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兵驰援
“殿下, 事情好像不太对!”
乌城急匆匆跑来,到了秋东跟前扶着膝盖直喘气,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的手正在害怕的发抖。
此时他们一行人正停在距离安庆城一百里的一处山涧休整, 秋东站在高高的大石头上眺望安庆城方向,双手后背, 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状从石头上跳下来,等乌城喘匀了气, 才问他:
“说清楚, 究竟发生了什么?”
乌城一脸惊恐, 好似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哆嗦着嘴唇,面色苍白:
“殿下,方才探子来报, 安庆城被羌族五万大军包围了!”
秋东猛地抬头,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羌族声东击西, 吸引走了安庆城大部分主力, 却把主战场放在了安庆城?”
原本他们得到的消息, 是安庆城守将们经过一番商议后,决定主动出击, 把主战场放在距离安庆城八十里, 与羌族接壤的边界。
御敌于国门之外, 给羌族一个狠狠的警告, 让他们知道即便姜国已经日落西山,依然不是蛮夷可以公然挑衅的存在。
这些年双方在边境小打小闹不断, 是因为姜国国君已经没有了收服周边小国的野心, 而非他们没有和羌族正面对抗的实力。
姜国依然是整个中原王朝最鼎盛的国家,绝不允许公然挑衅的事情发生。
“守将们来不及回援安庆吗?”
按理说战场距离安庆城只有八十里, 他们反映过来带兵驰援也还来得及。
乌城这下是真的哭出来了,他感觉自己的腿已经软了,要不是殿下正扶着他的胳膊,他都要一屁股直接坐在地上:
“安庆城守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羌族人诱敌深入,进了南边的山谷,您也知道那种地形易守难攻,此刻他们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多余的功夫去驰援安庆城?”
要不是这一年来殿下经营的好,他们马球场的探子不仅遍布整个姜国,就连周边小国也有他们的人手渗透,此时他们还没办法如此快拿到消息。
怕是也要和朝中那帮蠹虫一样,等着战报传来,惊慌失措像无头苍蝇一样为太子收尸。
乌城非常怀疑是安庆出了内贼。
因为守将设想的没有错,然而现实却是他们受到了羌族人的调虎离山之计,羌族很可能用五万人马的主力中队围攻安庆城,准备活捉姜国太子。
据秋东收到的消息,此时太子只带着不到八千人马留守安庆城。
他疾行几步,翻身上马,下令说道:
“全速前进!目标,安庆城!”
秋东从丰都城出来的时候只带了不到两百人,这一路上不断与他此前留下的人马会和,此时也不过将近五千人。
搁在平常,秋东私底下养这么多兵马,肯定是要被朝臣们拿出来疯狂弹劾,直指秋东狼子野心,有造反的嫌疑。
都不用皇帝动手,朝臣们就想把秋东送进诏狱,让他一辈子不得再见天日的程度。
然而放在此时此刻,乌城疯狂后悔为何不叫殿下多带些人出来,他们这边满打满算五千人马,加上安庆城的八千守卫,那也不可能是羌族五万人马的对手。
现在扑上去就是送死呀!
乌城一边用了吃奶的力气将马催的飞快,一边在心里悲伤着想:
“太子殿下,乌城为您尽忠了!”
万万没想到,他们马球队这些成员中,他乌城竟然是第一个为国捐躯的大丈夫。也不知丰都城那些高高在上瞧不起他这个纨绔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会不会惊掉下巴?
谁能想到出来的时候好好的,嗨呀,回不去了!
他就是想缠着殿下,不叫殿下撇下他而已,可他也没想到真的要和殿下同生共死了。
这可真是奇妙的命运,乌城心里杂七杂八想了一堆有的没的,可见对眼前的局势是真的悲观。
然而秋东并不这么认为。
他们快马加鞭赶到距离安庆城三里的地方时,秋东停下马,马蹄腾空,马音嘶鸣。
他转身命令道:
“列队,摆阵!”
“是!”
这些人跟着秋东一年多以来,会并且仅会一种阵法,完全不用秋东过多解释,众人便熟练的摆出了早已铭记于心,刻在骨子里的军阵。
当然,在这些人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然成了一只无坚不摧的军队前,他们还会坚定地认为这并非是什么军阵,而是他们马球队能勇往直前,战无不胜的秘密法宝。
秋东从未教过他们什么高深的阵法,只是不断加强他们的基础训练,加强再加强,让他们把战斗意识刻在骨子里,形成肌肉记忆。
然后辅以最简单有效的阵法,让他们以灵活的身姿,无可比拟的默契,在战场上形成矩阵,不断缩减敌人的生存空间。
道理很简单,杀伤力是旁人想象不到的大,付出的努力和精力也是旁人想象不出的多。
他们用这招在马球场上几乎战无不胜,也用这招对付过山贼,且效果显著。
但第一次上战场,就要面对数倍于他们的敌人,多少心里还是没底。
秋东知道面对死亡不可能有人坦然无畏,他也不会说什么鼓舞人心的话给他们灌鸡汤,只大声且郑重的向所有人承诺:
“我会站在最前面,与诸位一同拼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兄弟们替我去挡刀!”
“现在,听我命令,杀!”
此时的安庆城一片混乱,面对五万羌族大军的疯狂进攻,城墙上倒下的尸首不计其数。
他们没有时间把战死的同袍尸首拖去旁边,甚至还需要涌同袍的尸首作掩护,尽可能的让自己活下去,展开反击。
不一会整个城墙上堆了厚厚一层尸体,血流一地,人的鼻子却反倒是失灵了一样,完全闻不到所谓的腥臭气,只是在走动间,才能发现鞋底被血粘在地上走起路来格外艰难。
战争进行了将近两个时辰,城内剩余战士不足三千,城中人心惶惶,甚至有百姓一度冲到城门下,欲要打开城门逃生,险些酿成大祸。
太子他们一边要和城外的羌族大军作战,一边还要用严酷的手法,杀掉那些企图打开城门逃跑的百姓,杀鸡儆猴。
太子右胳膊受了箭伤,他便用左手拿刀。满身鲜血污秽,与守将一起奋力拼杀。
整整砍杀了两个时辰,他此时还能抬起胳膊完全是凭借超强的意志力。
太子偶然还能想起幼时跟随父母一起在战场上生活的片段,那时他被所有人护在身后,看着不断有人为他倒下。
如今他也成了那个要护着所有人的大人了。
守将砍掉一个攻城上来的兵卒脑袋,艰难地抹了一把被血水糊住的眼睛,望向城门下乌泱泱一片好似看不到尽头的羌族大军,心里生出无限绝望。
他大声请求太子:
“殿下,安庆城要守不住了,请您以自身安危为要,以姜国的江山社稷为要,速速离开!
末将会打开城门,尽力为您争取离开的时间!”
他们已经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猜到前面出去的军队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他们知道极大可能等不到援兵。
可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追究那个通敌叛国的内贼究竟是谁。
守将此时选择用一城的人保太子,在他看来是非常值得的一件事。
然而太子却觉得此事并不乐观,他抬手用刀砍掉一只射向旁边士兵的羽箭,疲惫的喘了口粗气,摇头道:
“羌族大军恐怕正是冲着我来的,我带着那几个人根本逃不开他们的视线,既如此,那便跟他们拼了吧,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这道理守将何曾不明白?可太子是整个姜国的希望,只要太子在,就是姜国在,若太子殒命于安庆城,整个姜国将陷入长久且无序的混乱之中。
被他们护在身后拼命保护的百姓,也将再无宁日。
不试试怎么能甘心?
守将咬牙,跪在太子身前,哭求道:
“殿下,末将求您,走吧!”
说吧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也不等太子回答,径直起身,大声招呼周围下属:
“开城门,随本将迎战!”
城门一开,便再无可防守的余地,他们只剩区区三千人,根本不可能是羌族的对手,届时不管是士兵还是城里的百姓,一个都活不了。
唯一的作用,就是用这些人手给太子争取离开的时间。
太子带出来的东宫护卫们见状,将太子团团围住,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簇拥着人就往城门下走。
正在此时,忽然听闻有个小兵用哆哆嗦嗦不可置信的声音大喊:
“有,有援兵?!”
随着这一道声音响起,从四周接二连三传来惊呼:
“是援兵,我们的援兵到了!”
“真的是援兵,他们竟在咱们没注意到的时候把羌族军给豁开了个口子,好生神勇!”
“兄弟们!杀啊!援兵到了!真的是援兵到了!”
太子停下脚步向城外望去,第一反应就是不对劲,因为那援兵的数量,在数万羌族战士的对比下,显得那般弱小又可怜。
细细看去,竟是连将旗都没有。
但凡是个被朝廷授过官职的正经将军,怎么可能没有属于自己的将旗?
也就是说没有打出将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千盼万盼来的援军,是一群乌合之众。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太子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快跑几步,双手撑在城墙上,死死的盯着城下某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颤抖:
“那是不是二殿下?是不是他?!”
侍卫其实心里也很懵,但他仔细观察过后,还是不确定的说:
“瞧那些人的穿着,黑衣黑甲,很像二殿下马球队的装扮!”
丰都城内贵人们组建的马球队,为了彰显他们的身份地位,在穿着打扮上可谓用尽了心思。甚至为了区别于别家,还费尽心思想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象征,叫人一眼就能认出那支马球队是谁家的。
只有二殿下的马球队从不用花里胡哨的东西去装扮,整日黑衣黑甲,简朴的过分。
二殿下说那样是为了便于训练。
随着那些人马的逐渐靠近,太子也终于确定了所谓的援兵正是秋东。
他亲手养大的阿弟,只需远远瞧上一眼,他就能从背影瞧出是不是他。
一瞬间太子心里有许多疑问,父皇不可能放他离开长秋宫,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叫他这个时候出现在安庆城?他可有受伤?丰都城的母亲和阿妹还还好吗?
这些念头只在太子脑海里一闪而逝,随后太子转身,大跨步下了城楼,牵过战马翻身而上:
“随我出城迎战!”
他总归也不能将他弟留在战场上只顾自己逃命,常听人说做兄弟是有今生没来世的事,那他今日便和阿弟并肩而战,也算是求一个今生的圆满吧。
“驾!”
事实上太子出城迎战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虽然他从未想过,他这短暂的一生会结束在安庆城,结束在羌族人手里。
但这也不是什么特别叫他不能接受的事情,他只是有一些遗憾,他对这个国家有太多的期盼,终究不能在他的手里实现了。
然而事实是,在接下来三个时辰的战斗中,在漫天的喊杀声中,在硝烟弥漫中,在无数尸山血海中,在倒下了无数同袍后,在黄昏降临之际,他们竟然迎来了奇迹般的胜利。
是的,他们胜利了。
可面对满目尸骸,谁心底都无法升起喜悦,只余下一个并不强烈的念头:
我还活着,我又活下来了。
秋东手里的刀已经卷了刃,身上的伤口已经慢慢凝结,他双手杵着长刀支撑着身体站在尸山血海中,目之所及双眼一片血红。
有那么一瞬间秋东的脑子里是完全的空茫。
他茫然的想,他是来救太子阿兄的,对了,阿兄人呢?
秋东艰难挪动身体,在死人堆里扒拉,试图找出太子。
可这太难了。
战场上还活着的人寥寥无几,活着还有力气站起来的,秋东周围就剩他和乌城。
其他人早在战争结束的第一时间,不管不顾躺在地上。
或者说他们早就已经脱力了更为准确。
乌城身上留下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口,脸上也有一道浅浅的疤,当时若不是秋东反应快,那就不是一道疤,而是把乌城的整个脑袋给劈开了。
他艰难的张张嘴,用极其嘶哑干裂的嗓音问秋东:
“殿下,我们这是赢了?”
是赢了。
乌城好似现在才反应过来,脸上表情似哭似笑,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直挺挺的倒下去。
战场上安静无声,秋东却好似听到了无数人的悲痛嘶鸣,不甘呐喊,以及麻木不仁。
他艰难转动眼珠子,下一刻整个人被太子抱进怀里。
在几个时辰前,太子在城墙上远远看见秋东的那一刻,他心里是存了一肚子疑问的。但到了这会儿,好似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人活着就好。
真的,人活着就好。
秋东好似一瞬间也听到了太子身体里的灵魂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嘶鸣。
只要上了战场,没有人能完完整整的回去,他们要么在战场上丢掉了健康的身体,要么在战场上丢掉了并不完整的灵魂。
战争,就是一架吃人不吐骨头的机器。
而战争一旦开始就没有办法轻易停下,所有人都是在被他逼着前进。
因为鲜血顺着刀口不断流向刀柄,导致刀柄滑腻难以握住,秋东只能用布条把刀柄牢牢绑在手上。
此时太子将他手上的布条解开,才发现秋东的手因为过于用力,形成了固定的姿势,他用了全身力气也没有掰开。
这样的事情在这个战场上太多了,不仅秋东如此,乌城他们同样如此。
上了战场唯一的念头就是活命,不择手段的活下去。
自来不存在战无不胜的将军,手底下的人命太多了,便自然而然成为“人屠”。
这一晚,安庆城的夜空格外深邃,没有一丝风也没有多余的云,宁静美丽的不像话。活下来的人身上却开了巨大的口子,风呼呼的吹,冻的人几乎失去活下去的力气。
被羌族引诱到山谷中了埋伏的将士们也拼死回来了,去的时候整整四万兵马,回来只剩下不到八千残余。
其中也包括守将程振东。
这一战若没有秋东的突然出现,只能用一个惨败来形容。
然而现在即便有了秋东,也依然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将剩余人手整合起来,勉强凑够了一支上万人的队伍。
多少年来,安庆城没有经历过如此惨烈的战争了?
夜虽然很深,但没有人去睡觉,守将府中灯火通明,残余的守将们包扎好伤口,齐聚一堂,与太子殿下议事。
太子扫视一圈,说道:
“两件事,第一,那个内鬼究竟是谁?第二,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秋东坐在太子边上,便有人试探着问:
“二殿下有何看法?”
他们是希望秋东能挑头的,不仅因为秋东的皇子身份,更是他在战场上表现出来的英勇和智慧。此时的安庆城,亟需这样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带领他们走下去。
秋东头都没抬:
“这是安庆城的内部事宜,与我无关。”
众人也就明白他的态度了,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强打起精神。
“此次咱们损失惨重,羌族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时恐怕难以集结起今日这般声势浩大的军队,但为了防止他们疯狂反扑,咱们还是不得不防备。
殿下首先应该上书朝廷,请求朝廷派兵支援。仅仅凭借安庆城剩余的兵力是防不住任何敌人的。”
当然,作为监军,太子责无旁贷。
又有人说:
“死的人太多了,很多线索怕是早就断了,排查起来难度很大,我们要做好无法查出内鬼的准备,也要做好内鬼还存在于咱们中间的准备,日后行事得更加谨慎。”
这话也没错。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接下来该如何?
大多数人倾向于整顿军务,休养生息,少部分人认为应该乘胜追击,彻底把羌族给拿下。
两者各有利弊,秋东见他们一时无法说服对方,争论不休,便缓缓退出大堂,去前院找乌城。
路上碰见刚从乌城院子里出来的程振东。
程振东作为好不容易从羌族人埋伏中活着回来的守将,身上的伤并不比谁轻,他们那一仗打的绝不比秋东这边更轻松。
此时这位面色憔悴的将军搁下手中药碗,艰难朝秋东行礼:
“末将听闻了殿下在战场上的英勇,佩服不已,还未多谢您救了安庆城百姓,使他们免受屠戮。”
秋东借着月色和院子里朦胧的光线打量他,这人拥有非常能唬人的外表,谁瞧了都会给他冠上一个“老实憨厚”的标签。
“我身为姜国皇子,救姜国子民,没什么需要谁来道谢之处。”秋东说。
然而程振东却坚持表示: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笨嘴拙舌的说不出,只强调:
“有些人永远都不会主动做这些事,既然有人做了,就应该得到感谢和尊重。”
瞧,就是这样一位把朴实无华刻在骨子里的守将,谁能想到在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伪装下,究竟藏着怎样一颗阴暗扭曲,毫无家国百姓的心呢?
秋东坐在乌城床前时,还听乌城努力睁着疲惫的眼睛跟他叨叨:
“那程将军可真是个平易近人,毫无架子可言之人哪,竟是因着府里大夫和药童不够,就亲自帮着煎药送药,这种事在丰都城可见不着,嗨哟,跟着殿下出来果然长见识。”
秋东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心底就有了数。不跟他啰嗦:
“赶快睡吧,睡醒了跟我去办事。”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事是神神秘秘不能让人知道的?
秋东轻哼,自然是继续深入羌族腹地——趁他病,要他命了。
既然在安庆城找不出内贼,那干脆从羌族下手好了,把羌族女王活捉了,就不信问不出点东西。
乌城傻眼,龇牙咧嘴从床上爬起来:
“我的好殿下哟,咱们哪儿来的兵马?我可听下面人说了,咱们带来的五千人马损失过半,剩下的还都身有伤残,您不会想带我们这些人去给羌族那边送人头吧?”
当然不会!
在来安庆城的路上,秋东就已经给下属发信号,料想明天他的人手就该到了。
这一年多来,他在暗中养的人手究竟有多少,连费久沉和乐重恩都不能尽数知晓,攻打如今正人心惶惶的羌族正正好。
是士兵,就得见血。
拿羌族练练手先。
拿下羌族
拿羌族练手这事秋东是认真的, 知道太子会阻止,便趁着天不亮就把乌城从守将府里偷出来。
等太子发现秋东留下的书信时,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
太子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忍着全身酸疼问侍卫:
“你觉得二殿下的兵马战力如何?”
是的,太子已经非常明确的看出来, 他阿弟手底下那帮子所谓打马球的,整合在一起, 就是一支战斗力强悍的军队。
当然, 这点不仅太子看出来了, 整个安庆城守将都不是瞎子, 不过太子对他们解释说:
“那是我留给阿弟的东宫黑甲卫。”
他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认了。
侍卫想了下,认真道:
“依属下看,或许只有陛下的亲卫军可与之一战。”
太子长长的叹口气, 心中不知是该忧虑还是该欢喜:
“奏折发出去了?”
“八百里加急,昨天夜里便发出去了。”
侍卫犹豫道:“真不给二殿下请功吗?”
那可是一份足以让二殿下扬名天下的功劳, 太子殿下将之一笔带过, 是否会叫二殿下因此记恨?
太子摇头, 却没有过多解释。
他能解释什么呢?说他父皇已经昏聩到只认钱不认人,谁给他钱, 谁就是他亲儿子, 谁敢动他的钱, 谁就是他的生死仇敌了?
他昨夜已经从乌城嘴里听了他们离宫的全过程, 父皇竟然为了钱,软禁阿弟不算, 甚至打算叫人把阿弟抓去昭狱严刑拷打, 并且已经付诸行动。
昭狱是什么地方?通敌叛国的主谋,也就在里头有一席之地罢了。
若不是阿弟跑得快, 现在有没有气儿活着都不好说。
在父皇已经对阿弟下了杀心的前提下,将这份功劳报上去,不仅不会让父皇升起爱才惜才之心,还会让父皇欣喜于终于找到合适的借口,能处死阿弟。
毕竟阿弟手握私兵,是不争的事实。
“且由他去吧,只要我还活着一日,便护他一日。”太子心里想。
“时刻派人盯着羌族那边的消息,另外,召集诸位将领,议事堂议事!”
他得时刻做好阿弟那边出了问题,随时驰援的准备。
彼时守将程振东书房里,他坐在书案后,面色阴晴不定:
“你说二殿下一早就不见人影了?”
程振东眼皮子不停乱跳,他总觉得这位突然冒出来的二殿下,生来就是克他们兄弟两的。
阿弟冯如海被二殿下害的不人不鬼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不说,如今他花费十多年,好不容易等来的,为父报仇的机会,又被二殿下给坏的彻彻底底。
如今安庆和羌族双方再一次陷入僵局,守将中大多数都不支持继续攻打羌族,也不知道下次再有这样的良机又是何时。
程振东恨的牙痒痒,面上却不能表露出分毫,还得叫人时刻盯着秋东的动向,以免他又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这么想很没有道理,但程振东就是有这个预感。而他的预感往往都很灵,一次次支撑他从失去父母,活到如今。
“叫人暗中盯着太子那边,二殿下一定会联系太子。”
然而这回他想错了,秋东这一去就是三个月,他既没有联系太子,也没有给外界任何人传递消息。
好似消失在茫茫草原上一般。
这三个月里,秋东带人逐渐深入,顺着羌族生活的地方一路打了过去。
完全实现了在草原上的自给自足,练兵的同时,还能养肥他们的腰包。
为何会这么讲呢?
因为他们前脚收服一个小部落,后脚他的商队就凑上去和人家和平友好的做生意。
可对羌族人而言,都已经生命受到威胁了,哪儿还有胆子开价?
“您看着给吧。”
“您瞧中什么了,随便拿。”
“不不不,这个真不值这么多盐巴,小的绝没有哄骗您的心,您可一定要明鉴哪!”
这样的声音随处可闻。
说是做生意,其实跟白捡一样。
如今羌族处于弱势,所以受到欺凌的是羌族人,日后姜国处于弱势,受到欺凌的就是姜国人。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和平,只有足够强大的拳头,才能保护自家国家子民不受侵犯。
乌城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还是不能适应,私下里跟秋东嘀咕:
“人手里掌握了权利,尤其是掌握了生杀予夺的权利,旁人的生死只在一念之间时,那种感觉太容易让人疯狂放纵了。
只要我开口,他们就会乖乖奉上自己所有的财富,甚至包括他们的牛羊,妻子女儿,只求我不要杀他们。
若我放开手脚干,这三个月下来的收获,比我辛辛苦苦半辈子都丰厚,谁能不心动?”
当然,看看老皇帝,不正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乌城没想那么多,只认真抱怨道:
“您知道我拼命克制,让我不至于视人命如草芥,花了多大力气吗?夜里躺地窝子里做梦,都是告诫我不能滥杀无辜的声音。”
当然!乌城就躺在他旁边,秋东经常能听到他说梦话,什么:
“不能杀,不能拿,我是人,乌城你要做个人,不能做个畜生!”
不过这种事,秋东没打算告诉当事人。
他之所以看重乌城,任由乌城整日在他眼前乱晃悠,不就是因为他这份心性吗?
丰都城那么多纨绔子弟中,乌城的名声最差,可就属他从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最多也就是炫炫富,用钱砸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然后转头自顾生闷气。
知道乌城心里有数,秋东从腰间解下酒囊,仰头喝了一口,站在山坡上看草原的夕阳,身后是大片落日余晖,照的他整个人好似都暖融融的:
“那些人还跟着呢?”
提起这个乌城就更郁闷 ,一屁股坐在秋东腿边儿,抓了一把草屑高高扬起,最后全落在他自己发间:
“跟着咱们有吃有喝,还不用整日被当做种马拉去配种,他们当然不乐意重新回去了!”
提起这个,两人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虽然在他们姜国,奴隶和下仆的地位也不见得有多高,可在此之前,也没想到羌族这边奴隶们过的是如此惨无人道的日子啊!
在羌族,奴隶是部落首领的私有财产,奴隶可以为首领放牧,为首领去抢地盘,作为会喘气的工具人,首领们将他们贩卖到别处换取源源不断的金钱。
打仗的时候,奴隶就是冲在最前头的炮灰,甚至到了灾荒年,努力会成为首领的口粮。
看一个部落首领的富裕程度,首先看他的牛羊数量,再看他的奴隶数量。
秋东原以为如今的社会是封建制,或许有些落后地方是奴隶制向封建制过度,万没想到,羌族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奴隶制。
在这里,奴隶生的孩子世世代代都是奴隶,即便小奴隶的亲生父亲是部落首领。
首领为了壮大他的族群,丰富他的财产,会想方设法让奴隶们多多生育后代。
为此,一名男□□隶,每天要至少六次和女奴隶发生关系,以确保女奴隶能最大限度的怀孕。
在这种情况下,男奴隶作为永不停歇的种马,很快就会被累死,然后换新一批的上来。而女奴隶作为生孩子的工具,平均年龄不超过十八岁,但她们的平均生孩子数量在六名以上。
为了让他们尽可能多的生出小奴隶,他们成日不被允许穿衣裳,男女杂居。甚至部落首领兴致来了,还会让他们当众表演一段儿生孩子运动,给他助助兴。
为了更好的驯服他们,让他们丢弃耻辱感,首领还会要求父亲和女儿,当着妻子的面发生关系。亦或者让母亲和儿子当众乱|伦,不服从的就会被做成肉干,以供大家品尝。
在这种情况下,整个部落的奴隶中,是不存在人伦这种说法的。
首领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利用价值,连他们死后的尸骨都不放过。
秋东至今都记得,他当时带兵杀进那个部落时,首领正在和友人宴饮,那些身上毫无遮挡的奴隶们行走在席间,场面是何等的糜|烂不堪。
秋东叫人杀了部落首领和他的坚定拥趸,奴隶们瑟瑟发抖。
可当他们发现秋东压根儿就没打算对他们动手,还不阻止他们用首领储存的奶酪和牛羊肉充饥时,便远远地缀在秋东的队伍身后。
赶走一次,追上来。
再赶走一次,再追上来。
乌城都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
“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总得想个法子才成。”
乌城烦躁得直挠脑袋。
秋东重新将酒囊挂回腰间,拍拍乌城肩膀,如今这天下就没有嫌弃人多的时候:
“通知商队那边,把人全部带去南边,该种地种地,该学手艺学手艺,要是有意愿参军咱们也是欢迎的。”
到处都不安定,年年死人,日日死人,前些日子还听乐重恩抱怨说人手不够呢,这不,送上门来了哪里还有往外推的道理?
乌城一听就乐了,笑得露出一嘴大白牙,配上他那张白里透红红里透黑的脸,以及最近因为没有打理而冒出来的络腮胡,整张脸给人一种又老又年轻的感觉:
“哎呀,最近真是打仗打糊涂了,我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到,看来我这人天生就不适合动脑子,还得多多跟在殿下身边才能有口饭吃。”
他可真是时刻不忘跟殿下表忠心,就希望下次殿下跑路的时候能想起带上他。
秋东哪里看不出他这点小心思?看破不说破,有时候他也挺纳闷的,完全不明白乌城对他的这份依赖究竟来自于哪里。
“走吧,趁夜赶路,做完最后一票咱们就该回去了。”
乌城急忙忙起来跟在秋东身后,夕阳将他们两个影子拉的老长:
“行,这回咱们活捉了拉玛,也好去太子殿下跟前请功,这事情够我回去吹半辈子,只要想想乐重恩和费久沉那副嫉妒的嘴脸,我就忍不住有点兴奋了!”
他们在草原上的这三个月,闹出的动静不可谓不大,羌族六成的中小部落全部归于他们。
其他几个大部落首领怎么可能上罢甘休?
以往他们内部不管怎么打,都是他们羌族人自己的事情,今天你抢走我的羊群,明天我抢走你的奴隶,整个草原上的资源总归在他们手里轮转。
但这回不一样,秋东横插一手,等于直接掠夺了首领们的资源,破坏了一贯的游戏规则。
最让他们愤怒的是,秋东竟然允许那些奴隶生出自己独立的想法,一旦奴隶有了自己的想法就会变得不好掌控,大大增加他们的管理成本。
秋东的所行所思,完全不符合一个部落首领的做派,由此他们看出秋东不可能和他们是一路人。
因此,合力将秋东驱逐出草原就成了当下最紧要的事情,这件事可以让几位首领暂时放下仇恨和防备,再次走到一起。
只不过既然是联合,那么由谁说了算,在大家意见不统一的时候听谁的,就变得格外重要。
近日三大首领正是在为此事争执不休。
原本是歌格部落的首领拉玛实力最为强劲,领头人的位置非她莫属,可无奈上回进攻安庆城的主意就是她提出来,并且主张实施的。
结果如何大家都看得见。
所以这回另外两个部落首领的实力虽然没有她强,但对方拎出来的理由也有理有据,让人不好拒绝。
事情一时就陷入了僵持,也正好给了秋东足够的时间。
事实上,据秋东得到的消息,歌格部落的女首领拉玛正是程振东和冯如海的母亲。
要说是程振东和冯如海暗中资助拉玛,才让拉玛的实力迅速壮大,这事也说不过去。
要秋东说,歌格部落的崛起要从拉玛嫁给冯如海父亲开始,据说那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商人,自从拉玛的部落和那位商人有了姻亲关系后,部落里再也没有因为饥荒缺少过粮食,也没有用高昂的价格买过盐巴。
那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秋东只有个大致猜测,不过没关系,过了明天他会让拉玛亲口交代的。
虽然秋东嘴上说的轻松,面上也表现的很平常,就当这只是一次非常普通不过的战役。
可事实上他们都知道,拉玛三位首领手中掌握了羌族剩余的四成力量,且是精锐力量,绝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存在。
连乌城都紧张的不断念念叨叨给他自己加油打气:
“干完这一票,后半辈子就有了在费久沉跟前吹牛逼的资本,想想费久沉憋屈却没办法反驳的猪肝脸,想想可以在我爹娘跟前耀武扬威的爽快,不害怕,没什么好害怕的!”
秋东这会儿也不嫌弃他碎碎叨叨烦人了,毕竟乌城就是这么一个性子,越是紧张越是话多,但等到了正事上却一点都不含糊。
不得不说这一场确实打的很艰难。
面对数量是他们两倍的羌族精锐,秋东也只能承认,他们最终的胜利不过是占了偷袭的便便宜,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再加上一点他选择了步兵战而非马上战,大大削弱了羌族骑兵的优势。
这场战争从天没亮打到日头高悬,最后以活捉了三位羌族首领作为结束。
被秋东俘虏,几位首领表现的异常愤怒却并不恐惧,因为他们有自信能在秋东手里活命。甚至精明的拉玛几番试探秋东,并许下重金想要收买秋东:
“这天下间没有人能对金钱不动心,便是富有四海的姜国皇帝陛下也一样,如果你对我给出的数量不满意,你尽管提。”
秋东此时并没有和她交谈的欲|望,让人直接把三位首领全都塞进囚车里:
“出发!回安庆城!”
这话就好像是点燃了什么奇怪的爆竹,瞬间在人群里引发了一阵猛烈欢呼。
就连乌城也举着他那把宝贝刀,好似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了,骑在马上鬼哭狼嚎嗷嗷叫。
样子丑极了,秋东觉得辣眼睛,快速扭过头一马当先,离开此处。
囚车中的几位首领见状,屈辱的闭上眼睛。
其中一位中年男人没忍住对一脸平静的拉玛的道:
“我们之所以落入今天这个地步,有一大半原因都要归咎于你,若非此前你一力保证姜国如今没有了可以和我们对抗的实力,保证我们一定能拿下安庆城,活捉姜国太子。
我们也不会一步错步步错,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另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年轻男人面上浮出怒气,紧接着应和:
“没错,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拉玛,你要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
拉玛直到这时候才睁开眼睛,不屑的撇这两人:
“说到底就是想让我献出所有财宝去贿赂姜国官员,你们不想出这笔钱,对吧!咱们草原儿女有话直说,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唧唧歪歪拐弯抹角这一套?
还大老爷们儿呢,连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妪都不如,呸,恶心!”
两人被拉玛轻飘飘的眼神和不屑的话语气得面红耳赤,握紧拳头强词夺理道:
“简直一派胡言!难道我们说的不是事实吗?事实摆在眼前你非要扯那些有的没的,果然女人就是女人。
我看正是因为让女人做部落首领,惹怒了天神,才给我们羌族降下如此神罚!”
拉玛对此嗤之以鼻。
她本就看不上这两蠢货,与这两蠢货合作也是无奈之举,若是再给她二十年,让她壮大自己的部落,这两个蠢货也就不足为虑。
此次要不是这两蠢货为了争夺大首领的位置,一直暗中捣鬼,哪里能让秋东钻了空子把他们给一网打尽?
只能说时间不等人,时势造英雄。
时也命也。
秋东完全不在乎这三人感叹时运不济,他一路归家心切,快马加鞭,星夜兼程。
“以前觉得出了丰都城就是离开了家乡,可现在我觉得回安庆城就是回了家,殿下您说,人的感情是多奇怪的一件事?”
乌城有个毛病就是嘴碎,紧张了话多,激动了话也同样多,他现在很兴奋,因为这回他的功劳认真算的话,可以换一个正四品的将军位置给他。
秋东倒没这个感觉,他就是迫切的想吃口菜,正儿八经的蔬菜:
“这几个月只啃干粮和牛羊肉,偶尔嚼一点茶叶沫子,我现在只要一想起母后在王宫花园里种的荠菜就忍不住流口水。”
有些话就不适合说出口,这不秋东才提了一嘴,他就听见四周城来接二连三的吸溜口水声。
转头一瞧,下属们已经开始用袖子插上嘴了。
谁能想象一群大老爷们儿对着空气吸溜,还用袖子擦嘴的场面?总而言之都不会多美好,甚至隐约有一点好像被什么□□给蛊惑的模样。
“瞧你那没出息样儿,你带人先走一步,去给我太子阿兄报个信,让他做好准备接受羌族俘虏!”
乌城不疑有他,当即精神大振,点了一队人马二话没说就架着马跑了。
秋东看他那天真姿态,忍不住摇头。
他三月时间没给太子阿兄传回去一封信,还不知道阿兄恼成什么样了呢,先让乌城提前去打个预防针,说不得等他回去阿兄的气都已经消了。
事实上太子殿下这会儿已经顾不得生气,只剩下满满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带出一片刺耳的摩擦声:
“你说什么?你们把羌族给彻底攻占了?还把羌族三大首领给俘虏了?”
乌城在他的秋东爸爸跟前可以耍嘴皮子,但在太子殿下面前向来老实乖巧,听太子问了,他就又原原本本把事情讲了一遍,最后总结说道:
“确实是有一点巧合和运气的成分在,我知道我们不能骄傲,也已经做过复盘,反省过哪里做的不好,您放心,下次我们会再接再厉!”
太子脑壳有点疼,他觉得两人说的不是一回事,但他也没工夫和乌城探讨,大声吩咐侍卫:
“召集诸位守将,议事!”
此前他送上去的折子如他所料,并没有得到朝廷的批复,朝廷既没有给安庆城增加守军的打算,也没有给安庆城送来下一批粮草辎重。
那份折子就好似泥流入大海,只要朝臣们装作不知道安庆城发生了何事,就可以继续心安理得的肆意挥霍。
扯远了,太子殿下现在头疼的,是他们连安庆城这么点人都快养活不起了,再来几万羌族俘虏,既要安庆分出兵力去管制,还要给对方提供口粮。
只要一想就觉得脑壳疼。
当然还有让他更加痛苦烦躁的,是阿弟立下如此大功了,并不是他想瞒就能瞒住。
他都不敢想象,父皇知道阿弟手里有那么一支私军,该是何等的震怒。
少年将军
秋东成了安庆城百姓心中的大英雄, 说的话比守将还好使。
每日出门上街,但凡多看哪个摊位一眼,就会被热情的老板追着送好些小玩意儿, 想拒绝都拒绝不了。
或者说,不仅是安庆城, 他在整个北面儿都出名了,街头小儿都知道二殿下带五千人马荡平羌族, 俘虏了三位首领, 给死去的将士们报仇之事。
别管他到底带了几人, 百姓们说五千那就是五千, 谁说其他的都不好使。
少年英雄,天纵奇才,又是皇家出身, 旁人都觉得他此时该是最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时候。
可秋东知道,他很快就要大难临头了。
当然, 他不该把期待的心情表现在脸上, 以免叫太子生出怀疑。于是他提议道:
“不是一直没抓到那个内贼吗?让人好好审一审拉玛三人不就什么都清楚了!我想拉玛为了活下去, 是不会吝啬帮我们这点小忙的。”
太子觉得秋东说的有道理,于是派了信得过的心腹去审理。
结果在吃了一番苦头后, 另两位导致招出来不少东西, 包括但不限于他们在安庆城埋钉子了, 私下与姜国商人生意往来, 诱骗姜国百姓去给他们做奴隶。
但都与内鬼之事牵扯不上联系。
于是秋东和太子把视线放在拉玛身上。
“说实话,要不是立场不同, 我还挺佩服她的。”
秋东拿着他们从拉玛的营帐内翻出的东西, 一一查看。
拉玛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从年轻时接管了部落开始到如今, 她一个女人能带领着族人把部落壮大,隐隐有羌族第一大部落的意思,是一件极为不可思议之事。
对方的能力毋庸置疑。
“她还是什么都不肯招吗?”秋东问。
“是,什么都没说,只要求见太子殿下。”下属答。
秋东和太子对视一眼,明白彼此的想法:
“那就见见吧,另外,请诸位将军来旁听,叫他们先去隔壁待着。”
很明显这些日子拉玛过得并不好,蓬头垢面,衣着凌乱,身上的伤也没有得到很好的救治,整个人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就这,已经是太子特意下令让人保护的结果了,要不然愤怒的安庆城百姓早就扑上去一人一口咬死她了。
这位上了年岁的老人,人老心不老,她甚至称得上精明,一见面就给太子和秋东之间下绊子:
“二殿下年纪轻轻,天生将才,来日统领整个姜国的百万雄师,定能与太子殿下手足相持,带领姜国更上一个台阶,真真是叫人佩服!”
秋东坐在椅子上连眼皮都没抬,太子根本就不接她这茬,开门见山道:
“直说吧,你要见本殿下究竟所谓何事?”
拉玛也不在意她的小计谋被人识破,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指望三言两语便能破坏这兄弟二人之间的感情。
她被人压着跪在地上,艰难的挪动身躯,企图缓解身上无处不在的疼痛,在开口时却一片淡定,丝毫让人瞧不出她此时正经受着怎样的折磨:
“殿下想知道谁是我的内应?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告诉您这人是谁,您放我一条生路如何?”
秋东轻飘飘看了她一眼:
“你是觉得本殿下很傻吗?整个羌族都灭了,内奸是谁还重要吗?那人只要不蠢,从今往后便该夹起尾巴做人。你觉得这个消息值得换你一条生路?”
拉玛倒也不慌,显然是早有准备,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可我听闻皇帝陛下他老人家近些年手头很紧,想必只要我愿意献上全部财宝,他老人家是愿意放我一条生路的,您不与我做这个交易,那我就只能与皇帝陛下去做了。”
太子没说话,因为此时此刻他觉得有那么一个老爹确实非常丢人。
如果拉玛真的愿意献上全部财宝,他父王也会真的大方选择原谅。
对这种事太子已经生不起任何愤怒的情绪了,只凭空又生出些许无奈和麻木。
好在秋东向来不在意这些事,只好整以暇地问他:
“既然你都这么提醒我了,你觉得我会让你活着去丰都城见我父皇?”
拉玛微微前倾以缓解疼痛的身体一怔,猛然抬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秋东,嘴唇哆嗦:
“殿下您什么意思?我可是羌族最大部落的首领,没有皇帝陛下的允许,您不能随意处置战俘!”
秋东对此不置可否,只用非常平静的眼神和她对视。
然后拉玛就知道了,秋东确实敢这么做。
她最后一张底牌抛出来的太早,在秋东面前已经完全失去了作用。
因为她的大意,因为她对秋东不够了解,就这么无端断了她最后一条生路。
此时拉玛再也没了一见面那种淡然自若的气场,整个人身子佝偻,面色灰败,头发花白,终于有了五十岁老人的样子,隔着两三米远,秋东好似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老人味。
她的精气神在那一瞬间就被彻底抽掉了。
这时候秋东才缓缓开口:
“所以你现在还不想说吗?”
言外之意是个傻子都能听明白,倘若你乖乖配合或许不会有什么奖励,但你不配合一定有数不清的苦头吃。
拉玛直接盘腿坐在地上,管秋东要了一盏茶,咕咚咕咚喝掉,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才语气幽幽道:
“是刘泰山。”
隔壁隐约传来瓷器落地的声音。
秋东耳力好能听见,但拉玛毕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且这些日子没少遭罪,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点,还在继续说:
“这些年我们部落里的粮食马匹金银,大多时候都是刘泰山提供的,我们双方来往的信件我全都有保存。
因为他家里最得宠的那个侍妾是我的小女儿,他怕被你们发现真相,只能拼命讨好与我。”
这应该不是假话,也就是说守将刘泰山确实不干净,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太子朝身边做了个手势,便立马有人出去调查此事的真伪。
秋东轻轻扬眉,非常做作地为拉玛鼓起了掌:
“竟然连你的亲生女儿都能抛弃,就为了保另一个儿子,我是该说你铁石心肠呢还是该夸您慈母心肠?”
拉玛脸上一副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的表情。
秋东将一块并不起眼的只有拇指大小的羊脂玉,举到了拉玛的面前,语气充满了好奇和笃定:
“还认识这个吗?是从你的这堆小玩意儿中翻出来的!”
秋东指着桌上被他翻得乱糟糟的匣子,说实话,把这东西翻出来的时候,他心里也有些惊讶。
秋东猜想过程振东和冯如海的那个外族人母亲可能是拉玛,但真正落到实处又是另外一回事。
拉玛面皮微微抽动,扭过脸拒绝和秋东交流。
没有她的配合秋东也能自顾将他想说的一股脑说个干净:
“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一对子母配中的母配,至于子配,你知道我在谁身上看到过吗?”
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太子此时忽然接话,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讶还有微微的了然:
“是程振东将军。”
隔壁又传来了一次瓷器落地的声音。
秋东不知道程振东是出于何种心理,令人将子配做成一枚纽扣随时携带在身上,那纽扣确实非常不显眼,只有婴儿小拇指大小,平常很难有人注意到。
况且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谁还没有点个人小爱好?
但太子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平日里朝臣交往多了,最是明白看人要看细节的道理,打从见第一面就注意到了程振东身上的这点小爱好。
拉玛的小算计已经被太子挑破,她面上一片颓然,用枯瘦的手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头发:
“是,程振东是我儿子,但他对这一切都不知情,因为我早年抛弃了他,这些年他与我也并不亲近,甚至在立场上我们一直是对立的。”
秋东轻笑一声,倘若真如拉姆所说,她和程振东之间真无交集,那此刻的维护又是为了哪般,甚至不惜为此舍弃了另一个女儿。
不过话不能这么问,秋东拿着答案想过程,语气中就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和了然于心的笃定:
“我没有记错的话,程振东曾经和人说过,他原本是江南人,幼时家中出了变故,父亲早亡母亲离家,留下他们兄弟俩被不同的家庭收养。
既然你知道程振东这个大儿子的下落,可见你即便离家也是默默关注两孩子的,所以,你小儿子是哪个?”
拉玛面皮僵硬,嘴角深深垂下:
“这与眼下的事有何关系?”
“本来是没关系的,但你如此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很难不让人怀疑。”
拉玛一哽。
太子也有些好奇:
“阿弟,你知道?”
秋东用一副“这全都是巧合”的语气感叹道:
“原本是不知道的,但你知道我上次去江南道,见过布政使司冯大人。虽然对方是个满身流油,眼睛都快睁不开的胖子,而冯振东将军是个一身腱子肉的壮实汉子,一般人不会把他们联想在一起。
但谁让我在冯大人的盘扣上也瞧见过极其相似的东西呢!照我猜测,所谓的子母扣原本应该是两对儿,一对儿在拉玛和程振东身上,另一对儿儿在冯如海和他父亲身上。”
太子惊了一瞬。
这个猜测若是成真,他都不敢想冯如海作为江南最大的贪官,每年偷偷给拉玛资助了多少。
但不管是不是真的,既然阿弟特意提出来了,这件事就得重视:
“带下去好好审!”
若冯如海真是拉玛的儿子,那父皇这些年养虎为患,造了多少孽?
原本以为这件事审起来不容易,不料拉玛才一出门,就和从隔壁出来,已经被几位守将联手五花大绑起来的程振东碰上。
程振东见事情败露,他再也没了帮父亲报仇的机会,当然也不排除他知道落在秋东手里要遭多少罪,因此想寻个干脆利落,一了百了的可能。
索性破罐子破摔,扑腾着要往拉玛身上踹,好几个守将一起摁着,还差点儿叫他给得逞了。
“谁要你假惺惺的好心?当初连夜跑路,丢下我和阿弟被人欺凌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站出来为我们说句话?这时候再表演母子情深,收起你那一套糊弄奴隶的法子吧!”
拉玛一年中也见不到这个儿子几次,真要说对他有多深的感情,连拉玛自己都不信。
她选择保他,不过是念着他的身份,若她还能幸运的留下一条命,日后少不得有仰仗他的地方而已。
拉玛眉头微皱,想不通这个儿子在此时突然发疯是为了什么,明明她的选择是对他们俩人而言最有利的。
她将所有事情推给刘泰山,把程振东撇的干干净净,在秋东拿不到证据的前提下,程振东或许也会被冷落,但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过是调查的过程中受些皮肉之苦罢了,为了活着那些都不算什么。
程振东还在疯狂输出,他人虽然被几个守将连手按在地上不得动弹,嘴上却丝毫没有闲着:
“你可真是我的好母亲,幼时我与阿弟需要母亲保护和陪伴的时候,你能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等我们各自长大有了利用价值,你回头就能成为我们的好母亲。
当年能无所顾忌的丢弃我们,现在又能毫无心理负担的放弃你的小女儿,难道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上辈子欠了你吗?我们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欠你的?”
拉玛完全不把这些话放在心里,他作为一个女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什么难听话没听过?就这?连小孩子过家家都不如。
只不过拉玛现在特别想不通,程振东在此时节外生枝,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他为何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拉玛已经开始怀疑她舍弃小女儿救下大儿子的举动到底对不对?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会儿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赶。
果然,这世上的男子全都是又蠢又贱的东西,硬生生将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秋东还不知拉玛有厌男情节,拉着太子在旁边看戏,两颗山核桃被他转出了花,可见他此时心里有多高兴。
“阿兄你听见没,刚才程振东已经默认了他和冯如海还是亲兄弟。”
太子的面色有些凝重。
秋东索性让人把他们全都带进来,手中核桃转的飞快,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问程振东:
“我也看出来了,你很害怕被我审讯,你觉得自己吃不了那些苦?或者说你觉得我会将你折磨至死,所以你想干脆一死了之给自己留个痛快?
我差点忘了你和冯如海是亲兄弟,你是听说了他如今过的生不如死?
那正好,我给你个机会,我瞧着你对拉玛不仅是她抛弃你的那点仇恨,还有什么你一并说了吧,趁着我今儿心情好。”
程振东是真不认为他能在秋东手里活下去,弟弟冯如海如今的惨状他一清二楚,一天十二个时辰从骨头缝儿里往外疼,疼的他躺在床上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
这小半年里弟弟已经几次请求家人放弃他,让他痛痛快快的走了,但冯家子孙不想失去弟弟那个大靠山,死活都不同意他的请求,就让他硬生生那么耗着。
后来弟弟实在受不了了,偷偷叫家里奴仆给他这个兄长写信,请他抽空一定去一趟江南,亲手送弟弟离开。
他答应了阿弟,可如今瞧着怕是要食言了。
他不想活成那样,太可怕了。
但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具体怎么说,都是有技巧的。倘若说错了话,不仅不是他的催命符,还会把他陷入更深的麻烦当中。
于是程振东开口道:
“如您所说,末将确实私底下与拉玛有所往来,甚至曾经偷偷将物资便宜卖给她的部落,就为了堵上她的嘴,让她不要把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
您也瞧见了,我和阿弟冯如海如今权势富贵无一不缺,不想好端端的日子被她搅和散了,只能受她胁迫。可末将敢发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程振东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他每次和拉玛接触都极为小心,自信从未留下任何把柄。
秋东觉得有趣,老实人撒起谎来也是一副老实样子,若不是知道他的底细还真要被这副样子给骗了:
“你拿什么证明?”
程振东咬牙,似是恨极了,看着拉玛的眼神像是能吃人:
“因为这个女人害死了我的父亲,我和阿弟查了很多年才知道,她当初嫁给我父亲就是瞧中我父亲手里的粮食和我父亲商人的身份能给她们部落换取更多利益。
后来我父亲不能满足他们日益增加的要求,所以她就果断抛弃我父亲,转头回到属于她的部落,我父亲是为她亲手杀害的呀,我怎么可能与她亲近?”
瞬间,拉玛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程振东。
她是个精明人,最终只呢喃一句: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两个孩子一直把她当成杀父仇人,这么多年对她的接近也不过是为了给他们的父亲报仇,是她信错了人,错以为这俩孩子与她的立场是一致的。
今日她的失败早就注定了,真是好会做戏,故意给她错误的信息,诱导她攻打安庆城,都是这俩孩子一早为她准备好的死亡方式。
哈?何其可笑!
拉玛缓缓直起身,用一种极其陌生又嘲讽的语气对了程振东说道:
“我杀了你父亲?蠢货!”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日后还有用得上这俩蠢货的东西,这事她还得咬牙咽下。
拉玛不再出声,程振东便知道他赌对了。
但是秋东把玩着那枚子母扣,忽然开口: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东西是大内御造,是我父皇专门赐给皇家探子的东西,所以你们能解释一下这玩意儿为什么出现在你们身上吗?还一戴就是几十年。”
程振东猛然抬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又荒诞至极的事情,双目灼灼看向秋东,准确的说是看向秋东手里的子母扣。
秋东不管他,只用非常平和的语气问拉玛:
“所以,拉玛首领,你是知道这东西的来历的对吧,要不然也不会将它束之高阁的同时,又小心翼翼保存。”
话说到这个份上,很多事已然没了隐瞒的必要,因为已经瞒不下去了。
拉玛深深看了秋东一眼,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诡异的神情,怨愤中夹杂着憎恨,语气沙哑:
“殿下您没看错,那确实是皇家探子的身份象征,那是李轩的东西,李轩就是程振东的父亲。”
程振东人都快要傻了:
“我父亲不是欧阳轩吗?”
他和阿弟冯如海大半辈子都在想着重归欧阳家人的怀抱,给父亲一个交代,结果突然告诉他,他父亲根本不是欧阳轩,而是李轩。
他们兄弟汲汲营营,努力了大半生,突然发现从一开始就努力错了方向,半辈子活的就跟个笑话一样,叫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接受。
“你撒谎!你一定是在撒谎,你在报复我,你在报复我背叛你,对不对?你说话呀!”
拉玛已经不想和这个蠢货再多说一个字了,事到如今还负隅顽抗有个屁用啊?
她扭过头直接和秋东说:
“李轩确实是皇家探子,在草原上以商人的身份行走,当时我们部落就快饿死了,谁能给我们一口粮食吃谁就是救命恩人,别说李轩看中了我,就是李轩要我们全部族女人,我们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他带我去南方隐姓埋名过日子,我本以为一辈子就会那样平平淡淡的度过,但他最终还是被皇帝的人发现了,出事的前两日他表现的很不安,将他的真实身份告知于我。
他为我们安排了另外的身份,叫我带着孩子去那里生活。可等他出事的那天我就知道他的安排也并不安全,所以我丢下孩子连夜跑回草原。
如您所见,那回我赌对了,我和两个孩子都活了下来。”
虽然很不容易,但确实他们都还活着,并没有被当时的皇帝当成李轩的同伙给一并处死。
尽管拉玛说的好似很有道理,连程振东都停止了挣扎,但秋东并不为所动,因为这里还有一个疑点。
白虎城
拉玛说:“李轩救了我的族人, 这一点我很感谢。但若一早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是不会跟着他冒险的。”
程振东脑子都快转不动了,这么多年他竟然找错了杀父仇人?他和阿弟冯如海找到的证据,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指向拉玛,是当年皇帝的人刻意留下来的?
是了是了, 如果他父亲真的是背叛了皇帝的探子,皇帝在清理门户的时候没有一并杀掉他们母子三人, 一定是因为确定他们足够无害, 且日后也不可能对他有害。
要做到这一点非常容易, 就是让他们知道是他们的母亲杀害了他们的父亲。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 他和兄长早年的遭遇有没有皇帝的手笔?甚至都不用皇帝过问,他手下那些人就会把他们兄弟二人安排的明明白白。
想起这些年他和弟弟为了报仇遭受的一切,程振东就恨的想杀人。
但秋东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而是深深的看了拉玛一眼:
“按照你们的年龄推算,李轩当年在羌族部落活动, 其实是听从皇帝的命令收集消息, 而你们部落之所以会没粮, 是因为当时的皇帝野心勃勃,征战天下, 所以你们的粮食就成了皇帝军队的口粮。
在你看来, 皇帝是主谋, 李轩是帮凶, 你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对吧?”
所以拉玛根本不可能对李轩的孩子有多余的母子情分, 她能毫不犹豫离开, 不是为了保住两个孩子,只是单纯憎恨李轩而已。
后来重新接纳程振东他们, 也不过是看到了可以利用的东西。她知道两孩子对她怀有怨怼,但她足够自信,能拿捏住他们。
拉玛唯一算错的大概就是没想到程振东会把她当成杀父仇人。
对拉玛而言,一朝大意,满盘皆输。
因果循环,谁能想到当初皇帝的行为,会在几十年后差点要了太子的性命?不,准确来说,太子已经死过一回了。
说回眼下,程振东茫然的发现,一夕之间,他的杀父仇人从拉玛变成了皇帝,他犹如五雷轰顶,眼前发黑。
此前还想着能干错利落的死了也好,最起码有拉玛作陪,到了地下好歹对父亲能有个交代。
如今形势大变,反正也活不了,程振东的态度立马大转弯,哈哈大笑,状若癫狂:
“父亲,儿差点儿就为您报仇了!差点儿,就差一点点!”
说着用怨愤的眼神看向秋东: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太子已经死在安庆城,整个姜国都要乱起来了,我也算为我父报了仇,你为何要来?啊?为何?”
人群哗然。
他,他们听到什么?
安庆城之乱的内奸,果真是程振东!他当时的目标竟然是太子!?
群情激奋。
得了,这下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押下去等死吧,不是最怕遭受非人折磨吗?牢里狱卒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非得轮番伺候才行。
谁能想到只是一场简单的捉内奸行动,竟然牵扯出几十年前的一桩往事。
秋东手里的山核桃被他咔嚓一声捏爆,语气听不出波澜:
“被父皇几十年前射出去的箭命中眉心,感受如何?”
太子苦笑,递过帕子叫秋东把手擦干净:
“一言难尽。”
他不想在这件糟心事上多劳神,眼下还有叫他更为忧虑之事:
“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去京城,这两日就该有消息了,父皇对你积怨已久,我恐他不会善罢甘休。”
事实上,皇帝对秋东这个小儿子的观感,何止积怨已久四个字能表达。
先前朝廷收到战报,说二殿下救民于水火,用区区五千兵马,联合安庆城的残余力量,成功击溃羌族五万人手,顺利保住安庆城的时候,已然叫朝野震惊。
大臣们都顾不上想二殿下为何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安庆城,手里的人马又是从何而来,纷纷上折子请求陛下给二殿下封官,最好是能驻守边境,狠狠给宵小之辈震慑!
彼时皇帝就烦透了听人提起秋东,听一次发一次脾气。
他看着自己苍老赘皮的手,想起他已经拉不动重弓,上马也要人搀扶,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夜里总要用熏香才能安眠,他已经老了。
可他的儿子是那样年轻。
年轻到可以肆意的和他这个父皇作对,可以无视他的禁令偷偷带人跑去边境,还能在边境立下赫赫战功。
让他如鲠在喉,吐不出又咽不下,日日夜夜难受。
当时皇帝就想,若他的小儿子是个聪明的,就该明白他最好的归宿,便是后半辈子龟缩在安庆那鬼地方,永远也别回来了。
他们父子两,眼不见心不烦。
他对小儿子的生死并不关注,朝臣的请奏全都被无视。
但对大儿子的安危还是很在意的,大儿子险些在安庆丢了性命一事,叫他难得升起了反思:
“太子应该已经得到足够多的教
弋㦊
训了,让他处理完安庆的事情就回来吧。”
没了太子,朝臣把他烦的够呛。
然而皇帝没等到太子先回来,却又等来了另一封八百里加急。
小儿子带人一路深入羌族腹地,俘虏了羌族三大首领!
此一战,打的漂亮。胆大心细有能力,简直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
这份功劳已经大到让皇帝无法忽视的地步。
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消息在天下传开,年少将军,鲜衣怒马,得有多风光,有多得人心,声望有多高!
太子有声望皇帝从不担忧,因为太子手里没有兵权,但小儿子不同,那是个长了一身反骨,从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孩子,再任由他发展下去,皇帝很怀疑他的好儿子会直接带兵杀到丰都城,送他这个父亲去见列祖列宗。
只要小儿子有这个能力的话。
在这一点上,他们父子两显得极有默契。
于是皇帝这回不再装聋作哑,直接下旨派人去处理羌族归顺一事,顺带也给秋东一道封赏的旨意。
“征西大将军?正三品?哈,父皇真是好大的手笔!”
秋东面对给他传旨的大臣,一点儿也没有给皇帝留面子的意思,拿着圣旨反复把玩,态度很不客气。
“是,陛下叫您即刻启程,前往白虎城平叛。”
这位被派来传旨的大臣心下也很尴尬,闹不明白皇帝对他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苛刻究竟是为了什么?
按理说二殿下立下如此大功,厚赏是应有之意,可陛下只干巴巴赏赐了个官职,多余的一个子儿都没有,已经不仅仅是抠门能解释的了。
“平叛?兵马呢?粮草呢?武器辎重呢?不会是叫我单枪匹马去平叛吧?父皇想让我去死可以直接说,干嘛还要费这么多劲儿折腾一回?”
秋东随手把圣旨扔在桌上,桌上残留的茶渍很快将上面的字迹泅湿了一角。大臣眼角一跳,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朝秋东拱拱手,沉默着离开了。
人一离开,乌城立马跳脚,感觉大事不妙,急的抓耳挠腮:
“殿下,白虎城的情况可比安庆复杂多了,安庆这边面对的只一个羌族,白虎城面对的是大大小小十几个种族,种族之下划分不同部落,各部落之间关系复杂难辨。
且谁不知晓那些狄人如今正拧成一股绳,半年来接连拿下了我姜国三座城池,白虎城已经和他们对战了近两个月,如果白虎城扛不住,就是被狄人拿下的第四座!”
秋东最近喜欢上了盘核桃,也是因为安庆物资紧缺,实在找不到新鲜玩意儿。
此时核桃在他手里快活的起舞。
他不好告诉乌城,老皇帝此举正中他下怀。
面上却也摆不出忧愁模样,慢悠悠道:
“把如果去掉,白虎城肯定守不住的。”
“为何?”
乌城都要被他这幅不紧不慢的样子给瞧上火了。
“你知道朝廷有多久没给边将发俸禄了吗?若非咱们上回去江南敲诈了一笔,这时候包括白虎城和安庆城在内,士兵都该喝西北风了。”
乌城不听解释还好,一听就更来气了,他跟着二殿下办事,哪里缺少过吃穿用度?即便最辛苦的在草原的几个月,那也是顿顿有干粮,隔三差五有羊肉,根本不敢想士兵吃不饱饭是什么体验。
他直接上手将二殿下手里的核桃抢了,咔嚓一声捏成碎渣,咆哮道:
“您既然知道那边的补给跟不上,里头的人等不到救援,迟早会饿的受不了投降,您还主动往坑里跳?”
秋东给了好大儿一个“你说怎么办”的眼神:
“陛下已经下了圣旨,抗旨不尊可是死罪。”
乌城一咬牙,低声凑到秋东耳边,嘀嘀咕咕:
“殿下,我不回京跟费久沉吹嘘了,您也别回去了,咱们逃吧,如今世道这么乱,四处都有流民起义,咱们找个偏远的小地方躲着,一二十年过去,谁还记得这件事?”
他的意思是,说不定都不用等一二十年那么久,老皇帝人就没了,到时候上位的是太子,还能跟秋东追究这点事?
秋东用一种全新的的眼神打量乌城,真真没看出来,这家伙竟然能狠得下心,想跟他亡命天涯。
这份情,他认了。
前提是乌城不要总用看老父亲的眼神看他。
好吧,即便乌城把他当老父亲,在乌城说出这番话后,秋东也只能咬牙认了这个好大儿。
“所以,白虎城我自己去,你要在外面想办法给我送补给过去。”
乌城都惊了:“您不带我?”
秋东给了个眼神叫他自己体会。
他的好父皇可没给他一兵一卒,说是个征西大将军,实际上是个可怜的光杆儿将军,去了白虎城,还得跟当地守将抢下属,不是指明了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送他去死嘛!
从这份旨意里,秋东窥测到皇帝早就在心里放弃了白虎城。
乌城颓丧的蹲在地上,痛苦抱头:
“我不明白。”
陛下拢共就两儿子,还要一力把二殿下往死路上送,何其狠心歹毒?
秋东见他这样,总不能说“这很好理解,因为我也在找机会把他往死路上送呢”,于是往嘴里塞了两只枣儿,以作沉默。
太子急匆匆进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秋东用脚尖踢乌城:
“滚起来给阿兄添茶。”
乌城委屈的抹一把泪,脾气上来,梗着脖子给太子添了茶水,留给秋东一个气呼呼的后脑勺,跑了。
秋东这会儿把乌城当好大儿待,便觉他此举过分闹心了。
“可是父皇急诏您回京?”
太子的手搭在茶杯上,眉头紧皱:
“白虎城你不能去,那里快要守不住了,安庆这边没有多余的兵力增援,其他各处自顾不暇,你去了就是送死。”
对于接下来的话,太子说的格外艰难:
“我想办法叫人拖一拖,等白虎城破,也就不存在抗旨不尊的嫌疑了。”
秋东手搭在太子冰凉的指尖上,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小时候太子牵着他的手,送他去读书那样:
“阿兄,你知道躲不过去的,我和父皇之间,只能活一个,没有这次,还有下次,你不可能次次都把我护在身后。”
太子痛苦的闭上眼睛。
这是他一直拒绝去想的问题,他有些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展到今天地步,又好似冥冥中有人告诉他,他该明白的。
“这次不要去,再有下次,阿兄便不干涉了,好不好?”
太子像是小时候哄不爱读书的阿弟一般,轻言细语的哄他。
秋东使劲儿握紧他的手腕,眼神坚定:
“您知道的,我得去,咱们姜家人一定得去。您这趟出来也瞧见了外头的世道究竟乱成了什么模样,百姓鬻儿卖女,辛苦劳作一年食不果腹,连天子脚下都开始出现流民。
各地藩王们蠢蠢欲动,官府三五不时就派兵镇压流窜的百姓,防止他们为了逃避高额的赋税跑进深山当野人。”
这天下,已经开始乱了。
内忧外患,人为的祸事尚且可以想办法解决,但连年干旱,地里辛苦一年到头来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大面积的天灾,不给人生存空间,不是谁振臂一呼就能解决的问题。7饿群依五而尔期无耳把以。
此时,谁手里有粮食,能让手底下的士兵和百姓吃饱肚子,谁就是老大。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来瓜分我们的江山吧?姜室子弟总归该有人站出来与之抗衡,免得丢了老祖宗脸面。”
想要兵权,名正言顺的兵权,去白虎城就是机会。
就看秋东能不能把握住了。
反正永远躲在太子身后,是不可能拿到兵权,让人敬畏的。
太子没能说服秋东,于是他强硬的把安庆的补给留了一半儿给白虎城,带人连夜赶回丰都城,想为秋东调集一批粮草辎重出来。
同时带走了乌城,他相信乌城对秋东的衷心,想让乌城亲自押送。
希望白虎城还能撑住。
等秋东亮明身份进入白虎城的时候,发现白虎城已经弹尽粮绝,狄人只围不攻,白虎城怕是也坚持不了几日。
前来接应秋东的将领瘦脱了相,走起路来直打摆子。
秋东沉默一瞬,从腰间油纸包里翻出一个烧饼递过去。
那将领愣了一瞬,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接过饼子小心的撕成两半,一小半他自己吃了,剩下一多半仔细包起来,认真解释:
“留着给大帅吃,他老人家把粮食让给受伤的将士,已经很久没吃过好的了。”
街上已经看不见活人,约莫是全部躺在家里节省体力。只偶尔有面黄枯瘦的巡逻队从他们跟前路过,走路轻飘飘打晃。
秋东说:“我从安庆带了些补给过来,但外围到处都是狄人的视线,怕是得和老将军商议如何把粮食运进来。”
秋东能进来,完全是因为如今的狄人对白虎城的态度是“只许进不许出”,他才能轻松出现在这儿。
守将闻言精神一振,说话都多了几分力气:
“殿下请跟我来,老将军这会儿该在城西带人抢收粮食。”
秋东了然,眼下正是五月天,麦子还没到成熟的季节,属于青黄不接之际,但白虎城显然已经等不到麦子成熟了,与其大家守着麦苗一起饿死,不如连麦穗一起吃了吧。
到了这个份儿上,谁还能顾得了口感,填饱肚子最要紧。
说实话,抢收的场面很不好看,因为不管男女老幼,身上几乎没有可以用来遮挡的衣物,勉强用破布盖住下半身已经是很奢侈的行为了,大家的行为坦荡中带着几分麻木。
就连老将军也不例外。
这在百姓家中是常态,他们下地几乎从不穿衣裳,因为根本没有多余的衣裳给他们穿。
衣不蔽体说的是一种长时间的社会现象。
后世那些影视剧里常有古代农人下地干活儿的场景,估计真还原历史拍了,可就没法儿播出了。
直到建国后,还有很多农村地区,一家人只有一套能穿出去的衣裳,谁有事出门衣裳就归谁穿,其他人全都挤在一张炕上,用被子遮羞。
引着秋东的那位将军,先一步在老将军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那位原本闷头干活儿的老将军瞬间激动的站起身,双眼冒光,盯住秋东,嘴里好听话更是不要钱似的往外蹦:
“末将见过殿下,早就听闻殿下您以五千兵马横扫羌族五万大军大胜而归的事迹,心向往之,想与您切磋一番。今日终于得了机会,末将可真是三生有幸哪!”
秋东就见眼前这老头儿身上没有二两肉,干巴巴的排骨清晰可见,看他的眼神就跟饿狼盯上了肥肉一般。
哎,可不嘛,他现在对老头儿来说就是肥肉。
就是吧,老将军哎,您知不知道您自个儿很不会说奉承话?好好的话从您嘴里蹦出来,跟骂人似的,莫名多了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
秋东忍着笑,脱下外裳,从农人手里拿了镰刀,弯腰在老将军旁边割麦苗。
老将军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发现秋东的速度虽然不快,但手法竟然还挺娴熟,终于好好说了一句:
“现如今姜室子弟竟然还有人会干这些,倒是叫我这老匹夫吃惊。”
镰刀在麦苗上拉出擦擦声,秋东问他:
“在您心里,姜室子弟是什么样的?”
哼!
老将重重的哼了一声,又开始阴阳怪气:
“还不就是上行下效,荒|淫无度,贪财好色,醉生梦死的膏粱子弟!”
想了下,又特意补充一句:
“只太子是个好的。”
秋东忍笑,这位老将军年轻时在丰都城给太子当过几天武师傅,后来外任,怪不得几十年不得升迁,看来是这张过分实诚的嘴坏的事。
不过今日一见,老将军不得不再补充一句:
“二殿下您也还行。”
老将军虽然不喜欢秋东那种冒险的打仗方式,但对秋东的谋略和胆识还是很欣赏的。在老将军看来,假以时日,秋东定然能成为举世闻名的将军。
“您不该来的。”
秋东将一抱麦苗搁在地上,沉默一瞬,反问:
“那谁该来呢?”
谁又天生命贱活该被牺牲?
这话题太沉重,秋东没等对方回答,换了轻松的语气邀请道:
“来时我阿兄叫人给装了一袋子烧饼,在火上一烤又酥又脆,现今还剩两块,刚好咱爷俩一人一块,吃不吃?”
老将军扔下手中镰刀,扶了扶酸软的腰,径直朝秋东搁置外裳的田埂去,把秋东远远落在后面,用实际行动回答了秋东的话。
爷俩站在田埂上,咬一口烧饼,仰头用水囊喝一口凉水,再竖起耳朵听一下周围往来人咽口水的声音,对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
老将军说:
“殿下这烧饼,是老夫吃过最美味的烧饼。”
秋东哽着脖子咽下去,差点儿被噎住,真情实感道:
“这烧饼,是我吃过最寒酸的烧饼!”
老将军怒目而视,秋东得意的炫耀:
“在家时,母后会叫人煮了糯糯的粥就着吃,要不然该有两个开胃小菜,或者给里面夹些卤的又烂又香的肉,味道好极了。”
老将军冷哼一声,却没再说什么,他知道王后向来简朴,没想到连带的二殿下日常用度上也是如此。
非战时,他家里也是同样的生活水准,甚至比二殿下吃的更好些。
老将军细细将最后一口烧饼咽下去,连手上的饼渣也仔细舔了一遍,收起此前轻松的态度,忽然开口道:
“原本老夫想着收了这批麦苗,叫将士们吃顿饱饭,就可以安心带他们去和狄人拼命了,唯一苦恼的是城中百姓日后的生计,您来的正好!”
带来的粮食补给更好。
秋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眼前衣不蔽体的农人和士兵们收割麦苗的场景,把一切虚幻的美好都拉入了现实:
“您是想带士兵痛痛快快和狄人打一场,若是不敌,会安排人开城门投降?”
老将军也不瞒秋东,风吹起他花白的胡须,让他望向远处的眼神格外深邃悠远。
“没有胜算的可能,殿下。”
以身殉国
身为将军, 他不能把城池拱手送给敌人,身为主帅,他不能看着百姓被屠戮。
明知没有胜算的前提下, 老将军做了他能做的做后选择。
虽然很遗憾,但是问心无愧。
“殿下您现在想离开已经晚了!你爹的那道圣旨早传到了狄人耳朵里, 他们说不定正等着拿您的脑袋请功呢!
话说回来,老夫听闻旨意之时, 一度怀疑你爹他是不是脑壳儿有什么问题?”
都到这时候了, 老将军再也不想顾忌其他, 痛痛快快说他想说的话。
看他老人家还有心情苦中作乐, 打趣自己,秋东也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谁死了不是黄土一堆?活人的事情都顾不过来,哪里还有闲心管死人?再说我爹脑壳儿有问题不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吗?
正常人谁会相信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年轻道士能让自己长生不老啊?最起码找个活了上百岁的道士跟着人家学一学, 多少还有点说服力吧。”
就像跟小学生请教造火箭似的,对方也没有成功的经验和足够的理论基础啊, 能成功才不科学。
老将军被逗的好一阵笑, 一个倒仰差点儿栽进身后的田里, 还得秋东伸手去拉。
“哎,老喽, 老喽, 今日才发觉殿下是如此有趣之人, 恨不能早相识几年啊, 不过也没关系,末将到了那头, 还跟您做个忘年交, 您觉得如何?”
没有秋东和太子他们之前设想的,来了之后要与白虎城本地将领争夺下属, 争夺兵权,也没有发生冲突。
因为老将军决定主动出击,给城里百姓省下一点口粮。
三更造饭,四更拔营,鸡鸣时分城门大开,一群刚吃饱饭的士兵列阵,跟随先锋官,朝狄人的营帐方向而去。
这场仗打的,说是狄人的单方面屠戮也不为过,因为在单个士兵实力相差不大的前提下,战争更像是一场数字游戏,百分百是由人多的那一方取得胜利。
而狄人的数量,是白虎城的六倍不止,平均六个人围攻一个是什么概念,想想就让人心生绝望。
秋东的四面八方都被狄人包围,很艰难的才能看见一个白虎城士兵。
砍掉狄人一条臂膀后,他远远地看见老将军被狄人围攻,瞧那些狄人的穿戴,都是军中有等级的将领,绝非泛泛之辈,几十人围攻老将军一个,确实是很看得起老将军了。
老将军手里的兵刃已经断成两截儿,很快胯下战马也被人砍断了四肢,他狼狈的从马上滚落下来,消失在狄人的包围圈中。
也消失在秋东的视野里。
主帅一死,己方瞬间士气全无,秋东觉得他是时候死一死了。
于是战争开始的很突然,结束的也很迅速,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就进入了尾声。
中间唯一出现的插曲,就是秋东正准备被对面的狄人浅浅的刺中时,忽然从斜刺里冒出来个身影为他挡了一下。
刀刃刺进身体的声音在秋东耳边清晰响起。
“乌城!”
秋东顾不得其他,一手扶着乌城,抽空低头瞧他伤口,刺的极深,忙在乌城身上摁了几个穴位。
乌城握住秋东的手,面色已经发紫了,声音断断续续:
“殿,殿下,好疼啊。”
废话,差点儿就当场去世,能不疼吗?
秋东一边小心护着他,一边还得砍杀源源不断快要将他们包围的狄人,这个变故确实让他一时间有点手忙脚乱,顾不得和乌城多话。
乌城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进秋东耳里:
“殿下,您,您要是我爹就好了,给您做孩子肯定,很有,安全感。”
秋东差点儿脚下一个趔趄,让人迎面砍上一刀,急忙避过,恼怒道:
“你给我闭嘴!”
要是乌城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他今儿可别想安生活着了。
好在,很快接应他的人就来了。
“将军,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秋东架起乌城,看了一圈儿,有穿白虎城士兵衣裳的,有穿狄人衣裳的,逐渐在他四周形成保护圈。
他快速道:
“都安排好了吗?”
“将军放心,一切准备妥当,定会叫所有人都知道您牺牲在了这场战役中。”
“走!”
就这么会儿功夫,乌城的呼吸已经弱不可闻,再耽搁下去,怕是要真没命了。
秋东没想到乌城会在这个时候跑回来,乌城没想到他一来就撞上了两兵交战的场面,当然,丰都城里的各位,也没想到白虎城会在这个时候沦陷。
在所有人的估算中,白虎城至少还能顶一个月。
白虎城陷落,老将军战死,二殿下阵亡,守将主动开城门投降,迎狄人入城。
这些消息一条条以八百里加急传回丰都城时,有人惊慌失措,有人无动于衷,有人不敢置信,有人痛哭失声。
太子前脚才把好不容易筹集起来的粮草,让人用最快的速度运往白虎城,后脚就收到这样的战报,人瞬间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场面一度混乱又恐慌。
整个东宫鸦雀无声,太子从床上坐起身,嘴里还掺杂着苦涩的药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
“二殿下的尸首呢?”
内侍紧张道:
“被,被狄人带走了,据说狄人的首领觉得二殿下是年少出名的英雄,要将二殿下葬在他们的英雄山。”
“荒唐!”
内侍瑟瑟缩缩不敢说话,心里何尝不觉得荒唐,那狄人的英雄山是何等地方?是狄人埋葬他们有功劳的将士的地方!
将二殿下葬在那里,侮辱的又何止是二殿下?
太子忍着头晕下床:
“为我更衣,我要去摘星楼见父皇。”
阿弟的尸首万万不能留在狄人手里,阿弟的身后事还得他来主持。
这回太子倒是见着皇帝了,可皇帝的表现实在叫人心寒。
白虎城陷落他不担心,小儿子身亡他不难过,只在看见太子形容憔悴时,漫不经心的叮嘱了一句:
“保重身体,朝堂上的事由你处置,没事别叫人来打搅朕,朕最近炼丹小有所得,正到了关键地方。”
太子跪坐在皇帝对面,室内燃烧的熏香叫他头疼不已,忍着恶心,看向对面这个脸上已经有了老人斑的人:
“父皇,阿弟没了。”
皇帝眼皮轻轻一抬,用法外开恩的语气道:
“朕已经知道了,你命人给他建个衣冠冢吧。”
太子强调:
“阿弟的尸首被狄人带走了!”
老皇帝终于睁眼瞧了他仅剩的儿子一眼,语气不咸不淡:
“按理说,没成家的孩子身死是不能入祖坟的,被狄人带去正好,那英雄山也不埋没他。
再者他走在父母前头本就是大不孝,还要父母为他的身后事操劳的话,他死后身上的罪孽就更重了,到了阎王殿也不消停。”
太子目瞪口呆。
这他娘都是什么狗屁倒灶的话?
“阿弟是为国捐躯,死后哀荣呢?便是普通将士战死还得给家属补偿费!”
皇帝轻飘飘看了一眼情绪激动的大儿子,展现出了他最大限度的包容,好声好气和儿子讲道理: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他们弄丢了朕的白虎城,朕看在人已经死了的份儿上,不找他们算账,还想朕的赏赐?叫朕夸他们败仗打的好?”
整个一无赖,为了钱,他是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什么事都能做得到。
太子想起他小时候,那个记忆中精明能干,英勇神武的父皇,跟眼前完全是两个人。以前他都怀疑是不是什么脏东西上了父皇的身,才能让一个人前后差距如此大。
如今再看,英明神武的是他,为了长生刻薄寡恩没有人伦的也是他。
亲情打动不了他,太子只说利益:
“请您下国书,让狄人把阿弟的尸首送回来,我愿意用我的私库做交换,另外再下旨让阿弟以英亲王之位下葬皇陵。”
皇帝没说话,但比说了更叫人觉得恶心。
他在等太子给出足够打动他的东西。
太子却道:“就这两件事,您不照办的话,日后朝堂上的事还是您自己去处理吧,或者交给内阁也行,正好叫我趁机歇口气。”
叫内阁打理朝政的后果,在上次将太子贬斥到安庆城做监军的时候皇帝已经品尝过了。一群酒囊饭袋,但凡需要承担责任的事情,全都推给他这个皇帝处理,但凡是有好处的事情,一个个跟狗一样抢着上。
皇帝一时间还真被太子给拿捏住了,但这个口子只开此一次,他道:
“下不为例。”
太子再不想跟这个恶心的人在同一处多待哪怕瞬间,直接起身离开,行至门口时,忽然转身问他:
“父皇,狄人来势汹汹,您放任不管,真不怕他们威胁您的江山社稷吗?”
皇帝轻笑一声,用教育不懂事小孩子的语气道:
“狄人拢共才多少人?即便全民皆兵也不过四十万而已,如今瞧着是来势汹汹,可他们占领那么多城池,最后能守住几座?
他们难道没有死亡吗?损耗从哪里补?朕就算放开手脚,他们也顶多占领十座城便会自动停手,根本不足为虑。”
可死掉的是我姜国百姓,是我姜国将士,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畜生,不是你嘴里冷冰冰的数字!那死去的人里,甚至有你的儿子,侄子,叔父,臣子,我阿弟,老师!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啊!
太子还想说,狄人您不放在眼里,但藩王呢?
这些年藩王们在各自的封地里,表面上吃喝玩乐,做出全无斗志的模样叫朝廷放心,但他们在儿女教养上,却一个都不曾落下,藩王的孩子各个都出落的十分出息。
您就真那么确定藩王会慑于您的威压不敢造次?他们怕的是当年那个骁勇善战的皇帝,可不是如今垂垂老矣,上不得马,提不动枪的皇帝!
但太子什么都没说,撑着一口气出了摘星楼。
迎着日头,突然脚下踉跄,一口鲜血直直喷出去,从台阶上滚落,便人事不省。
太子离开,皇帝站在廊下,对着炽热的天际流了两滴鳄鱼眼泪,他问静静站在对面的国师:
“孩子们都不能理解朕,可朕真的做错了吗?”
哪怕是院子里只负责扫洒的内侍,都知道皇帝此时想听的并非肯定回答。
国师面容平静,语气淡然,一身普通粗布衣裳穿在身上无端多了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长生之路,注定孤独。”
国师只简单说了八个字,像是回答了,又像是没回答,但皇帝却从这句话里得到了肯定的力量,用帕子抹抹眼睛,哽咽道:
“国师所言有理,朕往后有千年万岁的时光,没有人能一直陪伴在朕身边,妻子不行,儿女也不行。他们或早或晚都要离朕而去,早日斩断尘缘,对我们彼此都好。”
国师:
“陛下能想明白就好。”
皇帝吸吸鼻子,转身进了内殿,苍老的声音从里面模糊传来:
“国师啊,你来瞧瞧朕炼制的这大还丹可还差了什么,感觉不如你炼出来的得劲儿。”
“是,陛下。”
国师抬头,透过碧蓝的天空,不知自己想看到什么。想起他那横死战场的小徒弟,眼底浮现痛意。
太子倒下,让前朝后宫差点儿乱了手脚,他们宁可皇帝没了,都不想太子出事。
好在王后及时站出来主持大局,先是见了内阁几位大臣,又将宫务交托给郭贵妃,随后令太子妃守在太子身边,怕他再有个什么闪失。
才让局面勉强稳定下来。
姜霜心急如焚,怕有人趁乱做怪,将侄女和侄子带在身边,寸步不敢离。
蔓蔓已经会说话了,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眼眶通红的姑姑:
“他们说小叔死了,死了是什么意思?”
姜霜被蔓蔓问的眼泪忍不住簌簌掉落,强忍悲痛,怕吓到小孩子,尽量轻声道:
“就是再也见不到他的意思。”
蔓蔓双手托住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心道:
“那太好了,小叔最喜欢我,他不想见姑姑,可一定会悄悄来见我的!到时候我帮姑姑问问他,要是他同意的话,我就带姑姑去见他。”
姜霜被小孩子清澈欢喜的眼神盯着,轻轻抱起她,将脑袋埋在她肩膀上,无声在心里大声哭了一场。
姜霜面上平静下来,心里的恨意却肆意增长。
摘星楼里的那个人,他不是他们的父亲。他可能是皇帝,可能是求仙问道的道士,可能是已经被长生迷了心窍的伥鬼,却唯独不再是他们的亲人。
宫外乐府,费久沉和乐重恩相对而坐,明明四周是雅致大气,明朗疏阔的花园,两人之间的气氛却阴沉的像是要下雨。
费久沉拳头紧握,恨恨的砸在桌上,咬牙道:
“乌城至今联系不上,怕是也凶多吉少,你说他平日多贪生怕死,为何这回偏偏往战场上凑?太子殿下都没拦住!”
其实两人都清楚,乌城不主动与他们联系,最大的可能是已经死在白虎城战场上,与无数牺牲的将士一起被掩埋,从此再不见天日。
乐重恩面容憔悴,脸上的表情奇怪的像个突然被人抛弃的流浪汉,他已经两天水米未进,开口时也没什么力气:
“陛下的国书送去,狄人那边怎么回?”
费久沉正是在家听了这个消息才坐不住找乐重恩的:
“那边以敬重殿下年少英雄,想多亲近殿下几分为由,拒绝归还殿下遗骸。”
“宫里怎么说?”
“王后亲自发话,二殿下尸骨一日未归朝,一日不下葬。”
两人又沉默了,这回的沉默带了深深的无力和耻辱,好似将过去十几年的少年意气,一夕间全部磨没了。
过了好半晌,费久沉道:
“先想办法把殿下的尸首带回来,在全是狄人的地方,他怕是睡的不安稳。朝廷做不到,咱们自己想办法。”
就让殿下一手建立的马球场为殿下做最后一件事吧。
理智上他们都知道秋东已经死了,但感情上总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
秋东此前叫人买了那么多粮食,做了那么多准备,他们以为有一天秋东会忍无可忍,然后直接举兵造反,干翻老皇帝。
而他们其实早就做好了跟随秋东,一起和老皇帝对着干的准备。
谁知道二殿下竟然选择了坦然赴死。
二殿下是自己想去死,要不然他有无数种法子能不去那个战场。
两人没说之后的事,因为秋东留下的摊子实在太大了,他们得和太子,甚至是和王后商议过后,才能决定。
他们心里隐约有一个想法,不想让秋东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马球场就这么散了,他们得让秋东的意志得以传承。
或许他们可以先从给秋东报个仇开始,那烂透了的朝廷已经早早指望不上了。为他们心目中认定的主君报仇之事,就交给他们吧。
还有他们的挚友乌城,别看他们平时嘴上嚷嚷的厉害,其实私底下关系比亲兄弟还好。
对两人而言,是一下子失去了两个挚友。
目光对视之间,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找时间仔细聊聊吧,乌城不在了,杜恒不能少。”
聊聊怎么在朝中站稳位置,怎么将直接或间接导致二殿下身亡的人一个个全部揪出来除掉,聊聊怎么才能手刃狄人首级,让二殿下在酒泉之下得以瞑目。
即便要为此付出终生的努力也无怨无悔,因为有些人的出现,就是值得旁人这样做。
而此时的东宫内,太子一身素净的白衣准备去见王后,一出门,内侍便惊呼出声:
“殿,殿下,您的头发!”
头发根部新长出来的已然全白。
众所周知,人的头发不可能一下子全白,只能从新长出来的部分慢慢变白。
太子不在意的摆手:
“走吧,别让母后等急了。”
自打阿母听闻了那日父皇在摘星楼里说的话之后,便去摘星楼与父皇大吵了一架,俩人也不知具体说了什么,母后亲手缴了一绺头发交给陛下。
割发断情。
自此她与陛下之间往日种种,夫妻情分,互相扶持,生死交托,彻底成为过往。
之后,陛下是陛下,王后是王后,仅此而已。
因为对王后而言,秋东是她一手照顾大的孩子,和亲生的没差别,皇帝所作种种,亲手杀死了她的孩子,这是让王后永远都无法原谅的事情。
那天后,王后就曾经交代过太子:
“我与他,生不相见,死不往来。我走我的黄泉路,他走他的长生道,百年后不要将我们葬在一起。”
虽然王后这些日子一直都表现的很坚强,在太子昏迷的那些时日,她一个人将里里外外撑起来,做的游刃有余。
但太子知道阿母心里的难过,因为他们对秋东的感情一样深厚。每日不过去瞧瞧,太子心里总不踏实,他身边的亲人越来越少,不论失去哪一个都会让他痛苦。
掩起心里的悲伤,深吸口气,太子朝着阿母的甘泉宫走去。
忽然就觉得今儿的日头特别耀目,刺的他睁不开眼。
有人觉得日头耀眼,便有人觉得一切都刚刚好。
天气很好,清风很好,心情很好,就连躺在床上面色越来越红润的乌城瞧着也很好。
谁都想不到,秋东此时就在距离白虎城不到八十里的一座山寨。
寨子从外头瞧着并不显眼,可一旦走进的话就会发现里头别有洞天。
生活区训练区分得清清楚楚,每一处要塞都有士兵巡逻,士兵们身穿黑衣黑甲,纪律严明,行走间双目如电,好似被他们盯上的猎物,即便不死不休也要得到个结果。
如果有懂行的看了,就会发现寨子里处处都是机关,士兵们走的路线也很有讲究,若陌生人无端闯进来,非死即伤。
防御等级高到可怕。
可以说这处是秋东的秘密基地,也是秋东的底牌,就连费久沉和乐重恩都不知道的地方。
不过从今往后,要多一个乌城了。
乌城已经醒了有小半个时辰,但他现在脑子还是懵的,最后的记忆停在白虎城战场上,二殿下扛着他和狄人战斗的场景——
二殿下杀人的手法很凌厉,身姿很灵活,一打十完全不在话下,甚至比平日表现出来的能打无数倍,但,真他娘的颠啊!
当时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二殿下给颠出来了。
呜呜呜,他乌城要是因为救了二殿下而亡,多少还能有个忠臣烈士的名号,可竟然要被颠死了吗?
随着二殿下一个漂亮的回旋踢,乌城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然后就到了现在。
在这半个时辰中,他从照顾他的士兵嘴里得知如下情况:
首先,他没死。
其次,二殿下还活的好好的。
再次,外界都以为他们死了,且朝廷和狄人为了争夺二殿下的尸首,已经派遣使臣来来回回跑了好几个来回。
最后,二殿下如今不是二殿下了,而是定国将军,他们所在的这座寨子就是定国寨,里面的士兵便是定国军。
当然,据这位提起二殿下就双眼放光的士兵所说,以上那些听起来非常唬人的名号全都是二殿下自封的。
没经过任何官方的同意。
乌城长长地叹口气,他打了那么多匪贼,如今终于糟了报应,自己也沦为了匪贼。
说是匪贼都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在乌城看来,他们如今可是正儿八经的反贼!
果然,跟着二殿下,总有无数刺激的事等着他。
虽然刺激,但还是很有安全感!
“来,扶本反贼起身,叫我瞧瞧殿下为咱们打下的江山!”
乌城像个虚弱无力的大姑娘,露出了娇羞的笑。
嘿嘿,一觉醒来就变成了反贼,有点兴奋是怎么回事?
秋东正在和下属议事,其中一个面色黝黑的下属将刚收到的消息递给他,秋东看了后眉头舒展,轻笑一声:
“白虎城百姓无恙,这已经是老将军为他们做出的最好选择了。”
黑脸下属看向秋东的目光十分崇拜:
“将军,如今各处藩王蠢蠢欲动,从伯阳王封地上传来的消息说,藩王们之间互相传言皇帝身边有奸佞小人,蛊惑皇帝,让皇帝沉迷炼丹,败坏祖宗江山。
我们的人已经说动伯阳王,即日起伯阳王会发兵丰都城,清君侧。”
想必伯阳王一动,其他藩王也会心痒难耐了吧。
毕竟是千载难逢,直指皇权的机会。
当然了,即便他们谨慎,秋东也早就安排好了人手,会叫他们忍不住动手的。提前布置了那么久的局,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乐公子和费公子近日在做什么?”
下属一顿,眼神非常古怪,吭哧吭哧半晌,在秋东催促的目光下,埋着头道:
“在想办法偷您的尸体。”
秋东喝茶的手一顿,这,还真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
“哈哈哈哈,费久沉那个蠢货也被我和殿下给骗了吗?哎哟,笑死我了,他是不是还因为我们的死,偷偷躲在被子里掉眼泪?我,咳咳咳……哎咳咳咳……”
乌城刚走近就听到这句,一时得意忘形,扯动伤口,疼的他龇牙咧嘴,眼泪直接冒出来。
门口守卫的士兵手脚麻利的把他给抬进屋中,喂水的喂水,喊大夫的喊大夫,一套流程格外熟练。
“咳,谢,谢谢。”
“乌公子何必与咱们客气?都是自家兄弟!”
依照这些士兵对秋东的崇拜程度,他们这些日子可是把乌城这个敢毫不犹豫为秋东挡刀之人当成祖宗伺候,别说喂水了,在乌城不知道的时候,擦洗身子,换衣裳,梳头发,全都是他们包揽的。
着实没必要客气。
吵闹过后,屋内回归平静,只剩下秋东和乌城两人,乌城才试探着问:
“咱们造反真不带费久沉和乐重恩啊?”
秋东语气不明的嗯了一声。
乌城小心肝儿一颤,不断给自己洗脑“我是殿下的救命恩人我怕啥?”脑子里快速念了几遍,才鼓起勇气道:
“他们两多能干啊,脑子好使还能打,就算咱们要当反贼,也缺不了他们做帮手吧?再说了,咱们不尽早招揽他们,等咱们打进丰都城的时候,可是要和他们做敌人的,不划算哪!”
秋东反问他:
“他们两在丰都城有家人有朋友,还有高高在上的地位和权势,未来一片光明,哪里就需要和咱们一起做反贼,过有今朝没明日的日子?”
乌城满脸不解,挠挠头,觉得殿下和他们之间,可能缺少了点沟通,存在信息差:
“不是啊,在此之前,您又是囤积粮草,又是招兵买马,不就是想造反吗?我们不仅跟着您干了,还主动帮您干,不就是默认了要跟您一起造反的吗?”
说实话,他在安庆城能干脆利落的跟着太子回丰都城,就是因为他知道殿下不可能自己去送死,只要殿下不自己想着去死,就有无数种法子脱身。
乌城还是无意间听太子说,二殿下想在白虎城搏一把,进而名正言顺的接手姜国的兵权,才不那么确定了。
于是他不顾太子阻拦,一路快马加鞭赶到白虎城。
这会儿他也知道当时是他犯蠢了,殿下是想死,但不完全死。
他当时扑上去就是给殿下添麻烦。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兄弟几个早就有跟着殿下一起造反的觉悟了啊!
“以前我们还想着您以二殿下的身份造反,我们跟着您干肯定要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多少有点难过。
但没办法,陛下昏庸,朝臣无道,百姓罹难。我们跟着您看了那么多民间疾苦,不想着为天下苍生做点什么,过不了心里那关。
被人骂就骂吧,好歹咱问心无愧。
现在可好了,您被陛下逼死在白虎城,您是忠臣,是烈士,是为国捐躯,占尽了大义,将来即便您的身份被人点破,也无人能质疑您造反的举动有丝毫不对。
他们甚至会因此谴责陛下刻薄寡恩,狠辣无情。毕竟您是在战场上好不容易才捡回来一条命,您做的一切,站在大义的尽头。”
乌城一口气说这么多,脸都憋红了,当然也是因为激动的。
醒来那会儿没想这么多,方才一说,猛然发现,什么反贼,他们是正义之师好嘛!
不过可惜的是现在还不能把二殿下的旗号给打出去,要不然二殿下此前做的一切都白搭了。
但这丝毫不妨碍乌城美滋滋的幻想。
嘿呀,有朝一日二殿下坐到那个位置上,改朝换代,结果天下人才恍然发现——
是姜国皇子造了他自家的反,该是多有意思的一件事!
秋东见乌城捧着茶盏陷入傻乐,无奈摇头。
他有时候都搞不懂这家伙怎么做到,日常傻的冒泡,偶尔聪明一下,却总是能聪明对地方,让他自己过的更好。
挺神奇的。
“我已经让人给他们去信了。”
他这边要养那么多人,钱庄里的钱如流水一样花出去,各处的探子还在听从他的调遣,有条不紊行事。
一时半会儿那两人因为伤心过度没发现问题,时日长了总会察觉端倪。
况且正如乌城所说,他秋东,从一开始就没掩饰要造反之心,大喇喇袒露在他们眼前,可不是叫他们有机会和他成为敌人的。
这天下啊,该乱起来了。
与其让它乱到一发不可收拾,倒不如他来掌控大局。
如此乱世,不破不立,非战争和鲜血,不能结束。
秋东想,太子阿兄此前也曾动摇过,阿兄觉得乱世将至,姜国有秋东这样雷厉风行的继承者,好过阿兄那样处事温和的储君。
但阿兄没办法把这话说出口,因为一旦出口,就有数不尽的麻烦等着他们。
如今,算是给了他们两人一个能公平竞争的机会。
若阿兄能及时控制朝堂局势,亦或者说下狠手自己登基的话,这天下,最终究竟是谁的还真不好说。
但对此刻的费久沉和乐重恩而言,两人好端端躺在自家床上发呆,结果有纸条破空而入。
打开一瞧,好家伙,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字:
“还记得离开丰都城前曾答应我的一件事吗?”
看字迹,是二殿下亲笔没错了。
且两人坚定的认为,知道那件事的只有他们自己和二殿下两人,属于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谁叫当时是秋东分别和他们谈的呢。
这说明什么?说明二殿下还活着!顺着这个思路往下一想,顿时明白了二殿下以“为国捐躯”的身份死亡的意义在哪里。
于是二人不约而同,急匆匆穿戴了夜间出行的黑衣,低调的叫人赶了马车往对方家里去,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彼此。
这一刻,他们对彼此的信任超越了所有人,他们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将这个消息告知家人,亦或者进宫告知为二殿下之死白了头的太子。
因为从这一刻起,他们和二殿下的利益,与太子殿下是相悖的。
然后两辆马车在半路相遇,等擦肩而过时,正好掀起车帘透气的费久沉眼尖的发现对面竟是乐府的马车。
他心头一跳,当即出声:
“乐重恩?”
对面马车停下,车帘被人从里面掀起:
“费久沉!”
两人站在自家马车上遥遥相望,夜色太暗,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但多年培养的默契下,叫他们不约而同出声:
“你也收到了?!”
呵,原来他们才不是殿下心里唯一的小可爱呢,两人挤在同一辆马车中,费久沉阴阳怪气道:
“殿下都好好的,那乌城肯定也没事啦,他可真是长能耐了,既然没事,还能忍住不给我们发消息,说不定还躲在被窝里笑话咱们蠢呢!”
心情大起大伏之下,乐重恩感觉多日的疲倦全都涌上来,精神却是放松的:
“笑话是肯定的了,不过眼下首要的是赶紧叫停下面的计划,要是咱们真从狄人的英雄山把二殿下的尸骨偷回来,才是一辈子都洗刷不掉的黑历史。”
费久沉没意见,很快他又道:
“我不能连累家里人,所以我得落水而亡,最好是泡的看不出本来样貌才行。”
乐重恩道:
“我也不能连累家人,正好我这段时间病了,干脆病重而亡吧,最好病到看不出人形。”
哎,不管哪种死亡方式,都得好好安排,一两日功夫肯定是不成的,且有得等呢。
乐重恩道:
“杜恒是太子的人,他知道的太多了,咱们都死了他肯定会怀疑,最大的可能是他顺着马球场的线索发现咱们都活着的端倪。
要不然,偷殿下尸体之事,就留给他去做吧?”
费久沉用“你坏心眼儿怎么能这么多呢”的眼神瞅他,乐呵呵点头:
“妙极妙极!”
他们可真是王八看绿豆,对眼极了。
其实在之后他们安排假死脱身时,就能隐约察觉到,属于马球场的势力,表面上看是在被他们打理,其实背地里还有只手稳稳地把控着这一切。
至于他们发现的,是秋东愿意让他们发现的,还是秋东根本无法完全隐藏行动轨迹,就见仁见智了。
同样是这一样晚,身在长宁宫的姜霜也收到了一封信,是她的贴身内侍交给她的,内侍说:
“这是二殿下临出宫前叫婢子帮着收起来的,殿下说若他回不来的话,若您有一日在丰都城待不下去的话,便去寻信里的地址,会有人帮您的。”
姜霜紧紧将信握在手心,想起阿弟被软禁在长秋宫那段时日,两人肆意大闹,好似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在烛火下枯坐了半夜,擦干脸上泪痕,对内侍道:
“明早请费公子进宫一趟,我有话对他说。”
费久沉近些时日清减了不少,眼下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儿,他带了姜霜最喜欢的糖糕进宫,两人站在长宁宫的桂树下,久久无言。
末了,还是费久沉先开口:
“你一向是有话直说的爽利性子,想必今儿要讲的话让你很为难吧?”
他拿了一块儿糖糕递到姜霜手里,伸出手,温柔的为她抚起鬓边一缕碎发。
姜霜眼睫微微抖动,费久沉指腹上磨出来的茧子叫她心跟着颤动。
费久沉道:
“没关系,其实你不找我来,我今日也是要进宫的。我猜你想说,你不想那么快成婚,你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又怕我家里逼我另娶她人,对不对?”
姜霜把脑袋扭向一边,不肯直视费久沉:
“你们这些聪明人实在太讨厌了,总能猜到旁人心里在想什么。”
费久沉的眼神里充满哀伤,他想说没关系,我等你,又察觉他一个将死之人,哪里有资格说这话?
他想说你哪日遇到良人,便嫁了吧。又觉这话实在太剜他的心,做了一整晚的心里准备,站在这个人跟前,始终无法说出口。
“你给我三年时间!”
“你等我三年!”
两人不约而同出口,对上彼此的眼神,轻轻笑了。
联欢会
秋东觉得搭档还是用老了的好, 乐重恩和费久沉没来之前,他虽然日常没受到什么影响,但他们来了之后, 他各方面都更加顺心。
不管是军政还是后勤管理,简直如臂指使。
让乐重恩负责练兵, 费久沉负责情报收集,后勤管理由乌城负责, 三人配合默契, 一般的小事比如日常打打周围的狄人, 根本不用秋东操心。
这三人完全能自主决定。
一个月过去, 他们把围绕在白虎成方圆百里内的所有贼匪收拾的干干净净,连驻守在白虎成的狄人都听说了他们的名声,摆出防范姿态, 几次叫人打听他们的落角地。
但寨子的位置是秋东千挑万选出来的,地势特殊, 再有阵法加持, 一般人很难发现。
最起码乐重恩和费久沉刚来那日, 就兴致勃勃发起挑战,然后在山脚下打转两日, 毫无寸进, 最后蔫头耷脑被乌城给领回去。
嘴上不说, 两人对寨子的安全程度特别放心, 因此还偷偷问乌城,究竟是谁给寨子设置的阵法。
他们想偷师。
他们得了一种名为“好东西不扒拉到自己家心里难受”的病。
结果乌城用特别得意的语气说:
“当然是将军啊, 要不然还有谁能未雨绸缪, 优秀到让人望尘莫及!”
将军?
那没事了,将军的, 就是自家的。
于是秋东就发现了,虽然这一个月以来,他的部下以黑将军为主的那部分人和以乐重恩他们率领的那部分人互相配合的挺好,不管是日常还是作战都没什么问题。
但他们互相防备对方。
或许说不上防备,可总是有几分互相看不顺眼。
嗯,这很难评。
秋东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觉得只有没心没肺的乌城,和两边人都相处的毫无芥蒂,完全没发现两边隐隐较劲的意思。
大概类似于双方都觉得自己才是秋东的嫡系,是最早跟随秋东的下属,是秋东心里最特殊的崽。
为此,秋东忍受了双方时不时阴阳怪气的试探。
至于阴阳怪气的内容,费久沉主要说:
“为了您,我可是连媳妇儿都没了,也不知道公主听说我死了的消息该有多难过,她一定觉得我是个不守信用的小人。
我才答应等她三年,这可好,干脆等一辈子好了,看着她和别人恩恩爱爱,我的心不会痛吗?您的心不会痛吗?”
看他都快哭了,秋东只能尽量保证:
“我阿姐成亲的时候,我一定让你休假,让你去参加她的婚礼。”
毫无疑问,秋东的回应只能得来费久沉的穷追猛打和愤怒大骂:
“老子再信你就是王八蛋!”
话虽如此,费久沉单单来寨子这段日子就已经做了很多回王八蛋了,但他每回都能给自己找到理由:
“我是王八蛋?你们一个个要么是我兄弟,要么是我表弟,全是王八蛋亲戚!”
破罐子破摔。
但他心里明显是开心的,走路一蹦一跳,还偷偷朝被他私下起了外号“黑炭头”的黑将军送去得意挑衅的眼神。
而乐重恩的抱怨就比较含蓄了,他开始跟秋东讲:
“我们虽然是造反团伙儿,可也没有让人打白工的道理吧?我别的也不多要,就我的功劳,日后一个左丞相的位置不过分吧?”
感情上来说是没问题的,但理智上,秋东很负责任的告诉他:
“你有勇有谋,能总揽全局,适合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位置。”
乐重恩的脸当即就拉下来了:
“怎么,左丞相的位置您要留给黑炭头吗?”
秋东用很吃惊的眼神看他:
“重恩啊,你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觉得有人可以比费久沉更适合左丞相的位置?再说,咱们万里造反才走出第一步,你就想这些是不是太远了?”
哦,不是黑炭头啊,乐重恩开心了。
管谁想当左丞相呢,反正不是黑炭头就行,只要不是黑炭头骑在他头上,乐重恩觉得是谁都行。
他轻哼一声,傲娇的表示:
“费久沉勉强还行吧。”
于是秋东就看乐重恩同手同脚的走了。
他毫不意外,黑炭头也会来找他,但黑炭头一个一米九的糙老爷们儿,朝他露出羞涩的笑,扭扭捏捏,掐着脖子说话,着实让秋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他娘的给本将军好好说话!”
被秋东用皮鞭追着在院子里抽了一顿,两人累的气喘吁吁,黑炭头说话反倒是自然了,岔着腿粗声粗气道:
“将军,俺今年都二十五了,当初俺娘叫俺跟着您时,千叮咛万嘱咐,叫俺把您当亲爹孝顺,您可得为俺的终身大事做主啊!”
秋东:“……”
不知道为何,他现在一听见给人当爹就心里哆嗦。
但是吧,对上黑炭头眼巴巴的模样,秋东果断道:
“做主,一定做!说吧,你是看上哪家女郎了?”
黑炭头忒老实的摇头,憨憨一笑,露出的牙齿白的晃眼:
“没有,俺就是想提前跟您讨个承诺,俺娘说叫俺有拿不准的事多问问您,俺脑子不好使,您聪明,听您的准没错。等将来日子安定了,您看着给俺找一个,啥样的都行!”
秋东不知道该说是傻人有傻福,还是怀疑这家伙在装傻。
听听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三言两语他就要给他又当爹,又娶媳妇儿,是不是聘礼也得添点?这要是他不认真给娶个媳妇儿,都对不起黑炭头一口一个爹。
有人年纪轻轻家财万贯,有人小小年纪给人当爹。
他秋东,竟然是吸儿体质嘛!?
“行,这事你将军我记下了!”
黑炭头又露出他那标志性的憨笑,说出的话绝对会让乐重恩和费久沉听了心梗:
“俺娘说俺亲爹一辈子也没能耐给俺娶一门媳妇儿,将军您又让俺吃饱饭,又给俺发俸禄,还给俺娶媳妇儿,比俺亲爹还亲,您是真把俺当自家兄弟。
日后俺会让着费郎君和乐郎君的,咱自家人吃点亏没啥,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秋东心里感慨,这就是天然黑吗?
费久沉和乐重恩一个绿茶一个白莲花,花招频出,竟是轻而易举被黑炭头的大实话给打败。
果然真诚才是必杀技吗?
但这么下去可不行,于是这日他将双方唤到一起,用商量攻打丰都城的慎重语气道:
“中秋将至,我们开场联欢会吧。”
联欢会?
那是什么东西?
“将军想办宴会的话,属下叫人去采买食材。”
乌城可不管那么多,听这名字就怪喜庆的,他生平没甚爱好,凑热闹是少有的一样,因此响应的特别积极。
对秋冬的提议其他人很少有意见,但要办宴会,总得问清楚要宴请谁,才能根据对方的身份和喜好安排席面?
毕竟秋东第一回要宴请谁,几人除了不能给秋东丢人的想法外,还有点好奇,对方究竟是谁,有何能耐?
然而秋东却告诉他们;
“不宴请别人,就咱们自家人,一起乐呵乐呵。”
秋东用充满蛊惑的语气缓缓道:
“我说的联欢会,是咱们所有人一起装扮好舞台,一起看歌舞演奏,然后一起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最后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把酒到天明。”
秋东很不负责任的提出一个杂糅版本联欢会模式。
几人听了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除了让他们装扮舞台以及需要参加的人员特别多外。
前者问清楚秋东的要求即可,后者需要花很多钱,很多很多钱,毕竟如今寨子里人可不少,除了乐重恩他们带来的原本马球场人手,还有秋东后来单独分出去组建的秘密军。
敞开肚子吃顿好的,跟犒赏三军一般,花费不可能少。
但没关系,他们有钱,咬咬牙还是能拿出来。
虽然这么安慰自己,但一想到要花那么多钱,管这一块儿的乌城还是忍不住小小的心疼了一瞬。
唯一的问题就是上哪儿请那么多伶人演奏?歌舞相伴,还得寨子里这么多人都能看到,就得是多人团队表演最好。
但是他们寨子的位置,可不好轻易暴露给外人知道。
乌城提出这个问题:
“反正都是自己兄弟,不讲究那么多,要不咱把省下的钱拿去多买几头羊算了,吃进肚子里最实惠,伶人就算了吧?
演奏完养着他们碍事,放走更是不可能,可要说都杀掉,没必要造那个无端杀孽。”
但没想到秋东用严肃中带着几分不怀好意和看热闹的语气补充:
“我说的联欢会,是你们。”秋东指指乐重恩和费久沉。
“和你们”。秋东指指黑炭头他们。
“一起为大家演奏。”
“不仅是你们,还有我,每个小队,中队,大队,营,连,都得出个节目。谁都不许推脱,我的节目已经想好了,我要变魔术!”
乐重恩等人已经完全傻眼。
就连最大大咧咧的乌城也磕磕巴巴道:
“这,这不合适吧?”
演奏,说到底是伶人的事情,贵族子弟彩衣娱亲可以,但追根究底,也不可能演奏给下属看。
这太突破他们受到的教育和认知底线了。
黑炭头面上也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他怎么能让将军给他们表演节目呢?
将军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他们是一穷臭吃不起饭,被将军救下来的可怜人。
今儿他要是同意了,回头不得被下面的兄弟老拳打死?
秋东没给他们反对的机会,一锤定音,拍板道:
“现在可以开始准备了,十日后,咱们准时开始,哪个节目特别突出特别优秀,我必有丰厚奖励!”
几人瞬间就积极起来了,摩拳擦掌,双眼冒光,满脸写着“我怎么可能不优秀”?
真的,他们就是单纯喜欢演奏节目,绝不是想要丰厚奖励。
哎嘿嘿,将军嘴里的丰厚奖励,那得多丰厚?
要知道价值千金的宝物,将军可从来都不放在眼里。
秋东蛮横的划分了观众区,演奏节目人员候场区,舞台区。
然后让大家发挥想象去布置。
于是在繁忙的训练和打仗之余,众人还抽时间一起装扮舞台,有人甚至在胜利而归的途中,捡一些漂亮石头,摆在空地上。
人多力量大,选定的观众区位置很快被漂亮石头铺满。用小石子铺的整整齐齐的小广场,引来了很多人的围观,很快就有人发现,走在上面诡异的有一种既舒服又不舒服的感觉。
走的时间长了又确实很舒服。
好吧,秋东也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一群光脚大汉每天没事就在铺满石子的观众区走来走去。
同时脸上露出既痛苦又享受的龇牙咧嘴和流眼泪嚎叫表情。
哎哟,那个场景。
哎哟,那个味儿。
秋东捂着眼睛捏着鼻子逃离现场。
不过大家该干的正事一件没落,在有木匠基础的士兵的指挥下,大家伐木,改建材,舞台很快被搭建起来。
以往忙碌完一整日,大家疲惫的只想躺着睡觉。如今,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众人积极准备节目,还用上了作战时的战术。
根据秋东观察,每个小节目为一组,都有严格的保密措施,防止旁人窥探剽窃他们的创意内容。
他们还派探子打听旁人的内容,顺带给对方探子放假消息迷惑对方。
甚至有更绝一点的,在探子面前表露出来的是一个节目,私下排练的又是另一个节目。
小小一场中秋联欢会,被他们整出了碟中谍,计中计,秋东看的热闹不已。
在此期间,这些人还抽空从山上,从河边,乃至于想办法从白虎城里采摘了鲜花,购置了彩稠,将舞台四周装扮的漂漂亮亮。
红的黄的紫的,大朵的,小簇的,星星点点,色彩斑斓,凑在一起,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队伍里从事过相关活动的兵卒提议下,在舞台四周安置了八口大缸,每口缸中都装满了水,据那位兵卒信誓旦旦的保证,这样可以让声音传的更远。
秋东只提出办联欢会的意见,之后的事全交给旁人去做,小十天过去,只每日闲暇之余溜达过去抽空看一眼进度。
他发现大家的想象力一点儿不比后世少什么。
甚至他们十分稀松平常的给自己队伍起了类似于“打不死**我是你孙子”,“二队全军最牛,其他都是孙子”的挑衅队名。
单是在这个上面,联欢会开始前,各队就没少彼此干架,经常双方鼻青脸肿,一瘸一拐被罚禁闭,出来还得照常训练,照常排练节目,照常对对方竖中指。
不分是乐重恩他们的队伍,还是黑炭头他们的队伍。
精神状态几乎一模一样。
此外,还有各种拉票环节,因为最后能得到秋东奖励的队伍,是通过现场投票评选出来的,因此拉票就成了无比重要性环节。
为了拉票大家各出奇招。
有用珍藏许久的米酒换的,有帮别人免费写家书的,有教别人读书识字的,有答应给别人洗一个月衣裳的,大家各出奇招,有人已经出价到帮别人洗一年裤衩子了。
看得出来大家对成功的渴望盖过了一切。
秋东默默观察这一切,笑而不语。
乌城贼嘻嘻凑到秋东身边,指着远处已经在舞台上开始排练,但还是和防贼一样防着外人,派人专门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靠近,但依然有其他队伍派兵扒墙头,上树,上房顶,打探敌情的场景。
挤眉弄眼道:
“将军,最近乐重恩和费久沉都没空去烦您了吧?”
秋东淡然一笑。
乌城凑的更近了:
“将军,要我说那两人就是矫情,大家都是跟着您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家人干嘛说两家话,非要分出个高低?
依我看就是您太惯着他们了,他们太不像话了,他们来是为您分忧解难的,可不是来当祖宗的!”
哼!
乌城自诩秋东的头号心腹,已经无师自通学会了进谗言。
他自己可能不知道,他现在很有狗腿子样儿,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小人得志”的嘴脸。
秋东:“……”
似笑非笑看了乌城一眼。
秋东知道乌城为何这样说,因为乌城最近给乐重恩和费久沉两人打下手,被指挥的团团转,忙的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还屁话都不敢说。
谁让他嘴欠,在那两人来的第一天就毫无节制的炫耀他的勋章,反复提及,在两人的忍耐底线上疯狂横跳。
原本那两人想着他死里逃生,身体都没养好,咬牙忍了。
但乌城完全不知道适合而止的道理,觉得好不容易逮住机会,一定要在两人面前炫耀个够本。
然后毫无疑问,他被两人忍无可忍之后,给合力镇压,修理的很惨。具体有多惨,就看已经过去半个月,乌城走路还鬼鬼祟祟躲着他们两就知道了。
秋东对乌城这种见缝插针告小狀的行为毫不意外,甚至还感叹他耐性见长,忍到今天才说。
“要不你去教教他们,甚样儿才是一个好下属?或者你给他们做个榜样,让他们知道怎样成为好下属?”
乌城:“……”
乌城莫名有点心虚,要说过分,好似所有人都比不过他?他可是管将军叫过爹,敢和将军犟嘴,和将军穿同一件衣袍,吃掉了将军一个月的份例饭食,私下没大没小,觉得将军就是他亲爹之人!
他怎么给那两人做榜样?让他们学习自己没大没小,没上没下?
那整个寨子不得乱套了?将军不得多出来一寨子儿子?
“嘿,嘿嘿,将军您忙,属下忽然想起来有条腰带丢在兴庆城了,这就去取回来,嘿嘿!”
溜得飞快,脚下打滑跌了一跤,爬起来偷偷往秋东方向看了一眼,发现秋东并没有多余的表情,便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吓死他了,要是将军本来没察觉对他的特殊待遇,被他一提醒给发现了,还打算改正,他乌城才是真的偷鸡不成蚀把米。
唉,费久沉和乐重恩这两人,他乌城确实搞不过。
秋东:“……”。
秋东只能假装没看见乌城庆幸且得意的小眼神。
就当是自己养了个傻儿子吧,除了宠着还能咋样?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到了八月十五这一日。
中秋佳节,寨子里除了正常巡逻的,其他人全都喜气洋洋,提前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穿上了浆洗干净的衣裳,收拾整齐,面带喜气,战意昂扬出门。
路上碰见任何人,都能客客气气的来一句:
“佳节安啊”!
能在如今这世道,还安安稳稳的过个中秋节,有吃有喝,肚子管饱,就已经是一种恩赐了。
何况还能看到几位将军亲自为他们表演的节目!
到了此时,他们之间的问候全都是出自真心,脸上的笑容退去了前些时日的虚情假意,真诚又淳朴,让人看了忍不住被他们快乐的情绪所感染,会心一笑。
有手巧的士兵抽空编织了竹灯笼,然后被小心糊上大红纸,仔细挂在主道两边,虽然是白日,已然有了张灯结彩的热闹劲儿。
气氛瞬间就出来了。
各小队按照提前划分好的区域坐好,表演的队伍们紧张中带着几分摩拳擦掌的意思。
对秋东最后的奖励,他们都十分期待。
秋东并没有他来压轴都意思,既然是他的提议,他便第一个大大方方上台。
在台上,秋东迎来了热烈而持久的喝彩声。
他将一早准备好的道具让人搬上来,然后在所有人期待的表情中,先是从空空的帽子里变出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引来所有人惊呼。
甚至有兵卒忍不住震惊,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被专门维持秩序的风纪队训斥后,才恋恋不舍坐下。
此外,他还有凭空变出蝴蝶,以及玩了一把互动性很强的猜牌九游戏。
他专门在现场随机抽了一位士兵,请对方上台来和他互动。
士兵挑出一张牌九,秋东并没有看一眼,现场除了他,所有人都知道那张牌是什么。
秋东将那张牌随机塞进所有牌里,经过他眼花缭乱的一番洗牌操作后,然后在士兵震惊的目光中,准确挑出了那张。
秋东微笑脸:
“这就是魔术,也就是民间常说的幻术。”
士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不不,这是仙术,是将军的仙术!"
秋东按照原定计划,去下面的各个方阵继续表演,让观众近距离观看,一来与大家一起乐呵,二来也是让所有人消除对“仙术”的错误认知。
他们老姜家有一个求仙问道的皇帝就够了,日后万不能再出一个会仙术的。
这玩意儿听着比他爹那货还不靠谱。
要是被人当成笑料写进史书里,说什么“大仙父子”,秋东觉得脸都要丢没了。
为此,他在每一个方阵都表演的相当卖力,也获得了所有人的热烈掌声。
秋东觉得差不多了,微笑表示:
“就是障眼法而已,民间小手艺人常用的谋生手段,戳破了就是点人人都会的小把戏!”
所有人:
“嗯恩,我们相信您说都都是大实话,您不用解释,真的,我们都相信。”
秋东收拾道具,满意下场。
殊不知他前脚下场,后脚那些人就挤眉弄眼,互相传递消息:
“将军不让当面说,我们私下知道就行了!”
“是的是的,将军有仙术这事,最好不要外传,将军不想让人知道!”
“对的,对的,将军说是幻术就幻术吧,反正我是没见过谁家幻术看不出一点儿破绽的。”
秋东此时不知道在背着他的时候,那些人用眼神都交流了什么,所以他很自然的坐在前排观众区,等待接下来的表演。
因着有秋东在前面打头阵,乐重恩他们已然没了心理上那点不自然,表演的分外卖力。
他带着几个下属表演了个情景剧,乐重恩操琴,五大三粗的汉子反串小娘子,粗声粗气的喊“相公”。
一会儿说:“相公,俺也想要!”
一会儿又说:“相公,俺也一样!”
乐重恩还即兴表演,被粗壮娘子小拳拳捶胸口后,倒在地上半天都没起来,挣扎着说了一句:
“扶我起来,我扛得住!”
让人忍不住捧腹大笑。
费久沉虽然还有点别扭,总觉得他学习的君子六艺,不是在这种时候拿出来卖弄的。
但想着不能让黑炭头独领风骚,一咬牙也上了台,面上还看不出他有丝毫的不情愿,不仅没有让人感到不适,还有股如沐春风,亲切至极之感。
表情管理可谓做到了极致。
秋东看的津津有味,他发现群众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无穷的。
有说群口相声与舞蹈结合的,有吹唢呐配二胡的,有胸口碎大石的,有跳胡旋舞能一分钟转八十圈儿的,有穿上女装比小娘子还像小娘子,以至于差点儿引起哗然的。
各地方言层出不穷,不是所有人都会官话,但在这些表演中,大家无一例外明白了他们要表达的意思。
语言,在此刻成了最不重要的工具。
表演过程中,经过严格的不记名投票,最终结果揭晓,由乐重恩队获得了胜利。
乐重恩大喜,面上非常矜持的淡定微笑,带着下属上台,等着接受来自秋东的奖励和夸赞。
费久沉表现的很高兴,在这件事上,他和乐重恩的意见是一致的,谁得到最终胜利都好,就是不能让黑炭头独领风骚。
“好样儿的!”
“干趴黑炭头!”
“乐队就是牛批的!”
在费久沉的带动下,周围一片全是起哄和喝彩声,还踩着黑炭头的队伍给他们扬名。
搁在往常,这种情况黑炭头他们肯定是要生气的,说不定还得大打出手。
但在今天,黑炭头表现的特别宽容,且面带慈祥的笑容,特别像家里来了亲戚,遇到熊孩子搞事是的那种宽容。
他这态度,搞的费久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但不管了,拿到胜利才是最紧要的。
然后在所有人的期待中,秋东上场,降一块儿写着“终生荣誉”的牌子交给乐重恩。
牌子金光灿灿,做工精良,花纹独特,一瞧就是下了大功夫花了心思的。
金牌一出,让乐重恩的下属忍不住流口水,纷纷上手去摸属于他们的荣誉。
这么大一坨金子,一看就价值不菲。
但乐重恩觉得事情不该如此简单,他在等秋东的解释。
果然,就听秋东说;
“此终生荣誉牌,在我定国军中终生有效。定国军在一日,便认这个牌子一日!”
所有人:
“哇”!
就连此前已经被秋东敲打过的乌城也有点眼热,眼巴巴瞅着,眼神里充写满了“想要”两个字。
只有拿着牌子的乐重恩反复把玩着牌子,觉得不太对的样子。
果然又听秋东缓缓道:
“携带此牌者,可年年登场为大家献艺!”
等听清楚秋东说了什么之后,几乎是所有人都傻眼了。
“!!!”
他们没听错的话,拥有这块儿牌子,不仅不是奖励,还得年年为所有人上台表演?
乐重恩恨不得当场将牌子塞进黑炭头怀里,可还是得咬牙认下,面带微笑,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怎一个憋屈了得!
而其他人顿时露出庆幸和看好戏的表情,就差没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起哄声和喝彩声连成一片:
“再来一个,乐队再来一个!俺要看小娘子脱衣裳!”
“俺要看刘老六公鸡打鸣!”
“公鸡打鸣有啥意思,又不是你婆娘偷人!”
“啥?谁偷你婆娘了?”
“哈?你说乐队偷你婆娘?”
台下闹的过了,台上乐重恩直接带着人跳下去:
“兄弟们,照着最嘴欠的那个,给我揍他娘的!”
旁人不仅不拉架,还架秧子围成一圈儿,呼啦啦把地方腾出来方便他们双方进行和谐友好的切磋。
看乐重恩下场,费久沉也跟着帮忙,黑炭头一瞧情况不对,撸起袖子去帮他手下兄弟。
三方混战后,各自脸上挂了彩,相视一笑,好似有很多东西在这瞬间得到了改变。
又好似什么都没改变,傍晚他们还会为了一只烤羊腿互相给对方使绊子,告黑状,努力在秋东面前给对方上眼药。
秋东饮了几杯酒,状态微醺,看着他们告完状后勾肩搭背走开。当然不仅是这三人,满场之中,不管是黑炭头的下属,还是乐重恩和费久沉的下属,此刻不分你我,凑在一起说笑打闹。
他不由轻笑。
如此,他办这场联欢会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一半儿,至于剩下的另一半儿,秋东示意一早安排好的人上场。
于是围着篝火,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思念家人上,有人忽然大声感叹:
“往年中秋我娘都会蒸螃蟹,是我和兄姊们一起下河捞的,又大又肥,只用醋汁子蘸了吃就能让人心满意足。我阿姊生的好看又能干,十里八村的小伙子都想娶她进门,原本已经说好了人家,就等着去年底成亲。
结果官府忽然说要收什么保民税,咱也不知道官府保的是哪门子的民,总归一年到头有数不尽的名头叫咱们缴税。
当时我阿爹和阿兄推着借来的独轮车去百里外缴税,生死不知。我阿娘得了重病起不了床,家里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官府来人直接抢走了我阿姐,说是拿不出粮食就得用人抵债。
我阿娘在和官府来人的争执中磕到了脑袋,当夜便去了,我脸上这道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可我阿姐还是被他们绑了去,也不知还活着没,我或许是我家的独苗了……”
这人说完,已经泣不成声,眼泪沾了满脸。
周围隐约响起各种哽咽之声:
“我家虽然是北边儿的,但我阿爹和阿弟被官府指派去南边儿缴税,我离家时他们已经去了整整两年啊……”
“我家……”
“该死的官府,该死的朝廷!”
“对,咱们得团结起来,听将军的话,给父母妻儿报仇!”
“听将军的话,报仇!”
这日发生的一切,在所有兵卒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叫他们此生难忘,以至于之后的很多年里,在他们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兵卒成长为拥有丰富作战经验的老兵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乐重恩很快就发现了联欢会和诉苦大会相结合的好处,并将之熟练的运用到日常训练管理中。
都不用秋东提点,他就能把方方面面处理好。
对此秋东感到很欣慰。
第二日,几人一起议事时,秋东道:
“这个月已经有大小二十六起流民起义被各地官府镇压,伯阳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身边聚集了谋士无数,招募六万私兵,准备向丰都城进发的同时,向天下发出了联合倡议书,邀请有识之士共同扶姜国大厦于将倾。
有早就忍受不了姜国现状,想得到改变的有识之士响应号召,陆续往伯阳王封地赶。其他藩王纷纷效仿,在封地招兵买马,网罗人才,局势一触即发。”
只差一个导火索。
费久沉看着沙盘,沉思半晌,提议道:
“那就给他们一个导火索,咱们把白虎城拿下如何?”
此举正合秋东之意。
拿下白虎城意义重大,阻挡狄人继续向中原内地进攻的同时,让定国军正式走进所有人视野,且给藩王们制造压力,让他们多几分紧迫感——
民间起义军已经发展成规模了,藩王们再不抓紧时间,可就没他们发挥的余地了,毕竟他们打出来的旗号是清君侧,匡扶姜氏王朝。实际上和狄人双管齐下,打进丰都城,享一享名正言顺坐在王位上的福。
可如果狄人的视线被流民起义军给牵制住,他们能不能打进丰都城是一个问题,打进去站不住脚又是另一个问题。
所以,拿下白虎城,展现实力,倒逼藩王们快速行动,就显得非常重要。
秋东道:
“那就速战速决,这一战,我们要让天下都看到我们的实力,明白吗?”
“明白!”
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定国军,一支在各路诸侯看来,属于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军队,仅用两个时辰,就以猛烈到让人无法忽视的态度,拿下了狄人驻守两万精锐兵力的白虎城。
消息传开,定国军彻底在各路诸侯间扬名。
可他们不论怎么打探,最终都只能得到模棱两可的回复:
“定国军就是一群流民!”
“番号是他们自封的。”
“主将从头到尾没见过人影,据说是他手下的将领带兵。”
“将领是何许人也?听闻生的特别黑,人称黑炭头,还有三特能打的小白脸儿,上了战场戴着恶鬼面具,杀人如麻,宛如恶鬼转世!”
“啊?人家都戴了面具,您问属下咋知道人家是小白脸的?不是小白脸他遮什么?生成黑炭头那样有遮的必要吗?”
“是,面具叫人画了下来,这就呈上来。有什么特殊含义?属下猜测应该是有的吧,如此可怖的面具不特意画了图纸叫人打制,匠人都想不出来这种看一眼就做噩梦的样式。”
听到如此禀报的各路人马,简直觉得莫名其妙。
这消息,打探了,又好像没打探。
罢了,虽然那所谓的定国军横空出世,顺利拿下白虎城让他们大吃一惊,但狄人可不是好惹的,且看接下来他们该如何应对。
没看朝廷大军对上狄人都接二连三败北嘛,定国军估计也是昙花一现,给狄人送人头的下场。
如此瞧着,定国军战力是有的,但领头之人的脑子可能不太好,这决策就跟用脚底板想出来的一样。
他们有点得意,又有点难言的苦涩,心情复杂极了。
此时,白虎城内,脑子不太好的秋东,以及被定义成小白脸的三人,外加黑炭头将军,几人对着沙盘一遍遍演练接下来他们能想到的所有可能。
白虎城地理位置对狄人而言很特殊,拿下白虎城等于掐断了狄人在姜国的供给路线,狄人的先锋军已经攻下了第四座城,可他们的供给绕不开白虎城,因此他们只能急匆匆停止继续进攻姜国的计划,转头来抢夺白虎城。
秋东神色严肃道:
“接下来是一场硬仗,我们要面临的是狄人不下于八万的精锐力量,与白虎城驻军不是一个量级,诸位,真正到了考验我们的时候!”
这点在他们决定拿下白虎城时就已经预料到了。
可他们必须有一座城池作为根据地,不可能永远将大队人马藏在山上。
这回,秋东也将恶鬼面具认真带在脸上:
“我与你们一起!”
将军与所有人一起征战,自然能激起士兵的战意,可费久沉左右看看,四个丑到他起鸡皮疙瘩的面具凑在一起,忍不住抱怨:
“老乌不知道咋想的,就不能稍微花点心思买张好看的面具吗?”
其他几人默默点头。
乌城语气凉凉道:
“采买的时候店家说这几张面具太丑卖不出去,不要钱,作为零头搭给我们的。”
哦,不要钱啊,那没事了,丑点也不是不能忍受。
扬名天下
定国军与狄人一战, 前后进行了整整半个月。
最终以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结果收尾,定国军不仅打退了狄人的进攻,守住了白虎城不说, 还重新夺回了朋州城。
朋州城是狄人继攻占白虎城之后,攻占的第五座城池。
狄人不得不退守朱塔城, 以图重新谋夺白虎城之机。
朱塔城,乃狄人占领的姜国第三座城池, 此前还有两座依次是万石城, 康宿城, 至今仍牢牢掌握在狄人手中, 且因着这一战,狄人搁置在这三座城池的兵力快速增加。
意图不言自明。
此一战,定国军正式进入所有藩王视线。
那些人嘴上斥责定国军“乃一群流民尔”, 他们分析这群流民既没有闻名天下的谋士出谋划策,也没有久负盛名的将领冲锋陷阵, 甚至连会练兵的教头也不曾听说, 能得一时胜利不过是运气使然。
运气迟早有用完的时候, 定国军被狄人全军歼灭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然而私底下,他们心里的那根弦早就绷紧, 时刻叫人注意定国军的动向, 且已经深深感受到定国军的威胁, 不得不加快“清君侧”的动作。
他们非常担心秋东忽然脑子“清醒”过来, 终于发现和狄人打没意思,纯属吃力不讨好之举。调转马头加入他们“清君侧”的行列, 和他们抢那把龙椅宝座。
对上完全不了解的定国军, 藩王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各地藩王全都动了,目前为止, 基本是按照我一开始的设想在走。”
秋东叫人在白虎城的议事堂中摆了一桌暖锅,今日外间下起了濛濛细雨,气温难得有所回落,终于将人从炎热中解救出来,几人围着桌子打边炉。
骨汤是秋东抽时间专门熬制的,羊肉卷儿是从狄人手里抢的肥羊现杀的,没有鲜菜,就从山上找野菜替代,单是骨汤,就先被几人分走了小半锅,蹲在厨房门口咕噜噜喝掉了。
好不容易上桌,一口小酒下去,耳边是小雨打在树梢的声音,沙沙作响,一口羊肉下去,鲜的人直竖大拇指。
秋东尝了一口,对他还没忘了这手艺觉得很欣慰,毕竟打从来了这里,完全没有给他发挥厨艺的机会,他很隐晦的表示: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日后有机会,定然请你们吃顿好的!”
然而没人搭理他,几人的筷子早就在锅里打架了,一个个埋头苦吃,没心思听他这个将军在说什么。
乌城迫不及待的一口下去,被烫的哇哇大叫也不肯吐出来,好半天缓过劲儿来长长的叹口气:
“感觉半辈子没吃过好东西了!”
谁说不是呢?
明明才短短几月时间,可对费久沉和乐重恩来讲,就跟过了小半辈子似的,经历了他们此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人生。
与此相比,好似将军早就暗地里熟练地掌握了一手庖厨手艺也就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了?
罢了,管那么多做什么,他们是真的很久没吃到如此可口的饭菜了,一口下去,感觉整个胃的苏醒了。
呼噜呼噜,吃的跟小猪似的,不知不觉沾染上了士兵吃饭的习惯,早把自小培养的食不言寝不语优雅进食那一套不知给忘到了哪里去。
秋东干咳一声,罢了,不做抛媚眼给瞎子看之事,也举起筷子,加入到抢食行列。
只黑将军特别真情实感的流了两滴眼泪,抽空用袖子抹掉,吃的两嘴油汪汪,感动道:
“将军,俺一辈子都没吃过这般好吃的饭食,以前俺常听人说那些大户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山珍海味无所不有,俺完全想不来那究竟是何等美味,只觉这两年跟着将军吃饱肚子就是天底下顶顶好的美事。
可今儿俺才晓得,天底下竟有此等美味!将来等俺们仗打完了,俺也要跟着您学厨艺,俺要天天吃,顿顿吃,吃一辈子都不腻!”
秋东一口菜差点儿呛在嗓子眼儿里。
他总觉得黑炭头这种天然老实人,总有办法克制他们这一桌长了八百个心眼子的家伙。
他语重心长道:
“小黑呀,你可是发过誓以后要给我做将军的,你忘了吗?等你做了将军,尝到更多美味,见识过更多世面,就明白年年岁岁只吃一道菜是一种折磨。”
黑将军双眼放光,大口咽下羊肉卷儿,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秋东:
“不会的,将军!俺觉得这就是俺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饭菜了!等俺学会了,将来还可以给兄弟们做来吃,就不用每次都麻烦您了,这多好啊!”
乐重恩,费久沉,以及乌城:“……”
娘的,终于知道他们输在哪里了!原来这家伙私底下竟是如此撒娇卖痴的性子。
你说说你,又黑又高又壮的大块儿头,将军在你面前都得抬头才能看清你相貌,你对着将军撒娇卖好合适吗?
怪不得将军看你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慈祥,原来根子在这儿!
难道这就是撒娇男人最好命?
果然人这一辈子,活到老学到老是有道理的,所以他们也应该学一学?纠结一口菜的功夫,三人齐齐摇头,只要一想到他们对着秋东撒娇的场面就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如此看来,会撒娇竟然是一种天赋,黑炭头,恐怖如斯!
秋东哪能没看出三人在想什么?见他们没有付诸行动,心底不由松了口气。若三人也学着黑炭头说话,他今儿恐怕得一打三,给他们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就,有时候做大家长也挺难的。
五人特别珍惜的喝掉了二两小酒,连微醺都不算,只能勉强过过酒瘾,秋东把话题扯回正道:
“接下来咱们得做点假动作,继续给藩王增加压力。”
乐重恩咽下一口野荠菜,点头道:
“这事简单,分出一小股兵力做做样子,向外界传达咱们也有问鼎那把椅子的态度就行,我看着安排。”
秋东和他碰了一杯浓汤:
“未来半年咱们的主要兵力还是放在追缴狄人上,最好能将他们一举歼灭,彻底粉碎他们进攻中原的野心!”
秋东的态度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姜国不管乱成什么样子,肉也要烂在自家锅里,外人想伸手,来一个他剁一个。
以及还有另外一层打算,他得让藩王们正式和丰都城里的老皇帝碰一碰,等双方两败俱伤之时,再出手将他们一网打尽。
费久沉举起汤碗,遥遥和秋东碰了一个:
“我会让人想办法在藩王们耳边多鼓动,希望他们能加快往丰都城的速度,而不是如今这般彼此互相防备,互相观望,走走停停,踟蹰不前,耽搁进度。”
乌城平日有再多的吊儿郎当,此时也格外严肃道:
“后勤交给我,你们尽管在前头冲锋陷阵!”
黑将军永远都是那句话:
“俺的命都是将军给的,将军让俺干甚,俺就干甚!”
秋东不意外他们能说出这番话,因为他的心情和他们是一样的。
有人从这乱世中看到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有人在这乱世中饱经折磨,有人想在乱世中拨云弄雨,有人只想早日恢复太平世道。
白虎城偏安一隅,感受并不十分明显,可外面早已变天,人心惶惶,到了人吃人的地步。
随着秋东定国军名声渐显,千里迢迢前来投奔之人日渐增多。
有普通的逃荒百姓只为求一口安稳饭吃,有一身才华想在白虎城得到重用,从而飞黄腾达的士人,有投机者,自然也不缺真看好定国军,毅然决然加入者。
有了这些人,白虎城和朋州城逐渐步入正轨,互相呼应,俨然有了正儿八经自立为王的架势。
没错,如今的定国军,虽然对外坚称他们就是一支流民起义军,还引来天下无数英豪争相效仿,流民起义军的数量在这短短半年内成指数暴涨。
但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将秋东这个神秘的将领称之为“定国王”。
意思很明确,尽管秋东没有自立为王的意思,可在外界眼里,他如今已近有了自立为王的实力,俨然就是一方霸主。
还被人在私底下小小的吐槽为“虚伪”,觉得他心里明明很想要,但嘴上说不要,不实诚。
不实诚的秋东,带领手下众人,以外人瞧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速拿下了朱塔城。
至此,被狄人抢占去的五座城池,已经有三座重新回归姜人手中。
让整个姜国为之侧目。
同时,狄人那边也很是震惊,因为他们自己清楚他们究竟在朱塔城布防了怎样的军事力量,那是数倍于白虎城,做好了让定国军有来无回的准备。
他们能输了这一战,连他们自己都感到诧异。
至此,狄人不得不退守万石城,进而重新对定国军的实力进行评估,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此前定国军并未展现所有的实力。
他们开始全方位收集关于定国军的一切消息,短短三日内,竹简和文书就堆满了主将的帐篷。
而此时的秋东,正在朱塔城内四处巡视,城中百姓见着恶鬼面具,非但不觉害怕,还小心翼翼拿出家里珍藏的鸡子,怯生生的递给他。
“您是好人,我都听说了,您让白虎城和朋州城百姓过上了安生日子,我们愿意听您的话,只求您千万别走!”
说着就老泪纵横,直接给秋东跪下了。
秋东扶起老人,认真将鸡子剥开,露出里面干干净净的蛋白,三两口吃下去,笑着跟老人家保证:
“吃了您的鸡子,就是应承下您的请求了,日后这里便归属于定国军,我们来了就再也不走了,您哪,且安心过日子吧。”
这样的事情每时每刻都会在秋东面前上演,定国军的名声已经传遍了附近几城,不知多少百姓在家中翘首以盼,等着秋东带人打过去呢。
毋庸置疑,在秋东的治理下,城内百姓日子好过了许多。
此事传到藩王们耳朵里时,他们一个个暗自咬牙,不得不加快前往丰都城的进度,同时尝试与其他藩王结为盟友,共同抵御来自丰都城内老皇帝的威胁。
至于小太子?
哼,他们这些领了大半辈子兵马之人,可不会轻易承认太子那种根本没上过战场的毛头小子的能耐。在藩王们看来,太子与老皇帝相比,稚嫩的就像根刚剥了皮儿的豆芽。
老皇帝马上征战,将他们一一打服时,太子还是个战马都爬不上去的奶娃娃呢!
倒是太子那亲兄弟,确实算得上一号人物,勉强能得他们的正脸相迎,可惜那孩子是个福薄的,早早在白虎城没了。
哎,说起来近日的年轻小辈们真是人才倍出,他们规下多了不少敢想敢干的年轻人不说,那定国军中听闻从主帅到将领,全都是少年人。
本事和能耐一样不缺,让他们这些老家伙们偶尔会产生他们已经老了不中用了的错觉。
重回丰都城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秋东狼子野心, 最终肯定会剑指丰都城,意在龙椅时,秋东却专注的带兵与狄人作战。
他越是认真, 旁人越是不信。
就连远在丰都城的老皇帝听闻此消息,也不得不召太子前来商议此事。
老皇帝的身子已经很不好了, 或许他自个儿感觉一颗大还丹下去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可太子瞧着他脚步虚浮, 眼神涣散, 完全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此刻他正靠在榻上, 双眼微眯,几个宫人仔细为他捏脚,见着太子来了, 很随意的指了下手位置:
“坐。”
太子头上新长出的白发已有寸长,老皇帝盯着瞧了几眼, 语气听不出是感慨还是怜惜:
“何必呢?”
太子不耐烦与老皇帝周旋, 理了理衣摆, 开门见山道:
“您召儿臣前来有何事便直说吧。”
老皇帝遗憾的摆摆手,收回一早准备好的宽慰话, 面上重新覆上了冷酷的神色:
“以朝廷的名义下旨, 封那所谓的定国军为征北军, 头领为征北大将军, 令他们继续与狄人作战,若能夺回万石城与康宿城, 朕封他一个征北王也未尝不可。”
太子藏在袖中的拳头紧握, 深吸口气,眼神幽深, 问老皇帝:
“此举除了掩耳盗铃,还有何意义?”
皇帝老神在在瞧了太子一眼,语重心长道:
“你这性子,柔中带刚,该柔的时候不柔,该刚的时候又刚不起来,要学的还有很多。等你坐在朕这个位置上时,就会明白即便身为皇帝,一辈子也是在不断妥协中度过的。
今日之妥协叫你觉得屈辱了?那朕可以现在就告诉你,朕这一生遇到的比今日更大的妥协比比皆是。去吧,按照朕说的办。”
“您这是养虎为患,那所谓的定国军异军突起,来历成谜,粮草充沛,兵强马壮,显然是早有准备,等待多时,不可能安居北境一隅。
即便朝廷正式封赏对方又如何?难道对方真的会碍于朝廷威严,听命于朝廷?
对方有朝一日终会成割据一方的藩王,与那些打着清君侧在各地招兵买马,打算带兵攻打丰都城的藩王有何异?”
老皇帝用“这孩子怎的如此不开窍”的眼神看太子:
“即便是狼子野心的藩王内部,难道就是一条心?那来势汹汹的征北军便是朕插在藩王中间的一把刀,届时以朕的名义命征北军进京勤王,对方可会放过如此天赐良机?”
等征北军与藩王打成一团,朝廷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老皇帝这般想不算错,尽管他的每一步都在刀尖上跳舞,可按照常理推测,他的打算并没有问题,既然定国军意在天下,肯定不会放过名正言顺和藩王对上的机会。
只要操作得当,老皇帝谋算的场面确实会出现。
“您是打定主意采取驱狼引虎的计策,放任藩王一路打到丰都城外吗?置天下百姓于何地?置我姜家颜面于何地?”
太子的脸色已经不能仅仅用差来形容了,近日他忙于安抚各地官员,尽力与各地驻军沟通,阻止藩王进京的脚步,精力不济,此时脑子更是嗡嗡作响。
老皇帝却不觉得他的打算有什么问题,翻个身背对太子,声音中带上了困意:
“此乃保全我姜室王朝的最好法子,去吧。”
于是秋东在朱塔城收到朝廷封赏的时候,表情别提有多精彩了。
对于朝廷钦差,秋东没有亲自出面接待,甚至乐重恩和费久沉几人都未曾出面,是黑将军去处理的。
黑将军把册封圣旨摆在秋东面前时,乐重恩很艰难的捂着胸口喘气:
“何至于此?各地驻军虽腐败,但尚可一用。何至于我们双方并未正面交战,朝廷便未战先认输?”
尽管早就打定主意坚定的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此时的乐重恩面对这道册封诏书,也觉心惊。那个位置上坐的是天下共主,不走煌煌正道,龟缩在丰都城内,玩弄阴谋诡计,全都是些小人伎俩。
乐重恩并不是看不起小人伎俩,他很明白这世上没有完全光明正大的谋算,可皇帝此举,已然能从中窥出对方早就失去了直面敌人的勇气。
这对他们是绝对的好消息,但乐重恩此刻笑不出来。
费久沉揉着太阳穴道,嗤笑出声:
“名义上诏安,实际不过是蒙上了一层遮羞布,谁都明白咱们不会真正成为朝廷的征北军。所以皇帝此举,该是指着要咱们先壮大己身,将来和藩王对上,好叫咱们两败俱伤,他坐收渔翁之利的。”
乌城连连摇头,把那张丑面具反复在手里把玩:
“咱们要真是普通的流民起义军,还真叫皇帝给拿捏住了,不得不按照他设定好的路子走。将来和藩王们对上,输了是职责所在,实力不济,以身殉国。赢了只怕也是惨胜,残兵败将不足为惧。”
可惜了。
可惜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普通的流民起义军,不可能被皇帝给出的诱饵所诱惑。
什么征北军,征北大将军,征北王,老皇帝确实下了血本——
得封异姓王,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些东西确实足以叫任何一支流民起义军为老皇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即便成为老皇帝手里的刀也心甘情愿。
可偏偏他遇到的是秋东。
秋东将圣旨随意拂开,语气轻松道:
“此消息传开,咱们必定会成藩王们的眼中钉,会被他们更加防备,皇帝这笔强买强卖的生意,从圣旨出了丰都城便起效了,将咱们与藩王们沆瀣一气的可能彻底打散。
所以,接下来得加把劲儿了。”
传旨钦差没见着传闻中定国军的首领,连那几位头戴恶鬼面具的将领也没见一个,但他不敢有丝毫怨言。
更是在黑将军大喇喇站着,毫无敬意的接了圣旨后,便带人迫不及待离开朱塔城。
秋东站在城墙上望着一行人仓皇远去的背影,好似从这行人身上看到了姜国日落西山的缩影,风吹起他的长发,也将他的话吹进了乐重恩耳里:
“都安排好了吗?”
乐重恩苦笑一声,语气似悲似喜:
“是,希望我祖父见着我这早已病故而亡的不孝孙时,能下手轻一点。”
今早收到的消息,乐重恩祖父乐正堂身为谏议大夫,因着劝皇帝“收回成命,勿要驱狼引虎,提前许诺征北王更是极为不妥”,惹怒皇帝,被皇帝一怒之下,全家流放。
乐大人可是一员干将,秋东怎会放过如此天赐良机?直接遣人半路拦截,务必要让乐大人在定国军中继续发光发热。
至于如何跟乐大人解释他们一行据闻早就凉透了的人会出现在此,还是以反贼身份出现,那就是乐重恩该烦恼的事情了。
费久沉幸灾乐祸,表示很期待看到乐老大人提着拐杖追着乐重恩揍的场景,就听秋东幽幽对他道:
“皇帝如今是惊弓之鸟,对谁都不信任,乐老大人在流放途中被人劫走,他第一个怀疑的对象肯定是太子和费家。”
毕竟众所周知,皇帝判乐大人全家流放之时,太子极力劝阻,劝阻不成,又暗中命人照料。
怀疑太子也是理所应当。
在老皇帝心里,能帮太子神不知鬼不觉做成此事的,必然只有王后的娘家费家。
顺着这个思路一想,正多疑的老皇帝就会发现费家站在太子身后,万一有不臣之心,对他的统治是个极大威胁。
所以找机会打压费家,剪断太子羽翼,对老皇帝而言便是当务之急。
秋东语气期待中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好奇:
“做好迎接费老大人的准备吧,外祖父的院子就安排在乐老大人的隔壁,想必两位老大人能在此地相遇也会高兴的。”
费久沉瞬间笑不出来了。
不敢想象他祖父见着他这个溺水而亡的孙子时会是何等可怕的表情。
然而事实上,两位被全家流放的老大人先后到达朱塔城,分别见到他们心爱的小孙子时,表现的比乐重恩和费久沉想象的冷静多了,除了两人最终都惨遭亲祖父毒打外。
两位老大人见到亲孙子后,一人道:
“原来如此。”
另一人道:“果然如此。”
当然了,首先被小孙子带来朱塔城的乐正堂大人,在换了干净衣裳,吃饱肚子后,面对小孙子讨好的笑容,没好气道:
“所以定国军首领便是二殿下了?”
乐重恩一惊,怀疑他爷爷是在诈他,坚决否认:
“祖父您在说什么胡话呢?天下谁人不知二殿下早就葬身白虎城,以身殉国了!”
老大人不耐烦摆手:
“去去!你以为你和费家小子前后脚暴毙而亡,就掩饰的天衣无缝,真没人怀疑吗?要不是太子殿下暗中下令不许人提及,都要成丰都城十大奇案整日被人挂在嘴上议论了。”
乐重恩承认他祖父说的有道理,但面上还是打哈哈不肯认。但老爷子不给他狡辩的机会,直接道:
“既然你在这儿,那费家小子肯定也在,别藏着掖着了,一并叫出来吧。”
原本乐老大人被劫持而来,心里只隐约有个猜测,并不笃定,可在见到他的好大孙后,所有猜测都落到了实处。
他也曾经因为小孙子的突然辞世悲痛欲绝,也曾怀疑过其中还有其他隐情,尤其在二殿下阵亡于白虎城后,昔日围绕在二殿下身边的人,包括费家小子和乌城在内,一个个相继出事。
可是天大的怀疑也抵不过孩子的尸首直接摆在他眼前。
不过那些对老大人而言都是过去了。
此时他正襟危坐,面对站在下首的两个孩子,轻哼一声,捋一把胡须,干瘦的身体内好似藏着无穷力量,让乐重恩和费久沉这两个已经在定国军中说一不二的将军,忽然就觉得手脚无处安放。
老大人见着两人的窘态,这才冷哼一声,缓缓起身:
“走吧,前头领路,带我去拜见二殿下!”
得了,乐重恩和费久沉相视一眼,终于明白老爷子并不是故意在诈他们,而是真的什么都猜到了。
这样也好,省了他们解释的功夫,确实姜还是老的辣,很难有什么能完全瞒住他们的眼睛。
就是这老姜打起人来实在是疼,这会儿他们还感觉背上还火辣辣的,偏两人不好当着下属的面儿表现出来,一个比一个面无表情,威严的很,实际有多疼只有自己知道。
原本以为已经见识过老姜的厉害了,转头老大人再一次让两人知道了什么才是老姜。
在他们二人面前是趾高气扬的乐老大人,等到了二殿下面前,完全又是另一副面孔。
两人目瞪口呆看着老大人在见到二殿下后,忽然换上了悲戚又痛苦的表情,一把鼻涕一把泪对着二殿下下跪,语气哽咽:
“殿下!您受苦了!”
短短六个字,什么都不用说,就已经深深的表明了老爷子此时完全站在二殿下这一边的态度。
秋东一把扶起老大人,用更加悲戚惭愧的语气:
“老大人才是真正受苦了,是我姜家对不起老大人,对不起黎民百姓!老大人如此说,叫我惭愧!”
老大人说:
“暴君无状,霍乱天下,与他人何干,殿下何须自责?”
秋东说:
“身为姜氏子弟,既然享受了黎民百姓的供奉,便要承担起这份责任,哪里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老大人又说:
“殿下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叫老臣大感欣慰,今后但有所遣,莫敢不从。”
秋东说:
“有老大人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这边两人推心置腹,抱头痛哭。
在旁边观看的乐重恩和费久沉默默在心里想,或许这就是为君者为臣者的必修课吧。
反正眼前的这场表演他们挑不出错处,也表演不来。
尤其乐重恩一直以为他爷爷是个刚正不阿,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之人,便是在听闻他爷爷直言上谏,被老皇帝一怒之下全家流放时,他也一直坚定的这般认为。
直到此时,他才深深的意识到老爷子竟然还有两副面孔。
不得不说老爷子此番做法当面给两人重上了一堂生动又形象的课,让他们大为震撼。
秋东可不知道他和老大人之间的互动给两人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有了老大人的加入,几座城池的管理更加得心应手。
老大人也很识时务地不再称呼秋东为二殿下,与所有人一样唤秋东为将军,是定国将军,而非朝廷封赏的征北大将军。
整个定国军对外从不自称他们是征北军,完完全全的不将朝廷封赏放在眼里。
老大人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早就对朝廷失望透顶,此时全身心站在秋东这一边,把自己当做一个反贼,彻彻底底站在秋东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甚至主动提议:
“日后咱们打下来的江山只会越来越多,就目前的人手而言远远不够,不若由老臣出面联系一些昔日好友,他们大多在仕途上并不顺畅,早年在朝堂上过的颇为坎坷,心灰意冷之下回乡种田,但确实有真才实学。”
秋东放手将此事交给老大人去做。
当然这并不是秋东有多相信这位老大人对他的忠心,而是他相信以这位老大人精明的头脑,在对朝廷彻底失望后,选择把宝压在了他这里,是经过慎重考量的。
要获得这些精明的老家伙们的忠心,可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的事情,不过有这些就够了。
前头有乐老大人,后头有费老大人。
费老大人是太子的外祖父,是王后的父亲,也是秋东从小唤到大的外祖父,老大人对于在这里见到秋东的心情格外复杂。
这位老大人此时选择秋东,除了很多无可奈何之外,也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费老大人都不得不感慨老皇帝的好运气,一生中仅有两个儿子,太子中正平和,是难得的守成之君,二殿下有勇有谋,更是难能可贵能打江山的雄主。
最终不管是这两个孩子哪一个坐稳了姜家的江山,可都是便宜了老皇帝。
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老大人认为他此时扶持秋东,也是在保护姜家的江山,保护他的太子外孙,保护他的女儿王后。
有了这两位了大人的加入,秋东可以说是如虎添翼。
两人一内一外,把秋东打下来的城池治理的井井有条,城内百姓很快就恢复正常生产生活。
乌城此前还觉得他做得很不错,堪称完美。此时跟在两位大人身后不停学习,才知道他还有很多可以进步的空间,日常被两位大人嫌弃笨手笨脚脑瓜子不精灵已经成为习惯。
他也看开了,能得这两位大人同时教导,是他乌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不就是被骂几句嘛,又不会掉块儿肉。
如此,乌城也主动提议:
“是时候让我爹也被流放了。”
语气可谓是孝顺到他爹听了会感动的连夜提刀追杀他的程度。
乌城给出的理由是,免得到时候他爹身份泄露,朝廷拿他爹威胁他。
虽然目前为止包括两位老大人在城内行走时,全都戴着恶鬼面具。但有时候越是遮掩旁人越会好奇,估摸着他们的身份也隐瞒不了太久。
秋东这里不仅欢迎乌城的家人,在两位老大人的操作下,朝廷近五年流放的所有犯人中,但凡人品过关能力才干不缺的大臣,全部被他们偷运到白虎城。
挖朝廷墙角,他们是熟练的。
且毫无愧疚之心。
因此,秋东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继续带兵去攻打万石城与康宿城。
这两座城池是狄人最后的坚持,他们在里面驻积了大量兵力。
懂真格的话,是硬碰硬的战争,初步估计死伤该在五万之数,绝对是一个令人头疼的战损伤亡数字。
可在战斗过程中,定国军拿出了炸药。
炸药威力并不大,杀伤力有限,但当它在空中炸开那一瞬,发出的可怖声音,让许多狄人瞬间失去抵抗的信心,当场认定定国军得到了神助,而他们则被天神所厌弃了。
战场上一度陷入混乱,给了定国军可趁之机。
炸药一出,瞬间大乱狄人军心,即便守将还能临危不惧,但底下的士兵们早就在这么多天的压力下,处于崩溃的边缘,此时有“天雷”的刺激,直接丢盔弃甲,毫无抵抗的念头。
因此拿下万石城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夺回万石城后,秋东并未停歇,一鼓作气,将目标对准康宿城。
这是狄人所没有预料到的,却是秋东一早就准备好的。
对于将炸药引入战场,秋东也是经过多番考量,将其中的利弊反复衡量后,最终还是决定拿了出来。
可以说自打炸药出现的那一刻,这场战争的结局已经注定,剩下的不过是单方面的屠戮。
秋东骑在马上,在用长枪挑下狄人一个骑兵后,搭弓射箭,直直射中狄人的帅旗。
此时的战争,没有通讯设备,全靠帅旗进行简单指挥。因此帅旗周围总会有大量兵力保护,待帅旗一倒,士兵就像是被蒙上眼睛的驴子,完全失去了方向。
“杀啊!”
耳边喊杀声震天,乐重恩率兵往城内投掷炸药,究竟炸伤了几个人尚未可知,但很显然炸毁了对方的防御之心。
康宿城,也落入秋东手中。
狄人含恨带着残兵败将,退回草原。
消息传开,秋东已然自动成了“征北王”。
虽然至今为止,外界都不晓得他的真实名讳,是何样貌,可当今天下,确确实实出了一个异姓王。
尽管秋东自己并不承认。
费老大人作为曾经的丞相,在他老人家的主持下,如今的议事堂已然有了小朝廷的影子。
秋东坐在上首,他老人家出列道:
“将军,狄人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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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打,但不宜在此时穷追不舍。一来各地藩王们已经齐聚丰都城外,皇帝也已经连发五道诏书,令我们带兵勤王。
二来,勤王之后呢?姜国内部依旧缺衣少粮,粮食不是一日就能长出来的,百姓该饿死的还是会饿死,那时候我们便亟需用外部矛盾来转移内部矛盾。”
说的更残酷一点,战争就是将那些吃不起粮食随时会饿死的百姓,彻底消耗在战场上。
再不然,就是不断发动战争,从敌人手里抢夺生存资源,包括粮食与布匹。至于敌人没了这些物资该如何生存,那就不是己方该考虑的事情了。
老人家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明白了,便是黑将军也不曾出声反对,他只道:
“就是不知朝廷在得知咱们能拿出炸药时,还会不会希望咱们勤王?”
一开始皇帝下诏命他们进京时,万石城的战争才刚开始,丰都城内那些大人物可不知道他们手里有炸药,更没想着他们会成功把狄人赶回草原,不过这会儿皇帝他老人家也该收到消息了才是:
“此时后悔也晚了,由不得他说了算!”
秋东缓缓起身,注视议事堂内所有人,用极有威严的声音道:
“诸位,随我进京勤王!”
希望老皇帝见着他时,不会太难过。
事实上老皇帝这会儿就已经非常难过了,他不敢置信的问下属:
“你说什么?炸药?征北军已经顺利拿下最后两城?将狄人赶回边境之外?”
这委实超出了老皇帝的预期。
他希望征北军早日增强实力,可以有与藩王们一战的实力,但绝不希望征北军有远高于藩王们的战力。
下属只能不厌其烦的将战场上传来的消息,再一次对老皇帝重复道:
“是,声如雷鸣,震耳欲聋,在空中破开后瞬间将人炸得四分五裂,不留全尸,死状可怕至极。
狄人就是在那样的威胁中,斗志全无,军心溃散,最后被征北军赶回草原。”
老皇帝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哈了一声,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双眼灼灼:
“朕不信那是什么天神之怒,那等攻城略地的手段,不过是一个先声夺人出其不意罢了。去查,征北军中那所谓的炸药存量究竟有多少?”
下属艰难的咽口唾沫,根本不敢抬头看老皇帝难看的脸色:
“陛下,据我们的人回报,炸药数量应该有很多,征北军使用的时候根本没有丝毫节约意识。
我们的人在战场上顺了一个,但是在运输途中保存不善,不知是何原因突然爆炸,不仅那人被炸成血块,连周围的那一小队也无一生还。”
想起炸药的威力下属此时还胆战心惊,尽管他自己也知道那不是所谓的天神之怒,但他却觉得那东西比天神之怒更加可怕。
但听在皇帝耳里,结果只有一个——
征北军手里有足够攻打丰都城的炸药!
这个消息彻底打破了老皇帝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
他此前对征北军的判断完全失误,征北军不仅不会和藩王们两败俱伤,让他坐收渔翁之利,还会在打败藩王之后,直接威胁他的皇位。
且他此前还连发五道召令催促征北军进京勤王,如今想想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征北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时再后悔已然来不及,老皇帝深知接下来要面的的是藩王和征北军的双重夹击,他万万没有获胜的可能。
一甩衣袖,断然道:
“传旨,即日起传位于太子!从今往后太子姜松便是姜国的新一任帝王,朕做个太上皇在这摘星楼内休养身体,无事勿要叫人来打搅朕。”
下属有一瞬间的愕然。
这是推太子去挡枪,送太子去死,以保全陛下自己的法子啊!
何至于此?人尽皆知陛下您手里有兵马,并不是没有与藩王们一战之力,可您为了保存实力,宁可送太子去死,也不愿拿出您的兵马吗?
但他只是一个下属,这话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可对于忽然间成了皇帝的太子姜松,听闻这道传位诏书时,只觉荒唐。
尽管早知父皇做尽了天下间的荒唐事,但没想到父皇的底线还能更加突破他的想象。
太子成为陛下,整个东宫无人感到高兴。
姜霜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看见太子难得没有被一大堆案牍包围,而是静静坐在窗下烹茶,焦急道:
“阿兄,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喝茶?父皇是什么意思?他不将手里的兵权交给您,叫您单枪匹马去对付城外的藩王?
您可是他唯一的儿子了,您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直到此时,太子忽然很轻松的笑了一声,指指对面,让姜霜落座:
“好处?或许是有的吧。我们都知道藩王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头进京的,杀掉我这个皇帝,就不能对年迈的太上皇赶尽杀绝了,要不然煌煌史书上说不过去。”
届时一个手里有兵权的太上皇,和一群互相争抢皇位的藩王们,究竟谁赢谁输且说不准呢。
前提是,皇帝已亡,皇位空缺,才能达到让包括藩王和征北王在内的所有人陷入互相争夺皇帝宝座的局面。
说不定到时候太上皇的态度,又会重新变得重要起来呢。
太子的面容隐在氤氲水雾后,似悲似喜,语气是难得的舒缓:
“父皇他啊,为了权势地位,没什么是不能放弃的,我们早该知道这点。你回去准备一下,今夜我叫人送你出城,没必要全都留下陪葬。”
姜霜闭闭眼,看着太子阿兄那一头白发,想起这些时日,阿兄夜以继日与朝臣各处协调,安置灾民的同时,还得尽力阻挡藩王们进京的速度。
几乎熬干了心血,原本只寸长的白发,如今已然全白了。
张张嘴,姜霜却道:
“乐大人与费家外祖父有消息了,据我得到的消息,他们被人带去了白虎城,应该是征北军的人干的。”
见太子神情并不意外,姜霜便明白他早就知道了。
“阿兄,那征北军给我的感觉实在怪异,我觉得……”
“阿妹!”
太子打断姜霜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含笑看着她:
“阿妹,事已至此,我们都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只有你,自打费久沉没了后,才一心沉浸在训练女兵中,逐渐展露才华。
姜室公主的身份,即是你的保护伞,也是你的束缚。去吧,去尝试看看脱离公主身份后,你的人生究竟能走多远。”
太子给姜霜准备的人手,包括钱财,进可让她拉起一支起义军,退可让她安稳富足的过一生。
姜霜眼里盛满了悲伤,她知道父皇那道传位圣旨一下,阿兄的结局便只剩下一个死,语带哽咽道:
“我带嫂嫂和蔓蔓还有小侄子一起走,还有母后,母妃,我带她们一起走,阿兄你相信我,我训练的女兵很厉害的,我可以保护她们!”
太子轻轻拍拍姜霜头顶,像小时候姜霜摔倒了哭闹不休,他温和又耐心的哄她那般:
“她们我另有安排,你们得分开走,要不然一个都走不掉。”
“骗子!”
可她连这句话都只敢在心里悄悄骂出声。
因为他们双方心知肚明,不管是藩王还是所谓的征北王,都不可能让太子和他的一双儿女活着。
他们走不了的。
姜霜带着那两孩子,等待她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追杀。
先是阿弟,再是阿兄,他们兄妹终究要天各一方,姜霜在心里发狠:
“有朝一日,我定会为你们报仇!”
她快速行至郭贵妃处,发现母妃竟然破天荒穿上了封妃时穿过一回的大礼服,雍容华贵,端庄典雅,是很多年不曾见过的盛装模样。
姜霜心头一凉,忍着恐惧走近笑的十分温婉的母妃,语气是从未曾有过的恳求和恐慌:
“母妃,您随我走吧,便是没有郭大人相助,我也能照顾好您。”
郭贵妃怜惜又不舍的摸摸女儿鬓角:
“王后不走,母妃也不走啦,王后为姜室江山殉葬,母妃没那般伟大的想法,只想多陪陪她。这些年母妃和你在王后的庇佑下过的很好,可王后心里的苦无人能解,就让母妃陪她最后一程吧。”
况且,郭贵妃也清楚的知道,没有她做拖累,女儿才能更好的离开。
等着吧,等那据说有青天白日炸响雷,犹如雷神下凡相助的征北王大军抵达丰都城下,宣判他们最终的命运。
事实上,秋东的定国军还在来丰都城的路上,可他本人已经抵达丰都城,且在城内畅行无阻。
他们在得知城内消息后,连黑将军都生出许多感慨:
“这狗皇帝命还怪好的,老婆孩子个顶个的有担当,老天如此厚待他还不知足,果然遭天谴了吧!”
这可不是天谴,是秋东努力许久才促成的局面,秋东问同样乔装打扮成猥琐男的乐重恩:
“藩王那边如何了?”
“他们想赶在您带兵进京前,杀进丰都城,逼迫皇帝传位给他们。目前他们商量出的结果是,哪家第一个攻破王城,王位便归属于谁,其他人听天由命,俯首称臣。”
走了九十九步,让藩王就此退回去显然是不可能的,没人能甘心,最终他们只得做了这个不算约定的约定。
这并不出人意料,秋东又问:
“我阿姐那边如何了?”
乐重恩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秋东,用不知是同情还是什么的语气道:
“公主带人隐藏行踪,直奔边境,一路收编流民,瞧着是要拉起一支起义军造朝廷的反呢。”
有时候他都怀疑造反是老姜家的遗传基因,一个个说干就干,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毫不含糊。
“要不要叫我们的人联系公主?”
乐重恩问。
“不,她既然走了这条路,便不可能永远躲在旁人身后,该她经受的风雨便由着她去,不摔打长不大。”
秋东想了下又道:
“安排人混进去,远远看着,走不了大样子就行,由她折腾去吧,反正阿兄给她准备的钱财人手足够充分,阿兄还是这幅性子,把弟妹们都当长不大的孩子呢。”
乐重恩无奈撇嘴,心道您自个儿听听,您这话前后矛盾吗?知道您这会儿像什么吗?整个就是一舍不得自家孩子出远门学艺的熊家长!
还好意思说太子殿下,您自个儿好到哪里去了?
罢了罢了,正事要紧。乐重恩将刚收到的消息递给秋东:
“藩王那边打算今夜动手。”
秋东仰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看着窗外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的行人,眼眸幽深:
“叫咱们的人做好准备。”
藩王们以为秋东的兵马最起码还得两日功夫才能进京,事实也是如此,但秋东早前在丰都城附近布防的人手,随时都能调动,用起来并不比定国军差什么。
秋东并没有今夜就与藩王们正面对上的打算,但也没打算让王后在内的,包括太子和侄女蔓蔓等人真的殉国了。
“由你带队,走长秋宫水池下的密道,今夜趁乱把人带出来,没问题吧?”
乐重恩就差把胸口拍的邦邦响了,当初长秋宫水池下那条密道,可是让秋东成功溜出王宫,且至今没叫老皇帝发现端倪的存在。
有那密道,加上他这个熟悉宫内环境的熟人带路,此行可谓事倍功半。
倒是秋东,乐重恩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
“您不去见见太子殿下吗?”
尽管如今和太子处于对立的局面,乐重恩却从不否认太子的品性和能力,在他心里,太子依旧是那个昔年似兄长一般在王宫里耐心教导他们功课之人。
尤其在藩王进京的过程中,太子虽然没有阻挡成功,却给藩王们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谁都明白太子的失败并非能力不行,而是手头可利用资源实在太少。
秋东道:
“不急,待我见过一个故人,再去见阿兄,才刚刚好。”
至于秋东所说的故人,正是国师。
月黑风高,秋东趁丰都城内兵戈四起,乱糟糟一片,顺利混进摘星楼。
他发现与外界的混乱不同,摘星楼内平日侍奉的内侍不见踪影,换上了下盘极稳,太阳穴鼓胀的高手,这些人扮做内侍的样子,偶尔从秋东身边经过,却并未对秋东出手,又快速离开。
秋东轻笑一声,将恶鬼面具往上推了推,明白这些人是认出他“征北王”的身份,有所顾忌,只能尽快去将此消息告知老皇帝。
于是他大摇大摆行走在摘星楼内,脚步轻快,跟回了自个儿家一般自在,嘱咐暗中藏着的人为他准备一盏莲子羹充作夜宵后,径直往国师的炼丹房而去。
国师,近一年来低调的好似隐形人一般,却是彻底给老皇帝致命一击的狠人。
怕是老皇帝做梦都想不到,他以唯一的儿子性命为饵,做出天衣无缝的局,因国师的存在,等不到他享受的那一日。
新帝
“师徒一场, 您不打算与徒儿告个别再走吗?”
国师是个聪明人,听见秋东自报家门,再看看他脸上的恶鬼面具, 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眼神里有欣喜,有释然, 唯独没有紧张。
“殿下,许久不见。”
语气甚至有几分松弛, 说着让开身后的路, 邀请秋东进院一叙。
原本国师是打算离开的, 人都走到门口了, 但被死而复生的秋东给堵住去路,便也不着急走,好似故人重逢, 热情的请人进家门喝杯茶歇歇脚。
秋东坦然迈步而入,无视了国师身后那人防备的神情。
他在廊下点一盏宫灯, 又从袖中掏出一包苏记点心, 邀请国师在石桌对面落座:
“尝尝?听闻是您喜欢的口味, 做法有点古怪,外头也是近一年才兴起, 今儿白日里特意绕远路买回来的。”
说着便将脸上的面具摘下来搁在桌上, 自个儿先尝了一口。
国师目光在秋东身上停留片刻, 细长的手指轻轻捻起一块儿点心, 在身后道长忧虑的目光下,缓缓送入口中, 很真诚的点评:
“有故乡三分味。”
秋东却没有接国师的话茬, 而是望着皎洁的月光好似陷入了什么回忆,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安静极了:
“确实只有三分味。”
国师投来不解的目光。
秋东指指桌上的点心, 语气说不出是怀念还是什么:
“据说我生母原是御膳房不起眼的司膳内侍,后因感念王后娘娘多番回护她与腹中胎儿之恩,便常做家乡小吃送与娘娘。
待她人没了之后那几年,王后娘娘也常叫小厨房做了与我吃,好叫我留个念想。直到十一年前,也就是我七岁那年吧,宫中再也没见过这道点心。”
十一年前,这个时间点太过巧合,国师尚且没有多余的反应,可国师身后那位瞬间浑身僵硬,看向秋东的眼神充满了杀气。
秋东笑盈盈道:
“没记错的话,这道点心原本无名,做法也不特殊,只不过要用当地的水源,才能做出那股独特的味道,即便换了王宫里上好的山泉水也不行,王后娘娘便为之赐名三花水。”
国师便懂了,无奈长叹一声,没想到他的隐藏竟然会在这种小事上暴露了。
他简单换了姿势,身上那股悲天悯人的气质瞬间消失,出现在秋东面前的,成了锋芒毕露,多看一眼都会被刺伤的卜鹤:
“殿下意欲何为?”
那道被王后命名“三花水”的点心,来源于三花水村,一个原本平平无奇的南方偏僻小村,村民以捕鱼为生,生活十分安宁。
直到老皇帝忽然开始沉迷修仙问道炼丹求长生,于是对朱砂,尤其是质量上乘的朱砂需求量急剧提升。地方官为了讨好老皇帝,在治下各地广泛挖掘。
而三花水村,便是那个时候出现在天下人面前。
只因那里的朱砂质地上佳,天下间绝无仅有。在经过层层上报后,老皇帝大手一挥,将三花水村的朱砂列为贡品,地方每年必须向朝廷上供足额数量。
这或许对很多人来说是好事,但对那里原本的村民而言无疑是一场灾难,当地富商豪强与地方官勾结,为了抢占功劳,意欲将原本的村民驱逐走,进而换上签了卖身契更加听话肯干的奴隶去挖采,村民们不同意,于是便惨遭毒手。
全村两百余口,无一幸免。
也就是从那年起,王宫里再也没了千里迢迢从三花水村运来的当地溪水,秋东再也没尝到过那道带着亲生母亲味道的,名为三花水的点心。
关于那道点心,似乎也成了独属于秋东一个人的记忆。
秋东一直不明白国师对他释放的那份儿若有若无的善意究竟从何而来,若非无意间吃到那道据传是“国师最爱”的点心,此刻怕也无从知晓。
“小时候听王后娘娘讲,我亲生母亲姓卜名挽梅,想必多少与您有点亲戚关系吧?”
事到如今,卜鹤也不隐瞒,直言不讳:
“是,你母亲算是我族妹,你唤我一声舅舅也未尝不可。”
“这声舅舅我唤的出口,您能应的出声?”
“你父是屠我族人的罪魁祸首,此前这声舅舅我自是不认的。
可如今你是你,他是他,我已亲手为我族人报仇,灭他的国,收他的命,也让他尝到了亲缘尽散,妻离子散,君臣反目,茫然四顾无依无靠的滋味。
我与他之间的仇怨,自此也算是可以一笔勾销了。”
任何一个人听到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约莫都会震惊的合不拢嘴,可秋东很平静的接受了。
他将点心往前推了推,点点头,月光洒在他身上,让他多了一份清冷肃杀之意:
“他还有多长时间可活?”
卜鹤似是想到了非常愉快之事,不由笑出声,眼角的每一条细纹都在诉说他的好心情:
“整整半年,生不如死,每日躺在床榻上感受自己内脏一点点腐烂的滋味,他甚至可以清晰的闻自己身上的腐臭味儿却无能为力,直到所有内脏全部腐烂才能得以解脱。”
长生?
简直笑话!
莫说这人世间本就没有长生,便是真的有,那也不该是老皇帝那种人的归宿。与老皇帝而言,下十八层地狱才是他要走的路!
秋东缓缓起身,身影与月色融为一体,远远地留下一句:
“舅舅,一路顺风!”
想必今日过后,天下间少了一个妖道卜鹤,却会多一个剑出寒山,锋芒耀眼的侠士。
直到秋东的身影消失,站在卜鹤身后的道长才不可置信的问:
“他什么都知道了,就这么放过我们?”
卜鹤挑眉,塞了一块儿点心进嘴里,语气含糊道:
“要不然呢?”
道长说:
“他生来是高高在上的皇子,金尊玉贵的长大。咱们做的那一切,不仅让他失去了高贵的身份,甚至让他几度丢掉性命,与相依为命的亲人生离死别,辗转吃了那么多苦,他能丝毫不怨咱们吗?”
这也是他们一开始坚决不与秋东相认的原因。
因为站在秋东的角度,他们毁的可不止是老皇帝一人,而是毁掉了秋东的荣华富贵,毁掉了秋东的亲人朋友,他们是秋东的敌人。
卜鹤却不再解释,将桌上仅剩的两块儿点心包起来塞进衣袖,语气轻快道:
“走!回家!”
整整十一年,他终于有颜面在族人面前,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告诉他们,他给他们报仇了!
还有,挽梅妹妹的孩子,虽然长了一肚子心眼儿,但瞧着没有歪心眼儿,或许能成一代英明帝王。就是老姜家的族谱,怕是得从挽梅妹妹那儿开始写了,老皇帝那头,那孩子怕是不认的。
卜鹤有些幸灾乐祸的想。
秋东辞别了便宜舅舅,几个拐弯儿的功夫就到了老皇帝寝宫外。
外面喊杀声震天,老内侍守在门口焦躁的踱步,见着带了恶鬼面具的征北王,尽管因为此前已经得了暗卫禀报,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双腿发颤,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王爷,陛下已经歇下了,您有何事不若改日再求见?”
秋东饶有兴味的观察老内侍两股颤颤的样子,他发誓,这老家伙在王后和太子跟前都没如此恭敬过。
“得了,别装了,本王来瞧瞧我那好父皇。”
秋东说着就拿下了征北王标志性的面具,露出了属于二殿下年轻却坚毅的脸。
老内侍:“!!!”
周围暗卫:“!!!”
周围一片倒吸冷气声。
这老家伙可没有卜鹤那般的好涵养,惊呼出声:
“二,二殿下!您,您还活着!?”
秋东迈步往里走,语气称得上温和:
“我更喜欢旁人唤我一声定国将军。”
“定,定国将军?!您,您竟然……”
竟然什么,老家伙一时也没找到合适的词儿来形容他此时堪称石破天惊的炸裂心情。
他可太知道陛下对这个小儿子的恨意有多深了,早起因为那八百万两银子的事,这父子间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甚至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他都不敢想陛下知道二殿下不仅没死,还成了那个让他睡不安寝食不下咽的定国将军不算,还钦封对方为征北将军后,表情该是何等精彩!
想想陛下打从傍晚起便身子不爽利,虽碍于大局没唤太医,躺在榻上歇着,可这会儿脾气总归不大好,老内侍便有心阻止秋东进殿。
万一死而复生的二殿下将陛下给气出个好歹,他们这些跟着伺候的可全都要跟着吃挂落!
“殿下,殿下!陛下已经歇着了,您有何事,改日再求见陛下也是一样的!”
奈何老皇帝压根儿就被缠缠绵绵的病痛折磨的没睡着,已经听见了外头的争执,挣扎道:
“进,进来!让那孽畜进来!”
秋东刚一进去,就被里头浓郁的香气给熏的打了个喷嚏,嫌弃的揉揉鼻尖儿。
也不知是为了掩盖药味,还是掩盖老皇帝身上的腐朽味儿,总归这声喷嚏比秋东说一百句嘲讽的话更能轻易让老皇帝破防。
“好,好一个孽障,朕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受死,早知,早知今日,便该直接将你赐死在长秋宫!”
老皇帝被内侍扶着艰难坐起,喘粗气,连骂人都断断续续。
秋东颇有闲心的想,看来卜鹤说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没有丝毫谦虚呀,老皇帝这样子,是个人都能看清他色厉内荏,外强中干,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他随后扯了把椅子摆在老皇帝床榻三步远的位置落座,好整以暇道:
“可惜这世上最缺的就是后悔药,您这句早知道,也只能在摘星楼里无能狂怒了,除了呈口舌之快外,没有任何作用。”
到了这时候,老皇帝脑瓜子还在不停打转,他用狼一样的眼神看向秋东:
“既然你假死组建定国军,早有反叛之心,那肯定早就盯上朕手里这把龙椅了吧!亏太子还觉得你是忠心不二的好兄弟,为了你与朕反目,一夜白头,呵,到头来最傻的竟是他!
事已至此,咱们不说你那愚蠢的兄长,就说眼下。”
“眼下?”秋东的语气意味深长。
“对,眼下。”
老皇帝坐在床上,身后是硌的他骨头疼的玉枕,却也足以叫他清醒,他将颤抖的手藏在被子里:
“你是读过史书的,知道名不正言不顺得来的江山会有多少后患,是吧?”
当然,要不然世人为何总讲究一个师出有名呢?若他秋东今日仅仅因为看不惯就去造反,还给造反成功了。
日后等他坐在那个位置上,旁人也会因为看不惯他的所行所为去造他的反,且有他这个成功例子在前,无形中不知会鼓励多少人走他的老路。
“朕可以将皇位传给你,传给朕的二皇子,且向天下解释,此前你假死组建征北军,都是朕的授意,意在出其不意灭掉狄人,我们父子配合的很好,不是吗?
朕只要安享晚年,做个舒舒服服,体体面面的太上皇即可,这对你来说不算难,甚至对你我而言是双赢的局面吧?”
“呵,可真会给你脸上贴金,都这时候了还不忘给你盖一个英明神武有远见的戳儿?”
老皇帝也不在意被小儿子讽刺了,他连小儿子假死造他反且眼看就要成功的事都认了,还有何不能忍的:
“你就说朕这个提议,是不是比你直接带兵造反更有利吧?”
秋东背靠椅子,双手交叉置于腿上,提醒算盘珠子都快崩到他脸上的老皇帝:
“您现在已经是太上皇了,我阿兄才是皇帝,传不传位,您说了可不算。”
老皇帝闻言赫赫的笑,像一架破风箱,让身边伺候的老内侍直起鸡皮疙瘩:
“这还不简单?等他死了,传位给谁便由朕说了算。”
见秋东不说话,直勾勾盯着他,老皇帝不知是嘲讽还是劝慰道:
“你既早有了反叛之心,便是想着和你兄长一争天下,可别说你没想过你们二人终有一日会面临你死我活的局面?”
“当然没有!”
不仅他没想过,便是太子也不会如此想。
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天下,选择了不同的路而已,却从未想过用彼此的性命给自己的铺路。
老皇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秋东,想不通他怎会生出如此天真的儿子?利益当前,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就剩最关键的临门一脚时,竟然开始讲仁义道德!
可笑,真真是可笑至极。
他这般杀伐果断之人,怎会接连生出如此优柔寡断的两个儿子?果真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吗?
可形势比人强,有些话他还得继续说:
“你不想杀他,让他死在藩王手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届时咱们父子联手镇压藩王之后,你做皇帝,朕做太上皇,各不相干。”
秋东见他事到如今还在做春秋大梦,可谓是机关算计,人伦尽毁,自私凉薄至极,表情古怪的提醒他:
“还没感觉到吗?你这身体啊,支撑不到你做太上皇啦,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多想想剩下的日子要怎么熬下去吧!”
老皇帝面色大变,瞬间想通了很多,藏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头,表情狰狞:
“是你?是你和卜鹤对不对!”
“看来你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嘛!”秋东嗤笑。
估计老皇帝打从身体不适心里就有了怀疑,不过是不敢信罢了。想来老皇帝也能明白,卜鹤在他身边多年,若是对他从一开始便心存歹念,那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身体早就潜移默化被祸害了个彻底,药石罔效。
要是没有一副好身体,他汲汲营营算计来的一切就成了一场笑话,老东西能接受才怪呢。
但还是很有耐心的纠正了一点:
“国师卜鹤出身三花水村,就是那个专门为你供奉朱砂的三花水村。”
说起三花水,老皇帝并不陌生,当年三花水村的冤案连王后都被惊动了,无数朝臣上奏,请求陛下严惩屠戮三花水村村民的凶手,可皇帝眼里只有朱砂,只有修道,只不轻不痒的下旨申斥了几句,之后那些凶手继续为皇帝办事,升官发财,富贵延绵。
老皇帝思及过往,气血上涌,以手捶床:
“他怎么敢?朕那般信任他!朕那般信任他!来人!来人,去将卜鹤给朕抓回来,朕要抽筋拔骨,剥皮萱草!”
他是不会认为他做错了的,只后悔当初没有斩尽杀绝。
暗中有人领命而去。
秋东不动如山,他相信以卜鹤的能力,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安排就孤身一人出宫,这会儿暗卫去怕是早已人去楼空。
“您哪,省省力气吧,听闻您如今吸的每一口气都能对内脏造成负担呢,要想多活两天,可千万不能再动怒了。
瞧瞧,瞧瞧,这不就吐血了吗?哟,可怜见儿的,这血里还夹着肉呢,可不让我给说着了嘛!”
寝宫彻底乱套了,老皇帝在床上吐血,秋东在旁边说风凉话。
他说的那些话,好人都要被气出个好歹来,何况老皇帝本就怒火攻心,一口血水喷出来,夹着零星的腐肉,怕是原本的半年寿命又得减了。
暗卫现身,团团将秋东围住。
秋东稳稳坐在椅子上,挑眉对领头之人道:
“怎么?前头我阿兄已经落入藩王手中,逃不过一个死字,这头你想杀了我给父皇陪葬,彻底断送姜室江山?”
暗卫还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老皇帝的命令断断续续从床上传来:
“去,去东宫,救,救太子!”
小儿子生来就是克他的,不把他气死不罢休,如今之局面,唯有一向心软的大儿子才能保他一命。
待他找回卜鹤,解了身上余毒,再谋其他也不迟。
这般想着,老皇帝又没忍住往外吐了两口血,暗卫已经去找太医了,其中两名暗卫只能给他做紧急处理,但瞧着无济于事。
老内侍在尖叫,老皇帝在吐血,暗卫们急的现身,外头喊杀声震天,秋东在边儿上荒腔走板的唱: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忆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好一出父慈子孝的大戏。
若是史官在此,怕是咬秃了两支笔也写不出现场诡异气氛之万一。
“那儿可得替阿兄多谢父皇的救命之恩了!”
老皇帝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听见秋东这句话,好悬没再背过气去:
“你,你究竟,要如何?”
秋东觉得这话问的可笑,于是他也就真笑了:
“不是从一开始就告诉您了吗?我要做皇帝,否则我费劲折腾一大圈子是为了什么?”
直到此时,老皇帝才明白,这个小儿子打从假死那一刻,就没想过再以二皇子的身份于世间行走,他绕那么大一圈子就是为了彻底与二皇子的身份做切割,他是真的不稀罕给他做儿子啊。
“太,太子呢?人呢?”
老皇帝催促,知道小儿子再也指望不上,只能把全部希望寄存在正直的大儿子身上。只要大儿子铁了心保他,就一定能从小儿子手里留他一命。
老皇帝话音落,寝宫大门骤然从外面打开。
“父皇能在此时想起儿臣,可真叫儿臣,受宠若惊!”
太子便在乐重恩的陪同下进了寝殿。
乐重恩给秋东眨眼睛,意思是该听的不该听的,太子全都听到了。
秋东:“……”
行叭,还省了他解释的时间呢,干脆将战场留给老皇帝和太子。
秋东后退几步,和太子擦家而过,小声问乐重恩:
“外面如何了?”
乐重恩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一切尽在他们的计划中:
“这边需速战速决,我们得尽快出宫,以免被藩王们盯上。”
秋东还没说什么呢,太子听了这话,并不矫情,直接吩咐暗卫:
“来个人背着陛下,我们先离开此地再说。”
转身视线和秋东对上,手掌重重拍在秋东肩头,瞬间红了眼眶:
“走!”
这头兄弟两因为重逢而气氛复杂,另一头老皇帝眼睁睁看着他被人从长秋宫水池下的暗道中背着离开,气的再一次吐血不止,直接昏迷了过去。
当初掘地三尺都没找到的暗道,今日以如此情景出现在他眼前,老皇帝不生气都没道理。
见老皇帝晕了过去,两个孝顺儿子就跟集体失明似的,该干嘛干嘛。
行走在狭窄的暗道内,太子姜松感慨道:
“父皇身子有点差,真是老了。”
秋东接茬:“是啊,得给父皇找个安静的地方修养才行。”
太子很自然道:“我在城外有一处秘密田庄,不若将人安置在那里吧,恰恰好。”
秋东没意见:“到时候多安置些人伺候,免得叫父皇感到不自在。”
太子:“最好不要有外人去打搅父皇清修。”
秋东:“吃穿用戴也该节俭,粗茶淡饭正正好,毕竟藩王都把咱们赶出王宫了,打今儿起咱们家落魄了。”
太子:“我听闻农家阿翁闲时会编些背篓篮子去街上叫卖,补贴家用,父皇醒了叫他去学一学。”
秋东:“种菜种粟也该学起来,自给自足饿不着,咱们也是为他着想。”
太子:“外头的事每日还是得叫人禀报他老人家知晓,免得一个人独处寂寞。”
秋东:“尤其国师卜鹤的下落啊,母后她们的开心生活啊,一定要当成重中之重,务必在父皇清醒时叫他听见。”
太子:“过了今日,在外人眼里,父皇已经是个死人了,咱们留下的假尸会让藩王们认定父皇死于火海,他一定很好奇旁人对他的评价。”
秋东:“今日之前,咱们在场之人除了阿兄你和父皇,其他的在世人眼里都是死人了,不过,过了今夜,大家都一样了,想想怪有趣的。”
太子:“说到底,这一切都是拜父皇所赐,咱们一家人才能团团圆圆。”
秋东:“回头让他多耕两亩地醒醒脑子,就当是感谢他了。”
太子:“我们可真孝顺啊。”
秋东:“是极是极,我差点儿都要被自个儿给感动了。”
刚被颠簸醒来的老皇帝:“……”
还不如一直晕着呢!
跟在两人身后怕他们打架的乐重恩:
“合着是我多虑了呗?听听你们这发言,可真是哄堂大孝,孝出强大!”
然而对太子和秋东而言,只让老皇帝做这点事,已经是他们极力克制的结果了,若非知道卜鹤给老皇帝下的药,会让老皇帝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沉浸在痛苦中,他们是恨不能乱刀砍死老皇帝的。
父子做到他们这个份儿上,也是天底下头一份儿。
老皇帝的去处就被兄弟两这般决定了,二人这辈子是不可能再与老皇帝同处一室共同生活的,不仅活着不打算相见,死后黄泉也要当陌路人。
他们把态度摆的很明白。
直到一切安置妥当,夜深人静,一行人在秋东的田庄里休憩时,秋东才找到与太子独处的机会。
彼时太子靠在廊柱边,身上披了一层清冷的月光,不用回头,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来人是谁:
“这么晚了还不睡?”
秋东扬了扬手里的酒壶:
“来一杯?”
于是二人聊天的阵地又转移到屋顶,明明什么都瞧不见,可还是盯着丰都城方向眼都不眨。秋东轻抿一口:
“方才传来的消息,城内藩王们已经为了王位互相攻讦起来,等他们内斗消耗的差不多了,过些时日我会亲自带兵镇压他们。”
这是秋东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为此,费老和乐老带人在后方准备了许多时日。等他带兵勤王,藩王俯首,皇位非他莫属。
太子并不意外听到这个打算,只用平静的语气道出秋东心里想说的话:
“你不想以姜室子弟的身份登基,或者说你不想让父皇的牌位进太庙。”
哎,不认父皇,太子觉得很正常,可不认父皇的同时,就等于也不认他这个阿兄,多少有点难过。
秋东用胳膊肘怼他,笑的十分狡黠:
“没您想的那般严重,我打算重写族谱,姜家就从咱们兄妹三人开始。”
太子一怔,露出了重逢以来最欢喜的笑。
阿弟做过离经叛道的事情多了,唯独此事最合他心意,甚好,甚好。
虽然丰都城的王座还在被藩王们争来抢去,但于这兄弟两人而言,那个位置好似已经是秋东的囊中之物了,秋东与太子轻轻碰了一杯:
“您今后有什么打算?”
太子道:“我去为你守边疆,如何?”
他没问秋东“你敢不敢放我去”的话,而是用肯定的语气询问秋东的意见。
秋东替他又斟了一杯:
“不想四处去瞧瞧了吗?我记得有朝一日能亲眼看看山河江湖是你的愿望。”
太子一饮而尽,摇摇头,笑的很释然:
“如今这天下,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有甚可瞧的?待他日我解甲归田,四海升平,河清海晏,再去各处瞧一瞧也使得。”
秋东用脑袋撞太子肩膀,没让人看见他眼里一闪而逝的冰凉。
太子之所以选择去边境,更多的是为了秋东能坐稳皇位,秋东都明白。
否则以太子之能,在朝为官,才能最大限度发挥他的才能,实现他想为天下人做点什么的愿望。
秋东道:“将蔓蔓留下吧,我会把他当亲闺女。”
太子摇头,没说话,在他心里,要留,自然该留儿子成成。
一为天下安泰,二为安人心。
说是质子也可,说是连接他们兄弟的纽带也可。这些事阿弟不好讲,但他都该提前想到。
然而事实上,等秋东戴着标志性的恶鬼面具,带着他的定国军一路杀进丰都城,用炸弹开路,以武力镇压了各路藩王,强势入主布防薄弱的王宫后。
虽然还没有正式登基,但他以帝王的身份,下发的第一道旨意,是册封前太子姜松为镇北王,令其即日起整合收编各路藩王残留的兵将,共十三万,全部收归镇北王规下。
这道旨意让众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姜松?镇北王?这都谁啊,根本没听说过好嘛!凭什么他能做镇北王?想当初先帝册封征北大将军时,也得有赫赫战功,从狄人手里夺回三座城才行。
这位不声不响就镇北王了,谁能服气啊?
若是定国军里的那几位年轻有为的小将军封王也就罢了,关键此事定国军内部也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好在也不用他们上蹿下跳多久,向来神秘的,带着恶鬼面具的征北王,在登基大典上正式亮相。
好悬没把人吓出毛病来!
面具之下,竟然是一张和前朝二皇子一模一样的脸!
哦,还有那些平日戴着面具唯当今陛下,也就是前征北将军命令是从的家伙们,一个个都好生眼熟。
那边那个白胡子老头儿,就前儿还和礼部官员争执年号的老头儿,取下面具,不是前朝丞相费世鸣费老大人吗?
对了对了,他旁边的老头儿也很眼熟啊,那不是前朝谏议大夫乐正堂乐老大人嘛!
嘿哟,还有那一堆儿谁要敢说陛下一个不好,就能上去跟人拼命的官员,不是早些年被前朝暴君流放的,就是在前朝被排挤最后心灰意冷回家带娃的!
那年轻一辈领头的,正是费家和乐家据说早就亡故了的小孙子呀!
如此一瞧,他们好似明白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感情闹了一大圈儿,是“我造我自家的反”?
这时有人不确定的提出:
“下官记得,前朝太子名讳,恰巧是姜松?”
空气死一般安静。
众人瞧瞧王座上神色严肃的陛下,再瞧瞧大半个朝堂的前同僚,想想那莫名封赏的镇北王,再想想据说葬身火海的前朝暴君。
好像,只有前朝暴君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对啊,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啊!想通了这点,众人哪里还用得着纠结?陛下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前朝二皇子那就不承认呗,他们也不想继续和晦气的前朝沾上关系呢!
说镇北王和前朝太子没关系,那就没关系呗,人镇北王都觉得没问题,哪里用得着他们咸吃萝卜淡操心?
如今的局面,君王年轻且有能力,原本的定国军系官员个顶个的能干,对陛下忠心耿耿,上下一心,简直是近十多年来众人做梦都在期盼的大好局面啊!
改国号为“庆”?当然要改了!新朝新气象嘛!
不仅要有新国号,年号也得是新的,陛下且稍坐,臣等这就为陛下商定出一个寓意上佳,朗朗上口的年号来!
朝臣们终于转过弯儿来,该糊涂的事情上学会装糊涂,才勉强得来费老大人一个赞许的点头。
如今朝堂上,年老的有费老和乐老等人把握大方向,年轻的乌城和乐重恩费久沉等人,正在快速成长。
等到年轻人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就是秋东改革税制,休养生息之时。
眼下,秋东特意来给阿兄送行,身后十几万大军整装待发,旌旗猎猎。
两人在灞桥上缓步而行,秋东道:
“成成和蔓蔓交给我,您放心,待他们大些了,我会叫他们每年去边境待几个月。至于阿母,知道她舍不得您,您一并带走吧,在王宫里憋屈了大半辈子,也叫她痛痛快快活一回。”
姜松的眼神里满是不赞同。
他想说阿弟这样心太软,将在外,家属只能留在京中做人质,这是亘古留下的教训。怎可叫他带走阿母?可这话当着外人的面儿不好直言,免得坏了阿弟的皇帝威仪。
秋东没解释,若他真是一个普世意义上的帝王,他就不该留下太子,王后以及与他们相关的所有人,他就该斩尽杀绝,以绝后患。
可他和以往每一任帝王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想在这个世界成婚生子,他说把蔓蔓和成成当亲生孩子是真话,因为他的皇位继承人,将来只会从这两人中挑选。
所以很多防备就显得非常没有必要。
“阿姐应该已经听到消息了,不过我看她是铁了心要训练出一支强大的女兵,这样也好。您多照看着点,别叫她吃亏就行。郭贵妃想随侍阿母左右做个伴,劳烦您一并带走吧。”
“狄人蠢蠢欲动,日后且得辛苦阿兄了。”
姜松忍无可忍,扭着阿弟胳膊小声道:
“你这样不行啊,你听我的,阿母不能随我走,否则回头朝堂上的声音会把你烦死……”
两人在这头嘀嘀咕咕,另一头,王后在侄子费久沉的陪伴下,出现在老皇帝居住的院落。
这院子从外面瞧去,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一堵围墙隔起来,里头是简简单单的几间茅草屋,如果忽略这里面住的是前朝老皇帝,四周布满了暗卫的话,和任何农家小院无甚差别。
费久沉守在门外,王后轻轻推开院门。
打眼瞧去,院子东边儿是开垦了一半儿的菜地,稀稀拉拉长了几颗没精打采的荠菜,西边儿的井口旁歪歪斜斜躺着木桶,木桶边上是正冒热气的药罐子。
王后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但她猜测这药恐怕对老皇帝的病情无甚作用,因为老皇帝原本好好躺在椅子上,忽然就吐出一大口暗红色的血,然后浑身抽搐,艰难的从椅子上爬下来,往药罐子方向来。
想起上回见面,老皇帝还是一副富态相,短短几月时间,他就瘦成了皮包骨。
这幅爬在地上苟且偷生的模样,让王后觉得刺眼极了,哪里还能从他身上看到昔日意气风发的风采?
偏他有今日,都是他求仁得仁,自个儿作来的,谁都怨不得。
“你若还有点自尊,就该痛快的自我了结!”
老皇帝顾不得烫,将药一饮而尽,躺在地上缓了半天,这才艰难用手遮住刺眼的光,嗤笑出声:
“自我了结?说的容易,合着死的不是你们母子!”
王后用手轻轻扯下脖颈上的领子,露出下面狰狞的疤,语气又轻又淡,还有几分难掩的粗嘎:
“懦夫就是懦夫,何来这般多借口?十三路藩王攻进王宫那夜,不仅我,还有郭贵妃,我们怕上吊一时半刻死不了,反倒留给人侮辱我们的机会,纷纷拔剑自刎。
若是阿东的人再晚来片刻,都没有咱们今日相见的机会。”
“你是特意来嘲讽我的吗?”
“不,我是来送你上路的,你太能折腾了,只有亲眼看着你咽气了,我才能安心的随阿松去北边儿,才能放心的留阿东在丰都城,留蔓蔓和成成在这里。
我不会再将任何麻烦留给我的两个孩子。”
老皇帝以手支撑,挣扎着王后退:
“不,不!我要等卜鹤,卜鹤能解我身上的毒!”
王后从袖中掏出短刃,步步紧逼:
“别做梦了,两个孩子能放任你的暗卫四处打探卜鹤的消息,足以证明你身上的毒无解,活着不过是熬日子罢了,您且先去吧!”
说罢再不给老皇帝辩解的机会,一刀割喉。
等王后再次走出小院时,除了衣襟上隐约可见的斑驳血迹,神色平静极了,她对侄子费久沉道:
“幽帝薨了!遣人禀告陛下,便说是我做主,秘密将他塞进原本准备好的棺椁中,一切照旧。”
“是,姑母。”
幽帝是秋东给老皇帝选的谥号。好歹是一朝皇帝,人没了不可能直接塞进皇陵,依照帝王的待遇,停灵时间从几个月到几年不等。幽帝如今正处于停灵期,故而王后有此一说。
完结
朝臣关于对姜松的处置, 私底下颇有微词。
毕竟姜松的身份在那儿摆着,一个在前朝做了二十七年太子,又成功登上前朝皇位, 且和今上有血缘关系,能力不俗之人。
最关键的是前朝覆灭, 非姜松之罪,甚至姜松为了挽前朝于大厦将倾, 做出了许多努力, 他的能力朝臣们有目共睹, 他在朝臣们心中堪称完美太子, 他在朝臣心底究竟有多少分量,谁都不敢轻易去赌。
这样一个人,秋东要是直接杀了他, 朝臣虽然心有不忍,但能理解。
秋东不忍杀, 封个慎思亲王, 圈禁在京城, 使其此生不得重见天日,既全了兄弟之情, 又彰显了仁义, 勉强算个下下之选。
可秋东直接给前朝太子极大信任, 封镇北王, 统领镇北军,相当于将他的咽□□给前朝太子守护, 这完全是刀尖上跳舞, 很多朝臣心里是极力反对的。
至于那些人最终没有选择阻止,而是默认此事发生, 甚至亲眼目送姜松带着大批人马离开京城,心里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就不好说了。
关于这点,秋东明白,朝臣也明白。
朝臣有各自的立场,站在朝堂上,代表的是他们身后家族,师门,或者说团体的利益。秋东还没天真到觉得他的人格魅力闪闪发光,所到之处让朝臣们为之抛弃杂念一心追随他走。
有分歧是正常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纠葛,他这个掌舵人因势利导就行。
君子有君子的用法,小人有小人的用法,若这个朝堂只剩下君子,才真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秋东牵着蔓蔓的手,叔侄二人站在城墙上,目送阿兄的车队一路消失在灞桥尽头。
一阵轻风过,蔓蔓大大的打个喷嚏,瞬间眼泪汪汪,要哭不哭的样子,瘪着嘴闷不吭声。
秋东弯腰将人抱起,在宫人的陪同下,缓缓下了城墙,乘坐轿撵往王宫方向去。
“想哭就哭吧,舍不得父母是人之常情,在小叔这儿还客套起来了?”
蔓蔓难过的用头顶小叔胸口,声音闷闷的:
“不行,他们说往后小叔您是陛下了,蔓蔓要乖乖听话,否则陛下会生气,陛下生气都很可怕。”
似是想起为数不多记忆中关于老皇帝生气的场景,蔓蔓应景的在小叔怀里打了个寒颤。
秋东轻笑,小家伙还挺有心眼儿,没把背后之人给卖了。
可如今整个王宫还有哪个不知死活的敢在蔓蔓跟前说这种一听就是挑拨离间的话?除了蔓蔓的亲生母亲。
站在大嫂的立场上,舍不得一双儿女,自然有万千需要叮嘱的,摸不准他这个新帝的脉之前,如此叮嘱孩子原也没甚么问题。
秋东轻轻拍打小家伙后背,声音温和:
“没关系,现在只有咱们两人,你可以在小叔怀里偷偷哭,小叔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忘了吗,小叔对你的疼爱和你爹爹是一样的。”
蔓蔓当然不会忘,要不然今天就不会是她跟着小叔来给阿父阿母送行,偏将阿弟成成留在王宫内。
但她也记得阿父临走前的叮嘱,知道小叔如今做了陛下忙得很,不能时刻缠着小叔玩闹,于是很懂事的表示:
“就哭一小会儿,蔓蔓保证。”
“嗯,哭吧。”
等銮驾回了王宫,蔓蔓早在秋东的怀里睡熟了。
秋东轻手轻脚将人安置在偏殿榻上,命宫人小心守着,这才去前面处理那一摊子事情。
乌城早已等在前殿,秋东摆摆手叫他免了礼数,直接问:
“有结果了吗?”
乌城神色严肃,双手将一份名单交到秋东手里:
“涉嫌此案之人已全部秘密关押。”
秋东展开一瞧,对出现在名单上的人并不意外,只是多少有些可惜。
名单上竟然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当初在白虎城时,乐老和费老从各地请回来,跟随他一路从北边儿杀回来的,说是他的嫡系也毫不为过。
可这些人此次也跟着朝中那些人一起,意欲将镇北王截杀在去北境赴任的途中。
乌城见秋东面色不好,犹豫开口:
“陛下,名单上那些前朝老臣想对镇北王出手臣能理解,要么是趋炎附势妄自揣测圣心之辈。”
以为陛下那般厚待镇北王是不得已为之,是做给王后看,做给前朝老臣看,做给天下人看,因而试图用镇北王的性命邀宠于陛下。
“要么是镇北王手里掌握了太多他们的把柄,镇北王活着一日,他们在朝中便一日不得安寝。
此二者皆死不足惜。可臣相信刘虎他们,是真心为陛下考虑……”
秋东没让他把话说完。
能说什么呢,刘虎是一路从定国军就跟着他的老人了,战功赫赫,对他绝无二心,可正是因为这份衷心,便使得刘虎打从心底里认定镇北王此人不该存在。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在刘虎看来,他是拼了身家性命,为陛下铲除后顾之忧。
秋东甚至可以肯定的说,不止刘虎如此认为,包括乐老他们亦然,否则刘虎的行动不可能如此顺利。
此次事件,说不好是刘虎利用了前朝老臣,还是前朝老臣裹挟了刘虎他们,总之双方一拍即合,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但秋东早已不只是定国军的统帅,在定国军中尚且不能允许有人打着为他好的旗号私自行事,何况如今?
今儿有人觉得为他好,可以私自截杀镇北王,明儿就有人敢觉得为他好,干涉更多。
这个口子一旦打开,后果不堪设想,帝王的权威不容质疑。
秋东背着手在乌城跟前转了两圈儿,便让乌城明白此事对秋东而言有多为难,相识这般久以来,乌城还从未见过秋东如此举棋不定的时候。
乌城内心惴惴,一咬牙,站起身,小声道:
“陛下,不若臣亲自出面,送刘虎他们上路吧?”
秋东摇头,偏头问乌城:
“其实在你看来,刘虎唯一的错是行动太过莽撞,被朕提前发现了端倪吧?朕知晓包括乐老他们,都认为朕此举太过托大,将身家性命与江山视如儿戏,极为不智。”
所以刘虎他们半道截杀镇北王的计划,是在满朝文武默认下进行的。
乌城没吭声,默认了。
他明白陛下与镇北王之间的兄弟之情,镇北王于陛下而言,亦兄亦父。若镇北王是个卑鄙小人还罢了,他此刻还能理直气壮的劝陛下一句——
江山为重,大局为重!
可镇北王在品性上堪称君子,能力上也挑不出错,要他开口劝陛下为了江山稳固,亲手赐死镇北王,这种事他还真做不出来,甚至满朝文武也没人愿意去做这个恶人。
这个道理秋东自然也明白,甚至他本人并没有乌城所看到的那般为难。
打从做出让阿兄真的手握重权,镇守北境的决定后,他就预料到了如今的局面。
不止是他,包括阿兄本人也明白他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可以想见军中不服阿兄者众。
既然早知如此,依然坚持,自然有各自的道理,虽然他们兄弟二人所想可能并不一致。
姜松是能确保他对朝廷并无反心,内心坦荡,故而一往无前。
而秋东是无意在此成家生儿育女,打从一开始阿兄的孩子便是他的继承人。
外人不能理解姜松的想法,更加无法理解秋东的想法。这种事也只有时间才能给出最终答案。
秋东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拍拍乌城肩膀:
“刘虎他们的心意朕明白,可他们犯下的事夷三族也不为过,朕若因此降罪他们,你们却也无人服气。
这样吧,刘虎不是怀疑镇北王对朕的衷心,对朝廷的衷心吗?就让刘虎等人随镇北王远赴北境,亲眼看看镇北王对朕,对朝廷的心究竟是黑是白。”
乌城先是一惊,再是大喜,忙躬身感激道:
“臣替刘虎等人谢陛下开恩。”
虽然刘虎他们的计划早被陛下暗中识破,未能成行,可这不代表他们所犯之罪就能减轻,有眼下结局,已经是他能想到最好结果了。
如此一来,刘虎会觉得陛下还是信任他,甚至是偏心他,把他当成心腹,将他贬去北境其实是起了监督镇北王的作用。
可换个方向去想,刘虎追随陛下南征北战,功劳不小,原本能封妻荫子,前途大好,说不定将来还能陪葬忠臣陵,保家中子孙三代富贵无忧。
如今被发配去北境,且是在被他狠狠得罪过的镇北王手底下过活,何尝不是一种深刻的惩罚?
不过这些乌城是管不了了,最多看在袍泽的份儿上,帮刘虎照顾好家小,不叫被人欺凌。
秋东摆摆手,低头继续处理折子:
“去吧,朕就不见他们了,你替朕送送,叫即日启程。”
乌城脚步轻快的离开,秋东轻笑一声,将手中写的花团锦簇溜须拍马的折子打回去。
若作为镇北王的阿兄连收服刘虎几个刺头的手腕都没有,何谈掌管整个镇北军?
都以为刘虎会在镇北王麾下受折磨,可秋东相信他兄长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刘虎等人可以轻拿轻放,因为处置的重了,会让一路追随他走来的人寒心。可与此同时,秋东也得给某些人心头紧紧弦。
“传召乐重恩大人,命他主审此案,着大理寺与刑部联合清查,此次参与者,一经证实,严惩不怠。”
大太监乐喜眼皮狠狠一跳,恭恭敬敬出了太和殿大门,才敢抹一把额上渗出的冷汗,小跑着去传旨。
这朝中要变天了!
都以为陛下初初登基,对前朝老臣多有优待,委以重任,众人便觉得他好脾气,因而忘了陛下可是尸山血海里杀过来的,最不缺杀伐果断之气。
这下好了吧,连他一个做奴才都明白,在主子手底下做事,最紧要的就是听话,主子的喜怒哀乐便是奴才的晴雨表。
做奴才最忌讳的便是打着替主子着想的名头,私自为主子做主。
谁要是觉得主子糊涂了,自个儿比主子还英明,擅自替主子做出决定,那大概说,距离死期不远了。人傻不可怕,乖乖听话主子总少不了赏一碗饭吃,就怕那等自作聪明的糊涂蛋,这下完犊子了吧!
哎哟,这回不知道要掉多少脑袋,他还是赶快去宣旨,别耽搁了陛下的事为要。
乐重恩接到旨意的同时,消息也就在朝中上下传开了。
所有人都从陛下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了他的怒气,在惊讶陛下对朝野内外把控的同时,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被牵连其中。
风声鹤唳。
即便如此,朝中每日还是有人被大理寺请走,谁都不晓得那些人在大理寺的严刑下会招供出什么,行走坐卧都战战兢兢。
再无人敢小看负责主审此案的乐重恩,也无人觉得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是陛下偏袒,是受了家族恩荫。恨不能远远躲着这个煞神走。
乐重恩更是忙的脚不沾地,连着月余不着家。
这日他好不容易被家中老仆请回家,在书房见到的是神色端肃的祖父。
乐家老爷子自问历经三朝,跌宕起伏,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也被这段时间孙子折腾出的动静惊的不轻,他开门见山问孙子:
“如今老夫也算看出来了,镇北王乃陛下逆鳞,有人动了他的逆鳞,他如今是谁人的劝谏都听不进去。
可重恩啊,如此下去是要动摇朝纲的,不论陛下是要让众人看清他的底线,还是借此清除朝堂蛀虫,都操之过急了呀!”
乐重恩坐在祖父对面,仔细为老人家斟一盏茶水递过去,缓声道:
“何来操之过急?”
老大人用饱经世事的语气道:
“从朝中到地方,一下少那般多人,朝堂是会停摆的!老夫知陛下看不惯朝中那帮蠹虫久矣,但这得讲求一个稳,能叫政权平稳落地,比什么都重要!”
再者说,孙子此举得罪的人太多了,满朝树敌,对孙子将来的发展而言,并非好事。
乐重恩看出了祖父的未尽之言,却道:
“镇北王在离开前,将杜恒等人留给陛下,您怎知他没留下其他东西呢?”
那杜恒可是镇北王妃的娘家兄弟,为镇北王出生入死多年,镇北王对其信任非常,他本人站在那儿,很多时候就能代表镇北王的意思。
有那些人支持,京中乱不起来。可见镇北王与今上的关系,比众人私下忖度的要亲密许多。
“何况,孙儿从不觉得这天下缺了哪个就真会停摆,您或许还不知晓,陛下早就已命人举荐各地有为之人,一旦哪里有了缺口,立马就有人补上。”
老大人欲言又止。
乐重恩起身,没叫他把话说出来,缓缓道:
“祖父,在您看来如此得罪人之事,您觉得为何会落在孙儿身上?您可知费府那边,每日都能接到来自宫里的赏赐?陛下的意思还不明显吗?”
不过是费家作为镇北王外家,并未参与此事,且在察觉事情有异后,第一时间进宫面圣。
而乐家,选择了隔岸观火。
本以为隔岸观火能全身而退,可如今瞧着,陛下那里是容不得左右逢源的,火还是烧到了乐家身上,命他主审此事,就是对乐家的敲打。
本朝第一大案,从朝堂到地方,涉案大小官员共计五百四十八人。
秋东一声令下,全部人头落地,菜市场日日砍头,足足两月过去,空气中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知情人对其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史称“嘉和要案”。
因为涉及的当事人之一乃镇北王,身份敏感,就连记录起居注的官员都对这段描述采取了春秋笔法。
官员不敢多言,民间对真相知晓一鳞半爪,经过各种传播和加工,衍生出无数版本的猜测演义,一代代流传下去。
正史中,庆朝开|国皇帝和任何一个朝代的开|国帝王一般无二,都有传奇的经历,大刀阔斧进取的手腕,文治武功令人信服,一举一动都散发着让群臣自愿跟随的魅力。
以及他终生未娶,早早过继了据传是他兄长家的孩子做嗣子,将皇位顺利传给侄女,且侄女继承了他的理念,继续实行他留下的改革和制度,共同开创了一代盛世先河的举动,都为他的传奇经历再添一笔。
知道真相之人三缄其口。
在历史众多开国皇帝中,武帝秋东也是值得后人不断探究的六边形帝王。
然而在野史中,这位开国帝王和前朝皇室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的知情者和见证者逐渐退出朝堂,清楚这一段关系过往之人也化为尘土。
可人们对那段过往的探究却从未停止,终究有只言片语流传除去。
民间关于庆朝开国皇帝秋东,乃姜末幽帝第二子,姜末明帝之弟的传闻从不曾断绝。
虽然都被姜末明帝,也就是庆朝镇北王出面否认了,直言“一派胡言”。
众人面上自然是选择相信德高望重的镇北王的,但私下里谁不嘀咕两句:
“骗鬼呢?”
你自己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合理好嘛!
再加上姜室覆灭,却无人见过姜室唯一公主的尸身,而因在东南带领娘子军和倭寇作战,最终得封安南王的那位女王爷,据传有几分姜末公主的影子。
谁听了能不多想几分?
不过这都是没有实证的猜测,一切最终都要落脚于一句“除了当事人,谁知道呢?”
当然了,民间对于庆朝与姜室最大胆的猜测,莫过于“说不定武帝(秋东)陛下的继承人,就是姜末明帝的孩子呢!”
不过这个说法基本上没什么支持者,众人大都当做笑话讲一讲,因为谁也没见过武帝嘴里那个不存在的兄长。
主流思想还是认为,武帝秋东的继承者乃他亲生,要么是孩子生母身份上有问题,要么是武帝不愿继承人将来有外戚干政,索性用过继堵住各方的嘴。
因此后世还衍生出了无数武帝和各路白月光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对于白月光身份的猜测,也是人们乐此不疲的话题。
然而只有真正的庆朝皇位继承者才能知晓,他们和前朝姜家本就是嫡嫡亲的一家。武帝他老人家,就是因为看不惯亲老子,才动手反了呀。
脾性如此爆裂的武帝,在镇北王的手札里,却是个集孝顺,乖巧,聪慧,温和,允文允武于一身的帝王。
少年皇帝合上手札,心说这便是武帝他老人家手札中所说的“滤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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