大闹封家
果然晚上的接风宴十分热闹, 秋东在性格好动的蓝固业的带领下,将封家老小认了个遍。
所有人都表现出了十二分热情,长辈便不说了, 同辈之中有温和的拍着他肩膀邀请他改日一起参加文会的,有豪爽的和他勾肩搭背要带他逛遍荣州城的, 还有挤眉弄眼要带他去见识一些真男人才能尝试的东西。
然后被其他人怒目而视,斥责对方少带坏秋东。
原本蓝固业担心小表弟应付不了这些人, 虽然对方可能是带着善意的, 可他深知双方生活存在过大诧异之时, 无意间的一句话就可能给敏感之人带去伤害, 所以坚持陪在秋东左右。
结果秋东应付起来迎刃有余,姿态淡定从容,不管是行事严谨的二表哥, 还是温和可亲的四表哥,亦或者放浪形骸的五表哥, 对方抛出来的所有话题的他都能随口接上, 还能在适当的时候给出回应。
进退得宜, 没有丝毫失礼的地方。
和秋东相处了一路的封大郎和封三郎暗中对几个兄弟翻白眼儿。
早说了小表弟不是一般人,这下信了吧?
蓝固业好不容易趁秋东身边无人, 凑到他跟前挤眉弄眼:
“行啊小表弟, 原以为你是个刚正不阿的, 没想到竟能左右逢源, 是我看走眼了,真有你的!”
秋东呵了对方一脸, 转头去和一堆小萝卜头们打招呼去了。
对待晚辈, 那就是另一种态度了,秋东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启蒙韵律, 每人一本儿,在小孩子们都快哭出来的表情中,笑眯眯道:
“初次见面,此乃表叔的一点心意,都是表叔亲手抄的呢,希望你们喜欢哦!”
哎呀,欺负小孩子什么的,可真有趣呀,比和肮脏的大人耍心眼儿有意思多了。
谁叫他是个穷酸书生嘛,能干出这种事也不奇怪对吧。
封大郎家的长子,才六岁的瑶哥儿胖乎乎的小手握着书,强忍委屈和泪意,从凳子爬下来,小大人似的对秋东拱手:
“瑶哥儿代弟弟妹妹谢过表叔拳拳敦促之心,侄儿定会督促弟妹们好好研读,不辜负表叔之心意。”
秋东看的直乐,小家伙包子脸,卡着六岁的当口换牙,许是说话漏风的缘故,便不大在人前爱说话,依稀有了几分高冷形象,平日跟人说话都是“嗯”“甚好”“不可”这种调调。
现在也是,能少说一个字是一个字。
“唔,吾侄志向可嘉,甚好。”秋东配合小家伙表演。
不少人在秋东拿出不值钱的手抄书作为给晚辈的见面礼时,彼此间眼神交汇,视线流转,不知传递了多少信息。
秋东全当不知。
爱如何想便想去,他可没他们想的那般在乎他们这些亲戚。
连亲爹娘都不打算亲近的,还能对他们的看法有多重视不成。人哪,有时候就容易一叶障目,自视甚高。
该干嘛干嘛,压根儿没搭理一早为他准备好了给晚辈见面礼的乌植,也无视了不远处眼睛都快瞪抽筋的乌植。
老太太疼惜秋东,席间让他坐在她边儿上,一个劲儿给他夹菜。瞧秋东吃的开心,她跟着乐呵,小辈们见气氛融洽,陪着说些逗趣的话将场面烘托的十分热闹。
秋东就着和乐融融的氛围,慢吞吞吃了一只海参馅儿五彩饺子,不得不说,味道的确十分鲜美。
觥筹交错,正说到热闹动情处,昨日才卡着时间赶回家的封二舅给秋东夹了一筷子从北边儿传来的小菜,话却是对着乌植和封氏讲的:
“此前乃情非得已,如今一家子骨肉团聚,之前种种暂且不提,你们对小东接下来有何安排?”
封大舅也放下白玉酒盏道:
“小东自己争气,那是他的事。你们做父母的却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等着捡现成的,趁着咱们这一大家子都在,说说你们的想法,大家帮着一道儿琢磨琢磨。”
乌植张张嘴,想说他儿子,接下来肯定要跟他回奇州祭祖,摆酒。衣锦不还乡,跟锦衣夜行有何区别?这些日子他反复琢磨,已经想好借此机会将秋东的名声给经营出去,说不定还能顺道给秋东结一门好亲事。
他可太知道男人结一门好亲事,相当于少奋斗二十年的意义了。
封氏却抢先一步道:
“我想叫小东去并州求学,如今奇州城里风言风语不断,长此以往对小东并非好事,借着这个机会避出去也好。”
乌植死死瞪着封氏。
来的路上两人可不是这般商量的!
封氏对乌植吃人的眼神视而不见,只将目光转向今晚很少说话的姐姐:
“叫小东跟您去并州可好?”
被妹妹祈求的封余婉,终于将目光投向秋东。
秋东不紧不慢咽下嘴里的小饺子,眸光微动,轻轻颔首。
封余婉好半晌没说话。
气氛一时沉凝,连小孩子的哭闹声也因这边气氛的变化而慢慢停止,大堂内一时间甚至能听到外面树叶被风吹起的沙沙声。
众人不明所以,他们对封氏能有此提议毫不意外,却对封余婉的沉默大感意外。
因为在所有人看来,此提议对封余婉这个将军夫人而言,都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也正是因为对封余婉而言很简单,所以封氏才会当着所有人面讲出来,她知道姐姐会答应,不会让她下不来台。
可偏偏最不可能的事发生了。
在这种窒息的沉默中,秋东淡定夹菜,丝毫不受影响的进食动静就显得振聋发聩,吸引了所有人视线。
秋东:“想吃让厨房再上啊!”
“粗俗!”
封余婉终于吐出了打从见面起对秋东这个大外甥的第一句话。
“姐姐!”
封氏急了,直接站起身,带倒了手边茶盏,不可思议道:
“是我哪里得罪你了,还是小东哪里得罪你了?当着爹娘兄嫂的面你直说便是,何必如此欺辱人?”
封余婉缓缓搁下碗筷,擦拭唇角,意有所指的扫了对面乌植一眼,直言不讳:
“我不是针对你,也不是针对孩子,我只是平等的讨厌每一个姓乌的,当年是,如今亦是。”
全家人瞠目结舌。
谁都没想到,封余婉当年对乌植的那份看不上,能延绵不绝,蔓延至今,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在关键时刻刺一下,让人猝不及防,摇摇欲坠。
封氏被气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语带哽咽:
“我竟不知姐姐这话究竟是在说姓乌的还是在说妹妹我,毕竟小东身上还有我一半儿血脉呢!”
封余婉眉眼不动如山,慢吞吞咽下一口茶水:
“看在妹妹的面上,我可以推荐他去京城的国子监,并不比并州书院差什么,可要他日日在我跟前晃悠,还要叫我时刻关照他,我做不到。”
封老爷子气的直拍桌:
“住口,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回去反省,糊涂东西!”
他就不明白了,大闺女一个做了二十多年蓝家妇的人,即便心里不愿,还找不到借口将此事面上给糊弄过去,私下再行商议吗?
这是闹的哪出,彻底让小东父子下不来台不说,还伤了姐妹情分。
眼看好好的一顿接风宴要不欢而散,乌植第一个跳出来,面色不快:
“既然大姑姐如此看不上乌家人,我明儿一早就带着小东回奇州,乌家还没落魄到要人施舍的程度!”
原以为算盘要落空了,谁知道大姑姐神来一笔,又让他能得偿所愿,乌植内心窃喜,面上不显。
“求之不得!”
封余婉针尖对麦芒,丝毫不收敛她对姓乌的厌恶。
这是要彻底结仇啊,以往封家虽对乌植看不上,却为了女儿和外孙,该有的面子情丁点儿不少给,可今儿让封余婉这么一闹,要是乌植真就如此走了,大概说,后半辈子双方就没有往来了。
“住口!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封老爷子指着封余婉,愤怒道:
“滚回去反省,才做了几天将军夫人便以为你无所不能,啥都想插手管一管了?我这当爹的管不得你了,明儿就让蓝家来接人,你如今是蓝家妇,要耍威风去你蓝家耍!”
大堂内瞬间噤若寒蝉,众人纷纷起身相劝,有叫封余婉别跟老爷子犟着的,有叫老爷子不要把封余婉一时气话放在心上的。
谁都想不明白,原本好好的说秋东的事呢,怎么会发展成老爷子和大闺女差点儿决裂。
秋东纵观全场,垂下的眼睫遮掩了他若有所思的眼。
他当然能听出老爷子骂封余婉,并不单纯是针对方才这一件事。
可联系前后,封余婉的态度实在过于奇怪了,选这么个时机,就好像她很希望和乌家切断联系,最好是从此往后老死不相往来,亦或者说她在迫不及待赶乌家人离开荣州城。
为此不惜得罪关系亲厚的妹妹。
在一片吵嚷中,秋东缓缓放下碗筷,淡然出声:
“我的事不劳诸位操心,之前十五年都熬过来了,往后也不必诸位为难,此前我已经拿到了进入并州书院的举荐信,诸位大可不必因这点小事就大动干戈。”
秋东起身,朝四周拱手,语气肃然:
“此次来荣州也非是要与诸位认亲,而是之前与封二老爷有约定需得走这一趟,当然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把话跟诸位讲明白。
我与乌植和乌夫人之间的过往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也不便说与诸位听,诸位只需知晓,我并无意与他们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承欢膝下更无可能,失去的便是失去的,伤害就是伤害,并不能通过任何手段弥补。
我意已决,诸位也不必费心思弥合我们之间的关系,山高水长,互不干扰最好。我的话就这些,诸位,多谢款待,告辞!”
秋东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前,一撩衣摆,离开封家大堂,顺着来时路线,走了。
身后恍然回神的封家人乱作一团。
封氏崩溃大喊:
“和离,现在就和离,乌植你个王八蛋我跟你不死不休!”
封老太太担忧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追啊!他才第一日来荣州,连咱们府的路都摸不清,黑灯瞎火出了事可怎么办?”
封大舅和封二舅各自吩咐人收拾残局。
封老爷子怒骂:
“孽障,都是孽障!全都滚去祠堂跪着,孩子不回来你们就别起来了!”
秋东将热闹留在身后,走的没有丝毫流连。
甚至非常出乎封老太太意料的,他顺利甩开封家跟出来的下人出了府,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996欢快的围着秋东放了一场盛大的,只有他们两人能看见的烟火,庆祝这一阶段性胜利,最后化身一块软绵绵甜滋滋的蛋糕飘在秋东眼前,快活的唱了一支自编自导的小曲儿,才不屑道:
“好像咱们多稀罕跟他们有点关系似的,磕碜死了,还不够麻烦的。宿主您是没瞧见咱们走后他们一个个表情有多精彩,不过没关系,统特意录像了,可以回放给你看。”
秋东走在街上,感受着夜间夹杂着脂粉香的晚风,四周是稀稀拉拉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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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收摊的摊主,街边灯笼照出朦胧的光线,沉静的月色下,一颗心前所未有的放松。
不得不说,荣州确实比奇州繁华许多,不怨人家把他们当成乡下来的土包子。
“幸好之前赢了蓝固业不少钱都随身带着,先找个地方住店吧。”
免得赶上宵禁,被差役抓住了还得罚钱打板子。
不过在住店前,秋东还是找地方简单买了点小玩意儿。
996好奇道:
“宿主,咱们接下来直接去并州吗?”
秋东在店小二的带领下上了二楼客房,关上门坐在桌边,拿起纸笔边写边回答:
“我是倾向于去并州的,可有封余婉那颗老鼠屎的存在,我在并州肯定待不安稳,所以,在动身前往并州之前,就让我做一回好人好事,帮封家直接戳破那层窗户纸好了。”
996蹲在茶壶上一瞧,信封上写的竟然是“蓝开礼亲启”。
哟呵,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秋东将今晚的所见所闻,一字不差,实况转播给了远在并州的姨丈蓝开礼,并在信的末尾留下了联系地址。
希望对方主动找他的意思表达的明明白白。
就不信蓝开礼看到那样一个妻子会不震惊,结合封余婉先前闹着非要过继个孩子继承爵位动作,就不信他还能坐得住。
怀疑封余婉被脏东西上身的可能都有。
在秋东看来,封余婉匆匆前往荣州,并不像和丈夫吵架后负气离家,更像是有预谋的回荣州要办什么事。
而那件事一定跟她坚持过继孩子继承爵位有关。
经过今晚那一遭,此时秋东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可以很肯定的说,此事还与乌家,亦或者说他本身有关。
这种事当然由蓝家人来查最好,他一个小小的穷酸秀才,不适合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在第二天一早离开客栈后,秋东简单用昨晚买的小玩意儿给自己易了个容,大体上没什么变化,不过就算是蓝固业站在他面前都认不出就是了。
将昨夜写好的信找邮差送出去,换了个客栈,便开启了在荣州城四处闲逛等人的日子。
美其名曰“游学”。
秋东的小日子是快乐了,可整个封家差点儿因为找不到他急的去报官。
封二舅眉头紧皱,眼下乌青,烦躁的捏捏眉骨,守在起不了床的母亲跟前,细细宽慰她:
“您放心,今早三郎他们已经查到昨夜小东投宿的客栈,那孩子警觉,刻意躲着咱们的话,一时半会真不好找。
儿子跟您保证小东人没事,您先将药吃了。”
封老太挥开儿子递过来的药碗,神态疲惫,满是担忧:
“那两个混账呢?”
说起此事,封二舅也是满脸不悦,见瞒不过去,还是实话实说:
“小妹闹着要和离,乌植一口咬定要立马回奇州,请乌家族老出面,二人不欢而散后,小妹私下找我说她自知害苦了小东,实在没资格说出让小东原谅的话,她想和离后清清静静的归家,青灯古佛一生。
又恐乌植借着父亲的身份对小东做出什么荒唐事,十分惶恐。
儿子瞧着小妹不似玩笑,请嫂嫂去开导她,免得做出傻事。至于三妹,正在祠堂里跪着呢。”
老太太感觉脑仁儿跟针扎似的,一抽一抽的疼:
“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是,什么都不肯说。”
“固业去问也不说?”
封二舅:“不仅没说,还将固业臭骂一顿赶了出来。”
两人一阵沉默,都闹不明白封余婉究竟做的什么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将一家子折腾的人仰马翻不得安生才好?
不仅折腾的蓝家日子没法过,封家跟着遭罪,就是乌家也倒霉,她多能耐啊!
封二舅百思不得其解,搁下药碗,低声问母亲:
“咱们都知道三妹性子倔,人又要强,当年抱养固业时心里肯定多少有些不甘。可固业都十五了,此时忽然发难,难道是她私下被谁拿住了把柄?”
要不然实在没理由啊。
其实秋东一开始也想过这个可能。
能提出那般条件威胁封余婉的无非是蓝家人。
可据秋东所知,蓝家是个比封家子嗣更繁茂的家族,紧紧蓝大将军就有兄弟四人。
他们爹蓝守正在京城羽林卫中混了一辈子,到头来在正六品的百户上退下来。小小的百户,生的四个儿子听起来都是走的武将路子,细数起来南辕北辙。
老大蓝开节今年四十有八,儿孙满堂,算是接了父亲的班,已经混到了羽林卫镇抚,从五品,没有意外的话会在正五品位子上退下来。
老二蓝开义,今年四十有七,为人机敏,结了门好亲事,深受上司赏识,作为神机营的把司官,属于正儿八经官职不大,权利不小,让人眼馋。
老三蓝开忠,今年四十有六,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功劳,正五品的正护将军,说出去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别说蓝将军那三位兄长都混的不差,没必要惦记小弟的家产,就算真惦记且真付出行动了,他们凭什么就觉得封余婉就能让他们得偿所愿呢?
蓝固业不是死的,蓝将军也不是摆设。
想出这个办法之人,甚蠢。
所以秋东更倾向于问题本身出在封余婉身上,她此时的行为,颇有种顾头不顾腚的是慌乱。
正思索间,与一人擦肩而过,两人视线对上,惊呼出声:
“是你!”
“夏大人!”
秋东能认出夏大人不足为奇,可夏大人能一眼认出伪装过后的秋东,这就让他感到惊讶了。
两人找了间凉茶铺子落座,秋东开门见山问出心中疑惑,难道他的化妆技术长时间不用已经退步这么大了吗?简直让他不敢置信!
夏大人倒实诚,浅啜一口苦涩的凉茶,指着秋东的眼睛温和道:
“你的眼睛很特别。”
秋东了然,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人,认人并不简单瞧样貌。
“大人此时来荣州可是有要事?”
按正常流程来说,这位年轻的翰林院学士这会儿应该已经回京,在天子身边听候差遣。
夏成墨握着杯子的手一顿,深深的看了秋东一眼,语气莫名:
“多年前我家中失散了一位极重要的长辈,家里人苦寻数年终于有了一丝线索,本官刚得了消息便马不停蹄赶来一探究竟,希望此次不会又是无功而返。”
这下轮到秋东意外了,都说交浅言深,原本没指望能得到答案,谁知会听到如此具体的回答。
“那就祝大人能得偿所愿。”
“还未祝小郎君院试高中。”
虽然被夏成墨认出来只是一个意外,可为了防止再有其他意外发生,秋东又换了张更加朴素大众的脸,才安心出现在荣州城,继续他的“游学”之路。
殊不知身在封家的表哥蓝固业已经被一出连着一出的精彩大戏折磨的痛苦不堪,非常想学秋东也来个干脆利落的离家出走。
蓝固业被母亲好一顿排揎后,还得忍着难过委屈去安慰被母亲伤透了心的小姨。
旁人都说小姨从前对秋东小表弟如何不好,心太狠。可他打从见着小姨第一面便觉十分亲切,真应了那句“好似在哪里见过”,小姨打趣说是因为她和母亲生了同样的桃花眼儿。
发现真相
秋东心里有了五六分猜测, 细想下来觉得如今蓝固业的处境反而是最危险的,因为封余婉想让她提出的过继孩子继承家业的提议得到蓝将军认可的话,首先要做的就是除掉蓝固业。
所以他专门趁蓝固业出门的时候, 想办法给他提了个醒。
蓝固业手里握着突然从人群里“偷袭”他的小石子,仔细一瞧发现了里面包裹的纸条, 待看清内容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纸条谁写的?上头这话什么意思?封家有人会对他不利?具体是谁?为什么?
一肚子的疑问,可惜找不着人去问, 头都要炸了。
他果然不适合这种动脑子的事情, 出门透个气的功夫被人告知“有人要害他”, 心情怎一个糟糕了得。
要是秋东小表弟在这儿就好了, 小表弟脑瓜子好使,一定能想明白其中关窍。
不过蓝固业这人有个优点,想不明白照做就是了, 秋东对他还算放心。
此外,封余婉不是极力促成乌植回奇州一事, 为此不惜和亲妹妹翻脸, 堪称迫不及待吗?
偏乌植那蠢货真受不得激, 一心闹着要带老婆孩子回奇州请族老出面做主。
秋东让人给封氏送了信,请封氏帮忙暂时拖住乌植。
封氏虽然不知儿子此举是何用意, 依然照做了。
她跟乌植一起生活十多年, 最是知道如何拿捏对方的软肋, 乌植再闹的时候直接出面甩了两个大耳瓜子, 告诉对方:
“要么乖乖听话,要么等着玉石俱焚。”
果然乌植被她被吓住, 安静了好些日子。
封余婉折腾许久, 想办的事情一件都没成,日渐暴躁, 没少在封家闹腾。
秋东可不管封家人正遭受着什么,安心等人来。
蓝将军来的比他想的还要早两日。
彼时秋东借住在荣州城外一处僻静的寺庙,环境清幽,鲜少有人打搅,每日逗逗寺里的小沙弥,听大和尚讲讲去山下化缘遇上的趣事,顺道儿听些玄之又玄的佛法,日子过的好不快活。
蓝开礼寻来的时候,秋东正趴在一颗高大的梨树上摘果子,树下守着一圈儿仰着小脑袋举起手等着接果子的小沙弥。
小孩子童心未泯,叽叽喳喳,给这一处僻静之地带来不少烟火气。
寺里生活清苦,小孩子贪嘴,秋东用绳子将竹篮吊下去,里头清甜多汁的果子被小沙弥哄抢一空。孩子们双手抱着足有他们小脸儿大的果子啃的满足,仰头看树上灵活跳跃的秋东时,眼里全是钦佩仰慕。
秋东在树上和蓝开礼打量的视线对上,朝对方扔了一个果子。
蓝开礼准确接住,小沙弥们钦佩的目光便齐刷刷又落在蓝将军身上。
突然被一群小光头敬佩了的蓝开礼有些懵,将果子在袖口擦了两下就往嘴里塞:
“好甜!”
秋东自个儿嘴里也叼了一颗,三两下落在蓝开礼面前。
“蓝将军?”
“乌秋东?”
初初见面,这位长了一把络腮胡子,体格健壮的将军便站在古寺的大梨树下,盯着秋东眼睛看了许久,恍然道:
“孩子你的眼睛很像我一位故人。”
语气里是全然的善意。
接着对方又来了一句:
“你这张脸也让我觉得十分亲切。”
被人一再提醒这双眼睛特别,秋东就算再傻也该注意到问题了,何况他又不是真的傻蛋。
咔嚓啃了一口这些日子很得他胃口的梨子,秋东很直白的问:
“是吗?像谁?”
两个初次见面之人好似也没有太多生疏,一人一个梨子,靠着大梨树席地而坐,小沙弥们被大和尚喊去做功课,两人耳边是朗朗诵经声,便随着远处的钟声,好似有些话也就能轻易说出口了。
“听说你和固业相处的不错,说来你可能不信,孩子你长的很像固业的生母,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让人一眼难忘,方才一见,甚至让我产生了些许错觉。”
秋东又啃了一口梨子,心里知道对方说这话是为了表明他对他没有恶意,于是主动道:
“我的信您收到了?不知您是何想法?”
能来这一趟,就说明对方心里也是存了极大怀疑的。
蓝开礼三两口啃完梨子,随手薅了一把嫩草在手上擦了擦,眉头微皱,一番话似是经过深思熟虑后艰难做出的决定:
“你姨母为我养育儿女,操持家业,是我亏欠她良多,不论如何,此事我都得亲口去问问她。孩子,她不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我作为枕边人最清楚这一点,不管你心里怀疑什么,先听听她的解释如何?”
秋东哼笑一声:
“她要是肯解释,就没有如今这一出接着一出的了。”
昨儿他去城里溜达,还听人说封家正闹的邪乎着呢。
蓝开礼没解释,打他这儿封余婉谋算的那事就成不了,除非他唯一的孩子固业突然没了才有可能。所以当初固业跟着妻子来荣州的时候,他便暗中派了人保护。
那些人是连妻子都不知道的存在。
他其实更倾向于妻子被什么人拿住了把柄,不得不如此反常。
封家人拿封余婉没办法是因为他们有所顾忌,毕竟封余婉如今是外嫁女,说到底封家还得顾忌蓝家的态度,不敢逼迫太过,将事情做的太难看。
当然了,其中定然也有封家不忍心对封余婉下狠手的缘故。
可他不同,他作为丈夫,封余婉如今执迷不悟要做那等荒唐事,他坚持的话,休了她封家都无话可说,所以这个恶人,只能他来当了。
蓝开礼起身,双手背在身后,面容坚毅,语气也带了几分不容置疑:
“我没时间这种可笑的事情上一而再的消耗,所以孩子,你想知道什么,等去了封家再一并问吧。”
秋东将果壳准确丢进垃圾桶里,去不远处的水缸里洗了手上沾染的汁水,语气淡淡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求之不得!”
蓝将军摸摸鼻子,心道他方才是不是表现的太严厉吓着了孩子?听说这孩子和固业一般大,从小到大吃足了苦头,过的很不容易,他一个长辈初次见面不说温言软语的安慰,还凶巴巴的,确实不太好。
他不过是习惯这种说话方式罢了。
天知道他见着这孩子心底抑制不住的喜悦亲切差点儿让他指尖儿都跟着战栗。
这哪里是妻子口中那个“姓乌的没一个好东西,打骨子里就卑劣”的坏种?
身上那股读书人特有的说不出的劲儿,搁在朝堂上那些净会扯皮克扣他粮饷的文官身上他恨不能上去揍两拳,可搁这孩子身上,他怎么瞧怎么顺眼,还莫名有种无言的骄傲。
就跟固业第一回上战场活着回来,还砍了敌人五个首级时他那种骄傲一模一样。
秋东可不知这位姨丈心里的九曲十八弯儿,用帕子细细擦了手,将爬树弄乱的衣袍整理好道:
“咱们这便走吧,早一日解决早一日安心,只是希望到时候局面不如将军所想,将军还能一如现在,秉公处理才好。”
“自然!”
蓝将军可不是个莽夫,他来之前就已经设想过最坏的局面,之所以将事情放在荣州解决,便是想着万一封余婉被人捏住了什么难堪的把柄也不好传到并州,只要她还是他的妻,那她在并州就还是风风光光的将军夫人。
“甚好,在下正好也有一事想寻将军夫妻问个清楚明白,那便一起吧!”
秋东顺着声音来源瞧去,竟是前些日子在荣州城见过的夏成墨夏大人。
想起这位大人当时所说,秋东心里那五六分想法便成了七八分。
他细细观察蓝将军的反应,果然,他瞧见夏成墨后眉头微皱,似有两分迟疑,同时,将一刻钟前对秋东说的话也对夏大人说了一遍:
“敢问阁下是何人?不瞒您说,在下竟觉得与阁下有几分相熟。”
这要再来一句“莫非是前世见过的”,岂不是妥妥的海王加登徒子?
夏成墨是个端方君子,闻听此言也很是有礼的拱手,不过说出的话就不怎么温和了:
“将军不知下官,下官却对将军的大名如雷贯耳,翰林院学士夏成墨,见过将军。”
蓝开礼被不软不硬的刺了一句,面上不见恼意,眼眸微眯:
“姓夏,可是并州夏家?”
“正是,并州书院山长正是家父。”
蓝开礼诡异的沉默了。
他们蓝家可以说是四代从军,打从他爷爷那代起就在军中做火头军,到了他爹那代终于在羽林卫混了个百户的职位,好歹手底下管着上百号兄弟。
他们兄弟这一代,虽然天各一方可也算更进一步。到了子侄辈更是没敢放松警惕,严加教导,也算是在军中扎下根儿去。
可他们这种堪称是“军方世家”的人家,自来就跟文官和读书人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从朝堂上互相攻讦到地方上互相谩骂,动不动拳脚相加也是常事。
他虽然常年驻守并州,却从未跟并州的读书人深入的打过交道。一来为了避嫌,二来双方确实不在一个圈子,说起来对夏家人如雷贯耳,真真的见面却是第一回。
蓝将军看看大外甥那双熟悉的眼睛,再看看这位小夏大人这张有四五分相熟的脸,一时觉得脑瓜子不太够用。
“不知这位大人寻本将军和夫人有何事?”
夏大人还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
“不若等见了夫人,咱们一并问吧。”
反正是不想在这儿浪费时间的意思,催促之意甚为明显。
哟吼,秋东心里欢呼,这下有热闹瞧了。
虽然他也是这份热闹的一部分,可不妨碍他给生活找点乐子。
三个心思各异之人同行,蓝将军也不知如何想的,放弃了骑马,钻进夏大人的马车内,三人六只眼睛互相瞪视。
索性各个都是心性坚硬之辈,不会被任何人的气场影响情绪。
夏大人还很亲切的问秋东:
“你如今的身份名帖还在谷家吗?听闻那谷陶被判了流放两千里,你科举受到影响了吗?”
蓝将军一听便不悦道:
“乌植究竟是怎么当爹的,这点事都办不妥当,怎能让你因那种事影响前程?”
秋东瞅瞅忽然如沐春风的小夏大人,再瞅瞅莫名散发善意的蓝将军,眼角忍不住抽搐一下:
“多谢关心,知州大人明察秋毫,谷陶一人犯事并不牵连家人,也不曾影响我院试,何况他正式判刑前我已然参加完院试。”
夏大人皱眉:
“你那没用的爹娘比我想的更加不顶用,不过没关系,此事本官帮你料理了,你日后且安心读书,不必为这些不必要的事情耗费心神。”
蓝将军不满:
“虽然都是亲戚,姨丈不好说的太难听,可此事你爹娘确实太不济事了些,往后有困难你可以找姨丈,像此次这般写信就很好。”
秋东:“……”
你们已经崩人设了你们知道吗?
夏大人你的高冷不可接近呢?蓝将军你的霸道说一不二呢?
这才见面多长时间,你们的人设就丢了真的好嘛?
显然此莫名对秋东有好感的二人并不觉得哪里不对,甚至隐隐有几分硝烟味儿的两人还能因为关心他而暂时统一战线。
听闻他打算去并州游学时,二人双双表示欢喜,听闻姨母拒绝那一幕后,夏大人表示:
“她算老几?凭什么听她的?”
蓝将军表示:
“她是糊涂了不成?”
秋东耸肩,糊没糊涂,等见着人才能知晓。
不过显然封余婉是没糊涂的,不仅没糊涂,且精明着呢。
整个封家再次因秋东和蓝将军三人的到来而聚在一起时,封余婉厌恶的看着秋东:
“怪不得这些日子藏头露尾不敢冒头,原来是等救星呢,将军是你请来的!”
秋东可不惯着这人蹬鼻子上脸的毛病,自顾寻了个位置坐下,正好在蓝固业边儿上,闻言冷冷一笑:
“是又如何,我谷某人事无不可对人言,活得坦坦荡荡,不惧任何人,无愧于心,不似某些人藏头露尾,遮遮掩掩,仗着多活了几年对小辈耍威风,小人行径。”
“还当有多硬的骨头呢,出去了就别回来呀!”
“封家还轮不到你做主,你说了不算!”
封家老太爷坐在上首,眼看秋东好不容易回来,这两人又要吵起来,生怕他一气之下又不见踪影,忙道:
“不知贤婿今日匆匆而来,可是出了什么要事?”
甚至都没来得及问夏成墨的身份,只当是蓝将军带来的人。
夏成墨也很满意这个效果,他坐在秋东边儿上,眼神晦暗不明,不停在蓝将军和封余婉身上打量。
秋东塞了他一颗橘子,让他将大喇喇的目光收一收。
再看人家就要将你当登徒子叉出去了兄弟。
夏大人剥开橘子,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直入肺腑,唤回了他的心神,偏头小声跟秋东道:
“这个时节的橘子都是去年冷库里的存货,干巴巴没意思,吃多了闹肚子。赶明儿你随我去并州,并州盛产新鲜水果,吃起来才带劲儿呢!”
秋东另一侧的蓝固业也凑过来小声道:
“是啊是啊,我们并州好吃的可多了,不过我们那边口味比较清淡,小表弟你过去了之后饮食方面要习惯好一阵子。”
秋东目光炯炯,别以为这样我就看不出你们不想听人打嘴仗,没话找话!
夏大人隔着秋东上下打量一眼蓝固业,眼神复杂极了,在秋东看来,说一句又爱又恨也不为过。
蓝固业被瞧的莫名其妙,不安的往秋东身边靠了靠,做出小鸟依人状,小声抱怨道:
“你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满荣州城的找你,过的是什么糟心日子,下回离家出走你干脆带我一起好了。
你隐藏的太好,大舅二舅他们使劲浑身解数愣是没把你找出来,在家里又气你躲他们的行为,又惊叹你这能力,我瞧着他们又怒又笑,怪害怕的。”
秋东同样塞了一个橘子给他。
可闭嘴吧你,没见封余婉已经快要用眼睛把我瞪出两个洞了吗?要是眼睛能杀人,我早没了几十遍了。
此时,堂上蓝将军正一脸凝重的对众人道:
“在座的都不是外人,那小婿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当着岳父岳母和舅兄的面儿,我想问余婉要一个明白话——你究竟是如何想的,是不是有甚么苦衷,在座都是你的亲人,再没有不体谅你的,你不妨直说,有问题一起想办法给你解决。”
这话已经很给封余婉留脸面,很为她着想了。
在场唯一的外人夏大人,不仅坐得稳,还一点儿身为外人的觉悟都没有,目光灼灼盯着封余婉,好似要在她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所有人都在等封余婉的答案,封余婉却垂眸,闭口不言。
秋东忽然轻笑一声,将手中橘子皮随手搁在桌上,站起身走到中央,笑盈盈道:
“姨母不肯说,那不若我先打个头,问您一问吧。”
封余婉轻飘飘瞥了秋东一眼,似是很不屑跟他说话的样子。
秋东完全不在意对方无礼地举动,笑的非常灿烂:
“其实有件事我好奇很久了,据您所说,您和乌夫人姐妹情深,见不得她被乌植那等小人蒙蔽,才厌恶乌植,乃至于厌恶每一个都姓乌的包括我对吧?”
“哼,正是!”
“可我不明白一点,既然您都对乌夫人这般有感情了,为何乌夫人婚后有好几年时间你们之间书信联系都少的可怜?乌夫人频频写信求和,过了好几年你们双方才有了正常联系?
难道说厌屋及乌,您连乌夫人这个一道儿长大的妹妹也厌恶上了?这岂不是本末倒置,拿出来很难说服人呀!”
封余婉当年给人的解释是恼妹妹不听话硬要嫁给乌植,她看妹妹日子过成那样觉得闹心,不如不知道,日子还能糊里糊涂过下去。
可这话被秋东单独拎出来一提,在场之人谁心里不打个突——
你恼怒妹妹不听话日子过的糟心,难道不应该更疼惜她吗?亲人之间恨铁不成钢的同时还放不下,时时牵挂,才是正常的。
就连郑氏对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也是恼极了,却无法放任不管。
你封余婉直接断了和妹妹的联系,把对妹夫的不满嚷嚷的所有人都知道,就不怕妹夫心生恼怒,借此报复你妹妹,让她的日子更不好过?
这是一个口口声声姐妹情深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吗?可别说你想不到这一点,在场谁都不是蠢货。
封家众人这段时日对封余婉也是恼的狠了,此时看她的目光意味深长,探索,不解,复杂的很。
尤其封氏,当时年轻不懂事,人又被养的单纯了些,从来不怀疑姐姐对她的感情,只觉是她把姐姐气狠了,还坚持写了许多求和信,希望姐姐能谅解她。
如今看着封余婉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和打量。
秋东见她不答,也不着急,笑眯眯似是脾气很软和的样子:
“没关系,让我来帮您回忆一下,您其实并非在乌夫人婚后便与她断了联系,因为乌夫人生孩子那年您还路过奇州城,甚至住在乌家隔壁对吧?
所以您是在那之后才逐渐与乌夫人疏远的,那么,是期间发生了什么才导致的呢?”
封余婉冷笑一声,并不作答。
打定主意要沉默到底的样子。
所有人把目光投向封氏。
封氏苦思冥想半晌无果,喃喃道:
“当时我月份已经很大了不便挪动,连出宅子迎接姐姐都做不到,隔壁宅子还是乌植帮着从李老爷家借的。
姐姐在两府之间来回忙活探望,尤其听闻姐姐带的家眷中也有妇人随时可能生产需要她操劳,我知道那胎对姐姐的重要,便叫她不必日日守在我身边。
后来听谁说那边的先生了,不过我没甚么精力去关注,因为当时我也快生产了,隐约听说那边生的是个男孩儿。
第二日姐姐带着那孩子去探望过我一回,说是知道我爱操心,让我亲眼瞧瞧孩子,那以后就是她的亲儿子,是我的亲外甥,蓝家有后,我再也不必忧心她老无所依。”
如此听确实没什么问题,秋东却紧接着问:
“她带着孩子去探望,您亲眼见那孩子了吗?你们待了多长时间?期间您确定她没离开您的视线吗?”
真相大白
封氏对姐姐没有丝毫防备, 她一个才生产的妇人精力不济在正常不过,两人没说几句话她便昏昏欲睡,有亲姐姐守在一旁, 她很安心的将照顾孩子的任务丢给姐姐。
见她再说不出什么更有用的消息,封余婉出声嘲讽:
“你是在怀疑什么?几次三番把话题往我身上引, 我倒是小瞧了你的恶毒,小小年纪, 比你那没用的爹脑子可好使多了, 有什么不妨直说, 这么多人可没空陪你在这干耗着。
如果你不远千里把将军请来就是听你这一堆废话, 那么就此打住吧!”
秋东丝毫没受她的影响,换了个问法:
“蓝夫人带着的那名孕妇,你们可有人见过?”
“并未, 当时她月份大了,舟车劳顿, 身体不好, 脸也有损伤, 据说是带着兜帽,被仆妇直接抬去隔壁李家的, 姐姐对她很重视, 叫身边伺候之人亲自照料。
我还特意叮嘱过家里下人, 不叫他们没事去那边晃悠, 免得出了什么问题。”
“呵,黔驴技穷。”封余婉道。
秋东不为所动, 忽然将问题抛给蓝将军:
“这么说来, 您那位夫人是面容有损了?”
众人还是第一回听说此事,就连蓝固业也好奇的竖起耳朵, 毕竟是亲娘。
这没甚么不能说的,蓝将军直言不讳:
“是这样,阿笑是我在行军途中捡到的。”
“捡?”
“没错,是捡。彼时她只身一人,形容狼狈,脸上有伤,身上穿着似是哪家下人的衣衫,正和路边乞儿抢吃食。
我瞧她一个妙龄女子孤身在外行走不易,想叫人送她回家,可她带着几分憨态,忘了家在哪里,只记得自个儿叫阿笑。
我给了她一口吃的,她便跟了我一路。”
后来人自然而然随他回家,延医问药,给他生了固业,这些不用说众人都能想明白。
没人注意到蓝将军说“阿笑”时,小夏大人的瞳孔剧烈震动,双手握成拳头。
除了秋东。
秋东说:“所以固业亲娘究竟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其实并无人知晓对吗?”
“正是如此。”
秋东道:“可有留下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封余婉:“一个下人身份有什么好证明……”
蓝将军:“倒是真有一件!”
封余婉不可置信的看向蓝将军。
蓝将军从腰间荷包里小心往出掏东西,边解释:
“这是我第一回见阿笑时她身上带的物件儿,我见她人虽痴痴呆呆,某些时候行为却有礼,猜测她可能是哪大户人家小姐身边伺候的体面丫鬟,便仔细替她收起来,想着日后有机会帮她打听一二。
谁知她命不好,短短两年便去了,之后也就收了起来。”
本来他早就忘了这一茬,连夫人都没告诉。也是在忽然收到秋东的来信后,鬼使神差将这东西给翻出来带在身上。
众人可算是明白为何蓝将军说固业亲娘是大户人家小姐身边的体面丫鬟了,因为这玉佩质地莹润,雕工精湛,无一丝杂色,一瞧便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
不体面的丫鬟,她也拿不出这玩意儿啊。
秋东观察小夏大人神色,只见他目光死死盯着那块儿玉佩,眼眶通红,一副强压激动和怒火的样子。
又问了一句:
“为何确定她是丫鬟呢?要知道这玉佩就是一般小户人家的小姐都拿不出来吧?”
蓝将军摇头,很是诚恳道:
“其实我也这般想过,可大户人家小姐断没有独自出门不带小厮仆从的道理,发现阿笑后,我叫人搜查过方圆十里,没有任何可疑之人。
后来也曾叫人暗中细细打探,并未听闻并州城哪家小姐走失。”
如此也说得通。
秋东收回目光,看向攥紧拳头的夏大人:
“您可有何话说?”
这时候封家人才注意到,或许夏大人并不是他们以为的蓝将军的随从那么简单。
夏成墨深吸口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从腰间荷包中小心拿出了一枚和蓝将军手里那枚样式几乎一模一样的玉佩,懂行的一瞧就知道两块玉佩出自同一位大师之手。
只不过蓝将军手里那枚刻着“笑”字,夏大人手里这枚刻着“墨”字。
众人惊疑不定。
秋东却注意到,唯独封余婉的神情中更多的是紧张不安。
他心里原本七八分的把握,忽然就有了八、九分。
夏成墨颤抖着手从蓝将军手中接过玉佩细细摩挲,似是在找什么,再开口时声音沙哑:
“此乃我并州夏家嫡系子弟随身携带的玉佩,是我小姑姑夏明笑的,准没错。她只比我大五岁,如今算起来也不过三十年华。
我小时候常她带我一起玩耍,这是不懂事玩闹之时磕在石头上裂的个小口子,家中祖母也知道的。”
夏大人强压下夺眶而出的泪水,声音干哑道:
“小姑姑右手虎口处因幼时顽皮留下烫伤,本人擅长使用左手,平日不论做针线还是书写作画虽然也能用右手,但左手更为灵巧,最为明显的便是举著吃饭,非左手不行。
敢问蓝将军,可是如此?”
蓝将军强压下心中惊讶:
“是。”
夏大人又看向蓝夫人:
“可是如此?”
封余婉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是。”
这便是承认了。
蓝将军眼神一凛,忽然觉得事情棘手起来,此情此景,并不比他预想的封余婉叫人胁迫了更好几分。
秋东注意到蓝夫人双手死死攥着帕子,眼睛盯着那块玉佩能冒出火星子来。
看来被蓝将军遗忘的这块玉佩,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夏大人朝蓝将军拱手:
“当年因着一场意外叫我小姑姑失散在外多年,家中祖父母更是因此落下心病,骨肉离散。夏家暗中寻找十几载,终于得了一丝消息,这才匆匆赶来。
夏成墨在此多谢将军对小姑姑的救命之恩。”
面对小夏大人的感谢,蓝将军觉得这是在把他架在火上烤。
他是救了夏家小姐没错,可他也让人千金大小姐给他做妾,生儿育女了,更关键的是,他是救了人,但没彻底救,因为人在给他生完孩子后就没了。
他白白落一宝贝儿子。
夏家莫名其妙多他这么一女婿,外加固业这么大一外孙,偏没有他家想要的女儿。
让人牙疼的是,他还不是人家正儿八经的女婿,这往后的日子得多尴尬?让夏家在外面怎么跟人解释他们家嫡出的小姐给他做妾的事?
他这不是突然多了门亲戚,而是多了个仇人还差不多!
就说这位小舅子突然找上门,对他的态度怎么奇奇怪怪,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呢。
蓝固业却想不了那么多,此时他双眼含泪上前两步,哽咽道:
“这般说来,您是我小表哥吗?”
自小就知道生母早逝的他,面对突然冒出来的小表哥,心里充满了好奇与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期盼。
夏大人对小姑姑留下的唯一子嗣感情相当复杂,若这是姑姑在清醒状态下欢欢喜喜生下的孩子,他自然高高兴兴接他回家。
可这。
哎!
封家人已经轮流将两块玉佩传看了一遍,面色凝重。
闺女把固业养到十五岁,固业也一直把封家当外家,结果在闺女闹着过继儿子的当口,冒出来一个外家,往后这孩子怕是要和闺女彻底离了心了。
这可是并州夏家!
天下三大书院,并州夏家就占其一,夏家子弟入朝为官的不在少数,夏家门生更是遍布天下,打前朝起夏家就出了位帝师,本朝更是人才济济。
若固业是夏家嫡女的孩子,自家闺女的位置岂不尴尬?
想通这些,封老爷子当机立断,对蓝将军道:
“为了固业这孩子着想,不若就对外说夏小姐是你那些年在外面讨的平妻,是经过我们封家同意,得了余婉认同,正儿八经走了三媒六聘抬进门的妻子吧。”
“余婉你意下如何?”
封老爷子目光严厉的盯着女儿,意思很明显,就是一定要女儿当场应下。
不过是个死人,死后哀荣又有何用?封老爷子想的很明白,对方若还活着,他无论如何都得给女儿争一口气,拼着让女儿和离归家也得争,即便对方是夏家又如何。
可说到底那位已经是一堆枯骨了,叫固业认下这一门亲戚,便是女儿这个固业的嫡母加养母认下夏家这门亲戚,是封家认下夏家这门亲戚。
“如此,甚好”。
封余婉在父亲堪称逼迫的视线中,语气僵硬,可到底是将话放了出来。
秋东直接给老爷子的果断点赞。
就算老爷子这会儿不主动提出来,回头蓝将军只要不想彻底和夏家结仇,为了给夏家一个交代,让双方面子上好看,也得把蓝固业亲娘的身份地位抬起来。
此时主动退一步,给了女婿面子,也是给了夏家面子,谁都得领他的情,将来实惠是落到封余婉身上的。
果然,就见蓝将军感动的喊了封老爷一声“爹”,深深朝他行礼。
夏大人虽然心里有诸多不满,可他是个讲道理之人,归根结底封家也是无辜的,对方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他也只能表示感谢:
“晚辈定会将您的意思转达给家中长辈,请长辈亲自上门与您道谢。”
虽然他心里对这个结果憋闷的慌,即便来之前已经有了大致猜测,可事到临头还是替小姑姑不值。
依小姑姑的人品样貌,才十三岁的年纪,京城那些高门显贵之家便频频遣人上门求亲,祖父母舍不得她远嫁,才在家中多留了两年。
谁知这一留,竟直接将小姑姑留成蓝开礼这种憨货的妾室,还留下了蓝固业这样一个瞧着便脑瓜子不灵光的孩子。
他真是一口气闷在心里不知道找谁说理去。
可惜当年的凶手早已经被夏家折磨的灰飞烟灭,怕是轮回转世都没门了,要不然他都想亲自大刑伺候一回出口气了。
此情此景,也算是封家多了门实打实的好亲戚,封二舅做主,面上摆出欢喜的神色:
“这就让人吩咐下去准备两桌酒席,算是为开礼和成墨接风!还有小东,既然回来了便别再往外面跑了,你瞧近几日舅舅为了寻你瘦了好大一圈儿,你于心何忍哪?”
秋东不动声色观察封余婉,果然见她神色放松几分,紧紧攥着帕子的手也缓缓松了开来。
出声道:“且不忙!”
“我这里还有些话想问蓝夫人呢,虽然中间出了夏大人一事打了个岔,不过也没关系。”
在所有人疑惑的视线中,秋东笑眯眯让激动到乱成一团的众人各归各位,然后视线在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
“蓝夫人,事已至此,您还是不肯说您当初为何坚持过继孩子吗?”
好似秋东也没指望能从她嘴里听到实话,只换了个问法:
“在固业外祖家是并州夏家的前提下,您还坚持您的想法吗?”
封余婉嘴唇紧抿,说不出话,面如纸色,死死盯着秋东恨不能当场砍死他。
谁都能看出她被秋东给将住了,此时说什么都不对。
封大舅不忍心见妹妹如此,呵斥一声:
“小东,适可而止!”
秋东摇头,话说的很不客气:
“封大老爷,事不关己才能高高挂起,您知道您这样旁人怎么说的吗?站着说话不腰疼!若不是她蓝夫人几次三番针对我,针对乌家,您当谁爱待在您家里,看你们脸色?
那是脑子有毛病之人才能做出来的自虐行为,您瞧着我像那样的人吗?”
封大舅被大外甥讽的满面通红,讷讷说不出话。
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却有几分护短的性子,没成想习惯性的护了妹妹一句,能引来大外甥如此不留情面的嘲讽。
倒是好不容易平复情绪的小夏大人闻听此言,好悬没直接笑出声,只能勉强捂住嘴用咳嗽掩饰幸灾乐祸以及对乌家小郎君的欣赏。
秋东一甩衣袖,盯着封余婉苍白虚弱的脸,大声道:
“你不敢说,我来替你说!你依然坚持,你想过继儿子!因为蓝固业不是蓝将军的孩子,你怕百年之后到了那头他烧给你们的纸钱你们收不到,一家老小全都得成了孤魂野鬼!”
这年头讲究事死如事生,生和死是同等重要的大事,不论是皇家还是坊间百姓,都坚定无比的相信,没有子嗣后代给烧纸钱的话,将来到了那头就是妥妥的受人欺负的穷光蛋。
非血亲的旁人烧纸钱,他们根本就收不到。
秋东这话可谓石破天惊,炸的众人目瞪口呆。
“小东,不可胡言!”
“胡闹!”
“一派胡言!”
“小东,别闹了跟娘回去歇息。”
秋东双眼紧盯着封余婉,笑的十分邪性:
“有没有胡言,蓝夫人最清楚了不是吗?”
蓝将军视线锐利的盯着秋东,一股无形的压力在大堂中蔓延:
“你可能为你这话负责?”
“自然!”
“愿闻其详。”
大堂内气氛归于和缓,所以人精神紧绷,想听秋东到底能说出什么荒唐玩意儿来。
是的,荒唐。
在所有人听来,秋东这话都十分荒唐。
“诸位,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认定,咱们之中无人知晓固业生母乃并州夏明笑之事。可有没有一种可能,和夏小姐朝夕相处,对她了解最多的蓝夫人,其实早在当年夏小姐还活着的时候,便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呢?”
在场其他人都是封余婉的亲人,对她有信任基础在,自然不会轻易相信秋东的话。
唯独夏大人,外人一个,脑瓜子转得又快,只要顺着这个推测往下一想,看向蓝夫人的视线便十足不友善起来。
“还请诸位先收起看神经病的眼神听我一言,在蓝夫人早已知晓夏小姐真实身份的前提下——
方才已然亲身体验过夏家嫡出小姐的身份给蓝夫人,给封家带来的压力,这还只是在夏小姐已然亡故的情况下。
若彼时夏小姐是个活生生的人,且腹中已经有了蓝将军的骨肉,那蓝夫人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首先她肯定很害怕,一来他们让夏家千金做了蓝家妾,夏家得知消息后的怒火他们承受不起。
二来事已成定局,在她和夏小姐之间,只要稍作思考,是个人都会觉得蓝将军会选夏小姐抛弃她。倘若在此基础上夏小姐又生了儿子,蓝夫人没有任何胜算,要么自请下堂,要么青灯古佛不要碍了夏家的眼。
我这么说没人能反驳吧?”
当然,就连夏成墨也在心里想,若是当年家中得知消息,要么让小姑姑做蓝开礼的妻,要么让小姑姑另嫁他人,总归他们蓝家女儿没有给人做妾的道理,皇帝的妾都不做,何况其他人。
不过依着他对祖父母的了解,他们宁可给小姑姑再挑个性情相合的女婿嫁人,也不愿小姑姑去做那拆人姻缘之事。
可旁人又不了解祖父母,那般想实属正常,无可厚非。
“很好,事情进展到蓝夫人带着夏小姐等人在奇州借住的日子,夏小姐果然生了儿子,我猜那时候已然想起自己是谁的夏小姐定然跟蓝夫人说过类似于‘生产之后我就回娘家,姐姐勿要多想,我于将军并无男女私情,往后不会打搅你们过日子’之类的话。
正好当时乌夫人也生了孩子,蓝夫人你一不做二不休,借着探望的机会将两家的孩子换了。
一来你并不相信夏小姐说的话,想捏个把柄在手里。你觉得她可能不在乎蓝将军,但会在乎她辛苦生的孩子,即便她出尔反尔,你也可以用那个孩子的下落吊着她,让她对你言听计从。
当然,因为这个计划实施的匆忙,你手头没有更好的选择,才将目光放在了同样刚出生的乌夫人的孩子身上。
二来,彼时你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婚后八年只孕育两个女儿,聚少离多占了很大原因,你想着日后多和丈夫团聚,肯定还能生,怎么也能生出个儿子来。
等你有了嫡子,站稳脚跟,当时做的事便是看在你儿子的份儿上蓝将军都会帮你糊弄过去,届时拨乱反正,让蓝固业重回乌家,对你的影响也不会很大,你能承受的起后果。
三来你性子要强,蓝将军的今日有你一半儿的功劳,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不想将你辛苦打造的一切拱手让人,所以也是存了一份不甘心的报复心理。
这也正是你打那之后便不与乌夫人往来的原因,你怕见面多了会露出端倪,直到过去好几年你确定蓝固业长得并不似乌家人,而乌追身上也没有蓝家人的影子,才复又开始往来。什么看不惯乌植,厌屋及乌不过是借口罢了。”
秋东笑盈盈说着这些叫人毛骨悚然的话,看向已然额头冒冷汗,还色厉内荏咬牙呵斥他“一派胡言”的封余婉。
边整理衣袖,秋东边看向面色沉凝的蓝将军,眼神里有几分调侃,语气却十足正经:
“有句话本不该在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不过也无所谓了。我瞧着蓝家在固业之后再没有孩子出生,怕是您的身体出了问题,对吧?
也是因着此事才叫蓝夫人的算盘落空,不得不面对如今这两难的局面?”
所以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往蓝将军下三路瞧。
蓝将军干咳一声,盯着秋东的眼睛里满是赞赏,还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慈爱,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倒说:
“这都是你的推测,此事还需要一项关键性证据。如果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你的凭空想象,你今日这番话都够我将你送去官府了。”
众人又神情紧张的盯着秋东,一时希望秋东说的是真的,一时又希望他说的都是假的。
心情复杂极了。
“证据当然有。”
秋东将视线投向早已听傻了的乌夫人:
“其实您心里一直都有怀疑的不是吗?当初认定我和乌追互相换了身份的时候,乌追和郑氏腰间有相同的胎记。
可我呢?您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您的亲生孩子身上有什么样的印记!没有人生来是洁白无瑕肤如凝脂的,一颗不起眼的痣,或平或凸,或黑或红,或大或小,总会被人注意到。
是您忘了还是您潜意识里不敢想?我们所有人都下意识认为只有两个孩子,既然乌追是郑氏的孩子,那我一定是您的孩子,可您真是这么想的吗?”
乌夫人对上秋东那双明亮恍若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一直压在心底的彷徨恐惧终于浮与人前,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可她还是盯着蓝固业所在的方向沙哑道:
“我儿右脚心有三颗黑痣,两上一下。我刚生完孩子产婆抱来叫我瞧了一眼,我瞧的真真的。隔了几日想起来再去瞧已然没了,奶娘说可能是长着长着就没了,那很常见……”
哐当,蓝固业起的太猛,带倒了桌上的果盘茶盏,橘子和碎瓷片掉了一地。
可谁都没空去注意这点小事。
“看,这便是证据。”秋东对蓝将军道。
孰是孰非
“蓝夫人, 先前蓝将军拿出夏小姐的玉佩与夏大人相认时,你虽然震惊,却无多少惊慌, 因为你完全可以咬死了说你不知道夏小姐的真实身份,推说一切都是我的凭空揣测, 毕竟我是真的拿不出证据。
那样一来,蓝固业就还是蓝固业, 谷秋东依然是谷秋东。
可同样的, 经我那一番分析后谁心里没点儿怀疑的种子呢?蓝固业不再是蓝固业, 谷秋东也不纯粹是谷秋东。
在此基础上, 心有怀疑的蓝将军还能坚定的让蓝固业继承家业吗?届时过继子嗣之事不必你说他都会旧事重提,你的目的依然达到了。
可以说直至方才,事情发展依然在你的掌控之中, 连我也是你达成目的的一颗棋子,关于这点我确实很佩服你。
但你千算万算, 唯独没算到作为母亲的乌夫人对亲生孩子的了解远比你想的要多, 即便那孩子才出生一日, 她总共也才见了两面。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你还有何话要说?”
此时不止秋东看着封余婉, 可以说在场所有人都盯着她, 想透过她那张并不年轻的皮囊看清底下掩藏的是什么样的恶鬼。
尤其是乌夫人, 扑过去连打带骂, 嘶声裂肺质问她: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般对我?我视你为骨肉至亲,处处牵挂, 无话不说。你却一手造就我们母子分别十五载的人伦惨剧!是不是小东今儿不戳破你的算计, 你永远都不打算告诉我真相?是不是?
看着我被你耍的团团转,你于心何忍?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瞧瞧是不是里头都烂透了!”
封余婉被妹妹撕扯的形容狼狈, 现场却没人出声阻拦。
可以说在场的都是封余婉至亲之人,尤其封氏,待她之诚说一句掏心掏肺也不为过,众人有目共睹,她都能眼睛不眨的算计她。到了他们身上呢?是不是只要于她有利,她也能毫不犹豫下死手?
封氏之惨,叫人不忍目睹,完全是被她卖了还替她数钱的典范。
封余婉用力抚开妹妹撕扯她衣袖的手,猛的站起身,环视四周,眼神里闪着寒光,语气森森:
“够了!”
连封氏都被她吓的忘记了哭。
结果就见封余婉表情凄苦,语调哽咽:
“没错,那小崽子说的都对!夏明笑是在生产前一日忽然想起旧日身份的,她央求我在她生产完后送她回夏家,她无意将军,甚至孩子也可以交给我抚养。可她在那种时候说那种话,我敢信吗?
谁能保证她不是想利用我保她生产时平安顺遂?生产之后呢?我敢将她送去夏家吗?我要如何跟夏家解释?万一夏明笑心里记恨蓝家,到时候嘴一歪,我和我的孩子就得受夏家迁怒。
在那种情况下,我不敢跟任何人商议,心下惶恐,做了荒唐事以求自保,我何错之有?”
封余婉说的理直气壮,看向妹妹封氏时双眼好似要将人烧出个窟窿似的,攥紧封氏肩膀道:
“我没想隐瞒你一辈子,只要我生了儿子,夏明笑生的孩子就对我造不成威胁,我就能将你的孩子还给你。可天不遂人愿,我再也没下一儿半女,这才阴差阳错有了这场闹剧。
可你扪心自问,固业在我的亲手照料下过的不好吗?他在乌家能享受到现在的待遇?能开阔眼界,军营随意进出,和蓝家子弟称兄道弟,结识军中人脉,被所有人捧在手心吗?
你不吃亏的妹妹,你赚到了!你凭甚么露出这幅我亏欠你的样子?”
好一个厚颜无耻颠倒黑白。
秋东听的都要为她拍手叫好了。
封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的看着封余婉,响亮的一巴掌打在封余婉脸上,大声驳斥:
“一派胡言!你叫我给别人养孩子而不自知,你叫我与亲生骨肉相见不相识,还说是为了我好?我错付的一片真心在你那里就如此一文不值吗?”
场面实在太过荒诞。
更荒诞的是一直冷眼旁观好似没有存在感的乌植这时候突然跳出来,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得意道:
“好哇,你们封家可真是好样的!将我乌家的孩子掉包十五载,丝毫没有悔过之心,是欺我乌家没人,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吗?
我要告官,我要让衙门里的大人来评评理,让荣州城的人都来瞧瞧你们的嘴脸!”
说着就要往大堂外跑。
蓝固业下意识去拦,秋东道:
“放心吧,演戏呢,他不会去的!”
不过是拿话要挟封家,从而讨好处罢了。
蓝固业稍一迟疑,就见封家最弱不禁风的五郎,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就将人给拦了回来。
细细一观察,乌植不过嘴上说的厉害,脚底下根本没打算出这个大堂。
蓝固业:“……”
这竟然是他亲爹!
以前对方是小姨丈的时候还能躲着走,往后是亲爹了,可怎生了得?
秋东同情的拍拍他肩膀,好兄弟,坚强!
显然封氏也注意到了这一幕,眼眸一瞬间变得幽深。
她心道这回说什么都得和离,不能再任由乌植拖累她的孩子了。
封余婉还在发疯似的追问:
“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吗?将我逼上绝境,你们在座各位人人有份儿,那夏明笑是我带回来的?婚后聚少离多无法生育是我一个的人原因?到头来压力我一个人承担,好处你们全享受了!”
秋东可不会放任她装疯卖傻,站在她对面:
“最后一个问题,夏小姐生产后几日便死了,是意外还是人为?”
这话一出,大堂里瞬间落针可闻。
所以人都极力避免去想的问题被秋东大喇喇搬到台面上,谁心里不捏一把汗?
封余婉危险的看了秋东一眼,冷哼一声,不屑道:
“是我做的我认,不是我做的也别往我脑门儿上扣屎盆子。当年夏明笑生你时不过才十五,身子骨都没长开,再加上舟车劳顿,以及她此前就受过重伤一直没修养好,导致产后十分虚弱,没熬几天人便没了。
哼,我要提前知道她那般不济事,也不会早早将两孩子掉包,惹一堆糟烂事!”
她是真没想到夏明笑是个短命鬼,要不然直接等对方一命呜呼,她顺理成章接手孩子,自然而然。
她说的很有道理,谁都没法儿否认。
秋东甚至听见封大郎重重的松了口气的声音,毕竟之前的事还罪不至死,可要是背上一个害死夏家女儿的罪名就不一定了。
偏乌植自认拿住了封家的把柄,说话口无遮拦,嘚瑟起来:
“我看未必吧,当时我远远地瞧了一眼,夏小姐身段儿高挑,健壮有力,不似你说的那般柔弱不能自理,难保中间没有猫腻!”
“胡说!”
“放肆!”
“你给我闭嘴!”
整个大堂比早八点的菜市场还热闹,吵吵嚷嚷,最终以封老爷子忽然晕倒为结束。
老爷子身子骨一向健朗,平日里得空还亲自下地种种菜呢,这一晕倒,可是吓了所有人一跳。
一家人又是请大夫,又是叮嘱下人闭紧嘴巴,好一通忙活,各人才算是有了点私人空间去仔细琢磨这一整天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夏大人都不用秋东多说一个字,秋东去哪儿,他跟着去哪儿。
秋东这时候肯定不能留在封家,他将封家搅的一团乱,封家人嘴上不说,心里怕是恨不得直接提刀砍死他。
于是他很自觉地去外面客栈住,将空间留给他们自家人。
夏大人可没心思管其他人想什么,小心翼翼拽着秋东衣袖,将人带到安全角落,上上下下打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心里直感慨,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在奇妙,之前得知蓝固业是他小表弟的时候,心里除了心疼小姑姑当年的遭遇,就只剩下复杂。
可眼下知晓秋东是他小表弟,真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这眉眼,这身形,这智商,这读书天分,这心性,这犀利的言辞,哪哪儿都随了他们夏家人,无一处不讨人喜欢。
秋东完全不知道夏大人在夸他的同时,还很熟练的夸了一番他们夏家人,堪称自恋。
只拽了一把,提醒道:
“快走,趁没人注意先离开这里再说!”
夏成墨也是被接二连三的惊喜冲昏了头脑,叫秋东这么一提醒,瞬间想明白缘由,拽着人就往外小跑。
远远的还能听见封余婉发疯似的嘶喊:
“放开!我没病,谁失心疯了?我没病!”
夏大人脚步一顿,心道封家一屋子精明人,反应够快的,这就把封余婉往失心疯上靠呢。
继而加快速度往出走,还不忘跟瞧着非常单纯的小表弟说:
“知道蓝夫人错哪儿了吗?”
秋东发现小夏大人也是个过目不忘的,封家的路他今儿才走了一遍,却能准确走在他前头,不动声色的给他带路,是个体贴人。
于是他很配合的给出了一个证明他十分不单纯的答案:
“错在她不够纯粹,她做不了纯粹的好人,却也没能做一个纯粹的坏人。
若是她咬紧牙关,死守秘密,不怕百年之后的鬼神之说,让蓝固业继承家业就继承呗,哪还有今天这出!”
小夏大人的步子一顿,差点儿扯着淡,这回答,听着确实不怎么单纯啊。
哎,小表弟年纪轻轻,却把人看的这般分明,这得是幼时受过多少苦?
心疼。
双标的明明白白。
夏大人是个彻彻底底标标准准的学神,他对人表达喜爱的方式,就是询问对方的功课,越是喜爱,越是能把对方问的想撞墙。
到了秋东这儿,他这份喜爱简直溢于言表,一颗心满满的盛不下。
因此两人刚到客栈,秋东还没歇口气呢,就被夏大人抓起来学习了。
从前不知道秋东是小表弟的时候夏大人就因为看了小表弟的答卷想和他共同探讨学问,这下终于逮住机会,哪有放过之理?
索性秋东曾经也是被人称为学神的人物,对这种学习方式丝毫不怵,一个有心,一个有意的前提下,一聊就是两个时辰。
一开始夏大人只是担忧小表弟受今天之事影响钻牛角尖,找话题转移他注意力,谁知这一聊竟真给聊进去了。
意犹未尽。
末了夏大人很痛快的拍桌表示:
“表弟你的见解很独到,唯独基础差了些,不过没关系,有表哥在,保你明年乡试,后年会试,一口气过了殿试得个进士不是问题!
不过依你的天分不该将目标定的如此低,殿试前三甲,怎么着你都得榜上有名才行,到时候咱兄弟一起在翰林院任职,互相有个照应多好啊?”
话里话外,是把秋东往他身边拐带,不想秋东回蓝家的意思很明显。
秋东继续喝茶,没应这话。
“夏大人也忙了一天,先去歇歇吧,有什么等晚饭时再说也不迟。”
夏成墨见秋东不接茬也不恼,要秋东就因他给出的这点诱惑便答应他,他才要低看他两分。
也好,瞧着小表弟并没有特别难过,他也放了心。回去先给家中长辈写封信,将今日发生之事一一告知,叫他们也跟着一道儿高兴高兴。
等人走了,四周静寂无声,秋东懒懒的靠在小榻上瞧窗外风景,这才回想今日发生之事。
认真说起来,他和蓝固业的身份一换,其实于封氏而言反倒是好事一桩。
封氏不用整日面对他这个于她而言心里有愧的孩子,反倒能全心全意爱护蓝固业。
自此她可以很纯粹的爱,也可以很纯粹的恨。
可于整个封家而言堪称灾难,估摸着封余婉的将军夫人是做到头了,封家和蓝家之间,不结仇都算好的。
作为亲手撕开封余婉面具之人,这个荣州城秋东是待不下去了。
秋东打算先行一步,没成想蓝将军当夜便出现在他住的客栈内,还是在他躺床上已经睡的迷迷糊糊的时候悄无声息出现在他床头,直勾勾盯着他,活像黑无常。
秋东:“……”
要不是他心理素质够好,绝对要被吓出人生阴影。
秋东缓缓睁开眼,两人借着窗外月光大眼瞪小眼,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床幔轻轻摆动。
好家伙,竟然是翻窗户进来的!
蓝将军难得有些尴尬,借着去桌边点燃烛火的空挡躲开儿子谴责的视线。
昏黄的光晕将屋内分割成明明暗暗的小块,秋东半靠在床上的明暗交界处,强压下被人打搅睡眠的起床气,目光幽幽:
“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你可愿此时随我回并州?”
开口时声音干哑,面色瞧着也十分差,看来这一日过的并不怎么好。
也是,谁遇着这种事都不可能没心没肺。
“不愿。”
想也知道消息传回蓝家后那些人该有多震撼,还不知道会怎么闹腾呢,他没时间也没心思陪他们玩儿,此时冷一冷,待过段时间看情况再决定。
蓝将军被噎了一下,好半晌才道:
“我与封氏和离了。”
秋东:“嗯。”
蓝将军:“封家想叫她归家,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对外就说她失心疯了,两家的孩子是当年无意间抱错的,如今各归各位即可。
她不能有个坏名声,不论是封家未出阁的女子,还是封氏为我生的,你那已经出嫁的那两个姐姐,都不能有一个心思恶毒的母亲和姑姑。”
秋东嗤笑:“自欺欺人。”
“是啊,我没答应,人总得为自己做过的错事负责,该是怎样就怎样吧。”
秋东摇头。
“您可一点儿都不实诚,就算封家想隐瞒,难道夏家也会按照他们的心意将事情真相瞒下来?”
说到这里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秋东重新躺下,将被子整齐盖好,露出一张和夏成墨有四五分相似的脸,眯着眼心平气和道:
“您哪,还是想想怎么和夏家人解释吧,麻烦多着呢,就别在我这儿耗着了,出门时别忘了灭掉灯烛。”
蓝将军哭笑不得,怜惜的瞧了好一会儿他的小脸,知道他还没睡着,小声道:
“并州出了点急事,我得连夜快马加鞭赶回去,封家那边你别再私下接触,有什么我会叫人处理。我留下几个人手暗中护着你,你想何时去并州都行。
还有固业今晚也得随我一同回去,你跟他说说话吧。”
听对方脚步远去,秋东无奈叹气,干脆翻身起来披上外裳,倚着靠窗小榻,朝外面喊:
“等我请你呢?”
果然就见蓝固业利索的从窗口翻进来。
一个个的也不知是什么毛病,放着好好的门不走。
蓝固业翻进来后直接躺秋东对面的榻上,跟死狗一样,面色憔悴,无声呼出沉重的气息。
秋东打量一眼,对方身上穿的是骑马装,腰间还别着一根质量上佳的马鞭。
没好气用脚踢他:
“搁我这儿装深沉呢?”
蓝固业睁开眼,和秋东视线对上,似是承受不住什么一般,抬胳膊捂住双眼,声音轻不可闻:
“乌夫人正闹着跟乌植和离呢,别看乌植现如今面上强横,他不是封家人的对手,这婚迟早得离。乌夫人傍晚特意求了蓝将军,叫我继续去军中历练,片刻都不让我在荣州城待着。”
瞧这倒霉孩子,脑子已经开始错乱了。
乌夫人是他亲娘,但他叫不出口。好好的亲爹变成了姨丈,他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管对方叫什么合适。
所以说,他们小孩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大人造的孽,他们跟着受折磨。
秋东凑过去抓开对方胳膊一瞧,好家伙,还真哭了。
胡乱用袖子在他脸上一通抹,秋东没好气道:
“犯错的又不是咱们,摆出这副样子做什么?正儿八经的嫌疑犯还理直气壮觉得她没错,声儿比谁都高,一堆人护着,不想叫她脏了名声呢。咱们可是货真价实的受害者,反倒先自我反省上了?”
蓝固业被他瞧的别扭,翻身起来,瓮声瓮气道:
“总之,我往后不叫蓝固业了,我随我娘姓封了!”
秋东用小剪刀减掉半截灯芯儿,不由赞叹:
“封四小姐这回可真有效率啊!”
蓝固业来之前一肚子别扭,总觉得他这些年占了秋东的父母和家人,而秋东却在外面吃苦受罪,实在叫他愧的慌。
见着秋东待他之心一如既往,举止与往日丝毫无异,心里沉甸甸压的他喘不过气的东西好似瞬间便轻了许多。
发现秋东只简单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裳,不由分说用被子将他裹成一团,满意的拍手:
“行啦,我走了,改日咱们并州再见!”
哐当一声,又从窗户上跳出去。
秋东:“……”
秋东好不容易从被子里钻出来,直接将窗户拴死,吹灭烛火,重新躺回床上,这回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打搅他休息。
隔壁房间内,小夏大人听着小表弟那边的动静总算是安静了,这才缓缓闭上眼睛,陷入梦境前还在琢磨——
去京城,最好是随他去京城!
并州有太多傻东西惦记小表弟,他很担忧小表弟跟那些傻东西相处久了也会跟着变傻。
小姑姑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会哭活过来。
死去的人会不会哭活过来不好说,此时封家人是真的快哭死过去了。
失去蓝将军这座大靠山对封家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们再清楚不过。蓝将军可不是单纯的一个人,而是他背后的整个蓝家,甚至是他所在的那部分武将集团的利益。
封二舅近两年新开拓的大部分生意都是给并州城军队提供棉服,忽然来这么一下子,这生意还能不能做都是问题。明日之后,竞争者知晓蓝家和封家和离的消息,势必会扑上来撕咬。
损失是想一下就让人头疼的数字。
一家子男丁聚在书房愁眉不展,十几个账房在边上将算盘珠子拨的噼里啪啦响,他们越看归结好的账本越心惊,任是谁见了这么大一笔钱打水漂都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免不得心里怨怪几句封余婉,不过是碍于大老爷和二老爷在场不好言明罢了。
虽然蓝将军临走前说过“之前种种一切如旧”的话,但谁都不会天真的以为从今往后他们的日子真能和从前一样舒畅。
有人忍不住愤懑:
“最没良心的就是蓝秋东,当初他第一回上咱家来,祖父祖母待他多好啊,结果呢,他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累的咱们不眠不休在荣州城内好一通找不说。
后来更是将咱们家祸害成如今这般模样后,直接拍屁股走人,给咱们留下一地烂摊子,真真是狼心狗肺!”
封二舅盯着窗外月亮一言不发,对小辈们的争执充耳不闻,猛地起身,拎了披风大步往外走。
于是才刚睡着的秋东,又迎来了一位深夜造访的客人。
又见真相
秋东对封二舅的造访说不上多意外, 只是对方选的这个时间,着实叫他想问一句:
“白天见面是犯法吗?”
他这屋烛火燃了又熄,熄了又燃, 隔壁小夏大人该彻夜不眠,琢磨着连夜把他打包拐去京城的一百零八种法子了。
小夏大人能年纪轻轻初入官场便得陛下看中, 手段可绝不像他的长相举止那般温和,他动了真格儿的, 秋东应付起来怪费脑壳儿的。
封二舅是个通透人, 见秋东一脸困顿, 苦笑一声, 摆摆手叫秋东自便,自个儿从腰间拿出一壶酒坐在桌边自斟自饮。
秋东心下叹气,索性披着被子坐他对面, 陪着小酌两杯。
室内只余烛火爆开的哔波声以及酒液缓缓注入杯盏的汩汩响动,两人谁都没主动开口, 一个是因为不知如何开口, 一个是不觉得还有什么好讲的。
好半晌封二舅还是艰难道:
“三娘做的事我很抱歉, 错了便是错了,我们封家认, 你想怎样我们都受着。
可三娘千错万错, 她有句话说的很对, 封家这些年因着她得利良多, 封家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享受了她作为蓝夫人的余荫,此时再默认她去抗下所有罪责, 非人哉!
她这辈子的牵挂也就剩下那两个出嫁的女儿了, 若能不叫她们受此事牵连,条件你尽管提。”
秋东起身将不久前才死死拴上的窗户复又打开, 冷风扑面,困顿一扫而去,他站在窗下背对封二舅,语带叹息:
“何必走这一趟呢,您知道的,蓝将军不是个对亲生骨肉无情无义之人,那也是他女儿,自不会叫她们在婆家受欺凌不闻不问。”
封二舅苦笑一声:
“蓝家是蓝将军的蓝家,可将来终究是你的蓝家,得罪蓝将军尚有转圜的余地,得罪你蓝将军便会第一个跳出来将那人撕碎,谁叫他对你亏欠良多,谁叫你是夏家外孙。”
秋东一日不明确表态,便会有源源不断的人为了讨好秋东,对三娘所出的两个女儿多番为难。这世道磋磨女子的法子数不胜数,任何一样都能叫她们一辈子活在痛苦当中不得解脱。
“即便是看在三娘昔日对夏小姐多有照料的份儿上,放她的孩子们一条生路可好?三娘白日里没明说,只道是夏小姐被带回蓝家时容貌有损,可我仔细问过三娘身边伺候的老人——
当时夏小姐整张脸都被人划花了,有些地方深可见骨,看不出本来样貌,因着没得到及时治疗开始流脓发烂,是三娘请人帮着诊治,亲自在旁照顾,手把手重新教导她生活琐事。
三娘既怕她家人找来,嫌弃她样貌可怖。又怕她痴痴傻傻孤身一人,会在外面被人欺负,才做主叫将军纳了她为妾,算是给她一个安生之所。
我了解三娘,她是性子倔强要强,却绝非心肠歹毒之人,或许你们不信,可她说即便夏小姐生了儿子她也没打算对夏小姐动手,我是相信的。我也相信她当初救夏小姐是出自真心,因为她那些年随丈夫四处奔波见识了太多女子流离失所,受人欺辱的惨剧,对待女子最是心软不过。
她连夏小姐毁容一事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不叫人在此事上对逝者过多置喙。她做错了事,也愿意承担责任,就让这件事就此结束,别牵连她的孩子,行吗?”
封二舅言语殷殷,字字句句都是对妹妹封余婉的疼惜和爱护。
秋东也得承认他说的确实在理,若是着重强调夏小姐毁容一事,免得叫人多加揣测,妙龄女子,孤身在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落到那个下场?
他背对着封二舅深吸口气,不知透过窗户瞧见了什么,语带惋惜:
“您还没发现问题吗?我正是听出了她言辞上对夏小姐的回护,才在众目睽睽下问她有没有对夏小姐下毒手,洗清了她涉嫌谋杀的嫌疑。
我们都知道封三娘子心性坚韧,蓝将军在前线征战的日子里是她一手将家里老老小小拉拔大,蓝家上下都对她十分敬重,她绝不是心思恶毒之人。
您说这样一个人即便她坦言当初一时糊涂做下了错事,蓝将军乃至于整个蓝家真能拿她如何?情况再坏能坏的过如今?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也是秋东白日里和封余婉对峙到最后才发现的问题。
可封余婉求仁得仁,封家老爷子又恰好在那个时候晕了过去,叫一切戛然而止,他也就没再追根究底罢了。
封二舅不是个蠢人,闻言眉头微皱,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语气深沉:
“她在包庇什么人?”
秋东将被子往身上笼了笼,干脆盘腿坐在榻上,单手撑住脑袋,看似漫不经心讲了一句让封二舅当场跳起来的话:
“您觉得在接连两次的换子之事上,我更相信谷陶的供词,还是更相信您妹妹的话?”
这其实是个不用思考的问题,谷陶不是个聪明人,也没有太多见识,先被乌家刑讯,再被抬去衙门大刑伺候,很快便将他知道的一切吐露的干干净净。
而封三娘身上的不确定性太多了。
相信谁的话,一目了然。
秋东食指蜷起,用力在桌上敲了三下,提醒封二舅:
“您可知谷陶是如何说的?他说郑氏比乌夫人早生产一个时辰,乌夫人的孩子出生时临近傍晚,他就是那段时间趁机支走乌家给孩子准备的奶娘,将两个孩子掉包,前后用时不过一个时辰。”
秋东深深看了封二舅一眼,果然见他面色瞬间惨白,眼里闪着不敢置信的光芒,嘴唇也开始抖动。
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秋东也没甚么好藏着掖着的,直言不讳:
“乍听起来确实没什么问题,可细细一想全是漏洞,按照乌夫人的说法,她姐姐蓝夫人是她生产后第二日才去探望她,也是在那期间换掉两家孩子的。
结合双方供词得到的结论是——
先有郑氏生的乌追成了乌夫人孩子,而乌夫人生的固业成了郑氏的孩子,接着蓝夫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从乌夫人处带走了郑氏生的乌追,而我,则被乌夫人当成亲生儿子教养。
我们三人的现状该是,乌追在蓝家做大少爷,我在乌家做小少爷,固业被郑氏抚养长大,成为我的书童。”
然而事实全然不是这般。
就只能证明有人撒谎了,谷陶没有撒谎的必要,也没有撒谎的条件,他的案子当时知州审的清清楚楚,秋东也没从中发现疑点。
那么撒谎的是谁不言自明。
封二舅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秋东见他已经摇摇欲坠,心下叹息,还是一口气将话说清楚:
“在确定乌追是郑氏的孩子,固业是乌夫人的孩子,而我是夏小姐孩子的前提下,当年的事情经过只可能是——
固业刚出生就和我调换了身份,固业成了蓝家金尊玉贵的少爷,而我成了乌夫人的孩子,接着再有谷陶将我和乌追掉包,才能行成如今的局面。
据谷陶的供词可知,这些事都是在固业出生后一个时辰之内发生的,若说事前没有人安排,您相信吗?
是,可能是因为乌家小门小户,管理松散,下人职责不明确在几个院子之间流窜乃常有之事,才叫谷陶三言两语哄走了奶娘,成功掉包。
但蓝家的下人呢?能常年随着蓝夫人四处奔波会发现不了他们家孩子被人换掉?除非此事是蓝夫人一手操持,不假他人之手,早有预谋,且有乌夫人在中间打配合,才能将时间掐的刚刚好。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理由。”
秋东摊手。
封二舅沉默了。
此时的沉默振聋发聩。
秋东说的有道理吗?太有了。这件事若没有四妹在中间打配合,三妹一个人又要瞒过蓝家所有下人,又要及时将两个孩子换掉还不漏破绽几乎是不可能的。
且算算时间,乌追比固业早出生一个时辰,而秋东约莫和乌追是前后脚生下来,事情才能如此巧合,可巧合多了那也就不是巧合了。
“没错,我记得固业说过,他早年经常生病,蓝夫人抱着他一宿一宿的熬,大夫都说他是生母身体弱,从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可若他是乌夫人催产受了药物影响呢?”
秋东在封二舅满脸痛苦的表情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道:
“此事中乌夫人绝不似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无辜,她不仅知情,甚至参与的意愿非常强烈,或者说,这件事从始至终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她们姐妹间的感情确实很好,蓝夫人对妹妹无话不谈,关切殷殷,从她即便忙的抽不开身也要坚持每日去探望乌夫人就能看出这点。
于是她在夏小姐生产前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方寸大乱,找妹妹共同商议。
乌夫人听后计上心来,提出将两人孩子互相换着养的计划,一来她是真心想帮姐姐,二来则是彼时的她已经意识到嫁给乌植后生活物质水平大跳水,乌植努力两辈子也没法儿给她的孩子似蓝家那般的优渥的条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固业找个好去处。
至于说谷陶的算计,完全是她无意间发现之后顺水推舟的产物而已。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时的蓝夫人并不知道我在乌夫人手里又被谷陶换了一遭,还是第二日上门探望时才察觉不对。
可她那时再想将孩子换回来已经晚了,因为彼时各方该见过孩子的人都已经见过了,谁家孩子身上有几颗痦子亲人都瞧的一清二楚。
两人因此产生隔阂,之后数年蓝夫人与她断了联系。
她将郑氏的孩子养成了只知道吃喝玩乐动不动就找母亲告状的废物,磋磨起我来更是心安理得。”
乌夫人能不能做出这种事,封二舅比谁都清楚,他否认不了。
不得不说乌夫人的心可比她姐姐狠多了,从当年看上乌植后便咬死了要嫁给他,连绝食都用上了,家人不论怎么劝都不管用这点上来说,蓝夫人是比不得她的。
如此执拗一个人,发现婚后生活完全不似她想的那般甜美,乌植也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心里会没有丝毫怨怼?
秋东说:
“我相信当初我落水后乌夫人是真想借机让我死掉,幸运的是我没死,她又顺水推舟将我赶出乌家自生自灭,想绝后患。
然而我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参加了童生试,以至于让谷陶叫破了我的身份。她见东窗事发,忧心不已,将此事告知姐姐蓝夫人,想叫蓝夫人暗中阻止我前往并州与夏家人见面。
然而彼时蓝夫人和她的意见产生了分歧,她想让两个孩子各归各位,想纠正当年犯下的错误。可乌夫人眼见着她儿子即将继承蓝将军的爵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如何能应?
蓝夫人深知妹妹心性,忧心她铤而走险暗中对我下手永绝后患,于是大张旗鼓提出过继,促成了双方的荣州之行。
我想蓝固业也是她刻意带来荣州的,甚至蓝固业的奇州之行都是她一手促成,因为她知道蓝固业身边肯定有蓝家的人暗中相护,而蓝固业一路上都和我在一起,便能避免乌夫人在路上对我下手。
到了封家后固业更是与我形影不离,直至我离开乌家,想必其中不是没有缘由。
不得不说蓝夫人确实与妹妹感情甚笃,以至于到了今时今日,她还是咬牙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让乌夫人以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形象出现在众人眼前。
当然不可否认她很聪慧,在保全了妹妹的同时让我和固业各回各家。”
封二舅狠狠闭上眼睛,事实摆在眼前,他不想信都不行,声音干涩道:
“证据呢?”
秋东哼笑一声:
“看来你还不知道吧,乌夫人傍晚便求了蓝将军,叫蓝将军带固业去并州军营历练,美其名曰躲开这里的是是非非。
固业心思简单想不通其中关窍,封二老爷,您不会不知道此举意味着什么吧?
我作为蓝家唯一的继承人,眼见着是要走文官的路子,那蓝将军手里的军权人脉将来会便宜了谁?还有比固业那个他一手养大,感情甚笃,爹不疼,娘没用的小可怜更好的人选吗?
她要真心疼固业,就该知道固业此时去并州身份有多尴尬,会遇到多少刁难,也该知道让固业少在我跟前碍眼才是正理。
可她忧心旁人伺机而动入了蓝将军的眼,让固业的优势不复存在,竟是叫他连夜随蓝将军而去。”
封二舅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正想张嘴说些什么,秋东先一步朝门外大声道:
“乌夫人,我所言可属实?”
封二舅猛然回身,就见门口站着据说早已去了并州的蓝将军和蓝固业,以及该在家中歇息的三娘和四娘。
蓝固业一副三观破碎成渣渣掉地上完全捡不起来的样子,整个人都是傻的。
万没想到秋东让他将母亲和姨母带来此处,竟会听到如此残酷的事实。
乌夫人看向秋东的眼神,早已没了先前的慈爱,暗沉沉的,开口带着恨不能吃掉他的铁锈气:
“我自认做的天衣无缝,你何时发现端倪的?我该早点解决掉你!”
秋东随意披着被子盘腿坐在临窗榻上,不由挑眉:
“乌植得意忘形,一时没想起将我的身份名帖改回乌家也就罢了,怎的作为亲娘,你也能忘的一干二净呢?
且你不会不知道出身对读书人的影响有多大,你能想到求蓝夫人送我去并州书院,却想不起将我的名字添在乌家族谱上?岂不矛盾?”
乌夫人哈哈大笑,笑的人毛骨悚然: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总觉得你处处防备我,竟是在这里出了岔子!”
封三娘见妹妹露出这般丑态,皱眉呵斥:
“四娘,够了,别闹了!”
谁知乌夫人见算计被戳破,直接破罐子破摔,甩开姐姐搀扶她的手,不屑道:
“你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夫人,也不是朝廷钦封的男爵夫人,如今比我还不如,凭什么用这种讨人厌的居高临下的态度跟我说话?”
封三娘完全想不到她疼爱了几十年的妹妹会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充满了小人得志,畅快,大仇得报的语气。
“小妹,你……”
“你什么你,从小到大我最烦你这幅蠢样子,什么都不用做,所有人都觉得你心地和善,心性坚韧,就连爹娘也跟着偏心,明明都是一样的女儿,你出嫁时带走了大半个封家的家资,可我呢?打发叫花子吗?”
这话把封二舅也惊的不轻,他都顾不上琢磨今晚这出究竟是谁将所有人都算计在里面的了,不可思议道:
“小妹,做人要讲良心,三妹嫁给蓝将军本就是咱封家高攀,嫁妆自然要丰厚些免得旁人非议。况且当时封家不过是稍微有点家底的庄户人家,我跟着人走街串巷卖豆腐,大哥日日下地劳作,家里总共也只请
得起一个婆子帮忙缝衣做饭而已!
你所谓的大半家产也不过是一百二十两银子并十三亩水田。
后来因着沾了妹夫的光,我的生意越做越大,家里的土地越来越多,不出三年咱家就在荣州城有了第一座两进的宅院,你跟着过上了有人伺候的大小姐日子。
待你到了出嫁的年纪,封家已经在荣州城小有名气,爹娘在众多上门求娶的儿郎中为你选中了一个年轻秀才,你说什么都不应,后来更是一口咬定要嫁给乌植。
那乌植不过商队一跑腿的,家里人实在拗不过你便答应了。
你嫁给他是低嫁,他拿了二十八两彩礼并他娘亲手缝制的一套衣衫上门求亲,咱们家给你陪了八千两压箱底,此外还有你姐姐出嫁时没有的桌椅板凳千工床,锅碗瓢盆梳妆匣。
零零总总下来两万两都打不住,你是怎么说出这种丧良心的话?”
乌夫人不以为意的很:
“那时的两万两对咱们家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你抬抬手的事罢了!和姐姐的大半家资做嫁妆能一样吗?
再说你们所谓的好婚事我叫人偷偷打听过了,那小秀才穷的底儿掉,没了爹娘帮衬也就罢了,下头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等着他养活,家里拢共就三间茅草房,吃了上顿没下下顿,我在哪儿吃不得苦,要跑去他家吃?”
封二舅气的直喘粗气,指着乌夫人手抖啊抖,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封三娘忧心的给他拍背,蓝固业忙上前倒了杯温水给他,让他缓缓情绪。
蓝将军一言不发,大马金刀坐在秋东对面榻上。
瞬间感觉这屋子便拥挤起来。
还是秋东这个看热闹的好心解释了一句:
“那小秀才听起来年纪不大,在没爹没娘还要养活弟妹的情况下考中了秀才,心性,努力,人品,哪个都是上佳之选。
婚后得了封家提携必定是个知恩图报的,若是幸运些不出几年考中举人,稍加运作,你也就成了人人艳羡的官太太,确实是实打实为你考虑的好亲事。”
封三娘面色冷冷,适时添了一句:
“那人如今已经是从四品的礼部员外郎,一家子迁居京城,儿孙绕膝,且轮不到谁嫌弃呢。”
秋东摇头,看到这儿,他就知道之前所有人都小看了乌夫人,对显然气的不轻的封三娘道:
“还没听出来吗?乌夫人的重点在大半家产做嫁妆上呀!
她啊,当初不见得真对乌植掏心掏肺,死心塌地,不过是瞧乌植愚蠢好掌控,窃以为封家会‘一视同仁’也给她大半家产做嫁妆,想拿着那笔钱自个儿当家做主快活呢!
殊不知封家见她行事不知轻重,只给了她‘区区两万两’就把她打发出门,往后更是一直打压乌植,让她的美梦彻底破碎,心里一直记恨。
不止记恨蓝夫人,还记恨封家,天长日久,真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和乌植可真是绝配,一个自私一个自利,同样冷漠的毫无人性。”
他就说当初那个一天不折磨原身就心里不痛快的乌夫人,怎么看都不该是个温和善良的慈母,如今真相大白,一切也就能说得通了。
“所以你就因着这份记恨,极力怂恿你姐姐干出那等糊涂事,一边瞧你姐姐将你的孩子当眼珠子疼,一边折磨蓝家的孩子,还阻止你姐姐说出真相,事发后更是心安理得让你姐姐顶了所有罪责,你却迫不及待让固业去蓝将军跟前争权夺利?”
封二舅就跟看怪物似的看这个疼爱了许多年的小妹。
白日里知晓三娘是罪魁祸首后他除了恨铁不成钢外更多的是疼惜,因为这些年三娘独自承担了太多,在她行将踏错之时无一人能在她身边帮上忙,三娘所行之事在他这个兄长看来是情非得已。
可此时见四妹如此,他是恨不能直接大耳瓜子抽她,把她那一脑子的水都倒出来瞧瞧里面装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啪!
封二舅没来得及行动,秋东先动手了。
这一巴掌是丁点儿没收着力气,方才还一脸“你们能拿我怎样”的乌夫人,瞬间倒地不起,咳嗽两声,吐出一嘴的血沫子,外加两颗牙齿。
空气跟着安静了一瞬。
谁都没想到瞧着最是心平气和的秋东,前一刻还在跟封三娘温声细语讲话,下一刻就能立马翻脸,把人打个半死。
秋东揉揉手腕,态度还是往日那般温和:
“这是你欠我的,先收点利息。”
说罢也不顾旁人诧异的神色,不耐烦敲敲桌子:
“夏大人,把人带进来吧,有什么咱们今晚一并解决了。”
门再次被打开,小夏大人拎小鸡崽似的将嘴巴里被塞了抹布的乌植给带进来。
“我听着你这边有动静过来瞧瞧,正好看见这家伙鬼鬼祟祟在你门口转悠。”
小夏大人春秋笔法一带而过,解释的同时绝口不提他是亲眼瞧着蓝将军等人进屋,他在外头听了全场之事。
秋东也没心思跟他计较这个,一巴掌呼过去,将正欲扑到乌夫人身上跟她拼命的乌植扇的连连倒退三步才停下。
乌植半边脸当场高高肿起。
对上秋东阴森想杀人的目光,方才还怒发冲冠的乌植此刻屁多不敢放,缩在角落不动了。
小夏大人再次见识小表弟的果决,眼睛都笑眯了起来,心里直呼:
“不愧是小姑姑的孩子,像我夏家人!就是这打人的手法着实有问题,有的是既不费力气还能叫人受到重创的法子,小表弟这样可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手肯定很疼,还有的学!回头我帮他上点药好了!”
秋东边揉手腕边问封三娘:
“夏小姐的尸骨如今何在?”
“葬在蓝家祖坟。”
“是何人操办她的身后事?”
“是我。”
“都有何陪葬品?每年由谁祭祀?”
“陪葬了她随身穿戴的衣裳三十五套,金银细软六十二件,上等楠木做棺椁,朝着并州夏家方向下葬,四时八节我和固业亲自祭扫,瓜果纸元宝无一不缺。”
“既如此,你救她一命护她一程,又送她安葬,换她稚子又推动双方各归其位,前程往事一笔勾销,你我之间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可行?”
“可行。”
秋东将视线落在蓝将军身上,即便他此时只着一身里衣,头发也因几次三番从床上爬起来有些凌乱,蓝将军还是下意识屏住呼吸。
“你与夏小姐相识之初,她混混沌沌,你无心无意。你收留她给她容身之所不叫她受颠沛流离之苦,她为你生育孩子丢了性命,两不相欠。
她清醒之时只想归家,于你并无男女之思,将她的坟迁回夏家,叫夏家老爷子老太太百年之后与女儿相伴左右,可行?”
“行。”
秋东又将视线停在封二舅身上:
“初初相遇,封家祖父母待我甚为诚心,念着这份恩情,我并未将此事真相在您家中当着两位老人的面揭露出来。
至于您所求之事,咱们立场不同,恕我不能答应。天理昭张报应不爽,当年我母亲什么都没做错,我却受了整整十五年的苦,而今她们母亲做错了事,她们跟着吃苦受累也是应该的。
何况她们身为蓝将军的女儿,只要将军一日没有明确表态彻底不管她们死活,旁人就不敢做的太过分,日子总比我这些年好过对吧?至于封家小辈中女孩子会不会因此影响婚嫁,那更不是我要关心的问题。”
封二舅朝秋东拱手:
“是我孟浪了。”
秋东将视线停在乌夫人和乌植身上:
“不是互相厌恶又互相利用,一心想走门路赚大钱过好日子吗?多般配啊,那就这辈子都绑定在一起,去奇州乡下种地去吧。
地多了你们娇生惯养的也种不过来,留下七八亩,饿不死又闲不下来,一年到头忙忙碌碌正正好,免得一有闲工夫净琢磨坏主意。
对了,乌家后宅那五个姨娘四个儿子,也一并带去,一家人总要凑在一起团团圆圆的才好,还有乌追稍后也会让人给你们送过去,想想那小日子可真是热热闹闹羡煞旁人。
至于你家中其他的产业嘛,我便代为保管了,算是你们坏事做尽给我的补偿吧。”
“你凭什么这么做?我不答应!”
乌夫人堪称嘶声裂肺的质问秋东。
“哦”,秋东直起身,居高临下看向两人:
“你不答应又如何,只要封二老爷答应就行了,相信他有的是办法,对吧?”
封二老爷神色一凛,深深看了一眼面目狰狞的小妹和妹夫,最终还是缓缓点了头。
这个妹妹简直是荣州城头一号的白眼狼,他掏心掏肺为她打算,每年在乌植身上耗费多少心血,到头来得了什么?
“是,这件事交给我去办。”
乌植直接冲上来要打秋东,嘴里嚷嚷“我跟你拼了,你不得好死”,结果胳膊才伸出来就被秋东一脚踢飞,再也没爬起来。
呵,孬种!
小夏大人对小表弟的表现就差当场拍手叫好了,这气魄,这决断,说他不是夏家人谁信?
将这样的两人凑成一堆,面对的是吃不饱饭,穿不起衣的局面,除了互相埋怨,彼此憎恨,大打出手,鸡飞狗跳的结局,他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边想着,小夏大人顺道儿上去朝乌植身上补了两脚,免得这臭虫再爬起来恶心人。
秋东再将视线移到垂眸站在门口不知在想什么的蓝固业身上:
“从今往后,没了蓝将军做靠山,不是什么大少爷,隐姓埋名,从小兵做起。你如何待你亲生父母,待蓝将军和封三娘子,我不过问一句,全由你心意。
相识以来,你待我以诚,我也当你是兄弟,这份感情纯粹不夹杂任何市侩,可行?”
蓝固业吸吸鼻子,猛地给了秋东一个拥抱。
“谢谢你。”
若是让旁人知晓他父母所做之事,军营里哪还能有他的容身之地?隐姓埋名反倒是于他而言最有利的局面。
秋东拍拍他后背:
“大男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小夏大人看的直乐呵,蓝固业那小傻子是真感动啊,殊不知他小表弟这一招下去,便是彻底断了他日后接济亲生父母的心思,没了这个最出息孩子的接济,乌夫人日后是完全没有指望喽。
秋东说完又重新将被子披在身上,浑身上下都写着“有事说事,没事快走人”的厌烦。
蓝将军赶忙放下手里柑橘对封余婉道:
“三娘,这些年我背井离乡,你将家中打理的井井有条,人情往来,养育儿女,操持家务,样样做的极好,于我蓝开礼有恩。
然固业之事事关我蓝家子嗣传承,你确实错的离谱,我宁愿你在小事上糊涂些也无妨,在这种大事上保有几分清明。
先头的决定不变,你我二人和离,你用惯了的老人全部带走,另外从我的私库里拿出荣州的两座山头,并州的两个庄子以及三间铺面和三千两白银给你,作为你日后的倚仗,谢你多年操劳。”
蓝固业正襟危坐,看向封余婉的眼神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只余下无尽冷酷:
“从今往后,你我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各不相干,黄泉路上也当是陌生人。”
封家失了他这个倚仗会不会被打回原形,封家人会不会真心给她养老送终,蓝将军是不会再管了。
封余婉眼中的热泪终究落了下来,没出声,艰难的点了头。
末了,封余婉还是对秋东说了一句:
“我很抱歉。”
秋东垂眸,没吭声。
蓝将军继续对封二舅说:
“我把丑话讲在前头,往后封家在外行走,也不能再打着我的旗号行事,你知道我的脾性,一经发现,绝不留情。”
封二舅经过接二连三的打击,脊背都塌了几分,无形中散发出狼狈的气息,哪里还有昔日儒雅商人的样子。
蓝将军又对蓝固业道:
“你是个好孩子,勤学苦练,样样不差,可你命不好遇着那样的父母,只能自认倒霉。你替我儿过了十多年好日子,我儿却险些在你生母手里丢了性命,我不迁怒已然是强自忍耐,再想随着我回蓝家却是万万不能了。
咱们之间的父子缘分到此为止,日后你入了军营凭本事吃饭,我不会特意打压,你也别顶着蓝家人的名头行走,你就是你,固业,懂了吗?”
蓝固业重重的跪在地上,给蓝将军嗑了三个头,再抬头时额头已然红肿一片,双眼含泪,声音沙哑:
“固业,谢将军多年养育爱护教导之恩。”
蓝将军略过乌植夫妻没谈,就是认同了秋东的处理方式。
当然他心里还是觉得让封四娘在乡下种地是便宜她了,之后他会让人特意关照,地还得种,往日这二人施加于他儿子身上的那些手段,也得叫他们一一尝试。
每日不重样,直至他们死亡的那一刻为止。
最后,蓝将军起身深深朝小夏大人一拱手,十足诚恳道:
“待我回并州处理完手头的急事后,会亲自上夏家负荆请罪,届时老人家要打要罚,绝无怨言。”
夏成墨心里对此人的态度十足复杂,若没有此人出现,小姑姑孤身一人,还失了记忆,手无缚鸡之力,会遭遇什么他都不敢想。
村里随便一个有些力气心思龌龊的男子,就能为所欲为。
可小姑姑在蓝家的遭遇,是个人都气不顺。
哎。
只能说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思及小姑姑在逃亡途中容貌尽毁,失了记忆,遭的罪光是想想他就心肝儿痛,就想将当年害的小姑姑那般之人挖出来挫骨扬灰。
哦,当年查清楚真相后就没留下骨灰?那只能在心里想想了。
可面对蓝将军,小夏大人还是很体面的将人扶起来,慎重表示:
“在下会将此事及时告知家中长辈,届时全交给长辈们抉择。”
蓝将军面对秋东时,温和的拍拍他肩膀:
“不是要给你母亲迁坟吗?我在并州等你,蓝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还有,这些年你受苦了,是我做父亲的失职。”
他走的时候,顺道儿将屋子里其他人都给带走了。
此时秋东朝窗外看去,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街上也有了商贩们行走间闹出的动静,隐隐绰绰,听不真切。
竟是折腾了一夜。
伸个懒腰,迎着晨风,瞧一轮红日缓缓越出天际线,将他浑身也染上霞色,偏头道:
“想说什么,你直说吧。”
小夏大人挤了过来,和秋东一道儿瞧了日升东方的绚丽,用手指在空中描摹出云霞的形状:
“并州书院建在山间,我幼时常随你母亲去山顶瞧日出,你母亲拿一张厚厚的毯子将我们二人裹在一起,任外面的风如何吹,我二人却浑身都暖洋洋的。
那时常有人来家中求娶你母亲,我舍不得她嫁给旁人,便闹着说她嫁人之时我定要充做陪嫁,随她一道儿去夫家,还能帮她照顾她生下的弟弟妹妹。
一晃十多年过去,没成想会在今日,以这样的方式与你同看一场日出。”
你知道吗,这是一场迟到十五年的约定。
彼时红色的光芒透过无处不在的缝隙,将整个房间照的透亮,秋东站在光里,用带着十足困意的语调道: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跟你去京城的,省省吧大人。”
回归终点
对于没能将小表弟拐去京城, 夏大人颇觉遗憾,不过他是个相信“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之人, 面上不动声色,可接下来的路途中不放过丝毫机会, 有空就给秋东画大饼。
他不止画大饼,还疯狂拿钱砸, 非常注重理论结合实践, 坚决杜绝只会嘴上叭叭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小表弟还年轻, 没见过的世面多了, 而他是个货真价实有钱花不完的主儿。
富贵窝一日不能动摇小表弟的心,天长日久下去,润物细无声, 等哪一日小表弟反应过来,发现他已经习惯了华服美食, 香车宝马, 出入被人拥簇, 届时才是他将人拐去京城的最好时机。
哎嘿嘿,小夏大人心里再次为他的聪明才智点赞。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 先是有专业绣娘连夜上门量体裁衣, 秋东隔日就穿上了低调又不失奢华的衣裳。一出门等着他的是精致华美一瞧就价值不菲的香车, 拉车的马英姿勃发, 无一丝杂色,威风凛凛, 叫人望而生畏。
衣食住行, 方方面面都得到了质的提升,说一句鸟枪换炮也不为过。秋东与他相伴上路, 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无需他费一点心思,只等着享受就行,主打一个壕无人性。
秋东一一接纳。
夏成墨的计策不算高明,一眼就能看分明,是赤,裸,裸的阳谋。
夏成墨赌秋东会心甘情愿中计,秋东则接受的坦然,默默看小夏大人一路给他表演什么叫“挥金如土。”
只能说,夏家是家底真的厚。
瞧着越来越有奶爹气势的小夏大人,秋东良心隐隐作痛,不得不提醒他:
“你是我表哥,不是我爹。”
这絮叨劲儿,比亲爹还操心。
小夏大人用理所应当的口吻道:
“如果有需要的话,你可以当我是你爹,反正你那亲爹我瞧着也就那样儿。虽然我确实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可看在小姑姑的份儿上也能勉为其难应了。
况且你没出生前,小姑姑还没嫁人那会儿,我们就有了约定,将来她生的孩子我会帮她带大,如今正是我实现诺言的时候。”
秋东:想让我叫爸爸?很好,良心突然就不疼了呢!
两人离开荣州,一路往并州去,此时已经是在路上的第六日。
临近午时,小夏大人大手一挥,包了一条颇为壮观的花船,说是要带小表弟游湖赏景,瞧瞧伶人曼妙的舞姿,顺道儿在娇俏丫鬟的伺候下用个可口的午食。
秋东耳边是清扬的乐曲,透过飘纱可以看见江中水波荡漾,案几上的美食风味独特,他觉得又是心满意足的一天呢。
夏大人见小表弟对花船很感兴趣的模样,见缝插针诱哄:
“这不算什么,南边儿待久了人的骨头都是懒的,回头表哥带你去北边儿跑马那才叫爽快呢。去年陛下赏了我一匹大月宝马,肌肉线条流畅,跑起来如风似梦,骑在那样的马上,简直是咱们男人的极致浪漫!”
对于他无处不在的诱惑,秋东已经能做到充耳不闻。
背着手站在窗前眺望,对面交错而过的花船里客人嬉笑之声隐约可闻,忽然开口问:
“你要等的人该到了吧?”
小夏大人举著的手一顿,忍不住摇头失笑:
“你猜到我在等人了,那你再猜猜我究竟在等谁?”
秋东抬手接了一朵对面花船上客人丢过来的牡丹,惹来一阵哄笑,在哄笑声中他低低道:
“是夏家人。”
夏成墨扶额,小孩子太聪明了让他这个做家长很没有成就感呐:
“祖父和祖母估摸着这两日就能到达此地,老人家见你心切,咱们且等上一等。”
说起这两位老人,秋东也讲不出任何刻薄话。
快七十的老人家,自打小女儿遇害失踪后,每年有一大半时间都在各处寻人。十几年间真真假假的消息数不胜数,一回回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而归,至今都没放弃。
月前得了消息又往塞北一趟。
收到小夏大人的信后正快马加鞭往这头赶。
如此浓重的感情,到头来得知他们心爱的小女儿早在十五年前就没了,也不知该有多痛惜。
事实上,夏家老爷子和老太太,远比秋东想的更加豁达。
彼时秋东从街上买了早食回来,一块粢饭团啃了一半儿,正和夏大人争论加了哪种馅料的粢饭团口味最佳,有人忽然插嘴道:
“正宗的粢饭团要用隔夜糯米饭做才香,油条又酥又脆,糯米炸的两面金黄正正好,此地人喜甜口。不过加了榨菜和花生米的咸口也十分美味,你们一个个年纪轻轻正是青春朝气之时,多尝试新鲜事物才是正理,万不可过于保守,失了趣味。”
夏成墨惊喜出声:
“祖父!”
秋东寻着声音望去,一精神矍铄的老头儿利索的从枣红马上跃下来,惹得旁边马车里露出头的老太太怒斥:
“夏江,你还当你是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哪?行事可稳重着些吧!”
得来老头儿嘀嘀咕咕的小声抱怨:
“嗨哟,我瞧你就是眼馋我还能骑得动马,谁叫你前日臭美穿流光裙赏月,得了风寒便只能乘马车了呗!”
说着伸手将老太太从马车上扶下来,细心帮忙整理裙摆和发饰。
秋东眉头高高挑起。
这和所有人想象中苦大仇深的形象可完全不同,二人心胸开阔,行止豁达,至今眼不花耳不聋,还能自个儿上马跑小半日,细节处又恩爱异常。
才一见面,就让秋东不由想,这样的父母偏疼下长大的夏明笑,该是个多明媚耀眼的姑娘,是多少男男女女心里的白月光。
怨不得夏明笑清醒后,只想回到父母身边。
可惜了。
两位老人站定,很自然的朝秋东招手:
“好孩子,来,外祖母刚好在路上得了一个做粢饭团的妙方,保管你尝了赞不绝口,咱们这就试试去。”
秋东笑着过去搀扶老人家的手臂往里走,同样用很自然的语气道:
“那先说好了,我喜甜口,里头要搁蜂蜜和胡瓜丝。”
老爷子立马用不赞同的眼神隔着老太太瞧秋东:
“明明是咸口的风味最佳,尤其加了特制火腿和榨菜,味道简直一绝,你岂能尝试都不尝试一下就妄自下决断?”
秋东道:
“就算尝了我还是喜欢甜口!”
老爷子气鼓鼓的隔着几人,看向跟在秋东边儿上的孙子:
“成墨,你说,你到底支持哪一个?”
夏成墨乐的哈哈大笑:
“我和小姑姑也喜欢甜口的,祖父,您那咸口的在咱们家是得不到认可的,别挣扎啦!”
老爷子胡子跟着一翘一翘,和孩子似的与老太太告状,声音里委委屈屈:
“孩子们都随了你,这下你可得意了吧?你得多做两个咸口的补偿我才行,可不许偷偷偏着那小子!”
说着还用眼神对秋东指指点点。
秋东:“……”
秋东莫名的好胜心就上来了:
“正好,我手中有一道甜口的粢饭团方子,保管咸口党吃了还想再吃,立马叛变甜口党!”
老爷子很不服气道:
“大男人在外行走,谁还没有两个绝活儿?我要用我手里的秘方叫你知道咸口党的魅力所在!有些人可别守不住本心,做那随风从流的墙头草!”
夏成墨觉得祖父是在隐射自己,可以说他学问不好,但绝对不能说他品味有问题,当下便加入战局:
“那比一比好了,把咱们各自的看家秘方拿出来,请祖母做裁判,输的人必须在家中大声赞扬对方的品味,并写一篇五百字的赋,在书院布告栏张贴,广而告之!”
秋东:“我没问题,反正我的口味和品味不可能输!”
老爷子气的不行,对三人指指点点:
“让你祖母做裁判?她可是忠实的甜口党,这是欺负谁呢?”
老太太笑而不语。
一行人穿过垂花拱门,在丫鬟的指引下,说说笑笑去了老人家的院子。
见人走远了,管事还在后头催小厮:
“让厨房的人手脚麻利些,午食一定要有粢饭团,各种口味的都做一些,个头小小的,算是甜点,明白了吗?”
小厮欢快的应了一声:
“是,张伯,小的好些年没见老爷夫人来这别苑了,难得找回了表少爷,老爷夫人跟着高兴,咱们一定得好好表现才行!”
“哎,咱们这别院是当年给小姐准备的嫁妆,小姐失踪后老爷夫人怕睹物思人,数次过家门而不入,如今可算是好了!”
可不是好了嘛,秋东觉得他这外祖父和外祖母,那真是活到老学到老,永远保持旺盛的好奇心,对世界充满探索欲的典范,好些年轻人都没他们这精神头。
秋东跟两人在一起,什么采茶炒茶烹茶,砍一根竹子做洞箫,收集百家米给家中刚出生的小孩子煮粥,探访名山大川,走在乡间小道。
随手捡到一颗石子,一枚树叶,都能被他们从中发现数不尽的乐趣。
他们是真正热爱生活之人。
跟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处处皆学问,与高官显贵有话题,和田野农夫聊得来,能站在高处看见世人不易,能融入人群踏实过日子。
都说一个人的气质里,藏着他走过的路,读过的书和爱过的人,这话再正确没有。
再好的游学,也没有跟在两位老人身边学到的东西多。
整整一月下来,秋东日子过的充实而满足,傍晚归家后灵感大发,埋头去书房写文章,想将今日见闻全都记下来。
殊不知另一头夏成墨正鬼鬼祟祟摸到祖父的院子,小声抱怨:
“孙儿在小表弟身上砸了无数金钱,说句大不敬的话,短短数日花费可比皇子们一年的都多,眼看他的心都偏到孙儿身上了,您可倒好,忽然横插一脚,叫孙儿的付出都打了水漂,您说这叫什么事儿?”
老
依誮
爷子正舒服的泡脚,闻言眼睛都没睁,嫌弃这孙子聒噪,影响他哼曲儿,颇为不耐烦道:
“我看你是被人吹捧几句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对自家人用这招?世间又有几人能经受住金钱权势的诱惑?就没想过万一小东真被你给的东西迷了眼,变成金钱的奴隶,你又该如何?”
夏成墨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酸的直皱眉,哼哼道:
“有孙儿在旁边不错眼的盯着,哪能真叫小表弟走了歪路?孙儿在您眼里是那般不靠谱之人吗?”
老爷子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心道你自觉靠谱,难道就没发现你给出的东西,压根儿没在小东心里留下一丝半点的痕迹?
还好意思找我要说法,折腾数日丁点儿效果没有,说出去我都替你丢人。
原本他也担心外孙小小年纪人生经历却着实坎坷,再被孙儿不知轻重大开大合的一套组合拳打下去,移了性情。
结果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发现那孩子心思比谁都清明,非常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并坚定不移的朝他的目标走,从某方面来讲,比他这不争气的傻孙子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夏成墨完全不知道聪明绝顶的他在他祖父心里已经成了傻大个儿,颇为苦恼道:
“小姑姑的事不止书院里传开了,并州城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这些日子好些人写信问我咱们何时带小表弟回去,蓝家那边您心里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孙儿可提醒您啊,小表弟心里有主意着呢,有些事您还得跟他商量着来,反正我瞧着他对那蓝家淡的很。”
说到这儿,夏成墨心里的小九九瞬间又冒了出来,凑到老爷子跟前给他捏肩捶背:
“反正小姑姑的坟也要迁回来的,不若咱们把小表弟也记在夏家族谱上,永远做咱们夏家人,岂不美哉?”
老爷子弯腰,顺手抄起地上的软底布鞋就往夏成墨身上招呼:
“我打死你个混账东西,你小表弟命途多舛,先失了母亲庇佑,再失去父族支撑,待我和你祖母百年之后,他唯一的依靠就成了你这个不中用的表哥,你是不是还觉得这样挺美?”
洗脚水溅了一地,夏成墨被打的抱头鼠窜,连连讨饶:
“祖父我错了,您先收手,我真的知错了!”
老爷子越打越来气,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追着他满屋子乱窜:
“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错哪儿了,那蓝开礼这辈子可就小东一个儿子,你叫小东记在夏家族谱上,是想让他彻底和蓝家结仇?他还没入朝就和并州系的武将闹翻了脸,于他的仕途而言是多好的事吗?”
夏成墨仗着年轻身手灵活,跳窗而逃,等人到了外边儿,急急地为他辩解:
“孙儿瞧那蓝开礼可稀罕咱家小东了,他才不舍得和小东撕破脸呢!”
老爷子手里的鞋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抛物线,直接朝夏成墨面门而去,叉腰大骂:
“说你糊涂你还不承认,才入朝几日就被熏出了一副黑心肝儿!你是既想叫小东姓夏,又想要蓝开礼对小东的鼎力支持,连人家的父子情都算计!那心甘情愿给的和被算计无奈给的能一样吗?”
夏成墨见祖父真生气了,蔫头耷脑回屋伺候老爷子重新洗了脚,穿好鞋,这才一屁股坐在廊下台阶上,瞧着树上鸟雀给叽叽喳喳的幼崽喂食,闷声闷气道:
“可我就是心里别扭,他蓝开礼凭什么?小姑姑那样好一人,没名没分跟了他,还给他生了小东这般好的孩子,合着他什么都有了,小姑姑却早早没了。
若是小东安安稳稳在蓝家人眼皮子底下长大,我心头这口闷气也能忍了,可小东那些年过的如何您也知道了,真真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好几次在死亡边缘徘徊,您叫我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老爷子抚着胸口喘了好几口粗气,一身的精气神都散了似的,双眼含泪,恨恨道:
“你小姑姑是我和你祖母捧在手心,精心教养长大的珍宝,我们心里的痛难道就比你少吗?那些年日日夜夜担忧,既怕她早已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已经亡故,又怕她遭遇了什么我们不敢想象的痛苦,才没法儿给我们传个消息。
一颗心就跟放在火上煎烤似的,痛不欲生啊!
可有甚么办法呢,事已至此,能说清楚个孰是孰非吗?对待你小姑姑留下的唯一血脉,非得叫他夹在父族和母族中间左右为难,左右不是人吗?”
夏成墨抬头,双眼通红:
“蓝家这门亲戚,非认不可了?”
“认!我夏江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坦坦荡荡,此次以身作则,不仅是教给小东这个道理,你也睁大眼瞧清楚,任何鬼祟伎俩都抵不过问心无愧四个字!”
秋东不知道小夏大人被外祖父给训了,只觉他忽然跟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吧唧,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幽怨,也不说京城有多好的话了,一个劲儿讲夏家有多妙。
就,挺离谱的。
秋东稍加思索想明白其中缘由,面上一本正经问他:
“我不去京城,表哥你还愿意给我花钱吗?”
饶是夏成墨脸皮厚,也被问了个大红脸,合着小表弟什么都看出来了,只配合他表演呢?
秋东见他掩面而去,叉着腰笑了好一会儿,才提脚追上去。
今日他们便要离开安州,启程前往并州,准备给夏明笑迁坟之事。
事实上,这些年夏老爷和夫人天涯海角寻找失踪的女儿,在并州是人尽皆知之事。不过外人的猜测都很悲观,认定夏明笑早就遭遇不测。否则当年的夏家小姐那般钟灵毓秀的人物,但凡有一口气,早将消息传回并州了。
万没想到,她竟然就在并州,且落到了蓝家,还给蓝将军生了个儿子,在十多年前就香消玉殒。
着实令人唏嘘。
既然夏明笑的身份过了明路,那秋东这些年的坎坷离奇遭遇就不再是秘密,他人还没到并州,并州坊间已经将他的经历传的人尽皆知。
谁不说一句他的遭遇比话本子还精彩。
外人瞧着稀奇,对亲人而言就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心疼。
可在秋东面前,这些人绝口不提让他不愉快的话题,也没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更不用怜悯的目光看他,这就让秋东比较满意了。
有夏成墨保驾护航,不出三日,秋东便将夏家上下认了个遍。
这回秋东出去一圈儿收到的见面礼两只手根本拿不下,还是夏成墨有先见之明提前准备了小箱子才能一路顺顺利利带回来。
而他给小辈们的手抄本见面礼,也终于遇到了识货之人,对方只需打开细细一瞧,便能看出其中内容有没有用心,见解是不是独到,当不当的上一句价值不菲。
现场就得了小家伙们甜甜的感谢。
还有个小胖子在秋东拿出甜蜜蜜的糖豆后,抱着秋东大腿不撒手,嚷嚷着要跟秋东这个小表叔走:
“童童要和小表叔抵足而眠,彻夜探讨学问,我最喜欢小表叔了,我想每日都跟他在一起”。
惹得夏成墨拎起小家伙在屁股上揍了两下,秋东在一旁抱臂旁观,觉得十分有意思。
小家伙原本在假哭,见秋东这时候还能笑的出来,顿时悲从中来,觉得一腔真心错付,瞬间流行了两行伤心泪。
嘴里的糖豆也不甜了,两只胖爪子捂着眼睛悲痛道:
“小表叔好狠的心呐,真是伤透了童童的心,童童今天再也不要跟小表叔好了,待明日,明日再和小表叔互诉衷肠罢。”
说着就捂着胸口做西子捧心状咚咚咚从两人跟前溜走。
秋东:“……”
合着是个戏精!
夏成墨揉揉手腕,轻哼一声:
“日后你就知道了,也就这小子最没心眼儿,一来就暴露了真性情,别看其他人面上一本正经,私下里脾气各有各的古怪!”
哦?秋东有几分兴奋,古怪吗?他最喜欢挑战了,等回头将他的“穷酸书生”人设拿出来,也不知谁的人设更古怪?
夏成墨完全不知道小表弟在心里琢磨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以至于日后朝堂上出现一个“明明家资丰厚,非常富有,却时常跟个穷酸书生似的一副落魄相,连陛下都看不过去,不时赏赐,依然无济于事”的小表弟。
此时他还很开心的跟秋东介绍:
“这一圈儿下来,旁人也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水准了,届时去书院读书也没人敢小瞧你。”
他们并州书院,从不会嫌弃学生穷酸,也不会挑选学生身世背景,唯有一样,最看不上那些不上进,学问平平的半吊子。
但凡有才,总能得到旁人的认可。
即便是山长的孩子,脑袋空空的话也休想得到旁人敬重。所以从这里走出去很多惊才绝艳之辈,每一个都身后有无数人跟随。
并州书院,天然就是一股力量。
秋东将方才收到的见面礼塞进小箱子里,很是感慨道:
“这是梦起飞的地方。”
夏成墨将这话搁在嘴里细细品味,觉得如此说法非常有趣。
当然夏家觉得秋东有趣的不止他一个,只几日接触下来,就有人跑去秋东住所找他一道儿玩耍。
今儿蹴鞠,明儿赛马,后儿投壶,期间再来个文雅的曲水流觞,可谓是业余生活丰富多彩,即便是他此前没接触过的项目,上手也非常快,让人不得不感慨有些东西确实需要天赋。
如此,在给夏明笑迁坟这一日,夏家但凡在并州的子弟全部出动,浩浩荡荡数百人,身着丧服,整齐肃穆,很多都是此前和秋东一道儿玩耍过之人。
这些人不再是抱着给一个并不相熟的亲人送葬的态度而来,而是真情实感送秋东母亲回家的心情。
有心和没心,处处都能瞧出差距。
白帆和纸元宝将整条街覆盖,气氛却并不悲伤,空气中反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快活气息。
因为逝者终于要回家了,终于能回家了!
是夏家老爷子和老夫人盼了十五年才得来的好日子,当然要开开心心!
秋东身着麻衣走在最前头扶棺,旁边是同样戴了重孝的蓝将军。
周遭百姓对着他指指点点,想也知道能说些什么,无非是蓝夏两家那些离奇曲折的恩怨情仇。
作为夏明笑最疼爱的小侄子,小夏大人必不可能缺席这样重要的场合,寸步不离守在棺木跟前,面色黑如锅底,看蓝将军的眼神带着小刀子,嗖嗖嗖发射,恨不能当场血溅五步。
虽然理智上他清楚的知道祖父说的是对的,但感情上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这是他小姑父,老菜帮子,哪里配得上小姑姑啦!
悲愤的表情比秋东这个亲儿子还到位。
秋东见他快要哭了,仅有的良心发作,安慰道: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母亲永远年轻,永远鲜活,永远是那个十五岁的明媚少女,配王孙公子都不为过,因为她的生命在最美好的年岁戛然而止。
她永远都长不大,而你却不断的成长。于是在你心里,她先是小姑姑,再是姐姐,如今已然是需要你呵护的小妹妹。
然而细数起来,她若还在世的话,如今都三十有二,依然是能为她的选择付出代价的成年人,无需你为她操这许多心。
我们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唯有你,把自己封禁在过去走不出来。”
秋东看向前头庄严肃穆的陵园,语重心长道:
“表哥,该向前走了。”
夏成墨的眼泪簌簌往下掉,抚在棺木上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耳边是悲壮的丧乐声,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在胸腔里震动。
他怎能走的出来?当年若不是小姑姑拼死相护,受害者名单里也要多一个他。
那一年,家中用惯了的车夫在外面被人仙人跳,欠了一屁股赌债,数额巨大,是他几辈子都还不上的程度,于是对方将主意打到了他和小姑姑身上,想趁着他们二人外出之时绑票,从夏家敲诈一笔钱财。
然而那车夫有所不知,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夏家在朝堂上的政敌有预谋的推动,对方是想借着车夫之手除掉他和小姑姑,给夏家一个警告。
然而小姑姑聪慧,车夫刚将车赶的偏离轨道就发现了不对,可对方有计划而来,十几个杀手将他们团团包围,小姑姑奋力将车夫推下马车,一路咬牙将车赶进闹市区,匆忙之间挑了一处人多的地方将他扔下,又恐那些人对人群下死手,调转马车引开了杀手的注意。
根据后来夏家抓住的杀手给出的口供,他才知道小姑姑与那些杀手在城外动手时受了重伤,仓皇间掉进河里不知所踪。
这些年他每每闭上眼睛,都能想起当时小姑姑在他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
“别怕,别哭。”
他怎么走的出来?
秋东见状直摇头,这人哪,就是这般奇怪,看似最豁达不羁的,反倒是心思藏的最深,心底窟窿最大的。
若不是今日这出叫夏成墨泄露了情绪,谁能知道他被这份痛苦折磨了十几年?
夏成墨浑浑噩噩进了陵园,双眼红肿,一言不发,站在秋东身边,秋东无声拍拍他肩膀。
在庄严厚重的丧乐中,秋东亲眼看着棺木缓缓落入墓坑,平地上渐渐堆起结实的小山包。
秋东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下跪,恭恭敬敬上三炷香,嗑三个头。
在心里道:“夏姑娘,回家了,若有缘,你们也许已经在下头相遇了。”
香雾徐徐飘起,轻薄又明快,好似于无声处回应秋东的话。
秋东起身后,夏成墨终于控制不住情绪,跪在小姑姑的坟前痛哭出声,众人都知道他和逝者亲厚,这些年没少出钱出力四处打探消息,因而反倒是没人劝他一些“逝者已矣,要向前看”的话。
只有秋东,手搭在夏成墨哭的发抖的肩膀:
“送她最后一程,往后走你的道儿,过你的日子去吧!”
然后看向一身重孝跪在墓前烧纸的蓝将军,看来这位心里也有了决断,以发妻之礼守孝就是他的态度。
“走吧,外祖父和外祖母在等你。”
两位老人家亲自替女儿选了这处坟墓,亲自盯着人挖了墓坑,唯独下葬的时候没来送她一程,用两位老人的话说:
“子女先父母一步离开是为不孝,在下头是要遭罪的,今日便不大张旗鼓的去送了,免得她罪上加罪。总归
已经回来,日后有的是机会去瞧她。”
身后众人都被管家请去旁的地方招待了,现场只剩秋东和蓝将军,蓝将军对着夏明笑的墓深深躬身行礼,谁也不知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起身后,高大的身影站在秋东边儿上,没忍住摸摸他发顶。
“走吧。”
这是他的孩子,是初初见面便觉心里欢喜的孩子,为了这个孩子,不管夏家提出任何离谱要求,他都能咬牙答应。
然而,夏老爷和夫人对他的态度堪称和蔼,双方见面,完全没有来之前幕僚预测的那般大发雷霆,也没有父兄信中估计的那般面沉如水。
夏老爷子穿一身深蓝色居家衣裳,脚下踩着柔软的千层底儿,在池塘边的柳树下摆了一盘棋,很随意的指了对面位置:
“坐。”
面对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就算对方不是他儿子的外祖父,蓝将军也得毕恭毕敬才行。
秋东在边儿上给两人斟茶,老太太在廊下打理花草,他将迁坟一路上发生的事跟两人细细说了一遍。
老太太亲手端一盘枣泥山药糕过来,慈爱的摸摸他头顶:
“快尝尝,外祖母新改的方子。”
秋东笑的特别甜:
“肯定是甜口的对吧?”
“那当然!”
老爷子闻言重重的落下一子,冷哼一声,猛然抬头看向对面高大的蓝将军:
“老夫且问你,粢饭团你是喜欢甜口还是咸口?”
蓝将军都被问懵了,磕磕巴巴道:
“咸,咸口吧?”
为什么理所当然的一件小事,在老爷子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他会忽然变得如此不自信啊?好像他说个其他答案出来,就会发生什么很可怕的事一样?
老爷子又冷哼一声,这回落子的力道轻了许多。
秋东和外祖母对视一眼,眼里划过笑意。
蓝将军简直被现场的气氛搞得莫名其妙,他不是个行事拖泥带水之人,况且围棋这东西,他是真只懂皮毛,跟老爷子下棋他心里发慌。
当下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直言:
“先生,开礼今日前来一为请罪,二为叫小东认祖归宗。此乃家父亲笔信,今日本该他亲自前来见您,奈何前段时日生了场重病,无法下地行走,还望您见谅。
开礼自知配不上夏姑娘,不曾妄想其他,既然夏姑娘尸骨已然回归夏家,敢问先生是何打算?”
老爷子也不拿乔,知道这便宜女婿是个臭棋篓子 ,失了兴致后,丢下棋子缓缓起身,接了信却没看,双手后背瞧着池面蜻蜓点水,直接道:
“小东是你蓝家的孩子,也是我夏家的血脉,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夏家并未将女儿嫁出去,你蓝家也并未将她娶回家,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事实该是怎样就怎样,此事中我夏家问心无愧,不必做任何矫饰,这个孩子我夏家认的很欢喜,剩下的是你蓝家之事,我夏家无权干涉,就这样吧。”
蓝将军惊讶的看他。
这跟他想的可差了太多,来之前他都做好夏家为了名声考虑,想叫他和夏明笑结冥婚的准备。
老爷子一看他这蠢样儿,就忍不住再次冷哼:
“收起你那一脑子不切实际的愚蠢想法,我闺女活着的时候是我们夫妻的掌上明珠,给她选夫婿我们都顺着她的心意来,以她的意见为主。
难不成她人没了,我们反倒想不通,强行给她结一门叫她心里不欢喜的亲事?”
秋东见老爷子说的坚定,好奇道:
“您怎的知道她不喜欢?”
老爷子从上到下打量蓝将军,直打量的他心里犯嘀咕,才用非常不屑的语气道:
“太丑!”
老太太也连连点头,补充细节:
“你娘喜欢身量高却不显壮,可也不能是手无缚鸡之力风一吹就倒的,不能连她都打不过。眉眼要精致,嘴唇不能太薄,薄了显得无情。不能长络腮胡子,穿衣服得符合她的审美。
要和她有共同话题,她说诗词歌赋,对方不能满脑子金银财宝,她说生儿育女,对方不能净想着花天酒地。”
合着是个颜控?!
那高大壮硕,走粗犷路线,且有络腮胡的蓝将军确实不是夏明笑的菜。
当然,不能否认的是蓝将军其实长得也不赖,是个正儿八经的硬汉,否则结合了两人特点的秋东,也不可能短短时日就迷了小伙伴们的眼。
被嫌弃了的蓝将军丝毫没有恼怒的意思,心里完全没法儿将当初那个满脸刀痕,痴痴傻傻的阿笑和她父母口中娇艳明媚的少女对上号,只觉那是两个截然不同之人。
造化弄人。
“既如此,那就依老先生所言,夏家无愧于心,此事我蓝家也事无不可对人言,该如何便如何。”
秋东认祖归宗的事情就这么被敲定了,但他在送蓝将军出门时,还是道:
“我暂时不打算回蓝家,你那个家,说是你的家,其实更多的是封三娘子的家,这点我们谁都无法否认。
骤然失去了封三娘子和固业,她们对我的接受度有多个高你我心里都明白,我没心思也没时间和她们慢慢耗,让她们对我改观。
我得让她们深刻的明白,是她们离不开我,是她们需要我,而不是我求着她们接受我。所以在她们想清楚这个道理之前,我打算冷一冷她们。”
当然,也是冷一冷蓝家。
护他所知,这段时日子某些蓝家人可没少上窜下跳,等不及他去京城认祖归宗,那边已经遣人住进了将军府。
虽然都被蓝将军给拦住了,可秋东还是得叫对方知道,别想仗着是长辈,是亲戚关系,就以为可以从他这儿,甚至从夏家索取到什么。
他自己于夏家而言隔着一层,认真算起来都并非夏家的嫡系血脉,所思所行还得讲究一个度呢,哪能叫他们随心所欲?
秋东懒得去分辨是不是个别人所为,先给整个蓝家个下马威让对方知道他不好惹再说。
虽然是一颗老鼠屎,秋东的行为纯属迁怒,蓝将军还是连个磕巴都没打:
“听你的。”
正好叫他抽时间整顿一番,有人觊觎不该的东西久了,他当跳梁小丑看个热闹,还真当那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岂不可笑?他可要给小东一个清清静静的家。
万年老二
“快, 月考成绩出来了,来打个赌,猜猜到底谁是第一?”
“嗨, 这有甚么好猜的,肯定是成高第一, 秋东第二,倒是第三的位置咱们可以赌一赌!”
“成高那小子是真行, 回回霸榜第一, 鼻孔都快翘上天了, 原以为新来的同窗能给他点下马威让他尝尝第二的苦头, 哎,终究是我的妄想罢了!”
“别说了,成高过来了, 听见这话不得再嘚瑟好几天?”
“秋东也来了,瞧他蔫头耷脑的样子, 估计是成高又在他跟前炫耀了, 我得去安慰安慰他。虽然他两都是人杰, 可终究成高占了多年勤学苦练的先机,他能稳拿第二已经很厉害了, 不必将成高的话太放在心上。”
丝毫不知他被蔫头耷脑了的秋东, 正垂首拎起袍角给夏成高炫耀他新得的鞋子。
表情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语气那叫一个凡尔赛:
“你那衣裳料子是外祖母特意从塞外带回来, 专门叫人给你缝的,价值千金还有价无市, 全大周也没几匹?
嗨呀那我可比不上, 我脚上这鞋子是外祖母前些日子亲手织的棉布,拢共也没两丈, 又亲手画了鞋样子,叫绣娘比照着做的。”
他都快把脚伸到夏成高眼跟前了:
“瞧瞧,鞋面是外头最常见的棉布,鞋底也是最寻常不过的福字纹,可真是没法儿和你比呢。”
夏成高被秋东秀了一脸,气咻咻的丢下一句“有本事在成绩上比过我呀,你个万年老二”,就远远的跑开了。
秋东盯着他气呼呼的背影,面上一副被奚落的无奈样儿,在心里发笑,欺负小孩子可真是太有趣了。
说起来夏成高只比他小两个月,小小年纪在一众夏家子弟中独领风骚,每回考试都稳稳地将一众兄长们压在下面,难免有点傲气。
又是在秋东没出现之前,最讨夏家老爷子和老夫人欢心之人,对突然冒出来时不时给他点压力的秋东,态度多少有点别扭。
既想和秋东亲近,觉得秋东才是他生平少有的能和他一战的对手,难能可贵。又忍不住在顺利拿了第一后向秋东炫耀,偏他是个傲娇,好好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让人忍不住想揍他。
一来二去,秋东觉得看他炸毛跳脚的样子十分有趣,而旁人自然而言认定两人关系不睦。
这不,秋东又考了第二,还被夏成高奚落一通的消息,早在他傍晚归家前便传到了老爷子和老太太这里。
老太太将一碗甜甜的绿豆汤递过来时,还不忘打趣:
“你又逗成高了?小心将他惹恼了哄不回来。”
老太太年轻时就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到了这把年纪也是著作等身的存在,一眼便看出秋东每回考试都在隐藏实力,此事在书院先生们眼里并不是甚么秘密,也就那些愣头青学生才真以为秋东考不过成高。
秋东将绿豆汤一饮而尽,瞬间感觉浑身的燥热都下去了几分,抹抹嘴笑的可甜了:
“我瞧他那样儿有趣嘛,真惹恼了就请成墨表哥出马哄哄呗,他最听成墨表哥的话了,一准儿能哄好。”
在秋东没出现之前,夏成高一度觉得他是独孤求败,难有知己,只有曾经轻而易举便打败他的堂哥夏成墨,才能让他低下高傲的头颅。
老爷子在廊下摆棋谱,闻言轻哼一声:
“那两兄弟一样的没出息,成高对成墨的话言听计从,成墨又对你百依百顺,说到底,还不都被你给轻松拿捏了?”
指着桌上新来的信哼哼道:
“成墨给你的,也不知一个大男人怎会如此磨磨唧唧,难道他在朝堂上一天到晚没事干,净想着给你写点啥吗?来来回回就是鸡毛蒜皮吃喝玩乐那一套,到底有甚么值得千里迢迢隔三差五送信?”
秋东在老爷子对面落座,扫了一眼棋局,捻起一枚棋子选个位置搁下,拆开小夏大人的信查看:
“您觉得无趣还回回都叫我挑着有意思的给您讲讲?”
老爷子斜睨大外孙一眼,心道我是觉得他写的内容有趣吗?我是觉得他这种诱哄你去京城读书的行为甚是愚蠢好笑!
罢了,孙子好歹是入朝为官的人了,不能让大外孙觉得他不靠谱,还是给留点面子吧。
秋东见状直摇头。
这个家里,傲娇含量严重超标。
当初小夏大人不得不结束他的假期去京城当差,一度非常担忧秋东性子桀骜,身边没了他这个贴心表哥后无交心好友,孤单度日。便日日给秋东写信,以免叫他感到落寞。
殊不知他前脚离开,后脚秋东身边就有了其他小伙伴,他们志趣相投,一起探讨学问,共同进步,有很多可聊话题。
尤其秋东每回都考出第二的“好成绩”后,夏成高那种既想得到秋东认同又不好直说,整日围着秋东明示暗示,见秋东无动于衷,急的抓耳挠腮的样子,极大地取悦了秋东。
毫不夸张的说,他是没感到丝毫孤独的。
小夏大人一腔真心,在他这儿终究注定要错付了。
老爷子见他还是没有回信的意思,忍不住直摇头,说起了另一件事:
“蓝家那边你是何打算?蓝家人这一年都快将书院大门踩烂了,现在整个并州城谁不知道她们在蓝家后院的日子不好过,想方设法求你回去呢。”
“还不够,再晾一年。她们此时是迫于蓝将军给的压力不得不对我屈服,等她们真正意识到问题再说,我不急。”
反正蓝将军有空就会上书院和秋东说说话,可谓有子万事足,秋东说啥是啥,典型的儿子奴,心里急的要死,嘴上还一个劲儿跟儿子表态:
“没关系,爹都听你的。”
秋东觉得这样挺好。
“乡试后我想先去一趟奇州,然后从奇州直接前往京城参加会试。”
老爷子一怔,很快反应过来:
“应该的,听闻那郑氏在奇州城做早食生意,是个极为坚韧的女子,我会叫人私底下多关照几分。”
两人都没说关于乡试秋东能不能上榜的事情。
因为这是个完全不用思考的问题,并州书院囊括了整个并州城八成的青年学子,每年院试乡试的榜单几乎和并州书院平日考试成绩排名相差无几。
若秋东没有上榜,乡试有黑幕的可能都比他发挥失常在考场里睡了三天的可能更高。
“你还想逗成高一回不成?”
老太太细细的帮秋东整理好乡试要用的一应用具,好奇问。
“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于是在五日后的乡试中,秋东在考场上答题颇费了些功夫。
毕竟要确保他能拿第二,夏成高拿第一,还是有点难度。
此次并州书院一起参加乡试的共七十五人,有些人是下场试试水,提前积累经验,有些人介于考中和考不中之间,来碰碰运气,而有些人,类似夏成高和秋东,则是奔着解元去的。
至少,秋东对夏成高是这么说的。
夏成高信以为真,在进考场前很傲娇的表示:
“解元只有一个,放手去抢,谁抢到就是谁的,有些人到时候可别找成墨堂哥去哭鼻子才好!”
秋东笑的像个小狐狸:
“是,希望表弟能一直笑下去才好。”
两人挥别身后前来送考的长辈,各自进了考场。
秋东对眼下小小的,人进去了就转不过身的号舍,简直深恶痛绝。两块木板一搭,上面做桌,下面做椅,到了夜间并在一起躺上去以作休憩,是正儿八经的干床板,估计没人能习惯。
白天不防晒,夜间不防风,不防雨,一切全凭考生发挥自主能动性,若是被风吹走试卷或者被雨淋湿试卷,只能自认倒霉,哭天抢地也没用,还会被判一个扰乱考场的罪过,严重的需戴二十斤重的枷锁示众。
秋东只要想想接下来的九日,吃喝拉撒全部都在贡院解决,眼下的号舍便是全部活动场地,就开始脑壳儿疼。
就这还得窃喜没抽到臭号。
只能说这种地方,来过一次就不想第二次,希望一把过。
此次乡试在八月举行,正值初秋,故而又被称为秋试,也就是坊间常说的秋闱。
共考三场,每场三日,内容主要以四书五经策问八股文为主。
第一场从四书也就是《论语》《中庸》《大学》《孟子》中各出一题,每题回答限定在两百字左右。再从五经中各出一题,每题回答限定在三百字之内。再来五言八韵诗一首,方算完毕。
到第二场考试中,只五经中出一道,要求回答限定在三百字之内,此外则考诏、判、表、诰等四种公文格式的书写,毕竟以后当官了这些都是基本功。
第三场考试中,主要以“时务策”也就是时事政治为主,要求考生联系当下现状发表见解,当然必须深度集合经学理论,要不然说的再好也是跑题,理论基础是限定在五经之中的。
从这时候就能看出,院试和乡试之间的难度犹如天堑。
毕竟院试考的再好也不过是每年固定从衙门领钱领粮,享受公务员待遇,手里没有一分权。可乡试考的出彩,得了举人功名就能做官啦。
这一步迈出去,便是真正一脚踩进了士人阶层,可以做学官,当知县。
996看宿主奋笔疾书,周围所有人神情紧绷,挺着胖胖的小肚子深沉的叹气:
“都把范进中举高兴发疯一事当个笑话,可即便放在后世人人有书读的年头,随便一个985,211毕业生,给他们一个县长当,他们可能比范进还疯,到底谁笑话谁呀!”
反正秋东是没心思笑话旁人的。
高强度用脑还吃不好睡不香,需要时时警惕各种意外发生的九天下来,铁打的人都没多余心思想旁的,每个人身上都臭烘烘,一脸憔悴,只想倒头就睡。
这群人出贡院的样子,跟丧尸出城没甚么两样。
秋东也不例外,唯一比夏成高强的地方,约莫在于他坚持清醒着走进自个儿院子,洗了澡,换了干净清爽的衣衫,美美的吃了一顿才倒头就睡。
而隔壁夏成高在一脚踏出贡院就不行了,直接被守在贡院门口的下人抬回来,闹哄哄请了大夫,只说是劳累过度,连洗漱都是在昏睡中进行的。
老爷子背着手从这个院子踱步到那个院子,回去忍不住跟老太太嘀咕:
“成高这样可不行,回头还得让武师傅再练练。倒是小东,瞧着清瘦,方才我掀开袖口一瞧,胳膊硬邦邦的,瞧着就是个结实的好儿郎!”
好儿郎秋东是第二日上午醒的,醒来也没耽搁,一人一马就准备前往奇州。
老太太问他:
“不等榜单出来再走?”
秋东骑在马上,马尾飞扬,意气风发,笃定道:
“不用看我都知道,若不是我想的那个成绩您再遣人给我送信不迟!”
老太太笑的乐不可支,觉得这孩子身上这股劲儿,真是叫人怎么看怎么欢喜:
“你就这么走了,成高醒来怕是得哭!”
“以后有的是他哭的机会,外祖父,您且等着外孙给您拿个状元回来,叫成高哭的更大声点儿!”
一扬马鞭,他欢快的笑声渐渐消失在风里。
老爷子有几分伤感,毕竟这一年来秋东随他同进同出,几乎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学生,与其说秋东是他大外孙,倒不如说是他的嫡传关门弟子。
就是当年教导小女儿明笑的时候也没有如此用心。
实在是那孩子太通透,一点就通,举一反三,同时兼顾了勤奋刻苦,努力好学等优点,很难有先生会不欣赏。
便是书院很多先生也有意收小东为徒,不过是碍于他不点头才作罢。
他面上不显,私下不知给多少老友写信炫耀过此事,别看他时常嫌弃京城的大孙子成墨给秋东信中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可他给老友的信也没好到哪里去——
什么大外孙今日破题角度特别妙啦,大外孙前儿亲手给他制作了一把竹扇啦,大外孙找大夫研制了一种染头膏给他和老伴儿染头发啦。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搞得秋东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每回他外祖父一写信,就有老友家的孩子因此耳朵遭殃。
正伤感的老爷子一偏头,见傻大个儿蓝将军痴痴地望着大外孙离开的方向,满眼不舍,心里瞬间平衡了。
一甩衣袖,扶着老伴儿胳膊往回走,还不忘阴阳怪气两句:
“有些人啊,孩子还给他,他都带不回去,也就这点出息喽!”
老爷子对蓝将军处理家事的效率很有意见,可他不说。
蓝将军悻悻不语,摸摸鼻尖儿,吩咐身边副将:
“安排人远远跟着大少爷,没事别打搅他。”
哎,他的好大儿这一去,可就得等到参加完会试才考虑跟他回家了。若不是他不能擅离职守,早就一道儿跟去了。
孩子太有主见,做老父亲的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最大的作用竟是隔三差五寻些新鲜吃食给他送来。想想往后连这点作用都无法发挥,怪心酸的。
秋东此时心情舒畅,策马扬鞭赶到奇州城已经是三日后的事情。
一路上有夏家商号接应,将他的衣食住行安排的明明白白,完全没吃到长途跋涉的苦,人已经穿过柳条儿街到了槐树巷子。
彼时临近傍晚,不远处有孩童嬉戏打闹,秋东牵着马站在家门口,正抬手准备敲门,门恰巧从里面打开,和谷穗乌溜溜的大眼睛对上。
“大哥!”
谷穗简直开心疯了,激动的拽着秋东往里走,大声朝屋里喊:
“娘!阿姐!大哥回来啦!大哥回来啦!”
秋东的到来,让这个安静的小院儿瞬间充满快活的气息,郑氏亲自去街上买菜,平日舍不得买的鸡鸭鱼肉统统买了,一个人根本拎不回来,豪横的租了辆牛车直接送到家门口。
谷禾在厨房忙着烧水,准备杀鸡宰鹅用。
秋东被她们赶去树下放了软绵绵垫子的凳子上歇息,谷穗将家里好吃的零嘴一股脑儿拿出来,围着秋东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谷禾跟郑氏耳朵高高竖起,越听越有劲儿。
“大哥,去年你刚走了不久,并州城就先后来了好几拨人将乌家给抄了个干净,我和大姐怕你出事前去打探,对方倒是挺和善,将你和那封家以及蓝家之事说的清清楚楚,我们方才知晓乌夫人暗地里做了那么多恶事!
不过乌家如今得报应啦,乌夫人和乌老爷身无分只能回乡下种地,可他们的地早就被其他兄弟们瓜分完了,到手的东西哪能轻易还回去?乌老爷闹了好大一场,断了条腿,和兄弟们全部决裂,才要回来八亩。
我的老天爷啊,乌老爷和乌夫人并乌追以及他的五个姨娘四个儿子,一共十二口人,八亩旱地,塞牙缝都不够。去年乌老爷差点儿被几个姨娘合伙儿给饿死,他发卖了两个挑头的姨娘,今年春上带着其他人开荒呢。
上月我和姐姐去乡下买食材路过,远远地瞧了一回,乌老爷那腿还是瘸的,乌夫人老了三十岁不止,站在田埂上叉腰和和村妇因为一只鸡蛋吵架。
后来两家打做一团,有人请了里正去主持公道,里正上去就给乌植和乌夫人两耳刮子,隔着老远我都听到响儿啦,一定很疼!”
秋东眨眨眼,明白那是蓝家和夏家的手笔。
恶人自有恶人磨,想也知道那一家子如果过的有多糟心,真不知道苟且活着和干脆死了哪个更好。
“那你们呢?听钱老板说你们这一年生意做的可好了,还在信中连连夸赞你十分能干,已经可以自立门户啦?”
谷穗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有点骄傲又有点害羞,别别扭扭道:
“也是母亲的手艺好,母亲忙活厨房那一摊子,其他的就只能我和姐姐去张罗啦,街坊们心善,钱老板也帮了许多忙。
过了早食那阵儿,我们就挑担子去码头给力工卖吃食,不拘是馒头包子还是便宜的绿豆汤,只要勤快,总能有生意做。
这一年我们整整赚了三百八十两,不仅续了租金,还打算等年底盘完账,在附近买一间自己的铺子呢。
到时候不光做早食,中午和晚上也不能错过,赚的一定比现在更多。姐姐出嫁也能体体面面,将来家里也请个婆子伺候娘日常吃穿。”
秋东有些欣慰,又有些心疼,摸摸谷穗已经黑了许多的头发。
早食铺子能赚钱,一靠地理位置,二靠手艺,三靠能吃苦。
日日半夜三更起床开始准备,白日里也不得闲,买菜,备菜,去码头,忙的团团转,除了睡觉的三个时辰,其他时候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一家柔弱女子在外行走,哪能不被人欺负?
一年时间,谷穗和谷禾已然有了独当一面的样子。
“你阿姐呢?我可是听钱老板说她好事将近,才特意回来的。”
这话把正在给鸡拔毛的谷禾闹了个大红脸。
她表情羞涩中夹杂更多的是感动,痛痛快快将事情说了:
“是钱老板的侄子,就是柳条儿街开酿醋作坊那家的老大,人有些内向,他家想给找个厉害媳妇帮着管家,钱老板一合计上咱家说了此事,我和娘都觉得挺好,便也应了下来。
不过我想将成亲时间定在明年,那时候咱家有了自己的铺子,雇上两个伙计帮忙,一切都走上正轨,我也好安心出嫁。”
钱老板有心了。
“挺好的,回头我找钱老板喝茶,谢谢他这些时日的关照。”
谷穗自个儿就是整条街非常能干的小娘子,可莫名觉得大哥什么都不说,只坐在这儿就让她心里特别踏实。
于是默默靠在大哥身边,想将这一刻多留一阵儿。
秋东见她忽然沉默,好笑道:
“这时候才想起要做淑女,是不是迟了?”
谷穗摇摇头,眼眶一红,垂着头不叫大哥看见,闷声闷气道:
“三哥前些日子托人捎信,说攒了些银钱想下山娶个媳妇儿安心过日子,我请人打听了,他说的该有几分可信,我想叫他在附近的乡下买几亩地,日子也就慢慢过下去了。
四哥还是那副老样子,身上的钱全部拿去赌,至今身无分文,瞧着也没悔过的意思。
爹年初的时候没了,朝廷的批文下来,说是流放两千里,结果他没等到流放便死在里头,是钱老板托人帮忙,才叫我们进去收了尸,也不知他祖籍是哪里,我和阿姐做主葬在寺庙后山。”
秋东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欣慰道:
“你做得很好。”
完结
“小友你能有今日, 我老钱真心为你高兴,来,满饮此杯, 往后山高水长,望小友扶摇直上。”
“哪里, 小弟还没多谢兄长这一年对我阿母一家的照顾。”
“小友莫要再说这般见外的话,你我乃至交好友, 兄长做这些事不是应该的嘛。”
“好, 小弟敬兄长一杯。”
秋东笑的畅快, 他和钱老板相处是真轻松。
谁能想到这个外表看似精明的胖子, 内里还有如此至纯的一面?和秋东相交就图一个性情相投,为了知己,心甘情愿付出。
可以说钱老板是秋东在奇州城唯一的朋友。
两人畅饮半晌, 各自醉醺醺的被家人带回去。
秋东一觉醒来后心境澄明,奇州城之行让他彻底放下羁绊, 安心前往京城。
而钱老板宿醉醒来后还有点心虚, 生怕夫人拧着他的耳朵教训他:
“也不看看你都多大年纪了的人了, 还学小郎君动不动就牛饮,喝出事了叫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
结果这回钱夫人非但没拧他耳朵, 还笑盈盈的亲手伺候他梳洗, 温言软语, 细致小意, 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钱老板非但没感动,反倒心里一个哆嗦:
“你别, 有事好好说成不?想要东街的珍珠项链还是西街的胭脂水粉, 我想办法给你买还不成吗?”
钱夫人从袖中拿出一物,娇嗔道:
“老爷想哪里去了, 瞧瞧这是什么?是并州书院的入学举荐信哪!咱家阿文一直苦于没门路找不到好先生,这下可好。蓝公子今早特意叫人送来的,我这就给阿文收拾行李,叫他尽快入学!”
钱老板一眼便知是怎么回事,颇有几分傲娇道:
“这下还怀疑我和小友之间的交情不?”
这头钱夫人对秋东感恩戴德,再也不怀疑他跟钱老板之间的友情。
但另一头的并州城内,一觉醒来发现秋东不见了的夏成高,深深怀疑他跟秋东的同窗之情,两人之间互相欣赏,共同进步的情谊都是假的。
他很闹心,即便是如愿在乡试中得了解元,于鹿鸣宴上大放异彩,得了主考官翰林学士的青睐也未能让他高兴两分。
于是他匆匆收拾行李,包袱款款出门,打算上京城守株待兔,亲眼瞅瞅秋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不信京城还能找到比他更好的对手。
哼!
然而秋东只会用事实教夏成高做人。
在接下来的会试以及殿试中,秋东成绩一骑绝尘,遥遥领先,得到考官和陛下的赞赏,被陛下钦点为状元郎。
跨马游街,春风得意,风头无两,游街的短短半个时辰内,收到的绣帕荷包够往后十年之用。
而夏成高,堪堪得了个传胪,也就是第四。
孩子直接被打击傻了,向来“老子天下第一”之人,忽然给来这么一下子,直到游街结束回到小夏大人家中还没回过魂儿。
瞧小夏大人和秋东二人欢欢喜喜同桌而食,庆祝状元郎的诞生,夏成高整个人都不好了,悲愤道:
“还有人在乎我的感受吗?”
“当然有,若不然我和表哥这会儿早叫人在门口放炮仗,摆流水席,昭告亲朋好友大肆庆祝,哪里会这般克制?”
秋东笑眯眯给自个儿斟满酒杯。
夏成高一噎,气呼呼坐在两人对面,抢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瞬间晕乎乎:
“我输给你也就算了,竟然还输给另两人,我不相信!”
秋东和小夏大人对视一眼,双双摆出“这小子还没想通”的不可思议表情。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考第一吗?”
秋东坐直身子,摆出一副严肃表情。
“不就是想羞辱我,让我忆起往日在你面前自视甚高洋洋得意的场景羞愤欲死吗?我告诉你,我才不会让你得逞呢!”
秋东连连摇头,满脸的“孺子不可教”:
“是因为我没把握考第二。”
在夏成高反驳前,秋东直接将正确答案送到他面前:
“朝廷举才到了殿试这一步,已经不单单追求学问上的公平,因为众学子的能力相差无几。而学子的身世背景,各自身后的利益集团,全都是需要考量在内的东西。
三大书院互不相让,在朝堂上势力错综复杂,此消彼长,注定了前三甲是各方势力排排坐分果果的下场。既然前三甲只能有一个并州书院出身的学子,我当然得拿第一才把稳。”
但凡他实力第二,夏成高第一,他就与前三甲无缘。同理,夏成高也是。
夏成高如遭雷击。
一直活在象牙塔里单纯的孩子,完全想不到学问上的事也会牵扯到这么肮脏的算计。
秋东虽然答应了老爷子给这小子一点来自社会的教育,但也没想过把人教傻,还是劝了一句:
“其实到了入仕这一步,对咱们这样出生的人来说,殿试名次反倒是最不紧要的,即便是排在末位的进士,照样能得到心仪的职位。”
话虽然这样讲,但对夏成高的打击还是挺大,眼看他失魂落魄的离开,小夏大人摇头:
“让他去,若过不了这一关,以后且还有苦头吃呢,夏家将他保护的太好了。
说说你日后的打算吧,没料错应该也是进翰林院从编修做起,日后有望进内阁,如今的内阁大学士柳如柳大人是祖父的得意弟子,且能带你一程。”
秋东耸肩,拒绝了这条坦途:
“有表哥你在前头支应就够了,我打算外任,从小小的知县做起,任一地父母官就很不错。”
小夏大人虽然对小表弟不能与他同朝为官感到遗憾,还是对表弟的决定表示了支持。旁人从知县到知州难如登天,可有他这个表哥在,实现这一步不过是时间问题。
谁叫他如今已然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朝堂上公认的最年轻有望入内阁的后备役。
“你只安心做你的父母官,其他的有我呢。”
秋东笑的万分感动。
小夏大人此时并不知晓他许下了什么样可怕的承诺。
他万万想不到,他亲爱的小表弟做父母官的能力一流,得罪陛下的能力超一流。
小表弟在“被贬——回京——被贬——回京”的路上无限循环。
而他在“捞人——捞人——捞人”的路上累个半死,干到了吏部尚书也没消停。
秋东只三年时间就因在任时政绩突出,被陛下从地方县令简拔至中央,于御史台任职。
然后秋东在上朝的第一个月内,便行使御史职责连喷了陛下二十八回,从陛下的衣食住行到对皇子公主的教养,对后妃的赏赐宴饮,一一被他挑了一遍刺儿。
喷的陛下恨不能唾面自干,喷的御史台默认秋东是他们的隐形老大。
于是在秋东第二十九次喷陛下的时候,陛下咬牙道:
“蓝爱卿大才,留在御史台可惜了,正好琼州缺个知州,朕看爱卿就很合适。”
彼时已然深受陛下重用的小夏大人琢磨着先叫小表弟拖一拖任职的时间,回头等陛下气消了他再给求求情也就是了,陛下向来能听得进去臣下劝谏。
谁知他还没找着机会求情,秋东已经卷铺盖连夜上路,快快乐乐去琼州当知州去了。
小夏大人气的心肝儿疼还得派人跟上去护送,务必保证小表弟的安全。
真的,夏成高那小子都没小表弟叫他更感糟心。
结果又三年,琼州在秋东的治理下,百姓路不拾遗,家家户户有余粮,生活富足又安稳。
说一句蓝秋东蓝大人乃当世能臣毫不为过。
陛下看到奏折,许是已经忘了当年被秋东喷的痛苦经历,当下抚掌大笑,下旨将秋东原地简拔,回京进户部任职,专管军队钱粮核算。
结果秋东入户部不过三月,就查出贪污军饷一百零八万两的惊天巨案,涉案官员从户部侍郎到地方官员共计三百七十八人,他还很热情的将一切证据当着朝堂所有大臣的面公之于众。
毫无预兆,不给旁人丝毫准备开脱的时间。
连陛下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毕竟一口气处理这么多官员,尤其户部从上到下得来个大换血,和捅了马蜂窝无异,便是陛下也得头疼好一阵子。
于是秋东为民除害后,陛下怕他生性耿直,再猛不丁搞出什么事让他彻夜难眠,直接将人打发出京,用的理由还是老一套:
“爱卿有大才,留在户部实在屈才,恰巧北部正在战时,缺个督军,爱卿又是武将世家出身,相信爱卿能够胜任,不叫朕失望。”
小夏大人心道,陛下已经被逼的熟练掌握睁眼说瞎话本领,他小表弟懂个锤子的打仗,去了岂不是白白送人头?
他想着下值后亲自写一封请罪折子,叫小表弟抄一抄给陛下送上去,然后他再运作一番,将表弟调去礼部或者太学这些闲散部门混资历去。
结果他折子才写了一半儿,下人回禀,小表弟已经快马加鞭去了前线。
秋东在前线还真不是送人头,在他的主持下,大军钱粮充足,衣裳暖和,武器锋利,将领们各司其职。有他这么个活阎王盯着,谁都没法儿贪图手底下将士的功劳,想要升官,自个儿上战场上抢去。
被他们攻占下来的城池也在最短时间内,让城内百姓重新进入生产生活。
前线战事两年便平。
两国使臣在边境线上签订友好共处合约,约定对方每年给大周纳贡,送质子来大周学习,同时进行通商合作。
秋东这个功臣以谁都无法掩盖其光芒的姿态再次出现在陛下眼前,陛下想起秋东的能干,觉得也不是不能忍受他的直脾气,直脾气放对了位置,谁又能说不是宝藏呢?
于是爽快下旨,让秋东补上刚空出来的大理寺卿一职。
这回在各方胆战心惊中,秋东顺利在大理寺任职满半年,每日兢兢业业办案,速度又快效率又高,翻出往年的冤假错案十余起,被百姓起了个“蓝青天”的绰号。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沉迷破案不可自拔,只要不主动招惹他就绝对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时。
大年夜在宫里由陛下举办,皇后主持的宴会上,秋东当着外国使臣的面儿,从陛下后宫揪出了一个其他国家的探子,恰是近日风头正盛,陛下十分宠爱的婕妤。
不仅陛下,还有朝中其他几位重臣家中也没能幸免,更打脸的是,那些人还都是陛下兴之所至,赏赐给臣子们的。
虽然探子全部被抓起来了,可陛下同样颜面尽失,丢脸都丢到外国使臣跟前去了,他气愤难当,深觉秋东行事没眼力见儿:
“就不能私底下跟朕商议,悄悄将人给处置了吗?这样一来叫朕还有何颜面面对朝中大臣?”
陛下一怒,秋东再次被他发配两千里,去宁古塔做个守备去吧!
小夏大人捂着心肝儿,先让人快马加鞭去蓝府守着秋东,别叫他连夜跑了,这才琢磨从哪方面入手给小表弟求情。
结果他这头情才求下来,陛下也答应给小表弟一个悔过的机会。恰在此时下人来报,小表弟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大白天消失在宅子中,连带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任职文书。
小夏大人整个人都暴躁了,怀疑是不是他上辈子做了太多孽,这辈子让小表弟来报应他。
然而秋东在宁古塔的日子过的一点儿没有小夏大人想的那般恓惶。
根据他的观测,小冰河期逐渐过去,他带领百姓发扬艰苦劳作精神,将北大荒改造成北大仓,不到四年,宁古塔所在地一州收上来的粮食便与北直隶地区持平,震惊朝野。
在此功劳下,陛下再次忘了秋东曾经差点儿将他气的去见老祖宗的事实,一纸令下,秋东成了工部尚书。
单独统领一部,虽然这个部门职能瞧着和他此前的履历不那么相符,可正二品官职,加上本朝没有丞相的缘故,在往上可就直接是内阁了。
权利前所未有的大。
人生起起落落,掐指一算,结果他才三十一岁,正是一个男人精力充沛,一展抱负的好时候。
就连皇帝都想着秋东在工部应该能安稳待好一阵子,毕竟工部掌管的屯田水利,道路交通,房屋建筑等等,都是搞技术的,秋东想上手,还有的学呢,三五年内估计是没工夫搞事情了。
这可真是个富有建设性的提议。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结果秋东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烧到了宗室身上,用他的话说:
“宗室这些年大肆在京郊圈占土地,修建别苑和庄子,与民争利。不纳税便罢了,吃着民脂民膏,成日不问正事,纵情玩乐,我大周好好的江山就是被这些人给败坏了。
旁人怕他们,臣蓝秋东可不怕,今儿就为百姓大胆谏言,请陛下彻查此事!”
好家伙,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什么是皇家宗室,那是皇帝正儿八经的亲兄弟,亲姐妹,亲叔叔,亲侄子,亲闺女,每一个拉出来都和皇帝沾亲带故,被皇帝器重的几乎全在朝中担任要职。
这么一群人呼啦啦上皇帝跟前哭诉,连老太后也被折腾的不得安稳。
一边是秋东虎视眈眈盯着,一边是宗室哭天抢地。
皇帝捂着心肝儿,拉出两个典型给办了,勉强算是给下面人一个交代,然后一杆子将秋东支到济州做知州去了。
小夏大人心肝儿比陛下更疼,想着济州荒凉,长年累月除了鱼,再没有新鲜食材可吃,夏家商队想给小表弟送一趟食材,可得重新开辟一条商路。
想想之前因为表弟外任,为了给他送点生活物资,商队接连开辟出的琼州路,北疆路,宁古塔路。老天爷啊,因为小表弟的存在,夏家商路范围短短十几年扩大了三倍不止。
他可一点儿都不想再开一条新商路了。
火速从珍藏的匣子里翻出当年写的请罪折子,都没顾得上去找小表弟,直接用他这些年苦练的小表弟字体誊抄一份,让人以小表弟的名义送上去。
专门给内阁学士柳如大人捎话,请他帮忙加塞,尽快送到陛下面前。
饶是如此,紧赶慢赶,第二日一早得了陛下回复的时候再去找小表弟,见到的是人去楼空之景。
小夏大人:
“很好,不愧是我小表弟,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让商队那边准备,济州商路没必要大动干戈,能提供他日常吃用就行,不指着赚钱。”
下属欲言又止的去了,心道您每回都这么说,可每回蓝大人都能让咱们赚的盆满钵满。
对于蓝大人,不知多少人感念他的恩德,敬佩他的为人,私底下偷偷给他立生祠呢!
多好的大人啊,就是命不好,没遇着欣赏他的明君!
他可得叫下面抓紧点,不能叫大人在济州那地方于吃喝上受委屈。
事实上,秋东一次次被贬,一次次回中央,他乐在其中。
反正他有功劳傍身,有夏家做后盾,玩儿脱了大不了被贬一贬,于性命无碍,用那谁的一句话来讲——
我还会回来的!
在济州的第二年,他从出海的渔民手中发现土豆并大力培育,历经两年,土豆丰收,亩产千斤,耐寒耐旱,可做主食可做菜,折子送去京城,朝臣哗然。
陛下再次忘了那些年被秋东气的肝儿疼的痛苦经历,一纸诏令,蓝大人重回中央。
然而叫人意外的是,此次陛下出手竟然格外大气,在秋东回京当日,直接给了秋东一个“稷康伯”的爵位,赏赐伯府一座。
同时令秋东为太子太傅。
大有让秋东可着太子霍霍,别照着他一个老人家重拳出击的意思。
秋东欣然领命,觉得欺负小孩子可比对上糟老头子有意思多了。
这不,感情嘛,欺负着欺负着就出来了,太子还会恭恭敬敬唤他老师,向他请教朝政呢。
要是太子不会经常盯着他起了毛边儿的衣领和袖口瞧,然后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就更好了。
又两年,陛下驾崩,太子登基。
一朝天子一朝臣,秋东成功升级为内阁学士,弯道超车,顶替了柳如柳大人,成为并州系官员在朝的领军人物。
彼时小夏大人牢牢占据吏部尚书的位置,这对表兄弟双双身居高位,齐心协力,发起了一系列改革,让大周朝走上更繁荣的时代。
时年,秋东三十有七,是他进入内阁的第一个年头。
大过年的,正在他的伯府里和表哥吃酒,不得不说表哥是真比当爹的还操心,每年例行一问:
“婚姻大事你究竟做何打算?蓝将军那边都快急的上吊了!当年你匆匆去蓝家祠堂祭个祖,完成仪式就赶着去做你的县令,蓝家原以为还有很多时间和你慢慢相处,没成想这些你起起落落,压根儿没定数。
蓝将军在你跟前甚么都说好,暗地里都快将乌家那两口子恨死了,封家也没得了好,听说这些年过的很是落魄,比打回原形还惨。
就连封固业那小子也写信来问,是不是当初的事给你落下了甚么心理问题,叫你万万不可讳疾忌医。”
秋东双手拢在袖中,望着天上明月,话未出口先是一团雾气将人面庞笼罩看不清表情:
“我这样,孑然一身挺好的。我在蓝家族里瞧中了一个孩子,当初外祖父临终前带去给他老人家瞧过,之后那孩子代我在外祖母身边尽孝,直至将老人家送走。
初三是个好日子,届时我在家里摆几桌,请亲朋好友上门做个见证,您也来。”
小夏大人不爱听这话,在他眼里小表弟娶公主都使得,什么叫“我这样的”?这样年轻有为,还是这样洁身自好?这样一心为公,还是这样才华横溢?
正想念叨几句,管家忽然来报,说是陛下命人送来赏赐。
秋东一瞧,五匹上好的绸缎,两身从里到外的衣裳,两双内廷特制的官靴,并金镶玉腰带,各种材质发冠两套,腰间配套的荷包,出门要用的帕子,零零总总,很有玩儿换装游戏的感觉。
内侍笑的讨巧:
“陛下知道您一向节俭,这些是他作为学生孝敬您的。陛下还说了,您往后的换季衣裳他全包了,望您待自个儿仔细些,好长长久久的为大周分忧,为陛下分忧呢。”
内侍走了,气的小夏大人酒也不喝了,指着秋东好一通数落:
“我给你每月提供的吃喝花用比皇子还多一半儿,我儿子都没你这待遇,若不是我实在生不出你这般大的儿子,我媳妇儿都怀疑咱两之间有血缘关系了!
什么绫罗绸缎麻布棉衣的衣裳没叫人给你做过?偏你毛病太多,非说新衣裳磨的你脖子手腕疼,只喜欢那两套穿出毛边儿的。
连陛下都知道你‘节俭’了,成高那头指定快得了消息,要写信骂我小气了!
豁,成高如今做了知州,对你的崇拜如滔滔江水,可不把我这个堂兄放在眼里喽,张嘴闭嘴都是你如何厉害,我都要被他磨的没脾气了!”
秋东笑而不语。
当他不知道他那“节俭”名声背后有小表哥的推波助澜?每回有人说他奢侈无度的时候,小表哥就跳出来嚷嚷:
“知道我表弟一件普通棉布衣裳穿几年吗?知道我表弟家中总共才几个仆从吗?知道他从不花钱参与莺歌燕舞的场所吗?如此简朴的人,吃点合口的你们都有意见,是想叫他吃糠咽菜才行?”
夏家人,自上至下,傲娇的很,口嫌体正直。
要秋东说,他这辈子遇到过的爹,从不负责任的谷陶到自私自利的乌植,再到小心翼翼捧着他的蓝将军,都没有小表哥为他操心的多。
不是蓝将军不好,实在是小表哥太好了。
好到他年纪轻轻,就偶尔开始幻想,下辈子,他想要这么一个爹,亲爹。
府里他领养回来的孩子正带小厮放炮仗,眼前一片热闹,街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府门口有附近百姓扎堆送来了年夜菜,闹闹腾腾中,迎来了羲和二年。
属于蓝秋东的时代,缓缓拉开了序幕。
全职儿子
“贝尔曼医生, 有劳您百忙之中走这一趟,敢问我儿子究竟何时能醒?”
“是啊医生,我弟弟都躺一个月了, 实不相瞒,这期间我们家请了无数国内外权威专家, 您已经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还望您能给我们个准话。”
“你们心情我能理解, 但柏先生的情况非常罕见, 我和我的团队会积极跟进, 家属也要做好长期维持现状的准备……”
后面的话秋东没往心里听, 他这会儿脑子里就三个字:
“死骗子!”
他上周才听了学校组织的防诈骗讲座,今天就有人骗到他爸和他哥头上了!他听的真真的,刚开始说话那两人绝对是他爸和他哥没错。
看来老师说的果然很对, 信息时代骗子的手段更新迭代,连他精明的爸爸和不可一世的哥哥都被骗的团团转。
还是拿他的身体健康进行诈骗?想他昨天才参加完高考, 和同学嗨皮了一整晚, 凌晨六点晕乎乎进家门躺床上, 还没睡醒就听到这么一段儿,起床气上来, 说啥都不能忍。
闭着眼大声喊:
“爸!”
秋东自觉喊的很大声。
然而柏明意柏总正和医生商议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压根儿就没听见这蚊子哼哼。
秋东生气了, 他亲爱的爸爸一向对他有求必应, 今天怎么回事?难道仅仅因为他终于高考完了,不再是珍贵的高考生, 就得不到爸爸浓重的父爱了吗?
“哼, 大哥!”
年轻的柏闻山柏总忽然皱眉,打断父亲和贝尔曼医生的对话:
“爸爸, 您刚才有没有听到小东喊我大哥?”
柏父怜惜的拍拍大儿子肩膀,长长的叹口气:
“闻山,爸爸知道你这段时间很累,其实爸爸也经常会想起小东快快乐乐和我在一起的场景,爸爸理解你现在的感受。下午别去公司了,回家休息吧,公司的事爸爸帮你处理。”
秋东真的生气了,他喊那么大声都没人听见?
他想直接睁眼,然后一个鲤鱼打挺,气势汹汹的扔个枕头过去,把人从他房间赶出去,烦死了!
结果,事情卡在睁眼这一步上,没睁开!
再睁!还是没睁开!
翻身,没翻动!
鲤鱼打挺,没挺起来!
秋东这下是真的超生气,瞬间将他这种症状归结到骗子身上——
怪不得能把他爸和他哥骗的团团转,做戏做全套,悄无声息在他身上动手脚,这骗子果然有两把刷子。
耳边是他爸吩咐助理给这个叫贝尔曼的骗子打钱的声音,一开口就是七位数,还只是近两月的费用!
想他高中三年,每月生活费只有八百块,精打细算,给同学过生日买礼物都要写项目申请书等爸爸和大哥批准的悲惨日子,七位数够他下半辈子咸鱼等死了,凭什么给骗子?
“不行!我不同意!”
这回不仅柏大哥听到了秋东的声音,连柏父和国际权威医生贝尔曼也听到了。
一群医生呼啦啦进来给秋东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指指点点,写写画画,然后哗啦啦出去,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彼时病房里仅剩秋东和柏父,柏大哥,以及闻听消息急匆匆赶来的辛好。
秋东眨眨眼,再眨眨眼,确定他看东西十分模糊,偶尔一眨眼的功夫能看清一点,就跟老式电视机断了信号似的。
柏父见他着急想用手揉眼睛,连忙握住小儿子的手,轻声阻止:
“医生说视力这两天就能恢复,小东你别着急,爸爸一直在这儿陪着你呢,别怕啊。”
秋东一个劲儿摇头,他不是怕的,他是震惊的啊!
就这点朦胧的视力,也把他惊的不轻,嘴巴里能塞进去两个咸鸭蛋,他好半晌咽下嘴里的皮蛋瘦肉粥,不可思议道:
“小好,你怎么一夜之间变得这么成熟,职业西装一穿感觉好像我大哥啊!你快变回来,我想要我青涩单纯的妹妹。
你今年才高一,不要搞的比大一还严肃,是不是哪个坏男生让你如此穿搭?你告诉哥,哥去收拾他!男人都是大猪蹄子,没一个好东西,说了多少遍别被他们的甜言蜜语给骗了怎么就是记不住?”
辛好瞳孔震惊,感觉她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偏头和柏家姑父以及表哥视线对上,确定她没听错。
心肝儿都开始颤了。
秋东毫无所觉,小嘴继续叭叭:
“还有大哥和爸爸,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大哥你今年才大一哎,你不是说最烦在公司里穿西装三件套,我从零花钱里省了好久,才去商场给你买了一套居家服,你表现的可喜欢了,每天回家都要穿。
我看你其实就是想骗我零花钱,你瞧着可享受穿西装了吧!
哦还有我亲爱的爸爸,我高考前你天天跟我保证,说你的基因很好,不会让我因为过度学习掉发白发,结果呢?你头发早就白啦,我才高考完你就放松警惕不染发啦?”
被秋东质疑的三人相视一眼,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
柏父艰难开口:
“所以小东,你今年十八岁?”
秋东觉得他爹简直莫名其妙,三两下用勺子将碗底刮干净,遗憾的摸摸肚子,臊眉耷眼叹气:
“是啊,昨天下午参加完高考最后一科,今天就只能吃皮蛋瘦肉粥,还不让吃饱。原来高考完的待遇真的会一落千丈,荤素搭配有鱼有肉有凉有热有汤有水果顿顿大餐的日子真的会不复存在,嘤~”
其他三人再次对视一眼,各自神情更加复杂。
柏大哥咬牙,按响了床头铃。
又是一群医生呼啦啦进来,各种仪器往秋东身上招呼,然后哗啦啦出去。
一个小时候,得出结论:
“柏先生,经过我们初步诊断,令弟是意外事故导致的暂时性失忆,目前看来,他的记忆停留在十八岁高考完那天。”
柏大哥眉头微皱:
“暂时?”
医生:“是的,可能明天就会想起来,也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您知道人的大脑是一个非常精密的机器,有些事目前的医疗手段并不能解释清楚。
我的建议是尽量让他保持放松的好心情,带他去熟悉的地方,或许能刺激他想起些什么。”
这回聚在一起发愁的成了柏家父子以及辛家三口。
高级病房里,秋东躺沙发上翘脚看奥特曼,即便看不清,即便台词他都能背下去,可还是听的津津有味。
其余人挤在隔壁客房商讨秋东接下来的归宿。
辛家人坐一条长沙发,柏家人挤一条长沙发。
泾渭分明。
辛好从门缝看一眼表哥宛如十八岁少年的欢快背影,坚定表示:
“我是从小跟在表哥身后长大的,表哥比亲妹妹还疼我,他虽然只比我大两岁,可小时候是他像家长一样带我上下幼儿园,保护我不被其他小朋友欺负。
小学时我被街上的流浪狗追,差点儿命丧犬口,是他赤手空拳和狗搏斗两个小时,最后一条胳膊脱臼,脸上肿的连眼睛都看不清,小腿缝了三针,肩膀上至今还有狗咬的痕迹。
说一句我们有过命的交情也不为过,我们之间有数不清的回忆,这时候他当然要跟我回去,更有利于他想起丢失的记忆!”
辛好爸妈连连点头,心疼的直掉泪:
“就是就是,自打明意你和辛岁离婚,小东就是跟着我们两口子长大的,我们把小东当亲儿子养,小东面儿上管我们叫舅舅舅妈,实际上和亲爸妈没差。
辛家老别墅满满的都是小东的儿时回忆,打今儿起我们就搬回老别墅住,叫小东也跟过去,我们两口子不亲眼看着这心里不踏实。”
柏父急了,出口阻止:
“大哥大嫂,我知道你们和小东感情深厚,可我和小东的父子情也不是假的啊,那几年是柏家内部不安全才迫于无奈将小东托付给你们抚养,这几年我和小东相处的如何你们有目共睹。
别的不说,高中三年我陪他备战,他几点起我几点起,他几点睡我比他睡的更晚,给他加油鼓劲,安排课时,同吃同住同上课,最后我要是陪着一起参加高考,成绩指定比他还高!
说我们一起扛过枪,一起上过战场也不为过吧?我相信没有比这段时间更让他记忆深刻的了,还是留在柏家,留在我身边最好。”
柏大哥衬衫袖子撸到胳膊肘儿,没了在商场的精英气质,点头如捣蒜:
“舅舅舅妈,你们都不知道小东在家和我相处的有多好,他用零花钱给我买家居服,用全部奖学金给我买钢笔,家居服我穿了七年至今还在衣柜仔细保存,钢笔我也只在重要文件上签字。
小东最喜欢我这个哥哥了,让他跟我回家,我可以带他去公司上班,同进同出,亲眼盯着他。”
辛家舅舅嗤笑一声,将沙发扶手拍的啪啪响,大声揭穿柏大哥: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花两千块给你买居家服,你就给他过户价值两千万的房产,他用三百块奖学金给你买钢笔,你给他送价值三百万的跑车。
就是因为你们父子对小东的要求无所不应,宠爱无度,别人家孩子有的全都一股脑儿塞给他,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需要,才让他成了圈子里出名的‘地主家人傻钱多’傻孩子,一个个围在他身上吸血!”
柏大哥坚称:
“没有的事,我们对小东可严格了,每月只给他八百块零花钱,需要支出超过两千块就得写项目申请报告!”
辛舅妈忍不住撇嘴:
“不是舅妈说,你们柏家从你爷爷那辈儿起就不会养孩子,要么把孩子当狼养,要么把孩子当羊放,只你爸爸是真心疼爱你和小东,把你们两当人待。可你爸走的又是另一个极端,宠起来不管不顾。
就你们说的那甚么项目申请书,糊弄鬼去吧,哪一回小东写出来你们没批?”
柏父觉得这话不对,急于否认:
“大嫂,话不是这么说,主要小东从不乱申请,懂事着呢!”
“呵!”
“哼!”
“小东必须跟我们回辛家!”
“不行,他得和我们回柏家!”
“辛家温馨!”
“柏家有爱!”
双方压低声音吵吵起来,生怕在客厅看动画片的秋东听到。
事实上,秋东在他们偷偷关起门的第一时间,就一个鲤鱼打挺,跳下沙发,光脚踩在地毯上,鬼鬼祟祟扒在门缝偷听。
他听的断断续续,连蒙带猜,大概知道两家人在为他接下来去哪儿住争吵。
哎,这可真是甜蜜的烦恼,此情此景,每年都要上演好几回。
但此时此刻,无疑是他出面,化解两家争执,防止矛盾升级的关键时刻。
于是他挺身而出,敲响房门,特意选了逆着光的方向,宛如超级英雄出场,站在两家人面前,大声道:
“这有什么好争的?我过完暑假就要去上大学了,我要选京市之外的大学,一年只有放寒暑假才回来,哈哈哈,从今往后,我彻底自由啦!”
两家人:“……”
很好,即便失忆了,也还是那个中二孩子,一点儿没变。
辛好小心扶表哥坐在空着的沙发上,给他怀里塞了旺旺小饼干,顺手把旺仔牛奶吸管插好递到他手里,见他光着脚丫子,细心帮他拿来了拖鞋。
秋东被妹妹前所未有的贴心伺候,搅合的他连最爱的小饼干都没心思吃了,脚趾尴尬的抠地毯,别扭道:
“妹儿,你看着突然比我大了好几岁,你这样我怪不好意思的。”
“还有舅舅舅妈,我知道我生病让你们很着急,瞧着憔悴了许多,回头等我哥把那个骗子送局子里去,我就安心陪你们做美容,保管三个月下来容光焕发,重获青春!”
辛好拉了把椅子在他对面落座,盯着他懵懂朦胧的眼睛轻声道:
“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先听我说,别着急!”
于是在接下来半小时中,秋东被迫接受了一脑子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大学毕业,待业在家,是个全职儿子的事实。
秋东听的嘴唇都颤抖了,手里的旺旺雪饼被他无意识捏成了碎渣,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无法接受时,他激动的从沙发上站起来欢呼:
“我可真牛逼!一个学渣竟然考上了京大,哈哈,还不用吃学习的苦就成功拿到了毕业证,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上掉馅儿饼吗?”
众人:“……”
算了,看在你高兴的份儿上,就不告诉你,其实你学的是哲学专业了。
就在他们以为秋东已经接受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时,秋东瞬间缩成一团,痛苦的捂住脸哭唧唧:
“所以我今年已经二十七了?我昨天明明是十八岁的小鲜肉,今天就成了老菜帮子,是谁偷走了我的青春?
是谁,把噩耗送到我身边~
是那可恶的车祸,是那可恶的车祸,是那可恶的车祸~”
说着说着就唱了起来。
众人:很好,还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
虽然很悲伤,但莫名想笑是怎么回事?
不行,他们是专业的,经过这些年的特殊培训,一般不会笑场,除非真的忍不住。
秋东抒发完内心的悲愤,抹一把辛酸泪,祭奠他还没来得及感受就已经完全逝去的青春。
随后故作坚强的从沙发上起身,用泪蒙蒙的双眼看着众人,捂着胸口做西子捧心状,难过道:
“既然如此,我哪里都不想去,就让我独自舔舐伤口吧。我,柏秋东,从今天起,要做一个独立,坚强,有担当,能承担自己人生的成年人,我要住进我的快乐小家,独自消化这份来自命运的嘲弄!”
一听他要一个人搬去他那栋价值两千万的大平层,谁都乐不起来了,辛舅妈没忍住埋怨大外甥一句:
“说你宠弟无度你还不承认,当初不给他过户不就什么事都没有?”
完了还得搂着秋东亲亲热热哄他:
“小东你忘了,你那大平层租给你朋友住了,以前你说他们是你合租室友,舅妈虽然担心可知道你行事有度,住就住吧。
可现在你才十八岁,还是个清纯的男高中生呢,你和那些社会人住在一起,万一被他们带坏了怎么办?你是要舅妈成日为你担心的吃不下饭吗?”
秋东想不通他会把他心爱的快乐小家租给谁去住,脑袋都快冒烟了:
“他们是谁?救了我的命吗?那房子里一砖一瓦,一床一柜,可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凭什么让别人去霍霍?”
柏大哥心里冷笑,人家没救过你的命,只是单纯会哄你开心,我和父亲是见你真的很开心,才默认了你的行为。不过往后跟那些人还是越远越好,你车祸的事至今没个定数呢。
秋东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迟疑道:
“舅妈你说得对,不过做人是得讲诚信,既然是合租室友,我肯定和他们签了合同的,这时候不好无缘无故把人赶出去。
那我先回家里住,然后拿租金带你们去做美容好了,舅妈您这段时间辛苦了!”
辛舅妈被感动的不行,正想说点好话把秋东哄回辛家呢,柏大哥看破她的意图,适时插嘴:
“呵,租金?哪里有多余的租金,每月的租金你单独拿出来给大家买礼物都不够,还得从你零花钱里另外添呢!”
说着柏大哥特意露出腕间价值八千块,完全和他身价不符的手表,几乎称得上明示道:
“这是你去年送我的,当时允诺今年给我换八万块的!”
秋东一整个大震惊。
他一年到头都存不下八万块,怎会随意许下这种诺言,看样子大哥还当真了?
想到这里,秋东脑壳儿突然亮起大灯泡似的,激动握住大哥的手摇晃:
“我成年后的零花钱很多吗?能买得起八千块的手表,一定比八百块多是不是?我现在也可有拥有,对吗对吗?”
柏大哥笑的像吃鸡的狐狸,伸手将弟弟的一撮呆毛压下去:
“是啊,每个月三万块,完全由你支配,和朋友去咱家旗下的餐厅酒店一律记在我的账上,你的钱大多用来玩赛车换轮胎配件。”
天啊,秋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也太幸福了叭,一下子从月八百上升到月三万,他瞬间就膨胀了。
完全忘了“昨天傍晚”还在精打细算,和同学挤在一块儿琢磨好不容易省下的两百块,大家凑一凑可以去个什么样的地方嗨皮才是性价比最高的!
柏大哥见他双眼冒星星,不动声色引导:
“其实你那小区周围这几年发展的特别好,步行十分钟就是有名的商圈,各方面条件都没的说,市面上每月租金五万左右,你却象征性的收了你朋友每人两千,每月也只拿回家六千。”
五,五万!?
秋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记忆里,他那房子开车到市区都得半小时,大哥送给他的时候说是偶尔过去住两天,散散心。
他现在这么富有的吗?
不由自主向最听他话的妹妹求证。
已经在自家公司工作两年,是真正职业女强人的辛好,面对表哥软绵绵带几分迷茫的眼神,瞬间想起小时候尽管对方也很怕鬼,还是坚强的守在她床头,让她安心睡觉的场景。
出口时语气都跟着软了几分:
“哥,大表哥说的没错,你那行为和做慈善没区别!”
辛好和大表哥对视一眼,确定两人是相同的想法,那几人是时候动一动了。
秋东急了,这跟直接动手从他兜儿里抢钱有何区?在地上转了两圈儿,喊辛好:
“妹儿,快把哥的手机拿过来,我得给那些人打电话,让他们把租金补上,以前的也就算了,以后可不能再干这种傻事!”
辛好哎了一声,笑眯眯将秋东的手机递过去,连密码都是她帮着输的,她哥是个念旧的人,密码多少年没换过。
在秋东跟个好奇宝宝似的感叹“如今的手机可比我当年高考那会儿好玩多了”的时候,辛好已经快速找到孟义的电话,帮忙拨了过去。
对方好半天才接通,秋东快人快语,直接说:
“你在哪儿,是不是在我的大平层?从下月起我要涨租金,每月一万,不服就滚蛋!”
对方被秋东的反应给弄蒙了,都没顾得上惊讶他何时醒的,声音里还有浓浓的困意,好笑道:
“我说柏二少,咱们可是好兄弟,又不差这点钱,至于吗你!”
秋东双手抱胸,对着辛好举到他眼前的手机,气哼哼道:
“谁跟你是好兄弟?好兄弟才不会占我便宜还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你都不差钱了还故意占我便宜,你要是差钱,我不得被你当血袋吸?
要么涨价,要么滚蛋!”
说完快速摁了通话结束键,大声朝所有人宣布:
“舅妈说的对,清纯男高的确很容易被社会人欺负,我要回家和爸爸一起住!”
柏父:“哎,好!”
柏大哥:“这就办出院!”
996:被迫关进意识海,上蹿下跳吃瓜,忠实的将每一帧画面记录下来,希望宿主以后有机会看到时不会脚趾抠地。
爸宝男出没
秋东作为爸宝男, 近两天简直过上了他的梦中情日。不用学习,不用考试,不用早起晚睡, 不用007,爸爸和大哥看他的眼神也充满了包容和爱。
除了在家了解外界的变化, 主要以了解各种电子产品和游戏的变化为主,其余时间就是吃吃睡睡, 像只快乐的小猪。
如此过了三天, 大哥还主动给他一张银行卡, 用满含爱意的语气说:
“成日待在家里怎么行, 人都要闷坏了,我让林助理陪你去逛街,想要什么直接买, 不够了给大哥打电话。”
秋东一骨碌起身,扔掉手里的游戏机, 亲亲热热和大哥挤在同一张沙发里, 兴奋问他:
“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那我可以收购小好的公司, 让她来陪我玩儿吗?”
柏大哥正准备微笑点头的动作一顿,帮弟弟整理了乱糟糟的头发, 语气十分不确定:
“首先, 小好是在辛家公司上班, 其次这种话以后千万不要当这舅舅舅母的面儿说, 你会被他们打断腿的知道吗?”
秋东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光:
“大哥你又哄我,小好明明在娱乐公司上班, 辛家产业可是以卖猪肉为主!”
柏大哥心里无奈叹气, 知道弟弟根本就没看他专门整理的资料,又不敢过于逼迫他, 免得他又嚷嚷头疼,就算知道他是装的他也不忍心,只好耐心解释:
“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如今辛家的猪肉生意规模急剧扩大,遍布全国,你去街上走走就能发现大街小巷都有线下实体店,这两年国外出口也做的还行。
于是舅舅舅妈做了点其他投资,也是不能把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意思,娱乐公司就是其中一项尝试,小好看好那个行业,所以接手了那边的管理。”
秋东听的似懂非懂,满脸恍惚:
“我那乖乖巧巧只听哥哥话的可爱妹妹,这就变成女霸总了?”
柏大哥见他如此又觉不忍心,给他怀里塞了他最喜欢的旺仔牛奶,试探性提议:
“要不然你跟我去公司吧?公司有很多年轻人,说不定你们很快就能有共同话题,玩成很好的朋友。”
秋东才不想去公司,大哥和爸爸不是在开会就是在查看各种文件,员工只会奉承他“柏二少”,搞得他连个正式名字都没有一样。
要是遇到大伯家的讨厌鬼就更烦人了,阴阳怪气好似不会正常讲话,简直是教导主任和隔壁班主任结合体的普拉斯版。
“可你总得结交新朋友才行吧,先说好,孟义他们几个是不能再往来了。”
提起孟义,秋东气鼓鼓的从沙发缝隙中翻出手机,当着大哥的面儿把孟义从黑名单放出来,十分不悦道:
“我都没让他补过去几年的租金,他还可劲儿给我打骚扰电话,催我去上班,我一全职儿子,哪来的班上?这不是特意来嘲讽我的嘛!
我把他拉黑了,他还让那个叫常平和黄守仁的,继续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脑子有病?这是直接开嘲讽了呀!我都不认识他们,我能忍?”
秋东理直气壮的找家长告状:
“大哥,他们欺负我,肯定不是好东西,你让他们都滚,我的房子也不要再租给他们了!”
柏大哥盯着小弟沾了薯片碎屑的手机屏,眼中幽光一闪而过,语气更为和缓,哄小孩儿似的:
“是吗,你跟大哥仔细说说,他们究竟是怎么催你去上班的?”
秋东指着手机倒数:
“五,四,三,二,一!”
“一”字刚落地,手机屏闪烁,孟义来电。秋东给大哥“你自己听吧”的眼神,点了接听,选择公放。
对面嘈杂的音乐和男男女女欢呼吆喝声瞬间钻进毫无防备的两人耳里。
好一阵精神污染。
随后是孟义不可思议的“卧槽终于接通了”,背景很快安静下来,孟义急慌慌说:
“柏二少,好我的二公子,咱有话好好说行不,兄弟不就是叫你搞快点赶快出来工作嘛,你至于把我拉黑吗?”
“胡说,我不缺吃不缺穿,还这么咸鱼,在家舒舒服服多好,为啥要想不通去工作!?衣无贰尔七 五贰八一”
孟义冷吸了口气,不可思议道:
“行行行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仗着关系好白住您的房子,回头我把租金都打您卡上行不行?您就别跟小的逗闷子了,那工作您合同都签了,两日后就要进组啦,不去是要付违约金的!”
秋东懵了,手一抖,手机掉在他哥大腿上。
“合同?什么合同?我怎么不记得?”
孟义也懵了:
“不是,您别跟小的开这种玩笑行吗?其他嘉宾也是因为您才答应上这个节目,节目组已经宣传出去了,您要是中途变卦,那些人不得撕了我?”
秋东眼珠子一转,换上淡定的语气:
“合同我没带在身边,你下单叫个跑腿给我送过来,我得让我哥帮忙再看看!”
孟义长长的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给你送过去肯定没问题,关键你之前不还说这事得瞒着你家里吗?现在告诉你哥,不怕挨揍了?”
秋东:紧张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可还是嘴硬说: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让你送你直接送就是了。”
在等合同期间,秋东信誓旦旦跟他哥保证:
“肯定是假的,我从小耳濡目染,最知道合同不能随便签以免造成不必要损失的道理,哪来的胆子瞒着你和爸爸在外面签合同?哥你相信我,合同一定是假的,是有人冒充我的笔迹签字。
你可得让公司法务帮我打官司,还我清白!”
柏大哥淡定的塞了一块小饼干堵住弟弟喋喋不休的嘴。
心里哼笑,合同当然是真的,孟义给你灌迷魂汤,说那只是一个旅游类节目,能让你放松身心,得到和唱k,泡吧,赛车,滑雪,跳伞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全程只需做自己,和几个朋友快快乐乐旅行,一切费用节目组全包,最后还能获得一个由世界手工大师麦博尔亲手打磨的烟斗,那简直是爸爸的最爱。
你被迷了心神,悄摸摸签了合同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事实上连你做的旅游攻略,在哪里给家里人买什么礼物我都看见了。
不过事实当然并非这般简单,柏大哥觉得那个综艺不会给弟弟造成实际伤害,才放手让他去玩儿。
此时他很淡定的安抚快要着急冒烟儿的弟弟:
“怕什么,违约金而已,大哥付得起。”
然而等秋东看到合同上他那小学生狗爬字以及违约金后面的七个零时,经历了瞳孔地震,不敢置信等一系列丰富的心里活动,最后还是捂着胸口表示:
“不,这个工作,我去!”
说完就跟被妖精吸走了浑身力气似的,软绵绵躺在沙发上不动了。
柏大哥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弟弟还是那个善良且勇于承担责任的弟弟,但他有些忧心失忆后的弟弟应付不来那几个所谓的好友。
去书房给表妹辛好打电话,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两个霸总嘀嘀咕咕商量一番,等柏大哥再次出现在一楼时,发现弟弟已经恢复活力,正积极查看合同,并从网上查找相关资料。
不动声色坐在旁边查阅文件。
秋东见大哥一点儿都不为他长这么大,即将人生第一回去外面上班养家担忧,心里有点小委屈,乱糟糟的脑袋从手机屏幕上挪开,对合同内容指指点点:
“我看着有点奇怪啊,旅游节目设置这么多男女互动环节干嘛?还不如跟景区的npc合照来的有意思呢!还有另外六名嘉宾包括孟义在内,据说都是我的好友,我瞧着怎么不靠谱呢?”
柏大哥坐在旁边,用请教的语气问:
“哪里不靠谱?”
秋东手指头在屏幕上指指点点:
“我是无业游民全职儿子,成天游手好闲还能吃喝不愁,和我成好朋友的人,最起码一天之中有一半儿时间得和我在一起玩儿吧?这些人也是家里有矿,没有正经工作的?”
那不整一个混吃等死天团?
他们就是高中教导主任嘴里的“社会渣滓,不为社会贡献一分力量,反而是社会潜在危险份子,我老张耻与你们为伍,以后出去了千万别说是我的学生,丢不起这人!”
柏大哥伸手捂住弟弟那双充满清澈愚蠢的大眼睛。
他实在不忍心告诉他——没错,你那些“朋友”真没有一个是朝九晚五上班打卡的社畜,从某方面说他们游手好闲社会渣滓也无不妥。
而且那档所谓的旅游节目也不是旅游节目,而是纯纯的恋爱主题,当然要增加许多男女互动啦,而且各位嘉宾之间的关系简直令人寻味,脑子正常人的都玩不转那种!
还是那句话,要不是见他们能哄弟弟开心,他早就出手干预了。
现在嘛,看弟弟斗志满满的样子,还是把惊喜留给他自己去挖掘吧,能让他走出家门,快快乐乐的就好。
秋东当然斗志满满了,那可是价值七个零的违约金,他做梦都没想过这辈子靠自己能赚到那么多钱!
于是拿出了备战高三的精神,拒绝了和亲爱的爸爸傍晚一起散步的提议,拒绝了大哥主动提出帮忙的求情。
从贴吧,论坛,网站,各大app挨个儿搜索几个队友的社交账号和关键词。
在房间埋头手写了厚厚三本笔记,用掉了八根中性笔芯,画出了完整的人物关系图谱,重点部分熟读并背诵,其他部分连看三遍。
期间无视了数次提出各种诱惑试图打乱他思路的好爸爸,以及多次敲门给他投喂美食试图分散他注意力的好哥哥。
终于在第三天早晨出发前,信心满满的在餐桌上大声宣布:
“你们就等着收节目组打的尾款吧,到时候我请客,随便点,把小好和舅舅舅妈都带上!”
柏父忧心忡忡,再次试图拖儿子后腿:
“小东啊,爸爸看了你和节目组签的合同,工作内容很辛苦的,要不然咱不去了吧?爸爸有钱,爸爸养你,给你加零花钱好不好?!”
奈何秋东儿心似铁,看都不看老父亲一眼,在大哥的目送下上了节目组的车,扬长而去。
父子两闻着汽车尾气心里怪不舍,感性的柏父吸吸鼻子,红着眼眶问:
“小好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柏大哥给老父亲递过去一张手帕,安慰他:
“是,小好会亲自跟进组,有小好在,我们无需太担忧,而且节目组我也提前安排了人,一旦发生意外会第一时间联系我。”
话是这么说,父子两对吃了一半儿的早餐都没心情继续了。
只能说有人欢喜有人愁。
秋东刚到机场就发现要和小好妹妹同行,且参加同一档节目,激动的围着她转圈儿,还避开摄像机的镜头,小声跟她嘀咕:
“这个节目组不实诚,合同处处埋坑,不过你放心,我已经熟练掌握其他嘉宾所有信息,会保护你的,妹儿你记得牢牢跟着哥!”
辛好觉得表哥失忆了也还是最爱的她的哥哥,欢欢喜喜应下来:
“知道啦,哥你永远都会保护我的!”
摄像机是打他们离开家那一刻开始拍摄的,然而秋东和辛好恍若无人,即便上了飞机也头对头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自然的就跟真的只是出来旅游的一样,完全无视了摄像机的存在。
不过导演组也不急,在他们的预想中,真正的修罗场得从秋东跟其他嘉宾见面后才开始。
毕竟他们这节目虽然叫“我们的恋爱”,其实被不少人戏称为“富三代柏秋东和他的前男友以及前女友们的大乱斗”。
没错,他们特意邀请的三位女嘉宾据说都是这位低调富三代的前女友,有娱乐圈刚凭借仙侠剧出名的活泼开朗小花贝娜,有腰细腿长御姐模特纪不凡,还有富家千金和柏二少青梅竹马的清纯素人祝安安。
三位男嘉宾这几年在各自的领域也是大放异彩,听闻和柏少爷在后面大力扶持有关。据可靠消息,这三位已经堂而皇之住进了柏少爷的私宅,和柏少爷的关系名为合租室友,实则暧昧不轻。
毕竟凭借这几人的成就,又不是租不起房,干嘛几个大男人和柏秋东挤在一起,没有丝毫私人空间,对吧?
其中孟义是近两年声名鹊起的风暴摄影师,作品曾多次被国家地理杂质收录,常平的律师事务所也在圈子里小有名气,黄守仁是赛车界的明星人物,接了不少汽车广告,收入可观。
再加上临时带资进组的蓝天娱乐总经理辛好,那个传闻中和柏二少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亲亲表妹。
场面光是想想就很刺激。
这也是导演为他们这个日渐衰落,急于改版的节目组想到的救命稻草。果然,嘉宾阵容一公布,网上就吵翻了天,节目也算是未录先红,让导演更加坚定要把这档节目拍好!
于是导演一再跟手底下工作人员强调:
“咱们的节目只给嘉宾设置大概框架,具体由嘉宾们自己发挥,千万别干扰他们的日常活动,最好让他们忘了咱们的存在,主打一个还原真实,懂了波?”
可很快节目组就发现,他们期待的名场面和眼下似乎有亿点点出入。
当秋东一行八人全部住进恋爱小屋后的第一晚,除辛好外的其余六人纷纷撸袖子挤进厨房,差点儿为了食材和厨具的归属打起来,都笑眯眯咬牙切齿表示要给秋东做一顿色香味俱全的拿手好菜。
秋东正在客厅看动画片,耳边却全是叮呤咣啷声,把遥控器往辛好手里一塞,气势汹汹的冲到厨房门口,对着几人指指点点:
“孟义,做你拿手的煎鱼,黄守仁炖鸡,常平煮排骨,贝娜拌蔬菜沙拉,纪不凡炒秋葵,祝安安你什么都不会,看哪个需要帮忙,打下手。
就这样,都别吵了,再吵我可要生气了!”
说完潇洒离开,留给几人一个气呼呼的背影。
节目组原以为被秋东如此不客气的命令,这几人最起码也得耍点小脾气,毕竟都不是逆来顺受的无名之辈,冲突和效果不就有了吗!
谁知空气瞬间安静后,几人特别听话的各司其职,按照秋东指示去做菜,不争不抢。
场面一度非常和谐。
看呆了节目组。
辛好往厨房看了一眼,小声跟秋东嘀咕:
“哥,你知道网上怎么传你和他们几个的关系不?”
秋东盘腿坐在沙发上,边吃小饼干边回答:
“都是假的。”
辛好自然知道都是假的,但问题是:
“哥你想起来了?”
这也太快了吧,失忆就跟玩儿似的!
秋东学着动画片里小当家的语气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辛好见他心情好便没追问,想着回头真出了问题她再出面解决也来得及。
谁知她哥的发挥永远出人意料,压根儿就不需要她出手。
好不容易饭菜上桌,秋东非常礼貌的表示:
“辛苦大家,明天的早餐有需要的话我和小好帮大家准备。”
一口软烂入味的小鸡还没下肚呢,祝安安第一个按捺不住,坐到秋东旁边给他布菜,声音不急不缓,徐徐道来:
“小东,这是你初中那会儿最爱的的煎鱼,还有你高中时喜欢的糖醋排骨,是孟义和常平花了许多心思按照你的口味做的,尝尝?”
孟义闻言笑的十分爽朗,无意间露出手上被烫出来的大燎泡:
“哎,咱们糙老爷们儿做这点事情算什么,还是祝小姐有心,连秋东喜欢吃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要是能自己动手学一手就更好了!”
常平为人沉稳,只意味不明应了一声:
“咱们和小东兄弟之间不讲这些,祝小姐不会做也没甚么,好好尝尝我的手艺。”
秋东根本感觉不到席间暗潮涌动,给辛好夹了一块儿排骨,埋头干饭。
其他人互相传递眼刀子,在桌上嘎嘎乱杀。
辛好见状,心说表哥以前都生活在这种环境中,难怪沉迷享受不愿清醒,这种美男美女争相讨好的场面,是个人都得沉醉其中。
她似好奇,笑眯眯问祝安安:
“听说祝小姐和表哥是同学,青梅竹马?”
祝安安羞涩一笑,尽显清纯,但还是很大方道:
“是啊,我们是初中高中六年的同班同学,小东一直对我很照顾,还送我上下学,帮我买早餐。我们彼此分享秘密,无话不谈,互相鼓励,共同进步,是非常亲密之人呢!”
辛好心里想——都是放屁!
表哥不过是和柏家老爷子住了一月,恰巧和你家在同一条街上,你奶奶大半夜嚷嚷着有小流氓跟踪你回家,半条街的人都听见了,表哥正义感爆棚,活雷锋上身,主动接送你一段时间。
怎么到了你嘴里,就跟他和你谈恋爱似的。
面上笑眯眯:
“是吗,怪不得有人说你们是彼此的初恋呢!”
祝安安眼波流转,看向秋东的视线带着无尽情谊,羞红了脸,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辛好在心里扎这小绿茶的小人儿——不知道我表哥失忆你都敢来这一出,要是知道我表弟失忆,怕是敢直接找到柏家要求负责。
看我不收了你!
谁料秋东抢先一步问她:
“既然咱们之间无话不谈,那我们的友谊应该能经历住重重考验对吧?先考你一道开卷送分题,我高二第二学期化学十八分的卷子拿回家让家长签字,被打的有多惨?请了几天假在家休息?”
正准备表演深情的祝安安:“……”
正咬牙切齿暗骂祝安安绿茶的其他人:“……”
能经得起考验就是个客套话,没让你真考啊!
面对秋东双目灼灼,等着她回答的祝安安,磕磕巴巴:
“挺,挺惨的,休息?在家休息了三天!”
秋东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晃,大声且得意道:
“错!我爸爸那么疼我,怎么舍得打我?所以我并没有挨打,也没有在家修养,而是多了两位名校毕业的化学私教老师。
知道为什么你不晓得这回事吗?因为请假在家修养的是你啊,我亲爱的老同学。”
秋东闭上眼睛,大声背诵他笔记里的内容:
“那天你在企鹅空间里写,九月十八,万里无云,天朗气清,可我的心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柔软的棉被也捂不热我早已冰凉的心,黄xx,我恨你!”
背完还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仔细对照,确定只字不差后,满意道:
“综上所述,首先你撒谎了,我和你根本不是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关系。其次,这个黄xx是个人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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