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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夜雨夜话,我心去留(三)

    夜灯下,张安博捻须而笑,道:“当然有。世宗显皇帝时,杨泰和为朝廷首揆,福建闽县纪氏兄弟政见不合。兄长纪安然支持杨泰和,弟弟纪安成则上梳痛斥杨泰和的盐政,因而罢官在家。及至康顺皇帝时,杨泰和去职,纪安成起复。其兄纪安然因盐政之事被抄家流放三千里。而闽县纪氏家族并未被波及。如今纪安成的幼子纪兴生,时年三十五岁,现任湖广左参政。部堂可期。”

    贾环读过国朝史略,对皇周的情况有所了解。皇帝的时间排位是:世宗、康顺、雍治三朝。现在是雍治十年。

    泰和是地名。国朝素来又以县名称呼大学士的习惯。比如现任的首揆谢福清,就是福建福清县人。山长的好友何新泰,是山东新泰县人。

    承宣布政使司设左右布政使,从二品。左参政位居两位布政使之下,从三品。是承宣布政使司中的第三人。差不多可以类比常委副省长。三十五岁能做到这个位置,确实很有前途。

    而贾环对湖广左参政很有点耳熟,因为昨天下午在贾府里,政老爹说此人有意将十岁的女儿嫁给他。

    部堂,说的是朝廷六部的正堂官,即尚书、侍郎。雅称部堂。

    从三品的左参政要升六部的侍郎(正三品)、尚书(正二品),只有一步之遥。所以,山长说纪参政将来部堂可期,是一句很精确的评语。

    但贾环很快将纪参政从念头里丢掉,集中注意力想当前的事情。原因在于:

    第一,他问山长的问题,纪参政只能算个路人甲,先人遗泽的范畴例证。

    第二,他对纪参政的女儿没有想法。以贾政的性格,说容貌出众,一定是容貌出众,但问题在于,他对这种盲婚哑嫁没有兴趣。

    贾环的思绪收回来,很快就品出味道。

    山长没有明说,但很明显,前前前首揆杨泰和是被现在的太上皇康顺皇帝干掉了,波及到纪氏兄弟。但因为纪氏的头面人物两兄弟分属两个阵营,最终损失的只有长兄纪安然一脉。

    也就是说,在周朝,分开下注是可行的方法。但这个方法,他估计用不了。

    山长张安博见贾环似有所悟,指点道:“国朝不像唐时:不历州县,不得入台省。你的年纪,只要在三年后的春闱大比中取的好名次,进入翰林院。若干年后,官至部堂,自可破局。”

    贾环一阵苦笑,山长说的很有道理,成为六部的侍郎、尚书这样的高管,当然可以有资格两头下注。

    但是,第一,贾府距离败亡的时间,恐怕不足十年。他的官升不上去的。

    第二,山长还是没有明白他的处境。他要面临的局面,不是兄弟关系的各自站队,而很有可能是最难以割离的父子关系。

    贾元春和王子腾参与争夺皇位继承权的政治博弈。在这场博弈中,贾政的意见应该与贾元春、王子腾一致。否则,根本说不通。因为,他是贾元春的父亲,王子腾的妹夫。

    而从红楼原书中的背景推测,当时曹雪芹的家族可是在康熙朝的九龙夺嫡中站错了队。曹家支持的是嫡长子出身的太子。而最终上位的是四爷雍正皇帝。曹家又占着江南织造这样的肥差,因亏空被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以贾环看来,现在周朝不知道什么情况,但是就贾政的端方正直,失之于迂腐的性格,支持儒家推崇、认可的嫡长子继承制,是妥妥的事情。

    而在封建礼法的约束下,一旦贾政公开站队、表态,贾环作为儿子,别无选择,只能跟着贾政站。否则,连亲生父亲都能“背叛”的人,谁敢相信,谁敢要?

    官场伦理和官场逻辑就是这样。

    贾环道:“山长,若是我与我父亲的意见相左呢?”

    山长张安博愣了下,随即给出答案,“那你要看看前明成化年间谢文正公的传记。”说着,起身从书架中拿了一本明史给贾环。

    “谢文正公之父,为人方正忠直,敢于任事,针砭时弊,慷慨直言。彼时,成化年间,万安秉政。士林称之: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谢文正公屡屡为父策划,助其入阁。”

    贾环翻着史书,很快就将谢文正公的传记读完。文言文一般都很短。传记也不长。

    大致意思是:谢文正公的父亲是个嘴炮党,是清流御史出身,看不惯的事情就上奏折弹劾,经常在朝廷上狂喷阁老、尚书。谢文正公帮他父亲谋划,将他送到了阁老的位置上,最终安然致仕。而谢文正公继承父亲遗志,最终官居首辅,一扫朝堂沉郁、腐朽的风气。

    贾环看完后,沉吟着。

    很明显,这个事例依旧不适用于他。不说他和贾政的父子关系如何,即便他愿意帮助贾政,贾政也没有阁臣这样的水准。贾政日后去当个粮道官都给长随李十儿哄的团团转。政老爹的业务水平很低。

    当然,这对他有一定的启示:他未必一定要自己身居高位,如果能给贾政当谋主,影响贾政的决定,推贾政走到一定的位置,就可以两头下注。或许事情会有转机。

    贾环第一反应考虑助推贾政的仕途。原因在于:第一,他和贾政的父子关系,具备官场逻辑。第二,贾政的性格、品性。整部红楼政老爹没做坏事,只干糊涂事。

    而贾环如果助推贾府另外一个头面人物贾赦,天知道以贾赦的“坏人”人设,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当然,这只是一种方案,还有其他的方案。比如,引起贾元春的注意,直接和贾元春沟通。比如:若是能说动王子腾,又是一种结果。再比如,如果能帮贾元春、王子腾获胜,自然也可以保住贾府。

    诸如种种,贾环沉思了许久。

    山长张安博并不催贾环,喝着茶。贾环虽然不是他名义上的弟子,但和他的弟子没什么两样。贾环是他在妙峰山山下教书十年来,最杰出的学生。

    他很希望贾环未来的路能够走的顺畅些。童生试、举人试的名次都无所谓,而会试的名次,是一考定终身。三鼎甲和三甲进士在未来几十年后的命运会截然不同。所以,他一听到贾环想要去江南游学,立即制止。

    他的关门弟子文约(公孙亮)看性情、脾气,更适合继承他创办的闻道书院,将书院发扬光大。而子玉的决断、智谋将能够继承他在官场上的人脉、资源。

    张承剑进来添了一次茶、加了点碳,贾环和山长张安博还在静坐中。窗外雨声阵阵,寒意凛冽。张安博摆摆手,示意大儿子先出去。

    贾环沉思了许久,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他决定留下来。

    他想要的生活是:富裕、稳定、悠闲、体面的生活。而不是在某个小县城里憋着,或者去海外当岛主。

    留下来,也不尽然都是死路。确实有一些可操作的空间。当然,这也和他此时有举人的功名有关。举人,比起他白身时,视野、可回旋、腾挪的余地,都大得多。

    见贾环的模样,张安博欣慰的笑起来,“子玉,你决定了?”

    贾环点点头,“嗯。”

    夜雨声中,夜话继续。贾环和山长的谈话继续、深入。刚才谈的是大方向、策略,现在谈的就是官场上的一些细节、常识。

    ……

    ……

    至凌晨时分,贾环才辞别山长,在张承剑的带领下,到客房中休息。躺在软绵绵,厚实的床铺中,贾环心中有事,依旧难以入眠。

    刚才闲谈时,山长就指出他计划中一个一厢情愿的想法:以你此时名闻天下的名气,朝廷里近年来,有资格担任一省学政的清流,谁不认识你?你的秀才当不安稳。

    贾环无语的摇摇头。他当时听完只想说两个字:我日!

    他还是图样图森破啊!

    矫情一点来说,他现在的心情是很有点抑郁。想要走,走不了。得认清这个世道。

    正所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好梦碎,留人泪,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理智一点来说,他现在面临中需要继续“艰苦”奋斗的局面:由贾府庶子成长为贾府的旗手。

    在成为旗手的过程中,他有四件事情需要做。第一,助推、说服贾政,两头下注。任务时间,大约在五年至七年之间。

    第二,抑制贾府的二师兄们搞事。国朝是有株连传统的。要是贾政在前面顶(团)着(战)时,被猪队友坑的出事,他一样跑不了。所以,必须要掌握贾府的内政权力,抑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人命官司等。

    贾府对外的权力,以贾环现在举人的身份,就不要想了。别人不会认为他能代表贾府。他要是贾政的嫡子,以他的名气,或许有点希望。

    第三,他还是要找机会去一趟江南。不是为了脱离贾府,而是要经营后路。万一,改造、拯救贾府失败,他也能有个退路。不至于流放、杀头。一贫如洗。

    第四,读书。他需要在三年后的礼部会试、殿试中取得好成绩。上选是能中状元。中选是要进入翰林院。最差,也要能跻身科道言官。

    根据山长提供的信息,国朝虽然没有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规定,但翰林晋升毕竟要容易些。毕竟能经常见到皇帝。而且词臣身份清贵。

    科道言官一般会在进士中选择年轻、表现优异者担任。官属清流。比外放知县要强的多。

    这四件事的重要性基本等同,相辅相成。他需要择机而行,相时而动。

    贾环在床上辗转反侧。身体很累,思维活跃。

    既然决定留下来,他就不想失败。很多事情都需要重新规划、制定方案。

    黎明时分,贾环迷迷糊糊的睡着。此时,小雨停歇,天际边一道阳光刺透云层。

    第182章 幕僚生涯

    贾环既然决定留下来,就不着急着回京城。第二天上午,在客房里写了一封信给贾政,说明他在遵化跟着山长学习经义文章。交给随行而来充当马车车夫的长随胡小四,打发他回京城送信,并带口信给晴雯、如意、探春、赵姨娘。

    以贾环现在在贾府的地位,他需要给府里交代一下他的去向、联络地址。

    因山长张安博的幕僚缺了四个,人手不够,事务繁杂。下午时分,贾环就在山长的幕僚团队中挂了个职位,由庞泽、张承剑两人带着贾环在巡抚的公堂之中和其他五名幕僚见过面。

    五名幕僚有三人是闻道书院的讲郎,和贾环很熟悉。其中何幕僚还教授过贾环的《孟子》,贾环俱以先生称呼。何幕僚三人谦逊了一番,还是应下来。贾环尊师重道,自是让人喜欢。而国朝有史以来第一年轻的举人以“先生”尊称,都可以拿出去吹嘘一回。

    另外两名幕僚分别是由山长的故旧:大理寺右少卿梁锡、通政司右通政田昌推荐而来。左师爷是国子监监生出身。田师爷是童生出身。年纪都是四十出头,老于刑名、案牍。

    当天晚上,由张承剑做东在遵化县城中的梦梁酒家宴请贾环,欢迎贾环担任巡抚衙门的幕僚。是夜尽欢而散。

    回到巡抚衙门的张承剑和贾环道别后,回房在小妾的服侍下净了面,喝过醒酒汤,换了身家居的衣衫,去父亲面前服侍。父亲身边只有两三个老仆服侍。他作为人子,每天自是要尽心。

    简雅的书房中,灯火明亮。山长张安博六十四五岁,穿着宽松的石青色袍服,正在书桌前手持书卷读书,意态闲适。手边一杯清茶袅袅冒着热气。

    “儿子见过父亲。”张承剑身形圆胖,进了书房,额头冒了点汗,见父亲明显心情不错,禁不住问道:“父亲,征调民夫之事,各州县不尽心。今日顺义、怀柔、密云三县都有公文送来,叫苦不迭。为何父亲似乎并不在意。”

    张安博慈爱的看着和他容貌肖似的大儿子,放下书卷,笑道:“此事固然甚难,但我有佳徒,何必劳神费心。你明日将此事相关的公文交给子玉。”

    张承剑一阵无语,他是没看出来这位名闻天下的神童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今天饮宴,左师爷鼓噪着让贾环写诗,贾环都推掉。左、田两位老兄对和十一岁的少年共事,颇有意见。可是,他父亲看起来极其的信任贾环。

    张承剑道:“是,父亲。只是父亲不是说要教授子玉经义、文章,怎么的又让他进入幕府中?而且,现在幕中事务繁杂,很缺人手。他的时间能安排过来吗?”

    张安博捻须一笑,喝着茶,“伯苗,你等着看就是。”

    张承剑将信将疑,转而和父亲说起京城中来信的事情。

    ……

    ……

    在巡抚衙门小住两日后,贾环委托庞泽帮他在巡抚衙门后的核桃巷中租了一间小院住下来,距离庞泽等幕僚的住处不过十几米。这天傍晚从巡抚衙门出来,贾环邀请庞泽去梦梁酒家小酌几杯。

    夕阳之中,遵化县城略显的清冷,人流稀疏。寒风拂面而来,将街道两旁铺子上的旗幡吃的凛凛作响。

    贾环和庞泽两人穿着厚厚的棉袄,步行抵达位于县城东大街的梦梁酒家。途径遵化县衙、县学、三元酒楼、青楼等地。实在是整座县城并不大,最繁盛的街道总共只有三条。

    东大街的梦梁酒家类似于二十一世纪路边的小餐馆。位置不大,只有一层,大厅中布置着十几张八仙桌。一对中年夫妇带着儿子、儿媳经营。

    贾环和庞泽两人要了自酿的米酒,羊杂汤,馍馍,几个小菜,坐下来边吃边谈。

    庞泽二十一岁,身材中等,鼻子很大,看起来面相丑陋,穿着半旧的蓝衫棉衣,举杯和贾环示意,抿了一口清甜的米酒,笑道:“子玉这几日在府衙中感觉如何?”

    他知道贾环还处在对公文上手的阶段。前天张世兄(张承剑)将征调民夫的事情给贾环处理。这应该让贾环很为难。预估贾环要问问他这方面的情况。以他和贾环的交情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书院的救灾中,他担任贾环的副手、书记员、执掌记录、奖赏、刑罚。

    贾环笑一笑,吃了口菜,“慢慢来吧。遵化县城比京城中要冷清的多啊!”

    庞泽就是一笑,“这那里能和京城比?就是和东庄镇都比不了!遵化县全县在籍丁口不到十万人,这县城中有两万人就顶了天。东庄镇那儿,我听姚纬说预估已经有不下六万人。”

    贾环前些天刚去过闻道书院,对东庄镇的情况很了解,笑着点头,“嗯。国朝自耕农税收太重。周边不少农民都逃到东庄镇讨生活。”东庄镇的作坊,确实需要大量的人力。

    庞泽跟在贾环身边做事几个月,早熟悉贾环的用词,轻叹口气,“苛政猛如虎啊!”

    喝了几口酒,庞泽道:“子玉,征调民夫兴修水利的事情,你可有方略?依我看,预估要和各州县扯皮很久,再下调各县的征调人数,方才能办好。只是,这样以来,会影响清理河工的工程进度。”

    贾环微笑道:“有点眉目,但还要和山长商议下细节、授权。不过,先得解决巡抚衙门中人手不足的问题啊。事情太多,我们这样忙起来不是个事。”

    他在遵化给山长当幕僚只是临时工。他并无长干的打算。

    庞泽叹道:“我们何尝不想。只是山长并没有多少银钱来给幕僚们发俸禄。前些几天张世兄请你到这里来吃酒,原因就是没钱。县城中最好的酒店是三元酒楼。”

    贾环微微有些诧异,又释然。以山长的脾气、性情,有些灰色收入他肯定是不收的。没钱很正常。否则,顺天巡抚怎么可能会缺钱?

    贾环和庞泽聊了一个时辰,会账之后,庞泽去县中的青楼:兰楼过夜。贾环笑一笑,独自返回住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没什么可指责的。在国朝,青楼是合法的。

    ……

    ……

    巡抚衙门中一般而言不设佐杂属员,应办之事,主要依靠吏员处理。也有调用候补佐杂官员及武弁以临时任使官的情况。处理的事务包括:考绩、升降、土地、户口、赋税、财政等等。

    顺天巡抚衙门中有吏员二十人,这是领朝廷俸禄的。有师爷八人,这是由巡抚张安博自己出薪酬。

    第二天上午,贾环到巡抚衙门,进二门,到左侧的公房中。右侧则是吏员们的办公屋舍。公房中,张承剑、庞泽、何幕僚几人正忙碌着。贾环与几名同僚打过招呼,坐在书案后,翻阅着关于征调民夫的往来公文,厚厚的有一尺来高。

    约上午十点许,顺天巡抚张安博结束会客进来,贾环上前道:“山长,弟子有事商量。”

    “嗯。”张安博捻须一笑,带着贾环到隔壁的偏厅中密谈。背后幕僚、吏员们俱是羡慕不已。

    贾环和山长商量过后。当天下午,巡抚衙门向下辖的两府三十州县发出公文:因冬季征调民夫一万五千人修缮顺天府、永平府河工水利,巡抚衙门向下辖的州县各自抽调五名吏员充当随员、办事。

    消息随即传开。

    京城官场、顺天府、永平府两府的官场中都是议论纷纷,对张巡抚的命令哭笑不得。所谓抽调,想必俸禄都是由原州县发放。这办事抠门的!

    更关键的是,顺天巡抚衙门是新设的衙门,谁知道朝廷日后会不会裁撤。那些在本地当吏员的人,怎么肯来顺天巡抚衙门?

    官场之中,一个萝卜一个坑,去了巡抚衙门,在原州县的差事,坑位都要被人顶替。万一裁撤,他们的饭碗可就丢了。

    连着数日,顺天巡抚衙门中公文往来数量激增,下辖的三十州县的意愿按照距离的远近,通过驿站系统,传递反馈回来:全部都在叫苦不迭,寻找各种理由。

    巡抚衙门的幕僚中,由贾环带着五名吏员全权负责此事。按照贾环的意思,十月二十四日,顺天巡抚衙门下文批评各地衙门态度不端正,但措辞并不严厉。

    五日后,公文再次往来。下辖的三十州县叫苦的调子低了一些,开始谈困难、讲道理、摆事实。

    十月三十日,顺天巡抚衙门再次下文:因兴修水利一事,向各州县衙门各借调2名吏员。允许三个月后轮换。同时,借调各州县主官的属员一名,参赞各地水利事务。

    顺天府、永平府两府的官场被这道公文搅的风云激荡起伏。

    在官场中人看来,顺天巡抚衙门大概是缺银钱,找了个借口用白工。但是在官场老鸟眼中,事情就变得很“有趣”了。

    第一,借调、轮换和抽调的意思完全不是一回事。借调的意思,吏员还是属于各州县内的编制,还可以回来。而抽调其实是在两可间。再加上一个三个月的轮换,这会带来什么影响呢?

    县官要是看那个吏员不顺眼,可以将之打发到巡抚衙门办事。该吏员所属的差事,自是可以被顶替。比如,把县衙里的户科主事打发出去三个月。你懂的。

    而县官这个范畴包括:县令、县丞、主薄、典史。这四位的想法,可以组合成无数中可能。

    第二,县令的属员,这个词很有意思。县令的私人幕僚、师爷属不属于属员?属于。县丞、主薄、典史属不属于属员?还是属于。那么知县派谁去,这又有很多种可能。

    这其中涉及到县衙、州衙的权力分配和重组。

    而在官场资深人士看来,这道公文还有一重解读:派到巡抚衙门到底算是发配、坐冷板凳呢?还是算接近巡抚老大人的捷径呢?四品巡抚,顶头上司啊。要是有个亲近的人天天在巡抚老大人面前说主官的好话……

    这要看顺天府、永平府各州县的主官怎么想了。

    诸如以上的种种猜测,在雍治十年的冬天,成为顺天府、永平府官场中的大事、热门话题。京城官场的视线都一度暂时从李大学士被御史弹劾的事上转移过来。

    十一月上旬,各地的吏员、属员纷纷到顺天巡抚衙门报到,计有幕僚十几人,佐官十几人,吏员六十人。

    贾环领着庞泽等人,将佐官都找理由打发回去,再登记、编录、分配师爷、吏员,以原有的七名幕僚负责监督、分派日常的任务,并开始筹划征调民夫事宜。

    磨合几天后,幕僚们手头的事情急剧减少,轻松下来。

    ……

    ……

    十一月中旬,冬至节后,已经是寒冬时分。清晨起来时寒风呼号,屋檐下冰棱倒垂,晶莹剔透。

    中午时分,山长张安博在住处的偏厅中召集幕僚们宴饮,谈诗论文。偏厅中案几陈列成两排,贾环八人各自落座,举杯共饮,气氛热烈。

    张安博看向左手侧第一个位置的儿子张承剑,笑着道:“如何?”

    张承剑心悦诚服的道:“父亲高见。”他之前并没有觉得贾环如何厉害,将信将疑。但这一番手段施展下来,果然是出类拔萃。正所谓: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张承剑对贾环举起酒杯,“子玉才华横溢、能力超绝,不愧能得到大宗师、总宪、大总裁的称赞。我敬你一杯。”

    贾环微笑着举杯饮了一杯,道:“世兄缪赞,是合大家之力才有现在的局面。”这话也不算谦虚,是事实。

    他对官场的了解没有那么深入。只是牵头出主意,列出目标,搞头脑风暴,集思广益,有左、田这样的官场老手在,才有最终来回几道公文,让各州县屈服。

    等张承剑敬过酒后,左、田两名师爷齐齐起身向贾环敬酒,“贾兄才具秀拔,我等自愧弗如。前些日子多有得罪,请贾兄见谅。”

    这算是接纳贾环进入巡抚的幕僚团队。

    贾环笑着点下头,喝了酒。他心里其实有点哭笑不得。山长留他,是要教授他学问。他留下来,一则是缓缓心情,二则确实有求学的意愿。幕僚只是副业啊!

    庞泽、何幕僚四人都是笑着摇头。他们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现在这点局面算什么?当年救灾时,可是连续数次惊心动魄。

    酒宴的气氛很热闹,正说着贾环九月份在京城写的美人诗时,一名长随进来在山长耳边说了几句。

    张安博笑着点点头,等酒宴结束后,吩咐道:“伯苗、子玉、士元,你们三人跟我去书房。”

    第183章 贾世兄

    随着享国日久,人口增多,京城虽然扩建了外城,极大的增加城市面积,但京城内城中依旧遵循着前明的格局:东富西贵。

    京师中大名鼎鼎的皇亲远支龙江先生的府邸便是在西城鸣玉坊中。夜间时分,宁府中灯火通明。

    前堂的偏厅中,龙江先生和来访的宛平县县令赵俊博置酒闲聊。两名从教坊司里召来的名妓美人在左右陪同。美酒佳肴摆置在案几中。

    喝着美酒,赵俊博颇有些无奈,他其实是想和龙江先生密谈,但有美妓在侧,很多话都不能说。

    龙江先生本名宁诚,号龙江,今年约四十岁,他是三鼎甲翰林出身,前朝宰辅之子,但如今已经辞官多年。是京城里有名的富贵闲人,以字画闻名于当世。

    看着赵县令欲言又止,龙江先生心里一笑。他怎么可能和官员私下会面?这会受到今上的猜忌。他要是不怕?早些年就不会辞去大有前途的詹事府左中允之职。

    龙江先生笑指着身边身姿娇小的美妓道:“赵大令可曾听过最近京城里流传的两首贾子玉的美人诗。”

    赵俊博捻须微笑,“自是听过。题为:赠晓雪姑娘。诗云:乱拥红云可奈何,不知人世有春波。凡心洗尽留香影,娇小冰肌玉一梭。莫非这位就是晓雪姑娘。”

    龙江先生哈哈大笑,“另一位秋兰姑娘有事今夜不曾来。”

    坐在龙江先生身边的娇小、明丽、冰肌玉骨的美女起身谢道:“奴家不敢当明府称赞。”说着话,遥遥举杯敬酒。

    赵俊博点点头,喝了酒,感慨的道:“龙江先生,去年我等在香山脚下举办文会,不曾想今年世事变化。三大书院仅剩闻道书院一家。杨、何两位山长际遇各不相同。而张佥宪巡抚顺天。张佥宪近日在顺天、永平两府借调吏员一事,沸沸扬扬。我亦是派出幕僚、吏员去遵化待命。嗨,看佥宪大人的手法,近日似有国手入其幕府中。”

    佥宪,就是官场中对佥都御史的别称。

    而宛平县被顺天府府衙和顺天巡抚衙门双重管理。赵县令亦是遵循命令,选调了身边的亲信幕僚和2名精干吏员前往遵化效力,为水利调拨钱粮:两千两、米五百石。他和巡抚张安博有新春文会的交情,是则有意借其力更上一层楼。

    龙江先生大笑,“这么说,赵大令认为贾子玉十一岁之龄就有国手之才?”

    赵俊博有些不解。

    穿着粉色薄衫的晓雪姑娘明眸中神采熠熠,想起九月份时,有幸遇到的那位少年举人,被赠诗一首,因而在京城柳巷之中声名鹊起。

    龙江先生道:“我日前曾遣人去荣国府邀请贾子玉宴饮,被告知他人在遵化。如无意外,近日顺天巡抚衙门的动静和他有关。嘿,张佥宪要兴修水利,有他帮助,恐怕将会如愿。”

    赵俊博眼中神色一闪,看向龙江先生。他今天来就是要问这件事。

    三天前,十一月九日的朝会中,詹事府左谕德仇兴德上书弹劾北直隶提学沙胜与顺天巡抚张安博私自相授,在壬子年北直隶乡试录遗考试中作弊,共有7名闻道书院的学生通过录遗考试,要求朝廷彻查。

    龙江先生旷达的大笑几声,举杯道:“赵大令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且饮此杯无妨。”

    赵俊博就懂了,心里有底,举杯和龙江先生干杯,笑赞道:“贾子玉诗才天授,才识俱佳,确实是人中龙凤。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附和的夸奖当然要拔高一些。但他心中确实有点震惊。十月份顺天巡抚衙们的风波怎么会和贾环相关。这样的话,他得让罗师爷在这位少年神童身上投资一二啊!

    ……

    ……

    十四日上午,贾政在工部衙门坐衙。门生工部织染所大使(正九品)李平过来拜访。

    公房中烧着炭盆,布置的精雅,舒适。冬日有些冷寂,又带着衙门中的安静、庄重。

    李大使三十多岁,方脸微胖,是国子监出身,也算是个读书人,没有肄业,得贾政的力,才在工部谋了个美差,认贾政作了老师。进了贾政的公房,见礼后,笑呵呵的道:“老师可曾听闻近日顺天巡抚衙门的事?”

    这件事整个京城官场都已经传遍。毕竟,动静搞得有点大。里面的官场手法,很精彩啊!

    贾政微微点头,“听过了。张伯玉欲在冬季农闲时修水利,借调吏员办差。闹的有点过。”

    工部管的就是全国各地兴修水利等事务。他虽然不是工部的堂官,但顺天巡抚衙门报上来的方案也是看过的。

    李大使知道他这位老师官场手段不行,没看懂里面的门道,笑道:“老师,关键是闹大了,两府主官都没有上疏反对,这可是大本事。听闻环世兄是张佥宪的弟子,此时正在遵化,果然是足智多谋,才华横溢。”

    贾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的庶子贾环这个月不就呆在遵化么?前些时还捎信回来。还真和李平说的一样,这事很有可能是那个孽子的手笔。不然,时间上怎么会刚刚卡的这么巧?

    李大使走上前两步,建议道:“世兄如此才华,老师何不将他招至身边参赞大事呢?”

    天地君亲师。按照儒家礼法,父亲的排位是要高于老师的。只要他的老师肯去信,贾世兄这位国朝第一年轻的举人必然要回来效力。以贾世兄在这件事中表现出来的官场智慧,他老师的官职可以往上走走啊!

    他近年来,做这个织染所大使做的有点腻了。

    贾政再愣了愣。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当然听的出来。他热衷于仕途。但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很多年没有升迁。李平的意思是召贾环回来帮他谋划。但他这个门生又哪里知道他和那个孽子的关系?想了一会,摆摆手,“此事日后再说。”

    李大使笑着点头,聊了一会,告辞离去。

    贾政起身踱步,看着公房外悬挂的一副山水画,沉吟不语。

    ……

    ……

    遵化顺天巡抚衙门中,中午时分的酒宴到下午两点许才结束。贾环、庞泽、张承剑三人跟着山长张安博进了书房。

    一名老仆进来点了两个炭盆,泡了茶,这才离开。清冷的书房中慢慢的暖和起来。众人随意的在书房中的木椅中落座。

    张安博将一封书信递给贾环,“子玉,你看看。”

    张承剑胖脸上的小眼睛一眯,无可奈何的一笑。他父亲信任贾环超过他啊!但他又必须得承认,这是非常正确的做法。

    贾环今天酒宴并没有喝多少酒,山长帮他挡了不少。实话说,年纪太小,喝酒确实伤身。好在,他醉的次数并不多。拿起书信看了看,递给张承剑。

    书信在三人手中传阅了一番后,书房的气氛就微微有些凝重。这是军机处何大学士写给山长的亲笔信。

    十一月九日的朝会中,詹事府左谕德仇兴德上书弹劾沙提学和张安博在录遗考试中联合作弊,计有:贾环、公孙亮、庞泽、乔如松等七人通过录遗考试。朝廷准备召张安博回京,问询此事。

    张承剑不满的道:“太可恶!这明摆着是转移朝廷视线。”

    贾环有些奇怪,“怎么说?”

    庞泽解释道:“朝廷中正在彻查御史宇文锐弹劾南书房李大学士打压粮价一事。预估要拿下李大学士。今上早就想裁撤南书房。东林党这是将舆论转移到山长、大宗师身上,用心险恶。”

    贾环“哦”了一声,低头沉吟着。他记起中举后去拜访沙提学。沙提学莫名其妙的告诫他最近不要和韩秀才见面。韩秀才现在是东林党的干将。原来是因为这件事:东林党的党魁李大学士要倒霉了。

    庞泽有些焦虑的对张安博道:“山长,东林党肯定是有备而来,要谨慎对待,要不要派世兄、子玉先回京城疏通关节?”

    张安博捻须轻笑,自信的道:“士元,不要慌。既然是问询,等公文来了。我到时候回京自辩就是。不用担心。”

    张承剑劝道:“父亲不可掉以轻心。儿子愿意去京城走一遭。”

    贾环没说话。张世兄是关心则乱。这年头,要找个最大的大腿,肯定是皇帝。特别是这位皇帝有极大的可能是通过宫廷政变上台的。这样的皇帝,权术水准预估都是上上之选。

    皇帝要整李大学士,他就是玩出花来,照样跑不了。李大学士现在的最佳选择其实是:乞骸骨。就是告老还乡。这样还可以体面的退休。至于,宇文御史弹劾的那点事,不叫事。

    张安博洒然一笑,看看贾环,就知道他懂了。

    他儿子是中人之姿,有这样的提议不奇怪。庞泽的能力、才干都是很不错的。但到底是年轻了些,缺乏阅历。出一个好主意不能叫做人才,而是要给人“攻击”后还能像大树一样屹立不倒的,那才是真正的人才。这就需要磨练。

    张安博吩咐道:“子玉,兴修水利的事情,你抓紧时间办。”

    贾环点点头,应承下来。

    第184章 冬日小记

    位于遵化的顺天巡抚衙门,在十一月上旬迎来了下辖三十州县中的十三名师爷、六十名小吏,贾环身在巡抚幕府中的消息根本就藏不住。来往办事的书办、师爷都知道贾环是巡抚衙门八名幕僚中能拿主意的人,比巡抚老大人的儿子张大公子的权限还大。人送雅号:小巡抚。

    结合贾环来遵化的时间,有心人都不难得知结论,前段时间借调吏员一事和他有关。

    身在京城中的工部衙门小官李平能得知消息就不令人意外。京官往往消息灵通。

    而宛平县县令赵俊博派出的幕僚罗师爷忙着上下打点、熟悉巡抚衙门的七八名幕僚、20名吏员,消息反而落后一步。等通信后,罗师爷托人请贾环去三元酒楼吃酒,被贾环婉拒。

    贾环来遵化并非是为幕僚,对官场中的交往并不大在意。贾环的日常生活一般是上午九点许从住处核桃巷步行至巡抚衙门,从后门进入,至左侧公房中。

    胡小四、蒋兴、归趣,钱槐四名长随都被他留在核桃巷的小院中。他在巡抚衙门里要传话,并不需要他的长随跑腿。

    上午九点这个时间点,在左侧公房里做事的幕僚们基本都在。各自给贾环打着招呼。“贾世兄,早安。”、“小贾老爷来了啊。”、“子玉,来了。”

    “嗯。来了。”贾环笑着应一声,坐到房中左侧第一的位置。上午基本都是在商议、处理汇聚过来的事务,或者翻阅来往的公文,学习国朝的官场语言,官样文章。

    下午则是跟着山长张安博重新学习四书。贾环并没有着急的去学习《春秋》。以山长在春秋上的造诣,若是能学全,会试中五经题目肯定不会差。进士、举人、秀才,对四书中字句的理解深度、广度是不同的。贾环重新再学,另有收获,一一做着笔记。

    晚上,偶尔与庞泽、张承剑、何幕僚等人吃酒、聚餐。其余时间都在家中温书。或者写他的计划、方案。

    古代的生活节奏普遍缓慢。公文、消息都依赖当时的驿站系统传递,速度并不快。正是因为如此,贾环在遵化的这段时间里,才有足够的时间学习、整理、沉淀。

    贾环对于他的未来,有足够清醒的认识。没有任何计划能够是制定后就一蹴而就,就能立即实现。他在距离京城数百里的遵化眺望京师,这个最顶级的舞台。现在,还远没有到他能上场的时候。

    像松鼠过冬一般,慢慢的收集着各类“坚果”,在雍治十年这个清冷的冬天里,于这座萧疏的小县城中,他积蓄着自己的力量。学习官场语言、文章。学习四书五经,等待三年后下一刻的春闺大比。

    而因山长信任延伸的权力,被雅称为小巡抚,所带来的威望、享受、奉承,就像是冬日并不繁华、兴盛的古城街道中,被寒风拂过的满树黄叶,打着旋儿飘洒在空中、心头。他并不在意。

    打铁还需自身硬。

    他要推动贾政的仕途,说服贾政下注,最关键的是他自己说话要够份量。表现出来的就是两点。其一,他要成为进士,进入仕途,宦海搏杀。其二,他应该要增加在贾府内的话语权。这是近期目标。

    或许,用一些文青的词汇、句子可以来形容:贾环在清冷的冬夜中,在小雪飘散在树枝头的时,坐在梨木书桌前,明亮的油灯下,给三姐姐、绰号“玫瑰花”的探春回信时的心情。

    那一年,少年时的贾环尚未蓄须,沉静的站在充满历史沉淀的遵化县城中西望:是中举后的轻狂?是年少成名的疏懒?还是沉醉后的写意?

    他摘下轻风里的树叶,顺手写下那些摇曳、飘落的句子,在北风里放飞,将诚挚的问候传回。横淌在笔端,从字里行间里,有着小雪遮不住的理智、锋芒。还有,淡淡的,一许明媚的忧伤。

    文青了。还是用正确的语言再描叙一遍。

    贾环在十一月下旬,第一场小雪落在遵化县城时,给探春回了一封信。信里问候赵姨娘、探春、贾府姐姐妹妹们的生活、日常。婉拒晴雯、如意两个大丫鬟来遵化的请求。

    并告知探春将会在腊月初左右返回京城。他的江南之行将会延期。这是理智的选择。末了,在信的结尾问起宝姐姐的近况。一语带过。如笔尖在心湖中轻划一道涟漪,浮现的是她恼怒的容颜。

    ……

    ……

    小雪后的第二天,遵化县城中逐渐的热闹起来。顺天府、永平府、京城中的商人陆续的汇聚在遵化。

    因为,十一月十六日,顺天巡抚衙门对下属各州县发出公文:兴修水利一事,将采取钱粮募工的方式进行。除各县支持的钱粮外,将会向商人募集钱粮。捐赠钱粮的商人将会在顺天府、永平府免除不同额度的商税。

    这里的商税,主要包括商人行走在两府之地经过关卡的税收,入城的税收。当然,进入京城的税收,顺天巡抚管不了。

    巡抚衙门向商人如何让利,如何招商,如何与下属州县打口水官司,协调利益分配,贾环统统不管,全部都丢给庞泽、张承剑负责。他则是跟着山长继续学习四书五经,期间去皇周的东陵游览了一圈。东陵里埋葬着四位皇帝,十名皇后,一百多名妃嫔,皇子、公主若干。

    二十二日,招商的事情结束,统计共募集约1万两白银。足够修缮两府水利之用,当即行文各州县立即募集民夫开工。

    第二天下午,贾环在三元酒楼宴请庞泽、张承剑、何幕僚七人。感谢他们的辛苦到轮不到贾环来说。这话最好是由山长的儿子张承剑张世兄来说。当然,方案是贾环出的,他要略作表示,由头只说是聚餐、回请。

    三元酒楼的二楼中,贾环八人说笑着喝酒。席间说起詹事府左谕德仇兴德弹劾录遗舞弊案的事情。这件案子已经公文来往了两三回。但朝廷还没有召山长回京质问。

    不过,预计也快了。沙提学已经被卸任北直隶提学副使的职位,接受过三法司的调查。他已经洗除嫌疑。而按照国朝的惯例,一任学政之后,都会要升官。

    正聊着,二楼中一名中年人将桌子掀掉,指着同桌的两名约四十多岁的同伴骂道:“你们两家皇商算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你去京城里打听打听我们郑府?别说你们薛家、夏家没落了。就算没有,又如何?”

    第185章 薛家和夏家

    最近因巡抚衙门招商,遵化城中大小商人云集。而三元酒楼作为城中最好的酒楼,在下午时分,二楼中,约有十几桌。俱是富商、员外装束。带着小厮、奴仆。或是独饮,或者几人聚饮笑谈。

    三人这样一闹,立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贾环、庞泽等人也不例外。他们这一桌的巡抚幕僚,虽然很多商人都认识,但无人够资格上前来敬酒。所以很清净。

    看着洒落在地上的饭菜、酒水,遍地狼藉,贾环抿了口热汤,静观事态发展,心中微微一动。

    皇商,顾名思义,专门经营皇宫内廷、朝廷的采购生意:大到宫廷修建的木材、石料,后宫妃嫔、女官、太监的衣服织造,小到宫廷花木种植,女子胭脂水粉等,待遇、利润丰厚。大抵类似于政府官方采购公司。由户部统一管理。

    国朝当前的皇商,大部分都是太祖、太宗、世祖三朝传下来的家族。而姓薛的皇商,一多半就是薛蟠、宝钗家里。

    郑府的中年人指着薛、夏两家掌柜的鼻子骂了一通,“这笔生意,你们不接也得接。否则,后果你们掂量着罢!”说罢,带着随从下楼,扬长而去。

    薛家掌柜和夏家掌柜两人对视一眼,苦笑涟涟。这事他们处理不了,得报回到京城里让主子们决断。

    两人整理着衣服上的汤水,正要离去时,贾环扬声道:“两位掌柜留步。”

    贾环起身,对同桌的庞泽、张承剑几人道:“遇到故旧家中之人,我去问一声情况。”

    庞泽、张承剑、何幕僚等人都笑:“应该的。”心里微微有些诧异。别是少年人喜欢打抱不平吧?

    薛家掌柜和夏家掌柜见一名少年从临窗的饭桌处走来。年纪很小,穿着蓝衫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典型的书生装扮。眼睛平静、有神,气度沉稳。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弯腰见礼道:“见过小相公。不知道小相公叫住我等有何见教?”这少年一看就是读书人,不管中没中秀才,看这份气度,叫一声相公总是没错的。

    贾环就笑了下,“我是贾环。哪一位是薛家的掌柜?”

    薛家掌柜姓周,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精明强干,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听到贾环自报家门,当即眼泪差点忍不住流下来,就要往地上跪,口中道:“奴才周三福见过环三爷。”

    金陵四大家族贾、史、王、薛四家联姻百年,相互间联系紧密、频繁。而薛家的三个主子此刻就住在京城的荣国府中,他作为薛家的老人,自是知道这个情况。而贾环年少中举,天下闻名。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贾三爷是自家人。

    他和李掌柜两人虽然不是来参加顺天巡抚衙门的招商,但经常在遵化县外的东陵这里跑,巡抚衙门小巡抚的名头当然听过。一直无缘拜会。没想到在这里见到。这是意外中的意外,惊喜中的惊喜。贾三爷有能力帮他解决当前的困境。

    还因为,薛大爷曾经派了刘管事到东庄镇上经营布匹生意。重阳节的时候,薛丰号的几名大掌柜们聚过一次,他对贾三爷在东庄镇的经营手段很佩服。

    所以,周三福才会反应如此激烈。

    贾环向来对主子、奴才这一套不感冒,扶了周三福一下没让他下跪,道:“不用了。周掌柜,换个地方说话吧。”其实,听到周三福这个名字,他心里有点想吐糟:你有哥哥叫周大福,或者有个弟弟叫周六福吗?

    贾环和庞泽、张承剑几人告罪一声,留长随钱槐在酒楼里等着结账,带着胡小四,跟着周三福、李掌柜出了酒楼,走几十米到街面上的一间南货铺里间说话。

    李掌柜吩咐伙计上茶,重新给贾环见礼,“见过小贾老爷。”举人,年纪再小,他也是老爷。

    贾环微笑着点点头,问道:“你是夏家的掌柜,桂花夏家?”

    李掌柜笑着道:“是的。”

    贾环心里就有数。是薛蟠将来娶的夏金桂家里。两家同是皇商,挂在户部名下。

    贾环心中其实有个疑问,按照原书中写的:薛蟠是看中了夏金桂,因而求亲,且非常急。但是,以薛姨妈那种老谋深算的性格,会这么轻易就给儿子选亲?

    夏家巨富,皇宫中的桂花都由夏家供奉,京城中内外的桂花局都是夏家的。换言之,就是花卉市场的垄断经营者。夏金桂是夏家的独女,并无兄弟,上面只有一个老母。这门亲事,只怕还有一些别的意味,才是正常的。

    贾环脑中思绪转到这上头去,倒不是八卦,也不同情呆霸王薛蟠娶了个河东狮回家。而是在感叹香菱的命运。按照香菱的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她将会被夏金桂虐待而死。并非续书中的难产而死。

    虐待而死,实在让常人难以接受。还有迎春:子系中山狼,得知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这种悲剧他是不愿意看到的。

    他如果要离开贾府,迎春、香菱的事,他要管,预估会很麻烦,鞭长莫及。但他既然决定留在贾府,以他的地位,管起来,其实并不难。这些悲剧能够改变的,他当然愿意改变。

    ……

    ……

    贾环收回思绪,喝口清茶,道:“周掌柜,说说看,怎么回事?”

    周三福叹口气,道:“环三爷,刚才那是郑国舅家里的许管事。郑国舅谋了一个为太上皇皇陵供应砖石的差事。派管事在这里盯着。我和李掌柜都是在遵化贩卖石料。许管事要我们优先供应皇陵这里,却不肯先付定银。我们正为此为难。若是将石料供应上,许管事赖账,我们连身家性命都要陪进去。”

    贾环奇怪的道:“郑国舅?”他对皇宫里的事情并无了解。正常也没人会打听、谈论宫帷之事。国朝锦衣卫不是吃白饭的机构,凶名在外。

    周三福解释道:“他是郑贵妃的兄弟。在京城中行事风评不好。”

    李掌柜郁闷的道:“何止是不好?简直是巧取豪夺。给他家盯上的商家,有几家能有好日子过?我们两家要是不答应,说不定要从皇商中除名。”

    贾环点点头,表示理解。权和钱,在中国来说,不用想了,权力永远高于资本。郑国舅这种权贵,要整治两家已经没落的皇商并不会太困难。

    当然,薛家可以求助于贾家、王家。想必夏家应该也有一两个后台。但是这些后台与郑国舅双方,碰撞的意愿是否强烈,愿意付出多大代价,预估要就事论事。

    周三福犹豫了一下,恳求道:“奴才厚颜,想请三爷和许管事面谈一次。只要他肯付钱,拼着成本价给他供应石料,我也认了。”

    李掌柜帮腔道:“料想以三爷的虎威,谅那姓许的不过一个管事,如何敢拒绝?我等……”

    贾环似笑非笑的看李掌柜一眼,李掌柜吹捧、捧杀之词戛然而止,讪讪的笑了。当他是三岁的小孩啊。还来玩这一套。“修建皇陵的事情,稍有不慎,就是掉脑袋的大罪。谁敢轻易搀和?”

    周三福拉着李掌柜到一旁,在衣袖子里用手比划,谈妥价格,这才到贾环面前,道:“三爷,修建皇陵的事情,门道确实多。像我们把石料送过去,许管事那边只要向上面的官儿、太监报个不合格,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扣下来。另作他用。赚得盆满钵满。我们两家原来是把石料送到承德去卖,那边每年都在扩建避暑山庄。又有熟人照顾,价钱给的不低。不曾想给许管事盯上。我与李掌柜愿出纹银200两,烧制瓷器的方子一份。请三爷出面,让许管事免了我们这一遭。奴才不胜感激。”

    贾环微微一笑,周掌柜这说话的水平还有待提高。所以他只是薛家商号里的掌柜。看看贾母怎么拉拢自己的?恭喜中举回府,送的都是文雅的礼物。手法不可同日而语。

    他喊住周掌柜,确实有过问、照拂的意思。不看僧面看佛面。到现在,他还没有搞明白,他十月时的那天到底是怎么得罪宝钗了?惹的她满脸绯红,严词相向。

    他有一点补偿的意思。和心中莫名漂浮着的、亲近她的想法无关。他现在决定留下来。他要在贾府里住很多年,宝钗预计也会是。关系冷淡,日后见面会尴尬、难受。

    当然,意愿是意愿,他不会凭白的为薛家做事。十八岁的年纪,他或许会,为赢得美丽女孩子的青睐,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只愿她对我回眸一笑。但他已经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心智成熟,不会如此。

    虽然周掌柜的水平不高,但贾环也不大想计较,道:“嗯,这件事我应承下来。不过,怎么办处理,你们得听我的。”

    当即聊了许久,到傍晚时分,周掌柜和李掌柜两人送贾环出门。落日的余晖中,少年瘦小的身影带着随从消失在略显繁盛的街道人流中。两人同时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事情预计会有转机。而后各自回住处给京城的主子们写信。

    ……

    ……

    贾环回到巡抚衙门后,去找山长的大儿子张承剑商量这件事。这件事,他有自己的一些考量。

    第186章 通家之好

    夕阳西沉,遵化城中熙攘未歇。近日顺天府、永平府两府商人汇聚,给这座宁静的小城带来热闹、喧哗、兴盛。

    这些前来参加招商大会的商人中,多半背后都是两府的缙绅、商会的头领、当家人。没点背景,即便拿着巡抚衙门的免税单,也难以让收税的官员、小吏屈服。

    在巡抚衙门中的屋舍中依稀可以听到夜色中的喧闹。一处偏厅中,身形圆胖胖的张承剑招待着前来拜访他的贾环,听贾环介绍过情况之后,坐在椅子中沉思着。

    贾环并不着急着去催张承剑,喝着茶,感受着冬季的清冷。

    200两银子的“出场费”,他是看不上的。并且终究借用的山长巡抚的威名,不如让张承剑直接去谈。好处自然是给张承剑。

    周掌柜大约知道东庄镇的情况。薛蟠让人在东庄镇开了一家布匹店。知道情况并不令人意外。给出的烧制瓷器的配方,即便是普通的配方,他也很心动。

    东庄镇的扩张规模终究是有限的,会在一两年内停止。现在最为红火的砖窑、建筑队,在经历了高速扩张期之后,必将面临着市场萎缩的局面。在社会大部分人停留在温饱线以下的情况下,面向普通民居的砖窑面临这样的情况是必然。

    出路有三条:第一,提高生产效率,降低烧砖成本,以低成本扩大周边市场。但这基本不现实。烧砖本来就没多少技术含量,还怎么降低成本?

    第二,提高砖窑产品的品质,由出产最普通的红砖,转而烧青砖、琉璃瓦,特殊砖等。提供给中高端人群。这具备技术含量和无可替代性。

    第三,改烧瓷器。高档、精美的瓷器历来是属于奢侈品的范畴。技术、工艺的限制、要求也最高。不过,可以先从中低端的瓷碗、瓷杯、茶具、酒杯做起。飞马踏燕、唐三彩、汝窑、成窑这些就别想。慢慢改善。

    张承剑思考了很久,抬起头,看向贾环,“子玉的意思是由我去和许管事谈?”言语间有些犹豫。

    贾环点头,笑道:“世兄不必担优。郑国舅在京城中横行,但可未必敢惹山长。你是山长的儿子,而许管事只是郑国舅府上的奴仆。压他一头理所当然。”

    张承剑微微笑了笑。好话,人人都爱听。

    贾环道:“我与世兄同去。真要山长知道郑府的做派,怕是要训斥一声:粗鄙之徒,安敢妄称国舅。”

    张承剑圆脸上的笑容扩大。这是一句实话。国舅礼法上只有皇后的兄弟才能这么称呼。他父亲是御史出身,又是名儒。这么训一句,很有可能。

    张承剑心里同意贾环的建议,道:“子玉,如你所言,烧制陶器的配方于砖窑很重要,我占一成股份于心难安,还是送给砖窑吧。”

    贾环劝道:“世兄不比纠结于此。权当是书院弟子们对山长的一片心意。”庞泽给他说过山长没有钱给幕僚发薪酬,他总得为山长谋划一二。

    其实,最佳的办法是通过字画、书来运作,但终究是见效慢。砖窑现在一成股份,价值2千两银子左右。但贾环估计,他这个决定,咸亨商行的掌柜们不会反对。

    第一,在书院读书的弟子,很多人都受过山长的恩惠。

    第二,山长现在是书院的旗帜,给山长一些额外的银钱支持,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别人想送这笔钱,山长都不会收。

    “这……”张承剑犹豫了一下,同意下来。略有些感叹的看着贾环。贾环这才多大的年纪,说话间隐约代表着书院,这是事实,但让他颇有些感慨。

    张承剑笑一笑,将心里收钱的尴尬驱除,他到底是个纯粹的读书人,转移话道:“听子玉的口气,似乎去东陵里看过。呃……国朝帝陵所在,你怎么进去的?”

    贾环就笑,“我是巡抚的幕僚,只是进去看看风景有什么难的?”顺天巡抚自然是不管正在修建的皇帝陵墓工程,但是东陵在遵化县的地头上,巡抚的面子还是很好使的。

    张承剑轻拍额头,一阵无语。他父亲这位弟子做事还真“跳脱”。

    ……

    ……

    十一月二十四日,沐休之日。下午时分,贾环、张承剑和周、李两个掌柜与郑国舅家里的许管事在东陵二十里处的一家酒肆见面,将事情谈妥。

    薛家的商号:薛丰号,与夏家的商号:夏记,共同向许管事交付五百方石料。许管事按价付费。这件事到此为止。

    四人坐马车从东陵返回遵化县城。在城门口,周掌柜和李掌柜两人千恩万谢的告辞离开。本来是要被郑府里坑惨,没想到还争取到五百方石料的生意。

    这五百方石料,大约价值五千两银子。许管事只肯给四千两。但刨除人工,成本,他们能赚1500两以上。真是意外之喜。

    而东陵采购账册上多出的1000两银子自是进了许管事自己的腰包。但这件事和他们无关。那是许管事自己的事。

    ……

    ……

    从东陵回来,贾环派了长随蒋兴去东庄镇给都弘送信。其余的生活照常。而张承剑明显很兴奋,连着几天在巡抚衙门中处理公文时,声音都高了几分,精神头十足。搞得庞泽、何幕僚、田师爷、左师爷几人颇为诧异。

    “世兄,可是有什么好消息?不知方便告知否?”下午时分,公堂中,田师爷笑着问道。

    张承剑嘿嘿笑着摇头,“没有,没有。”这事不能说。他只能偷着乐。

    贾环笑而不语,整理着各地顺利兴修的进度。他已经收到周掌柜送来的烧制瓷器的配方。想必张世兄应该也是收到200两银子。

    恰巧山长张安博与遵化县的高县令去县学视察回来,将张承剑叫到后面小厅里去训了几句。原因是:喜怒溢于言表,个人修养不够。

    《论语·公治长》,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

    这才是大臣的风范。

    这事被巡抚衙门里传为趣谈。两天后,朝廷的公文传到遵化,要求山长张安博尽快前往京城,在朝堂上自辩录遗舞弊案一事。

    这个消息抵达,巡抚衙门顿时忙碌起来。因为,巡抚衙门正在推动各地兴修水利的工程,主官去京城及其的影响效率、局面。

    张安博决定留下大部分幕僚,以庞泽为首,处理相关事宜,只带大儿子张承剑和贾环两人并几个老仆进京。

    十一月的遵化很有些寒冷,夜色笼罩在县城中。点点的灯火在县城中延伸开。

    贾环应邀到巡抚衙门中张承剑的住处宴饮。略显陈旧的官舍中,布置的很温馨。张承剑的小妾置办了酒菜,一一送上来。都是常见的鸡、猪肉小炒。味道适中,很合适。

    张承剑笑道:“如云,且慢走。这是我父亲的弟子贾子玉,不是外人。你敬他一杯酒。”

    张承剑的小妾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身姿偏娇小,容貌美丽,温婉的举起酒杯向贾环敬酒。

    贾环连忙起身,喝了酒。他知道张承剑的意思,这是通家之好的做派。不过,他其实很想叫这位女子一起坐下来吃饭。毕竟做饭蛮辛苦的。但这种念头只能想想。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如此。他要改变,也只能在他自己屋里改。

    如云敬了酒就退下去。张承剑很满意的笑着,大约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之类的感慨,喜爱,对贾环道:“子玉,这次真是多谢你。你知道周掌柜送了多少银子给我?”

    贾环很配合的问了一句,“多少?”

    张承剑哈哈大笑,伸出一个巴掌晃了晃,“五百两。”

    贾环就笑起来,和张承剑喝酒,“周掌柜还是很上道的。”

    别看他在贾府里敲竹杠,划利益,随便几下都是几千两银子,但那是因为贾蓉、王熙凤有钱。这年头银子的购买力实际是非常强的。一个普通庄户人家一年的用度,也不过是20两银子。500两银子的额外收入,还是很令人欣喜的。

    张承剑笑着道:“那是。子玉,父亲通知我,明天出发。你没问题吧?”

    “嗯。”贾环笑着点点头。要回京城了。

    ……

    ……

    贾府梨香院中,月华如水,清辉洒落在屋檐、台阶上。

    正房的厅中,烛光明亮。薛姨妈、薛宝钗、薛蟠吃过饭,在屋里说话。遵化那里,周掌柜的信刚刚送来。

    莺儿,香菱,同喜、同贵几个丫鬟在一旁伺候:端茶、添碳,附和着说笑。

    薛姨妈将事情和薛蟠说了,薛蟠对这些事不上心,晃着大脑袋,说道:“倒是奇怪了。他对我喊打喊杀的,对我妹妹倒是曲意奉承……”

    薛宝钗穿着素雅的白底淡水粉色衣衫,淡雅秀致,丰姿神韵,肌肤雪腻,道:“哥哥这说的什么话?亲戚在外面遇着难处,顺手帮着,是应由的情分。我们也该想着如何谢环兄弟才是正理。”

    薛蟠一贯说不过妹妹,不满的晃晃头。

    薛姨妈瞪着薛蟠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又说什么胡话?环哥儿只说你一句,你就记着了。”

    薛蟠自有道理,抗声道:“妈,怎么是我不知道好歹?我往日待他如何,当兄弟、朋友看。他背后要捅我的刀子。妈还怪我?”说完,懒得再听母亲唠叨,并不将贾环救了薛丰号的一处生意放在心上,拔腿回屋里睡觉。

    薛姨妈气道:“这个孽障,整日就知道吃酒,正事一件不做。石料生意一年两三千银子的利。不是环哥儿帮忙,明年不打饥荒?他倒不放在心上。”

    宝钗安慰母亲:“哥哥是心里有口气,环兄弟整日在外面,不在府里住。再一个月就过年,总有遇着的时候。说开了就没事。”

    薛姨妈叹口气,“希望是这样。等环哥儿回来,请他来家里吃酒。”

    说了一回话,宝钗回到房间中,心里幽幽的叹口气。她早前误会环兄弟冒犯她,说了几句重话。后来知道是误会,正要找机会回缓一二。但此时,环兄弟却还大度的帮了家里的商号。

    她……

    她知道,“曲意奉承”肯定不是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可环兄弟对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宝钗看着天空中皎洁的明月,久久不语。

    第187章 轻松之旅?

    冬月二十九日,张安博、张承剑、贾环一行十二人从遵化县城出发,沿官道向西前往京城。

    顺天巡抚张安博需要回京城在朝堂上自辩壬子年乡试录遗考试舞弊案。

    但从此案中另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北直隶提学副使沙胜无罪的情况来看,此行无惊无险,只是例行公事。因而,整个旅途中,众人心情放松。

    一路上,所见都是北地平原冬季风光,大地辽阔,官道上车马来往,极为繁盛。京师是天下中枢。贾环趁机向山长请教朝堂的格局,官场升迁路线图等。

    周朝此时的朝政格局:天下大事,俱是圣心独断,由南书房或军机处执行。君主集权空前,远胜前朝。设立的六科给事中的权力大幅缩水。

    朝中,文臣和武将势力相当。没有经历类似于“土木堡之变”的事件,这是正常情况。因而,在明朝时期“大放异彩”,出了很多猛人、权阉的司礼监并没有出现。太监在国朝并无政治权力。

    换言之,在国朝,文官政治还没有成熟,只是有些雏形而已。没有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潜规则。官场上只有清流和浊流的区分。进入南书房或军机处的唯一标准:是否是皇帝心腹,和文武、出身无关。

    这样的情况下,政治斗争失败者的下场异常惨烈。今年四月,南书房章大学士与李大学士政斗失利,抄家流放。贾环的小对手章魄自此杳无音讯。

    现在,这种命运极有可能落在李大学士李高澹身上。

    贾环听的有点呲牙。这真是:权力无限好,只是风险高。他日后估计也要面临这样的局面。

    他日后官至部堂,势必要站队,参与朝堂政争。还是宋朝、明朝好啊!除了少数比较倒霉的文官,宰辅重臣基本不会被砍头。

    官道上每隔三十里有驿站,终点是京城中兵部管理的会同馆。驿路的通畅与否是王朝是否强大、安定的重要参照指标。

    众人于腊月初一下午申时,抵达天下驿站的终点与起点:位于外城南的会同馆。

    张安博前往通政司、都察院投书,等待皇帝召见。国朝是沿袭明张居正旧制,逢三、六、九大朝。大朝无议事功能。一般而言,皇帝会在武英殿等地召见大臣议事。

    抵达京城后,贾环并没有立即返回贾府,而是留在会同馆,和承担幕僚的职责:接待访客。张承剑则是代山长去交好的大臣府邸中送信。

    而此时,随着顺天巡抚张安博抵达京城,京城中暗流汹涌。

    ……

    ……

    腊月初一的深夜,小时雍坊的李府中,东林党的几名干将汇聚在静室中。烛光明亮,映照着五人平静又略带紧张的神色。

    计有:户部主事柳安宜,左副都御史严繁龙,詹事府左谕德仇兴德,吏科给事中黄大中。

    五人分坐在各自的小案边。上首居中的李高澹穿着一身灰色便服,是一名六十多岁的老者,身上有着长期担任高位的森严气度,此时轻声道:“张伯玉回京了。”

    下午的事情,晚上即可便传遍京师。

    詹事府左谕德仇兴德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轻轻的点头。有这样的传播速度,是因为朝廷的大小官员们都明白,他弹劾的录遗舞弊案关键不在于北直隶提学沙胜,而在于顺天巡抚张安博。这是东林一脉破局的关键点。

    户部主事柳安宜慨然道:“老大人勿优,我已经安排好。定要叫谢福清与何新泰翻脸!”两名大学士翻脸,必定是朝局震荡。今上不大可能继续盯着党魁不放。

    张安博与何新泰是多年的好友。只要张安博沾上案子,再往他身上倒脏水、搞黑材料就容易的多。想必谢大学士很乐意推一把。要知道,张安博为今上所不喜。

    今上的意思肯定是彻查党魁。但谢大学士未必没有自己的想法。没有人是提线木偶。

    柳安宜对严繁龙、黄大中供供手,“等圣上定下张伯玉面圣之事,朝堂上要拜托严兄,黄兄。”

    “叔时放心。”严繁龙、黄大中都是科道言官。可以捕风捉影奏事。张安博闲居十年,留在京师不肯回乡,岂能对今上没有怨言?他当年就是上书弹劾今上,被太上皇黜落。

    李高澹轻轻的点头,道:“若是事有回旋余地,老夫当与谢福清密谈。想必顺天巡抚之位,他不会不想要。”

    这就是利诱。

    柳安宜几人都是微微一笑,静室中的气氛稍稍轻松。现在就等着张安博上朝堂了。

    ……

    ……

    会同馆拨了一间院落给山长居住,贾环居住在西厢房中的一间屋子中。他的四名长随都被他打发回了贾府居住。分两班,每天过来侍候、跑腿。

    要说居住环境,肯定是贾府的望月居更舒服,但贾环对居住环境要求没那么高。山长的事情现在还没有完结,他自然不会回府。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

    贾环这两天在会同馆李接待来拜访的官员、故旧。算是真正的见识到山长作为老牌进士、御史在几十年宦海生涯的人脉。计有尚书一名,侍郎一名,都察院御史若干、六部员外郎、主事若干。

    大佬们当然都是派家人前来送信。另有一些小官则是上门来拜访,包括六品宛平县县令赵俊博。亲疏有别,山长也不是全部都见。很显然,京师官场中没有人会认为山长无法过关。

    十二月初三中午,贾环、张承剑两人和从东庄镇赶来的咸亨商行负责人都弘见面吃了顿饭,将烧制陶器的配方和入股的事情说明白。

    下午三点许,贾环和张承剑两人带着随从步行返回会同馆。都弘来的时候已经拜会过山长,走的时候便不用再回一趟。

    天有些阴。走在京师繁华的外城街道上,两旁的商铺旗帜飘扬,招徕宾客。酒楼、茶馆、各色日常用度的店面,牙行、车马行、米店等等。令人眼花缭乱。

    张承剑笑呵呵的道:“临近年节,京师越发的繁华起来啊。子玉,你手里教出来的好人才。都主事精明强干。”

    贾环就笑,“世兄过誉了。是都弘自己的努力、选择才有今天的成就。”

    张承剑笑着摇头。接触到他父亲一手创办的闻道书院的弟子们,就可以感受到贾环在他们中的威望。

    两人正说着话,崇文门大街上一辆华美的马车突然停在道边,就见近四十岁的老帅哥龙江先生在马车窗边探头大笑道:“巧了,巧了。竟然路遇子玉。可上车痛饮。”

    贾环禁不住莞尔一笑。其实,京师内城里就方圆十几里路,若是天天在内城里转,一天不见到两三个鲜衣怒马的富贵公子都难。但是在外城这么大的地方能凑巧碰到。确实有点巧。他在遵化这一个月,龙江先生下了两次帖子到贾府请他喝酒。

    张承剑一见,笑道:“子玉去吧。父亲那边有我呢。”

    贾环点点头,上了龙江先生的马车。马车中十分宽敞。摆放着描漆的小几。果盘、美酒陈列。酒香扑鼻。

    华美的软榻之上,龙江先生懒散的坐着,一身儒衫,头戴唐巾,容貌俊朗,各色吊件,俱是不凡,一股风流倜傥的富贵之气铺面而来。

    他身旁坐着一名身姿丰满,容颜出众的年轻美人。桃心髻,翠黄衫,中等身量,贝齿轻露,明丽难言,令人一见难忘。

    龙江先生哈哈大笑,邀请贾环坐下,指着身边的美人道:“子玉还记得此女否?”

    身边的美人起身拜道:“秋兰见过贾先生。”说着话,执壶为贾环斟酒。贾先生给她写了一首诗,令她跻身京城花魁之列,名利双收。她心中十分感激。

    题为:咏秋兰。晓风含露不曾干,谁拥芳姿如秋兰,好似杨妃新浴罢,薄罗裙系怯君前。

    贾环就笑着点下头。这样出众的美女,他即便是喝醉了,多少还是有些印象。好像是教坊司里的一位名妓。他中举后,九月份和同年宴饮时见过。

    只是龙江先生这话搞的他像什么青楼薄幸郎一般。问题是,他才十一岁,对名妓、花魁都是以礼相待。不然还能怎么样?

    贾环笑着道:“近日事务繁杂,龙江先生要索新诗,我是没有的。”

    龙江先生大笑,“我可是等你的美人诗集结出版啊。知道你最近在遵化,搅的顺天府、永平府两府不得安宁。今日不谈诗词,且共饮一杯!”

    贾环一声苦笑,举起酒杯。看来,龙江先生都听说了巡抚衙门借调吏员的事情。这事不是他的功劳啊,他只是牵个头搞头脑风暴而已。

    喝了酒,龙江先生问道:“子玉这是准备去哪里?”

    贾环道:“回会同馆。”

    龙江先生眼睛中精光一闪,吩咐停了马车,让秋兰姑娘下车在寒风中等一会,他单独和贾环说话,压低声音道:“子玉以师礼事张伯玉?”

    贾环点头。

    龙江先生意味深长的看贾环一眼,“季节多变,子玉要留意添衣保暖。”

    贾环心中惊讶,神情沉静,拱手致谢。

    龙江先生见贾环明白,哈哈一笑,将秋兰姑娘叫上车,吩咐马车掉头,他是要带着美人出城。回转过来,先送贾环到会同馆附近的街道,这才坐车离开。

    夕阳中,贾环看着龙江先生马车的影子,沉默不语。

    他和龙江先生算是文友。没有利益冲突。龙江先生的话可信度非常高。原本以为回京是一趟轻松旅程,但现在看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第188章 初窥门径

    夜色中,张安博、贾环、张承剑三人在院落正房中密谈。炭盆燃烧,驱散着冬夜的寒冷。要下雪了。

    张承剑圆脸的担忧,胖胖的身子在椅子上来回挪动,坐立不安。只是碍于父亲,不敢将情绪表现的太过。他前段时间在遵化给父亲训过。

    张安博宦海多年,喝着清茶,平静的沉思。

    贾环坐在梨花木椅中,心潮激荡:好奇又紧张,理智又担忧。很矛盾的心理汇聚在心中,起伏不定。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参与到官场斗争,处在风暴眼中。现在上手就是“京城副本”。他心里没底。而根据山长的描述,政斗失败的下场一般都比较凄惨。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此时此刻,他选择相信山长的官场智慧,但同时心里暗中担忧。因为,就他的观察,山长是君子、名儒做派。和脸厚心黑的厚黑学境界还差的远。

    沉思了一会,张安博微笑道:“子玉、伯苗你们先回去吧。东林党不甘心失败是必然。要扯上我,就来吧。身正不怕影子斜。”

    贾环心中一阵无语,起身道:“好的。”

    张承剑应了一声,跟着贾环出了门,想要找贾环夜谈,贾环轻轻的摆摆手,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这件事,山长这样应对有点被动。可他并不知道庙堂诸公、皇帝等人的性格,行事风格。无法提出有效的建议。

    回到屋中,贾环在纸面上反复的推敲各种方案。

    ……

    ……

    腊月初四,山长张安博觐见的旨意由一名太监传下来:初六常朝,尔后去武英殿面圣。

    贾环一晚没睡,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分才起来,和张承剑碰头,得知山长还在会友,就准备出门去外面街道上吃点东西,刚到会同馆的大堂中,就见一名容貌俊美的白衣青年等候着。

    白衣青年见贾环出来,笑着站起来,“子玉,真是让我好等啊!”贾环在书院里一般卯时三刻左右就会起来晨读。他早早的过来,结果等到现在。

    贾环这时看清楚来人是谁,惊喜的道:“卫阳,你怎么在这儿?”正是中了秀才后在家里读书的人生赢家、卫神童。

    自九月份乡试放榜后,他有几个月没见到卫神童。已经十四五岁的卫神童貌似有些变化。嗯,略微稳重、成熟了些。看来乡试落榜,对卫神童很有触动。

    卫阳笑道:“我专程过来找你的。”

    贾环顿时有点奇怪,跟着卫阳一起出了会同馆,外面一辆豪华的马车并两名长随已经等着。

    卫阳道:“子玉,少年中举,名满天下。我父亲让我邀请你去家里吃酒,和你见面。没有事先给你下请帖,你不会见怪吧?”

    贾环就笑,“这怎么会?我给张世兄说一声。”这种事情,总归要给同学面子。贾环回到会同馆里,和张承剑说了一声,坐卫阳家的马车,从京城外城南城前往内城西城。

    一路闲聊着别来之后的情形。卫阳今年已经满十五岁,行过冠礼,表字:元皓。又聊起遵化的事宜。这件事京城官场尽知。

    卫府位于京城内城西城,咸宜坊。西城历来是权贵云集的区域。卫阳的爷爷卫弘是山西布政使,从二品的高官。在西城有一处屋舍并不奇怪。

    抵达卫府后,从侧门进入,再下马车,从仪门到前堂,再穿过几处明厅、长廊到一处小轩中,布置的雅致。在奴仆们的服侍下,吃过午饭后,卫阳带贾环离开小轩,到一处小院。看房中的布置像书房。

    卫阳对贾环一向很敬服,在贾环面前将傲气收敛着,笑着解释道:“这是我读书的书房。子玉,要等一等。我父亲要日落散衙之后才回府。”

    贾环微笑点头,和卫阳随意的闲话。他在书院虽说和卫阳同寝舍,但聊的并不多。因为那时卫神童很傲气。这会儿,倒是对他了解的多一些。

    卫阳祖籍松江府华亭县。祖父卫弘宦游山西。祖母居在华亭。有儿女侍奉。他父亲卫康官居户部主事,定居在京城有四五年。

    日头偏西,淡淡的暮色笼罩着京城之时,遮掩着明天武英殿的暗潮。

    贾环在卫康的外书房见着他。卫康是名三十多岁的美男子,容貌清朗、俊逸,换了一身玉色软袍,风姿出众,言谈间令人如沐春风。

    寒暄了小一会儿,贾环以世叔称呼之。一旁的卫阳看得发笑,他父亲却是有这样的亲和力。

    精雅的书房中,卫康坐在高几边的雕花楠木椅中,微笑道:“今日请子玉来,实则是和令师张伯玉有关。我已经得知消息,东林党准备后天在武英殿弹劾令师对圣上心怀怨恨。”

    这里额外说一句,常朝之后,有哪些人有去武英殿议事的资格。第一,九卿以上的高官、六部侍郎。第二,资深科道言官。如左副都御史、十三道掌道御史,六科掌科给事中,第三,勋贵武臣。第四,翰林词臣。第五,有重要事情进奏的官员。第六,与决议事务有关的官员。

    从这份名录中可以看出:左副都御史严繁龙,詹事府左谕德仇兴德,吏科给事中黄大中都具备参与议事的资格。而东林党的谋主,户部湖广清吏司主事柳安宜反而没有资格。

    詹事府本是教导太子的机构,以翰林官充任。但近年来已经转为词臣升迁之用。太子出阁读书,由其他官员充任。雍治皇帝御极十年,太子之位早定下来。

    贾环愣了一下。明白龙江先生提醒是怎么回事。这真是出乎他的意料,竟然从这个方向攻击山长。他即便没混过官场,也知道对皇帝心怀怨对是什么罪名。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种话属于政治正确。

    关键是,这事没法自证清白,属于自由心证的范畴。皇帝认为你有,那就有。皇帝认为你没有怀恨他,那就没有。

    东林党里面有高人啊!

    贾环起身,向卫康行礼,郑重的道:“谢世叔告知。”这事,如果提前知道了,那结果就不一样了。卫康这个人情送的很大。

    卫康笑着摆摆手,“子玉,不用客气,我亦有私心。家严宦游山西,家慈心中挂念。若是回南直隶,则是两全其美。我在户部主事任上已有一任多,常思报效国家。”

    贾环一听就懂,沉着的道:“我会将世叔的话带到。我想山长必定不会叫世叔失望。”

    条件很明确:从二品的布政使想要升正二品的南京六部尚书,而卫康则想向上挪一挪位置。

    卫康笑着点头,吩咐儿子卫阳去安排晚饭。

    贾环哪有心思吃晚饭,内城晚上是要关闭城门的。出了卫府,先出正西的阜成门,再雇了马车往外城南城走。

    夜色清寒,街道中酒肆、酒楼等处极其热闹。街道后的民居、府邸中灯火点点。贾环坐在马车着沉思着。

    真是好险!连着有龙江先生、卫康报信。否则,后天山长在武英殿肯定是百口莫辩。以贾环估计,山长赋闲十年,几次谋求复出都未果,心里要是骂雍治皇帝几句也很正常。

    孟子说: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白话文的意思是:只听说杀了一个独夫民贼纣,没有听说是弑君。吊不吊?碉堡了。

    儒家的亚圣都这么说。儒生骂皇帝几句在道义上没问题。要是在明朝那种文臣的时代,骂皇帝都是一种时尚。比较出名的,比如海瑞骂嘉靖的奏疏。当然,在任何朝代,骂皇帝都是有风险的。

    快到会同馆时,天空飘起雪花,如同芦花飞洒,纷纷扬扬。

    ……

    ……

    十二月六日的常朝之后,武英殿议事的情形,据说十分精彩。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最终的结果是,山长张安博官升两级,任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正三品),奉皇命复查李大学士第四子于雍治六年秋在京城中纵马杀人案。

    顺天巡抚另有官员接任。

    李大学士停职待勘。詹事府左谕德仇兴德贬黄州府同知。

    后续的影响还没出来。但预估卫弘、卫康的升职不会有问题。贾环、张承剑当天下午等山长从皇宫里出来,听到结果,顿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而贾环作为一个小举人,这种庙堂之高的事情,他只可能听到二手消息。要亲眼见证自是不可能。

    山长对当日情况并没有多说。贾环的消息来源是许英朗的父亲詹事府左中允、军机章京许澄。十二月七日,贾环应邀于夜间到许府吃酒,听许中允说起情况、分析。据说,左副都御史严繁龙和这件案子有牵连。

    酒宴后,许英朗送贾环出来。贾环从他这里的到的消息许中允大约很有可能要升一级,任詹事府左谕德(从五品)。恰恰是顶替仇兴德的位置。

    这……

    贾环突然明白:为什么前几天龙江先生,卫康都会向他透漏消息。当然不是因为他自带主角光环。而是因为,这是一种大势。满京城的官员都明白,雍治皇帝要“干掉”李大学士。他恰好担任山长的幕僚,适逢其会,所以消息才汇聚到他这里来。

    贾环算是有点明白国朝权力游戏的玩法。初窥门径。

    第189章 事了、重回

    残雪消融,京城的天气越发的寒冷起来。墙角、树下、屋檐下,天井中,一处处的地方都可见几许雪堆。

    十二月六日常朝后武英殿交锋后的结果也上了邸报,明发天下。事情,正在不断的发酵。

    宫中内外,军机处、六部五寺、都察院、通政司、翰林院、国子监、六科、顺天府等京中官衙,五军都督府,京营,王公勋贵各自议论。一位大学士被停职待勘是一个风波,而一年内两名大学士去职,这引起朝廷内外瞩目。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上对朝廷权力架构的调整意图即将达成。朝堂上可能会迎来一段时间的平稳期。按照历史的惯性,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七年。

    寒夜之中,小时雍坊李大学士府中,愁云惨淡。仆人们走路、说话轻手轻脚,轻声细语。谁都知道李大学士前景可能不大妙。

    李高澹在外书房中接见连夜而来的户部主事柳安宜。

    柳安宜三十多岁,容貌清瘦,面白长须,道:“老大人,我已经打听清楚卫康过几日就要升户部员外郎。泄密和他脱不了关系。是叔时一时不察连累老大人。”

    李高澹几天的时间仿佛苍老的许多,坐在书案后,轻声道:“不关你的事。朝廷之大,未必没有聪明人。”

    柳安宜默然不语。卫康确实有可能猜到他的打算。

    但,他并不甘心失败。李大学士、左副都御史严繁龙离开朝堂,则东林一脉在朝中再无地位。他面临的将是几十年的仕途蹉跎。他如何甘心?

    并且,今上对待大臣颇为苛刻,远胜国朝前几位皇帝。李大学士或有性命之忧。若是到紧要关头,他会让韩子桓鼓动东林党控制的首善书院中的秀才们上书。

    ……

    ……

    秋叶胡同,王府中。

    王子腾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脑海中,浮现起武英殿中的一幕幕。这无疑就是圣上的一记妙棋。

    裁撤南书房,将大权集中在军机处。尔后,让吴王、翰林院大规模修典、印书,足以将前朝的痕迹抹掉,也足以将十年前那段并不光彩的历史改写。

    李大学士恋栈不去,激怒今上。而张安博能安然无恙看似水到渠成。现在摆明,只要将东林党人左副都御史严繁龙查下去,这个位置就是张安博的。

    但其实,他心中预估张安博此次可能会罢官。东林党能斗倒章大学士,还是有能人的。

    而就他私下里的揣测,当今首揆,军机大臣谢玉石是很乐意看到大学士何高远的好友、朋党张安博罢官。谢大学士与何大学士的政见不同。谢大学士是今上潜邸时的老师,而何大学士颇有文人风骨,时常犯言直谏。

    他其实多少知道一点,何大学士很推崇前周(宋)、前明时期的文官政治。只是,想想都觉得不可能。国朝定鼎,制度设计就是防止权相出现。

    另外,圣上对张安博此人很不喜。

    但他没有想到,大学士刘飞白的门生户部主事卫康竟然通过贾家的一个小辈来传递消息,最终令张安博安然过关,完成对东林党在朝堂利益的瓜分。

    王子腾看着书桌上心腹送来的纸条,苦笑一声,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字:贾环。

    他得见见这位金陵四大家族内最耀眼、最出色的少年了。

    ……

    ……

    腊八时间,城南会同馆中也飘起腊八粥的香气。令在驿站中过节的人们动起思乡之情。

    上午八点左右,贾环洗漱过后,到院落的正房中找山长张安博辞行。山长涉及录遗舞弊案的事情已了结,以升官的方式过关。他打算回贾府过节。

    上茶的老仆吴叔喜气洋洋。主人升任右副都御使,正三品。他们心中自是高兴无比。这才复职一年多啊。

    张安博正在屋中看书,屋里烧着炭盆,略有些味道。听贾环说明来意,笑着点头,感慨的道:“我原以为此次上京不过是例行故事,哪里想到又被委派了新的事务?你的学业又要耽搁了。我已经给沙叔治写信,让他教授你一段时间。他正赋闲在家,预计要到年后才会授官出京。”这是他从好友何高远(大学士)那里听来的消息。沙叔治要升一级,出京担任要职。目前军机处、吏部还没有选好位置。

    贾环感激的谢道:“让山长费心了。弟子一定不复山长之望。”

    张安博温和地笑道:“这段时间,你忙前忙后也辛苦了。恰巧今日是腊八节。你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再去沙叔治府上请教学问。马上就要过年喽。”

    张安博的心情很不错。

    贾环嗯了一声,点点头,心里衡量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提起山长新职位的策略事宜。

    东林党试图攻击山长失败,遭受重创。雍治皇帝派山长复查李大学士儿子杀人的案子。杀气凛然。有借刀杀人的意味。这件事现在在京城中肯定已经传遍。有各种解读版本。

    以他的看法,山长查李大学士:时间上,宜缓不宜急;罪证上,宜虚不宜实。

    他初窥权力游戏的门道,很有试一试的冲动、欲望,想要验证一番。但,他终究是压下这份心情。不想干扰山长的判断。

    贾环再陪山长说了一会话,带着长随钱槐、蒋兴,坐马车从外城南城向西,进宣武门直行,抵达四时坊荣国府。荣宁街上已经是一片节日欢乐、祥和的气氛。往来的奴仆脸上喜笑颜开。

    贾环微微一笑,心中的情绪流露,心情放松。庙堂之高,波涛汹涌。但对于普通人的生活来说,并无太大的影响。对他的坏影响业已过去,好的影响,还没有展露出来:山长官居右副都御使啊!这是和六部侍郎一个等级的官职。

    看着贾家富丽堂皇、占地辽阔、轩峻壮丽的府邸。荣国府、宁国府毗邻相接,占了一条街道。贾环心中有一些豪迈的心绪升起来。不是为贾府,是为他自己!

    我又回来了。

    初来红楼世界,住在贾府,他是想要逃离这里。这里,不是他心中的归宿!

    中举之后,回到贾府。他是极高的姿态回来,回贾府来了结恩怨。有一点“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慨然之气,有一些中举后的意气风发!

    而此时,他去遵化事了,决定留下来,重回贾府,以此为奋斗的基点,誓要避免抄家杀头的结局。三年之后,再回到起点。

    相同的是贾府的人、物,不同的是他的地位、心态。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贾府,我来主导。

    第190章 各自的心思

    贾环从北街进入住处望月居。消息在极短的时间内,在腊八节的粥香中传遍贾府。就像是小池塘里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瞬间传遍池塘的每一处。

    贾母上房。上午时分,冬日柔和。贾母在花厅中和赖嬷嬷说着话。赖嬷嬷是服侍过贾府老主子的人,在贾府中颇有地位。今日腊八,过来走动,探望老太太。

    贾母听到身边的大丫鬟翡翠进来汇报,微微沉吟,乐呵呵的对赖嬷嬷道:“我家里这个哥儿,这一两个月在外面不知道忙什么,今日才回来。倒是让人担心。”

    赖嬷嬷笑着夸道:“别环哥儿年纪小,有个举人功名,在外面能撑的起门面。”

    她的二儿子赖升本来在宁国府当大总管,风光、舒服。但是给贾环、贾赦、贾蓉三人联手给赶下来,还陪了几千两银子出去。现在只在荣国府里领一个管事。她心里对贾环很有意见。

    贾母就笑起来,“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靠人投献土地、庄子过活。”

    说笑一会,赖嬷嬷借口有事,告辞出了贾府。

    贾母命人送赖嬷嬷出去,在花厅坐着沉吟了片刻,吩咐道:“鸳鸯,你将厨房里给我熬的腊八粥送一份给环哥儿。”

    “是,老祖宗。”一旁站着,身姿高挑的鸳鸯应了下来,心里悠悠的长叹一口气。

    很明显,等会环哥儿要过来给老太太磕头请安的。老太太却要她先送腊八粥过去。这是一种礼遇。但又何尝不是一种疏远呢?正常人家,那样祖母这样待亲孙的呢?

    唉,三爷啊!

    ……

    ……

    东跨院中。薛姨妈带着宝钗、香菱进来看王夫人。正好宝玉从外面见客回来。王夫人和薛姨妈两人在椅子边喝茶,说话,聊着近日的话题。

    周姨娘、周瑞家的并金钏儿、彩霞几个丫鬟在一旁侍奉着。至于赵姨娘,自环哥儿中举后,太太跟前的小事,没几个人敢支使她做。太太亦不大管她。今日赵姨娘又告病在她的小院里休息。

    宝玉则是殷勤的和坐在身边的宝钗说话。宝姐姐今天穿着一袭素雅的白色衣衫,梳着刘海,俏脸如玉,杏眼明澈。颈脖、手腕等露出的肌肤雪白莹润。端坐着,明丽难言。与林妹妹相比又是另外一种风情。令他很有亲近之意。

    “宝姐姐好几日没进来顽,可是又病了。我是不知道,知道了定会去看姐姐。”

    宝钗微笑着道:“谢宝兄弟关心,并没有。”

    站在宝钗身后的莺儿就是抿嘴一笑。她们姑娘近日在忙着打络子,哪有功夫进来顽?

    正说话间,玉钏儿进来道:“回太太,环三爷回府了。”

    王夫人冷淡的点点头,“知道了。”

    薛姨妈笑吟吟的喝茶,眼角余光看了一眼模样俊逸的宝玉。她是知道她姐姐的心病何在。环哥儿如此优异,她姐姐就怕二房内东风压倒西风。

    她等会要找个机会去老太太那儿坐一坐,环哥儿按理要去给老太太请安。她正好邀请环哥儿去梨香院吃酒,又不用引起她姐姐的忌讳。

    宝钗听到消息,心里突然的浮起些难言的情绪,或许是娇羞与期待的混合。耳边宝玉的话突然变得有些遥远。

    坐了一会儿,王夫人琢磨了一回,对薛姨妈笑道:“我们一起去老太太那里坐一会。”

    她预估贾环不会单独来给她磕头请安。在老太太那儿一并见了,免得单独见他,心烦。

    ……

    ……

    东跨院后的三间报厦厅内,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各自带着丫鬟在迎春屋里顽笑。

    今年冬天时,贾母觉得位置太小,让三春搬出来到这里报厦厅内居住,只留宝玉、黛玉在跟前。

    正说笑间,探春的丫鬟翠墨一溜烟的小跑进来,笑兮兮的道:“姑娘,三爷回来了。”三爷昨天让人送信回来,说今天腊八回府。姨奶奶那儿都通知到。

    探春明眸含笑,顾盼神飞,将手里的茶杯放在侍书手里的托盘中,“三弟弟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

    迎春和惜春两人就是笑,“三妹(姐)妹(姐),定是提前知道消息,只瞒着我们。”

    黛玉抿嘴轻笑,细声道:“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我们午饭要去老太太那里吃了。”

    黛玉是极聪明的人,一听消息就明白。她说话时有一股难言的风流妩媚韵味流泻出来,仿佛是江南水乡酝酿出的神韵,钟灵毓秀,汇聚于她一身,正随着她的年纪增长,如同清水芙蓉,绽放着她难以描摹的美丽。

    她固然是很好奇环哥儿这么年轻就考取举人,但关系只能算一般。宝玉可是很讨厌环哥儿的。

    ……

    ……

    贾府西路,李纨中,消息传到。李纨正在房中给儿子贾兰补习课业。秀雅的美少妇翘起尾指轻拢着耳边鬓角的青丝,沉吟片刻,吩咐道:“素云,碧月,我们一回去老太太那里。”

    ……

    ……

    贾府西路,凤姐院中。王熙凤这两日又病了,卧在床中。平儿侍奉在跟前。

    贾琏今天上午去修国公府上吃酒看戏,正入巷的时候给他父亲的小厮喊回来。从角门进来换衣服。正看到他的娇妻美妾在屋里说话,就笑道:“你们俩还不知道消息呢,环哥儿回府了。”

    王熙凤浑身没什么力气,懒洋洋的躺着,没好气的道:“环哥儿回了就回了。多大点事。”

    她最近又在和贾琏闹。琏二爷在外面偷嘴呢。至于,贾环,她跪也跪了,银子也赔了,只要不再去惹他,不会有事。当然,王熙凤是不知道贾环对她的看法。

    贾琏轻佻的去摸平儿的脸蛋,平儿又羞又急的躲开,瞪着贾琏,这算什么?她是通房丫鬟,琏二爷想要她,要奶奶同意才行。

    贾琏不以为意,嘿嘿笑道:“妇人之见!环哥儿最近做的好大事。顺天府、永平府的官场给他闹翻天,知县、知州都给压住。两天前,他的老师官升两级,正三品的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正奉旨查李大学士,在京城中炙手可热。”

    王熙凤惊讶的道:“嗳哟,环哥儿这是越来越厉害了!到那里都能闹出动静来。”贾府和都察院的一些御史有来往。她知道右副都御使有什么样的权势。

    贾琏道:“那是。”贾环的后台、靠山又升官了。他自那日凤姐儿跪地,贾环又要求把来旺打发去金陵种地,心里对贾环还是有些意见的。惹不起,我躲的起吧!

    贾琏说了两句,就去见贾赦。

    王熙凤沉吟了一会,道:“平儿,你将我屋里的腊八粥送一份给环哥儿,再去老太太跟前候着。算了,你服侍我穿衣衫,我们一起去老太太那里。”

    平儿急道:“你这又是何苦呢。病着就好好休息,我替你去罢。”

    王熙凤摇摇头,“你不懂。”贾环今天很有可能会要权。老太太免了贾环的晨昏定省,贾环平常不怎么去老太太那里,要说插手府里的权力,今天回来去见老太太时,无疑是个好机会。

    别人今天去老太太屋里,大约是想着和贾环见见面,免得引起太太的猜忌。她是觉得权力分配、调整的时候,即便只是可能,她还是想在场。

    平儿心里一阵无语,无奈的服侍着王熙凤穿衣服。她怎么不懂?奶奶也是太敏感了!但凡少操点心,也不会总是病。

    环三爷要夺权,也是夺外面爷们的权力,内宅里的实权和他相什么干?

    ……

    ……

    腊八节,贾赦昨晚在小妾妙翠这里折腾的太晚了,九点多才起床。他派人找贾琏过来,是想起一桩钱财的去向,问贾琏一声。

    贾琏坐在小妾妙翠房里喝着粥,正等着的时候,恰巧府里传来贾环回府的消息。他是一品爵一等将军,归宗人府管,在五军都督府有个职位,平日点卯都是虚应故事。不过,贾环近日折腾出来的事情他很清楚。

    真是个人才啊!但他没想好怎么和贾环相处。

    要说用贾环吧,他其实也有点担心驾驭不了。贾环后台太硬。他这个一品爵一等将军,是惹不起正三品文官的。而且,贾环走的是文官体系,他怎么用?

    合作吧,都是贾环“请”他出场,是贾环占据主动。

    等了好一会,见儿子贾琏匆匆进来。贾赦问了一声钱财去向。

    贾琏回道:“送宫里去了。”珍大哥死后,大姑娘(贾元春)在宫里的用度、打点事宜都是他负责。

    贾赦捻须沉吟着,没说话,这事算是揭过。想了想,问道:“琏儿,你觉得环哥儿是怎么想的?他真不打算在府里管点事?”

    贾环自中举以来,老太太并没有给他任何在府里的权力,只是优待。而贾环也没有染指贾府内权力的意思,没多久就去了遵化。这是有点奇怪的。大丈夫岂可无权?

    贾府对外的人脉、关系,自是他和弟弟贾政维持着。一武一文。但跑腿的事情都是他儿子贾琏在办。管家则是赖大等人负责,这几个管家的位置,由老太太把控着。

    贾琏抗拒的道:“父亲,我们府里的门第,至少得是个进士才能说话吧?环哥儿年纪还小,读书就成。”贾环如果要管事,侵夺的就会是他的权力。

    贾赦就笑起来。他儿子说的也没错。贾府这样的百年世族,就算如今有些没落,但充门面也得是用进士来充。举人还是差点意思。

    贾赦点点头,挥手让儿子离开。

    第191章 贾环的套路

    贾府东北,望月居中。

    贾环舒服的洗过热水澡,在卧室中由大丫鬟如意服侍着他穿衣服。穿衣明镜中,映照两人的人影。

    贾环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道:“改天还是要想个办法把头发剪短。”

    如意俏脸上洋溢着明快的笑容,细心帮贾环整理着衣裳、小挂件,轻笑道:“三爷,你又瞎说呢。头发那能乱剪?”刚才服侍三爷洗澡时,三爷还说要弄个澡堂。

    贾环禁不住失笑。古时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很让他有点怀念可以剪短发的日子。

    两人正说笑时,晴雯挑起门帘,从卧室外走进来。浅色棉袄外套着菱白色的掐牙背心,身姿窈窕,很出众的小美女。抿着嘴笑,“三爷,你还没洗完呢?鸳鸯姐姐来了,老太太让她送了腊八粥过来。”

    贾环微微一笑,晴雯今年有十三四岁了吧?容貌、身姿越发的出挑,很养眼的小姑娘,“这不快好了啊。就等你过来帮我梳头。”

    晴雯咯咯娇笑,“三爷,如意现在梳的就挺好的啊。”说着话,走到贾环身后,帮他梳着头发。俏丽标致的脸蛋上带着笑容,显是心情愉悦。

    一盏茶的功夫后,贾环整理完毕,带着晴雯、如意两人到卧室侧面的偏厅中见鸳鸯。

    鸳鸯正带着两个小丫鬟坐在偏厅中,食盒放在条桌上,见贾环三人,出来,笑吟吟的站起来,“见过三爷。我说晴雯进去传话,怎么这么久,原是服侍三爷去了。”

    又打量着贾环,头戴唐巾,身穿儒衫,腰悬玉佩,脚踩布鞋,气质沉静内敛。笑着赞道:“三爷这身装扮,真是精神!老太太一会见着你,肯定喜欢。”

    鸳鸯穿着青色的对襟褂子,身姿高挑。蜂腰长腿。肤白如脂,香腮上有几点雀斑,这无损她的美丽,俏丽而明媚。

    贾环笑呵呵的道:“劳鸳鸯姐姐久等了。”贾母喜不喜欢他,他心里有数。他有自知之明,他的容貌只是一般。不过,男人要是靠脸蛋吃饭,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鸳鸯莞尔一笑,将食盒拿过来,打开后,粥香四溢,“这是玉田碧粳米、御田胭脂蜜米、白糯、桂花露、枸杞、红枣、花生、核桃熬的腊八粥。老太太让我送一份给三爷尝尝。”

    贾环微微一笑,让如意接过来,打趣道:“如意,这可算是如你的意了。去拿几个碗来,我们趁热吃了。”他心中微微有些感慨。

    三年前在赵姨娘小院旁的屋中,如意给他说起贾府中大厨里熬的腊八粥如何美味。他对美食也很有偏好,本来是打算等以后赚到银子自己熬一锅。

    他现在自是不差这点银子,还没来得及去做。今年腊八,贾母是派鸳鸯将这样专供主子的腊八粥送了一份到他这里来。人,还是要有点地位。

    贾环的话说的屋里的丫鬟都笑起来,如意如意。几人分了腊八粥。贾环带着晴雯、如意两人跟着鸳鸯一起去贾母上房处请安。这是他返回贾府,登上这个舞台的第一步。就像三年前,他病好了之后一样。只是,行走的路线不一样。

    从望月居向南,进了贾府内。偶尔遇到几名丫鬟、仆妇、内管事,都是在路边见礼。贾环一一回应。片刻后,就到了贾母住处。

    ……

    ……

    将近午饭时分,冬日的阳光和熙,驱散着残雪未消的清寒。贾母住处的明厅中,温暖如春。

    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李纨、宝玉、黛玉、宝钗、迎春、探春、惜春齐齐汇聚。另有丫鬟、陪房们在附和的说笑。场面极其的热闹。

    贾母坐在上首的位置,富态的脸上带着笑容,乐呵呵的。翡翠和琥珀在侧后方服侍。她知道一家子突然齐聚在她这里是为什么。但也很乐意看到儿孙们在她面前承欢。

    贾母正问着王熙凤的病情时,就见鸳鸯打起门帘,跟着就见贾环进来。满屋子的笑声由热闹转为含蓄。众人都是带笑的看着进来的少年郎,神情,目光表现各不相同。

    当然,也有不笑的。王夫人淡淡的喝口茶,眼角斜瞄了下贾环。不过,她身后周瑞家的一脸的谄笑。大丫鬟彩霞则是粉脸含笑,明眸多情。

    贾环跪在地上磕头行礼,朗声道:“孙儿自遵化回京,今日回来,来给祖母、母亲请安。”

    贾母等贾环磕完头,笑呵呵的道:“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

    贾环起身,“谢祖母。”再向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一一见礼,又对宝玉道:“见过宝二哥。”再对,李纨、宝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道:“见过嫂子、姐姐妹妹们。”

    众姐妹各自起身回礼,环佩铿锵,莺声燕语,如同身处在女儿国中。热热闹闹的寒暄了一圈。贾母让人给贾环搬了椅子,坐在探春下首,又问了贾环几句遵化的事宜。

    贾环一一作答。

    薛姨妈笑吟吟的插话:“嗳哟,提起这话,老太太,我倒是要好好的谢环哥儿一回。他在遵化县里帮薛家的商号躲过一劫。”

    贾母身子微微前倾,诧异的道:“哦?姨妈慢慢说,怎么回事?”

    明厅的众人都竖起耳朵。这确实蛮让人好奇的。毕竟,贾环的厉害,贾府内眷并丫鬟、仆妇们的印象都停留在他的斗争手段上。

    薛姨妈将薛丰号在遵化遇到郑国舅府上管事勒索、强压,贾环帮忙解围的事情说了一遍。众人都是感叹了一回,再看贾环的目光多少有些不同。

    薛姨妈因笑道:“环哥儿,姨妈请你明天晚上到家里做客吃酒,你不会推辞吧?”

    贾环最近并没有什么事情,爽快的答应下来,“姨妈说笑了,我一定准时到。”

    薛姨妈借着感激,帮贾环在贾府内扬名一回。但就像是一曲戏剧的高潮之后,出现低谷。话说到这里,遵化的事情就算是说完。一时间,众人发现没话和贾环说。场面有点冷。

    王熙凤手端着钧窑花鸟茶杯,喝着热茶,见冷了场,心里讥笑几声。环哥儿哟。他其实是游离在贾府圈子外的。

    她是知道老太太的心思的:礼遇归礼遇,但是要说多喜欢贾环,真不见得。当然,自九月中贾环回府,给老太太磕了头,要说有多么厌恶,那也不尽然,毕竟是前途不可限量的贾府子弟。

    大概是有些疏远。

    王熙凤正准备救场时,贾环放下茶杯,道:“孙儿有件事回老太太。我近日在京中的会同馆给师长帮忙,心里有些感触,若是我贾家多出几个读书人,于我、于贾家都有助力。因而,孙儿不才,愿去族学教授贾家子弟。”

    贾环的话音刚落,王熙凤脸色就变得古怪。从权利的角度而言,她怎么都没想到贾环竟然想去负责族学。

    别看贾环说的客气:教授贾家子弟。他身上有举人的功名,往族学里一坐,族学里的塾师贾代儒难道还敢不听他的?贾环要是再质问贾代儒几句:敢问老先生是哪一年的皇榜?敢问老先生是哪一年的桂榜?估计贾代儒都没脸见人。

    可,这是什么套路?

    王夫人皱眉,对贾环道:“你把你自己的书读好。明年二月份要考试吧?”贾环要负责族学,要权力,她虽然看不透,但本能的予以阻止。

    因为贾环连续参与科举,贾府的内眷们都是恶补了一番科举考试的时间、流程。没错,明年二月份就是礼部会试、春闱大比。

    贾环不卑不亢的道:“母亲,读书的事情,我自己有安排。我并不会参加明年的会试。时间很充裕。”

    贾环说完,明厅里的人几乎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两年前,贾环在贾府里喷人的名言:读书人的事情,你懂几个问题?

    王夫人恼怒的看贾环一眼。但终究是无法说什么。她最得意的大儿子贾珠也不过是个秀才。她要开口说贾环不懂读书,确实是底气不足。

    贾母心中亦是很惊讶,但贾环去贾家的族学教书,这是她乐于看到的。贾府多几个读书人是好事。微微一沉吟,笑道:“环哥儿,难得你有心啊!你要是愿意,就把族学的事情管起来。”

    族学一年费不了几个钱,都是些孩童,盘子很小。她不介意将这部分权力给予贾环。毕竟是贾环第一次主动开口要为贾府做事。

    贾环起身作揖行礼,道:“谢祖母。”贾家的族长是贾珍、贾蓉一脉。族学供应由荣、宁两府提供。贾家族学的事情,贾母开口,基本就定下来。

    贾母点点头,笑呵呵的道:“环哥儿,话都说完了。你现在是外头做事的爷们,我就不留你吃午饭了。”

    一屋子的丫鬟、仆妇们都附和的笑起来。

    贾环笑一笑,告辞离开。心里倒没多少不满。他现在享受的是贾赦、贾政、贾琏的待遇。正常情况下,确实不和贾母等内眷一起吃饭。至于宝玉,他受贾母、王夫人宠爱,和内宅女眷一起吃饭并无不妥。

    当然,要贾环自己想象下:贾母把他抱在怀里,摸他的头、脸,怜爱地叫道:“我的儿!”宝玉经常在贾母、王夫人怀里享受这种待遇。

    这种画面,实在是……

    ……

    ……

    贾环离开后,贾母吩咐摆饭。明厅中,气氛热闹。

    宝玉和黛玉说了几句话,又和迎春、探春、惜春说笑几句,表现的十分活跃。再扭头对宝钗道:“宝姐姐,还是老太太说的明白。环哥儿要留在这儿,我们都不得自在。”

    宝钗娴雅的轻笑。环兄弟在的话,确实是屋里的焦点。她,刚才并未和环兄弟说话。

    李纨、王熙凤、鸳鸯三人在一旁服侍着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人用饭。

    李纨一身水粉色的淡雅棉袄,心中跃跃欲试。环兄弟负责族学,就是兰儿的老师。她下午想去拜访下环兄弟,委托他教授兰儿学问。

    ……

    ……

    贾环从贾母上房处出来,晴雯和如意两人一左一右的跟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对老太太不留饭,如意有点不满。晴雯则是觉得很正常。

    贾环听的微微一笑。看着熟悉的甬道、抱厦厅、屋舍、园林、长廊,心绪飘飞。第一步棋下成了。

    他要主导贾府,自是有一套计划。制作预案是他的习惯。谋定而动。估计贾府内眷们未必看得懂他的布局。当年,蒋校长何以成功?依靠的就是黄埔军校中引领一个时代的俊杰们。贾家当然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杰,但他现在,道理类似。

    回到望月居,贾环略坐一会,得了长随的回报,去外书房见回府的贾政。

    第192章 父与子

    贾政上午出门会客,中午时才返回。贾环去见贾政依旧是他回府日程的安排。他刚见过贾母、王夫人,还需要见见他的父亲贾政。

    贾环到贾政的外书房外。精雅的院落中,几名长随在阳光下晒着太阳,都是笑着见礼,“见过三爷。”

    贾环点点头,“老爷在吧?”

    名叫信儿的小厮道:“在的。正和清客相公们一起吃酒呢。”说着,在前面带路,将贾环领进去。跟着贾环一起过来的钱槐、归趣留在外面闲聊、吹牛。

    贾政的外书房是宽敞、明亮。进门来,就可见字画、香炉、书案、书橱、梨木椅、桌几、高几陈列开。

    几名清客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各自散坐着,有酒,有菜肴,和贾政高谈阔论。很有点魏晋名士,清谈的架势、味道。

    贾环一看这个“袖手空谈有万言”的热闹场面,心里就叹口气:他原本还设想给贾政当谋主,现在这情况,他仔细推敲后修改计划是对的。

    但凡谋主,要与辅助的人选相互配合,才能相得益彰,发挥最大作用。比如,刘备和诸葛亮,曹操和郭奉孝。而政老爹明显不适合当主公。

    见贾环进来,坐在窗边的程日兴,满脸笑容的站起来迎着,“世兄,今日回府了?”顺天巡抚张安博在武英殿官升两级的事情早就传遍京城,而贾环作为张伯玉的弟子,帮他在会同馆里接待来访的客人。很多人也是知道。

    贾环微笑着点头致意,向书桌外的贾政行礼,“儿子今日回府,来给父亲请安。”

    贾政一身玉色儒衫,站立着,风度儒雅,手里拿着酒杯,脸上的笑容刚刚淡去。看着贾环目光有点复杂。正常情况,他挥手让贾环离开即可。但他身在工部,怎么会不知道最近朝局的变化?张安博升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只怕和他这个庶子有点关系。想要询问一二,只是不大好问。

    贾政淡淡的道:“见过你母亲了?”

    贾环道:“嗯,刚在老太太处见过了。儿子讨了老太太的同意,准备负责族学,教授族中子弟学问。”

    以贾环十一岁的年纪,说出要当人老师,教授学问的话,其实很有点违和感。贾政书房中陪客的六名清客都是眼神交流,脸上泛起苦笑。以环世兄的功名,他是够资格的。

    贾政奇怪的看贾环一眼,捻须沉吟片刻,“我知道了。你去吧。”科举这一块,他这个庶子现在在贾府、在四大家族中都算是翘楚人物。

    贾环点点头,再次向贾政行礼,告退离开。

    看着贾环离开的身影,贾政摇摇头。

    他的门生工部织染所大使李平还劝他将贾环调到身边来参赞事务。他其实有点动心。父为子纲。他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热衷仕途。可看今天的情况,有点难。

    他这个孽子对他还是敷衍居多,虚应故事。

    ……

    ……

    贾环从贾政的外书房里出来,往望月居而去,回家吃午饭。

    他还不知道贾政的想法。若是知道,就算贾政让他去当幕僚,他也不会去。政老爹太坑!

    朝局动荡之时,谢大学士、王子腾一脉获胜之时,各方都在瓜分利益,贾政竟然还是喝酒、清谈。话说,这时不应该找王子腾疏通关系,准备卡位、升官吗?

    给贾雨村谋一个金陵知府(正三品)都很轻松。为何贾政自己的工部员外郎(从五品)多年都升不上去呢?这里面,贾政自己有很大的原因啊。

    贾环修改了他之前的计划:在恰当的时候,推一下贾政的仕途,让贾政在未来下注时有话语权。方法,不一定是给贾政当谋主、幕僚、心腹。可以是:儿子给父亲要官等方式。这是山长上次给的谢文正公传记里面提到办法。

    所以,他和贾政的父子关系保持现在这种平淡的状态就可以。他内心中确实也没有亲近贾政的想法。至于儿子仰慕父亲的孺慕之情,自是没有。

    另外,贾政在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之后,会被皇帝点学政,这是正四品的官职。贾政比较适合学官这种务虚的职位。而粮道官这种做事的职位,他会搞的一团糟。

    这是需要考虑的一个点。

    贾环心里想着,脑海里又转到贾雨村谋到金陵知府(正三品)的事情上。看过红楼的人,都会将此作为贾府权力极大的标志性事件。贾环现在和国朝的官场接触过,多少品出点味道。

    首先,这件事确实反映了王子腾的权势。

    其次,看一下这件事的难度。第一,贾雨村罢官之前,本就是正四品的知府。原书: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

    第二,贾雨村的复职路线,不是一开始就担任金陵知府。原书: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

    是先复职等待空缺,再等到金陵知府空缺才去的。这两步路,难是很难的。很多人选官,等了一辈子,都未必有缺。所以说,体现王子腾的权势。

    但也没有说平地而起那么夸张。贾雨村还是有底子在的。

    贾政长期不升官,最后靠着国丈的身份才升上去的原因是什么?就贾环现在琢磨的,第一,他是荫官出身,出身不好。没有两榜进士那么硬。文凭不行。

    第二,贾政的业务水平不行。大约可以体现为:同僚口碑一般、没有业绩、吏部考评没有上上等等。显得很平庸。到了正五品这个级别门口,谁背后会没有人呢?

    第三,王子腾多半知道他这位妹夫的水准,要他去负责实务没准把自己给坑了。想要寻一个合适的“坑位”比较困难。选择面窄。因而。贾政仕途蹉跎至今。

    以贾环的看法,贾政要平步青云很难,只能三年一任,慢慢的升。当国丈后那是例外情况。贾环当前思考的方案还是在贾政学政三年期满后,送贾政一步。不要去当那个什么坑爹的粮道官,而是从三品的京官。这是勉强够资格下注了。六部侍郎也就正三品。

    一路想着,贾环回到望月居。晴雯、如意已经从厨房里拿了午饭过来。

    贾环吃过饭后,就往赵姨娘院子里去。见过贾政之后,他在贾府内就可以自由的行动。首先肯定是要去见赵姨娘。另外则是要去看看探春。其余的人可以拖后见面。

    看完她们后,贾环打算去见贾赦、贾蓉,将族学的事情落实下来。贾母点了头,事情基本定下来,但是他还是要给贾家的头面人物打个招呼,走个流程。

    弄完之后,他才好去族学里接受地盘。

    第193章 姐姐与弟弟

    腊月上旬,约下午一点许,阳光带着冬季的清寒。

    贾环带着如意、晴雯往南进入贾府垂花门内,顺着甬道到位于正房荣禧堂东侧东跨院隔壁的赵姨娘小院中。

    贾环有段时间没有来了。小巧的庭院中明显热闹了几许。进门就见几个小丫鬟和婆子在院中晒洗被子。阳光从槐树的树枝间隙中落下来。

    小鹊带着两个小丫鬟等在屋檐下的台阶处,见贾环三人进来,笑着迎过来,“三爷,姨奶奶吃过饭就等着的。”

    “嗯。”贾环笑着点点头,当先一步,往屋里走去。晴雯、如意、小鹊三人叽叽喳喳的说着话,相互顽笑。

    贾环前段时间推敲贾府里的人、事,倒是想起件事来。原书中小鹊给袭人报过信。从宝玉的角度来说,这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看,连你的丫鬟都不同意你的做法。

    而现在,贾环相信小鹊应该不会去给袭人报信、泄密。这是当前他在贾府里的地位使然。

    四人带着小丫鬟们进了堂屋,再穿过一个花厅。正忙着倒茶的小吉祥接着四人,拿着青花瓷壶跟着一起到赵姨娘的卧室中。

    赵姨娘正坐在塌椅上絮絮叨叨的和两个大丫鬟说话。身穿着妍丽的水仙花色绸缎衣衫,梳着桃心髻,带着几支银簪,很是体面的少妇模样。只是嘴里的话,让人哭笑不得。

    “我往日受那些毛崽子的气少了?那些黑了心肠的小娼妇,指着姨奶奶不认识东西,拿那下等的胭脂来哄我……”

    贾环心里笑着摇头,走进里屋,出声打断赵姨娘的话,“娘,我回来了。”

    “环哥儿,你这个孽障,可算回来了。”赵姨娘嘴里骂着,人却惊喜的从塌椅上站起来,走过来,拉着贾环的手,左右看个不停。嘴里一迭声的吩咐她的丫鬟:小鹊、小吉祥、春雨、夏荷倒茶、摆桌子、拿瓜果、干果、蜜饯给贾环吃。

    感受着赵姨娘的亲情,贾环心中微暖,苦笑一声,制止道:“娘,我吃过午饭过来的。叫小吉祥倒茶吧。”将欢喜的赵姨娘安抚在塌椅上坐着,贾环坐在楠木交椅上,和赵姨娘说着话。将婚事、去遵化、回京城在会同馆办事、今天回府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赵姨娘叹道:“唉,环哥儿,你现在越来越不像我儿子了。我都没想到有享福的这一天。”

    这话说的几个大丫鬟们都“噗嗤”笑起来。姨奶奶的意思是,她这么样个人,往日谁不踩几脚,压一头?怎么会有这样能干、聪明、厉害的儿子?

    小鹊笑道:“姨奶奶,三爷不是你儿子是谁的儿子啊?阖府里不知道多少姨奶奶眼红呢。”

    赵姨娘得意的笑起来。

    贾环莞尔一笑。他多少有点懂赵姨娘的心情:好日子来的太突然。她还有点不适应,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放眼打量着屋子,道:“娘,你这屋里的窗纱、帐子、衣柜、用度都换了新的?”

    赵姨娘道:“是二奶奶送来换的。我就都收下来。白送的,不要白不要!”

    贾环微微一笑,喝着茶。赵姨娘是这个性子,白送的东西肯定要。他去遵化之前,和王熙凤算过总账。王熙凤转头来“讨好”赵姨娘是很正常的事情。赵姨娘作为贾政的宠妾,本来是可以享受到贾府的这些待遇。又问道:“这两个丫鬟也是凤嫂子调拨过来的?我看着院子里的人多了些。”

    小鹊笑着回答道:“是老太太给的。春雨、夏荷都是府里的二等丫鬟。现在屋里的月钱都是足额的发放。”说起月钱,脸上便洋溢起笑容来。

    贾府里的一等大丫鬟都是贾母、王夫人等人使唤。如鸳鸯、琥珀、金钏儿、彩霞等人,宝玉屋里的袭人是一等丫鬟,但“组织关系”还是挂在贾母屋里。月钱一两银子。

    像小鹊、晴雯、如意、小吉祥她们几个算二等丫鬟,领一吊钱。再次一等的小丫鬟领500月钱。再往下就是洒扫的小丫鬟。

    赵姨娘一个月一共要领4两4吊钱。2两月钱是姨娘的待遇,2两是贾环庶子少爷的待遇。迎春、探春、惜春她们都这个待遇。林黛玉的月钱是6两银子。4吊钱就是4个大丫鬟的月钱。

    贾环笑了笑,心里有数。

    小鹊又介绍了其他方面的待遇提升。赵姨娘屋里额外再添了2个使唤的婆子,4个洒扫的小丫鬟。难怪,贾环进来时,明显感觉这间小院中热闹了不少。

    正说话间,贾环的乳母张嬷嬷进来,赔笑着给众人见礼,“见过姨娘,见过三爷,见过几位姑娘。”姿态放的很低。

    贾环有一两年没见张嬷嬷了,她面相看起来有些老,淡淡的点点头。他对小贾环的乳母很不喜。雍治8年时,他还整治了张嬷嬷一回。

    张嬷嬷时常来赵姨娘这里走动。赵姨娘让丫鬟给她搬了个矮凳坐下,道:“嗳哟,张嬷嬷你这是来找环哥儿有事吧?”

    张嬷嬷呵呵笑着点头,讪笑着对贾环道:“三爷如今越发的出息。我们这些奴才心里也高兴。我大孙子今年有十二三岁,想求三爷恩典,赏他口饭吃。”

    张嬷嬷求贾环,晴雯、如意、小鹊几个丫鬟都不说话。赵姨娘喝着茶,看着张嬷嬷,她第一次听说这事。

    贾环就是一笑,本来要拒绝,又转念一想,道:“行。你明天让他到望月居里去找钱槐。”

    张嬷嬷千恩万谢的要磕头,又说着一箩筐好话。

    贾环摆摆手,“不用了。我娘这里,你每日来的勤一些,多走动走动。”张嬷嬷这样的人,也有些她的用处,可以给赵姨娘解闷、说话。至于张家的孙子是否可用,看能力吧。

    打发了张嬷嬷离开,贾环看看天色,预估着有三点多,起身道:“娘,我去三姐姐哪里坐一会,晚上过来你这里吃饭。”

    提起探春,赵姨娘冷哼一声,她和女儿探春关系不好,“环哥儿,你现在和她比我这个娘还要亲。”

    贾环笑一笑,并不介意,和赵姨娘说了一声,带着晴雯、如意离开。

    赵姨娘和探春的关系是个死扣。他即便地位提升,也是无法的。赵姨娘因为母爱愿意为他去死,但对探春的要求是,要探春给银子她花。这……

    他的三姐姐探春是何等出色的女子!容貌:顾盼神飞,见之忘俗。这是一般美女都无法达到的标准。才情:大观园的海棠社,就是她率先倡议。

    她给宝玉的花笺上写起诗社的句子:……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妹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

    这又是何等的大气、豪爽之语。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

    她的判词云:才自清明志自高。容貌、才情都是一时之选。在贾府内,诨号“玫瑰花”。让人又喜欢又不敢惹她。怕玫瑰花刺扎手。

    但她摊上这么个娘,也是难受。

    就这样吧!

    ……

    ……

    贾环从赵姨娘的小院后出来,走几步就是东跨院后的抱厦厅。三春现在住在这里。

    就在贾环前往三春的住处之时。李纨服侍贾母、王夫人等人吃饭毕,回来休息,打发了和如意关系很好的大丫鬟素云送腊八粥到贾环的望月居,看他在不在家?

    她午饭前在贾母处听得贾环要负责族学,就想着和贾环说一声贾兰的学业。

    贾环带着两个大丫鬟出门了。望月居里的一个小丫鬟接待了素云,“素云姐姐,三爷带着晴雯姐姐、如意姐姐去姨奶奶和三姑娘那里去了。”

    素云听了,回来给李纨说了一声。

    李纨沉吟着轻笑,“我知道了。”倒是她急了。想来,环兄弟还是要先去看他的娘、姐姐。她等两天再去找环兄弟才是。

    李纨想了想,道:“素云,你打发人去给东府的蓉大奶奶说一声环兄弟要负责族学的事情。”

    素云应着,重新出去。

    ……

    ……

    东跨院后的三间抱厦厅正门对着甬道,屋舍与贾府的花园、院落、回廊相连。面积并不宽敞,住进迎春、探春、惜春带几个丫鬟、婆子刚好。

    贾环顺着回廊直接先进的是迎春的房间,正好迎春、探春、惜春在屋子里聚着下棋。大丫鬟们司棋、绣橘、侍书、翠墨、入画、彩屏几个在一旁候着。

    冬日幽静,阳光从窗栏处透进来。空气中带着几许女儿们的香气。丫鬟们穿红着绿,姑娘们气质各异,若花园般,姹紫嫣红。

    贾环带着寒气走进来,司棋、绣橘两个迎春房里的大丫鬟忙迎过来,“三爷来了呢。”

    一屋子丫鬟都是笑着见礼。这时不同于几个时辰前在老太太屋里。这会儿要轻松的得多。

    探春穿着青色的棉袄,正在和迎春下棋,笑着将棋子放下,“三弟弟见过姨娘了?”她知道贾环来找她说话的。

    迎春和惜春两人站起来,“三弟弟、环三哥。”贾环送了迎春一卷射雕的手抄本,送了惜春一卷精美的木雕版佛经。关系处的挺融洽的。但贾环毕竟是在贾府内时间短,而且地位高,迎春和惜春两人还是站起来。

    贾环微笑着摆手,道:“二姐姐和四妹妹不用客气。讲虚礼,倒是生分了。”

    说笑了几句,贾环坐着喝了半杯茶,问着三春这一两个月在贾府的情况、趣事。笑道:“三姐姐,怎么,你们没跟着宝姐姐、林姐姐她们一起顽?”

    迎春温柔的浅笑,低头喝茶。惜春俏丽的小脸上则是敛着笑。

    探春微微一笑,解释道:“宝姐姐家去准备你明晚的晚宴。宝二哥和林姐姐在她屋里说话。我和二姐姐、四妹妹自然回来了。”

    贾环笑着喝茶。

    宝玉和黛玉的爱情分为三个阶段:初恋、热恋、成熟。以林如海之死为分界线,之前,则是互有好感,是为初恋。两人在这个阶段,相互试探、磨合,经常吵架、拌嘴,关系时好时坏。

    林黛玉红楼十一年冬奔父丧回贾府,全书红楼十二年修建大观园一笔带过,到十三年大观园修建完成后,黛玉即与宝玉是热恋状态。以宝玉挨打,第三十二回,诉肺腑为两人感情的成熟标志。

    迎春、探春、惜春笑宝玉、黛玉间的事情。大约是和初中时,看到同学里有一对时,大家私下里说笑着的感觉。贾环理解这种感觉,因而笑起来。

    不过,贾环心里是觉得,宝玉绝非黛玉的良配。就像所有的人孩童时学走路都会摔跤一样。男孩和女孩,谈恋爱,基本也要经历初恋、热恋、成熟等阶段。

    但林黛玉的病,多半是哭出来的。这其中有她自伤身世的原因,也和她担忧自己的爱情没有结果有关。宝玉是要负责任的。

    宝玉和黛玉试探来试探去,迟迟没有山盟海誓之语。等定下来之后,宝玉又不筹备、左右自己的婚事,只会被动的等待。连黛玉的丫鬟紫鹃都知道劝黛玉,趁贾母活着时将婚事定下来。偏偏宝玉一句不提。

    这……!

    不是个男人啊,废物点心。真是:纵生的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谁家姑娘要是对他托付终身,那真是被坑到家。

    贾环脑子里的思绪一闪即过,再说笑一会,探春让惜春帮她接着下棋,和贾环到隔壁小厅里说话。

    身材高大的司棋看着贾环的背影,对身边的几个大丫鬟叹口气,“唉!”对侍书、翠墨道:“我家姑娘怎么没有这样个弟弟?你家姑娘本来就很厉害了。”

    侍书、入画、如意几人都咯咯娇笑起来。

    晴雯的嘴一向很利索,娇俏地笑道:“我家三爷不也是二姑娘的弟弟吗?三爷都说了,让你有事找他啊。”

    司棋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赶明儿我去求三爷,你可别把我拦在外面。”

    惜春的大丫鬟入画补一句,“晴雯,我也是呢。”她家姑娘老想着去出家。希望有三爷护着,能打消她的念头吧!

    晴雯美丽的大眼睛斜着两人,抿着嘴娇笑,道:“合着在你们眼里,三爷是好人,我是坏人啊。”

    ……

    ……

    几个丫鬟说笑的时候,贾环和探春在小厅的窗前说着话。冷意从窗外透进来,令人神清气爽。

    贾环轻声道:“三姐姐,我去遵化和山长详谈了一晚,我已经决定留下来。”

    探春就笑起来,看着贾环,轻轻的点一点头,“嗯。”

    贾环也笑起来。他和探春都是极其聪明的人。只说一句,千言万语都汇聚在其中。

    探春沉吟着道:“三弟弟,我听说族学里很乱,乌烟瘴气。你怎么选择去负责族学呢?”她中午回来就在思考这件事情,为她弟弟筹划。

    贾环的手指轻轻的敲着精美的木窗栏,眺望着天空中的白云,自信的道:“三姐姐,族学会成为我的基本盘。”

    这一刻,贾环心中笃定。

    第194章 族学(上)

    贾环在腊月初八的下午、傍晚分别拜访了贾赦、贾蓉。随后,环三爷即将负责贾家族学的消息便传遍宁荣街。

    贾家共二十房,在金陵原籍十二房,在京城中八房。荣国府上上下下有一千多人,宁国府略少些,亦有近千人。而余下六房约有三百人。总计有两千多人,都住在宁荣街。

    冬夜里,宁荣街上行人减少,灯火在荣国府、宁国府、街道两旁的屋舍中亮起。

    贾府的管家、管事、内管家、丫鬟、仆人、婆子;住在宁荣街中的各房族老、子弟们,各自议论、商量、观望、等待着贾环的动作。想法各不相同,猜测着贾环的用意。

    荣国府东路,贾赦的一名小妾邱氏房中,灯光明亮。

    贾琮从住处过来,兴高采烈的道:“娘,三哥负责族学,派了人通知我明天上学。等我以后也像三哥考个举人回来,让你享福。”

    邱氏给儿子说的抹着眼泪哭。

    ……

    ……

    荣国府外,宁荣街西胡同中,贾菌的寡母叮嘱着儿子,“你去上学不要淘气,认真读书。跟着兰少爷(贾兰)一起。唉,你要是能得了环三爷青眼,我们娘俩往后的日子也好过些。”

    ……

    ……

    宁荣街东胡同中,贾家五房玉字辈的贾璜,从外头回家,叮嘱妻子金氏,“今日听人说环三爷要管着族学,你侄儿金荣在族学里要安分些,别惹事。”

    金氏性子有些泼辣,笑呵呵的道:“嗳哟,他一个小孩,还要学人当先生不成?我明儿和侄儿说一声,让他老实些。你是怕他把我侄儿从族学里除名?”

    贾璜道:“那倒不是。族学里,亲戚们想去上学都可以去。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侄儿不要当那出头鸟。”

    金氏不以为然地笑道:“照我看,叔公(贾代儒)未必肯让他胡来罢?他这是断人财路呢。”

    贾璜笑着摆摆手。

    族学按规矩是不收钱的,提供两顿茶饭。给贾代儒的束脩也是有的。但近年来,谁想要进族学都得给贾代儒送二十四两银子,这是潜规则。环三爷要是管着族学,确实是断人财路。

    ……

    ……

    消息就像一阵风一样传遍贾府上下,住在宁国府外的贾蔷吃酒回来,听了消息,到宁国府中找贾蓉。

    在宁国府内的落云轩里见着贾蓉,问道:“蓉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的传起来说贾环要负责族学?真的假的?”

    他如今虽然每日斗鸡走狗,赏花玩柳。但还是在族学里挂着名。作出一副上进的样子。

    贾蓉笑着给贾蔷斟酒,“好兄弟,别着急,先喝口酒。这事还能假得了?环叔傍晚时来我这儿坐了一会,说了这事。他身上有一个举人功名,阖府上下就是去修道的太爷(贾敬)能压的过。环叔要去族学里教书,谁能拦的住?”

    贾蔷郁闷的叹口气,“就怕是我的好日子就要没了。”他和贾环的关系不好。真要是贾环在族学里教书,他怕是要给贾环整。

    贾蓉就笑,“你不去族学里不就完了。”他最近心情比较好。父亲死后,便没人再管他,万事都是由着他的意。

    贾蔷摇头道:“我不挂在族学里读书,岂不是成了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弟。不妥。”他要是有银子的话,也像蓉哥之前一样,去国子监捐个监生。

    两人喝了一会子闷酒。贾蓉酒意涌上来,嘿嘿笑道:“好兄弟,要我说,你是关心则乱。贾环要去接收、管着族学,也得问问三太爷(贾代儒)的意思。我可是听说,他今天并没有去三太爷那儿。明儿有的好戏看。”

    贾蓉酒喝多了点。他要是清醒状态绝对不敢直呼贾环的名字。他畏惧贾环,因而在贾环面前恭敬、温顺。真要是论心里话,他很乐意看贾环倒霉。原因有两个。

    第一,他父亲(贾珍)是贾环设计死的。这件事的内幕,他很清楚。这是“杀父”之仇啊。

    第二,他媳妇秦可卿和贾环有私情(贾蓉以为的),这让他心中很憋闷。

    贾蔷眼睛微亮,喝了一口酒,精神振奋的道:“蓉哥,这话在理啊。我明儿去和瑞大叔(贾瑞)聊一聊。总要让贾环待不下去才是。”

    ……

    ……

    宁荣街中,贾代儒的住处。略有些简陋的三间瓦屋中,点着油灯,灯光微弱。

    贾代儒上了年纪,须发皆白,坐在椅子中生着闷气,他的老妻亦不敢多言,在一旁缝缝补补。

    今日已经有消息传出来,西府的环三爷要接手族学,已经怔得史太君的同意。西府的大老爷、二老爷亦不反对。然而,贾环却不来和他商量,这当他是什么?

    至于东府,他是不做指望的。五月时亲眼所见,贾蓉、贾琼,贾琛,贾璘一堆人恭送贾环离开。简直是乱了套,成何体统?

    贾代儒正生气着,心里愁闷时,孙子贾瑞从外面进来,脸色有喜色。贾瑞今年二十岁,模样周正,白白净净,穿着蓝色的外袍,行过礼后,凑上前道:“爷爷,我今天在族学里的同学里问了,大部分人都说不喜欢环三爷来管族学。”

    他是就没和环三爷作对的意愿、心思。大势如此啊!连他往日都要奉承的琏二哥都是捧着贾环。贾府上下谁会不敬着贾三爷?但这件事,他不得不出头,一旦他爷爷失去族学塾师的位置,他家里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贾代儒年色稍微好看了些,缓缓的道:“我这些年在族学里勤勤恳恳,没有过错。他一个小孩,无缘无故,凭什么来替代我的位置?明日,你去把族老们都请来,我们在族学里评评这个理。”

    “诶。”贾瑞应下来。

    ……

    ……

    夜色沉沉。贾府西路,凤姐院中,贾琏外出未归。

    王熙凤心中气恼,苦闷,留平儿在屋里陪她说话。话题不觉间转到贾环负责族学的事情上。

    平儿坐在绣墩上,道:“奶奶,我听说环三爷今天并没有去贾代儒屋里。只去了大老爷、蓉哥儿那里。”

    王熙凤卧在床榻中,盖着棉被,鲜艳的水绿色被套,“哼”了一声道:“环哥儿今儿怎么要负责族学,我是不知道。但贾代儒指着族学里的银子过日子,那会轻易松口?怕是有的吵闹。明儿有好戏看。”

    平儿就笑道:“我怎么听奶奶的口气有点幸灾乐祸啊。”

    王熙凤便笑起来。她确实是看热闹的心态。她倒是很好奇贾环怎么打开局面。贾代儒是贾家的族老,辈分很高,拼起命来,贾环能行么?

    ……

    ……

    晓星西沉,雄鸡高唱。天际边泛着白色。少顷,天色渐渐的亮起来。

    望月居中,贾环轻轻的将如意白皙、柔软的手臂从身上拿开,掀开暖和的被窝,准备起来。

    感觉到动静,如意迷糊的睁开眼睛,“三爷,你就要起来啊?”

    贾环笑着捏下她俏丽的脸蛋,上面还带着熟睡后的潮红,十二岁的小姑娘越发的清秀,俏丽。一两月不见,也越发的黏人,“还就起来?已经七点多了。”

    他中举之后,就有些懈怠,并没有像在书院读书时那样早起晨读。差不多也算是睡觉睡到自然醒。

    贾环让如意继续睡觉,起床洗漱后,在晴雯的服侍下束好头发,到前堂后,让长随胡小四送一封信给贾代儒。

    贾家很多人预估着要看他和贾代儒争斗一番。但是,搞定贾代儒很难吗?

    贾环笑一笑,吩咐一会早饭后,直接去族学。

    第195章 族学(中)

    冬季的清晨,荣国府北街行人稀少。胡小四穿着青衣小帽,身材中等,手脚粗大,拿着贾环的信,昂首阔步的在胡同中走着。

    从望月居绕道荣国府南街,穿过贾府外的屋舍,街道巷子,往贾代儒家里而去。

    他现在是环三爷的长随,最威风的时刻就是今年五月份在宁国府一脚将宁国府的都总管赖升给踹到,绑起来。听他父亲说,已经有媒婆在问他的婚事。

    胡小四鼻子里欢快的“哼”了一声,他心里烦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他想改个名字,求了三爷一次。三爷提供了两个名字给他选:胡一刀、胡斐。他还没想好。

    胡小四一路上碰到几个熟人,打了招呼,很快就到贾代儒家中。两间瓦房的小院。

    此时,贾代儒刚刚起床,正和老妻在堂中吃着早饭:馒头,稀粥,配着咸菜。

    他的孙子贾瑞则是一大早就出了门,前往各族老:贾代修,贾敕,贾效,贾敦的家中串联。准备今天上午一起去族学,和贾环理论。

    胡小四进了屋,贾代儒的老妻招呼了一声,“谁家的小子,到家来有什么事啊?”

    胡小四道:“太爷,三爷让我来给你送封信。”

    贾代儒今年七十多岁,须发皆白,看起来枯槁、消瘦。今天特意穿了一身灰色的儒衫,蓝色的四方平定巾。一听贾环的名字就皱起眉头,看着胡小四,冷声道:“信呢?”

    胡小四心里顿时有点不爽,这什么态度啊?将信拿出来,递给贾代儒。

    贾代儒将信放在饭桌边,继续吃早饭。

    胡小四道:“太爷,三爷说了,让你当着我的面,把信打开看看。”

    贾代儒气咻咻的指着胡小四的鼻子,骂道:“小儿安敢欺我?”骂归骂,还是将信裁开。

    他确实扛不住贾环的压力。贾环只要嘲讽他一句:小友治何经典?他就得羞愧的去死。七十多岁的人,谁担得起“小友”这个称呼?

    贾代儒将信打开,读起来,脸色忽的一变,气的脸色泛红。

    贾环的信中写道:“老先生执掌族学近十年之久,而我贾家竟然无一人过县试。环不才,今科登及桂榜,意欲刷新学风,重整我贾家诗书翰墨之族气派。”

    这是赤裸裸的蔑视他。虽然是事实,但让他心中尤其的不舒服。再往下看,心中的胆气消了些,背上有些凉气。

    “环也有闻,至族学读书者必先奉老先生以二十两银。然我族中早有定规,入族学无须杂费事项。老先生的束脩每年府中都有供给,这是何道理?吾未闻读书人有行此陋规者!”

    贾代儒再往下看,脸上的表情很纠结。

    “有感老先生数年之功,劳苦功高,以每年纹银四十两而谢之。不至令老先生衣食有优。族学之事,环一力承担。无须老先生费心。在家安享晚年。”

    贾代儒看完信后,沉默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很明显,如果他要跟贾环对着干,那他额外收取束脩的事情就要被揭发。闹出来,他一生的名声就要毁掉。

    而他愿意和贾环拼死一搏的原因就在于族学塾师这个位置有收入,不然他一家三口人都要喝西北风,但是贾环愿意给他每年四十两荣养银。

    这是高于京城中秀才坐馆的水准。要是他还不识趣,结果只怕不会很好。

    “唉……”贾代儒长长的叹口气,什么心气就没了。他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五月份时贾蓉等贾府子弟要簇拥着送贾环离开。这少年手腕很厉害。

    贾代儒正要说话时,门外贾瑞引着贾效进来,“爷爷我回来了。效伯愿意为你主持公道。”进门看到胡小四,怒道:“好奴才,竟然欺负到我家里来了。”

    跟着贾瑞进来的贾家族老贾效脸色冷下来。

    胡小四心道:你大爷的。但还没来得及反骂,贾代儒喝道:“混账,住口!”将贾瑞给喝的愣在原地。

    贾代儒再转向胡小四,脸上勉强挤出个笑容,道:“你去回三爷,就说代儒看了信,心中有愧,族学的弟子以后托付给三爷了。”

    胡小四冷笑一声,“我知道了。”昂着头,从贾代儒家中离开。他真搞不明白,一个贾府的远房,凭什么敢对身为三爷长随的他使脸子。这下自己抽自己嘴巴了吧!

    你大爷的!

    ……

    ……

    胡小四走后,贾瑞心里急,但是不敢质问他爷爷搞什么名堂,怎么他出去一趟,他爷爷的态度似乎就变了。

    贾效拱拱手,“三叔,你有难处,我们这几房也不会看着你给环三爷欺负。族学的事情,还是你负责。”环三爷厉害,有前途。但他们这几个族老,还是要脸面的啊。

    贾代儒摆摆手,叹口气,“你有心了。不能争啊。”说着,将贾环的信给贾效看。神情颓然的坐在椅子上。不想说话。

    贾效看完信,沉默了一会,长长的叹了口气,“唉!”庄户人家,一年也就20两银子的嚼用。这条件开的很丰厚。在身败名裂和每年四十两银子之间怎么选择,这是不需要考虑的。

    环三爷,软硬兼施啊。果然是名不虚传。

    贾瑞终于忍不住,将信拿过来看了一遍,感觉给雷劈了一样,全身都是麻木的感觉。他白跳了半天,原来还是没用啊。这种无力感令他有吐血的感觉。想哭啊!

    “爷爷,你不能相信他的空口白话啊?”

    贾代儒心情正不好,瞪着孙子怒斥道:“你懂个屁?我还能活十年?他环三爷屋里一套官窑茶具都不只400两银子吧?”他并不担心贾环赖他的账。白纸黑字的写着呢。

    贾效摇摇头,拍拍贾瑞的肩膀,“瑞哥儿,你再去跑腿和几位族老说一声吧!”

    贾瑞欲哭无泪,“……”

    玛德,这锅背的!今天一早上,好话坏话全让我一个人都说了啊。

    ……

    ……

    消息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传开。贾家上下两千多人,卯足劲要看热闹的人立即就接到消息:贾环早上写了一封信过去,结果贾代儒认怂,将族学弟子委托给贾环负责。

    这让很多人都是诧异至极。

    贾府西路凤姐院中,王熙凤正在喝小米粥,她昨天身子不舒服,还没好,在家里休息,惊讶的道:“这是怎么回事?”

    平儿、丰儿在跟前伺候。

    丰儿笑道:“奶奶,所以说三爷厉害呀。只写了封信就把族里的老儒宿老给劝退。”

    王熙凤笑骂:“你个小蹄子懂个屁。”信里面有古怪,怎么可能是劝退那么简单?“热闹没的看。我一会睡觉得了。”

    ……

    ……

    贾赦夜宿在小妾邱氏房里,早上听了丫鬟进来回报,沉吟一会,“这小子!”

    可惜不能为他所用啊。

    ……

    ……

    贾蓉在宁国府内听到消息,瞪着前来汇报的小厮喜儿,“劝退?你糊弄爷们啊。”

    喜儿哭笑不得的道:“爷,真是这样。我哪里敢骗您啊!”

    贾蓉一阵无语,这贾代儒也太水了,贾环写一封信就退缩了。他还等着看场好戏呢。

    “你下去吧!”贾蓉抑郁的叹了口气。准备去找尤二姐“倾述”下他的郁闷。

    ……

    ……

    宁国府内宅中,尤氏和秦可卿两人吃过早饭在一块儿说话。一个风韵犹存,一个国色天姿。贾珍的两名侍妾佩凤、偕鸾两人陪在一旁坐着。另有丫鬟、婆子若干。

    听到丫鬟们传进来的消息,尤氏愣了下,感慨的道:“这……这……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环哥儿这厉害的。”

    贾环九月份回贾府的时候,到东府这边坐了一回。当着贾蓉的面建(吩)议(咐)让她管理宁国府的内宅。这段时间,她将宁国府的内宅整治的极其妥当。大权在握。和儿媳妇秦可卿关系融洽。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丈夫贾珍的死和贾环脱不了干系。但是要说她此时心中对贾环有多么大的仇恨,是有点假的。她心中,其实感激要多一些。

    秦可卿温柔的一笑,接着话,“我原还担心着。哪里知道环叔三下五除二就解决问题。我兄弟去年给赶回去,父亲也愁着,我想请托环叔,让我兄弟再回去读书。”

    尤氏就笑,“这不马上过年吗?等过年时,蓉哥儿请环哥儿吃酒,请他进来,说一声就是。”

    秦可卿笑着点头。她和丈夫的关系已经冷冻。她有些想见环叔倾述她内心的痛苦。

    ……

    ……

    清晨的时间在缓缓的走过。赖升跟着赖大一起从赖府出来,往贾府而去。兄弟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身边跟着几个家里使唤的心腹小厮。

    赖升看看日头,讥讽的道:“贾代儒那老东西真是怂,一年40两银子就给收买。”

    赖大皱皱眉头,“族学那边本来就没什么有油水。”原本有油水的工程都在他兄弟二人手中。现在宁国府那边换人了。

    赖升嘿嘿一笑,道:“即便贾代儒不挑事,但家里那些哥儿可不是省油的灯,谁乐意整天念书。少不了要生事。关系错根盘结,我看他环三爷能有多大的能耐。”

    赖大点点头。贾家享福日久,族中子弟,少有能吃苦读书的。

    ……

    ……

    上午的阳光柔和的洒落在林黛玉的房中,驱散着冬日的清寒。檀香的余味缭绕。闺中女儿冬日懒起,淡扫娥眉。

    宝玉笑呵呵的从屋外进来,殷切地问道:“妹妹睡的可好?昨儿是我不是,我给妹妹赔罪。”他昨天下午和妹妹一起顽时,言语唐突了妹妹。气恼了一回。

    林黛玉正在吃药,紫鹃在一旁服侍着,冷笑道:“谁敢受二爷的礼啊?你何不去找你的宝姐姐说话呢?”

    紫鹃笑着摇头。

    宝玉道:“妹妹,我昨儿说话说的急了。是我不是。今天早上来,是有件事要和妹妹说。”

    黛玉便不再赶宝玉,安静的喝着药。

    宝玉道:“妹妹不知道吧?昨儿中午在老太太那里,环哥儿不是说要负责族学吗?今天一早他写了封信给儒太爷,将太爷劝退。这会儿已经往学里去了。”

    林黛玉奇怪的道:“这什么事?”她可是看的明白。环哥儿是举人功名,那一位老先生只是个童生。怎么拦得住环哥儿?

    林黛玉又笑道:“怎么,你想去给环哥儿当学生?”

    宝玉讪讪一笑,道:“妹妹说笑了。我肯定是不去的。还不如和妹妹一块读书。族学里什么情况,我原和秦鲸卿一起去过,知道的。妹妹,你且等着,要不了一会,就会有故事传来。薛蟠大哥在族学里挂了名。嘿,要是起了冲突,不知道环哥儿有没有脸今晚去姨妈家里吃饭。”

    第196章 族学(下)专治各种不服

    冬日已经掠过屋檐、树梢。贾环带着长随钱槐、蒋兴、张三从荣国府北街拐向角门街,再沿荣国府南街直走,折向一条巷子,往前数百米,抵达族学。

    胡小四早等在族学门口。将贾代儒的话给贾环回了。贾环点点头,带着长随进了族学。

    贾家的族学是由几间黑瓦青砖屋舍组成的院落。进门是一处庭院,种着两颗槐树。冬季时分,树枝光秃秃的。

    充当教室的瓦屋中有些嘈杂,充斥着各种声音,仿佛菜市场。

    “环三爷要来管族学的事情,你们知道吗?”

    “知道。谁不知道?他吃饱了撑着,到族学里来做什么?”

    “就是。我们要他管?你们是没听说他读书的劲头,听说几个月都没出荣国府的门。啧啧。”

    “吓,你那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据说环三爷在那什么捞子书院读书时时常卯时就起床读书。我的天哪,谁受的这样。”

    “哈哈,蔷二爷,东府那边的人都奉承着环三爷。他人怎么样?”

    “哼,你们都老实些就是。那是个脸冷手黑的货。”

    “哈哈。哈哈!”

    教室外,钱槐的脸色变的不好看,“三爷……”他很有点“主辱奴死”的觉悟。今天早上来望月居报道,张嬷嬷的长孙,姑且称之为张三十三岁的青年浓眉大脸,穿着打着补丁的夹袄,看着钱槐,跃跃欲试。就等他说话。

    贾环摆摆手,并不着急进讲堂,沿着回廊将族学看了一圈。教室左侧设有塾师的休息室,供奉着至圣先师画像的斗室,放着桌椅板凳等物的杂物室。教室后面则是个小花园,设有水井、厨房、厕所。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贾环从走廊处转回来时,就见贾琮从教室里出来。贾琮惊喜的道:“三哥,你来了。”

    贾琮喊这一嗓子,讲堂里发出一阵哗然的声音,伴随着各种椅子挪动、孩童惊慌的声音,随即由热闹的菜市场变成鸦雀无声的课堂。

    贾环笑着拍拍贾琮的肩膀,贾琮小他一岁,个头比他矮些,“琮哥儿,你出来干吗?”他昨天下午去见贾赦的时候,提了一句,让贾琮过来族学上学。

    自他的业师林举人回福建后,贾府内便再没有西席。贾兰、贾宝玉要读书也只能来族学。

    贾琮笑道:“三哥,我出来上厕所。”

    贾环微笑着点点头,让贾琮先去,他则是推开讲堂的门,带着寒凤走了进去。

    ……

    ……

    教室中宽敞,坐着有近三十名学生,各自坐在课桌前,课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书本。两张课桌并排在一起,依次陈列开。与一年级的教室类似。

    学生中有的年纪大,有的年纪小,有的继承贾府的基因容貌俊俏,有的则是平实无奇。有的衣裳鲜艳,有的衣衫寒酸。

    贾环走到正前方摆放的塾师案几后,站立着,眼神巡视着贾家的子弟。有的人眼神带着审视、对抗、不屑,如贾蔷、金荣等人;有的人乖巧、尊敬。如贾兰、贾菌等人。

    贾环脸色平静的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教室里的贾家子弟炸开了窝,“在我眼中,你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是垃圾!”

    他并不是在搞军训、户外拓展时激励士气什么的!这是他的心里话。贾家族学的这些子弟,大部分都是寄生虫,废物。没几个认真读书的。都是来混吃混喝混日子。什么金荣、香怜、玉爱之流的,更是只会搞基。这些人没几个配的上“读书人”这三个字。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族学的。他想要的族学是需要能够产生人才来支撑他在贾府内的权势、地位的基地、基本盘。他将按照他的意愿来改造族学。

    这是他主导贾府的开端。第一步。

    底下顿时群情汹涌,各种声音组合的声浪涌来。金荣带头不满地叫道:“环三爷这话是什么意思?看不起人。看不起人,你别来啊!”

    “就是啊。”

    “你环三爷金贵,我们是垃圾。你别和我们混在一起啊。”

    贾环哂笑一声,摆摆手,制止要进来的钱槐、张三、蒋兴三人,朗声道:“不服气?好!我就喜欢有志气的人。你们当中有多少人能把三字经给我一字不差的默写出来?”

    教室里汹涌的声浪顿时小了些。

    贾环讥讽道:“三字经是最基本的启蒙课程,你们在族学里读了有两年以上的人不少吧?连这都不会,你们还有脸说自己不是废物?兰哥儿,背给他们听。”

    教室里静下来。贾环说的事实。

    贾兰穿着整齐的衣衫,当即站起来,先向贾环行礼,再道:“是,三叔。”说着便开口背起来,“人之初,性本善……”

    贾兰背诵的时候,金荣等人一脸的不以为然。这时,贾瑞办完事,气喘吁吁的赶到族学中来。

    贾环让贾兰停下来,表扬道:“背的好,兰哥儿。”再正式宣布道:“从今天起,族学由我来负责。我现在公布新的学规。第一,不准迟到早退。第二,不准赌钱。”

    贾环的话音刚落,一名十五六岁的子弟嗤笑道:“三爷,您管得也太宽了。我在外面赌钱碍着你什么事?”

    贾环笑一笑,淡淡的道:“胡小四,把他给我拖出打二十大板,撵出族学。”

    “是,三爷。”胡小四和钱槐两个扑进来,将连通在一起反抗的三名贾家子弟捆起来,拖到庭院里,在槐树下的石板路上,打的鬼哭狼嚎。

    坐在教室中的贾蔷心中极度无语。这三个是贾府里的近支。以为贾环不敢动他们。但这脑袋里都是灌了水的。贾环明显要立威。还巴巴的送上门。

    教室里的贾府子弟噤若寒蝉,心中发凉。环三爷果然脸冷手黑。这二十板子下去,怕是要一个月起不了床。再者,撵出族学,谁受的了?族学这里有茶有饭,读书又轻省,家里要省多少嚼用?

    贾环看了下面的学童一眼,继续道:“第三,尊师重道,同学友爱。第四,禁偷盗抢掠,但凡有作奸犯科之辈,一律开除。第五,不准男风。发一起,处理一起。第六,族学一月一考,分级考试,考试不及格者,开除族学。”

    贾环说第五条规定时,教室里想起吃吃的笑声。这事,宝二爷都要沾点边。去年和秦钟的事,还挨了政老爷的大。据说就是眼前这位爷告的状。而等贾环说出第六条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哀嚎,“啊……”教室里变得杂乱不堪。但摄于贾环刚才凌厉的手段,没有一个人敢当出头鸟质问他。

    贾环并不管下面的贾家子弟怎么想,接着道:“现在所有人把三字经默写一遍。默写不过关的,领戒尺二十下。”

    下面又是哀嚎声遍地。很多人都默写不下来的。金荣对贾瑞使了个眼色,民心可用啊。

    贾瑞点点头。他其实早得了薛蟠的吩咐,要在今天课堂上给贾环难堪。本来以为他爷爷回阻止贾环来族学的,哪里知道今早会那样?薛蟠吩咐的事情,他自是不敢在爷爷面前吐露半点口风。

    金荣道:“三爷,我肚子疼要去上厕所。”

    一人跟着金荣后面道:“三爷,我今天毛笔坏了,想去买一支来。”

    又一人道:“三爷,我今天没带竹纸,不知道能否发一刀竹纸给我。”紧跟着有六人向贾环报告出了各种问题。

    贾蔷心里笑一声,“这才像话啊!硬抗谁惹得起贾环?要来软的。”刚才那几个真是太无脑。

    贾环正在书案边磨墨,他准备将刚才的学规都写出来贴在墙壁上,斜了九人一眼,淡然的道:“去吧,不用再回来了。”

    金荣应了一声,“诶”,随即就发现不对劲,刚站起来就僵硬在原地,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淡去。

    “噗嗤……”贾琮、贾兰、贾菌几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就这样的货色,也敢威胁三叔?知不知道三叔当年府里时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局面啊?

    金荣九人懵逼了。谁也不肯带头出去。环三爷是说:不用再回来了。谁敢试试真假?

    贾环磨好墨,瞟了几人一眼,催促道:“都有事情就赶紧走,磨叽什么?”

    金荣欲哭无泪,求助的看向贾瑞。他现在没有完成薛大爷的交待吃酒的想法,现在是要考虑怎么过关的事情了啊。

    贾瑞干笑几声,站起来向贾环行礼,“三爷,他们几个是瞎闹,您别生气。”说着,训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坐下来默写三字经。”

    贾环厌恶的冷哼一声,打断贾瑞的话,“不必了。你们九个现在被开除了。自己滚!还有你,贾瑞,从今以后,学堂里的事跟你无关。你月底考试不及格,不要怪我不给太爷面子。”

    贾瑞讪讪的笑了笑,“是,是。”忙坐下来。对金荣等人的眼神视而不见。实在是爱莫能助。死道友不死贫道。

    片刻后,金荣九人哭丧着脸离开族学。

    贾蔷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贾环上任第一天就赶走了12名学生。族学里学生去了快一半。真是手黑啊。

    他想了想,将心里的想法收起来,老老实实的默写三字经。然后,老老实实的到前面书案边挨打。

    贾环自是不会亲自动手,写了学规,写了族学招生的告示。由他监督,长随张三拿着戒尺打。

    ……

    ……

    族学中发生的一切,在午饭前后,像一阵风一样传遍宁荣街。贾环一个上午驱逐12人,这很难不成为新闻。贾家除了宁、荣两府的人,现在都对环三爷有了一个最直接的印象:手黑。这一次不是传言,而是切切实实的感受到。

    荣国府中,贾宝玉和黛玉两人在贾母处吃过午饭,听到袭人、紫鹃过来说的消息。

    贾宝玉一阵无语,半晌,对黛玉道:“薛大哥人呢?”

    黛玉禁不住掩嘴吃吃娇笑。这是什么话呢。还真想看环哥儿和宝姐姐反目成仇啊。

    第197章 招生简章解读

    话分两头说。金荣几人上午给贾环撵出族学,没有回家找各自的父母,而是一起去找薛蟠。

    给环三爷制造点麻烦,本来就是薛大爷吩咐的事情。事成之后,中午在坊中的四福酒楼吃酒。

    四福酒楼位于四时坊的大道上,在京城中属于第二档次的酒楼,与醉仙楼、同福酒楼没得比。但这地方对金荣等人来说,已经是异常的高档。

    中午时分,四福酒楼中生意平淡。往来的都是四时坊中高官贵族的外掌柜,商贾,办事的小官等。显贵们要宴客,自家的厨子就足以。不必来酒楼。

    薛蟠身边的小厮应儿在楼下等着,将九人带到包厢中,薛蟠正晃着大脑袋和身边的一名貌美妓家调笑,脑袋往人家胸前蹭,“好心肝儿,给我瞧一瞧罢。”

    妓家咯咯的娇笑着。

    正调笑着,金荣等人进来。薛蟠笑哈哈的道:“都坐,都坐。”又让金荣坐在他身边。当日他动了龙阳之兴,去贾家族学里哄几个少年上手,金荣亦是他的“好朋友”。

    薛蟠扫了一眼,不悦的道:“怎么,蔷二爷和瑞大爷看不起我薛蟠,不肯给面子来吃酒?”

    金荣哭丧着脸道:“薛大爷,事情办砸了。”

    薛蟠瞪起眼睛问道:“怎么回事。”

    金荣将族学里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求道:“薛大爷,你要帮我们啊。真要给撵出族学我们怎么活啊?”

    薛蟠一脚将金荣踹倒,翻脸的将酒桌一掀,“去他玛德!一帮废物。贾瑞和贾蔷两个软蛋。”说着,气呼呼的下楼,带着随从离开四福酒楼。

    昨天中午,薛姨妈和宝钗两人是当场见证贾环要负责族学的事情。晚上时,薛姨妈将薛蟠叫来训了一顿,不准他再来贾府族学。

    薛蟠本来好久都没去贾家族学,薛姨妈不说还好,一说他就炸毛了。再说,他心里早就对贾环憋着一肚子气,哪里受得了母亲竟然偏向着贾环说话。

    昨晚吵闹了一番,出来找人吩咐贾瑞、金荣等人给贾环捣乱。哪里想到竟然是这个结果,把他给气的!心里既恨贾瑞、贾蔷两个缩头乌龟,又恨贾环。

    金荣等人自是没钱在四福酒楼吃饭,见薛蟠走了,灰溜溜的下来,商量了一回,无奈的回家各找各妈。

    ……

    ……

    中午时分,消息传到贾府的管事处,赖大、赖升在小厅里吃着饭,就着小酒,听赖家的小厮来汇报了情况。

    赖升冷哼一声。他预料到贾府的子弟会不上进学习,但是没想到贾环竟然才去如此激烈的方式,一上午的时间就开除了12人。

    这让他很失望,又有点幸灾乐祸。肯定会有人找贾环求情。关系错根盘结。就看贾环顶不顶的住压力。

    赖大问前来报信的小厮,“还有别的吗?”

    小厮道:“环三爷在族学里定了新规。还有……”

    赖升插话道:“拿给我看看。”小厮将抄下来的族学新规递给赖升看。

    赖升看到第六条:族学一月一考,分级考试,考试不及格者,开除族学。顿时忍不住骂道:“呸,这个小狐狸!”作为曾经的宁国府的大总管,赖升当然看得出来这条学规背后的东西。

    他指望着各种人去求情给贾环带去麻烦,让贾环体会体会家族、人情的力量。但有这条规定在。他的指望不现实。然而,贾环很简单的应对:考试。

    一次可以求情,两次可以求情,三次呢?还是要被开除的。贾家族学里的子弟都是些什么货色他能不清楚?肯定读不好书。

    赖大有些奇怪,笑道:“那族学里可剩不了几个人啊。”

    小厮接着拿出第二张纸给赖大:“这是环三爷亲笔写的族学招手告示。”

    赖大接过来,看了一会,脸色就变了,“兄弟,你看看。”

    赖升道:“怎么了?”接过来一看,脸色再变。

    贾环的招手告示上写着,族学面向贾家在京城中的八房子弟招生,年龄限制在七岁至十五岁之间。恢复旧制,不收任何学费。只要肯来读书,通过入学考校即可。

    但这并不是让赖氏兄弟脸上变色的原因,而是接下来的一条。族学同时向贾家上下两千多人的奴仆家中子弟招生,招收六岁至二十岁之间的子弟,教授算术、钱粮、管理、经商等学问。同样,不收任何学费。身上有差遣者,只要愿意学习且能通过考试,可请贾环协调。

    简而言之,环三爷打算“量产”管事。

    赖升和赖大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眼中的惊骇之意。环三爷的本事,他们俩是不怀疑的。东庄镇的例子摆在那里的,从无到有,如今是京西有数的繁华之地。

    而对于贾家的人来说,环三爷的举人功名光环,足以让他们信赖环三爷的学识。

    赖大缓缓的开口道:“我们要阻止这件事。”

    赖升点点头。

    一名管事的培养,不是一蹴而就的。但是,隐藏在这条招生告示之中的意思,对他们这些管家来说,充满了恶意。

    环三爷这个告示,换一种解读方式是这样的:你想你儿子以后当管事吗?好,跟我混。你现在想跟我混吗?行,把儿子送过来给我当学生。

    毫无疑问,以环三爷的如今在贾府里的地位,在外面只比赦老爷、政老爷差,贾府上下都是势利眼,谁不想巴结环三爷呢?环三爷现在把路给指出来了。他在府里的真实权力将会急剧的扩张。

    而这将侵蚀他们这些管家的权力。他们除了奉原有的主子们的命令之外,预估着还得问问环三爷的意思,否则,事情就有可能办的不顺利。

    另外,环三爷不喜欢赖家,在两府之内不是新闻。而赖家内心里也不喜欢环三爷,但是面子上不敢表露出来。还得陪笑着说环三爷真厉害、真能干。

    环三爷势大,这对赖家而言不是好消息。

    ……

    ……

    下午五点许,贾环就宣布放学。给他压了一天的十几名贾府子弟感觉有一个冬季般漫长。

    贾蔷、贾瑞等人都是一脸的苦逼,各自沉默着散开、回家。贾环今天叫他们认清这个世道:要在族学里混,就得守贾环的规矩。

    贾琮、贾兰、贾菌三人快走几步,追上贾环,见礼道:“三哥、三叔。”

    贾菌是个九岁的小男孩,容貌普通,和寡母住在宁荣街西胡同里,怯怯的叫了一声“三叔”。

    贾环微笑着点一点头,和三人说笑着。贾家真要论读书的潜力,要算眼前的小贾兰。估计也是李纨教的好。家庭教育,在小孩子的成长过程中起很重要的作用。

    到宁荣街和南街交汇的十字路口,贾环和贾琮要往北街走,贾兰两人去西角门。

    贾兰犹豫了下,道:“三叔,我娘让我问你,看你几时有空在家。她想和你说说我的学业的事情。”

    贾环微微一沉吟,笑道:“过两天吧。”

    李纨急迫的心情他能理解。昨天下午素云就到望月居送了腊八粥。不过,他目前还要把族学的事情理一理。

    族学的事情,他当然不会亲力亲为。所以,他根本没有纠正贾琮、贾兰等人的称呼。否则,正常情况下,是要叫他“先生”的。

    他已经写信派钱槐送到闻道书院,请叶先生从书院里调拨一名秀才来临时帮他负责一段时间族学的课业。他再花时间去找塾师。教授贾家子弟的塾师,请一位秀才即可。

    而教授贾家奴仆的管事培训班,他另有打算。已经写信给咸亨商行的都弘,让他派两个管事过来帮忙,当助手,他打算亲自教授。这个团队,要去芜存菁。将来是他主导贾府的根基所在。

    而过两天,他还要去见沙提学,这关系到他自己的学业。所以,见李纨的事情,得往后排一排。

    当然,现在最主要的事情,是让长随们尽快将他招生简章告知贾家所有的人,这年头可是没有报纸、广播、电视的。传递消息,靠的是小道八卦。

    ……

    ……

    和贾琮、贾兰、贾菌分别后,贾环回到望月居,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带着晴雯、如意两个大丫鬟往隔壁的梨香院而去。

    今天晚上,薛姨妈请他吃酒,答谢在遵化时他帮薛丰号摆平石料生意的事情。

    约是晚上六点多。淡淡的夜色弥漫在天地间,点染着贾府里的园林、屋舍、院落。空气中有着冬季清寒的味道。

    晴雯和如意两人一人提着一个戳灯,笑兮兮的跟在贾环身边,走在石板路上。脚步泄出一些难言的轻快情绪。

    从望月居往东走过一条石板甬道就是梨香院的右厢房。薛姨妈和薛宝钗知道贾环要从这里过来,早早的派同喜、莺儿在右厢房的门外等着。

    “三爷,这边请。”莺儿穿着土黄色的掐牙背心,里面是淡紫的棉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身姿纤巧。梳着丫鬟双环髻,留着刘海,明眸圆脸,娇媚可人。

    贾环笑着点头,就跟莺儿、同喜一起穿过偏厅,走廊,转到梨香院后堂的正厅中。正厅中两排蜡烛架子排开,将精雅的客厅照的灯火通明。

    薛姨妈和薛宝钗两人正在客厅中等着,香菱和同贵在一旁侍候。见贾环进来,薛姨妈笑吟吟的迎着:“环哥儿,我正念叨着,你也该来了。”

    贾环笑着解开身上的斗篷,递给香菱,道:“累姨妈和宝姐姐久候了。”

    薛宝钗今晚穿着浅份色的衣衫,梳着刘海,气质端庄。一双美丽的杏眼落在贾环脸上。漆黑的眼眸如同宝石般明亮,娴雅的轻笑,“见过环兄弟。”

    她肌肤雪白,姿容丰美。绝美的容颜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浅浅的笑容如月华般皎洁、明丽,贾环在一瞬间有些失神。

    第198章 夜色如水

    贾环要承认,他在两三秒的时间内,沉醉于宝姐姐绝美的风姿、神韵中。

    若神女般的宝姐姐那清浅、明丽、娴雅的笑靥,清晰的铭刻在他的心中,令他如饮甘醇,心旷神怡,此生难忘。

    这应该是他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和宝钗当面说话吧?

    霎那之后,贾环回过神,回礼道:“宝姐姐好。昨天中午人多,没来得及和宝姐姐说话。”

    宝钗含蓄的轻笑,微微点点头。姿容娴雅,仪态端方。

    她昨天中午在老太太处和环兄弟连眼神交流都没有。原因,是她心里微妙的情绪。

    薛姨妈何等的精明,看得出来贾环在面对女儿时的失神。心里不免叹口气:若非贾环明确的对她姐夫(贾政)说:将婚事推后几年。她本来有七八成的把握促成女儿和贾环的婚事。

    难得有个知根知底的哥儿在眼前。人又随和,性情稳重,又有着大好前途,又肯帮衬着薛家。她是有心的。

    薛姨妈笑着将贾环让到八仙桌边坐下,吩咐丫鬟们通知厨房上菜,道:“环哥儿这话说的客气,倒伤了情分。你们兄弟、姐妹间要随意些。”

    贾环就笑,“姨妈说的是。”

    宝钗轻轻一笑,坐在下来,和贾环是面对面的位置。

    说笑着,片刻功夫,薛家的丫鬟们将精致的菜肴送上来。计有:酒糟鹌鹑、燕窝汤、风腌果子狸、胭脂鹅脯,时蔬瓜果若干。宫中饮用的惠泉酒。

    薛家久居金陵,和贾府内的饭菜口味基本差不多,细节之处略有不同。比如酒糟鹌鹑酒香更醇厚些。风腌果子狸加了些许配料,口味鲜美中有着微甜。

    胭脂鹅脯这道菜的做法是,将鹅治净,先用盐腌,然后烹制成熟,鹅肉呈红色,故胭脂鹅。肉嫩而丰。《易牙遗意》云:“鹅一只,不碎,先以盐腌过,置汤锣内蒸熟,以鸭弹三五枚洒在内,候熟,杏腻浇供,名杏花鹅。”杏花,红色,类胭脂色。

    这道充满了江南风味的菜肴,曹寅有诗云:选次不辞过,知君怜我真,红鹅催送酒,苍鹘解留人。红鹅既是胭脂鹅。

    现在可没有大棚种植技术,采取的是暖室种植的办法。成本极高。在冬季之时,能吃得起新鲜的绿叶蔬菜、瓜果,无不是权贵府邸。薛姨妈这顿酒,安排的很用心。

    吃了半杯酒,贾环便问道:“薛大哥不在家?”他对薛蟠没什么好印象,不过薛家来吃饭总要问一声。至于薛蟠对他有什么想法,他并不在乎。

    薛姨妈叹道:“嗳哟,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我昨儿说他:不要去再去族学里胡闹,如今是你环兄弟负责,他当面应着我,也不知道心里听进去没有。他要是去族学里胡闹,环哥儿也不用看我的面子,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贾环今天一上午在族学里就开除了12人,手段尤其的凌厉,展现出强大的意志。薛姨妈是清楚她儿子禀性的,这时是正话反说,提前给贾环打个招呼,手下留情。

    贾环笑着道:“我是要谢姨妈对我的支持。薛大哥如今不大往族学里去。我那些四书五经的东西,他一定没兴趣。再者,即便薛大哥犯着族学的规矩,也是我兄长,自有姨妈教他。我岂有教训兄长的道理。”

    他现在总不能说:你儿子要敢在族学里搞事,看我不抽死他!这话说出来,那饭还怎么吃?

    薛姨妈听得眉开眼笑,劝贾环吃酒,“环哥儿这话说人心里妥帖。姨妈陪着你再吃两杯!”

    一旁的晴雯、如意、香菱、莺儿四人妥当的服侍着。一顿饭吃的宾主尽兴。

    餐后,薛姨妈在客厅里指挥丫鬟们收拾着餐桌。薛宝钗引着贾环到隔壁精致的小厅中喝茶消食,稍坐片刻。

    此时,夜色渐深,明月当空。冬夜的清寒从窗外漂浮着进来。

    宝钗一身浅粉色的衣衫,身姿丰美,邀请贾环落座,轻声道:“环兄弟略坐一会,莺儿就倒茶来。”

    贾环点点头,“嗯。”和宝钗两人分别坐在桌几两边的黄梨木椅上。只见宝钗端坐着,侧影明丽、娴雅,在明亮的烛光中,散发着幽静绝美的气息。正所谓:淡极始知花更艳,任是无情也动人。

    贾环心中有难以抑制的亲近之意涌起来。

    两个多月前,他回闻道书院前和宝钗说了几句话。他当时是决意离开贾府前往江南,因而婉言劝宝钗日后不要因为家族的因素嫁给宝玉,免得落下独守空闺的悲剧。算是尽到他的一份心意。但那时宝钗满脸绯红,丢一句重话,转身回了闺房,大有再不相见的架势。

    他昨天和今天在府中,大约猜到些原因。贾府九月里谣传他的婚事时,宝姐姐也曾是绯闻女主之一。这种版本的流言,多半是薛姨妈的手笔。晴雯和如意两个丫头还说宝姐姐合适。再回顾他当时和宝姐姐说的话,是很有点唐突的。

    而宝钗在刚才他来时,主动的出声打招呼,大致是不再生他的气。原因倒是未知。

    贾环望着宝钗俏丽如玉的侧脸,喊道:“宝姐姐……”

    小厅中就贾环和宝钗两人。晴雯、如意、香菱等丫鬟们都在外间吃饭。莺儿去倒茶去了。因而,宝钗落座后,是看着小厅外面,此时听到贾环喊她,微微侧身,将视线落在贾环的脸上。

    漆黑的眼眸,清澈明亮。仿佛闪着晨露般晶莹的光华,在明亮的烛光下,无比动人。

    贾环本来就是没话找话说,在这一瞬间,看着宝钗美丽的双眼,他下面的词儿给忘掉。

    宝钗见贾环不说话,又是失神,嘴角掠过一抹微不可察的轻笑。仿佛从高不可攀的神女,变成明雅、秀丽的少女。偏过头,再看向厅外。心中有一些说不清的情绪蒸腾着。有一些轻快。

    她早前误会环兄弟冒犯她,说了几句重话。后来从宝玉口中无意得知是误会。她有意致歉。在听到环兄弟在遵化帮助家里时,她曾经自问:环兄弟对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她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所以,昨天上午在姨妈屋里听到说环兄弟回府的消息,她心里突然的浮起些难言的情绪:有一些期待,又有一些羞涩。但她怎么可以有期待再见他的情绪呢?

    时间在沉默但绝不压抑反而是有些不可言喻的愉悦、轻松氛围中飞快的流走。

    娇媚可人的莺儿从外面端着茶盘进来,看到三爷和姑娘两人都不说话,心里倒是微微诧异,将茶盘里的两杯热茶放在桌几上,又将一个精巧的荷包递给宝钗,“喏,姑娘,我拿来了呢。”

    宝钗“嗯”了一声,见贾环的目光看过来,将心里羞涩的情绪压着,镇定的将荷包递给贾环,“环兄弟,这是莺儿给你打的络子,谢你在遵化帮家里的商号解围。”

    莺儿站在一旁,颇为无语。这些葱绿柳黄攒心梅花络子是姑娘自己的打的啊。

    贾环又不傻。他今天一共就喝了两杯酒,思维还是灵敏的。莺儿是宝钗的丫鬟,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给他打络子。势必是宝钗吩咐的。他接过绣花的荷包,心里很想问一句:“宝姐姐,你真的只是谢我?”

    其实,当你看一个女孩子看的不小心失神,沉浸在她的美丽中,而她只是扭过头去,并不生气,也不说你。这意味着什么,还不清楚么?她送给你的东西,又怎么会只代表着感谢?

    但,贾环及时的想到宝钗唐突不得,一句话说出来只说了前半句就打住,“宝姐姐……”

    宝钗轻声应了一声,“嗯”,明眸看着贾环。

    有莺儿在一旁,贾环不可能那么容易失神,自嘲的笑了下,道:“又忘了要说什么了。谢宝姐姐!”

    宝钗抿嘴一笑,动人的轻笑令人如饮甘泉。她别过头去,视线看向窗外。星空璀璨,月色皎洁。月华倾落在屋檐、树木、花园、走廊、台阶上。此时的时间是雍治十年冬,腊月初九晚戌时三刻许。

    贾环微微一笑,看着宝钗美丽无瑕、优美难言的侧影,心中欢快的情绪如同连涛般扑来。

    一旁的莺儿有点发懵,都不知道三爷和姑娘在笑什么。这话不好笑的啊。

    ……

    ……

    接下来的两天,随着贾环拟定的族学招生简章在贾家传开,贾环的住处望月居,门庭若市,不时的有贾家的奴仆来找贾环,要将儿子送到族学中学习。

    还有初九当天被赶出族学的家长来求情。贾环对要回来的,父母上门求情的,自是同意。他还要考试的。这帮人,整天鬼混,终究是要被淘汰出族学。

    贾环在族学里接待了一批人,回家也不得安生。令他无瑕分身去找宝钗。然而,族学里的管事培训班是他的基本盘,他耐心的处理着当前的事务。

    到第四天,腊月十三日,事情总算梳理的差不多。族学招收的贾家奴仆、家生子的子弟计有六十二人。这批子弟背后计有四十一名管事。这几乎囊括了宁、荣两府的近三分之一的管事。

    夜色如浓墨般浸染在天地间。宁国府中的偏厅中灯火通明,菜肴、美酒车裂。贾环和贾蓉、李华、李伟、刘超、张涛四管家吃酒。贾蓉又叫了贾蔷、贾琼,贾琛,贾璘四人作陪。

    贾环是过来和贾蓉协调宁国府二十八名管事的儿子或者孙子到族学上学的事情。宁国府这边,他基本一言九鼎,说话算数。先解决这边,再去协调荣国府的事情就容易的多。

    贾蓉端着酒杯敬贾环的酒,打包票道:“环叔,你看中谁只管挑去,我保证无二话。李华,你好好的安排,不能出岔子。”

    李华忙起身,半弯着腰谄笑道:“大爷,你放心,保管没问题。只有十几个小厮的事要找人替下。”他八岁大的孙子也给送进去了。府里谁不想跟着三爷混啊?三爷的前途谁看不到?

    贾环笑一笑,拿起酒杯和贾蓉干了。他喝了两杯,此时酒杯里面是白开水,“蓉哥儿,你有心了。”

    贾蓉就笑起来。

    一顿酒到晚上九点许,贾环坐马车回望月居。冬夜风大,步行难受。

    宁国府的管家都散去。贾蔷、贾琼,贾琛,贾璘陪着贾蓉到外书房说话。

    贾蔷长叹道:“蓉哥,你怎么能一口答应下来?你不知道他教那些家生子的子弟的用意吗?这是收罗人心。谁不想后辈子弟有出息。再这样下去,你这宁国府都变成他的了。”

    贾蓉沉默了一会,郁闷的道:“环叔要闹就由他闹吧,我能有什么办法?”这是一句真心话。他不同意难道拒绝?天知道贾环回头会怎么折腾他。

    贾蔷抑郁的喝了口茶,“唉!”别说蓉哥不硬气。在环三爷面前,阖府上下,没几个敢硬气的。他自己不也老老实实的呆在族学里读书?这事由着他弄,就看荣国府那边的想法了。

    第199章 蒹葭

    贾蔷是希望由荣国府给贾环一个难堪。但第二天上午,贾环亲自到荣国府内的管事处协调时,赖大、林之孝、单大良、吴新登、张才五大管家俱是承诺放人。

    贾环笑一笑,带着长随钱槐、张三等人去族学。

    贾府主管外事负责人有三个:贾赦、贾政、贾琏。其中政老爹是万事不管。贾环预估贾琏不会因为这点子小事和他作对。对贾赦,贾环是没底的。但贾赦竟然没有阻拦,他准备的后手完全用不上。

    赖大等管家从利益上来说,肯定是想阻拦的。但是,他搞定宁国府那边之后,荣国府这边的管家如果敢拦,多半是要贾府的人戳脊梁骨的。这是阻人前程嘛!

    上午时分,寒风凛冽。贾环抵达族学后,先安排贾兰、贾琮教授族中子弟三字经、千字文,补习基础功课。这种蒙童课业他实在没有兴趣教授。贾代儒完全就是在族学混日子,贾家这帮子弟的功课其烂无比。贾家竟然号称“诗书翰墨”之族,这不要脸简直是到了一定的境界。

    腊月底放年学前,他要分级考核。淘汰末位三人。

    这几天,经过贾琮、贾菌、钱槐、胡小四等人在宁荣街上贾家各房里的宣传,贾家子弟来了二十多个,都是没钱给贾代儒送银子的子弟。听钱槐说,年后还会有人来。

    安排好贾家子弟这边,贾环到旁边的青瓦屋中整理家生子的子弟们。家生子属于贾家的私产,奴隶,即便识字,也不能参加科举。所以,贾环并不打算教授他们八股文。而是计划在启蒙课业外,教《论语》学习做人,再教一部《诗经》陶冶情操即可。

    诗经是中国古代诗歌的源头。国朝大型的祭祀或者典礼中,都要吟唱诗经中的句子。比如:举人考试后的鹿鸣宴,就是要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萍”的诗句。

    贾环的本经正好也是《诗经》,以他能过科举强地北直隶乡试的水准,教授起来自是毫无压力。

    贾环走进教室中,站到正前方的中间。正聚成几个圈子围着钱槐、胡小四、蒋兴三人吹牛,或坐,或站着的四十多名奴仆子弟都是嚯的站直,纷纷跪地向贾环行礼,口中叫道:“奴才见过三爷!”

    贾环皱皱眉头,做个手势,朗声道:“都起来。从今以后,见到我不准用跪礼。再来一遍。”

    一个只知道跪在地上的人,是不能担当大任的。他要的是精英管事团队,不是服侍主子的奴仆团队。

    四十多名家生子,年纪小的只有六岁多,年纪大的刚好卡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上,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再各自弯腰向贾环行礼,“奴才见过三爷!”

    贾环再次伸手示意,“都免礼。等几天,所有人都到齐,我们举行贾府第一期管理培训班开班典礼。”

    黄埔军校,当年前四期的精英们戎马征战,立下赫赫战功。他不要求这批人有这样的水平、素质,但是至少要帮助他横扫贾府,掌握贾府的权力。甚至扩张贾府的商业业务,对外拼杀。

    家生子们不明所以。站在队伍中的一名马脸少年安静的听着环三爷的讲解培训班要培训的事宜。心中发誓要混个出人头地来。他的名字将很快被同学熟知:江兴生。

    贾环先挑选识字的人,再接着点人数、分组、编队,指定各组负责人。安排打扫卫生,搬课桌椅子进来。一起在族学里吃过午饭后,正忙着时,留守在望月居的长随归趣过来回报,“三爷,有客人来见你。他们说是你在闻道书院的同学。”

    贾环一听,当即高兴的笑起来,是叶先生和都弘派来的人到了。帮手来了。“走,回家里去。”

    ……

    ……

    望月居的外书房中,窗明几亮,陈设雅致。书房中,久别重逢的笑声阵阵。小厮奉了茶进来,一一分送给坐在梨木椅中的几人。

    大师兄公孙亮一身白衣,丰神俊朗,气质温润如玉。中举之后,身上多了些意气风发,一扫往日的内敛、沉郁。喝了口茶,笑着道:“贾师弟,你这日子逍遥啊!”

    公孙亮九月份回密云县,待到十二月初才返回书院一趟,听闻叶先生说贾环来信,便来京城中。他正好要拜见恩师(张安博)。

    贾环就是一笑,“大师兄笑我不是?文谦家里不比我这里差。”

    同来的许英朗、柳逸尘、张四水都是笑起来。许英朗道:“子玉这是黑我啊。”

    许英朗前些日子就回了闻道书院。正好快到年底,听闻贾环要给族学请一位塾师代课一段时间,就自告奋勇的来了。而柳逸尘、张四水则是来帮贾环管理培训班的。

    几人都是大笑。

    贾环问柳逸尘:“咸亨商行正在忙着研制烧瓷器的事情,你怎么又空来我这里帮忙?”柳逸尘是咸亨商行的“三巨头”之一。

    柳逸尘家里世代在大兴县当吏员,本身童子试三关中的第二关府试未过,这时笑笑,“院首,我还是想在你身边做事。都弘、姚纬他们两个顶的住。”

    他看得分明,咸亨商行的前途,很有可能只是局限在书院。如果要谋求更大的发展,跟在贾环身边是最好的方式。至于读书,他不想再读了。

    贾环沉吟了片刻,目光投向张四水,“四水,你呢?”张四水在救灾中是立了大功的,性格沉毅、勇猛,一直跟在他身边。他对张四水很亲厚。

    张四水朴实的笑笑,“贾兄,我看我自己也不像是读书的料子,跟着你做事来的痛快。我们出来的时候,纪澄那小子也想来,又担心你骂他,最终没敢来。”

    贾环笑着摇摇头,“那小子……总算明白点事理。”接着,欢迎道:“你们能到我这里来,我欢迎至极!你们俩就住在我这里。具体的事务,我们明天再谈。”

    在国朝,读书科举这条路是最快、最好提升自己地位的办法,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他不能强求。其实,书院这些同学错过了最佳进学时机啊!北直隶提学副使沙提学已经卸任。若是能在雍治八年过府试,最后一关院试预估不难。

    而随着山长的官越做越大,北直隶新任的提学官只怕会选择敌对派系的官员。否则,庙堂诸公难道眼看看着山长的势力滚雪球般壮大吗?

    许英朗性子开朗、活泼,开玩笑道:“子玉这是什么道理?你安排他们俩住你这里,要我住在自己家里当塾师啊?”

    贾环笑道:“你要住我这里,我当然欢迎啊。”许府就在城西,距离四时坊不是很远。许英朗肯定是住自己家里更舒服。以他秀才的功名,教授贾家那些子弟的学问足够了。

    众人都是大笑。

    说笑着提起大家到京城中来还没有去拜访山长,便由贾环带路,前往山长位于大时雍坊的新居拜访。

    山长到京城之后原本住在驿站中。领了新的差遣后,自是离开驿站。世兄张承剑手中有一笔银子,再加上人情往来,在京城内城中置办一套小院足矣。

    贾环和张承剑私交很好,连他的小妾都见过。他买下住宅后派了仆人来给贾环送信,告知地址。

    离开望月居时,贾环去后院里换了一套衣衫,提笔给宝姐姐写了一封信,让晴雯送过去。他这些天有点忙,没去见她。不过许英朗、柳逸尘、张四水三人的到来,他马上就回空闲下来。

    互有好感,不代表人家姑娘是你女朋友。是女朋友不代表她最终会是你的妻子。

    他很愿意和宝姐姐保持着联系、互动,将这份纯洁的革命友谊再升华一下。

    ……

    ……

    下午时分,晴雯从望月居里出来,手里拿着贾环写的信。嘴角带着古怪的笑意。

    三爷的信并没有封起来。她和如意两个现在可是认识字的,但这些认识的字组合在一起的意思,她们俩看了半天都没明白。

    望月居距离梨香院并不远。晴雯一会就走到。从西厢房进去,遇到香菱。香菱跟晴雯一起学过字,笑着道:“晴雯,你来找我家姑娘吧?姑娘在屋里做针线呢。”

    晴雯和香菱同岁,笑兮兮的道:“三爷叫我来给宝姑娘送信。”跟着香菱到里间里。就见宝钗穿着蜜合色的棉袄,葱黄绫棉裙在炕上做针线,杏眼明丽,俏脸如玉,充满闺中女儿的风情。

    晴雯将手里的一副字给宝钗,说道:“宝姑娘,我家三爷说写了一副字,叫姑娘看看字写的怎么样?”

    宝钗就笑起来,心中微动,好奇的道:“我看看。”

    贾环写的字是诗经中的一首名诗,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白话文的意思是:芦苇茂盛,露水如霜,我心中的伊人,在河水之旁。下面的句子,是反复的咏叹,对美好爱情的执著追求和追求不得的惆怅心情。

    宝钗秀雅的抿抿嘴,雪腻的香腮上之上不自觉的浸染着一抹酡红,美丽无端。贾环不是要她评论字写的怎么样,而是借诗经的句子来表达他的情感。

    诗经的句子,圣人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写在纸面上是无妨的。但这样看她怎么理解。她的理解是环兄弟在向她表达爱慕之情: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如果是腊月九日那晚之前,她肯定是要生气的。可是,现在,况且是如此文雅的表达方式,她心中是羞涩多于恼怒吧?

    宝钗轻声道:“晴雯,你先回去吧。我回头给环兄弟回信。”将一头雾水的晴雯打发走,又将香菱支开,独自到书桌边,看着贾环流畅、飘逸的柳体字,提笔回信: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随即,她精致绝美的容颜上浮起绯红,将这纸团揉掉。这一句情感表露的太过了。她哪能这样回复?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啊。

    宝钗在书桌前久久的沉吟着。

    第200章 反扑(上)

    大时雍坊位于京城内城南的宣武门和正阳门之间。隔着西长安街就是小时雍坊。这是京城内城中的黄金地段。一般大臣都喜欢住在位于皇宫西南向的大小时雍坊。因为这里距离西华门和南边承天门比较近,进宫上朝都方便。

    张承剑在大时雍坊里买下一处两进的小院花去近800两银子。而外城中等同大小的院落只要240两银子左右。

    贾环、公孙亮、许英朗、张四水、柳逸尘五人坐马车抵达张府时,才下午四点许。

    张承剑得了仆人的通知,结束会客,招待着贾环、公孙亮几人,又打发老仆去都察院告知父亲一声。

    张安博晋升右副都御使后,此时正在都察院处理公务。贾环知道山长还在复查李大学士儿子当街杀人案,目标直指左副都御史严繁龙。但这些官场上的内幕自不能当众聊。

    话题转到庞泽等人身上。他和何幕僚、左师爷、田师爷六人留在遵化处理顺天府、永平府兴修水利的事情。而山长卸任顺天巡抚,他们这些幕僚自然是要撤回。

    厢房的明厅中,公孙亮兴致勃勃的道:“庞士元回来的正好。我们书院的同学的聚一聚。”

    许英朗支持道:“行啊。听说卫神童在家里,可以叫他一起来。”

    贾环就笑,“等定下来,我派人给他送封信。”大师兄对召集同学聚会很有兴趣。他当然是支持。

    ……

    ……

    在张府中夜宴尽欢而散。贾环回望月居后,安排张四水、柳逸尘住下。第二天一早,贾环起来洗漱后,晴雯服侍着他吃早饭,笑吟吟的娇俏模样。

    贾环慢条斯理的吃着汤包,多汁味美,微笑道,“晴雯,有话就说啊。我一会要去外头和同学商议族学里的事情。”

    晴雯抿嘴一笑,说:“三爷,宝姑娘昨夜里打发香菱来说,你的那副字,写的不好看。”

    贾环愉快的笑起来。宝姐姐是瞎说啊。他昨天虽然时间紧,用的是柳体,不是他下科场时常写的颜体,但写的飘逸、流畅,和“不好看”是不沾边的。

    贾环笑着道:“我知道了。”他的字送到,而宝钗又不生气,这就是成功的。

    晴雯美丽的大眼睛看着贾环,噗嗤一笑,笑靥如花,道:“三爷,你是不是对宝姑娘有意啊?”

    贾环微怔,晴雯挺聪明的啊。想着和宝钗的事情,嘴角不自觉的浮起一抹轻柔的微笑,转移话题道:“晴雯,你那么聪明干什么?给我添一碗南瓜粥。”

    晴雯咯咯娇笑,接过贾环递来的碗,“哦。三爷,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她就猜着是这么回事。下午的时候她虽然是一头雾水,但宝姑娘大晚上打发香菱来说一句:字写的不好看。这里面岂能没有点猫腻?

    贾环笑一笑。他已经决意留下来,在感情上不用紧闭心扉。和宝姐姐互有好感,令他心情极好。但这只是开始,距离确定相恋、感情稳定还有一段距离。

    他还要努力。

    ……

    ……

    上午时分,贾环见客房里的张四水和柳逸尘还在醉酒中,预估着许英朗也差不多。他昨天是山长照顾,只喝了一杯酒。便到外城南城正东坊的沙府上拜访沙胜。

    坐着马车,刚出荣国府北街,在四时坊的坊道上遇到贾琏。贾琏正从街道中的一家名叫“信丰当”的当铺中出来。贾环不由的有些奇怪,下车和贾琏打招呼。

    贾琏现在对贾环是“我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的态度。但贾环当面,他不可能不卖贾环的账。两人在街道边客气、空泛的寒暄了几句。

    贾环隐晦地问道:“琏二哥最近手头有点紧?”贾府现在还没有没落。接着明年就是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贾琏怎么要到当铺里来?

    贾琏一听,就知道贾环误会了,笑着解释道:“这是我们贾府自家的当铺,我年底过来盘账。”

    贾环释然的笑起来,随口问道:“生意如何?”他和仁和书店的老板吕承基聊过,现在晋商、徽商的票号汇兑天下。银票大行其道。但当铺这种作为最基础的金融服务业的支点依旧有生存空间。

    贾琏叹口气,摇头道:“一年下来只几百两银子的利。聊胜于无。”

    贾环便点点头,和贾琏道别,坐马车往城南而去。

    贾琏看着贾环的马车消失在坊道尽头,轻轻的摇头。林之孝已经给他说过贾环在族学搞的管事培训的事情。但他以为,搅动下府里局势不是坏事。最着急的应该是赖大吧?他和父亲贾赦说起过,静观其变。

    贾环抵达南城正东坊的沙府。大抵京中的官员都知道赋闲在家的沙提学要升官,其时门庭若市。不过,贾环很快就见到沙提学。

    书房精雅、通透,飘散着墨香。

    已经卸任的北直隶提学副使沙胜,听贾环说完课业、最近的情况,笑呵呵的道:“张伯玉打的好算盘啊。可我不得花时间跑官吗?”

    贾环就笑起来,喝着茶。山长早就和沙提学书信沟通好。

    沙胜微微沉吟一会,道:“按你的法子也行。你过两天把笔记送来吧。”

    贾环起身,笑着道:“谢先生!”他目前要处理族学里的管事培训班事宜,不可能天天来沙府来求学。

    而且,他学的比较斑驳。先从业师林举人学四书。再跟着骆讲郎骆宏学诗经。在书院里学习四书,叶先生教授他八股。又师从原白檀书院的山长、进士何先生学诗经。前段时间又跟着山长重学四书。

    所以,贾环是打算将他的笔记整理好,然后请沙提学帮他修改、校订一遍。他再一一学习。沙提学两榜进士出身,在经义上的水平自是不用怀疑。

    沙胜捻须轻笑,点点头。他对贾环此子很看重。见他没忘记学业很是满意。

    ……

    ……

    和沙提学约定好教授的方式,贾环的注意力和精力便全部投放到族学中来。整理笔记的事情,他每天晚上花费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做。稍微拖延两天亦是可以。

    族学之中,贾环先安排许英朗代课,教授贾家子弟蒙童课业。然后,与张四水、柳逸尘一起主持贾府第一期管事培训班的开学典礼。计有学生六十二名。

    开班就是为期一周的“贾氏军训”。列队、报数、分清左右、选队长、站军姿,走队列,跑圈,培养服从意识,团队意识等等。贾环早早的就将培训计划下放到张四水、柳逸尘以及各队队长的手中。

    利用这个空隙时间,贾环要解决三个问题。

    第一,后勤问题。因族学里多出的人数,午餐和晚餐以及茶水都不够用。贾环在贾家其余的六房中招了三名厨娘,负责烧饭、烧水等事宜。粮食、蔬菜、肉类的采办事宜走贾府的通道。贾环这里挂着的可是贾家族学的牌子。贾家要承担费用。

    第二,要解决场地问题,一间讲堂里安置六十二人,很有点吃紧,更别说贾环想要分别教授他们不同的商业技能。贾环让柳逸尘暂时负责这件事。

    东庄镇上隶属于砖窑的建筑队在盖房子上很有心得,都是熟练工,分工协作,速度极快。贾环出面将族学隔壁的一间院子买下来后,柳逸尘便协调建筑队过来施工。

    第三,编写教材事宜。算术、钱粮、管理、经商这些,都得有个初级的课程,很多高端的理论是不适合的。要教一些浅显的,立即用的上的东西。

    再者,很多家生子都是不识字的。要补课教授认字。好在张四水是童生功名,教这个不难。贾环采取的是教、学、帮、赶、超结合的办法。

    同样的,管事培训班会采取末位淘汰的办法。只有严厉的考核、竞争、荣誉,才能筛选出优先的人才,才能激发出人的全部潜能。

    族学便是在一片忙碌中走过这几天的时间。族学里的动静,宁荣街这边早就传开。因为即便是经过贾环简化版的军训内容,仍旧是口号震天,学生的精气神大有改观。想不被贾家上下注意都难。

    贾环去了一趟城南向沙提学提交他的课业笔记后,回来后再次忙的脚不沾地。许英朗教授童子课业实在太轻松,进贾环这边搞的热闹,也过来帮忙。

    皇周的钦天监选定日期,颁示天下。腊月二十一贾家族学放年学。当然是贾家子弟放学。管事培训班这边才刚起头,并不放假。在此次考核中,贾家子弟考核成绩最差的三人被贾环宣布开除族学。其中就有重新回来的金荣。

    下午时分,天下着下雨,淅淅沥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贾母上房处。贾母在偏厅里和孙儿、孙女们说笑、解闷。王熙凤、李纨、宝钗、宝玉、黛玉、史湘云、迎春、探春、惜春都在。笑声阵阵。

    这时,大丫鬟翡翠进来回报:赖嬷嬷过来串门。

    贾母心情很好,笑呵呵的起身,吩咐道:“你们姐妹一块玩笑,晚上都留在我这里吃饭。”带着王熙凤、鸳鸯到隔壁的小厅里和赖嬷嬷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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