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拒绝、报复
被训斥了小半个时辰后,陈子真和刘管家出了花厅,顺着走廊往外走。脑海里还回荡着陈高郎的咆哮:早知道,家里的报纸就不该停办!
他们俩出来,现在需要去消除这件事对陈家的影响。
人不要脸则无敌。但陈家还要在金陵生活,还是要脸面的。
不管金陵简报上是污蔑的,或者是真实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吃高价米的民众都将心中的怨恨对准陈家。
唯今之计,就是让陈家的米行降价销售米面,为陈家挽回声誉。同时,拿银子去《金陵简报》上发声明,说明陈家并没有操纵粮价的事实。
陈子真沉着脸,心里琢磨,忽而问道:“刘伯,那个金仲文是谁?”看能不能请他执笔为我们写一章。
刘伯早就代表陈家去金陵简报打过招呼,当时接待他的高监生一口答应,不会放对陈家不利的文章。结果,今天的报纸出来,他这脸被打的!
“不大清楚。我去国子监问问。”
陈子真点点头,眼神凌厉的道:“谈完之后要警告下国子监那边,让他们收敛着点,否则别怪我们。”
这次报道已经刊登出去了。再说狠话没有意义。但是,如果金陵简报还要继续攻击陈家,那就对不起了。不要以为陈家在金陵是白混的。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们。
刘伯愣了下。所谓的警告,是警告礼部侍郎张安博吧?随即,脸上浮起快意的笑容,这才是金陵陈家应有的范儿。当我们家里是阿猫阿狗么?
“好的。大爷!”
……
……
国子监的改革在金陵简报发行量日渐的变大之后,开始逐步的有一些成效。毕竟,肄业之后可以当办报人,有银子,有体面,这份工作、前途,人人都愿意读书进取。
国子监中的考试、讲学不比往年。有《书院讲义》在案头日夜学习,又《雍治十年南直隶范文汇编》可以揣摩文章。每月一考。能让人得知自己的进步或者退步。国子监中历经数月,终于整体呈现的是蓬勃向上的氛围。
八月一日的上午,贾环在国子监的典籍厅中盯了一个通宵。正要回去睡觉时,上午来国子监中办公的山长派高监生将他叫到彝伦堂的公房里。
秋日柔和。树林中时不时的可以听到鸟儿啼叫的声音。贾环红着眼睛进来,略显疲倦,不过精神头还不错。他知道他那篇文章会在金陵造成什么样的轰动。
张安博穿着青色的长袍,带着老花镜坐在案几后,手边放着一份报纸,正在和儿子张承剑、学生纪鸣、幕僚田师爷夸贾环的文章写的好。见贾环进来,满意的捻须而笑,道:“子玉来了。坐。你这篇社论写的很好。文为心声。为民呐喊,吾辈读书人当如此!”
身为进士、大儒,他再怎么开明,也不会喜欢白话文。他是夸贾环这篇文章的内容。揭开了高粮价的面纱。还有一些人的脸皮。像刀剑、投枪,很有战斗力。
贾环谦虚的笑一笑。心里却是苦笑一声。山长太高看他的正义感了。他可不会为民众去得罪陈家。“民众”这个词太飘渺。他和卫尚书做了交换,所以才有这篇文章。
张承剑乐呵呵的道:“这样的白话文章,只有子玉能写。”
张安博道:“我昨晚收到京城的来信,恩科之事已经定下来。子玉,忙过这阵子,你要抓紧时间读书。唉,说起来,还是我耽搁了你这段时间。”
雍治十三年二月春闱。贾环肯定要回京城过年。那么,至少提前一个月出发。差不多十月下旬,他就该启程离开金陵。而此时已经是八月初。
贾环宽慰道:“淮南大水,我略尽绵薄之力也属应该。我在卫尚书那里的事情已经完了。等会回去睡一觉,休息几天,就可以继续读书了。”
“嗯。”张安博这才放心。
纪鸣笑着道:“那中午的与金陵简报的监生们一起轻烟楼中的聚宴,我帮子玉推了。”
贾环就笑,“我现在就想睡觉。哪里还能吃酒?”
国子监中改革的大体已经定下来,剩下来的是实施。山长这里并不怎么忙。说笑了几句,贾环正要告辞时,高监生进来,打了一圈招呼,讪笑道:“贾兄,陈家的刘管家来了。”
他受了刘管家50两银子,答应不会在报纸登不利于陈家的消息。而要登报的文章出自贾环的手笔,他自是拦不住。搞的他现在见到贾环就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贾环说:50两银子你就答应屏蔽不利的消息,这至少得500两啊,同学!
贾环从彝伦堂出来,疲倦的揉揉脸,问道:“他有什么事情吗?”
高监生跟在贾环身后,亦步亦趋,赔笑道:“两件事。第一,希望贾兄帮陈家写一篇洗地的文章。第二,希望在我们报纸上刊登声明:说明陈家并没有操纵粮价。”
见贾环皱眉,高监生赶忙道:“我听刘管家的口风,银子不是问题。他至少愿意出200两银子。”
贾环笑着摇摇头,“你去回绝他。报纸的声誉不能用来交易。”他写的是社论。然后,报纸上再刊登一则和社论相反的消息,这是什么?唾面自干。会影响到金陵简报的公信力的。你来这么一手,下一次,你再发社论,读者会信吗?公信力是银子买不到的东西。
贾环干净利落的拒绝,下了台阶,往国子监外走去,他要回家睡觉。
“这……贾兄,这……”高监生伸手,很是无奈的看着贾环离开。他不能理解贾环这个决定。最终只能归结为:有钱任性。贾朋友的香水在江南大卖。
……
……
“高朋友,你们会后悔的!”
国子监典籍厅金陵简报编辑室中,刘管家愤怒的丢下一句话,气冲冲的回府。留下高监生加三名主编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叹道:“好像不值得啊。唉……算了,贾朋友的决定,我们亦是无法,高兄,你还是赶紧再跑一趟彝伦堂,通知下张总编吧!”
金陵简报拒绝为陈家刊登挽回声誉的声明后,陈家上下义愤填膺。不少管家、子弟都叫嚣着要给国子监的报纸,还有那个少年郎好看。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陈高郎得到儿子陈子真的消息后,亲笔写了一封书信给金陵知府贾雨村。
陈子真一脸冷笑的出府。
秋天的夜色一点点的,渐渐的弥漫在天地间,将金陵这座繁华的城市笼罩。城外陆续出现的受灾就食的乡民,淮南令人担忧的局势,金陵官府的救助,正在陆续起运的粮船,金陵简报上掀起的轩然大波,悄然跌回到1两银子一石米的粮价。在夜色中这些问题、事情、矛盾、焦点都被掩盖。秦淮河上的夜生活始终才是金陵夜晚的主流。
歌舞升平的秦淮河上,一艘艘的画舫在流光掠影的灯光中徘徊,丝竹、歌声传来。
隶属于天香院的一艘画舫中,江南花魁紫南正陪着陈家四公子陈子泽、扬州盐商郑元鉴吃酒。
“两位爷,奴家去更衣。”名妓紫南穿着浅粉色的秋衫,盈盈的一笑,从陈四公子的大腿上下来,去了外面。船舱之中就剩下陈子泽和郑元鉴。
郑元鉴笑着举起酒杯,“我与四公子一见如故。有些事情要拜托四公子帮我在陈大人面前说说好话。”他从甄家的门下改投陈家。陈家这几位公子,他当然要拍好。
陈子泽玉带锦袍,头戴唐巾,风流英俊的公子哥,喝了酒,笑道:“郑员外这话说的。家里银钱的事情是我大哥负责。郑员外要多走走我大哥的门路。我就是个混吃等死的闲人。在我父亲面前说话没什么份量。”
郑元鉴就笑,“四公子谦虚了不是?最近金陵简报很不像话啊,搞一些虚假报道糊弄民众。我听说金陵简报后头是贾环在控制?”陈家上下要教训贾环的事情,他打听的很清楚。
“嗯。”
“我和他有仇!杀子之仇。”
“哦?”陈子泽顿时来了兴趣,好奇的看着郑元鉴的脸,“郑员外,到底怎么回事呢?”
郑元鉴将儿子郑文植今年秋后问斩的事情说了一遍,眼泪就流下来,“我给四公子提个醒。要教训那个少年,就要让他感觉到痛。否则,他还是会继续嚣张。”
陈子泽拍手道:“这话说的好!娘的,郑员外,咱们喝一杯。”他和贾环也有矛盾。因为一些小事,让他去年冬天沦为秦淮河上的笑柄。直到现在,他才敢来秦淮河上喝花酒。快大半年的时间了啊!他心中岂能不气?郑员外的话深和他的心思。
郑元鉴擦擦眼泪,自嘲的道:“让四公子见笑了。其实,贾环的事情我打听的清楚。他住在和安街,照顾他表妹,前任的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女儿。据说此女小小年纪,就生的如花似玉,妩媚动人。”
陈子泽眼皮子撩了一下,似笑非笑的道:“掳人啊!郑员外,我虽然喜欢女人,但是违法的事情可不做。你就算把人送来了,我也得给贾环送回去。”
当他傻么?拿他当枪使。听说大盐商手下都有贩运私盐的盐丁队伍,手上沾过人命。
郑元鉴连忙换一套说辞,赔笑道:“我怎么敢教四公子做违法的事情。陈大人知道了,不得剥了我的皮?我只是出个主意,说给四公子听听。贾环有功名护身,不大好动。但是他身边的人没有。要想给他个痛入骨髓的教训,可以从这方面入手。掳人多麻烦?只要找两个火铳手打一发。神不知,鬼不觉。”
陈子泽目光一闪,笑吟吟的看着郑元鉴,笑道:“郑员外果然是老手啊!”
郑元鉴哈哈一笑,岔开话题,“说笑,说笑而已。郑国公麾下的精锐火铳手可不是那么好请的。”
酒宴继续。
第二天清晨,在秦淮河上肆意了一夜的陈子泽回到家中找大哥陈子真,兄弟两人在密室中聊了很久。
……
……
八月初十,临近中秋节,金陵城中桂子飘香。中秋节是国人传统的吉日,城中节日的气氛日渐的浓郁。
贾环自忙过沙先生、卫尚书那里的事情后,这段时间一直在家中休息。确实有点累了。即便他天天有锻炼身体,但是到底只有十二岁。还是吃不消。
这天上午,贾环带着许久没有出门的黛玉、裴姨娘、晴雯、如意、紫鹃、袭人几人一起前往莫愁湖中欣赏秋景。
下午四五点时分,一行人游玩的尽兴,坐船回来。
走在和安街的街道上,黛玉的小脸上弥漫着高兴、开心的浅笑,美丽无瑕,慧黠的道:“三哥哥,许久没见到隔壁的林姑娘了,莫非你和她闹翻了?”
贾环就笑着摇头。正要说话时。
左侧的屋檐上,猛然的一声铳响,一股血雾腾起。
第362章 死去
眼争争的,看着倒下去的黛玉,贾环脑海一片空白。他甚至忘记最基本的常识:卧倒躲避。
仿佛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间都抽空,整个世界都漂浮起来。唯有一段对话在脑海中响起。
“我还有一百万两的家资全部赠送给子玉,只盼子玉在我死后照看小女一二。子玉可愿意答应我?”
“姑父,在你死后,我会照顾林姐姐。但有些事情,不是银子能解决的,我做不到的,望姑父不要见怪。”
言犹在耳。言犹在耳。然而,现在,林黛玉当着他的面,被火铳打中。
此时的周朝军队普通采用火器。火器技术在锻造火绳枪这个范畴。因而,采用的是铅弹。铅弹比较柔软,在击中人体后会将所有的动能释放出来,造成二次伤害。令伤者及其痛苦。
而如果铅弹的碎片没有全部取出,会造成铅中毒。即便能取出来,铅弹还会将衣物碎片带入伤口,造成感染。鉴于铅弹的巨大杀伤率,后世里国际公约明令禁止铅弹。
依照此时的医术,中弹的人,肯定活不了。
而现在,黛玉被铅弹打中。当着他的面,被铅弹打中。
贾环的心脏被无形的手紧紧的攒住,巨大的悲伤,不可抑制的从心底涌起来。
秋风萧瑟,午后的阳光惨淡的落在和安街的街道石板上。混着大片的鲜血。刺目、刺鼻。黛玉和裴姨娘两人倒在血泊中,浑身是血。场面一片混乱。
丫鬟们尖叫着围过去,长随们慌乱的不知所措。一声铳响也将和安街傍晚时的宁静给打破。几名行人被惊吓的狼奔豸突。有家养的狗在“汪汪”的叫。
漂浮着白烟的民居屋檐口,两名火铳手看了看被围在地上两名女子,“走吧。”没有角度再打一发了。其余目标没有价值。两人撤下火铳,消失在屋檐口。
一秒或者几秒之后,虚无的感觉仿佛潮水般褪去,周围的世界变的有声,贾环踉跄的跪下来,手颤抖着,去查看倒在血泊里的黛玉和裴姨娘的情况。黛玉的死,将是他不能承受之重。面前的衣衫上全是血。裴姨娘倒在地上,将黛玉护在怀中。两人脸上全是痛苦、惊吓的神色。
“林妹妹。”贾环声音嘶哑,轻柔的将黛玉抱离裴姨娘的怀抱。触目惊心的惨状出现在眼前。鲜血染红在裴姨娘的腹部。黛玉面前的胸襟全部染红。
黛玉“啊”的一声哭出来,紧紧的抓着贾环的手臂,“三哥哥,我没事,姨娘,姨娘……她……”
铅弹以黛玉为目标,但是火铳手没有打准,稍稍偏离,从侧面击中了裴姨娘。
贾环这时也发现了,黛玉没有受伤,巨大的狂喜压过来,眼泪从眼眶里流出,跪在地上,激动的将黛玉一把抱到怀中,“好。妹妹,你没事就好。”。
黛玉没有受伤!没受伤!
随即,又是无与伦比的痛楚涌上来。裴姨娘中弹了!这几乎宣判了她的死亡。
狂喜与悲伤,瞬间交织在贾环的心头。黛玉埋首在贾环怀中痛哭流涕。贾环将她交给紫鹃、袭人护着,去看裴姨娘的情况,握着她的手,“姨娘!”
强自镇定着,扭头吩咐道:“胡小四,你带人去看看情况、报官。钱槐你去家里叫人来,请医生来。”
两百步开外,冒着白烟的屋檐处,已经没有动静。贾环即便在此刻,能判断的出来,杀手已经走了。和安街这里是闹市区。人流密集,不存在开两枪的时间、机会。
跟着的长随各自去了。
裴姨娘平躺在地上,眉头已经痛苦的纠缠在一起,看着流泪的贾环,脸上带着一抹欣慰的笑,“没用的,三爷。我要死了。你答应我,好好的照顾玉儿。”
贾环点头,眼泪不止。不可否认,黛玉在他心中的份量更重一些。他直到得知黛玉没事,才能用意志压得住心里的情绪,安排事情。但是,他和裴姨娘一起生活了这么久,都是拿她当亲人、长辈看待。
这个秀外慧中,为林如海守节的女子,一直都是安安安静的,协助他照顾、教导着黛玉。她在某种程度上承但着黛玉“母亲”的职责。
再过两个月就要回京城。他都计划好,到时候让裴姨娘住在他那边。不用参与贾府内眷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专心教导黛玉。
没有小妾为丈夫守节的道理、礼法。裴姨娘如果有中意的男子,亦可下嫁。没有,住在他家中一辈子亦无不可。
现在,所有的计划都是成空。
被刺杀,愤怒、报复这些都不必提。他若做不到,枉为男儿!此刻,他心中只有忧伤的情绪,将他淹没。
裴姨娘虚弱的喘口气,腹部的血流不止,脸上愈发的苍白,看向黛玉。黛玉哭着跪在裴姨娘身边,悲切的流泪道:“姨娘,我不要你死。”
裴姨娘笑了下,“傻孩子!玉儿……女人这辈子,遇到一个疼你、知冷暖的男子不容易。有些时候,名分不要太在意。错失良人,只怕会后悔一辈子。”
说着话,勉强的微抬着手,指着贾环,“三爷要是没定亲,老爷和我都是想将你嫁给他。”
黛玉含泪点头,“嗯。”
这交待后事的话让身边的紫鹃、晴雯几个丫鬟们都是哭起来。家里的元伯、沫儿等人都已经过来。裴姨娘的丫鬟沫儿哭的最伤心。
裴姨娘恍惚了一会儿。在那短短的几秒时间内,她的一生中重要的经历,如同画面在脑海中掠过。她感觉到生命在流逝,眼神慢慢的聚焦,落在贾环的脸上,声音越发的弱,“三爷,玉儿……”
裴姨娘想要叮嘱贾环关于黛玉婚事的事情,一句话没说完,昏迷过去。
“呜呜……”
“哇……”
黛玉、丫鬟们都是失声痛哭,哭成泪人。场面悲戚。元伯等几个下人亦是抹眼泪。裴姨娘往日为人深受下人拥戴,不想今日却在这里被人打死。
贾环呆了一下,伸手擦干自己的眼泪,扶着黛玉,缓缓的站起来,低声道:“妹妹,我们回家。”
……
……
经常来贾环家里帮黛玉看病的杏林圣手、供职于南京太医院中的吴太医被钱槐请来。
在后院裴姨娘的屋中,治疗了一番后,对贾环摇摇头,“贾公子节哀!”叹着气,背着药箱离开贾环的家中。
满屋子里,压抑的哭声不止。贾环这边出事,德润坊的贾府里的管家过来问候。调了几个女管事和仆妇过来帮忙料理。
夜色的灯光中,贾环沉默站着,做个手势,让元伯代他送客。自下午回家以来,他就是这样沉默着。
看着床榻上脸容渐渐变得安详,似乎忘记了痛苦的裴姨娘,贾环上前,整理了下被角,轻声道:“姨娘一路走好。”吩咐了回来的元伯料理后事,贾环带着长随胡小四在深夜里出门。
祭奠裴姨娘最好的祭品,是凶手的头颅。他要把这样东西带回来。
还有,幕后主使者的血!
……
……
贾环下午四五点许在和安街遇刺的消息,随着贾环派胡小四拿着他的名帖去金陵府衙报官,而迅速的传开。自花魁大赛之后,贾环本来就是金陵的名人。何况这一次还死了人。
贾雨村将案子交给府衙里的铺头处理,便不再过问。陈家、甄家、贾史王薛四家的族人,郑国公邓鸿、六部的尚书、侍郎,金陵城内的堂官都得知了消息。
稍晚一点的时候,金陵城内与贾府合作的各大商家亦得知消息。紧跟着,消息传到秦淮河上。一时间议论纷纷。
贾环派了一名随从去卫弘家中送信,告知这个消息。他要一个说法。自己则是前往大功坊山长张安博的家中。
书房中,气氛沉默。张安博还没有睡,紧锁着眉头,“子玉,你的想法呢?”
张承剑和田师爷两人还都得知消息后的一脸震惊。金陵城中竟然有人想要用火铳报复贾环。
贾环声音还有些沙哑,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张安博点点头,许诺道:“你放手去做。我会写信给何新泰告知此事。大周还是有王法的地方,不能仍由宵小横行。”
贾环“嗯”了一声,他也会写信给王子腾、贾政,并要求将此事转告宫中的贾元春。
金陵距离京城很远,这都是一两个月后的事情。张承剑道:“子玉,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照我看,这件事陈家脱不了干系。”
前两天,贾环才拒绝在报纸上刊登为陈家挽回声誉的声名。陈家是有动机的。
凶手是谁?幕后主使者是谁?这些问题,贾环在这几个小时内依旧思考过,道:“八月中秋的金陵简报,我打算写一篇文章。刊印的事情,请伯苗兄帮我盯着。此外,我想要先追查火铳的来源。”
但凡是汉人的王朝,不会禁止百姓持有刀剑。但是,不允许持有长兵,比如弩。不允许持有盔甲。这都是造反的重罪。火铳这样的利器,都会有来源可查。
田师爷赞同道:“这个思路可行。”
贾环点头。
这时,住在不远处,得了通知的纪鸣匆匆的赶过来。主动请缨,陪着贾环一起去拜访南京守备郑国公邓鸿。
第363章 心有猛虎血泪无声(一)
夜里深深。贾环和纪鸣坐马车前往位于中城区的南京守备郑国公邓鸿府上。车轴辘辘。马车中一阵沉默。
纪鸣到山长府上比较晚,不知道详细情况,问道:“子玉,是你表妹被铅弹击中?”
贾环还好端端的坐在这儿,肯定不是他。事实上,枪杀有功名的读书人绝对会引起士林的敌视。一般而言,不会有人干这样的事情。但是读书人毕竟不是官员。不讲规矩的人,也会直接下手。
贾环语气萧瑟的道:“是我表妹的姨娘中弹。已经身陨。”
纪鸣安慰道:“子玉,节哀!”
贾环沉默的点点头。
纪鸣轻叹口气。别看子玉现在很平静。内心里只怕有雷霆之怒。
他想起雍治九年的水灾,窑工进犯书院的事情,那一夜审查的时候,多少头颅被砍的飞起。都是子玉亲自下的命令。这一次,不杀人是不可能的。只是,这恐怕对子玉的名声不利。但亲人当着面被刺杀,这仇不能不报!他没法劝。
贾环知道纪鸣的意思,抿抿嘴,没说话。
应天府府衙接了他报官的消息,只有一个李捕头带着几个捕快出面,勘察地形后,判定枪手的目标不是他。而是随行的女眷。
但不管是有人要杀他,还是要杀黛玉,或者裴姨娘,或者晴雯她们,这是不可忍受的事情。
然而,他心中的愤怒是被理智压着的。教父里说:要爱你的敌人。因为愤怒会使你失去判断。现在还不是释放情绪的时候。在凶手没有被抓到,在幕后主使还没有浮出水面时,愤怒,只是张牙舞爪的心虚。他宁愿沉默。
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
……
在贾环赶往郑国公邓鸿府上时,南京户部尚书卫弘也换了官服,坐马车前往陈家。
他已经收到贾环派人送来的信:有人要杀他,致使他表妹的姨娘身亡。消息,他在贾环派人报官没多久就得知了,也派出管家前往贾环家中探望。但贾环送这么封信来,就是要一个说法。
他必须要做出一个态度来。因为,贾环与他“合作”做事。贾环这明显是因为在报纸上刊登文章攻击粮价的事情得罪了人,他需要支持贾环。粮价现在只是稍微降了些。第一批购买的粮食已经起运。而整个淮南地区受灾,还需要大量的粮食进入。
户部尚书亲自上门兴师问罪——卫弘没有让随从提前递帖子到陈家,而是人直接上门。态度表露的很明白。
陈家虽然不至于打开中门。但也是很高的规格。陈子真出面将卫弘迎进一处精美的庭院中,陪着喝茶。片刻后,陈高郎在次子陈子志的搀扶下进来。
六部尚书都是正二品。但是公认的吏部是六部之首。户部和礼部谁排行第二,有些争议。
卫弘拱拱手,道:“打扰陈大人了。本官至此是有一件事要和陈大人说一说。今天申时末,贾子玉在家门口的和安街遇刺。朗朗乾坤,举人都能遇刺。金陵的治安难道差到这种程度?”
陈高郎六十多岁,穿着官服,弓着背,眼神冷冽的看着卫弘,道:“卫大人的意思是我指使人做的?笑话!本官即便和他贾子玉有些过节,但会用这种手段吗?我只需要让贾雨村封掉国子监的报纸,就足以让他闭嘴。”
卫弘嘲讽的笑一声,“呵。”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他不会相信。贾环先在花魁大赛上得罪陈家,至少让陈家损失了上万两银子。接着,在金陵简报上揭开粮价的黑幕,陈家的声誉损失极大。
陈家要做点事,很正常。
否则,他一个正二品的官员,怎么会为贾环一个口信就怒气冲冲的上门?因为,他心里认定贾环给他的判断:这事和陈家脱不了干系。
陈高郎知道这番话很难说服卫弘,不满的道:“卫大人应该清楚,抓凶手的事情,是贾雨村负责。本官无权过问。再者,士子不是官员。卫大人的反应未免过激了些,莫非这里面有什么内幕?”
文官政治,是不会搞暗杀这一套的。这是潜规则。但是士子不是官员,并没有完全的政治豁免权。蒙头打闷棍、装麻袋沉护城河的事情,国朝这一百五十年,不是没有过。
陈高郎的意思是贾环在金陵简报上攻击陈家的文章是不是卫弘授意的?
这是转守为攻。
卫弘当然不可能当面承认和陈家撕破脸,“哼”了一声,化解道:“贾子玉与我的孙儿卫阳是同窗好友。”
陈高郎微怔。卫弘和贾环这一层关系倒是第一次听说。语气缓和了些,道:“本官可以把话放在这里,此事和陈家没有任何关系。卫大人还是要多想想,贾子玉得罪了别的人没有。我听说他在扬州将盐商得罪的非常厉害。”
卫弘点点头,冷着脸道:“既然如此,本官告辞。”拂袖而去。
陈高郎在他的逼迫下,虽然推的一干二净。但到底是透了点底出来:杀人者,扬州盐商中人。
……
……
陈子真一路送着卫弘离开,回来后,父子三人在小厅中说话。
陈子真神色轻松的道:“倒没想到竟然会是卫尚书前来帮忙贾环说话,我还以为会是张安博。”
陈子志嘿嘿笑道:“他一个侍郎,来咱们家能说的上话?晾他一个时辰都是轻的。”
陈高郎摆摆手,“子真,郑家的事情要处理好。贩运私盐是大罪,家里不沾手。”
陈子真点头,“父亲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郑元鉴在他四弟陈子泽面前说给贾环一个深刻的教训的事情,固然是交投名状,未尝也没有让陈家帮他为儿子报仇杀人背书的意思。
他在这件事上,只说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但是,甄家可以参与贩运私盐,因为他们是皇家的人,而陈家作为文官,没有参与贩运私盐的必要、条件。这笔银子,陈家是不赚的。
郑员外想多了。
……
……
卫弘派人将新得到的消息送到贾环家中。已经是深夜十一点许,贾环还没有回来。此时,他和纪鸣还在郑国公府上等待,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
打量着等待的花厅,纪鸣苦笑着摇头。
老实说,两个举人深夜求见一位国公,别人是可以不见的。但是,郑国公派人将他领到花厅,而不是在门房中等待,就透露着会见一见的意思。晾着他们,纯属下马威。看来,等会郑国公会很不好说话。
贾环沉默的坐在椅子上。
上午兴高采烈的带着黛玉她们出门秋游赏景,下午陡遭刺杀,安全感如同泡沫般被刺破。裴姨娘在他面前痛苦的死去,痛彻心扉。面对着这大起大落的情绪,贾环表现的如同一块沉默的石头。冰冷的石头。承受着所有的一切。
然而,他心中关着一头猛虎!
脚步声在深夜里由远而近。随即就见郑国公邓鸿穿着一身蓝色的袍服进来,微笑着道:“老夫姗姗来迟,望子玉不要见怪。”
邓鸿四十多岁的年纪,容貌清秀,身姿挺拔,行走间有着武将的风姿。让下人换了热茶,道:“子玉家里出了事,我已经知道了。子玉要节哀。”
贾环点点头,“谢郑国公。”花魁大赛时,郑伯伯、贤侄那种场面话,在现在就不用说了。
邓鸿看向纪鸣,微微一笑,喝着茶。
贾环开口介绍道:“这是我的好友,纪鸣纪德信。”
纪鸣和邓鸿打了个招呼,借故更衣,在邓府下人的带领下出了花厅。临走前看了平静的贾环一眼,他真是有点担心贾环压不住情绪,谈崩了。
花厅之中,明亮的烛光照映着贾环和邓鸿的身影。邓鸿好整以暇的喝着茶。贾环道:“我姨娘被火铳手射杀。如此精良的火器、射手只有军中才会有。我恳请郑国公帮我查一查此事到底是何人参与。一应花费,我愿意承担。”
邓鸿笑一笑,看着说话条理清晰的贾环,道:“子玉,这件事说难也难。南京守备府上万人马,今天有谁出营了,我也查不过来。说简单也简单。能在200步左右打得准的精锐射手也就那么些人。只是,老夫并不缺银子啊。”
贾环抿了抿嘴,道:“我姨娘死的很冤。”
邓鸿点点头,“我听说你和苏诗诗私交很好?我一直很想纳一房小妾。”
贾环愣了下。坐在椅子上,目光平视着邓鸿,“郑国公,苏诗诗已经回京城了。换别的条件行不行?”五月初的花魁大赛,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月。苏诗诗已经结束她在江南的“巡演”,北上返回京城。
邓鸿似笑非笑的看贾环一眼,“回了京城还可以再来嘛!我相信子玉一定有办法。”
贾环站起来,拱拱手,“我明白了。谢郑国公的款待。我先回去了。”
邓鸿抬手示意,看着贾环离开的背影,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这少年不知道的是:金陵城内的粮价,他亦是有参与的。
……
……
纪鸣在外面等着贾环,但他从贾环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一直忍到坐进马车中,问道:“子玉,谈成了?”
贾环平静的道:“不,谈崩了。”
纪鸣无奈的叹口气。现在的局面,仿佛就像一个泥沼一样,有满心的力气,愤怒都是发泄不出来。憋屈的很。他身在局外都有这样的感受,而和裴姨娘关系亲近的贾环心中是怎么想的,可想而知。
贾环沉默着,没说话。
马车在夜色中驶向和安街。秋季的晚风徐徐。
第364章 心有猛虎血泪无声(二)
深夜里和安街贾环的家中布置了灵堂、白幡。空气中弥漫着烛火、香灰的味道。气氛压抑。
贾府里过来帮忙的管事、奴仆对裴姨娘感情并不深刻。但元伯、沫儿等与裴姨娘相处多年。后院里哭声幽幽。
纪鸣在前院里帮贾环接待着前来安抚他的金陵各家的管事、随从等。
贾环在金陵城中并非无名之辈,再加上他皇妃弟弟的身份,他家里死了人,中散先生等收到消息的名士,贾史王薛在金陵的族人,李守中,金陵城内的豪商,都派人前来吊唁。
当然,因为裴姨娘不是贾环的什么人,只是他表妹的姨娘,规格有限。
贾环在偏厅里和等候多时的卫弘的长随见了一面。这名长随带了最新的消息:陈家承认指使杀人的是扬州盐商。
“辛苦你跑这一趟。还请代为转告卫尚书,贾环多谢!日后必有厚报。”
“贾老爷客气。我一定将话带到。”
送走卫弘的长随之后,贾环沉默的回到内院中,先到东厢房中去探望黛玉。所谓的扬州盐商就是郑元鉴。
夜色已深,黛玉还没有休息,坐在铺着坐褥的木椅上,哽咽着流泪,悲不自胜。屋中紫鹃、袭人、沫儿、雪雁都在。各自脸上有悲戚之色。见贾环进来,几名丫鬟纷纷起身,“三爷。”
贾环点点头,走到黛玉面前。
黛玉哭的梨花带雨,娇怯柔弱,仰着头,道:“三哥哥……”
贾环轻扶着她的肩膀,低声道:“妹妹,不要怕。有我在。”不是“不要哭”,而是“不要怕”。
林黛玉“啊”的一声哭出来,趴在贾环怀中痛哭,“呜呜……我不怕。”
贾环抱着黛玉,轻轻的拍着她的背。他理解黛玉的心情。仿佛若天地间的孤魂野鬼,父母双亡,至亲无人,幸而有裴姨娘出现,填补亲情的空缺。然而,现在裴姨娘也离她而去。
黛玉在贾环怀里哭着,心底的情绪释放,终于顶不住疲倦,沉沉的睡去。
贾环将她抱着放回到床榻上,叮嘱紫鹃几个丫鬟,“你们辛苦下,好好照顾林妹妹。”声音低沉。
紫鹃抹着眼泪答应,又道:“三爷,你自己也要保重身体。”
贾环点点头,返回的自己的屋里。晴雯、如意两人还撑着没睡。深夜里秋意凛凛,很有些冷。男主人和丫鬟们细细的、简短的交谈声在浓浓的夜色中时断时续。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带来微弱的温暖。
没多久,屋里渐渐的安静下来。书房中亮起明亮的灯光。寂静的暗夜之中,贾环在书桌前,或思考,或奋笔疾书。
如果,他没有答应和卫弘合作,揭露粮价内幕,郑元鉴敢不敢在此时动手刺杀他身边的人泄愤?
如果,他没有在扬州与郑家结怨,会有今日的刺杀吗?
如果,铅弹打中的是黛玉,他是不是会痛苦、内疚一辈子?
太多的如果、假设!!!这些思绪浮起来,不过是软弱的哀嚎。要做事情,要讲原则,这就要得罪人。人活着,不是要躲在犄角旮旯里“逍遥”,而是要往前走。要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这一路,有风雨,有彩虹,有嘲讽,有谩骂,有攻击,有杀戮,都要挺下来。男人肩膀上天然的职责、义务,就是保护自己的家人,遮挡风雨。
郑家派人杀了裴姨娘,鲜血淋淋。恫吓他,令他通入骨髓。他怕不怕郑家再来一次?他不怕死?
但是,逃避、害怕解决得了问题?假如我们不去反抗,敌人用刀杀死了我们,还指着我们的骨头说,看呐,这就是奴隶!
断头今日意如何?
血债,一定要以血来偿还。
……
……
晨光在天际露出一抹鱼肚白时,张安博起床,写好给朝廷的奏章:他的学生遇刺,他要弹劾金陵知府贾雨村破案无能,弹劾南京守备府武备松弛,弹劾南京吏部尚书陈高郎公报私仇。
不管凶手是否被抓住,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掩盖下去。必须要有人付出代价!
金陵距离京城太远了。他若是写私信给军机处里的何新泰,让他压下来,给南京这边压力,恐怕是两三个月之后的事情。还是奏章走急递铺更快。
他愿意为他的学生贾环向朝廷“闹一闹”,要一个说法。相信何新泰会配合他的行动。
张安博将奏章收好,这时长子张承剑从外面进来,“父亲,纪德信派了人来传信,子玉昨晚和郑国公邓鸿谈崩了。”
张安博微微皱眉,“子玉人呢?”
张承剑道:“往国子监去了。怕是准备刊印报纸的事宜。他的文章应该是写好了。”
读书人要是受了委屈,可以找一帮同学、同年一起到衙门里去闹,要一个说法。而贾环遭遇到刺杀,他的“闹”,就是在报纸上广而告之,从而给有司以压力。
以金陵简报制造的舆论压力,至少能现在还在消极怠工的金陵知府贾雨村动起来,重视抓捕凶手的事宜。
张安博沉吟了一会,提笔给好友淮扬巡抚沙胜写了一封书信,言明金陵城中的现状,请他派出巡抚督标营来保护贾环的安全。贾环和南京守备府谈崩,有些事情,就不得不防。即便贾环是皇妃的弟弟,但是就怕有人给贾环逼的狗急跳墙。
他从来就不怀疑自己这个弟子的能力:子玉要复仇,一定可以做到。
张安博写好信后,对长子道:“你派人去一趟扬州,送给沙叔治。”
“嗯。”张承剑安排下去。吃过早饭后,和父亲、田师爷一起去国子监。贾环果然在金陵简报的编辑室中,正在安排人手准备提前刊印报纸。
头版头条的“金仲文”评论文稿已经准备好。贾环昨天晚上写出来的。
见贾环红着眼睛,一脸的倦色,脸色平静的可怕。这种平静其实更加喻示着他内心的狂暴。张承剑道:“子玉,报纸这里有我盯着就行。你赶紧去彝伦堂休息下。”
贾环道:“也好。我想要和萧幼安见一面,有劳伯苗兄派人去城里的徽州会馆请他来。”
张承剑道:“放心,我一定办好。”
……
……
金陵简报的发行日期分别为每个月的十五、月底。定于八月十五要发行的报纸提前两三天的话,会使得各项工作变得紊乱。
不过,金陵简报的团队是贾环一手带出来的,纵然有些怨言,但各项工作还是加班加点的如约进行。准备在八月十三日清晨刊印出来,向全城发行。
国子监彝伦堂温祭酒的公房中,温祭酒拿到报纸小样,上头有贾环写的文章,对来通风报信的监生道:“贤生辛苦了。”
监生讪笑道:“不辛苦。温大人答应在下的事……”
温祭酒道:“本官自是不会食言。”
将监生打发走,温祭酒看了一会贾环的文章,哂笑几声,叫了一个长随进来,“你将这份报纸小样送到陈府去。”
……
……
八月十二日下午,陈子真轻车简从,到金陵府衙中拜访知府贾雨村。
在府衙仪门后堂的小厅中分宾主坐定后,陈子真将报纸小样递给贾雨村看,道:“前次我带着家父的信前来,希望贾太守查封金陵简报。贾太守有所顾忌。然而,有些人操纵舆论上瘾了。”
贾环在文章中大肆抨击金陵府衙不作为。连士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刺杀都不重视,令士林心寒。
这样的文章,会给贾雨村造成很大的破案压力。
贾雨村笑一笑,接过报纸,道:“非是本官推脱。本官与贾府有旧谊。只要贾子玉闹的不太过分,我就不会管他。”
陈子真微笑着喝口茶,示意贾雨村可以先看看报纸。
贾雨村看了一会,眼神就渐渐的凌厉起来,脸色沉下来。岂有此理!
陈子真微微一笑。
……
……
金陵简报的印刷地点有两个。一个是南京左都御史张经纬的族人张员外开的知仁书坊。一个是国子监的典籍厅中。
八月十二日下午,金陵知府贾雨村点齐近百名衙役,兵分两路前往查封金陵简报。
贾雨村本人亲自带人前往国子监。
消息很快就沿着府衙外看热闹的人群传播开去。贾雨村坐在轿子中,沉思着利弊。
以他的性情,他自是不愿意受舆情的挟裹。而且,贾环在报纸上文章中写的话,令他颜面大损。他岂能无动于衷。王统制哪里,他亦有说法。
其实,这两天以来关于刺杀的案情在各种传闻中已经渐渐的变得清楚。
扬州盐商郑元鉴与贾环有仇。雇佣南京守备府营兵中的精锐火铳手刺杀贾环的表妹,作为报复。只是火铳手最终打死的是另外一个姓裴女子。
当然,知道案情是一回事,他并没有推动侦破凶杀案的想法。因为,这起刺杀案件,最终还是关于金陵粮价的较量。局面还不清晰,他现在没有站队的打算。
国子监中得到消息,但没有人出面阻拦贾雨村带着衙役进入国子监中。宋司业给正在讲学的张安博报信时,贾雨村已经带人到了彝伦堂后的典籍厅。
正在使用木字活字印刷的工匠都被衙役们扣住。印刷好的报纸都被扣押。木板、墨汁被打翻的到处都是。场面中一片狼藉。
正在编辑室中盯着印刷的贾环、张承剑一起赶出来。
“住手!”张承剑暴喝一声,制止了正在追打工匠的几名衙役,气的浑身发抖,怒道:“贾太守好大的威风。这里是国子监,不是金陵府衙。”
贾雨村一身正三品的绯色官袍,冷着脸道:“本官接到士子举报,金陵简报意欲妖言惑众,特来查封。本官已经知会国子监温祭酒。张朋友还是让开吧!这些报纸、工匠,本官要暂时收押。”
张承剑勃然大怒,骂道:“你大爷的!你这个助纣为虐的狗官。”
他的好友贾环早就报过官了,贾雨村不理不睬,不紧不慢。这可是杀人案!两天过去了,凶手还在逍遥法外。贾环越发的平静、沉默。他看在眼中,急在心里。
现在就指着用报纸来推动此事,好宣泄一些心中的情绪,祭奠死者。贾雨村竟然连这条路都要堵住。他如何不气?
再者,金陵简报是他的心血所在,贾环丢手之后就是他任总编。现在印刷厂都被打砸的一塌糊涂,他如何不怒?
贾雨村根本不屑于理会张承剑,挥挥手,麾下几十名如狼似虎的衙役一起动手,将报纸、工匠全部收押,所有的印刷工具全部收走。
这些衙役打仗可能不行,但是在府尊面前欺负工匠还是会好好表现,十分得力。
第365章 心有猛虎血泪无声(三)
国子监的交锋激烈而短暂。温祭酒温佑、张安博、宋司业等官员纷纷过来。
温祭酒是内应,说话不咸不淡。偏偏他又是国子监的主管。张安博有意阻止,但压不住金陵知府贾雨村。反倒被贾雨村不阴不阳的顶了几句,“张大人天下名儒,教出来的儿子却是如市井之徒。”
最终以贾雨村大获全胜而告终,将工匠、报纸、木字活字全部带走。
贾环全程一言不发,沉默的看着。
贾雨村临走时看了贾环一眼。不自量力。两个尚书级别的大佬在较量,岂是你一个小小的举人能搀和的?
要高价卖粮的,可不只有陈家,还有南京吏部侍郎巴平,南京工部侍郎皮经业等人。这是一股庞大的力量。
而且,南京户部粮库亏空,他作为知府虽然没有参与,但亦是有常例拿。这是官场惯例。
贾雨村带着衙役走后,留下一地的狼藉。温祭酒脸上带着笑,带着随从和几名小官转身离去。
张安博叹了口气,他作为礼部侍郎,想要压住金陵知府,很难。“宋大人,麻烦你叫些人手来将此地收拾干净。”
宋司业点点头。
十几名编辑垂头丧气的站在典籍厅印书的院落中。
张承剑心里难受着,但是看看贾环,打起精神安慰,道:“子玉,不要放在心上。等朝廷的谕令一来,有这帮硕鼠好看的。报纸,咱们回头还要办起来。”
他都没敢再提为裴姨娘的死亡发声追凶的事情,怕刺激到贾环。
田师爷有些怜悯的看着贾环。他能理解那种将满腔希望都放在报纸上,却给贾雨村掐灭希望的痛苦。太残忍了。
那种绝望的感觉,真的会毁掉一个人。希望子玉能挺过来吧!
贾环抿了抿嘴唇,道:“伯苗兄,过几天就是裴姨娘的头七了。”
……
……
自八月十日贾环遭受刺杀以来,金陵最高的权力圈中就保持着高度的敏感。
消息源源不断的从城中的事情发生地传向各家之中。包括和贾环不对付的甄家亦有在关注这件事。这是一个政治敏感度的问题。
十二日下午发生在国子监、知仁书坊的一幕幕很快就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在中秋节后传遍了大街小巷。
“听说那位少年神童都已经抑郁的说话前后不搭。这种情况下,还惦记着他姨娘的头七。哈哈。”
“少说两句吧。怪可怜的。”
南京兵备府上万的营兵驻扎在城西南方向的石头山。出营不远就是清凉门、清凉桥、莫愁湖。周边的街肆酒巷中,四处可听见这样的议论声。
夜色时分,一间中档的私寮中,两名军汉正搂着姐儿快活。这已经是两人拿到银子后第四天来到这里。
半晌后,两人到外头客厅吃酒。
“娘的,秦淮河上的婊子喜欢装,有钱都不招待劳资。”
“张狗蛋,你还想那些?这1000两银子不够你逍遥的。嘿,我找张千户打听过,公爷根本就没有追查的意思。咱们那日遮掩的也没什么问题。”
“齐五,有毛的问题。来,喝酒。喝酒。咱们兄弟吃饭的手艺,怎么可能出错?”
“那也是。听说,那小子已经快给城里的大人们弄疯了。办个报纸都被贾知府查封。整天在家里呆着。还有淮扬巡抚的督标营保护着。”
“嘿嘿。小屁孩见过什么血?只是一口气撑着。这口气给泄了。现在怕是早就吓尿了,躲在家里哭。哈哈!那有功夫找咱们的麻烦?”
这时,客厅的门忽而被推开。
“哟,章妈妈,给咱们送酒……你们是谁?”张狗蛋话没说完,看到进来的却是两个精壮的中年男子。在秋夜里还穿着短衫。粗手大脚。
张狗蛋没有得到回话,回应的他哥两的是两个黑通通的火铳口。
“砰!”
“砰!”
两股灼热的硝烟在火铳后涌起。在烟雾腾起来时,声音爆发时,火药爆发出猛烈的反应,推动的铅弹犀利的打入坐在八仙桌边的张狗蛋,齐五的身体中。
“嗤——!”血水喷出来。一个被当场爆头。白的、红的,像涂料一样喷刷在墙壁上、地上。一个被打中胸口,碗大的伤口,血,像不要钱般的往外淌。
齐五还没有死透,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娘的,晦气!那边说要耳朵给银子。这头都打烂了,哪来的耳朵?”
“这不是还有一个?”两名中年男子说着话。其中一人从腰间摸出匕首,手起刀落,一刀寒光掠过齐五的脑袋,生生的切下一个耳朵来。“走。”
一直挣扎的齐五挨了这一刀,抽搐了两下,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那天,射杀裴姨娘的人,就是他!
……
……
在最顶级权力圈的大人物们关注贾环一方的动态时,其实其他人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只是将之作为谈资。丝竹飘扬在金陵的夜色中。金陵夜生活,向来是丰富多彩。
金陵城中晋商会馆中的一处院子里,扬州盐商郑元鉴正在与好友卢员外小酌。
两个人,十道菜,两壶美酒。
卢员外四十多岁的年纪,白白胖胖,穿着蓝衫。无奈的摇摇头,“郑兄,你这是何苦呢?外头都在传,是你找人射杀了贾环的姨娘。唉……”他亦是晋商,在金陵经营丝茶生意,同时参与郑元鉴的私盐贩卖。与郑元鉴私交极好。
郑元鉴五十多岁的年纪,有着一张圆脸,看起来很精明,沉闷的道:“卢兄,丧子之疼,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疼,你能理解吗?”
卢员外叹口气,道:“那你和陈家是怎么谈的?怎么都谣传是陈尚书亲口告诉卫尚书,是你派人刺杀贾环。”这完全是被陈家出卖了嘛!
“唉……”郑元鉴郁闷的喝了一口酒。他也没料到是这个结果。
他的想法很简单:他要给贾环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报复丧子之疼。但是他并不想将郑家都搭进去。所以,选择射杀贾环的表妹。另外,陈家也不可能同意,他杀士子。
陈家的当时给过来的信息是:陈家知道了。默许这件事。他便放手去做了。
然而,事发之后,陈家没有收他这份投名状,反而翻脸,将他抛出去,推得一干二净。要知道,他的私盐生意,一年要分十万两白银给陈家。陈家竟然不要。
他怎么能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卢员外沉吟着道:“郑兄,你还是要尽早返回扬州。金陵,现在是个是非之地啊。今年的私盐不运也罢。”反正,淮南受灾,盐场毁损严重。损失不大。
郑元鉴点点头,呼出一口气,道:“我明早就走。我亦不是没有准备。陈家想要一脚把我踹开,那有那么容易?现在金陵城里有消息:有人出价2千两银子买那两个火铳手的脑袋。很明显是姓贾的小子开出来的价码。什么狗屁的报纸查封,他快要疯了,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这都是假的。我估计那两个火铳手也会被骗过。以为他不会找麻烦了。当兵的命不值几个钱,他买的起。我的命,他买不起。”
他捐了官在身上。大小也算是扬州的名人。贾环不讲规矩的报复,只能仅限于此。想必,那两个火铳手,应该可以消弭他的怒火。
卢员外脸色一惊,“什么?你是说那小子现在躲在督标营的保护下不出门是装的?报纸被查封亦是故意做给外面看的?为的就是把事情闹大,让别人知道他被逼的泄气了。而暗地里却在买凶杀人?”
郑元鉴点头。他有可靠的渠道。消息是从汪家那边传过来的。汪家同样在贩运私盐,手下有一批亡命之徒。贾环要开出价码,有大把的江湖人肯去干这件事。不就是杀两个私自出营的大头兵么?
卢员外感慨的叹口气。这太可怕了,才十二岁啊!认真的道:“郑兄,我建议你加强护卫。”
郑元鉴道:“我知道。”
……
……
中秋节时的金陵简报被查封,并没有刊发。但这并没有多大的影响。金陵城中并非只有金陵简报一家报纸,还有多达四五家报纸来填补娱乐的空缺。
这件事只是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然后消失在不断变化的话题中。
八月十七日,下午。天下着小雨。
裴姨娘的头七。
贾环并没有挑战封建礼法制度的意思,他没有为裴姨娘戴孝。去前院见了来拜访的萧幼安后,回来布置的肃穆的灵堂中,跪在棺材前,给裴姨娘磕了头。
“姨娘,一路走好!”
说着话,眼泪就流出来。这是七天以来,贾环在擦干眼泪后,第一次情绪外露。
灵堂中陪着贾环来烧纸钱的黛玉、晴雯两人都是担忧的看着他,“三哥哥……”,“三爷……”
贾环轻声道:“我没事。”有些事情,他不想让女孩子们知道。
是的,他刚刚得到萧幼安带来的确切的消息:两名射杀裴姨娘的凶手已经被杀。
凶手的死法,按照他的要求,必须要死在火铳之下。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第366章 心有猛虎血泪无声(四)
任由着脸上的泪水肆意的流淌了一会,贾环接过黛玉递给他的手帕,擦干眼泪。轻吸了一口气,凉爽的空气涌到胸腔中,很舒服。
现在,还没到可以尽情的释放情绪的时刻。
贾环站起身,再扶着黛玉站起来,“妹妹,再给姨娘停灵一段时间,我们就一起回苏州,将姨娘安葬在林姑父旁边。”
哪怕是有婚契的小妾,也无法与丈夫合葬。但,他可以将裴姨娘安葬在林如海的旁边。
黛玉同意道:“嗯。”
这几天下来,黛玉又越发的憔悴。穿着白色的孝服,楚楚可怜。贾环轻叹口气,叮嘱道:“妹妹不要哀伤过度,要保重身体。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黛玉轻声道:“三哥哥,你也是。”这几日他在家中歇息,但不断的见客、会客,劳累异常。
贾环点点头,心中有些黛玉长大的感觉。
让晴雯送黛玉回后院里休息,贾环去了自己的书房。书房不大,到处都摆放着书。贾环坐到书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美的长盒。打开长盒后,里面是一支做工精良的手铳。
乌黑的精铁打造,上面繁复的花纹。使用苏钢打造的可以是燧石发火的弹簧片,采用后膛填装的模式,将火药倒入火门中,扣动板机,即可击发。
这是他委托汪家帮忙购置的利器。价值500两。五十步内可破甲。类似于弱化版的手枪。盒中还有五个小瓶,这是按照份量配置的五份火药、铅弹。
郑家雇用营兵中的精锐火铳手刺杀黛玉,这个他提了一个醒。他要给自己留下最后一道防线。作为文士,火器显然是护身的首先。虽然现在的火器还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够用了。
家里现在有一队十人巡抚督标营的士兵保护他的安全。而此事过后,他得准备组建护卫队。银子都是小事,绝对不能允许身边的人再受到伤害。
贾环将手铳把玩了许久,将之放在书桌上,目光幽幽。
郑家不讲规矩,玩盘外招。他也不会讲规矩。权力和金钱,都可以杀人。郑国公邓鸿不肯帮忙,但是在守备松弛的南京守备府,要花银子查营兵的动向,这不是难事。要这两个兵痞的命也不是难事。
直接射杀裴姨娘的凶手已经死了。那么,幕后的主使呢?
裴姨娘当着他的面被铅弹击中,痛苦的死去。她本应该活着的!她才21岁,一个如花绽放的年纪。如果不解决掉幕后主使者,他此生都难以心安。
因为,敌方杀人的缘由,原因在他身上。
贾环脑海中掠过郑元鉴那张令他厌恶至极的脸,还有陈家。陈家在这件事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郑元鉴一个商人,敢在没有官员在背后撑腰的情况下报复他?
……
……
裴姨娘的头七,贾环让人射杀了两名凶手,血祭裴姨娘在天之灵,稍稍的舒缓了心中的悲愤、哀伤。但这并不是“报复”的终点!而只是第一步!
八月十六日晚,南京兵备府两名火铳手在营外的私寮中被杀身亡。江宁县接到报案后,立即派人侦查。但终究是一无所获。消息逐渐的传开。
第二天上午,情况报到南京守备郑国公邓鸿案头。邓鸿在大厅中破口大骂:“小子岂敢如此无礼?”
这件事必然和在家里给裴姨娘办丧事的贾环脱不了干系。很多事情,不需要证据,只需要看法。贾环最具备杀人动机。但是,贾环杀的是他手下的兵,这未免太不将他放在眼里了吧?
“来人!”邓鸿愤然的喊了一声。
两名亲兵从大厅外头进来,弯腰行礼道:“公爷!”
邓鸿话到口边又缩回去,挥挥手,“你们先出去。”他可以为难贾环,可以不帮贾环查凶手是谁。这都是小事、个人的看法而已。
但若是派兵去捉拿贾环,那就等于撕破脸。风险就太高。贾家有一位皇妃在宫中。九省统制王子腾在军机处当差,颇受天子和首席军机大臣谢大学士的信任。
“玛德!”邓鸿回到书房里,写了手令,让手下的指挥使带人去江宁县施压。要求捉拿凶手。
事情还得回到官面程序来解决。他家大业大,可不是郑盐商那种没有眼界、层次的商贾。
……
……
八月十六日晚的两声枪响,让金陵城中的颇有些风声鹤唳的气氛。不少权贵人物出门时都带着大量的护卫。对于那位打破规矩的少年,颇为不喜。
这是个危险位子。谁知道他在悲痛之下,会不会对他们下手?毕竟,他们在查案子时,阻拦他讨公道的过程中没起什么好作用。
这个“他们”包括,陈家,高价售粮的利益圈子,金陵知府贾雨村,与金陵简报竞争的几家报纸、甄家。甄家在推动污蔑贾环快要疯掉的谣言中很出了力气。
这种不喜,让金陵城中那张看不见的利益大网将贾环缠、逼迫的更紧一些:首先是香水销售大打折扣,很多下了订单的商家都开始退货。很多权贵家中也不再使用贾府出售的香水。接着又传出贾家的香水制作工匠被挖走的事。很快城中便有谣言,陈家的陈记即将推出新的香水供应市场。
贾家在金陵城中的各种生意、族人,或多或少的都遭遇到一些问题、糟心事。
其次,金陵的粮价在八月十八日后再次暴涨,达到2两银子一石的价钱。
贾环的事情,看着惨烈,紧张,残酷,但是对百姓、市民的生活影响有限。而直到米价上扬,百姓们习惯性的将目光投向上次为他们说话的金陵简报时,恍然才有不少人发现金陵简报已经被查封。然而,他们在这段时间内已经不看金陵简报,改看其他报纸。
扬州盐商汪鹤亭组织徽商鼎力支持淮扬巡抚沙胜在淮南地区的赈灾工作,组织的运粮船从南京运走一批粮食之后,再次返回,但此时粮价高企。
主持对接赈灾事务的户部尚书卫弘忧心忡忡,竭力维持局面。然而,情况已经非常的糟糕了。
此时,身在漩涡中心的贾环,安排僧人、道士来家里给裴姨娘做法事,按照习俗,做足三十天法事,随后贾环会带着黛玉扶她灵柩去苏州安葬。
这几天,贾环一直都在家中思考、推敲他的计划。在卢员外看来,他简直心思深沉的可怕,一步步都算好。但这背后,是大量的准备、预案工作。
比如,在金陵简报发文章攻击贾雨村不作为,鼓动士林唾弃贾雨村这件事。他当然是想要发文章的,他写了一个晚上,字字如血、如刀。但同时也做了失败的打算。
如果贾雨村恼羞成怒,查封金陵简报,他要如何应对?这就是他在金陵简报被查封之后,顺水推舟的,躲在家中,装出一口怨气泄了、被吓破胆的样子。实则,他已经通过萧幼安传出他的“命令”。
贾环在思考、推敲的期间,就出门了一趟。接到山长的邀请,去山长家中吃饭。同时将他不会再动用简单、粗暴买凶杀人的手段的意愿传递出去。事可一,不可再。他以后还在文官圈子里混。
山长张安博也需要一个结果帮贾环向朋友们解释。文官圈子会排斥使用暗杀的人。这是他需要提醒贾环的地方,但贾环此次事出有因。会得到谅解。
时间,在平静中走过了这么三四天。秋季的云有些淡。风渐冷。
……
……
八月二十日上午,陈四公子陈子泽从秦淮河上回家,刚进垂花门,恰好在庭院的甬道中碰到大哥陈子真带着四名小厮准备外出。
“大哥,早上好。”
陈子真一身锦袍,四十多岁,看着打着哈欠,眼睛发青,二十多岁的弟弟,就知道他昨晚纵欲过度,笑着道:“子泽,你悠着点。”
陈子泽得意的一笑。
陈子真想起一件事,提醒道:“哦,你最近出门多带点人手。姓贾的那小子现在给仇恨冲昏了脑子。要小心他狗急跳墙伤着你。”
陈子泽嘲笑道:“他杀了那两个大头兵还不满足么?还想发飙?死亡前最后的疯狂啊!郑国公是勋贵,顾忌贾皇妃。咱们家可不会怕后妃?”
陈子真微微一笑,点了点弟弟,带着人出门。
确实如此!
……
……
郑元鉴在八月十七日就带着随从离开金陵。
金陵城的粮价大战,多位重量级的人物参与较量。他一个商人参合不起。既然郑家不需要他的投名状,还将他卖了,他还是先回扬州避避风头。
郑元鉴心里并不认为贾环会继续派人刺杀他,但还是带了一些护卫,船过镇江时,停留了一日,排遣心情,会见朋友,二十一日下午才到扬州城南的钞关门。
寒露刚过,岸边、码头等地四处可见秋色。秋风骤起江上船只依旧繁华。
郑元鉴一身精美的青衫衣袍,富贵员外装,带着两名随从,六名护卫下船进城,在城门口遇到熟人,扬州兵备府的杨千总。
郑元鉴坐在轿子中,里头的侍女打起窗帘,郑元鉴露面说话,“杨千总许久不见啊,怎么今日在城门口发财?”
城门口一向是捞取有谁的好地方。
杨千总约有一米八左右,古铜色的脸庞,粗手大脚,穿着军中红色的鸳鸯袄,笑着走过来,“其实,我是专门在这里等郑员外的。”
郑元鉴有些好奇,“哦?”
下一刻,一只大手从车窗外探进去,径直捏在郑元鉴的喉咙上。杨千总猛的一拽,将郑元鉴的头拖到车窗外,厉声大喊,“奉沙军门令,捉拿案犯郑元鉴,反抗者格杀勿论!”
第367章 心有猛虎血泪无声(五)我会打爆你的头
有些事情,不需要证据,只需要看法。
当一位巡抚,对一个商人产生看法时,可以动用的手段,实在太多。
不要提捐来的官身。正统的文官,不会承认这种捐官得来的身份。买官卖爵,向来是会被士大夫们认为朝政制度崩坏的标志。
比如东汉末年,汉灵帝卖官,比如明朝成化天子封的传奉官。这都不会得到承认。
二十一日傍晚,和安街贾环的家中,随着时间的流走,裴姨娘突然遭遇刺杀离世的冲击、影响,慢慢的流逝。家里哀伤的氛围稍微淡了些。
后院的正厅之中,灯光明亮,贾环接过如意手中的包袱。他需要出一趟远门。
晴雯红着眼睛,强忍着不哭出来,细心的帮贾环整理着头发、衣角。只是,贾环的头发是她帮着梳的,整整齐齐。
贾环抿抿嘴,抱了晴雯一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晴雯,别怕。会有人随行保护着我。”
晴雯埋首在贾环的怀中“呜呜”的哭出来。
她是真怕。裴姨娘不明不白的就在街上给人打死。家里门口现在还守着十名军士。时时刻刻的提醒着她外面的危险。三爷现在要去扬州,万一有个好歹?她……
感受怀里女孩情真意切的感情,贾环温声安慰道:“放心。我不会有事。你们在家里乖乖的。”
贾环放开晴雯,又拥抱了如意一下,目光温和的和一旁的黛玉、紫鹃、袭人对视一眼,沉声道:“我不会有事的。你们放心。姨娘的血仇、公道,我要亲手拿回来。”
贾环背起包裹,迈步出了客厅。此时,夕阳已经下山,淡淡的暮色之中,贾环的身影从庭院中穿过。
黛玉穿着粉色的对襟褂子,娇怯柔弱,精致的小脸上全是抹不去的担忧,此时情不自禁地喊道:“三哥哥……”
母亲去世、父亲去世。现在,姨娘也去世。如果三哥哥有个好歹,她难以想象届时她心中的悲痛,是否能够承受的住?
贾环没回头,挥挥手,沉静的走进夜色中。
……
……
贾环从金陵离开的消息,在第二天就传遍金陵城中。陈家、邓鸿、贾雨村、甄家等都得到消息。
有人说看到他昨晚连夜在四个兵士的护卫下出城。有人说他外出去松江府散心。有人说他躲到扬州去避风头。毕竟金陵城中很多人都认定是他派人杀了南京守备府的两名营兵。
谣言不一。
中散先生等名士都是轻叹。贾环还欠着他们几幅炭笔画,又哪里想到他会遭遇这样悲惨的事情?人生之痛,无过于生离死别。希望不要毁了他的才气。
秦淮河上,仰慕贾环才华的名妓或是一叹。自此不见贾先生。晓梦阁的金妈妈摇头。她那个傻女儿还将心思系在那少年身上,然而,这局势!
林千薇在七月底贾环忙着赈灾事务时,前往杭州帮晓梦阁挑几个有唱曲天赋的女孩子,不在金陵。得了贾环遇刺的消息,正从杭州往回赶。
裴姨娘的死,知情人都知道是郑元鉴要刺杀贾环的表妹,只是误中副车。没有官员会支持郑盐商杀士子。那绝对是丑闻。而在城中流传的消息是贾环遇刺。这是贾环这一方的说辞。因为,举人被刺杀,更容易引起舆论的关注,从而好为裴姨娘讨回公道。
贾环离开了金陵,关于他的去向、事情的热度就慢慢的降下来,消失在这金陵风华中。当前的大事:粮价飞涨。
价格已经达到2两1钱银子一石。
南京户部已经无力在金陵城购粮,以户部粮库的名义运往淮南。户部尚书卫弘再也稳不住局面:南京户部的粮库被卖空的大案就此浮出水面。
城中谣言四起,民心浮动。
从卫尚书的角度而言,在他的任上,爆出如此巨额的亏空案,即便不是他做的,但是失察的职责是免不了的。所以,他是希望先将案子压下来,完成赈灾的调度后,再来查处此案。
这样,他在天子心中留下的就是能臣的影响。而此时,大案爆发,他的仕途,恐怕就些艰难了。
淮南救灾,只能将依赖产粮地区湖广输送粮食。江南地区富饶无比,但随着江南商业繁盛,丝织产业的发达,产粮区逐步的移到湖广。
然而,湖广去淮南的路途就有些远了。
自七月底淮南大水的消息传来,自此快有近一个月的时间,在湖广的粮食还没有沿长江运来时,金陵的粮价还会继续飙涨。远水难解近渴。
一干粮商都在眉开眼笑的捂盘惜售。长江的水路自是有人盯着。
……
……
八月二十四日,贾环在淮扬巡抚督标营的四名士兵的保护下抵达扬州。
他身边带着长随钱槐、胡小四。
码头上,何元龙接着贾环,直接抵达原淮扬分守道署衙,现在的巡抚衙门。
另一位何师爷,是沙胜的重要幕僚,正在金陵和户部尚书卫弘对接运粮的事宜。没有粮食,所有的赈灾计划都是虚幻的。
贾环与淮扬巡抚沙胜见过面后,谈了小半个时辰,径直到巡抚衙门衙的大牢中见郑元鉴。
大牢建在地下。秋后处决了一批犯人后,此时大牢中空荡荡的。就剩下一个犯人,郑元鉴。
光线昏暗。温度适中。空气混浊。脚步回响在长长的走廊中。贾环在老吏的带领下,停在左侧第三个牢饭中。郑元鉴披头散发的坐在牢房中,看到贾环过来,猛扑过来,愤怒的拍着铁门,“姓贾的小子,你要怎样?”
贾环对老吏点点头,目送他离开,这站在牢房门口,打量着里面的郑元鉴。
郑元鉴冷笑道:“看什么?用不多久,你也会进来。你以为通过汪家买凶杀人,金陵那边就查不到吗?太天真。哈哈。”
“姓贾的,你不得好死。”
“你杀了我儿子。怎么样,你的女人死了的滋味不好受吧?我本来是要杀你表妹的。”
郑元鉴表现的有些竭斯底里。他被淮扬巡抚以调查杀人案为由请进来。商人,背后没有官员支持,怎么有能力对抗巡抚?现在,恰恰是陈家已经将他抛弃。而扬州这里的官儿,有几个想沾杀人案的?
心志不坚定的人在牢房里待个几天,大部分都会是这个反应。在这里,他们将丧失在外面的身份、地位,只剩下一个身份:犯人。
贾环沉默了许久,等郑元鉴发泄的差不多了,这才看着他的眼睛,缓缓的道:“你活不了!我会打爆你的头。”
郑元鉴哈哈大笑,“你威胁我?哈哈,笑话。知道我为什么什么都没说吗?陈家、甄家必须要保我。不然,别怪我把一些事情抖出去。”
贾环点点头,“嗯,你说的很有道理。你贩运私盐的证据,我已经通过卫尚书转告给陈家,甄家。相信,死人才是保护秘密的最好办法。也是最好的背锅人选。我一会就会建议沙抚台将你移到江都县的县衙牢中。秋天,病死两个人,很正常。”
郑元鉴的大笑夏然而止,第一次认真的看着眼前的少年。目光难掩心中的惊慌。没有人会不怕死。沉默了很久,苦涩的道:“你想要什么?甄家的证据?陈家的证据?”
贾环摇摇头,平静的道:“你想多了,我不要什么证据。我只是来问你一句话,你枪杀我表妹的行动,陈家是否知情?他们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郑元鉴道:“没有陈家的默许,我怎么敢动手?我现在的下场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吗?”
他要不害怕贾环的报复,早在一年前就动手了,哪会拖到现在,还会忍气吞声的补缴拖欠的数十万两盐课?然而,在他终于以为可以报仇时,陈家翻脸,将他抛弃了。
贾环点头,“具体呢?”
“我和陈四公子提了这件事。他推辞了。但是过了两天,他告诉我,他大哥,就是陈子真,说:我知道了。我找人动手了。”
贾环用力的抿了下嘴唇,“我明白了。”说着,转身往外走去。仿佛,他真的就只是来问这一句话。
身后传来郑元鉴的大叫,“贾环……贾子玉,我不想死啊,我可以告诉你证据在哪里,在哪里。贾三爷,三爷,别走,别走。”
……
……
何元龙在地牢上面的一间公房里喝茶,几名老吏陪着,还有牢头。见贾环进来,何元龙起身道:“子玉问完了?”
贾环揉揉脸,将心中的情绪压下去,勉强的笑一下,“嗯。有劳何师爷跑一趟。”
何元龙点点头,郑重的抱拳,“子玉放心。”
他是林如海的心腹幕僚,左膀右臂。有人要枪杀林如海的女儿林黛玉,误杀了林如海的小妾裴姨娘。他的心情会是怎么样的?倾三江之水,洗不掉他的怒火。
林巡按是怎么对他的?他也是个读书人!
何元龙在老吏的带领下再一次进入地牢,去见心理崩溃的郑元鉴。他会带去贾环的话:饶郑元鉴一命。以此条件换取情报。榨取郑元鉴的剩余价值。
但真实的情况是,贾环并不打算履行这个诺言。
他不会和敌人讲信义。他不是英雄,不是君子,不是伟丈夫。他要做的事情,他其实已经告诉郑元鉴:我会打爆你的头。
第368章 抄家。
扬州人口约有一百万。这座建立盐业利润之上的江南名城,城内吃盐业这碗饭的人数不胜数。其中大小盐商约三百家。
自淮扬巡抚沙胜奏明朝廷改革盐法以来,设立二十四总商,原扬州的三大盐商,汪鹤亭、郑元鉴、马均泰均为盐商总商。
而盐商按照籍贯可分为晋商、陕商、徽商。郑元鉴是盐商中晋商的头面人物。汪鹤亭则是徽州盐商的旗帜。
八月二十四日傍晚时分,淮扬巡抚沙胜突然派督标营、调派扬州守备府营兵计一千五百人分多路查抄郑家。
郑家在城中有住宅,在城外的水云双榭,更是江南闻名的精美园林。除此两处外,郑家的店铺、码头的仓库等物资、人员全部被抓捕。
这一系列的举动,汇聚起来,在人心、脑海中形成的就是两个字的意思:抄家!
一时间,扬州城中盐商人心震动、气氛骤然紧张。短短的数个时辰之内,数百家盐商闻风而动,纷纷前往淮扬巡抚署衙,两淮盐运司,扬州府衙,新安会馆,晋商会馆,陕西会馆打听消息。
本该一片安宁、祥和的夜色之中,轿子,马车,舟船中的盐商们行色匆匆,心事重重。
盐商们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沙抚台是要竭泽而渔,还是杀鸡儆猴,亦或是秋后算账?他们是否在沙抚台的抄家名单之列?
……
……
郑家位于城中的住宅中灯火通明。200名兵士冲入郑家之中,将人口、财物、账本都控制起来。哭声、喧闹声、喝骂声不断的传来。
淮扬巡抚沙胜亲自带队。贾环、何元龙随行。正厅之中,贾环和沙胜在精美、华丽的客厅之中喝着茶,饥肠辘辘,等待着最终的结果。随行的幕僚、吏员都在各处登记、查抄。
何师爷拿着下午从郑元鉴口中拿到的情报,带人去书房里搜查甄家、陈家违法的证据。
这是贾环第二次来到郑家。上一次,他跟着江都县正堂沈县令一起来抓郑文植,闯进来过。
贾环安静的坐在椅上中,并没有亲自去抄家、耀武扬威的意思。
抄家的过程中有很多可以得意、宣泄,寻找肆虐的黑暗快感的地方。比如,你可以睡郑元鉴漂亮的小妾,睡他的女儿。想睡几个就几个。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比如,郑元鉴的心爱之物,可以想砸就砸,想拿就拿。比如,他的儿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贾环没有这么去做。他只是在复仇。欺负老弱妇孺没什么可以得意的。当然,郑家这些人,该有的结局,不会变!
沙胜今年五十多岁,是一名容貌清廋的老者,穿着正三品的红色官袍,端坐在正中的官帽椅中,气度不凡。此时,他的神情微微有些沉吟。
他倒不是在犹豫是否惩罚郑家。而是,因为贾环告诉他:郑家贩运私盐,合伙的是甄家,幕后是太子。事涉太子,他在拿到证据后,要怎么做呢?
一名受过郑家恩惠的老吏看看沙胜的脸色,误会了沙胜的想法,上前道:“沙抚台,郑员外犯法,郑家妇孺何辜?可宽宥一二。”
这时,去搜查证据的何师爷从侧门进来,训斥道:“胡说八道!郑家甘当金陵粮商、权贵的走狗。贩卖私盐,罔顾国法。此等奸商,如何不该惩处?淮南现在还有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等着粮食救济。你只看到郑家哭,看不到淮南百姓哭吗?对郑家的惩处,要严,要重。淮南,还等着郑家充公的粮食、银钱救急。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此时,家族与个人是一体的。郑元鉴犯法,就是等同于郑家违法。
何师爷心中恨透郑元鉴。从贾环和他的角度而言,这是复仇。但是站在沙巡抚的角度,这件事不是简单的定性为复仇。
金陵的粮食还没有起运。反而爆出户部粮库亏空的大案。卫尚书无力维持局面,淮南的粮食只能等湖广运来救急。郑家抄没的钱粮,都将要投入赈灾中,以解燃眉之急。
老吏讪讪的退下。
何师爷气尤未消的“哼”了一声,这才将手里的两个账本递给沙胜。
沙胜翻看着。一个是郑家与甄家来往的账本,私盐分利。一个是郑元鉴搜罗的关于陈家的一些黑材料。综合起来,结论是:金陵城内,倒卖户部粮库内粮食的,就是金陵的大粮商,陈家。
“子玉,你看看吧!”
贾环翻了翻,微微有些诧异。竟然还有陈家的一些证据。这是意料之外。
等了一会,见贾环沉默的看完,沙胜看向贾环,征询道:“子玉你的意见呢?”
贾环早就想好答案,道:“沙先生,我们无需为甄家背书。”有些事情,埋在心里比说出来好。但是沙先生已经官至巡抚,贾环觉得郑家贩卖私盐,事涉太子的事情,不能隐瞒他。这件事是甄礼亲口告诉贾环。但是,给朝廷的上书之中,无须提及。因为,郑家也不知道私盐的利润是给太子的。
沙胜点点头,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轻拍着木椅的扶手,道:“从今而后,子玉你会得一个冷面之名。我沙叔治也逃不了一个酷吏之名。执行第二套方案吧!”
官场是名利场。然而,淮南数十万百姓还在水火之中。他是圣人门徒,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时,应当做一些事情。毁谤加身又如何?
贾环起身,和何元龙一起面对着沙胜行礼领命,“是!”
……
……
消息很快如同流水般的反馈至扬州城中各地。
两淮盐运司署衙,杨运使在后堂中接待着前来拜访的周、朱两位总商。改革后的盐商总商制,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两淮盐运司的权力。这两位是陕商的代表,势力不比晋商、徽商,平时比较听盐运司的招呼。此时过来求助。
杨运使安抚道:“两位不比惊惶。沙抚台说是查到郑家贩运私盐。其罪当斩。然而,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作为一名老官僚,他是不相信口号这种东西的,只看结果、实利。
周盐商拱拱手,小心翼翼的赔笑道:“愿听运使高见。”
盐商,谁不贩运私盐获利?真要认真起来,所有人都可以送上刑场砍头。这正是他们害怕的原因。沙巡抚万一较真呢?沙巡抚的性格就是有一点较真。
杨运使微微一笑,喝口茶,道:“十几日前,金陵发生了一桩血案。一名女子当街被火铳打死。这名女子的身份,两位并不陌生。前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小妾。当场的还有,林大人的孤女,贾环。金陵城中谣言是郑元鉴为了报杀子之仇,雇佣南京守备府的精锐火铳手杀人。头七的时候,贾环派人将那两个营兵干掉。贾子玉是沙巡抚的得意门生,他那个巡抚的位置还是贾子玉帮着运筹来的。所以……”
周盐商、朱盐商两人面面相觑。这料真是猛啊!扬州距离金陵有几日的路程。现在整个扬州城内的大事是淮南赈灾事宜。金陵那边的案子,他们有些耳闻,但是哪里知道这些内幕?
一直绷着的朱盐商此时释然的笑了笑,道:“原来如此,我们就放心了。”又随口加了一句,“呵呵,郑员外这事犯的有点蹊跷啊。”很有些感慨的模样。
盐商这个行业。只要累积起来的大盐商,谁没有一段不光彩的过去?杀个把人都只是小事而已。巧取豪夺,鲸吞小商的窝本,里面黑暗无比。
但是,郑元鉴脑子坏掉了,竟然敢对一个举人老爷出手?而且还是有沙抚台这么硬的后台的举人出手?这是很奇怪的事情。想要找死,不是这么个找死法。
杨运使看了朱盐商一眼,脸上的笑容隐去,冷哼一声,“朱员外,不该打听的事情不要打听。”这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周盐商,朱盐商两人尴尬的一笑,连忙赔罪,说了几句场面话,结伴离去。两人出来后,周盐商还埋怨了朱盐商几句,“朱老弟,你多那一句嘴干什么?所以你的生意做不大。”
后堂的小厅中,杨运使悠悠的喝着茶,嘴角掠过一丝哂笑。他虽然不在金陵,但是身为官场中人,技术性官僚,很快就能推知的七七八八。
郑元鉴的脑子当然没有坏掉。落到这个下场,只是因为陈家抛弃了他。
而陈家默许郑元鉴“教训”贾环的原因是什么?贾环在金陵简报上配合户部尚书卫弘的行动,为打压金陵的粮价出声。粮食,这门生意,在金陵是由陈家控制的。淮南大水,这对控制着粮食生意的陈家、以及身边的圈子来说,一顿饕餮大餐,当然不会允许他人破坏掉。
说的简单点,就是贾环侵犯了陈家的利益,陈家顺水推舟,狠狠的教训贾环。杀鸡儆猴。再转手卖掉郑元鉴,推的一干二净。郑家,肯定是完了。
然而,现在金陵的粮价不是飙升上去了吗?贾环痛苦之下,还有心情,还敢继续为卫尚书做事么?卫弘也要为爆出来的户部粮库亏空案负责。仕途暗淡。
陈家打的一手好算盘啊。一石数鸟。
……
……
扬州城中风云变幻,沙巡抚抄大盐商的家,枪声、火光在城外不时的响起。
汇聚在晋商会馆上的盐商们惴惴不安的等候着,会馆后面的一处院落正厅中,十几名盐商脸色阴晴不定的坐着。有人小声交谈几句,化解紧张。有人在来回的走动,释放不安。
这时,一名下人快速的跑进来,“何师爷回话了,郑元鉴恶意杀人,沙抚台为学生出口气。”
“啊……”
会馆之中的气氛顿时松下来。
一名盐商闷闷不乐的道:“郑员外也是,何苦呢?他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这下好了,祖辈辛苦的家业都没了。”
一干盐商们在厅中长吁短叹。晋商衰落矣。
……
……
扬州府府衙中,江知府在内堂中喝着茶,茶喝了半杯后,在外面帮他应付前来拜访的盐商的幕僚卫师爷进来,笑道:“东翁,稳坐钓鱼台啊!”
江知府讥笑道:“沙抚台发飙,那些盐商骇的如同小鸡般发抖。可惜,只是自作多情。”
卫师爷笑一笑。他这位东翁是不大看得起沙胜的。但沙巡抚官大,有些话只能私下里讲一讲了。笑道:“沙抚台为弟子出头。巡抚一怒,那些盐商却是给吓的。”
这是外头刚刚传过来的消息。不然,府衙外头那些盐商还不肯走。这个消息,打消了他们的顾虑。
江知府摇摇头,“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淮南赈灾的粮食,金陵那边已经无力起运,还要等待湖广的粮船,局面已经非常危险,沙抚台需要郑家这只肥羊的钱粮来稳定局面。”
卫师爷一愣,随即笑着点头,这是正解。
官至巡抚,再往上就是六部尚书,都御史。如果只是为学生出头,未免显得太幼稚。
第369章 你在那边,要好好的。
八月二十四日,贾环抵达扬州的第一天的夜晚并不平静。郑家在城中的家人、奴仆并没有反抗。而在城外的别业、码头的处,反抗很激烈。
贩运私盐这个罪名,是死罪。
郑家因贩运私盐被抄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扬州。继而往扬州府,淮安府、镇江府、应天府传去。
扬州盐商的首商汪鹤亭在昨晚没有前往扬州城内的新安会馆。而是安坐在家中。因为,他在和沙胜、贾环合作。抄家这种事,不可能落到他头上,何须紧张?
最了解你的,往往就是你的敌人。扬州盐商中的徽商和晋商别苗头不是一天两天。郑家能被抄的如此干净利落,情报,自然是他提供的。一网打尽!
二十五日上午,汪鹤亭正在后院里喝着茶时,一名貌美的小妾进来娇声道:“老爷,大爷派人进来请示,马员外,严员外等六人前来拜访。”
汪鹤亭轻松的笑着,道:“我换衣服,这就出去。”在小妾的服侍下,换了衣服,到前院的正厅中会见前来的六名徽商。
汪鹤亭五十多岁,身宽体胖,穿着秋季的衣衫,略显臃肿,迈步进来,环顾着几名同乡,笑道:“诸位有什么好惊慌的。咱们一直在配合沙抚台赈灾。再怎么着,事情落不到我们身上来。”
另一名大盐商总商马均泰苦笑道:“汪兄,话是这么说。可是昨晚的动静,那声势……嗨。我们是给同乡们公推过来的!要你老兄出来说句话。”
自去年中秋诗会后,汪鹤亭借助贾环的传世名篇,名声大涨,一举成为扬州城中的第一盐商。他在徽商中的威望很高。
汪鹤亭从容的微笑,坐下来,道:“行。我一会就去拜访沙抚台。咱们徽商出钱出力,帮助沙抚台、朝廷渡过难关。好处少不了咱们的。郑家的窝本可是不少。”
这句话,顿时让所有的盐商眼睛都亮起来。盐商的根本就是在纲册上世代传袭的窝本。郑家的窝本有六万引以上,给汪家吃下大头,他们也能分不少啊!
客厅中的气氛渐渐的热烈起来,汪鹤亭让长子汪幼鸿安排上早点。花样丰富,一壶好酒。几人商议各种事宜。至于,怎么瓜分郑家的窝本,现在自是不谈。还要在等等。
徽商站队正确,最终肯定会享受到好处。至于,金陵那边的事,粮价,和扬州不相干。
约上午十点许,汪鹤亭带着长子出门,前往巡抚衙门。
……
……
查抄郑家后,淮扬巡抚沙胜向朝廷禀报处理意见的奏章在第二天上午,就通过朝廷的公文系统送往京城。
处理意见是:男子籍没,流琼州。家眷发往教坊司。
沙胜另有密折上奏给天子。
这些奏章、文案都是何师爷在临去松江府前,一手包办。这种奏章,一字一句,非常考究,真真正正的体现中国语言和权谋艺术。非老于此道的幕僚不可,贾环目前的水平还达不到。
贾环进入沙胜的幕府,处理的第一份文案是向下辖的各府县下发了措辞严厉的问罪公文:朝廷赈灾钱粮到灾民手中,往往十不足三。寒冬将至,生民艰难。即日起,若在有贪赃赈灾钱粮者,俱参照郑家处理。本部院概不轻饶。尔等宜忠勤王事……
第二份公文是即将选派府县的各级官吏交换巡查地方,督促赈灾事宜,监督钱粮发放。
八月二十七日傍晚,贾环带着随从在扬州东关码头送何师爷何元龙前往松江府。
秋风徐徐。东关码头的一处水道边,一艘小船已经等候着。长随们将行李搬上船。何元龙与贾环在岸边叙话、道别。夕阳萧瑟的铺陈在江水中。
何元龙看着表情平静的贾环,知道他心中的哀伤并没有释放出来,轻轻的叹口气,“子玉,郑家已经过去了。林巡按在天有灵,也不会再怪罪你。”
是的。郑家、郑元鉴已经过去。家产被炒,家人流放。抄得粮五千石,银两、器物、珍玩、盐价值约五十万两。这都将投入到赈灾中。然后,几十万受灾的百姓,每天的用度不是小数目。这只是杯水车薪。
接下来,淮扬巡抚署衙要做两件事。第一,以郑家为例子,逼迫豪强大族让步。每逢大灾,都是这些家族买地买人,扩充实力的良机。
钱帛动人心。不听招呼的,估计还要抄几家。所以,沙抚台那天抄郑家时会感慨他被称为酷吏。
第二,在粮食运抵淮南地区之前,要停止各地的以工代赈的工程,采取发放流食,维持最低生存的办法,先维持住灾民的生命。
各级官吏是否会造假,灾民能否及时得到救治,是否有新的状况出现?这里面有大量的工作需要贾环主持、处理。沙抚台并不擅长实务。
他希望贾环能振作起来。除了救灾,后面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啊!金陵那边的事不处理好,淮南的救灾就难以完善。因为,南京户部才是救灾物资的来源地。仅靠商家捐献,和抄家所得,撑不了多久。
贾环沉默了一会,“事情是我引起的。”他过不了他心里那一关。
何元龙感慨的叹口气,他知道贾环要做什么,“你前途无量,将来必然是宰辅重臣。何必……!唉……你去做吧!我都为你安排好了。”
他做不到,但很欣赏贾环这种重情义的做派。他的前途和贾环比不算什么。若有罪责,罪证,都由他来承担吧!
贾环点点头,心中感激,抱拳一礼,并不矫情的去说“谢”字,“何兄一路顺风。”
何元龙笑一笑,“会的。等我回来时,就是开庆功宴之时。”说着,登上小船,往长江中而去。
贾环目送何师爷远去。天际边,残阳如血。
……
……
八月底的几天,郑家被抄的巨大冲击过去。贾环也即将启程,跟着沙胜,最为首席幕僚,巡视各地淮南各县,直抵一线。
夜,已三更。
淮扬巡抚署衙的地牢外,月光幽幽。郑元鉴惊疑不定的两名狱卒被带到临门的一处小院。
“郑员外,可以啊,既然能走通关节,报个瘐死上去,假死脱身。”狱卒甲,调侃了一句,将郑元鉴推进一间黑屋中,“进去呆着吧,等人来接你。”
郑元鉴给推的一个踉跄,心里莫名其妙。郑家都给抄了,怎么还会有人来救他?甄家、陈家,都不会来的啊。除此之外,他经营的关系,谁敢得罪淮扬巡抚沙胜?
郑元鉴头发沾着草,穿着有些脏的棉袄,心里惊讶的思索着,抬起头,顿时惊的汗毛都竖起了来。
屋中,还坐着一个人。
他认识。
借着幽幽的月光,可以看得出贾环的脸庞。以及那双坚毅的眼睛。贾环承诺放他一马。
但是,郑员外此时绝对没有应该这样的想法。因为,贾环将一把手铳对准了他。黑洞洞的枪口,是死亡的审判。
“贾三爷,别,别冲动……”郑元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抵在额头上的冰凉的铁管在秋季寒冷的夜晚将那种颤栗的冰凉感觉传到他心里,痛哭流涕的道:“三爷,我该死啊。我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去杀你表妹。三爷,你饶了我吧。你就把我当一个屁给放了。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贾环轻声道:“别怕。”扣动扳机。
“砰!”
一声巨响。复仇的火花闪现在夜色之中,掠过贾环冷静的脸庞。打断了喋喋不休,正在后悔的郑元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而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安静。
贾环站着。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并没有呕吐。裴姨娘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记忆里浮起来。那知性的笑容,安静的话语,临死前,她痛苦的皱眉。
眼泪,痛快、肆意的顺着脸庞流下来。射出去的复仇的铅弹,也是他心中的哀伤。
我说过:我会打爆你的头。
我说过:姨娘的血仇、公道,我要亲手拿回来。
姨娘,你在那边,要好好的。
……
……
九月一日凌晨,郑元鉴受了秋寒,病死在狱中。消息报到沙胜处,沙胜愣了下,挥挥手,“按旧例处理。”随后,带着幕僚、督标营启程,巡视淮南。
扬州城中关于郑元鉴的死因众说纷纭。有很多疑点。但没有人去过问、打听这件事。郑家贩卖私盐是死罪。
九月初,扬州、金陵、淮南,风云激荡。江都县正堂沈县令无心处理公务,这天上午,在后堂中与自己的幕僚闲话、下棋。
李师爷笑道:“沙抚台处理郑家是雷霆手段啊!再过几日,赈灾的效率恐怕要高起来。”郑家这样的大盐商都抄了,淮扬两府之内,还有富户大族敢囤粮,小吏杂官消极怠工的话。沙巡抚的刀,不利否?这才是巡抚之威啊!
沈县令就笑,“早该如此!”他还是一个有热血的县令,喜欢这种强硬手段。
当然,郑家背后是甄家。甄家现在已经失势。所以,郑家是个软柿子。但是软柿子,也是有示范效果的。
不过,他很清楚现在的局面不光是手段强硬就能解决。最终还是粮食的事。接下来,就是冬季。要是沙巡抚稳得住局面,那就是万家生佛。稳不住,就会被反扑而来的压力吞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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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户部尚书卫弘坐在户部的公房中,安静无声,沉思着。阳光落在外面的地面上。
走过的几名吏员,脸上带着些嘲弄的笑,抱着文书,走进伍侍郎的公房中。
第370章 勿谓言之不预!
南京户部的粮库被倒卖一空。剩下的,粮库之中用一些掺了沙子、泥土的劣质稻米滥竽充数。而随着淮南水灾,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金陵粮价飞涨,南京户部尚书卫弘无力调拨粮食运往淮南,南京户部粮案就此爆发。
隶属于朝廷的粮库的大使、副使、吏员计六十多名涉案的官吏全部都被南京都察院、刑部联合收押。
而这即将掀起官场巨浪的粮库案也会由朝廷派钦差前来审查。
八月底九月初的金陵与京城之间,弹劾的奏章、朝廷询问的公文,金陵的答复,官员们的上书自辩来往,令往日清闲的南京六部衙门变得繁忙。堂官们都在衙门中。
户部尚书卫弘被朝廷行文训责,人望大跌,前途堪忧。南京户部事务尽归左侍郎伍藏。
上午十点许,卫弘在公房中里静坐,沉思。
现在这样的局面让他很有些沮丧。多年的宦海生涯,并非没有经历过比这个更严重的情况。现在的局面,最严重的后果不过是他致仕回乡。他没有参与倒卖国家粮库里的粮食。但,官场之上,越往上越艰难。一点小错误都有可能被放大,从而导致仕途折戟沉沙。
但凡有机会向上走,进入宰辅之列,谁愿意沉沦下僚?
值此之时,他患得患失。这将他心中受到挫折的情绪放大,令他焦虑难言。
南京户部粮库存粮数百万石。能够有能力倒卖如此大批粮食的人,在金陵不出五指之数:他的前任,已经致仕的李尚书肯定算一个;南京吏部尚书陈高郎、郑国公邓鸿、去京城的南京礼部尚书方望、甄家。或许,还可以加上户部侍郎伍藏。
而从当前金陵粮价飙涨来看,倒卖户部粮食的极有可能是陈高郎、陈家。
卫弘目光一闪:陈家是想将他推给朝廷给倒卖粮库案当替罪羊啊!他久在地方上做官,很清楚粮库这里面的弊端。倒卖、以次充好、甚至盗卖都是常有的事。这也是小官、小吏们日常发财的门路。漕运的粮船年年在运河上“翻船”也是这个道理。
粮食不比银子。粮食会出现发霉、烂掉、失火、被老鼠偷吃等等状况,无法长期保存。天长日久的,有损耗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这一次,“损耗”有点大而已。
但要说朝廷会追究到尚书这个级别的官员,根本不可能。最多是将南京户部的主事、员外郎给下狱问罪。他,作为户部尚书为此事负责,致仕回乡。各方面都交代的过去。不过,以当今天子的性情,可能会追赃。
当然,如果这是在九边,这么大数额的粮饷贪腐,势必要砍几颗脑袋。在九边,粮食是稳定、维持军队的利器,比黄金、银子还重要。
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他要如何破局?
卫弘轻轻的叹口气。这是他这些天以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但还解决办法。
金陵有粮食,但粮价越来越高。这近乎成了一个死结。
这时,公房外传来脚步声。卫弘眼皮都没动,根本不留意。自从朝廷训斥他的谕令传来,南京户部事务尽归左侍郎伍藏。
“老爷!”
一声问候将卫弘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这才发现是跟着他多年老仆进来。禁不住惊讶的道:“你怎么来了?”
老仆上前两步,从袖袋里拿出一封信,“老爷,贾孝廉让人从扬州带了一封信给你。”
贾孝廉就是贾环。
卫弘沉吟着接过信,心里微微一动。拆开信,看了一遍,一抹笑容从有些老态的脸上浮起。
……
……
九月初三的上午,南京户部尚书卫弘向南京六部、都察院、府衙发出堂贴,邀请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张经纬、金陵知府贾雨村于九月四日上午来户部商量关于金陵粮价的事宜。
这个消息来的有点突然。当天下午,南京六部中的官吏几乎都将此事当做笑话来聊。
南京吏部侍郎巴平就好不掩饰的和到他公房里来闲聊的陈子真说道:“卫司徒大约是火急攻心了!”
金陵的粮价有什么好商量的?等大约一个月后湖广的粮船一到,自然是应声下跌。现在嘛,当然是粮商们赚钱的时间。降价就不要想了。卫尚书还是老老实实的等待致仕吧!真以为金陵的粮价是那么好打压的?
陈子真笑着喝着茶。难道咸鱼还能翻身?
明太祖修建南京城时,六部衙门、都察院等署衙都位于金陵东城。相互间距离很近。周朝在金陵时沿用、修缮明朝的官衙。消息传到户部。户部主事风成急匆匆的到署衙里面的公房中见卫弘,“大人何必如此?”这简直是有点自取其辱啊!
风成身量中等,约四十多岁的年纪。他是荫官出仕,在卫弘来到金陵之后,与卫弘走的很近。卫弘当了多年的布政使,笼络人心还是很有心得。
卫弘正在公房的书案后提笔写奏章,将兔豪笔放在笔架上,笑呵呵的道:“太素,不要着急。明天,明天你就知道了。”
风成无奈的叹口气。他是真不看好卫大人明天的行动。给陈高郎下最后的通牒能有用?
……
……
第二天上午,南京户部的署衙之中变得热闹起来。众多堂官议事的地点在户部东面的一处厢房中。
小吏和衙役们进进出出,端茶倒水。
户部尚书卫弘今天穿着正二品的红色官袍,气度威严的坐在主座上。然而,左右相对的两排椅子上,坐着的却是各部的侍郎。只有都察院是堂官、左都御史张经纬亲自来参会。
礼部尚书方望去了京城主持编修《皇周英华》。礼部的二号人物,侍郎张安博代为出席,这是正常的。吏部尚书陈高郎倚老卖老,只派了侍郎巴平来参会。这也说的过去。谁让陈高郎的资历老呢?
但是,工部、刑部、兵部、金陵府衙都只派了侍郎、同知前来议事,这就是赤裸裸的打脸了。
侍郎也是正三品的高官,穿着红色的官服。然而,满屋子的绯袍还是让议事显得异常的敷衍。
卫弘心里冷笑一声,过几天有你们受的。当即开门见山的道:“朝廷粮库的粮食被倒卖,本官负有失察之责。但是,在其位,要谋其政。我早前已经派人前往湖广购粮。三五日之内就会抵达金陵。诸位还请通力合作,配合本部向淮南运送救灾米粮。若是误了事,本官必定如实上奏弹劾。勿谓言之不预也!”
这番声色俱厉的话,让厢房中的七八名高官脸色个不相同。除了张安博、张经纬,其余几人大约类似于嘲讽、鄙视、好笑等神情。
没有人将卫弘的话放在心上。很明显,卫弘说的是支持粮商的官员。任何事物,不能只看表面。粮商敢涨价。背后没有权力支持,他们敢吗?支持者,追根溯源,就是在座的几位所代表的各方势力。
勿谓言之不预。这句话,非常狠!但是,你行吗?
议事的会议很快就散了。
消息随即在金陵的各衙门中传开,再在夜里的秦淮河上画舫中,金陵城中各府中成为笑谈。郑国公府邸中,一群守备、指挥使在一起吃酒,说起这件事,一队队漂亮的歌姬正在跳舞;金陵知府贾雨村与自己的佐贰官魏同知、白师爷聊起这件事,明轩中是清风明月美酒佳肴。
卫尚书狗急跳墙啊!但是他上书给朝廷的弹章能有多大的用呢?
九月五日,户部衙门贴出公告:开仓放粮。将南京户部粮库中的存粮(大部分都是掺沙子、泥土,或者腐烂、发霉的粮食)以低于市场价格(2两5钱银子)的价格向百姓出售。售价1钱银子一石。
当天下午,这则轰动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金陵城。实在是粮价太敏感。就像天朝帝都的房价突然降到一万块一平米一样,绝对是个大新闻。
金陵米业协会计有八家米商,当天下午聚在协会的公所中等待消息。手下的伙计们都派了出去观察情况。此时,各大米行的粮店都还在对外出售米面,但价格太高,销量寥寥。
傍晚时分,各米行的伙计们纷纷将情报传回来,“回各位掌柜的话,各城门口、码头临时租的店铺门前都排起了长队。我们都说了,这粮食不能吃。但很多百姓还是前去购买。”
陈家米行的洛掌柜笑了笑。能不能吃,这样要看情况。把掺沙子、泥土的米粮筛一下,还是可以吃的。当然口感不会好。又废功夫。发霉的,自然不能吃。但是可以喂猪和鸡鸭。主要是价格太低,百姓都看到有利可图。
洛掌柜微笑着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七名掌柜,“诸位,我们准备降价走量的策略,看来得提前用了。卫尚书很贴心啊!给了我们这么好的一个降价借口。”
米价只有越涨,才会越让人感到恐慌、抢购。降价,反而不会。只是,现在的价格让普通百姓承受不起。所以,米行的销量没有打开。但是,都这么些天了。城里的百姓家中有存粮,也快要吃完了。借着这个借口,米行可以开始出货了。
一名胖胖的掌柜笑道:“就是给卫尚书赚了些名声啊!”
“哈哈!”在座的众人都是哄笑。
……
……
第二天,金陵的市民突然发现,各大粮店的米价纷纷调整为1两5钱银子一石。理由,不说自明。
稍后的几个时辰内,各店铺门口纷纷开始出现排队购买米面的人群。
两天后,九月八日,户部粮库里的粮食还是在以1钱银子出售。购买者众多。但,各大米店的粮价已经上涨到了1两7钱银子一石。购买者也很多。
城中到处流传着谣言。再不买,米价还要上涨。很多城中的百姓都是忍痛拿出家里不多的银子前往米店购买粮食。再不买,就要断炊了。而且,还得多买一些。以免过几日还要涨价。
繁华的金陵城中的人们为米价而感到切肤之痛时。夜色中,清朗的月光照耀着大江。一艘艘吃水极深的粮船缓缓的自松江府逆流而来。
水声,哗哗哗哗。
第371章 形势逆转按计划行事
淮安府,宿迁县,项羽故里。北望齐鲁、南接江淮,居两水中道、扼二京咽喉。
京杭大运河穿境而过。淮南大水自今,沟通江南与京城的大运河已经修复。
河堤之上,沙胜穿着青衣便服,形容清廋,背负着双手眺望着宿迁县中的难民营地。淮南的百姓近万人被官府集中在此安置。随从、幕僚跟随着。
一栋栋简易的木屋挨着。营地规划整齐,有居住区,食堂,娱乐区,厕所,病人区等。一万百姓各按乡里,姓氏,组成保甲编制。一切井井有条。营区之中,不时的有以监生、士子为主体的文宣队伍走过。或是宣讲当前的形势,或是解读官府的政策。
沙胜看看身边站立着的贾环,眼中带着血丝,感慨道:“子玉辛苦了。”郑元鉴怎么死的,他心里有数。但是,有些事情,不必较真。贾环是他的学生。
他不是一个迂腐的人。只是,有些担心贾环走不出他姨娘的死的阴影。唉……这是有先例的。明朝的成化天子在万贵妃死后不久立即驾崩。万贵妃年长成化天子十七岁。
沙胜听到一些关于贾环和裴姨娘关系亲密的传言。
沙巡抚身边的两名幕僚、长随、督标营的营兵都是敬服的看向沉默站立着的青衫少年。贾环这段时间拼命的在工作,有时候甚至会熬通宵,主持巡抚衙门的中枢,将救灾的事务处理的有条不紊。不愧神童之名,天纵之才。
贾环微微躬身行礼,“先生过誉了。寿州那里,我就不陪先生去了。”
沙胜点点头,和蔼的道:“你去吧。金陵的物资输送过来,淮南的百姓才能稳下来。”
这段时间,沙胜已经抄了三家豪族。抄家的过程中,但凡是反抗者,杀无赦。这才让试图在天灾中“收割”自耕农的豪强地主有所收敛,敬畏巡抚之威。为此,他在淮南士绅中赢得“酷吏”之名,被称:血染的官帽子。
这场救灾,也关系到沙胜的身家性命。淮南稳。则沙胜是强力能臣。淮南民乱,则沙胜必定丢官去职,甚至身败名裂、下狱问罪都有可能。
淮南稳不稳得住,关键就在粮食。其实江南地区虽然不是产粮区,但是也在种粮食。松江府的大米就闻名全国。只是,这些余粮,基本都被金陵的米行收购。握在手中,高价出售。以至于,输入淮南的粮食要依靠湖广地区。
从湖广地区远道输送的粮食能维持、持续多久?不打掉金陵米行的嚣张气焰以及粮价,淮南地区就难以言稳。
贾环沉稳的道:“请先生放心。”又对2名幕友拱拱手,“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诸位了。”
两名师爷连忙道:“不敢。贾孝廉都定好的章程,我等萧规曹随。只检查是否执行了即可。”这是夸贾环一句。
贾环心里苦笑一声,他对当萧何没什么兴趣的。点点头,带着两名营兵,转身走向运河边等着的小船。他将由此前往松江府的治所所在地:华亭县。
何元龙已经派人来传信:他押着粮船已经启程前往金陵。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而自己,则是要前往松江府执行后面的计划。
九月初九重阳节。暮色之中,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贾环站立在船头,衣袂飘飞。
他用疯狂的工作来遗忘裴姨娘死去的痛苦。并非如沙先生所想的那样。而是,裴姨娘的死,和他相关。是由他引起的。他不畏惧别人用死亡的“恐吓”,会去复仇,但心中有着深深的内疚。一个美丽的生命,因为他,在如花的年纪凋零。
而更甚者,差一点,死的就是林黛玉。届时,他根本无法向死去的林如海交代。所以,要复仇,就要彻底的解决掉隐患,将真正的幕后黑手除掉。
郑家不是,陈家才是。陈家以死亡恐吓他,因为他侵犯了陈家的利益。郑家只是刀,执行者是收钱杀人的火铳手。现在,他要去完成复仇的第三步!
干掉陈家。
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武止戈。以杀止杀。
船行如飞。贾环心潮起伏。站在运河之上,看着两岸。想起本时空还没有出现的那个激昂的红色年代。百战名将粟裕在这片大地上指挥大军纵横奔驰,连战连捷,所向披靡。
而,他,也一定会干掉陈家,赢得最终的胜利。给死去的裴姨娘一个公道;给他的内心,一个交代!
……
……
雍治十二年,九月初十的下午三点许,在柔和的秋日阳光中,几艘吃水极深的粮船缓缓的抵达金陵外金川门码头。
负责与南京户部联络的何师爷与南京户部主事风成带着十几名小吏、衙役前来迎接,早早的就等在码头上。这时,带着随从纷纷快步上前。
“元龙兄!”
何元龙四十多岁的年纪,哈哈一笑,从粮船上快步下来,与何师爷、风成两人拱手行礼,言简意赅的道:“我来了。”
何师爷作为沙胜的核心幕僚,在金陵负责与南京户部交涉赈灾的钱粮事宜,对后续的计划自是有所了解。此时禁不住笑起来,感慨地叹道:“终于是来了!”
这些天,金陵米行保持了很高的出货量。他的压力很大。生怕各米行完成出货,将米价压下来。再过十日左右就是秋收时节。届时会有大量的晚稻流入市场。高米价不利于米行收储粮食。
幸好,粮食终于在米价下跌之前赶来。此时,金陵的米价维持在1两8钱银子一石。
南京户部主事风成虽说和户部尚书卫弘走的近,但并不知道沙胜、贾环、卫弘的具体计划,这时,见何元龙和何师爷两人感慨万分,联想到几日前卫尚书给他说的: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寒暄几句后,风成就笑道:“两位,不如我们先去户部衙门,卫尚书恐怕已经等的心焦。”
何元龙、何师爷都是大笑,“走。”卫尚书当然会等的心急。粮食到了,接下来按照计划走。
来自松江府的粮船抵达金陵的消息,在随后极短的时间就传遍了金陵的大街小巷。南京户部各处售卖点都配合的贴出告示牌:明日白米价8钱一石。
金陵城内的气氛陡然的紧张起来。
金陵米行的各大掌柜连夜汇聚在米业行会的公所中商议对策。会所中争论激烈。谁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卫弘在放烟雾弹。因为,卫弘在几天前与南京各衙门议事时就明说过几天会有湖广来的粮船运粮来金陵。然而,现在确认是松江府来的船。湖广那边,长江水道上的情况还没有传回金陵。因而,米行的掌柜们都举棋不定。
同样举棋不定的还有接到户部行文的南京守备郑国公邓鸿。他在犹豫是否要派兵保护粮船的安全。户部的粮船,就是朝廷的粮船。南京兵备府有责任、义务保护朝廷的粮船。
然而,他也参与了抬高金陵的粮价,派兵守着粮船,这不是和自己的银子过不去吗?而如果是在他派兵守卫的期间,粮船出事,他绝对是脱不了干系的。现在的情况,只是多赚一点和少赚一点的区别,还没到这种程度。
当天晚上,卫弘根本没有等邓鸿的答复,连夜调派可靠的人手守护着粮船。当然,他也等不到。邓鸿用了“拖”字诀。毕竟,现在可没有张居正的考成法。没说接到公文,在期间内一定要答复。
有人在当晚的护卫人员中看到了贾家、王家的男丁。这种世家大族,即便衰落,比不得当年显赫的权势,但拉出四五十男丁,还是轻而易举。
邓鸿的小聪明,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又是另外一番情况。金陵城中,跟着何师爷一起办事的纪鸣,夜里从码头回来,到老师礼部侍郎张安博家中,将情况都说了一遍。
何师爷原来是闻道书院的讲郎,与山长张安博的私交自是不必说。而张安博支持卫弘降粮价的举措。纪鸣能去户部帮忙做事,居中联络,实属正常。
书房里,听完情况后,胖胖的张承剑还有些蒙圈。
张安博则是似有所悟,看向纪鸣。
纪鸣微笑着点头,“没错。是子玉设计的。他是为了求证郑国公邓鸿是否参与了倒卖粮食案。”
那天,去郑国公府上,是他陪着贾环去的。出来后,贾环告诉他,和郑国公谈崩了。具体怎么谈的,他不清楚。看情况,贾环当时就起了疑心。
郑国公这是掉到坑里,还不自知。
这不是郑国公的智商问题,而是,谁又能想到,在操盘、掌控这一切的人是从台前隐入到黑暗中、退居幕后的少年呢?贾环不在金陵已经快二十天了。
很多人都已经将他遗忘……
有的人离开了,但他还在。
……
……
九月十一,金陵城中很多百姓早早的汇聚到户部设在各处的售粮点。当白花花的大米开售时,传来一阵阵雀跃的欢呼声。声浪越过了城墙。
距离南城聚宝门,刚从大报恩寺为父亲、家族祈福返程的甄三姑娘甄祎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精美的香车之中,甄祎的丫鬟挑起窗帘,方便她目睹城门道路左侧数百人高呼、奔走的“盛况”。心中,涌起很复杂的情绪。
身不在男儿列。甄祎却是关心着南京城内的局势。甄家不做粮食生意,但这些情况。贾环遭遇刺杀,米价上涨的前因后果,她都知道大概。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属于贾环的一方就要获胜了。粮价下跌是大概率事件。是正确的。是得人心的。然而,他的姨娘、他的女人死了。他本人成了炮灰。离开金陵。据说在扬州帮沙巡抚做事。
她很难说清楚她现在内心中对那个曾经拒绝和她联姻的少年的感觉。
一个才华横溢的才子!一个断绝了甄家希望的恶人!欣赏?怨恨?还是现在的惋惜、悲叹?
甄祎默默的放下车帘,心事重重,轻声道:“回家。”
第372章 谈判
湖广布政司治所在武昌府。武昌同时也是湖广地区的粮食集散中心。顺长江水道往东,过江西布政司的九江府,再到南直隶的安庆府。水道约六七百里。再经由太平府(芜湖)至金陵。全程一千多里。
这便是淮南水灾在七月底爆发后,至九月中旬湖广地区的粮食还没有运到金陵的缘故。相距太远。这也是金陵的粮商们敢于炒高粮价的原因。
否则,挨着产粮区,粮价怎么可能上的去?金陵粮商们在有实力也不可能吃得下产粮区的大部分粮食。只有在南直隶还有操作的余地。
距离金陵数百里的太平府府城中,十几名伙计装束的人汇聚在水路码头边上的一处茶铺中。长江水道边上的码头,这种提供给苦力歇脚、喝水的茶铺比比皆是。红砖黑瓦,几间开的大门,喝茶的客人们在深秋中都穿着深蓝色、灰色的短褂子。各种方言在茶铺子里的笑声中、争论声中飙出来。天南地北。
这十几名伙计是金陵八大米行派来盯着湖广运往金陵的粮船。个个穿着粗布衣衫,二十多岁的年纪,吃苦耐劳。太平府距离金陵约两百里,作为监视地点刚好合适。
为首的大伙计名叫施羽。他是陈家米行的大伙计,二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高大,相貌平平。但身上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八家米行的伙计,这些天在这里盯着,现在基本都服他。
施羽看看四周说话的苦力、小行商们,压低声音道:“金陵那边的情况很危险。湖广的粮船还不见踪影。我们将消息先报回去。”
拼起来的长长的方桌中,坐在靠窗边的一名伙计道:“羽哥,不再往周围查探查探?”
“不用查。我已经在码头上四处和人问过,安庆府那边的关卡没有粮船过。不会错。”
“嗯。羽哥这天赋,不管哪里话,一学就会。”
又有一名伙计皱着眉,担忧的道:“羽哥,真照金陵那边传来的消息。咱们这些米行今年可是要亏惨了。在松江府、镇江府、常州府收购的米价达到6钱银子一石,还要搭上运费、人工。这一头,南京户部的米粮只卖8钱银子一石米,我看米行都难了。咱们日后吃饭都成问题。”
一名胖伙计嘿的笑一声,“咱们的手艺,哪里吃不了饭?”
大伙计与米行的东家的关系并非是简单的雇佣关系,而是有一些小股东的意思。当然,所占的股份比起掌柜自是不如。
施羽叹口气,低声道:“看户部有多少粮食吧。松江府那边的海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金陵的形势,对米行而言确实非常的不利。若是收购的粮食都砸在手里,亏损几千上万两银子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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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石米八钱银子的价格,给金陵的米价造成巨大的冲击。早些年,米价是一石五钱银子。最近一两年有所上涨,至一石米六钱银子。在如今金陵粮价高达一两八钱的时刻,这个价格极具市场冲击力。
九月十二日,户部在金陵设立的十六个销售点,于一日之内销售大米近八千石。如同暴风般席卷全城。
金陵八大米行的各处店铺前空无一人。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市民们谁都不会购买高价粮食。
此前几日,在四五天的时间内,金陵八大米行在1两5钱银子一石至一两8钱银子一石这个区间冲高、喜人的销量在九月十一日遭到暴跌。销量为零。
如此严峻的情况下,米行的掌柜们虽说恨的牙齿直痒,但没有人敢“蒙着头”作出决定。都在等着监视长江水道湖广方向的情报,以及松江府方向的情况。
长期在米业这一行里刨食,已经有掌柜认出来,户部售卖的米粮是产自广州府的大米。必定是走海路运往松江府的。因此,两个方向的情报要综合起来才能做出决定。
整整两天,金陵米业公所里的掌柜都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之前嘲讽、讥笑南京户部尚书卫弘的话,现在想起来,真是心里磕碜的慌。丢人啊!
陈家米行的洛掌柜喝茶时心里都在苦笑。他曾经戏言卫尚书给了米业同行们一个好借口。然而,现在看来,户部先设置临时的售卖点出售廉价的坏米,实际上是在培育市场。让金陵的市民们知道、习惯去户部设在各码头、城门口的地方买米。所以,在粮船一到之后,立即对市场形成巨大的冲击,销售量节节攀高。
毫无疑问,户部背后高人在操作。
九月十三日晚,枯坐在米业公所里等到消息的各家米行的掌柜们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湖广粮船还没到,松江府无粮船来金陵。顿时,各自散了,脚步匆匆的回去向东家汇报。
洛掌柜带着随从坐船到陈家后,在偏厅里略坐了一会,就得到陈家的大少爷陈子真的召见。
精美的斗室之中布置的很雅致,香料冉冉。
小厮上了茶。
陈子真坐在主位的木椅中,伸手示意洛掌柜喝茶。听洛掌柜说完情况后,沉吟着道:“你觉得现在米价还撑得住吗?”
洛掌柜苦笑一声,“大爷,现在不是撑不撑得住的问题。而是会亏损多少的问题。”
陈子真表情凝重的点了点头。
陈家为了米价这件事,用刺杀震慑帮卫弘摇旗呐喊的贾环。虽则事后将贩运私盐的郑家给丢出去当替罪羊。但并非没有后果。
暗杀士人,这很犯忌讳。不要将士林所有人都当傻子。你说不是你做的,别人就信?只是,他们现在畏惧陈家的权势,没有证据,不会开口发声,心里未必没有看法。
而在付出这样的代价之后,如果米价之事,竹篮打水一场空,没赚到银子不说,还要陪本。这怎么行?陈家必须得做点什么。
……
……
夜色深沉。秋夜里又下了一场雨,更添凄寒。
卫弘带着随从外面巡视各处的售粮点回来,心情很不错。贾环在信中向他提供了一个解决问题、精彩的方案。现在,这个方案有大部分都实现了。
他将不会成因为户部粮案被致仕。说不定还有升官的可能。当今天子,御下极严,有刻薄寡恩之名,手段冷厉。但对有能力的大臣,时常会不吝提拔、重用。
雨滴落在后院的正厅外,卫弘喝着鸡汤,与老妻坐在一起说会话。都是家长里短的话题。却让他倍感舒服。
不久前,自老家松江府华亭县赶来的次子带着妻子与一双儿女前来。令家中充满了生气。此时,十一二岁的孙子和八九岁的孙女正安静的坐着。
卫家的基因非常好,两个小人儿坐着,宛若金童玉女。卫老夫人看着的笑呵呵,道:“老爷,兼儿才到金陵,你怎么有将他打发回华亭?这孩子不像康儿那样出息。但也……”
卫弘无奈的苦笑,摆摆手,解释道:“就是兼儿可靠,我才让他回华亭办事。”
他的次子是嫡幼子,更得夫人的喜欢。但他更喜爱像他的长子,在京城做官的卫康。写信将次子卫兼叫来金陵,面授机宜后,让他回华亭。不是因为讨厌折腾他。而是因为贾环此时正在华亭。
卫老夫人咂咂嘴,没说话。
金童玉女两人都是好奇的转着眼珠子。透着一股子灵性。听着爷爷和奶奶说话。
这时,外面的丫鬟快步进来回话,神色匆匆,进来后先行礼,语速急促的道:“老爷,外头的张管家传话进来,吏部陈尚书来了。”
卫弘顿时一愣,随即笑起来,“还真让贾子玉给料到了啊。”将鸡汤碗递给一旁的侍女,站起来,交代几句,就往前院里去。
贾环给他的方案中,就有关于这一节的应对措施。
米价下跌,形势大好。破敌只在数日间。
但是,陈家怎么可能没反应?所以,陈高郎来了。
……
……
花厅之中,陈高郎坐在椅子上打量着厅中的陈设。用度、器物算得上上等。当然,和陈家里的用度没法比。但由此可见,卫弘此人也并非什么清官。
卫弘从厅外进来,微笑着拱拱手,“让陈大人久等了。”宦海多年,这点面子功夫,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陈高郎弓着背,老态龙钟的站起来与卫弘见礼,语速缓缓的道:“老夫为私事而来。卫子衡何故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我以读书人相交。”
卫弘就笑一笑,坐下来。
聊了几句科场话题,陈高郎似笑非笑的看卫弘一眼,道:“卫兄手握粮船,春风得意啊!有人委托我来向你传句话,想要卫兄高抬贵手,将卖米的价格提高一些。他会感激不尽。”
卫弘的算盘,他大约猜的出来。弥补户部的亏空嘛!这样可以减少罪责。
户部的粮食,卖的价格高一些,获利会更多。他还有好处提供给卫弘:白银五千两。
至于,卫弘最终到底会不会被朝廷问责,这就不好说。但退这一步,致仕时,这笔丰厚的酬劳就更加重要。
陈高郎深信,每一个人都是有价格的。比如:郑国公邓鸿、金陵知府贾雨村。
卫弘沉吟着。心里好笑。陈高郎话说的漂亮,但是谁不知道陈家的米行是金陵最大的粮商?说到底,陈高郎今天来谈判,是处于弱势的。
服软,在情理之中。
第373章 弹章如潮
沉思了片刻,卫弘拿起茶杯喝口茶,淡淡的道:“贾子玉与我的孙儿卫阳交好。”
陈高郎眯了眯眼睛,点头道:“他的香水生意可以照做。”当然,陈家调配来的香水也会继续和他的香水竞争。
之前,贾环因买凶杀人,干掉两名营兵,遭遇到了种种刁难。他的生意,贾家的生意都受到影响。陈家在其中没有起好作用。
卫弘对此心知肚明。
当初贾环受到打压、刁难,并非不是因为贾环采用刺杀干掉营兵的手段。这件事引起士林的反感是真的。但是,要说会士林中人会打压贾环就太扯淡。
谁管着谁啊!
真正的原因是:贾环触碰到了以陈家为首的倒卖粮食、囤居积奇的圈子的利益。而贾环用刺杀的手段报复,引起那些人心里的紧张。谁知道贾环会不会继续用这种手段报复下去?当然,某些人也是士林中的一份子。
所以才有这些事。罪名当然是贾环破坏士林规矩。然而,什么是规矩?对我有利的,即便破坏规则,我也看不见。对我不利的,我就要和你讲规矩。
这就是一些人的嘴脸。
卫弘宦海多年,对这些事看得分明。当然,贾环日后还要混文官圈子。士林的反感,还是要想办法化解一二。不是争取敌人的原谅,而是争取中间派的同情、理解。大部分时候,中间派都是沉默的大多数。这件事,他的老师张安博已经代他解释。算是揭过。
此时,他是帮贾环把失去的利益要回来。当然,死去的人、讨回公道,这他没有办法帮贾环。
随着卫弘点头,陈高郎苍老的脸上浮起一抹笑容,喝口茶,叹道:“现在的米价有些高了。这几天,一两2钱银子一石米的价格,金陵的百姓似乎可以承受。再往后,粮价就会下跌。”
卫弘接话道:“再过几天秋粮会入市。高粮价不存在基础。”
“嗯。”陈高郎起身,弓着背,拱拱手,道:“今天就到这儿。我就不打扰卫兄休息了。”
卫弘客气的送陈高郎到门口,再返回后宅。
陈高郎的意思是:留五六天的时间,让粮商以一两2钱银子一石的价格“出货”。而即便以这个价格,预估米行还是赚的。要知道,天下承平日久,粮价并不高。淮南大水前,不过6钱银子一石。金陵八大米行的成本价会是多少?
不要怀疑他们手中的米卖不出去。金陵拥有两百万人口。粮食需求巨大。
雨夜里。雨声越急。
……
……
马车的轱辘声音行走在石板路上。
陈子真服侍着父亲安坐在马车里的塌椅上。陈高郎点点头,将结果告诉长子,“米价约定一两2钱银子一石。家里的米行,在这几天将所有的粮食都清空。”
读书人是不谈钱的。谓之铜臭。不过,如今江南之地风气开放。士林领袖礼部尚书方望都带头收钱卖碑文。只是,陈高郎心中对他自己出面去谈判还是有点不舒服。语气,不自觉的有些严厉。
陈子真赔笑道:“好的。”心里松口气,这样的价格,米行还是有得赚。
陈高郎看了儿子一眼,“你觉得事情完了?”
陈子真不解的看着父亲。难道不是?父亲和卫弘达成协议。陈家米行脱身,这件事圆满结束。剩下的不过是等着朝廷来调查倒卖粮食的案子。
陈高郎冷哼一声,“幼稚!明日拿着我的书信去拜访下伍、巴、皮他们几家。一起上书弹劾卫弘。”
他向卫弘服软?只是缓兵之计罢了。陈家米行将粮食卖光获利脱身后,就是他对卫弘动手之时。卫弘给他造成这么大的麻烦,难道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揭过?
陈子真错愕的看着父亲,半天合不拢嘴。半晌,回过神来,道:“好!”
……
……
九月十四日,金陵粮价全部维持在一两2钱银子的价格上。满城哗然,不知所措。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九月十五日,金陵官场联名弹劾户部尚书卫弘玩忽职守,致使出现倒卖粮库的大案。这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之前,金陵官场就将过错推给卫弘。
区别在于,这一次,近乎全体的文官都在上书。连左都御史张经纬都在弹劾卫弘。新花样还在于多了一条罪名:高价售粮,与民争利。一时间,弹章如潮,发往京城。
秋雨时节,贾雨村与几名交好的金陵文士泛舟于秦淮河上。白师爷随行。期间聊起这件事。
贾雨村笑一笑,道:“卫司徒一片好意,可惜办错了事情。将高粮价转嫁到百姓身上。这有损朝廷的信誉。”
他也上书弹劾卫弘。
几名文士纷纷附和,道:“粮商牟利,此是商贾之性。而高价售卖朝廷的粮食,则是为一己之私。意图掩盖过失。”
轻舟之中,白师爷微笑着搂着身边的妓家喝着酒。其实,陈家敢于翻脸的真正原因在于一个消息:户部在长江边上停靠的几艘粮船上的粮食已经卖光了。
换句话说,卫尚书现在即便想要平抑粮价,手中也没有筹码了。想必,卫尚书此时在家中要给气的跳脚吧!
陈尚书果然是金陵官场的大佬。这样的权谋手段,这样的心性……啧啧!
……
……
在贾雨村悠闲的泛舟之时,中午时分,左都御史张经纬在家中和来访的族侄应天府推官张良哲喝茶说话。
张推官将妹妹嫁给了礼部侍郎张安博的弟子、贾环的好友庞泽,又在金陵简报上和国子监有合作。在金陵这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博弈中,他内心里是站在张安博、贾环、卫弘这一边的。
当然,他心里怎么想的并不重要。一个推官,没有资格参与这个层面的权力博弈。
客厅中,张经纬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张良哲,道:“良哲,有话就说吧!”他其实已经猜到侄儿要问什么。他内心中很无奈。
张良哲顿了下,小心的陪笑着问道:“伯父,你怎么跟着上书弹劾卫司徒?他不过是给陈尚书给骗了而已。”
这肯定不用想了。稍微有点官场常识的人都明白。九月十四日,全城的粮价都维持在一两2钱银子一石的价格,后面必定有妥协。而够资格去和卫司徒谈的必定是陈高郎。
张经纬轻叹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我不过是跟风而已。卫尚书这次躲不过去了。”
能够调拨几艘粮船来金陵,恐怕已经是卫弘的极限。不可能还有后续的粮船。淮扬巡抚署衙那边,估计调拨不了多少银钱过来支援。毕竟,还是要以赈灾为主。
而卫弘加价卖朝廷的粮食,这是罪上加罪。他只站在胜利者的一边。
张良哲沉默了一会,感叹道:“好人难做!好官难为!”
他的伯父要当政治投机分子。他无话可说。随波逐流是大部分官员的选择。他亦是如此。但,人内心之中都会有一杆良心秤。金陵的米价不应该这样高。淮南受灾的百姓要救济。这些“正确”的事情,如今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利益纠葛而被阻止。
他因而感慨万分。
第374章 贾环归来
九月初十的晚上,户部尚书卫弘征调贾家、王家总计近百名男丁帮忙守卫粮船。贾家这里带回来的贾环的口信。传令者是贾环的长随钱槐。贾府在金陵的都总管刘管家自是领命遵从。
随着钱槐回到金陵,贾环的消息也随之传到武定桥和安街的贾环家中。贾环自八月下旬带着长随钱槐、胡小四出门后,就再没有消息传回。
黛玉、晴雯、如意、紫鹃、袭人、雪雁、沫儿几人这些天一直在家中没有出门。家门口还守卫着淮扬巡抚沙胜督标营的兵士。外面的信息都是依靠管家元伯、管事娘子带进来。家中宛若信息孤岛。而今,这是第一次传回贾环的消息。几个女孩子都是喜极而泣。
深秋的季节,天空下着雨,更添严寒。午后时分,黛玉穿着浅粉底绣花的棉袄、精雅的水蓝色襦裙,在东厢房住处中看书。气质婉约妩媚。
室内烧着炭盆。温度适宜。紫鹃在一旁安静的侍奉着。外头隐约传来晴雯、如意、袭人的说话声。
裴姨娘的灵柩还停放在家中,等着贾环回来送往苏州安葬。随着时间的流逝,家中悲伤的气氛慢慢的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对贾环在外面的担忧。
黛玉放下手中的书。这是一本流传到江南的《射雕英雄传》。由闻道书院印书局刊印。制作精美。黛玉细声问道:“紫鹃,你说三爷现在到哪里了?”
紫鹃就笑,“姑娘,这我哪里知道啊。钱槐跟在三爷身边都不知道。想必三爷是在做大事。需要保密呢。”这已经是姑娘第八次问起这个问题了。
其实,她心里也担心着。三爷走的时候明说了:你们放心。姨娘的血仇、公道,我要亲手拿回来。
紫鹃的脑海中禁不住想起前几天钱槐回来时说的话。
“回林姑娘的话,三爷在扬州抄了郑家,处死郑元鉴后,跟着沙巡抚去了淮南巡视灾情。现在具体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想着三爷这几天应该快回了。”
“三爷让我带话,问林姑娘好,要注意起居饮食,要几位姐姐好生服侍林姑娘。”钱槐向来是称呼晴雯、如意、紫鹃、袭人等人“姐姐”。这无关年纪,而是身份。
有些事情轻描淡写,但其中的惊心动魄,她都能想得到。人,是那么好杀的?姑娘识文断字,见识比她多,只怕想得更深,心里更加的担心。
想到这儿,紫鹃温声宽慰道:“姑娘,三爷沉稳多智,计划周详,不会有事的。”
林黛玉轻轻的点头,微微蹙眉,漂亮的小脸上浮起挥之不去淡淡的忧愁,轻声道:“凶手都死了。姨娘在天之灵不会怪三哥哥的……”
以黛玉的聪慧、见识,自然明白一家盐商绝对不敢对读书人动手。后面还有指使者。贾环在外面,肯定还在谋划一些事情。但是,她宁愿不要贾环再去追查、复仇最后的黑手。而是希望他能平安的归来。她已经失去母亲、父亲、姨娘了……
紫鹃赞同的点点头。郑家、郑元鉴怎么回事,当日钱槐做了一些简单的说明。她当时听到消息时,心中感到很震撼。感受到三爷的意志和决心。
两人正说话间,元伯快步从外面进来,五十多岁的老头儿气喘吁吁,在门外的走廊里高声道:“姑娘,三爷回来了。”
“啊……”黛玉、紫鹃,在暖阁里说话的晴雯、如意、袭人都惊喜的往客厅中迎出来。
晴雯快语地问道:“元伯,真的吗?”标致的脸蛋上,眉开眼笑。如若娇花。
元伯喘口气,笑道:“是我没说清楚。三爷到金陵了。派了胡小四回来报信。”
“哦……”晴雯难掩失望。随即心中又涌起期盼。三爷就要回了。
如意眨眨眼睛,突然有一些想哭。
袭人柔顺的低下头。这段时间,家中遭遇变故,三爷外出复仇,她们留守。她和晴雯、如意几人的关系反倒渐渐的亲密起来。
这时听到三爷即将回来的消息。心中亦是有期望的情绪。三爷是家里的主心骨,顶梁柱。
黛玉带着紫鹃出来,正好听到元伯的解释,细声道:“元伯,辛苦你了。”
三哥哥,你终于平安的回来了。
……
……
贾环于九月十六日下午抵达金陵城外。他是从松江府而来。随行的是十几艘吃水极深的粮船。
让我们将时间倒退几日。
九月九日重阳节当晚,贾环在夜色之中与淮扬巡抚沙胜道别,悄然的从淮安府宿迁县启程出发,沿京杭大运河前往松江府华亭县。
昼夜兼程,数日后抵达华亭县。约下午三点许,在县城外的一处隶属于卫家的庄园中与王家大老爷王子朓见面。陪客的是卫弘的嫡次子卫兼。
王子朓是王熙凤的父亲,王子腾的长兄。贾环按照礼法称呼他大舅。至于,王子朓是不是认贾环这个贾府庶子当外甥?答案不言自明。
贾环来金陵后虽说低调,但是表现得相当的耀眼。再者,京城与金陵虽然相隔很远,但一年多的时间,足够王子朓与弟弟王子腾通信,了解情况。
贾环找王子朓帮忙,是因为王家在海上商贸中有关系。贾环找王家帮忙购买广州府、安南的大米。海运至松江府华亭县。
红楼原书第十六回,凤姐说:“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这显然是礼部的事务。海上亦有小国来朝。再者,护官符上明写着: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显然,王家在海贸上是有着一定影响力的。
当然,贾环找王子朓帮忙,也是支付了一笔不菲的好处费给他。这才换取了王子朓鼎力相助。如今,第二批的粮食已经抵达华亭。存放在卫家的庄子中。
下午时分,庄子中充满了深秋初冬的气息,树枝都是光秃秃的。天边、田野中呼号着寒风。
卫弘宦海多年,老家的宅子、田地自是不缺的。庄园正中的院子修的雅致。花厅中,贾环与王子朓、卫兼寒暄着几句。
王子朓约六十岁,看起来有些衰老,坐在上首的椅子上,很土豪的拿着两个铜胆在把玩。面对贾环的致谢,很豪迈的挥挥手,道:“都是亲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米面不够,子玉你只要还有银子,广州府、安南那边的大米随便运。”
贾环心里苦笑一声。这位王大舅性子还不错,只是见识就……
海运一趟的时间是多久?他还运第三批粮食到金陵干什么?金陵那里的博弈早就结束了。正是因为从南方海运米粮过来根本没有利润。没有海商运。所以,这条路线才会被忽视。
海路上走的都是江南的丝绸、瓷器、茶叶,运的是南方的奇珍异宝等十几倍、几十倍利润的商品。
贾环拱手道:“大舅说的是。且看我以后。”
往往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他虽说给了王子朓一笔银子作为酬谢,但王子朓这个人情,他还是要认,确实是给他帮了大忙。否则,他想烧香都找不到庙门。
王大舅按照红楼原书的情况,怕是没几年寿命了。王熙凤的哥哥王仁在日后会去京城在王子腾府上落脚。这时,估计王大舅已经死了。
这个人情,他只能落在凤姐头上。
唉……
很多时候,贾环都是想抽凤姐的。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典型的胸大无脑啊!妥妥的猪队友!但是,今天王大舅这个人情在,他怎么都要保王凤姐一条命。不能看着她落一个“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悲惨结局。
这些米,将会帮助他在金陵翻盘,干掉陈家。
贾环看向卫兼。这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美男子,一身华美的衣衫,但缺少贵公子的气度,看起来有些木讷。见贾环看过来,卫兼尊敬的道:“贾朋友但可放心。粮食在这里绝对不会被发现。”
他有秀才功名。但仅止步于此。科场无功。这个秀才怎么来的,其实也有些商榷的地方。
卫弘再三交代他要听贾环的安排、命令。卫兼一向畏惧父亲,顺带着对父亲看重的贾环,即便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他还是表现出了足够的尊敬。
王大舅是长辈,对贾环自是不必说,随意的很。
贾环点点头。
一个曾任的布政使,现任南京户部尚书,在老家的权势,还用说吗?遮掩一批粮食的动向,轻而易举。
……
……
十几艘粮船抵达金陵时,相当的低调。码头上即便有人看到,但是消息要传播出去,还需要时间。
然而,贾环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宣布了他的回归。
九月十六日下午四时许,粮船抵达半小时后,南京户部所有的售粮点,贴出告示:米价六钱银子一石。同时,开始以此价格销售米粮。
一场海啸般的巨浪袭向金陵城。以及,城市中的某些人。
第375章 不眠之夜
八钱银子一石米的价格金陵的粮商们都受不了。何况,六钱银子一石米?
粮食生意,在非灾年的时候,并不算暴利行业。而是依靠庞大的销量来赚取巨额的利润。这六钱银子的差距,会导致粮商们产生巨额的亏损。
冲击如同海啸一般。
当天傍晚,金陵所有的米行店铺全部停售。想卖也卖不出去。金陵城内外所有需要买米的百姓都去了户部在码头、城门处设立的十六个售粮点。
位于金陵城南城米行大街的米业公所中愁云惨淡,哀声一片。隶属于南京户部侍郎伍藏家的大掌柜愤然的道:“卫尚书还将不讲规矩了!”
一句话落,公所中鸦雀无声。商人虽然不要脸,但是这指责的话还是有点让人心虚。
洛掌柜心里摇头。这话还真不好这么说。他的东家,吏部尚书陈高郎得知户部尚书卫弘将粮食卖完的消息后,悍然撕毁协议,向朝廷上书,攻讦卫弘。
现在,卫弘在得到新的粮船补充之后,立即还以颜色,降价到六钱银子一石。要把金陵囤居积奇的粮商往死逼。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是,这还能说什么?
双方已经是不死不休了。大家各凭本事吧。
众掌柜简单的商议几句后,就各自前往东家处汇报情况,等候指令。
……
……
再过几日就是立冬了。夜间尤其的寒冷。金陵城北面外金川门码头灯火通明。数百名码头苦力正在繁忙的将粮食从粮船上搬运下来,堆放在码头的仓库中。明日再由小船、马车运往城中各处。
陈家商行的大伙计施羽带着两名伙伴,在混在搬运工中,细心的计算着粮食的总量。
约半个时辰后,到晚上十点左右,施羽与两名伙伴跟着十几名休息的苦力工到一旁的茶水铺中喝水休息。
“羽哥……”一名伙计穿着灰色的粗布短衫,抹着汗,咕隆咕隆的拿着茶缸喝水。低声问道。
施羽摇摇头,“不用想了。余粮足够撑到几日后新米上市。陈家米行这一单生意至少要亏8千两银子。咱们啊,准备换东家吧!这饭碗算是砸了。”
陈家米行之前获得的利润都得吐出去,还要亏损8千两银子。这对于米行来说,损失极大。很有可能无力收购、储备即将上市的秋粮。陈家米行或许不会倒闭,毕竟背后的东家有实力。但是,米行的规模缩小势在必行,他们这些伙计可能就得被辞退了。
……
……
金陵的夜色之中,各种商议的画面都在不断的进行着。这一次就不同于前几日户部第一放粮8钱银子一石米的时候了。那时,双方还算留有余地。气氛只是骤然紧张。
而这一次,则是直接进入生死搏杀的阶段。从码头上反馈回来的消息,这一次户部从松江府运来的粮食更多,足有十几艘粮船,完全足以卖到秋粮入市。
如果不能和户部尚书卫弘谈判成功,达成协议。那么,金陵八大米行,参与操纵米价的权贵们都将要亏损数千两至上万两银子。然而,现在还有能去和卫尚书谈判?
南京文官之首陈高郎在几日前还“戏耍”了卫弘一次。南京的官场之中,几乎所有的文官都以为卫司徒要事败收场,跟风上书,弹劾卫弘。
但是,贾环从松江府运粮回来了啊。
夜色之中,陈高郎、郑国公邓鸿、户部侍郎伍藏,南京吏部侍郎巴平,南京工部侍郎皮经业等人,以及参与此事的金陵豪族都在纷纷的商议着对策。这样的形势,谁都坐不住。
奴仆、长随、小厮、下人、子侄、兄弟、师爷、养的清客,不断的派出去,各种消息、决策、计谋、书信不断的传递着。金陵城内的宵禁,对权贵们而言,形同虚设。
火烧粮船的提议又被提起来。陈高郎在家中没有睡,等待着邓鸿的回复。
郑国公邓鸿在府中斟酌着。烛光摇曳,印着他那张清秀的脸。
贾雨村在府衙中淡然的着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参与卖粮。而只是按照惯例拿了一份好处而已。操纵粮价的是一个庞大的利益圈子,但怎么都不可能绕得过正三品的金陵知府。
深夜之中,许多人都还没有睡。在焦急与烦躁中等待,等待着。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
……
贾环也没有睡。
他在金川门外的码头接管了整体的防御,守着粮船。夜间时分,户部尚书卫弘带着随从前来。码头上的一家大通铺客栈被包下来,作为临时的指挥所。
贾环从书案后起身,迎接着卫弘入内。何师爷、何元龙、纪鸣几人纷纷起身与卫弘见礼。南京户部现在所有的重心、调度、统筹都在粮船这里。
卫弘命随从将带来的点心、水果摆在贾环的案几上,坐下来招呼众人吃喝,心情极佳的笑着道:“子玉一路辛苦了。再坚持几天就是胜利。”
他当然有理由高兴。胜利只在指掌之间。将金陵的粮价打压下来之后,南京户部立即可以源源不断的对淮南灾区供应粮食。届时,他有功无过。
他有能力赈灾,自然不用背负倒卖粮库案的领导责任。天子与朝堂诸公又不昏庸。
至于,购买粮食的银子由户部账面上的银子以及扬州盐商、各地大族、富户的捐赠。粮价被压下来之后,银子的购买力大增。
贾环脸色有些疲倦,笑一笑,道:“卫司徒放心,粮船这里不会有问题。”狗急跳墙。有些事情,当然要提防着。操纵粮价的权贵连人都可以杀,何况烧船这种事?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敌人。
卫弘笑着点头,“我信得过你。”又推心置腹的道:“刚才在家中户部伍侍郎私下里来见我,希望我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但是,我怎么可能答应他?”
这是真正的求饶了。然而,陈高郎是怎么对他的?翻脸无情。他已经上书自辩,同时给刘大学士去信,说明金陵这边的情况。
贾环一听就懂。所谓的利益圈子,在受到最直接的威胁时,并非铁板一块。这毕竟只是商业利益而已。嘴角掠过一丝讥讽的微笑,坚定的道:“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卫弘笑道:“子玉高才,出口成章。”又道:“这几日城内传言,我在家中气的暴跳如雷。那怎么可能?缓兵之计而已。我看,现在,陈尚书在家中怕是睡不着吧?”
何师爷、何元龙、纪鸣都是欢快的笑起来。睡不着是应该的。
陈高郎的缓兵之计是要户部以一两2钱银子一石米的价格出售大米,好让陈家米行可以将囤积的粮食卖掉回本。但是,他在得知户部的粮船中没有粮食时,就悍然的撕毁约定,攻讦卫弘。
卫弘的缓兵之计是要粮船里的粮食撑到贾环带着第二批粮食前来,一战定胜负。
现在就是定胜负的时刻了。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以大堂作为临时的指挥所内,气氛愉快。贾环笑了笑。就着茶水吃了块点心。
陈高郎睡不着的原因不是因为心疼陈家的那点米价亏损。一个正二品的大员眼皮子不会那么浅。而是,因为卫弘如果救灾成功,必定会高升。
卫弘是正二品的南京户部尚书,再往上升就是京城里的六部尚书、军机处里的大学士。以陈高郎和卫弘恶劣的关系,给一个朝堂大佬惦记着,试问他睡得着吗?
然而,卫尚书的胜利,不是贾环的胜利。这还不是他想要的。
他的复仇不是以陈家亏损几千两银子或者几万两银子为终结。他想要的是,干掉陈家!
……
……
九月十六日的夜晚风高浪急。位于金陵城外外金川门码头处的粮食仓库一度被点燃。浓烟滚滚,城中可见。但,在贾环的调度下,灭掉了火头,保住了粮食。
九月十七日,金陵粮价六钱银子一石。
九月十八日,金陵粮价六钱银子一石。
九月十九日,金陵粮价六钱银子一石。
九月二十日,江南第一批秋粮入市。金陵城外十里、二十里繁华的集市中到处是驾着自家小船来卖粮食的农民。颇有点类似于叶圣陶先生在《多收了三五斗》里描述的画面:带着毡帽的朋友,飘浮着菜叶、白沫的河道,撑着竹篙,载着粮食的小船……
秋粮入市,金陵八大米行再也撑不住,全面降价销售,平仓止损。米价恢复为六钱银子一石。金陵粮市大局底定。
自七月底淮南大水,开始炒高粮价的金陵粮商亏损严重。甚至实力较弱的米行都不敢大肆的收购新粮。以至于今年的粮价都微微有些下跌。
不过,户部按照往年的行情尽情的收购金陵市面上的粮食,组织起来,源源不断的送往淮南。金陵的第一艘粮船抵达淮南已经是初冬时节。此时,自湖广而来的一批粮食,也已经抵达太平府。
金陵城中发行的几家报纸纷纷发出头条社论,认为粮价高涨的局面已经过去。而在金陵城中某些府邸之中,又有多少人,多少商户在跳脚骂娘?
秦淮河上就曾传闻,陈家大少爷就愤怒的鞭挞死了一名侍女。郑国公邓鸿打了一些军士的军棍。户部侍郎伍藏称病不出,户部大权尽管卫司徒。
在雍治十二年九月的下旬,金陵城中不少人的心情很抑郁。
但这就是结束了吗?
九月二十六日,奉命前来审查户部粮食案的朝廷钦差抵达扬州府,先导官已经到了金陵。两日后,钦差大人即将抵达金陵城。
倒卖粮食案伤不到侍郎、尚书这个级别,下面的人可就不好说了。以当今天子的性情……金陵官场惴惴不安的打听着钦差的姓名、籍贯、爱好,好做安排。
不免贵,国姓宁,名儒,字伟长。号龙江。
第376章 长夜已逝。
金陵的粮价在九月二十日秋粮入市之后就得到了平抑。一场商战风暴就此落幕。然而,这并不是结束,而是金陵官场震荡的开始。
这是官场中人的共识。
粮价高涨背后是金陵的权贵在推动,而这破坏了淮南救灾的行动,影响到淮扬巡抚沙胜、户部尚书卫弘。
再加上前段时间几乎全部的南京文官,除了贾环的老师张安博等寥寥数人外,都在上书弹劾卫弘。双方的矛盾已经表面化。
在粮价平抑之时,就是官场斗争的开始。按照朝廷稳定地方的思路。终究是有人要留下来,有人要走。但,沙胜、卫弘赈灾有功,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
南京吏部尚书陈高郎企图将金陵粮案的锅甩给卫弘的企图落空。他现在要担心的是自保的问题。
金陵官场的震荡还不只如此。这是高官之间的斗争。还有震惊朝野的倒卖粮食案。这又将牵扯到一批中低层官员。而高官的离去,势必又会牵扯到中低层官员的站队。
即将到来的钦差宁儒奉命审查倒卖粮食案。各方将会争相拉拢。而高官们之间争斗的结果,预估还要等待朝廷新的谕令到来。预计会是一个月后。
……
……
一艘中等江船在长江中逆流而上。
宁儒一身玉色的长袍,在船舱门口看着两岸的风景。风仪出众。时值初冬,天下着小雨。更添凄迷、清寒。
宁儒在扬州向淮扬巡抚沙胜宣旨之后,就启程前往金陵。这是他第一次为雍治天子效力。而他在心中也在努力揣摩着天子选派他下金陵查案的用意。
南京户部粮案,朝野震惊!部院大员相互上书攻讦。还夹着贾子玉被刺杀的消息。
他带着圣旨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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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七日中午,金陵知府贾雨村到玄武湖中参加一个文会,轻松闲适。回程坐船自东水关进入秦淮河,轻舟在河中飘荡着前行。初冬午后阳光和熙。
贾雨村喝了几杯酒,坐在船舱中,微笑着问随行的心腹幕僚白师爷,“白师爷以为我应该惊慌吗?”刚才文会中,几名士子看他的眼神不大对劲。
白师爷五十多岁的年纪,颌下有三缕长须,老吏模样。笑着道:“东翁何必在意他人的看法?”
贾雨村微微一笑。阔脸上全是自信的笑容。
他知道士子的想法。没错,金陵简报是他查封的,现在还没有解禁。但他并不后悔这个决定。他总不能看着贾环把他的名声败坏掉。这个官司就是打到王统制(王子腾)面前去,也是他占理。他岂是会受到要挟的人?至于金陵粮案,他不过是拿一份惯例的银子。并没有参与。与他无关。
白师爷顿了顿,建议道:“不过,东翁最好还是要去拜访下宁翰林。听闻他在京城中与贾环私交很好。”
龙江先生宁儒现在的职位是翰林院编修(正七品)。以翰林的身份担任钦差。
贾雨村满不在乎的笑了笑,道:“真正应该紧张的人不是我。而是郑国公邓鸿。听闻宁龙江此人宿花眠柳,与今年的江南花魁苏诗诗关系极好。苏诗诗就是他捧起来的。金陵城里的八大米行,个个亏损严重。少的陪了几千两,多的陪了一万多两。粮价稳定,淮南救灾毫无难度。卫司徒升官几乎是定局。然而,卫弘升官关贾环什么事?”
说到底,获利的是卫弘。贾环一个小小的举人在这场博弈之中,还是一个失败者。
白师爷欲言又止。东翁说的有道理。确实如此。而且,他这位东翁很会做官。到目前为止只得罪过贾环、张安博。至于上书弹劾卫弘一事,金陵文官弹劾卫尚书的多了去,卫尚书难道要一个个的记恨?这不可能的。
但是,他还是有点担心贾环这边。毕竟,东翁的恩主是贾环的舅舅。贾子玉这个少年,让他有点吃不准,每每有出人意料之举。他敢断定,平抑粮价的一案,背后为卫弘出谋划策的肯定是贾环。
而贾环与宁翰林交好,谁不知道他会不会做手脚呢?
贾雨村微微一笑,话锋一转,“当然,等宁龙江抵达金陵之后,我自会去拜访他。”
他是经历过一起一落的官僚。心里怎么想的不重要,该注意的官场细节,他从来都不会忽视。
白师爷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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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的粮价在九月二十日降下来后,贾环就离开了外金川门码头,返回家中。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贾雨村对贾环的看法并没有错。到目前为止,受益最大的是沙胜、卫弘两人。而贾环他还没有拿到任何实际利益。反倒是曾经赚钱的香水生意还没有恢复。但贾环的目标、计划,贾雨村不知道。
二十七日下午,贾环在山长家中与山长、何师爷、张承剑、纪鸣几人喝茶闲聊。
厢房布置的雅致,几人随意的坐在屋中。
何师爷兴致很好,与大家谈笑风生。粮价平抑下来,湖广的粮食也到了。淮南赈灾基本就稳了。何师爷肩膀上的担子卸下来。心中极其的放松。
何师爷喝着茶,提议道:“子玉,你和宁龙江相熟,何不提前一日去地界上迎着他。”
贾环笑着摇摇头,“不用。我给京城中写过信。”
张安博和蔼的笑了笑。雍治皇帝派与贾环交好的宁龙江前来,倾向性其实已经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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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笼罩着金陵城。万家灯火点点。
陈高郎弓着背在美貌的小妾的服侍下在书房里喝着参茶。明天金陵的文武官员都要去城外迎接朝廷派来的钦差。他需要静一静。
陈子真从门外进来。脸上愁容不展。
陈高郎微微皱眉,挥挥手让小妾退下,缓缓地问道:“子真,什么事情?”
陈子真苦笑着道:“父亲,我心里没底。”南京户部粮案……今年淮南一场大水,将粮案暴露出来。陈家骑虎难下,只能选择将责任推给卫弘。
卫弘压下倒卖粮食案,只是暂时的。他的本意是想要当能臣,做出政绩。没有人会天真的以为他不上报给朝廷知道。
而现在天子派出与贾环交好的宁龙江来查案。这对陈家是很不利的。谁都知道贾环对陈家有怨气。他心中实在没有把握。
陈高郎不悦的道:“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们兄弟的?每临大事有静气。”又透了底,“我早就写信给谢大学士说明金陵这里的情况。不用担心。”
卫弘的后台是刘大学士。而他与谢大学士交好。
陈子真微怔,他没想到父亲早有准备。心里顿时放下心来,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关心则乱,少了几分定力。”
……
……
二十七日的夜晚,金陵城中显得有些躁动。随着钦差即将抵达,有些人感到了害怕。
扬州那边的消息早就传回来。宁翰林在扬州宣布了天子的旨意,支持沙胜查抄大盐商郑家,并同意了巡抚衙门对郑家的处理意见:男子流放琼州。女子籍没教坊司。
杀气腾腾。谁知道宁翰林带着什么样的旨意而来?查倒卖粮食案又要查到什么样的程度?
同时,也有一些人很淡然、镇定。明天就是各自掀开一些底牌的时候。朝廷不可能会在明天宣布处理结果,多半是授权给宁翰林的旨意。宁翰林前来查案,金陵官场其实还有反应时间。
长夜渐渐的过去了。薄雾弥漫在金陵的大街小巷中。雄鸡在黎明时高歌。天际边泛着一尾鱼肚白。
第377章 第一封圣旨
初冬的清晨时分,薄雾在朝阳中慢慢的淡去。金陵仿佛从沉睡中缓缓的苏醒。
分布在金陵城内一座座华美的屋舍中,数百人各自在妻子、姬妾、丫鬟的服侍下梳理头发、洗脸、换上官服。外面奴仆、下人忙碌的准备着一辆辆的马车、小船。
朝廷的钦差翰林宁儒会在今天上午抵达金陵。
金陵城内的大小官员:六部尚书、侍郎、员外郎、左都御史、金陵知府、江宁知县等人,新任体仁院总裁(江南织造郎中),郑国公邓鸿、城内的致仕官员、士子都将前往城外的码头迎接。
早晨时,甄家中亦是一片忙碌。自甄应嘉前往广东布政司上任后,家中大小事宜都有甄礼出面打理。甄礼除了在八月中秋之后推动了几条关于贾环吓破胆的流言。随后的利益、权力博弈,他都没法参与。甄家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金陵的权力舞台上了。甄礼、甄家上下明显感受到这种从高处跌落下来的差距。
充满富贵之气的卧室之中,甄礼张开双手,在明亮的玻璃镜子前由妻子许氏的服侍着穿衣。两名通房丫鬟在一旁捧着名贵的衣衫。
许氏轻声叮嘱道:“老爷外出,妾身惟愿平安无事。”昨天,她的小姑子三姑娘过来聊了一会。她深居大院之中,亦了解当前的形势有多么的危险。
和甄家关系密切的郑家被朝廷抄家了。
甄礼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年近三十,依旧是眉清目朗,仪表出众。只是身上的风流倜傥的气质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郁、细微的谨慎。
此时,笑了下,有些内敛的苦涩,“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朝廷的天使不过是宣布调查户部粮案的事宜。我们家没有参与粮食生意。”
许氏温婉的点点头。
甄礼又补充了一句,“如果真有事,京城那边应该会有消息传来。”他心里也觉得刚才那个理由无法说服自己。天使前来,焉知没有甄家的事?
许氏轻声嗯了一声。当今天子登基,家里的老太君在皇宫中的影响力已经消失。唯有大姑娘还在东宫中。若有事,应当有信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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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国公府上,甄家的一幕幕也在上演。不过相比于甄家的沉郁暮气,郑国公府上要好很多。只是,下人们小心翼翼。谁都知道国公爷近日脾气不好。
管家将马车套好。邓鸿坐进马车中。马车随即启程。随从、护卫跟在四周。
邓鸿在马车中闭目沉思。
关于苏诗诗是宁龙江捧起来的消息,这两日在秦淮河上流传。据说是云烟院的名妓刘如烟说的。她与苏诗诗是好友。可靠性非常高。
又想起,贾环与宁龙江私交极好的传言。一时间,邓鸿的心头有些压力。金陵的粮案他确实参与了。万一给已经回到金陵的贾环进几句谗言……
他得做点事情。
……
……
随着日头越高。官员、缙绅、士子等人不断的汇聚在城外的外金川门码头中。
外金川门是自水道进入金陵城的第一个外城门。这里的码头极其繁华。主码头的通道早就被维护秩序的金陵府衙的衙役封住。远远的一些小的停泊渡口,还有货船不断的搬运货物。码头上的行人、商旅、苦力工、坐商都在衙役们布置出的警戒线外围观着这一热闹的场景。
于百姓来说,这是难得一见的这么大场面。有闲人在人群中卖弄见识,说起各高官、知府的仪仗里面的一些名堂、规矩。但对官员而言,今天这个场合,有些严肃。
即便所有人的预期都是:钦差大人大概只是宣布调查户部粮案的权责。但心里有底的人只是少数。
临近上午十点左右,钦差的船只抵达码头。几名随员和锦衣卫下船穿着七品官袍的宁儒出现在船头。约四十岁的年纪,风姿出众,颇具汉使威仪。
正在等候的官员们渐渐的安静下来。陈高郎和邓鸿两人,一文一武,越众而去,上前迎着钦差宁儒。
前排是一张张熟悉的脸:卫弘、张经纬、兵部尚书、工部尚书、刑部尚书、山长张安博、户部侍郎伍藏、吏部侍郎巴平、工部侍郎皮经业、刑部、兵部的侍郎。金陵知府贾雨村、新任体仁院总裁魏总裁。国子监祭酒温佑等人。
贾环以士子的身份站在队伍中,目睹着这一切。身边站着的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二李良吉、丁昂等人。贾环不算是金陵本地的士子。但以贾环的名气,参与这样的场合,当然不会被士林排斥。而金陵城中的流言:他与宁龙江私交极好,更令刚才等候时不少精英士子过来交谈几句,打听情况。
国朝承平一百五十年,正是科举盛世。但凡是豪强地主,家中必须要有读书人才能保得住家业。找贾环打听情况的很多士子家中就参与了操纵金陵粮价。
贾环一身蓝色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踩着青缎粉底靴。静静的站着。与所有人的预期不同,他认为现在是翻开所有的底牌,决战的时刻。
没有什么千百回合的“打斗”。只有一拳。来决定最终的结果。
该做的事情,他已经做了。一个多月的悲愤、痛苦、谋划、斗争,在此时做一个了结。
成,或者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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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儒从船上下来,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脸色平静,不怒不喜。他是宰辅子弟,翰林出身。这样的场合见得多。身边跟着几名锦衣卫,手捧着装着圣旨的匣子。他带着几封圣旨。
钦差见官大一级。
陈高郎弓着背,与邓鸿一起上前行礼,开口道:“天使远道而来,辛苦了。我等已经备好香案,还请天使移步府衙中。”
宁儒拒绝道:“不必了。还请陈大人摆好香案,我就在码头这里宣旨。”
陈高郎和邓鸿心里同时磕碜一下。宁钦差一来就不给面子啊!接下来……
圣旨不是密封的。钦差本人,军机处的大学士,起草诏书的翰林,传递诏书的中书舍人都知道圣旨的内容。从钦差的态度就能略窥圣旨内容一二。
然而,他们俩还没有得到任何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陈高郎心中迷惑,应道:“好。”当即,吩咐下去,很快码头上就摆好接旨的香案。
码头上数百名接旨的官员、缙绅、士子都是跪下来。宁儒站在香案前,朗声宣布第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资德大夫、南京吏部尚书陈高郎……居高位,而不思忠勤王事,罔顾朝廷信任。城中每多流言言其之过。责令停职待勘,闭门思过……”
宁儒宣布完第一道圣旨。满场跪伏在地上的官员、缙绅、士子鸦雀无声。
一股凌冽的寒风从码头上吹过,将钦差仪仗上的旌旗吹的猎猎作响。
听得懂官场语言艺术的明眼人心中都明白:陈高郎完了。南京六部本就是养老的职位,而这个职位还要停职待勘。这就是摆明了说:我要查你。
否则的话,朝廷优待老臣,应该是加官一级,以年高体衰的理由令其致仕。
调查陈家的人自然就是正站着代表天子宣旨的宁龙江。
再往深里想一步:宁龙江来金陵是干什么来的?朝廷显然已经认定户部粮案是陈高郎搞出来的,要他负责。这实在令人奇怪:千里之外的朝廷,如何作出这样确凿的判断?
跪伏在地上的陈子真脑子“嗡”了一下,感觉眼前一片黑暗。昨天晚上他父亲还让他安心。他也确实安心了。然而,现在,谁能告诉他,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卫弘和沙胜,有这样的能量?
户部侍郎伍藏、南京吏部侍郎巴平,南京工部侍郎皮经业等人(党羽)都禁不住抬头看向跪在最前列的陈高郎。就连邓鸿都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看着陈高郎。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弓着背,风烛残年的老者。而不是一个心思诡诈正二品的高官。仿佛,他在一瞬间变老。
宁儒等了一会,见陈高郎毫无反应,催促道:“陈大人接旨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并不同情陈高郎。
陈高郎将头上的官帽摘下来,叩头道:“臣乞骸骨。”
显然,陈尚书失态了。朝廷已经给“停职待勘”的处罚。现在想要辞官已经迟了。
宁儒道:“陈尚书等回去可自己上折子。先把圣旨接了吧。我还有天子其他的旨意要颁布。”
陈高郎这才回过神,三呼“万岁”,颤巍巍的起身接圣旨,在儿子陈子真和长随的搀扶下,落寞的离开迎接钦差的队伍,到旁边等候。他,现在已经不具备站在这里的资格。
宁儒的话让前排的高官们,都是心中一凛。第一道圣旨就废掉了南京文官之首陈高郎,接下来呢?有些人,头低的更低了。
贾环微微昂首,看着缓缓离开的陈氏父子,微微眯着眼睛。
他的运作成功了。在沙先生上书给朝廷说明郑家、甄家贩运私盐的情况时,他给贾政写了一封信,请宫中的贾元春帮忙。
陈高郎停职等待调查,接下来就是处罚。他跑不了。陈家更跑不了。
贾环的目光落在搀扶着陈高郎的陈子真身上。就是他,默许了郑家对黛玉的刺杀,致使裴姨娘死亡。
距离他告慰裴姨娘的日子不远了。贾雨村说他没有获得实际利益,还是失败者。但是,他首先要的……是血债血偿!
在此时,贾环的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欢喜。而只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种深沉的悲哀在心中浮起。
他宁愿裴姨娘活着!
……
……
宁儒继续拿起第二封圣旨。经历了第一封圣旨,现在谁还敢期望,今天只是走走过场?
码头上,气氛凝重,沉甸甸的压力落在许多人的身上。就一如当时,贾环所承受的所谓的“规则”的压力。
第378章 颤抖与通达
精美名贵的香案陈设在码头四车道宽的官道上。香烛袅袅。香味飘散在微冷的初冬空气中。阳光和熙的洒落。
宁儒身穿七品青色的翰林官服,站在香案后,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金陵大小官员。兼顾着英俊与沧桑的俊脸上平静,令让人看不出他内心里的嘲弄。
圣旨的内容,他是知道的。南京户部粮案,朝野震惊。金陵的官员们大约还以为这是朝堂上的政治斗争。然而,谁知道陈高郎这个结局的真正原因?
贾皇妃在宫中向天子哭泣:她弟弟在金陵触怒权贵遭到刺杀。天子近年来极其宠爱贾皇妃。震怒之下,召见一干军机大臣,圣心独断。本来军机处还在僵持。谢大学士与刘、何两位大学士的处理意见不同。
据说,天子准备册封贾皇妃为贵妃。不过,按照制度只允许有两位贵妃。当前天子的后宫之中已经有周贵妃、吴贵妃。
他实在是很鄙夷南京这帮官儿。贪腐不是错。千里做官只为财嘛!三年周知府,十万雪花银。但是,谁想出刺杀贾子玉这样的臭招?愿赌要服输。
脑子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宁儒收回思绪,开始抑扬顿挫的宣读第二封圣旨。
第二道圣旨,在固定的开头用语之后,斥责南京户部左侍郎伍藏尸位素餐,下狱问罪,令南京都察院审查。
“臣遵旨。”
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张经纬起身出列,上前领了圣旨。心中一阵感叹。他要是早知道卫尚书的一方能够获胜,不随波逐流,他现在说不定能高升离开南京。
然而,世界上没有如果。张总宪的后悔只能是后悔。
张经纬令衙役上前,将已经失魂落魄的户部侍郎伍藏的官帽、官袍剥掉,准备收押至都察院的监狱中。
“给我走开。”伍藏站起来,挣扎着,不让两名衙役靠近,悲愤的对宁儒大声吼叫道:“朝廷何其不公也!我只是侍郎。我无罪。我无罪。”
宁儒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反应。一名即将下狱的南京六部侍郎,不值得浪费口水。南京本就是养老之地。侍郎下狱,断然没有再起复的可能。
张经纬挥手示意,两名衙役将挣扎着的伍藏拖走。伍侍郎的声音在和熙的初冬阳光中飘的极远。这一位的格调,比陈尚书要差很多。简直是丢尽读书人的脸。
户部尚书卫弘脸上难得的露出快意的笑。他当初被朝廷的谕令训斥,被陈高郎的党羽伍藏挤兑的在公房中空坐。彼时,你是何等的骄矜。此时又如何呢?
张安博心中摇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国库的粮食关系到国库民生,怎能倒卖?做人心中要有一条红线。
以时间上推测,这样的圣旨,并非是平抑粮价之后金陵官场的双方的博弈,而是还在之前。这显然是子玉出手的结果。郑家,抄出不少东西啊!
郑家之前和甄家走得近,后面是和陈家走的近。
伍侍郎被扣押送到都察院的监狱中。又是一名侍郎被带走,离开码头、金陵的权力场。
跪伏着的人群中涉及到倒卖粮食案的一些人,战战兢兢,如临深渊。这两封圣旨完全是算总账的意思。一上来,就是疾风骤雨,毫不留情。恐怕宁钦差的调查都只是走过场。
在宁儒拿起第三封圣旨时,码头上的气氛紧张起来。如同黑云压城般的感觉。
郑国公邓鸿都感觉到自己的背上在冒冷汗。下一个要处理的莫非是他?
贾雨村也不再一脸的淡然。正三品的侍郎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收监,他这个正三品的知府呢?张安博看出来的问题,他当然也看得出来。他现在是有点后悔,不该把贾环得罪的那么很。
但是,对卫弘、风成、张安博、贾环等人来说,他们的感受不是这样的。而是胜利!是此前骄傲、嚣张的敌人在恐惧颤抖!
看着颤抖的巴平、皮经业等人,贾环轻轻的抿了抿嘴。
此时此刻,念头通达!
……
……
宁儒接下来宣读了剩余的两份圣旨。
第三封圣旨:擢升南京礼部侍郎张安博为南京礼部尚书,继续负责改革国子监的事务。
第四封圣旨:广东承宣布政司右布政使甄应嘉不思皇恩,于江南织造任上亏空两百万两白银,责令于三年内偿还完债务。
宣旨的流程完成后,跪在地上的金陵官员、缙绅、士子纷纷起身,表情各异。在停顿了一会后,小声议论着。
宁儒笑一笑,目光从人群中贾环的身上扫过。他实在太好认。年纪太年轻。笑着对站在前面的张安博道:“恭喜张宗伯了。收了一个好弟子。”
张安博温和地笑道:“宁翰林,同喜。”他和宁儒的父亲宁大学士是一辈人。都是太上皇时期的官员。与宁儒自有一份默契。这声同喜,意思是贺喜宁儒官复原职。
七品翰林官复原职是不可能在邸报上出现的。甚至,故友的信中都不一定会提及。张安博也是此时才得以向宁儒道贺。
宁儒微笑着点头。
郑国公邓鸿仿若死里逃生,这时上前道:“下官等在府衙准备了酒席。请宁大人移步。”
这话要多心虚就有多心虚。
卫弘身形微胖,年近六十,穿着正二品的绯红色官袍,颇有高官气度,哂笑道:“宁龙江奉旨调查户部粮案,这酒宴还是设在城中的公馆吧。方便宁钦差休息。”
在南京吏部尚书空缺的情况下,卫弘此时就是南京文官之首。
宁儒微微一笑,道:“也好。按卫司徒的意思。”
……
……
一批高官们簇拥着钦差前往城内的公馆宴饮。一些官员、缙绅、士子渐渐的散去。
不是谁都有资格参与钦差的宴饮的。
贾环本来是准备离开。他和龙江先生许久未见,但是要说私交,其实是龙江先生比较欣赏他。这时候,龙江先生正忙着,他自是不便打扰。
但宁儒派了一名随员,北监里出来历事的涂监生,前来邀请贾环,客气的道:“贾朋友,宁前辈邀请你同去城内的公馆。宁前辈想和你谈一谈。”
“好。我这就去。”贾环点点头。龙江先生是皇亲,他通过大姐姐贾元春告御状的事情,恐怕瞒不过龙江先生。他确实也想了解下京城的状况。
正在和贾环一起说话的江南才子李良吉、丁昂拱手道:“贾兄且先前往,改日我们再登门造访。前者士林非议贾兄时,我们未及时发声,还望贾兄见谅。”
贾环坦率的道:“我能理解。”
刺杀这种事情,不管是他派人刺杀营兵报复,还是陈家派人刺杀黛玉,都会引起士林的反感。这两位老兄不肯发声是人之常情。明哲保身嘛。
当初给他压力的士林中人,很多都是和户部粮案有牵扯,有利益关在里面。而陈高郎位居高位,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士林中人,如何去指责陈家?
看不过眼,背后骂一骂的人当然是有。江南士风如此。抨击权贵。但,不成气候。
李良吉、丁昂都是讪讪一笑,目送着贾环离开。这一声理解倒是说得他们心中惭愧。接下来,陈家要倒了,他们倒是可以帮贾环呐喊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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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看贾环离开的,还有呆若木鸡的甄礼。他才刚刚恢复一点精神。码头中热闹、拥挤、有序。但是,在甄礼两米的范围内,却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
甄家的亏空案,终究还是爆发出来。好在,天子对甄家还是讲了情面。要求甄家在三年之内还清拖欠的200万两银子。不像对陈家那样冷酷。
要搞清楚一点,国朝的内务府是隶属于皇室,由天子信任的王爷在管理。江南织造是内务府的派出机构。换句话说,甄家欠的钱,不是欠朝廷国库的,而是欠皇帝的私房钱。
欠皇帝的钱,比欠国库的钱更要命的!皇帝一年的金花银也就一百万两。
所以,这一次雍治皇帝确实是讲了情面的。
但是,甄礼却无法感激。因为,他知道甄家确实拿不出两百万两白银。不要说三年,在丧失权势的情况下,十年都难以拿出来。
这其中存在着一个误会。淮扬巡抚沙胜向朝廷密折汇报了甄家涉及私盐的事情。所以,雍治皇帝找甄家要钱,他懒得再等日后算账。贩运私盐的会没有钱?谁不知道天下最富的就是扬州盐商?
而甄家每年贩运私盐所得数十万两,全部给了太子做用度。根本就拿不出来。此时,贩运私盐的郑家已经给沙胜抄家了。甄家完全不具备贩运私盐的能力。
甄礼落寞的看着贾环被人簇拥着离开,心中有很大的落差。贾环的老师张安博就任南京礼部尚书,成为江南士林的领袖。这对贾环是好事。
而甄家呢?
再想想贾环掐断甄家的希望,他心里微微有些不爽。还有一些难言的嫉妒、后悔的情绪混合。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
……
码头上的人群渐渐的散去。封路的衙役们也离开。外金川门的码头重新恢复货运的功能。
陈高郎、陈子真带着家中的几名仆人站立在官道边。初冬的寒风徐徐。
陈子真的眼泪给风吹得流下来,搀扶着头发散乱的老父,“父亲,我们回去吧!”
陈高郎嘴里懦懦的道:“嗯,回去,就回去。”脚步却怎么都迈不动。回味着他一生的宦海生涯。
他现在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收到京城来的示警消息。
因为,陈家要完了。
第379章 只是迟到
卫弘所提议的城中公馆,就相当于天朝市委市政府的招待宾馆。用于来城中公干的官员居住。
金陵城中的公馆于石城门内大街上。五十多年前修缮过一次。占地广阔。环绕着的白墙红瓦,透着时间的沧桑。五间开的大门,气派阔绰。
管理的小吏得到消息,早早的开始准备。
宁儒、卫弘、张安博、张经纬等官员抵达公馆后,闲叙片刻后,开始为宁钦差接风洗尘的酒宴。
国子监祭酒是正四品,温佑还没资格与尚书们共坐一桌。坐在厅中下首的席位中,看着宁儒、卫弘、张安博等人谈笑风生,心中充满了无奈。美酒喝在嘴中,全无滋味。
他还得继续忍受着张安博在国子监的改革。可问题是,改革成功,他未必有功,改革失败,他必定有小过。他是想升官的。这种日子何时到头?
他是金陵官场失意人。
……
……
九月二十八日上午,朝廷钦差宁翰林在外金川门码头上宣读了四封圣旨。看似“轻描淡写”,但给金陵官场造成的冲击却是极其的强烈。
就在中午的接风宴上时,官员、缙绅、士子们都在公馆中讨论着这四封圣旨。
有感慨着陈家、陈高郎的命运。陈尚书权术一流,却被小儿辈掀翻在地,晚节不保。张安博看得出来的问题,金陵城内的老官僚们自然看得出来。
在卫弘卫司徒与近乎全体的金陵文官相互攻讦时,这场还没有等到朝廷裁决结果的斗争就这样结束。背后起作用的根本不是官场实力的博弈。而是贾环在动手。
文官素来是看不起勋贵、后妃、外戚的。然而,这一点点的疏忽,让贾环抓住了空隙。现在很多人恍然的想起来:他姐姐是皇妃!国朝官场权术的计谋千千万,但最厉害的权谋中,一定有“枕头风”这一条。
这倒不怪陈尚书疏忽。第一,贾环都离开金陵近二十天,完全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谁知道他的性格如此坚毅,干掉了郑家之后,还要解决陈家?
第二,金陵的同志们又怎么知道后宫里的消息?刺探宫闱,是要杀头的。皇帝那么多妃嫔,谁知道贾妃如此受宠?否则,谁敢“惹”贾环?
有人在嘲讽伍藏。伍侍郎在被拿掉官职问罪时,表现的太低端,丢尽读书人的体面。虽然金陵的官员们都知道,粮案的背锅侠肯定是陈尚书、伍侍郎。结局不会太好。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在此时幸灾乐祸的嘲笑。
有人说起张安博升任南京礼部尚书,成为江南士林领袖的事情。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张安博自京城的左副都御史这样的高位贬谪到南京担任礼部侍郎。他不受天子待见。出任南京礼部尚书,确实出乎众人的意料。然而,以张安博的名儒身份,在方宗师调任礼部尚书后,确实当得起江南士林领袖的地位。
还有人在讥笑甄家。甄家亏空的案子,这几个月以来,倒是有一个结果。预估着,前江南第一世家,将会大幅出卖自家的资产。压价是必须的。
一顿接风宴,吃出来的是,金陵权力场中整体气氛以及风向的变化。
现在卫尚书是金陵文官之首。
……
……
公馆的后院保留着五十多年前的建筑风格,很有些古意,带着厚重感。午后的阳光落在精致的字画,瓷瓶,桌椅上。文雅而不失贵气。窗外的青竹在风中沙沙的作响。
宁儒换了一身便服,微微有些酒意,倚靠在铺着柔软的毛皮坐褥的官帽椅上,揉揉脸,笑道:“子玉,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啊?”
贾环笑了下,轻声道:“还好。”情绪不怎么高。
宁儒看了贾环一眼,呵呵一笑,“你这话不真实啊!贾皇妃在天子面前哭诉,你在金陵触怒权贵,遭到刺杀。天子震怒。这才有我带着圣旨来金陵。我在路上还担心着子玉你真出事。”
贾环拱手道:“谢龙江先生挂念。”又直抒胸臆道:“我姨娘死在陈家的默许之下,我心中垒块难消。”
宁儒点点头,承诺道:“这一点,子玉但可放心。”
他一路上揣摩此次南下办事,天子的心意。说白了,天子是在为自己的爱妃出气。而总结起来,就是需要他满足贾环的要求。贾环现在提出条件,他自是一口答应下来。就算户部粮案不是陈高郎操纵的,这件事也要安在陈高郎头上。
贾环心思敏捷,自是知道宁儒的想法,但是他并没有搞“莫须有”的兴趣。要办,就要办成铁案。他相信陈家在粮案中脱不了干系。从郑家抄出来的账本说明了这一切。
现在宁儒肯配合,自是很方便。
但是,搞掉陈家的策略不是这样的。一个正二品的大员,就算把南京户部的粮食都给贪没了。这个罪名,最多不过是丢官、发赃而已。这样,陈家是完了。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要的是血债血偿!
贾环没有道谢,反而和宁儒说起另外一个话题,“龙江先生,金陵城内粮价一度高涨到2两银子。背后是金陵的八大米行在操纵。而其中最大的米行就是陈家。米价高涨,致使户部无力从金陵运粮到淮南赈灾。淮南赈济灾民的粮食一度短缺。致使百姓对朝廷、天子颇有怨言。我当日在沙抚台幕府之中,被迫将流民的口粮减到三成。幸赖卫司徒之力,打压下金陵粮价,这才有今日淮南稳定的局面。然而,陈家却是纠合党羽,弹劾卫司徒。居心叵测。”
宁儒惊讶的看着贾环。他出身于宰辅门第,今年已经四十一岁,早在十年前就是翰林,对官场的门道非常清楚。贾环在向他提出一个新的建议,一个置陈家于死地的建议。
要知道,在国朝,贪腐不是问题。罢官、免职、罚款追赃,这基本就完了。再严厉些,加一条:三代以内不得科举。这可以废掉任何一个文官家族。
但要说给正二品的高官定罪,这还真不至于。有权力斗争失败下狱、砍头、抄家、流放的尚书。绝对没有贪污下狱的尚书。权力游戏,自有它的运行规则。
但是,如果陈家犯的罪名是阻扰朝廷赈灾,破坏淮南稳定的局面。这罪名可就大了。你可以解释为利欲熏心。但是,庙堂诸公和天子心里会怎么想?
我们好不容易处理好局面,没有民乱。你陈高郎却不顾大局?
更有甚者,制造民乱,你想干什么?造反吗?
后果是什么,不问可知。
宁儒知道贾环很擅长权谋,这一点,在京城里营救张安博时表现的非常明显。他当时还给贾环透露了消息。然而,他没有想到贾环还有这样的水准。
令人惊叹!
不要以为,这是简单的“诬陷”。这种眼光,只能说官场水平才入门。而是要从整体的大局来看贾子玉的运作。
第一,当卫弘因为救灾有功,处在“有理”的地位,天然被朝野舆论支持时,那么,与之作对的陈高郎算怎么回事呢?所有人心中大约都会冒出来两个字:有罪。
这是把陈高郎算计到死。奏章这种东西,是你本人亲自上的吧?没有作假,没人逼你吧?
卫弘与陈高郎等文官相互攻讦,这在朝廷里是有据可查的。大臣的奏章,通政司都会留档。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第二,当今天子固然愿意为爱妃出气,但要搞清楚一点:皇帝天然是一个政治动物。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种事,多半是昏君会做。当今天子并不是。他可以为自己的女人出气,但前提是不影响政治格局、利益。
查一个正二品的尚书,查到什么程度,这都有一定的章程。
然而,当陈高郎确实有罪时,天子会不会乐意去查且不论。必定会在心中认为贾妃告状这事是正确的。这是将后续对贾妃不好的影响降到极致。
这样的官场水准,他如何不感到惊奇?
宁儒收敛了惊奇的表情,心里感叹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子玉放心。”
贾环沉静的点点头。
宁儒见贾环还是有些意兴阑珊的模样,心里起了爱才之心。他当然不可能去同情陈高郎。当即劝道:“子玉,情深不寿。”又笑道:“当年我家中宴饮,诗诗姑娘偏偏要坐在你身边,欺负你年幼。然而,当年的少年已经知道情爱滋味了。”
他在扬州时听到一些传闻。涂监生帮他收集的。
“……”贾环一阵无语,又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去反驳龙江先生。他和裴姨娘是清白的。聊了几句,告辞离开。
随后几日,贾环令元伯带人送裴姨娘的灵柩回苏州安葬。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他则是在金陵,静静的等待结局。
给裴姨娘的公道,不会没有结果,只是迟到。
……
……
九月底十月初,宁儒都在金陵城审查金陵粮案的事宜。涉案人数众多。不时的有人被抓。包括陈家的党羽:巴平、皮经业等人。连国子监祭酒温佑都被锦衣卫请到钦差行辕中问询了一个多时辰。他和陈家走的近。
金陵官场旧有的生态,如同摧枯拉朽般被打破。现在金陵炙手可热的官员是卫弘。但最大的山头却是:礼部尚书张安博。
因为,傻子都知道南京户部尚书卫弘不久就要高升。
第380章 我来送行
十月初已经是冬日。金陵城内位于石城门内大街的公馆内,宁儒负手在布置得文雅的偏厅中欣赏着窗外的翠竹。
时至今日,他关于金陵粮案的调查已经完成。他身上的担子也轻了。
在和贾环通过气,做了一点修改后,已经将奏章、结果上奏给朝廷。现在就是等待朝廷的处理结果。
偏厅外传来脚步声。涂监生在门口冒头,手里拿着一叠请柬进来,请示道:“宁前辈,这是今天受到的请柬,一天比一天多。我整理了下,请宁前辈过目。”
金陵粮案牵涉极广。现在已经停职了一个尚书、收监了三个侍郎,另有中小官员数十名,小吏近百名涉案。堪称近年来的大案。金陵城内的大小官员都想来和宁前辈套近乎。
但宁前辈除了查案,在公馆之中,并没有私下见任何人。随着案情收尾,请柬反倒是越来越多。他自是要过滤下。像待罪在家的陈高郎的请柬,他自是不用拿给宁前辈看了。
宁儒接过厚厚的一叠请柬翻了起来。最上面一张就是郑国公邓鸿的请柬,邀请他明天中午去他的别院中喝酒。
涂监生解释道:“这已经是郑国公第三次来下帖子……”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当然还是因为他收了郑国公的银子。
宁儒就笑,“怎么,涂贤生如此急迫着想要去见识秦淮河的风情?”
涂监生三十多岁,给打趣的脸上微红,哼哼了半天,憋出一句,“不是。宁前辈,郑国公是邀请你去他府上宴请。”
宁儒微微一笑。他对这些官场门道自然是知道。并不介意身边的人收门房红包。这是官场通行的潜规则。将邓鸿的请柬放到手边的四角高几上,翻过下一张帖子。
第二张是金陵知府贾雨村的请帖。第三张是中散先生的……
将手中的请帖都过了一边后,宁儒沉吟片刻,决定道:“就去郑国公那里吧。你去安排。”
现在给朝廷的奏章都已经发出去,案情已经明朗,他见见金陵的官员亦无妨。
涂监生笑着应了一声,退出偏厅。
……
……
十月初八,傍晚时分,金陵府衙前院的花厅中烧着炭盆,温暖如春。彩绘的八仙桌上陈设着美酒佳肴。
贾雨村主持着这个月的乡饮之礼,与金陵府的乡老们饮了几杯之后,贾雨村回到府衙后堂中。
白师爷正等着,一脸的踌躇,在堂中来回的踱步。见贾雨村进来,上前道:“东翁,刚送到消息,宁龙江去郑国公在莫愁湖的别业宴饮。”
这对他的东翁而言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贾雨村微怔,沉吟的坐到后堂正中的椅子上,看向他的心腹幕僚,“这么说,宁翰林哪里已经将金陵粮案的处理结果报上去了?”
白师爷点点头,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就怕对东翁不利啊!”
很明显,此次金陵官场背后的震动是贾环这个少年动用贾家的底牌制造的结果。他的大姐姐贾元春在宫中颇为受宠。而真要论起来,贾环心中只怕对东翁是很有意见的。
第一,东翁在追查射杀裴姨娘的凶手时消极怠工。谁都知道查火铳手只需要单独的排查南京守备府的精锐营兵即可。但是东翁当时在观望,没有这么做。
第二,在贾环意欲为裴姨娘发声时,东翁查封了金陵简报,这导致贾环采取了最激烈的手段,买凶杀人,射杀了守备府的两个营兵。这个仇真的是结大了。
反观郑国公邓鸿,其实还没这么大的仇。无非就是索要苏诗诗未果,不肯帮忙而已。
贾雨村穿着正三品的官服,四十多岁的年纪,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相貌堂堂。很有官威,哂笑一声道:“我没有参与倒卖粮案,他能把我怎么样?”
想了想,贾雨村为求万无一失,道:“我一会写信给王统制,说明此事的来龙去脉。请白师爷帮我安排人快船往京城跑一趟。”
白师爷点点头,建议道:“东翁,金陵简报的事情不能再拖了。”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贾雨村轻轻的叹口气,道:“你代表我去国子监走一趟吧。让金陵简报复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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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距离京师有数千里之遥。公文在急递铺中传递,往往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抵达京师。但是京师的谕令,如果是加急的文书,则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抵达。
急递铺的最高速度是八百里加急。一天八百里。两三天之内就沟通两地的信息。
十月初六,宁儒将关于金陵粮案的结果报上去,十月二十八日,朝廷最新的圣旨抵达金陵。由钦差宁儒宣旨。金陵城的大小官员齐聚在南京户部的署衙中。
宁儒当众宣布了最新的结果:陈高郎操纵金陵粮价,意欲煽动淮南民乱,居心叵测。责令罚没家产,全家流放三千里,至云南布政司广南府。
金陵知府贾雨村尸位素餐,同流合污,贬交趾布政司谅山府丹巴县知县。
另有对户部侍郎伍藏等人的处罚。处罚极严。虽然没有杀头,但涉案大部分官员都被罚没家产,或流放,或贬官。震惊朝野的金陵粮案就此落下帷幕。
金陵官场如同遭受九级地震,诸多官员被清扫一空,南直隶,江南的官场、士林震动。
在十月底的时间里,不断的议论着相关的处罚。最令人不解的是:郑国公邓鸿毫发无损,没有关联的金陵知府贾雨村却被牵扯上,致使贬官。
十一月四日中午,天下着小雨,似乎还夹着雪籽。阴冷袭人。街肆上的行人俱是行色匆匆。
金陵知名的酒楼北乐楼二楼,张承剑、纪鸣、田师爷、吴典籍、张员外并高监生等十几名金陵简报的编辑在此饮酒庆贺。
在十月上旬,被金陵知府贾雨村默许复刊后,经过了大半个月的筹备,金陵简报复刊后发行约2万份,再次力压所有的金陵报业同行。成绩辉煌。
张承剑还是胖乎乎的模样,腆着肚子,笑着对众人道:“贾雨村此人可恶至极,竟然动用公权满足私欲,查封我国子监的报纸。简直堵塞言路。”
时至今日,他父亲官升一级,任南京礼部尚书,他才算将这口恶气给出掉。报纸被查封的那天上午,他真的是气坏了,还担心好友贾环挺不过去。
高监生喝的有点高,满脸红光,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好!”这话说的一干肄业监生出身的编辑们心头大块。他们那天基本都挨打了。
田师爷、吴典籍、张员外三人都要老成些,捻须而笑,一起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张承剑看看窗外的天色,问身边的纪鸣,“子玉怎么还没来?”这几天子玉都在家中待着。不知道是读书,还是调节心情。他今天是委托纪鸣去邀请贾环过来一聚。他现在虽然挂着金陵简报的总编头衔。但是这份报纸,同样是贾环的心血所在。
纪鸣苦笑一声,小声道:“陈家今日全家启程前往云南广南府。子玉去了南城。”
张承剑肥胖的身体一颤,心中哀叹一声,子玉就是这点不好啊。报仇是一点折扣都不肯打。随即,不满道:“德信为何不阻止他?”
扬州传闻盐商郑元鉴是子玉一枪爆头的。陈家……
他自是不会同情陈家的遭遇。他是在担心这些事情对贾环不利。
纪鸣无奈的道:“伯苗兄,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如何阻止子玉?”
张承剑无语的喝了一口酒。
……
……
金陵南城,米行大街聚宝门。雨加雪的恶劣天气,昔日繁华的街道上行人稀少。似乎,所有的人都躲在家里过冬。
在这个凄寒的中午,陈家总计大小五十六口人在此被押解上船,准备流放至云南。押解的是六名衙役,口中不耐烦的呵斥着陈家众人。眼看着就要过年,他们却得去一趟云南。这令人十分不爽。
“都他妈老实点。”
“躲什么躲?肮成这样,你就是送到爷爷床上,爷爷都不愿意操。”
“还有你,嚎什么嚎?谁让你家要赚黑心钱,给我们吃2两银子的米,活该!”
陈高郎裹着棉衣,冻得直哆嗦,跟着家人一起上船。陈子真、陈子志、陈子泽三人作为陈家的男丁,照顾家人。留在最后上船。
陈二公子陈子志带着镣铐、枷锁,转身看看城门口,叹口气,“竟然没有一个人来送行?世情凉薄。”
陈四公子陈子泽冷笑道:“我都不做这样的梦,二哥还有?”此时,俊逸的陈四公子灰头灰脸,头发、衣服都是脏兮兮的。不复往日的神彩。
陈子志辩解道:“至少,甄礼应该来送送我啊。看,有人来了。”他的情绪忽而高涨起来。人处在绝境之中,会觉察到往日感受不到的小事带来的温暖。
陈家的众人都看向聚宝门走出来的三人。两大一小。身后还跟着一名挑着食盒担子的随从。
为首的是一名少年,头戴黑色四方平定巾,身穿青衫直裰,脚踩着棉靴,身量中等,脸色沉静,目光坚毅,一步步的,从雨雪中走来。
走的近了,陈家众人看清楚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是贾环!人群突然间有些慌乱,“是他”。无数道仇恨、畏惧的目光落在贾环身上。陈家的人,谁不知道现在的处境,都是拜这个少年所赐?
是的。来的正是贾环。他来给陈家“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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