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1章 愿为使君马前卒
二十二日晚间下起春雨。雨声连绵不绝,滴落在地面、湖面上。京师西城礼部右侍郎胡府花园的一处小楼中,灯火通明,仆人们在楼下候着。
礼部右侍郎胡璁与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李斯在小楼里相对小酌,听着春雨。
一张八仙小桌,四碟小菜。一壶白酒。陪着春雨,气氛极佳!文士所钟爱的时光。
胡璁原为礼部主事,时年五十岁,微笑着举杯示意,道:“子实,袁大人和你谈过了?”
胡璁口中的袁大人,便是现任刑部左侍郎的袁壕。他们三个是朝中瞩目的红人党!
李斯四十二岁,为翰林检讨,三年时间,升到左佥都御史。他一身灰色的便服,笑着点点头,“嗯。张伯玉天下名儒,因言获罪。只怕肯落井下石的人不多。”
华大学士为吸收红人党的力量,将他们的职务分别提拔。袁侍郎想要指挥胡璁已经不可能,只找他来谈。他其实并不愿意在此时弹劾张安博!
他们仕途蹉跎,拍天子的马屁而获得晋升,但不代表他连最基本的良知都不要。他无意参与此事。
“人心向背啊!”胡璁感叹一声,心中就有数。他作为红人党,此次一样不会出手。
胡璁和李斯饮了一杯,捻须笑道:“呵呵,纵横西域的贾使君这一次被他这位老师连累的很惨啊!不知道他在家里有没有跳脚骂娘!”
朝中局势,他如何看不懂?天子只怕会迁怒。据闻,天子在奏对时,听到贾环的名字,在冷笑!贾环的处境已经非常危险了!
张安博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领袖。他门下的弟子,真是够倒霉的!
李斯哈哈一笑,神态轻松,他们完全是看客,道:“秉用兄,谁让贾环是张安博最得意的弟子!因果相承!”又笑,“也不能说完全没用。至少挡枪了嘛!”
雍治天子肯定是先处理完张安博的案子,再处理贾环。当然,这耽搁不了多久的时间。一两个月而已。
胡璁仰头一笑,道:“哈哈,那抵什么用?贾环最大的依仗,无非是他在西域的兵权。天子怎么封赏齐驰和沈迁的?厚赏施恩!齐总督封魏国公,单独召见!沈迁的父亲沈澄都封王!没有这两人的支持。届时解决贾环,只要一个上得了台面的罪名而已!”
周王朝的朝堂上,精英荟萃,明眼人不少!胡璁虽不知道雍治天子怎么警告、敲打齐驰不要和贾环来往,但猜得全对,并看清雍治天子的布局。
李斯点点头,举杯畅饮。他同样不看好贾环。显然,沈迁全家受天子大恩,即便为贾环的姐夫,亦不可能支持贾环!
……
……
正月二十三日,沈迁携探春回门。贾政、王夫人、贾环、贾琏在荣禧堂招待沈迁后,探春回大观园里,和姐妹们说话。迎春、惜春住的不远,回到贾府。
湘云则是一直住在大观园的蘅芜苑中,贾环根本不放心她回史府。她将在这里等到出嫁前。
沈迁则和贾环一起到无忧堂中小叙。他去年底回京,这么些天因为和探春婚事的原因,一直不好来贾府。而有些话,不能随便让长随传话。
春雨从昨天夜里延续到今天,无忧堂的园林、屋舍、院落沐浴在朦胧的小雨中。
距离夕韵堂不远的一处水榭中,贾环置酒和沈迁小酌。燕子在雨中掠水而过,雨滴落在清澈的湖泊中,泛起点点涟漪。
沈迁一身白衫,身姿修长。星目俊脸,英姿勃勃。带着战场杀伐后磨砺出来的冷静气质。很英俊的男子。在他成婚前,他是京城最令人瞩目的青年!
沈迁抿一口温热的黄酒,咂咂嘴,问道:“子玉,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贾环的情况很危险,他岂有不知道的?其师长张安博已经下狱数天。朝堂上风起云涌!
贾环闻言,将手中的筷子放下,看着沈迁,坦然的道:“于乔,当今天子要杀我。你说我能怎么办?”
沈迁微怔,随即沉默。他不知道贾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但他相信贾环不会出错。
贾环抿一口酒,道:“我和蜀王谈过,推雍王上位。交换条件是:请杨皇后出面,保住山长和我的命!”
他很清楚,雍治天子解决完山长,就会解决他。甚至,捆绑在一起解决都有可能。他抗衡天子的牌,只有杨皇后!
现在的问题是,杨皇后不会在雍治天子活着的时候发起宫廷政变,而他能不能活到雍治天子死呢?
假设,杨皇后没有拦住雍治天子呢?这些都是变数。存在着各种变数!他还需要继续完善他的计划。他身上的压力非常大!
他给大师兄做过保证:山长不会有事!
沈迁想要说话,贾环竖起手掌制止他,道:“于乔,你我是战场上同生共死的交情。政治上的事,你不用参与。你是国朝的名将,不可有污点。”
这是一句表面上的漂亮话!他很信任沈迁,没做任何的隐瞒。但沈府、沈迁没有必要跟着他冒险!就算他失败,沈家一样可以保存。三姐姐会无事。
当然,他内心里确实有爱护沈迁的意思。就像是当日在疏勒发起的大清洗,他不希望沈迁参与宫廷政变!将来史书上不好看。
晋王是第一顺位继承人。雍王要上位,必杀晋王。这不是政变是什么?他业已下定决心。
沈迁一声苦笑,起身给贾环斟酒,认真的道:“子玉,你能不能听我说两句?我支持你!”
昨天傍晚,他父亲还叮嘱他,不要掺和贾环的事。然而,他父亲并不知道贾环在他心中的地位!
当年,他在京中读书时,便很尊重贾环。而后,在西域三年,他为贾环麾下大将。相处的非常融洽!贾环负责政务,后勤,他只管军事即可!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若非贾环对他的信任、鼎力支持,他如何有驰骋沙场的快意?哪里有他的崛起?以他在军中的资历,怎么可能在二十出头时指挥十万大军?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当年,秦王横扫六合,一统宇内,威震四海!战功是名将王翦、蒙恬他们的!但功绩是始皇帝的!平定西域第一功是贾环!
愿为使君马前卒!
贾环顿了顿,心中涌起难言的感触。他没想到沈迁愿意跟着他政变!这其实并不管沈迁的事!一个人,做杀头的买卖,有人愿意追随,如何不感慨?
现代都市里,借钱都借不到的。
政变的想法,他和罗君子、纪澄、乔如松他们大致说过。具体的事,他只和张四水谈过。他知道,就算他现在举旗造反,四水也会追随他!
简简单单四个字,表明沈迁的态度!沈迁无意吐露心声。比如,他将阖府性命压在贾环身上,比如:从妻子探春处考虑。他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沈迁举杯和贾环共饮一杯,道:“子玉,你那不满五百人的亲卫,就算有张伯仁率领,以燧发枪战术列阵,想要攻破西苑是痴人说梦!必须寻找外力。”
当年在西域,比这更危险的时候都有。一千人对阵一万人,干过。两万打十万,干过!如今的局面,何惧之有?政治归贾环,他负责军事。
小雨淅沥未停,水榭中的声音,越发的低沉。
第922章 惊变
雍治二十一年的正月在吵闹中过去,迅速的步入二月中。此时,已是仲春。
京城的郊外,农人翻着土地,空气中散发着泥土芬香。外城的护城河中,碧波荡漾,鱼虾畅游。游人结伴踏青而来。杨柳在春风中舞动,倩影婆娑。内城各权力人物们的府邸花园中,桃花盛开如霞,蝴蝶蹁跹。
在这样美丽的春景中,京中的政治气候却是暗流涌动!从御史开始上书言张安博之事,各自表态。不断的向中层官员、高级官员蔓延。一场舆论风暴在京城席卷!
在明面上,几乎是一边倒的指责张安博的奏章。但暗地里则未必。有的人是跟风!有的人奏章之中,亦有维护之声。张安博上书,置圣天子于何地?其罪当致仕。
二月十六日,刑部侍郎袁壕在上书,指责张安博沽名钓誉、沽名卖直,其罪当斩。
这封奏章,在朝堂当前的背景下,还引起轩然大波。谁都知道,袁壕是天子心腹,以善于揣摩天子心意而闻名朝堂。很多官员会看他的风向行事。
换言之,袁侍郎掌握着一部分舆论话语权。
随后,雍治天子从各种渠道受到反馈、说情:有吴王、独孤贵人和天子闲话时进言;有大学士卫弘、左都御史齐驰等人的密折;有北静王、成国公等人的奏章。俱是劝天子:张安博今年七十有六,还有几年好活?何苦杀他,白帮他在青史上赢得名声?让他返乡居住吧!
这其中贾环用了多少力,不得而知!
……
……
西苑中,湖面飘渺。阳光照射在水波上,宛若洒落一捧捧的金银。红杏成林,璀璨如云。梨花飞落如雪。美景如画。
御花园的东侧,青美人居住的玻璃屋:朝霞居中,雍治天子召见武英殿大学士宋溥。
雍治天子一身红色的天子便服,倚在软榻上,满脸皱褶,颇显老态。风姿出众的青美人穿着水蓝色的柔软丝绸长裙在一旁细心的服侍着。她如今兼任天子的秘书。
其余宫女、太监,除太监总管许彦外,都在厅外候着。
雍治天子说话中气不足,问道:“宋卿,你所言之事为真?”他昨日收到宋溥的密折。今天上午便派人召见宋溥。
宋溥跪在地上回话,道:“陛下,臣可以担保,千真万确。”
雍治天子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仰头,舒服的靠在软榻上,轻吐一口气。片刻,交代道:“好。此事就交给卿去办!”
宋溥伏地道:“臣遵旨!”即便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在领到天子这个任务时,语气中也透着兴奋!
……
……
夜色徐徐的降临。韩林侍讲学士、左中允魏原质自棋盘街翰林院散衙回府。
魏翰林住在京西金城坊中,一处三进小院。他虽然贵为翰林侍讲学士(正六品),但官场上并没有看好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翰林。门可罗雀。
魏翰林进到府中,到正屋里,妻子在准备着饭菜,他在侍女的服侍下洗着脸,换官服,听老仆汇报后,得知女婿公孙亮来了,道:“叫他进来吧。”
他早些年,对这个女婿是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这混蛋小子考中进士后,竟然辞官回闻道书院教书。近年来,因女婿的好友贾环在国朝官场声名鹊起,又确实在学术上推陈出新,在北直隶颇有名气。他才算认可女婿走的路。
大师兄公孙亮一袭澜衫,身姿修长,英俊的如同周郎的脸上带着焦虑,作揖行礼,“见过泰山大人。”
魏翰林做个手势,叫侍女倒茶,叫公孙亮坐下,道:“文约,你又来我这里打听消息了?”
他和山长张安博是多年的好友。否则,哪里会将女儿嫁给他的大弟子?这些天,时刻关心着朝堂动态!他虽说人缘不好。但收集消息,谁还不卖他的面子?而且,他是朝堂中的明眼人,见微知著。
公孙亮点头,“是的。”他性子没有贾师弟那般沉稳。所以到岳父这里打探消息。
贾师弟在家中安坐,见见不知名的客人。有时候还和亲卫在校场上锻炼一番。再和沈迁去观看西域的马球队比赛。
魏翰林有些吃味,道:“将来老夫入狱,不知道你和贾子玉是否会如此卖力奔走?”他知道,他这个女婿,将张安博视为父亲。
公孙亮听到这话,眼睛微亮,深吸一口气,“泰山大人,你的意思是……”
魏翰林没卖关子,笑着点点头,道:“朝中重臣都在劝说天子。而从老夫收到的消息,结合真理报上的文章、消息,华墨、宋溥都有意放张伯玉致仕。张伯玉出狱就在近日。”
“啊……”公孙亮用力的张张嘴,感觉到脊椎、颈脖子上,一股热血冲到脑子里,令他大脑近乎停止运转,一个声音在反复的重复:出狱就在近日!就在近日!
这是山长入狱后二十七天。狂喜的情绪,就在此刻,将大师兄淹没。
公孙亮抬腿就往外走。
魏翰林没好气的喝道:“回来。你去哪里?”
公孙亮道:“老泰山大人恕罪,我去通知子玉一声。”他们师兄弟、书院弟子的消息交换,都在贾环的无忧堂。
……
……
林外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杏花繁。
二月二十三日,晚间春雨停歇。贾环起来,拥着黛玉在轩窗前看着后院里美景。
至此时,仲春之交。天气已经破为暖和,寒冬的气息已经不见踪影。黛玉穿着月白色的长裙,依偎在贾环怀中,幽香阵阵。向后仰头道:“环哥,这两日,你情绪明显变好啊!”
贾环抱着黛玉的蛮腰,亲昵的贴着她美丽的脸蛋,笑道:“山长近日要会出狱,致仕返乡。我自是高兴的很。”
那日,大师兄来通知他,他得知是魏翰林的判断,本该是全信的。他知道魏翰林的政治水平。但兹事体大,他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等了这几日,情况在好转。
所以,心中高兴。
这时,袭人在门口柔声道:“三爷,姑娘,香菱来喊你们去吃早饭呢。”贾环的早饭,妻妾们一起吃。吃饭是次要的,见面说说话,才是重要的。
贾环点点头,“我们这就来。”
在贾环不知道的地方,一匹快马,正在往自西华门而来。二十三日,常朝日。通常是华墨率百官在皇极殿中朝拜御座。而后,各自回衙门办事。
今日,许久未曾露面的雍治天子,忽而在常朝后,派大太监许彦传旨,在西苑召见重臣。贾环的早饭有点晚的。西苑里议事的结果,已经出来。
……
……
吃过早饭,贾环和宝钗、黛玉并丫鬟们在无忧堂的后花园里散步。这里曾是汝阳侯的祖宅。占地面积有一个半贾府大。花园经过百年的修缮。非常精美。
春季之时,走在其中,鸟语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水榭边,黛玉在丫鬟们的帮助下,喂食着金鱼。贾环和宝钗两人在一旁看着。
宝钗扭头看看贾环,轻轻的、娴雅的一笑,水杏般的眸子落在他脸庞上,伸手帮他整理着衣领。温柔缱倦。
贾环道:“姐姐,等京中事了,我们回金陵闲居。再无政治纷扰,再无人情应酬。我们一起,好好的,安静的度过余生。”
宝钗笑一笑,国色天姿,如同盛开的牡丹花,螓首点着,向往的道:“好啊,夫君!”
贾环一笑。
这时,一名小丫鬟从花园外飞奔而来,“三爷,快到前面去。卫大学士派人送信来。”
贾环带着疑惑到前院里,卫弘派来的奴仆将今日西苑议事的结果告知贾环:
宋溥在御前告状,说闻道书院诋毁天子,心怀怨怼!并拿出闻道书院内部发行的报纸,教材。
这里面确实有阐述孟子思想的文章: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还有其他的文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放在当前的语境下,就显得颇为刺眼!
证据确凿。
雍治天子龙颜大怒,下令查封书院,拘捕其首脑。问罪于闻道书院的创办者张安博!天子的原话是:其心可诛!其罪当斩!满朝重臣噤声!
突然,何其的突然!之气的情况,明明好转的!贾环站在客厅里,半天没有说话,二十分钟后,才稍稍回过神,满嘴苦涩的道:“哦,好的,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卫家的奴仆叹口气,离开。
贾环站在北园前院的花厅里,定定的不动!脚步仿佛灌了铅一般,重逾千斤。脑中一片空白。他如何不知道雍治天子是什么意思?天子要杀山长!
宋溥偷袭。现在的结果,不仅仅是山长要被杀,书院还要被查封。这样的结果,他怎么给大师兄交代?他给大师兄说:山长不会有事!他怎么给张承剑交代?怎么给书院的同学们交代?
他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杨皇后那儿他已经拜托。吴王、独孤贵人,他都请求。锦衣卫指挥使邢佑他都打点到。
然而,这些,都不足以阻止雍治天子的杀意!都不足以……
疲倦、重压、痛苦、悲愤,这些猛烈的情绪,在贾环心中喷涌、袭来。春天的阳光清冷的照射着他挺立站着的身影!
第923章 他能如何?
雍治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三日的西苑议事后,结果传出,整个朝堂、京城一片哗然!
天子杀张安博的理由难以服众!国朝太祖可没有搞《孟子节文》,全版的《孟子》,读书人都在学习。而在书院里,进行研习、讲读、辩证,即便言论有出格之处,这不是很正常吗?何以与“诋毁天子,心怀怨怼”的罪名牵扯在一起?
但,不服归不服!天子作出决定就意味着对此事下了定论。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处理闻道书院和清洗张安博的朋友们。
这两日,真理报上的舆论住在被压制状态。京中大小二十多家报纸,无一家为闻道书院喊冤!这个时候,不值得把自己搭进去。没见锦衣卫的缇骑已经去京西抓人、查封?
二十三日下午,翰林侍讲、雍治十四年的状元费敏政至西苑求见天子未果,到华墨府上见华墨,力陈不要扩大化的意见。费状元一身正气!华墨当面答应!
国朝六帝,到雍治朝,天下公认的正人君子,是雍治十三年恩科、雍治十四年丙辰科的两位状元:翁宗道、费敏政。
二十四日沐修。上午时分,左庶子、日讲官蔡宜到武英殿大学士宋溥家中拜访。
蔡宜,南直隶扬州府人。表字伯宗,时年四十七岁,累迁翰林检讨、编修、侍讲、侍讲学士。年少时,与林如海、汤奇等为友。曾被王子腾举荐为日讲官。得谢旋、何朔两任领班军机大臣看重!
蔡学士的位置,再往上走便是六部侍郎,尚书,军机大学士。属于储备的高级干部。若是在明朝,这是妥妥的储相!将来必定入阁的人物!
这样的官员来访,宋溥不得不见。宋溥本来正和几名心腹商议,听到奴仆来报后,中断议事,在书房里见蔡宜。
书房的陈设一如士大夫的审美,书橱、书桌,文玩,带着浓浓的文雅气息。
宋溥年近七十,但身体康健。背微驼,带着眼镜。他当年在前朝下狱十年,在狱中读书,视力受损。迈过门槛,笑着道:“蔡伯宗今日何事来老夫府上?”
每一个官员都是有故事的人。不经历磨难,哪里能登临顶峰?
跟随着宋溥进来的长随倒茶,然后退出去。
蔡宜作揖行礼,道:“下官见过宋相!下官为闻道书院的事来。”他说的非常的明白。
宋溥微笑着点头,做手势请蔡宜落座、喝茶。心中不以为然。他业已经决定,要将贾环牵扯到闻道书院的案子中。他早看出来,天子对贾环不爽!
当年,他在贾环手上吃的亏他怎么能忘!折损他好几个学生、心腹。
蔡宜坐下来,平静的道:“满朝以为宋相即将清洗张安博一系的官员,下官以为宋相不取,过犹不及!何太师、华相处,宋相当考虑。”
宋溥奉命承办张安博、闻道书院案。这是一个箩筐,可以把想要清洗的官员都装进去!但是,对于正在巩固地盘的华墨而言,他会怎么想呢?
如果说华墨还可以沟通一二。分果子嘛,可以谈。国朝的前首辅何太师哪里呢?
张安博宦海多年,他与何太师交好,与南京右副都御史、苏松巡抚沙胜,翰林侍讲学士、左中允魏原质为友。若是这些人都被清洗掉,何太师必定会有话说的。
宋溥看了蔡宜一眼,微微沉吟着:过犹不及,这四个字敲在他心头!他以前就吃过这样的亏!
……
……
蔡宜自宋溥府中出来,心里松口气。当日贾环为他引荐,他得何太师赏识,才得以担任《仁宗实录》的副总裁官。步入官场快车道。
今日,他将贾环从闻道书院案中摘出来。但是,贾环不受此案牵连,处境依旧危险。宋溥未必肯放弃,他和贾环的恩怨太多,只是暂时搁置而已。
蔡宜转身到吏部文选司郎中汤奇府中。信息要传到。但他不宜和贾环直接接触。
……
……
京城中,暴风骤雨来临时,费状元等人自发的奔走,用“得道者多助”来形容,有些过了。但确实是一种人心所向!
有点类似:明朝时,清流们上书天子受责罚,被廷杖,或被贬谪。顿时就会名望暴涨?为什么呢?体现出官员们的矛盾心态。他们知道天子是错的。但,计算利益,自己是不出头的!风险太高!
而有人出头,被天子责罚,他们出于一种补偿,或者精神上支持的心态,给予高大的评价,口头传诵。当然,亦或许沾光、刷名声的原因。
当然,明朝后期纯粹的博取名声的清流做法,不值得褒扬。而成化、弘治、正德年间的君子们,为国建言,无愧青史。
在费状元、蔡宜等人为闻道书院体系奔走时,贾环并没有在家中,痛苦的等待着最终的结果:山长被斩!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二十三日上午,贾环在家中得到卫大学士消息后,通知了夕韵堂里的张四水一声,带着长随到北城的蜀王府中见蜀王宁恪。他希望杨皇后能再尽一次力,条件可以谈!
北城,昭回靖恭坊,蜀王府。
明媚的春光落在幽雅的小厅中,字画俱是价值千金。自杨皇后得势后,蜀王便不缺银子使用。贾环无心欣赏字画,坐在梨花木交椅中,沉思不语。但他不断的在喝茶,流露出他内心的焦虑!
“贾大人,我家王爷外出踏青饮酒未归。”蜀王府的奴仆如此说。
……
……
在贾环苦等时,蜀王宁恪其实正在府中后宅中,正在雅轩里的书桌边提笔写字。
蜀王妃沈秀得知消息后,从正房里过来,等蜀王写完一幅字,奇怪的道:“殿下怎么不去见贾子玉?”她是沈迁的妹妹。而沈迁是贾环的姐夫。
宁恪一身淡蓝色的亲王服,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苦笑着解释道:“秀儿,我没脸见他啊!”他性情豁达,并非刻薄之人。但,真是没脸见贾环。
贾环委托他和母后谈合作的条件。双方基本谈成:待天子驾崩,贾环派人刺杀晋王,雍王登基。换取母后保张安博、贾环。
但,母后其实根本没有在天子面前为张安博美言。原因是,雍王的老师礼部郎中尹言反对。
“天子杀张安博之意坚决,皇后娘娘素来不问政事,此时进言,见恶于天子。这必将坚定天子立晋王之心。娘娘不说,贾子玉如何知道?”
他知道尹言的心思。若用贾环之策,日后雍王会不会拜贾环为师呢?没有人规定天子的老师只有一个。尹言有和贾环竞争的心思。
同时,作为顶级的谋士,尹言确实在为母后、雍王考虑。留幼主当国,太后干政,当今天子如何肯?特别是,吴王已经在放风:请立晋王。
母后身份最有用时,是天子驾崩后!现在,确实不宜轻举妄动,为雍王减分。
现在,天子的谕令早传遍京城。他自是知道。贾环再来他府中求援,他实在无颜面对。他做不到出面,糊弄贾环。只好找一个理由,避而不见。
蜀王妃沈秀蕙质兰心,想一想,道:“这样避而不见也不好。殿下还是派人去前头说一声吧。或者,我派人去?”
蜀王一想,点点头,“也好!”
……
……
蜀王府前院里幽雅的小厅中,贾环苦等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片刻就见一名中年仆妇进来,看装束像蜀王府的内管事。
中年仆妇跪地行礼,道:“贾三爷,奴婢是王妃殿下的陪房。王妃打发小人来和三爷说一声:殿下不在家中,府里怠慢了。望三爷见谅。”
贾环看着面前仆妇,懂她的意思,仰天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了。告辞。”
蜀王不会见他。
……
……
贾环离开蜀王府,坐进马车,吩咐钱槐一声,声音有些低沉,“去吴王府。”
以贾环的权谋水平,蜀王不见他,意味着什么,他岂会不懂?其一,蜀王认为,或者是不愿意杨皇后卷入此次风波中。其二,杨皇后无意为山长说情。
那么,这说明一个问题:杨皇后究竟有没有在天子面前为山长美言?
答案恐怕是没有。杨皇后背信弃义!
也是啊!
杨皇后为什么一定要帮他呢?他有什么条件可以打动杨皇后?刺杀晋王?杨皇后不会自己找人?指不定一杯茶,就可以结果晋王。何必冒风险?
杨皇后背信,他又能如何?他如今深陷政治漩涡,再非雍治十七年时,那个在武英殿上横扫的少年!现在,天子已经表露出对他的杀意!他自身难保!
再非以前!雍治天子以其倾向性的态度,摧毁了他在政坛上博弈、交换的基础!
所有的政治博弈,最终的结果,都是要汇聚到天子面前,请天子裁决。他打杨皇后牌,思路没错。然而,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局势是如此之苦,如此之难!他能如何?他能如何啊?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屩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第924章 请你们也不要后悔
“三爷到了。”
贾环从角门悄然的至吴王府中。钱槐提醒了一声,贾环微微回过神,下了马车,派人请弟子宁澄来见他。正好永清公主宁潇在吴王府中。
宁潇带宁澄,请贾环到吴王府后花园的小轩中赏景小酌。时间将近中午。奴仆们都在幽静的小轩外。紫儿、纪婉儿两人送上美食、美酒,再退下去。
临去前,纪婉儿期盼的看贾环一眼。她寄希望于贾环为她纪家复仇。
宁澄留着胡须,时年十八岁,笑着摇头,起身给贾环斟酒。先生自己都难啊!西苑的消息,吴王府这里已经收到。毕竟,他姐姐喜欢关注时事。
宁潇一袭月白色绣花宫装,明丽如花。此时,美丽的鹅蛋脸上残余的冰雪之色消融,清泉似的丹凤眼落在贾环脸庞上,问道:“贾先生自外面前来,神情沉郁,愤懑。为今日西苑事?”
温暖的春风,从雅致的花园吹到幽静的小轩中。吹动着潇公主的衣裙。风中带着花草的芳香。清新的味道,弥漫在小轩中。八仙桌前,三人对酌。
贾环看着潇公主依旧令他惊艳的容颜,自嘲的饮酒,并不隐瞒,道:“一半一半。我刚才从蜀王府过来。宁恪不肯见我。宁澄,你下午替我到晋王府里跑一趟。晋王若肯出手求情,我愿意出两百万两。”晋王的财路早四五年前就断了。他知道晋王现在很缺银子。
宁澄就笑,放下筷子,欣然的道:“先生,哪里用下午去?救人之事,急于星火。我现在就去。”说罢,起身就往外走。他其实感觉的出来,他坐在这儿有点多余。
他姐姐和雍治十七年中式的余姚人傅正蒙成婚,感情破裂,每日心中郁郁。只有在见到贾先生时才会展露笑容。
而贾先生的“心事”,只怕不会和他谈。和她姐姐谈一谈才对。他姐姐明眼如炬,政治水平很高,是皇族这一代中的第一人。
贾环并没有拦宁澄,举杯向宁潇示意,仰头饮尽杯中酒。清冽的白酒,直入喉中、胸腹!
他来吴王府,请宁澄帮他去晋王府传话,只是尽人事。他知道晋王没有那个本事!
晋王要是有能力改变雍治天子的主意,现在早就是太子。哪里会是像如今这样?雍王、杨皇后还有念想!
宁潇素腕持杯,月白色宫装宽袖垂下,举止优雅的饮尽一杯白酒,道:“九哥并非刻薄的人。必定是杨皇后不肯尽力。如今天子对张尚书问罪的谕令下达,贾先生现在什么打算?”
以宁潇的政治水平,只从贾环的只言片语中,就知道贾环的计划,且推断出事情大致的脉络。
正月里,贾环来吴王府中拜年、吃酒。她当时相信贾环可以破开这个死局。然而,情况至此,已经非常严重了!潇公主语气着透着担忧。怎么能不担忧呢?张尚书死后,或许就是贾环的死期。
贾环没有回答,执壶倒酒。
他来吴王府的路上,想了很多!他必须要直面他现在面临的困局:山长的命,他救不回来!他内心的痛苦,就如同毒蛇一般吞噬着他的心!强烈的让他无法呼吸!
但是,他必须要勇敢的面对!
他自西域回京城,面临着困境,他首选还是在框架内寻求解决。他准备的最后方案,在太平盛世之下,谁敢轻言动用?他身上,担着一家人,一族人的性命!
为此,他不惜去和他内心中有看法的杨皇后谈合作!政治是理智的、现实的,不能为情感左右。贾皇子的仇,他何曾忘却?大姐姐还在宫中与古佛为伴!
然而,随着局势的变化,这都只是无用功!
没有人是小说的主角,没有人是位面之子。雍治天子作出倾向性的表态,杨皇后背信。
这是在逼他作出决定啊!他刚才心中业已下定决心,将最终方案改版,乾坤一掷!
此刻,潇公主问他,又引起他心中的情绪、感触!
贾环信的过宁潇,潇公主的性子十分大气,再饮一杯,反问道:“潇公主,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
宁潇尤其明艳的丹凤眼微微黯然。若是在平时,她倒是要笑贾环几句幼稚!政治是各凭手腕,而不要去讲道德、干净与否,成王败寇!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但,此时,她不能去笑贾环。她从贾环的语气中听出极度绝望、哀痛入骨髓的情绪!令她莫名的有些心疼!贾先生是人,不是神!他也会遇到挫折,也有情绪!
宁潇起身,拿起银壶,给贾环斟酒,轻声道:“贾先生,这如何去评论呢?每个人标准不同罢!请!”
贾环和重新坐下的宁潇一起再饮一杯。
宁潇雪腻的鹅蛋脸上闪过酒后的微红,更添她几分明艳的风姿,吃了几筷子菜,有些担忧的再问道:“贾先生,你现在的想法呢?”她或许可以帮贾环参谋一二。
贾环看着宁潇倾城的容颜,感受到她的善意、关心,吟道:“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语出尚书·汤誓。这是商汤讨伐夏桀的文章!
白话文:你这个所谓的太阳王,什么时候才去死啊?我愿意和你同归于尽!
宁潇微怔,随即苦笑,美丽的凤眼中带着感动、欣赏。
她身为吴王女,自是读过儒家经典。贾环这句话的意思她岂能不懂?贾环憎恨当今天子,有反意!这种事,她还怎么给贾环出主意、参谋?
如此大的决定,贾环竟然就这样告诉她。可知贾环心中对她的信任。
而她的欣赏,是贾环面对如此困境时的态度!贾先生,从西域归来,已非少年!但,他依旧是当年的那个书生!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
……
贾环喝了三杯酒,就向宁潇告辞了。他并没有等宁澄带回晋王的消息,他已经不寄希望于奇迹发生!书院那里,他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派易俊杰去通知,让叶先生、大师兄他们逃走。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万分之一概率的奇迹不会无缘无故的发生,用马哲来解释:偶然中有必然!
他从上午得知雍治天子要杀山长,要查封闻道书院,他做了最后的努力:求见蜀王。他得到的是绝望!现在,他接受这个残忍、冷酷的现实!
没有道理可讲。有什么道理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认命!
但是,请你们也不要后悔!
……
……
二十三日,西苑议事的结果出来,锦衣卫的缇骑百人立即拿着驾贴出京,前往东庄镇,查封闻道书院。
带队的是指挥使邢佑的心腹千户张辂。贾环送给邢佑那一万两银子,还是有些效果。这并非锦衣卫变成慈善机构,而是此案天下瞩目,群臣上书!雍治天子还有多久可活?
锦衣卫指挥使邢佑的性子,并非前辈们那样凶狠,他愿意留一条后路。当然,主要的案犯,肯定得带回来。
……
……
锦衣卫的缇骑到东庄镇闻道书院时,闻道书院的士子们正在沸腾中。自国朝定鼎以来从未有书院被查封之事!缇骑到来,令书院师生群情激奋!
书院院长叶鸿云在锦衣卫千户张辂的来之前,就召集书院里的师生,下令解散书院,转移书院典籍。
闻道书院,老校区,明伦堂中,叶鸿云一身灰袍,坐在木椅中喝着茶。他心中非常的紧张,但为之奈何?多年读书,养气功夫还在,强撑着。
当年,子玉他们便是在此地赈灾!前事已矣。他难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张辂身穿飞鱼服,配绣春刀,坐在椅中身姿挺拔。明伦堂的院落外,士子们义愤填膺的口号声声隐约传来。这些人若是闹起来,锦衣卫都难处理!
张辂和贾环有私交,不欲为难书院的师生,带着锦衣卫一直等在这里。这时,钦佩的看着叶鸿云,闲聊般地问道:“叶院长怎么不提前逃走?”
他们锦衣卫是办理了驾贴才出京。耽搁了至少一个时辰。他不相信贾环没有对书院传讯示警。而他们到东庄镇上有些时间,一样足够叶鸿云逃走!
叶鸿云微微摇头,轻声说话,感慨难言,道:“张千户,你不懂!书院是我毕生的心血所在。书院被封!我活着也等于死了。再者,我若逃走了,谁负责?”
圣旨是要拘捕书院的首脑。他不想这个责任,又落到贾环身上!
张辂点点头。
……
……
明伦堂中的对话发生时,闻到书院临东庄镇的新校区中,大师兄公孙亮正在宽敞、明亮的藏书阁楼下,指挥书院的师生、杂役,将书院的典籍转移。
易俊杰在一旁急得跳脚,“大师兄,你赶紧走吧!锦衣卫的带队千户虽然有些情分,但不会在明伦堂待多久。”
公孙亮一身青色儒衫,面若冠玉,身姿修长,玉树临风。额头上冒着汗,指挥完一个弟子拿走几卷书,带着易俊杰走到藏书阁外,在梧桐树下,沉默了一会,问道:“老易,子玉传信来是怎么说的?拘捕其首脑!我算不算?”
易俊杰叹口气,“大师兄,你当然算!但子玉给我千叮万嘱,一定要我劝你离开书院。叶先生决定不走。锦衣卫捉拿住叶先生,就有个交代了。”
公孙亮笑一笑,笑容有些凄凉,看向天空,道:“老易,京中的事,我不知道怎么会如此!明明我岳父都和我说,没事了。想必子玉是有难处的。书院这里,叶先生之外,还要拿几个人吧?我逃走,其他人顶上?”
易俊杰道:“大师兄,那不一样,你还年轻,你是书院的希望……”他知道他这么说很无耻,但人都是有亲疏之别的。他奉贾环的令来传信,他知道贾环和公孙师兄的交情。
公孙亮正要说话,这时几名士子过来找他,问撤离的事情,他是书院的主心骨。公孙亮转身离开梧桐树下。
易俊杰看着公孙亮的背影,无可奈何,又敬佩着!此去京中,下诏狱,恐怕生死难料。
第925章 岁在甲子
雍治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三日。仲春。
前左都御史、工部尚书张安博下狱将近一个月零四天,又有新的罪名加在他身上:诋毁天子,心怀怨怼!天子在西苑当着众大臣的面直言:其心可诛!其罪当斩!若天子不更改决定,这位国朝的大儒,必定会死!
二十三日,雷声霹雳!当天下午,锦衣卫查封闻道书院。将闻道书院主要人物带回京中:叶鸿云、公孙亮、江讲郎、吴讲郎四人。俱是闻到书院的元老级。
人犯们都关在都察院中。由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法司会审。审讯由大学士宋溥主持,左都御史齐驰、大理寺寺卿李康适、刑部周尚书协审。锦衣卫派人旁听。案件直达天听!
随后的数天时间里,无数的消息汇聚到贾环这里。费状元、蔡学士等人的奔走。吏部文选司郎中汤奇派老仆夜里来传讯、告知。同年好友唐道宾、范锡爵散衙后过来说说话。没有提山长的事,言语里多是对他心情的开导。
北静王夜里请他过府一叙,西平郡王相陪,席间感慨,安慰:“子玉,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张尚书求仁得仁!你不要做傻事。”最怕贾环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写两首诗出来。那可是给宋溥、华墨送把柄。
二十六日上午,去都察院里探望过张安博、公孙亮后,魏翰林叫贾环到府中吃午饭,酒后在贾环面前失态的怒骂:宋溥那个老匹夫,老夫与你势不两立!日后若有机会,他定会报复。
二十六日下午初审,山长的儿子张承剑到都察院陈情,请求以身代父受刑。自古忠臣孝子是连在一起。张承剑的请求,引得审讯时一干官员同情。宋溥在公堂的主位上,看看跪在地上、胖乎乎的张承剑,不动声色。消息传出后士林称赞张承剑的孝行。
但,这些消息、事情,终究是细微末节的旁支,落井下石的时刻来临了!
二十三日下午锦衣卫查封闻道书院,第二日,顺天府府尹陈飞云派衙役等两百多人前往东庄镇拆除闻道书院。自书院院长叶鸿云下令解散书院后,来自各地的士子,有的返回京城、家乡;有的士子在东庄镇上居住,等待复课。有的士子则自发的聚拢在书院里,继续学习、读书。
冲突由此而爆发!其中细节不足言叙。事态终究是压下去。书院的所有建筑被摧毁,夷为平地。约300多名士子,有的被捕,有的逃散。京城中的常备武力:上十二卫的燕山卫奉五军都督府的命令调动。昔日繁盛的书院成为白地,学术之火熄灭。
还是生员的贾兰、甄宝玉在东庄镇里目睹了这一切,书院承载着他们的青春、梦想,痛彻心扉。他们给贾环带回来最新的消息!
但这并非终结,而只是刚刚开始……
官位等于权力。而权力关联着各种利益。闻道书院系倒塌。各方势力闻风而动:政治、经济利益、学术、恩怨!各种势力迅猛的扑过来。与张安博、闻道书院、贾环相关的官员受到御史的弹劾!这往往意味着某种开始!
稍后,闻道书院丧失了对东庄镇的控制。这其中的搏杀,不必细说。暗渠、荒野埋藏着人命。咸亨商行的业务全线收缩,顺天府、宛平县的状子都收了一摞摞。
墙倒众人推的态势非常的明显!风暴愈演愈烈!
自去年底十二月初,纪兴生政争失败,流放西域后,年初对纪系的清系就开始。现在,可以加上闻道书院一系。对于某些够资格下棋的大佬们而言,比如:华墨、宋溥。这是一场饕餮盛宴。所需要注意的,仅仅是吃相而已!
毕竟,张安博劝谏,其子张承剑代父受过被天子下狱同罪,很博得了一些同情分。
然而,还有一些事情,在暗中发生!
这并非是指的大臣们心里对雍治天子累积的不满。敢于说话的大臣,在这些年,一茬又一茬的割韭菜中,都被清洗殆尽。就剩一个门面:费状元!
而是指的,一些细微的、潜藏在锦衣卫目光之下的一些事情。
自正月二十日,贾探春出嫁后,贾府再一次的大量购买火药。据闻,这是为史家大姑娘史湘云出嫁做准备。
贾环的亲兵被打发到北城外的兵营中,与齐驰的亲卫们一起操练着。军人吃饭的本领不能丢。自西域来的两支马球队,这段时间出尽风头。
骠骑将军沈迁时常和这些校尉、小兵们泡在一起。在北城京营里的营地泡着。偶尔会去军械局里转悠。作为国朝名将,他在军中的声望,正如日中天。
三月初的上午,一名容貌朴实的男子,带着两名随从,在宫城外转悠着。看似赏景。但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多少炮可以炸开它!二十九岁男子的名字叫张四水!
春季雨多。小雨霏霏的傍晚,殿前侍卫司的虞侯陈也俊散衙前和上司笑谈,打听着值班安排有无变动。殿前侍卫时的王都知迷惑的道:“陈世侄,你问这做什么?如今天子在西苑中,咱们皇宫这里,肯定不会变动。”
陈也俊不好意思的搓搓手,笑呵呵的道:“王世叔,这不是正春季吗?家里的女人闹着要去踏青。我打算带她们去承德散散心。”
“你小子……”王都知笑着伸手点点陈也俊,“要请假提前给我说一声。”
“嗯。”陈也俊自皇城里出来,坐马车到城东的冯紫英府中吃酒。其实,真实的原因是雍王有意在天子死后和晋王争位,他打算跟着贾环争一争。
同样以为如此的,还有补入京营的冯紫英。
小雨淅淅。在傍晚中,灯光倍显的昏暗。冯紫英最近得沈迁的力,升了一个千总,喝着酒,笑道:“近年边境连年大战,京营精锐早被抽调一空。朝廷又无钱养兵,补进来的士卒那堪一用?京营的战力早就烂透。就剩费参将麾下的振威营还有战力。”
水面下的暗流,在流动着,在积蓄着愤怒的力量!
……
……
吞噬闻道书院、纪系的动作有条不紊的展开。在朝堂上的风波,由御史风闻奏事,蔓延到弹劾、问罪。和贾府关系密切的户部尚书赵鹤龄位置都看似不稳当了。
枝枝蔓蔓的动作,又影响到京城中,社会里。咸亨商行的姚炜、都弘都被抓到顺天府府衙中。
三月上旬,京城中下着连绵的小雨。夜晚,城东教坊司胡同中,时年二十四岁的翰林侍讲傅正蒙,正和几名同年好友一起喝着花酒。一人身边陪着一位当红的姑娘。环肥燕瘦,各具风姿。他们言语、动作不禁,放浪形骸!
天明时分,夜宿绣楼的傅正蒙返回咸宜坊的府中。永清公主宁潇正在议事厅中料理府里的小事。见傅正蒙闯进来,挥挥手,让正在回话的内管事离开。微微皱眉。并不说话。
身旁的紫儿难掩她的厌恶之色:他又去教坊司鬼混。
傅正蒙国字脸,一身华美的衣衫,模样是极好的。只是,身上带着酒气、胭脂气。他看着一身淡紫色宫装的宁潇,目光落在她明艳又冰冷的脸蛋上。
他昨晚要的是教坊司里最漂亮、最红的姑娘。但,却不及眼前的女子一根手指头。这是他的妻子啊!可自成婚以来,他从未有亲近她之时。想到这里,他心中便有悲愤、怨恨的情绪涌起来!
傅正蒙站在厅中,看着三米开外的潇公主,讥讽的道:“公主,你看重的贾环,不过如此!他的老师要死了。”天子昨日已经批示:斩立决!上了这份死亡名单的有:张安博、张承剑、叶鸿云、公孙亮、江讲郎、吴讲郎。
刑期就在三天后:三月十四日。
宁潇冷冷的看着傅正蒙,丹凤眼中漠然,道:“你要说什么?”这是一个蠢人,她根本不屑于和他辩论。
身姿高挑、略显消瘦但凸凹有致、俏丽娇美的紫儿忍不住插一句,呵斥道:“傅正蒙,就算贾先生没能救回他的老师,但他总比你卖身求荣强!”
傅正蒙的情绪陡然爆发,“闭嘴,你这个贱婢!你算个什么东西!”长久以来,他被宁潇压制着,在家中,完全是乾坤颠倒。胸膛起伏,对宁潇道:“潇公主,你有没有当妻子的样子?如今,你看重的贾环要死了。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我做错什么了!你看不起我?我不就是投靠华大学士吗?试看满朝,谁不奉承华相?没错,我就是上书要求严惩张安博、贾环了。你心很疼吧!”
傅正蒙咆哮着,往前走上两步,气势极其逼人,直视着坐在椅中的宁潇,道:“宁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给我宽衣,现在!马上!否则,我就告诉天下人:你不守妇德,和贾环私通。你也别想着和离。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人!”
傅正蒙展开双臂,仿佛俯视着宁潇。
宁潇面无表情,哀莫大于心死,轻声道:“叉出去!”
一名健妇从宁潇身后走出来,将傅正蒙一巴掌抽到在地。再将他如同拎小鸡般拎出去。稍后,厅外传来傅正蒙哀嚎声。傅大爷,终究只是个梦!
紫儿和纪婉儿两人都是气的胸口起伏。从未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竟然要挟公主。婉儿道:“公主,你别……”一语未毕,就停下来。明雅的客厅中,春光照射在山水画上,坐在画下檀木交椅上的宁潇,明丽的鹅蛋脸上,已经是清泪两行!
她遇人不淑!这桩悲剧的婚姻中,就算她压着傅正蒙,但仍旧时时刻刻给她伤痛。她能如何?
“姐姐……”,“潇姐姐……”就在宁潇无声的流泪时,宁澄和燕王宁淅两人自府外而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
……
雨已经停了。夕阳照射着西城四时坊内无忧堂的主体院落,霞光金红。小花园的湖中,波光荡漾。而湖畔小楼倒映在湖水里,背光,在这温馨而静谧的黄昏里,仿佛笼罩着阴云。
小楼二楼,燕王宁淅站在贾环的面前,诉说着潇公主婚姻的不幸,还有涉及到贾先生的话,“先生,傅正蒙着实无赖、恶心!”
贾环坐在楼正中的小桌边,喝着茶,轻声道:“子文,我会解决。都会解决的。”
宁淅点点头,敬仰的看着贾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道:“先生,张尚书为国进言,你别太伤心。”他现在来见贾先生,很犯忌讳。天子必定更不喜欢他。但,他得知张尚书要被杀的确切消息,还是来了!
“谢谢!”贾环看弟子一眼,告诫道:“子文,你要记住: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而我,就准备当一个卑鄙的人!”
燕王宁淅似懂非懂。
贾环没解释,道:“你给你舅舅周伍闵传句话,大明宫畔的那处皇庄借我用半年。”
宁淅毫不犹豫的道:“好的,先生。”
贾环道:“我一会晚上要去都察院的监狱中看山长。山长要在狱中开文会。你留在府里用晚饭再回去。子文,甲子年啊!”
宁淅点头,“嗯。”他知道先生肯定有事情瞒着他。否则,何以他听不懂呢?否则,先生怎么说都要解决呢?他听潇姐姐说,天子杀完张尚书,就要杀先生!
贾环拍拍宁淅的肩膀,下楼往前头去。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第926章 狱中文会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合成三法司。位于宣武门里街西侧的阜财坊中。整条胡同里,都是三个衙门的官衙。都察院便在胡同的东侧。
三月十三日傍晚,贾环带着长随钱槐步行前来,进到都察院后的监狱里。熟门熟路。他当年进来过。
以贾环在周朝官场的资历、人脉,就算墙倒众人推,进入监狱探望山长并不会有问题。
夕阳渐渐的落山。都察院的监牢窗口中,光线渐渐的黯淡下来。张安博牢房附近的牢房中。被关押的张承剑、叶鸿云、公孙亮、江讲郎、吴讲郎都静坐在铁栅栏前。
明日便是行刑的日期。临死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山长提议举办一次文会,就如同当年在书院里!当年,每到新春,书院必定举办文会,选拔书院中最优秀的弟子,以为院首!
众人赞同。
贾环没有哭,只是眼睛红着,心中情绪激荡。将酒杯、食盒一一的分别放在山长、叶先生、大师兄、张承剑他们面前。他充当的是当日童子的工作。他这些天早来探望过。
山长宽厚的一笑。张承剑带着苦笑。叶先生态度淡然。公孙师兄洒脱。众人神态不一。
罗向阳,卫阳,乔如松纷纷坐在牢房的走道上。纪澄,易俊杰站在门口侍立。
一切都充满了仪式感!仿佛,大家都在京城西郊妙峰山下的闻道书院西南角的曲水院中!那里,山林起伏,竹林如涛,有溪水潺潺,风景如画。
山长主持文会。他在狱中近两个月,气色不佳。七十六岁的老者须发皆白,衣衫半旧。他环视着众人,微微一笑,朗声徐徐的道:“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为乐事。夫人之一生,如沧海一粟,须臾而逝!人固有一死,何必哀叹哉!今日文会,以此时心境为题,畅所欲言,直面生死!”
大师兄公孙亮坐在铁栅栏前,洒脱的一笑,道:“老师,弟子先来!”大师兄当仁不让!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公孙亮高声吟诵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我闻道书院自二十余年前创办,至今则北直隶生员、举人占有三分之一。今遭此难。我以此句为叹!”
语出屈子的《离骚》。白话文:众女嫉妒我的容貌,就散布谣言说我善淫!引申义是:别的大臣嫉妒我的才能,在楚王面前说我的坏话!
公孙龙此句,是认为闻道书院为天下书院之首,木秀于林,被人所中伤,引起天子猜忌,而导致书院被查封,被毁!
事情经过可以是理解成这样的!宋溥搞文字狱嘛!但,真实原因,未必是书院独秀之故。但,可以看出大师兄对书院独占鳌头的自信、骄傲!
大师兄文人风骨,不肯逃生。他内心中,还是有不满的!屈子此句,究竟有没有暗中讽刺楚王不昏庸呢?
山长笑一笑,坦然的道:“文约,此事非你所想的那样。是我上书劝谏天子,以至于连累诸位君子!外头有御史上奏章,辱骂者有之,称赞者有之。辱骂者且不论。赞许者有人称我为国朝文人的脊梁。我想我并不是。文人、大儒?什么是?所谓的文人风骨,外圆内方!要妥协总能有借口圆过去。可我是不成的。圣人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吏。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恐怕为第一类人。咱们这些人,除却子玉,都是质朴君子。”
监牢中响起微微的笑声。有一些苦涩的笑声!
贾环揉揉发红的眼睛,道:“山长强解圣人之意。弟子能如何辩解?”
叶鸿云温和的一笑,接过话头,道:“子玉昔日可是巧舌如簧啊!”又道:“山长不必愧疚。我等从未责怪山长。书院与山长,本为一体。”不能书院享受山长的庇护时,就理所当然。而山长出事时,就嫌弃受到山长的牵连。这岂是读书人所为?
公孙亮、江讲郎、吴讲郎纷纷点头。
叶鸿云再道:“文约提起离骚,我亦想引用一句。自书院创办起,我便在书院里教授弟子。今日书院查封,我心无所求。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保持清白节操于“直道”,这本为古代圣贤所称赞!
叶先生的意思是,书院无罪!
山长点点头,举杯与众人饮一杯,看向胖乎乎的长子,目光慈爱,道:“伯苗陷于此地,做何感叹?”
张承剑是秀才,多年追随在父亲身边处理事务,并没有在书院中读书。这时,苦笑一声,“爹,我不想死啊!可是,那有弃父而走的道理?”
背弃父亲逃走,他还算是个人吗?他父亲陷落在监狱里,他愿意以身相替。但雍治天子不吃这悲情牌,将他一起下狱论斩!
张承剑说的情真而意切。怕死,却不得不死。狱中文会的气氛有些悲壮!
张安博长叹,道:“痴儿!”
贾环用力的抿抿嘴。
……
……
江讲郎、吴讲郎都是苦笑着表达这个意思:想走,却走不了,叹道:“我不如文约洒脱面对。”
翰林编修罗向阳再也忍不住,直抒胸臆,道:“山长,我有一句。”当日,雍治九年的新春文会,罗向阳罗小胖罗君子如朝阳初升,自有一股豪气、冲劲。
罗向阳道:“我明日便上书辞官!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他时刻以君子来要求自己。慎独。然而,君王不值得辅佐,何必还求官!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公孙亮抚掌道:“善!当浮一大白。”
他当日早就和贾环讲明他的想法: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何必恋栈不去。
山长笑着摇头。叶先生等人举杯,响应大师兄。
罗向阳就坐在贾环身边。贾环开口,声音有些哽咽道:“雍治九年,当日七子争锋于文会。我得院首。除庞士元于吐火罗,余者今日俱在此。我说……”
山长举起手掌,制止道:“子玉,今日文会,你不许开口!”他知道他最得意的弟子身上有着什么样的压力!他当日上书前委托子玉善后。而如今的结果是诸位君子同死。不必再把子玉搭进去了。
乔如松时年三十五岁,他性情厚道,人品好。但此刻,老实人都有怒气。谁可以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师长、友人去死?道:“山长,我来说。民不畏死,何以死俱之。我明日便上书痛骂当今天子!”
老实人发怒!他彻底的愤怒了!
如此气氛,卫阳卫神童亦无法自抑。按说,以他的身份,同样是不合适开口的。他是卫大学士的亲孙子。但此刻,他更愿意将自己当做闻道书院的一份子。当年七子争锋,他也在场!
卫阳动感情的道:“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书院虽然毁掉,但它还在我们心中。书院一系,上承两程,下接朱子。元皓不才,亦不辞官,愿继承山长遗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当今的学术流派,主要可分为理学、王学。而闻道书院一系便是理学。但其中包含、吸收了一些王学的思想。山长并非腐儒!公孙师兄的学术成就,便在于此。
他结合贾环和他聊天的一些思想、观点,糅合两家之长,走出自己的道路。然而,他的学术之路,中止于此,中止于雍治二十一年!
张安博宽厚的一笑,道:“元皓志气可嘉。诸君同饮!”与众人共饮一杯酒后,再道:“子曰: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立志当立上!元皓之言,我并没有作到啊!然,先贤所训,我等身体力行而向之!诸君子都有所言,我亦当直白。我最爱屈子离骚。当以此篇而言: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易俊杰、纪澄两人看着文会,心中向往他们的气度,面对死亡的探讨、想法。或许,他们正在见证国朝历史上的大事!今晚之文会,当传诸后世!
纪澄此时,亦心中迷茫。他知道贾院首的计划:推雍王上位。但现在的局面就是,雍治天子还没死,只怕贾院首就已经死了啊。
敢问路在何方?
……
……
漫漫长夜,终有尽时。晓星沉落。
都察院的一名老吏来通知了一声。贾环等人出都察院,在外面等着、送行。而山长等人,准备奔赴刑场。
天色渐渐的亮了,都察院里来人渐渐的多起来。主审的宋溥,三法司的官员,锦衣卫。来给张安博送行的好友,御史、官员。都察院内官员云集,都察院外车马拥挤,气氛肃穆。
上午八时许,贾环,罗向阳,纪澄,卫阳,乔如松,易俊杰,张四水,骆宏在都察院外的柳树下,看着山长、叶先生、大师兄的囚车徐徐的使出都察院。
送行的队伍们,沿途跟着。
“呜呜……”骆宏失声痛哭,踉跄的跟着走!他昨日未到狱中,实在是,他不知道,他该如何面对山长的死!还有叶鸿云他们。他怕他受不了啊!他真的很软弱。
贾环没有动,低声问张四水,声音哽咽,“伯仁,恭斋他们到了吗?”
张四水摇头,“子玉,没有。”
他的眼中有怒火。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性格沉毅,勇猛!指挥作战的风格非常刚猛!他也是书院的一份子!他又怎么能忘却那段求学的时光呢?
按照脚程推算,秦弘图他们应该抵达保定府。
这是一个预料中的结果,贾环痛苦的闭上眼睛!
第927章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罗向阳、纪澄、卫阳等人跟在囚车边,以弟子之礼侍奉。两个翰林,一个礼部主事,这样的阵容,确实算的上非常高的“规格”。等闲能有几个翰林弟子?这都是科场菁英,未来的高官。
但,贾环宁可不要这个“规格”。他希望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活下来!他停留在柳树下。
乔如松愤恨欲狂,遥遥的向快要到巷子口的囚车队伍中山长的背影行礼,再用力的咬着牙齿,道:“子玉,你代我送山长、叶先生他们。我去西苑上书!”
说罢,决然的转身离开!雍治天子是昏君、暴君!他凭什么不敢说出来?不敢骂?
贾环点点头。
春天的朝阳照射着奔赴刑场的六辆囚车,还有看押的官员、士卒,随行的人们。画面只有黑、红两色!
黑的是天幕,红色的是热血。
……
……
行刑的地方在西市。即阜成门大街和宣武门大街的交汇的十字路口。咸宜坊就在这里。
从都察院出来,到西市不过数里的距离。沿途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喧嚣者有之、叫骂者有之、起哄者有之!
车队徐徐前行着!
自古以来,行刑杀人从来都不乏围观者。更别说如今京城报业发达,足有二十多家。三百万人的京城,绝大部分人都知道:今日处斩奸臣张安博极其门人!
如今真理报、各家报纸上全部都是贬低、指责张安博的文章!或者,噤声。墙倒众人推的场面便是如此。大学士华墨亦不可能再忌惮贾环,展现獠牙!他并不是信男善女。
宣武门大街的三元酒楼中,十三名晋商们正聚在二楼临街的包间中,看着徐徐而过,被人情围观的车队。
十六家晋商票号,这几年发展下来,还剩十二家。分为三个派系:以日升昌为首的平遥系六家票号,势力最大。另有:太谷系三家、祁县系四家。
日升昌的东家路庸看着街道上砸番茄、烂菜叶子、臭鸡蛋的百姓,心中极其快意,笑道:“这就是奸臣的待遇!诸位,民心所向啊!”
他在贾环手中吃了多少亏?
他曾支持晋王,结果晋王实力大减。银元计划,平遥系的百川通票号被排除,最终倒闭!而现在,贾环的老师,友人,都将要上刑场!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好!”震天般的叫好声从酒楼外传来。一颗臭鸡蛋正砸在张安博的脸上。白发苍苍的山长,被这样侮辱着!
平遥系协和信的东家老杜,摸着圆鼓鼓的肚皮,乐呵呵的道:“嗳,这张安博,平日里道貌岸然,没想到背地里却教学生不忠君啊。该杀!该杀!”
几名晋商都附和的笑起来。这是胜利的滋味!
路庸道:“现在可以谈一谈怎么瓜分信丰号的事宜了吗?”
太谷系的志成信的东家曾守止和祁县系的合盛元的东家章仁杰两人对视一眼。
信丰银号与晋商票号,齐驰的幕僚西南钱王胡炽的天顺丰三分西域诸国的金融市场。日进斗金。年利润在五十万两白银以上。如今贾环贾使君要倒了,晋商动了心思。
曾守止小老头模样,沉吟着道:“这要看胡钱王的意思吧。”
晋商们的密谈继续着。
……
……
看热闹的并不止晋商,还有许许多多相关的人。贾环,书院,这些年在京中并非没有敌人。这时,都冒出来。
贾环在雍治十三年后,在武英殿中横扫,撸掉了多少人的帽子?那些人,都是有亲戚、友人、学生的!
宣武门大街上,各种“武器”如同雨点般,砸向六辆囚车中。间中夹着喝彩声。随行押送的士卒,并不阻拦。
早早在街边酒肆中定下位置的魏其候程哲和几名勋贵笑谈着,这时摇摇头,看似好意的道:“宋中堂做的有点过啊!这样折辱张安博。杀人不过头点地。”
一名锦袍的勋贵男子,约三十多岁,饶有兴趣的看着一个番茄砸在公孙亮的身上,道:“侯爷,你得想想张安博弹劾我们时用的词语啊!他可曾手软过?”
什么勋贵不法,在京中横行,当重惩!以儆效尤!京营参将、一等伯乌永通有一个管家便是死在那次弹劾中。
魏其候程哲微微一笑。
……
……
北静王水溶和西平郡王等在西市的楼牌下。过了楼牌,便是刑场,木台早就搭好。
监刑的刑部侍郎施世俊并锦衣卫、监察御史、顺天府府尹陈飞云,宛平县、大兴县的正官都已经到场。
楼牌下,西平郡王不忍的道:“这些愚民!听报纸上的话。华墨、宋溥二人做的太过。杀鸡儆猴,亦不用如此折辱人!毕竟是一代大儒。”
两府的管家送着精美的酒菜上前。他们忠于天子。但他们前来送行,只要不露面搭话,并不算犯天子忌讳。
罗君子和纪澄作揖道谢,再给山长、叶先生、大师兄等人擦拭着脸、头发、衣服,再侍奉饮酒。
水溶和西平郡王两人目送着停留了半晌过去的车队,目光看着跟在囚车队伍后的贾环。
他木然的如同行尸走肉般。亲卫、长随们护着他。
一代天骄落到如此境地啊!真是让人唏嘘、感叹。当年,贾环一首念奴娇,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谈笑间,强撸灰飞烟灭!
水溶重重的长叹口气,“唉……!”贾子玉是旧武勋集团的核心人物,以他在西域的表现,若转武职,将来整个旧武勋集团都会听他的!
可惜,天子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旧武勋集团保不住贾环!
可叹!
……
……
行刑的时间在正午。自都察院出来,到刑场上,还有些时间。囚车停下在木台下的侧方。
过了楼牌,拿“烂东西”砸人的人进不来。不断的有官员、士子过来送行。闻道书院的学子,桃李遍天下。
张安博宦海多年,不乏好友。叶鸿云这些年为闻道书院院长,亦与京中、北直隶士林有交集。大师兄公孙亮亦如此。
当日曾一起参加乡试的上官昶走上前,给公孙亮送行。如今官居太常寺寺丞的上官昶和大师兄是好友。上官昶叹口气,倒一碗酒给大师兄,道:“文约……”
公孙亮点点头,手铐已经打开,在囚车中,举碗一饮而尽,“谢谢!”能在这时来送他,这个朋友便没交错。
人群中,魏翰林身边的一名女子忍不住痛哭,“相公……”牵着儿子的手,哭着上前,“呜呜!”身边的仆妇抱着女儿跟在魏娘子身后。两岁大的女儿哇哇哭着。
朋友来“送行”,一直洒脱的大师兄在此时,泪崩,颤抖的扶着囚车的铁栏杆,蹲着,“芸儿,你怎么来了?”他当日不肯逃走,今日赴黄泉。他无愧于心,但心中,对妻子、儿女有愧!
魏芸泣不成声,紧紧的握着丈夫的手,“相公……我……来看……你了。”呜咽的哭着,哽咽着。一语成数句。
她身边,五岁大的儿子脆生地喊道:“爹爹。”童子不知,但见父母相泣,也哭出声来。
公孙亮颤抖的抚着妻子的脸,叮嘱道:“芸儿,我死后,你好好教养杰儿、凤儿成人,无负他们父亲的志向……我,对不起你们啊!……”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
如此场面,许多人都不忍的转过身去。魏翰林倔强、耿直一辈子,这时流下来眼泪,低头擦着。
贾环在书院弟子们的聚集处,看着三米外大师兄夫妻相见、话别!他本以为,他今日已经麻木!为受舆论所引导的百姓而麻木,为山长他们的死而麻木。
此刻,他心中的悲愤、伤感,就此涌起来!他以为他不会哭的。但此时,他想哭!
……
……
西苑前,春日将午。
雍治二十一年,大周朝工部主事乔如松在西苑门前站着,大声宣读他的奏章,一遍又一遍。用勇气、文字炮轰雍治皇帝!太监、锦衣卫、官员们、百姓围观。
“……当今天子御极二十一年,于天下有罪其五。其一,乱臣贼子。兵变逼父退位!史官不记,修书掩盖,国人不知耶?
其二,杀兄夺嫂,以嫂为皇后!翻遍史书,有此例乎?莫非商纣、隋炀之流。
其三,弑父杀子!此为不孝。宁寿宫事,可堵天下悠悠众口乎?百年之后,青史必记之!
其四,好大喜功,不纳人言,为人峻刻,擅杀大臣。国朝定鼎,未有如此天子!
其五,贪图享乐,不理国事。朝中妖孽横行,祸乱天下。
此为人君者,其有君王之模样乎?昏庸残暴!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乔如松的奏章,投了一份到通政司,然后,在此宣读。官场上瞬间传遍。
西苑里,雍治天子正在携青美人畅游太液池。得知消息的时间迟了些。等他在船中听到驾驶着小船赶上来的太监汇报后,暴跳如雷,将手中的茶杯丢到湖中。
随后,得到指令的锦衣卫将西苑门口的乔如松带走。
……
……
正午,西市,刑场。
刑部侍郎施世俊下令行刑。系着红腰带的刽子手挥动着刀。所有的喧闹,在这一刻都寂静下来。山长,叶先生、大师兄、张承剑惨死的闷哼声、叫声响彻。鲜血喷射在空中。白发苍苍或年轻的人头,在地上滚落!带着血!
刑场中,哭声一片。更外围,则是一片叫好声。
而这些,贾环都听不到。他亲眼目睹着师长、友人被杀,泪流满面!任由长随钱槐扶着他!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他和山长的初见,请教叶先生,和大师兄的交谈……
而今,他们都死了!死了!他要什么情绪,要什么情绪?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第928章 三月二十一日
张安博死了。闻道书院的“首脑”们死了。西市刑场上的一幕,在三日后,就已经在公众的谈资中,渐渐的淡去!被新的舆论焦点所覆盖。
京中的官场,已经渐渐的趋于平静!华墨、宋溥瓜分朝堂上的空缺职位、利益。
而张安博被杀后,贾环只是一个从四品的参议,要杀他只需要一个由头而已!就等着雍治天子的决断。
要扣的罪名几乎是现存的。闻道书院系的工部主事、贾环的好友乔如松上书骂天子有五大罪,条条刺痛天子的神经!揭开天子一直想要掩饰的旧事。只要用此案将贾环埋进去就行。
官场上落尽下石的行动,上演着尾声。御史弹劾的官员们被贬谪。十几名相关的官员远离京师。
生意场上撕咬在继续。咸亨商行被众多“大鳄”瓜分殆尽,姚炜、都弘被判入狱。贾府的生意正在全面的萎缩。层出不穷的对手们浮现,涉足贾府所有的生意:香水、胭脂、银号、药铺、布匹、白酒。各种事端频发,贾琏、贾芸、贾蔷等人焦头烂额。
然而,这只是余波啊!官场的事情,已经结束。雍治二十一年的三月中旬,就这样过去。
距离张安博,大师兄,叶先生他们的死,过去六天!
暮春来临。
……
……
时光往前,倒回至五天前。吐火罗,阿缓城。
周朝的吐火罗总督庞泽,在城中自己的府邸里小楼上,独自凭栏,眺望着整座城池。晚霞正笼罩着月氏国,吐火罗。
“算算时间,秦恭斋他们应该到了。”庞泽自语道。
北望京师,感慨难言!他已经接到京中贾环传来的信: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下狱,恐怕难保。
五军都督府同知、新城王沈澄新官上任,按照惯例,抽调边军充实京营。共抽调一营兵力。疏勒军入选三千人,俱是沈迁的嫡系。这是沈澄巩固权力的手段。在西域当官的秦弘图带着贾环的亲卫高子重等人随行进京。
他在万里之遥,等待着最终的结果!望一切安好。
……
……
吐火罗的夜晚比京城来得要晚。当闻道书院得意的弟子庞泽在忧思之时。
在这浓浓的春夜中,秦弘图带着一百余谍战好手,飞马进入京城外大明宫附近周家的庄园。他们比入京的军队要早到两日。
肤色黝黑的秦弘图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神色。京中消息,真理报上已经报道。他来晚了。
……
……
与此同时,西苑中,雍治天子正在含元殿的偏殿中召见大学士卫弘。
今天上午,卫弘在军机处警告了两位同僚:华墨、宋溥,慎重对待乔如松案,“两位要知道,众怒难犯!”
乔如松是老实人!老实人都逼得当众大骂雍治天子,可知此事是多么的不得人心。杀张安博尚可,杀孝子张承剑,杀闻道书院众人则非常过份。
如果闻道书院一系不灭,将来总有算账的时候。焉知此案不会再翻过来?
华墨,宋溥并没有表态。两位朝堂中的大佬心里怎么想的,不得而知。或许听进去了,或许没有。
卫弘无瑕去管两人的想法,到西苑求见雍治天子。至晚间时分,得到雍治天子召见。
偏殿规格不如正殿。布局如若寻常权贵的待客室。但陈设处处透着皇家贵气。
雍治天子坐在龙椅上,龙椅铺着坐褥,靠背。时年五十一岁的天子,两鬓斑白,脸上气色非常差。看着面前行礼的大学士,眼睛扫过,心思不露半分。
三呼万岁,叩见天子后,卫弘直言来意,道:“陛下若以工部主事乔如松案杀贾环,则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贾环于国有大功!臣望陛下三思!”
雍治天子的心思,朝堂上,谁不知道?路人皆知。他并非要死保贾环,而是从国事的角度出发。否则,以贾环在西域的功劳,死在这种小事上,谁还肯为国效力?
要杀贾环,用别的借口杀。
雍治天子皱眉,警告道:“卫卿,朕乃天子!”他为天子,要杀一个人,难道不能如意吗?
卫弘跪下来,摘下官帽,叩首道:“臣乞骸骨!”异常的干脆。
若天子年轻个两三岁,他必定不敢如此。前车之鉴不远。但如今……有些事,他实在有点看不过去。“纸糊阁老”这样的名声,他并不想要。
当然,亦有孙儿卫阳恳求他的缘故!闻道书院那些书生惨啊!至于,贾环的命运,帮着拖延一时算一时吧。
“呼……”雍治天子震怒的盯着卫弘:你敢威胁朕?怒火加重他的呼吸。青美人忙帮天子拍着背。雍治天子一口气顺过来,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卫弘,半盏茶后,“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卫弘离开西苑。雍治天子陡然发现他所选中的大学士,还有如此刚硬的一面。沉着脸,半晌后,吩咐道:“叫晋王这几日递折子求见。”
……
……
三月十四日后的这几日,京中的气氛,便是如此的“平静”。但这平静的表面之下,蕴藏着激涌的洪流!
这便是雍治朝末期的政治气候。其一,雍治天子的绝对权威正在逐渐的丧失。随着他即将死去,他无力控制人心。有些大臣敢于违背他的意愿。
人心涣散!更因纪兴生流放、张安博的死,如此酷烈的手段,峻刻的性情,令天下的大臣们更期待新朝的到来!
其二,夺嫡之争,还在暗中延续。雍治天子安排后事,让吴王透露风声:请立晋王。但随着张安博、闻道书院一事而耽搁。就在三月十七日,西域一营兵将四千人抵达京城,事情似乎有些变数。
五军都督府同知沈澄调一营西域兵替换京营。朝中当然是有反对声。没有人愿意他手上实力增加。但,国朝历年来惯例如此:选天下劲卒为京营。沈澄的本意是调两营兵马。博弈之后,只能调四千人入京。
西域来的兵,恐怕属齐总宪影响力最大。但国朝名将沈迁没有影响力?而沈迁是蜀王的大舅子。蜀王是杨皇后的绝对心腹。雍王系势力大啊!
并且,最近沈迁似乎谋划着什么。有心人只要留意下沈迁最近的行踪,再往夺嫡上想想,就会有无限的遐想。
雍治天子将要死了啊!如何站队,朝中大臣,京中勋贵、世家们需要仔细衡量!
在暮春的美好春光中,京城的官场,充满了腐朽、黑暗的气息!死水般的平静。而暗中,世家勋贵、官员们,正在私下里串联,紧密的沟通着。
惊蛰早就逝去。这平静的湖面下,蕴含的不是惊雷。而是即将炸裂的血色熔岩!
……
……
这几日中,在京中权力人们、贵人们串联时,还有一些不起眼的、些微的日常事情正在京中各处发生着。
十七日上午,贾环的亲兵高子重率四十多名亲卫重回贾府无忧堂。奉命监视贾府的锦衣卫同知洪景著得知,报给锦衣卫指挥使邢佑、华墨得知。然而,锦衣卫不知道的是,混在亲卫中的秦弘图,拜见贾环。他是贾环一封手书,自西域召回。
十七日晚,沈迁在城中宴请西域来的众将。四千人的声势闹得极大。百姓、百官瞩目。在某些人的解读中,这是沈迁支持其父沈澄权位的举动。警告魏其候程哲、京营参将一等伯乌永通等新武勋,别动歪脑筋。
但在文官们看来,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有些力量失衡了!
十八日中午,蜀王宁恪受谋士尹言所托,在府中宴请大舅子沈迁、其妻贾探春。探春与小姑子沈秀儿详谈甚欢。而前院里蜀王、尹言、沈迁谈的什么,不得而知。蜀王随后去宫中见杨皇后。
十八日晚,工部军器局大使(正九品)马循和拿着工部主事乔如松亲笔信的神秘人相谈,得银十万两。军器局管着国朝的兵器制造、存储。里头有新铸造的火炮百门。
二十日,齐驰受众多文官所托,请沈迁过府一叙。酒过三巡,两人在书房中闲谈。
齐驰道:“于乔近日闹得好大声势,朝中不安啊!”京中虽然有上十二卫十几万人,亦有京营八万人。但,四千新京营,这股力量,还是让朝臣们不安。
新京营中,疏勒军占了三千人。这全部都是沈迁的嫡系。这是朝中的主流看法。而他本人,却是深知,这些精卒,恐怕应该叫做贾环的嫡系!
沈迁解释道:“保雍王而已。大帅有意管夺嫡的事?”
齐驰默然。只要不是造反,他就不想管。夺嫡之争,他向来是不参与的。
虽说,士大夫必然支持嫡长子继承制。但当今天子都是政变上台的。看看,当年支持嫡长子制度的大臣们,何等下场?他无意参与。只要宝座上坐的是当今天子的血脉即可。
譬如李唐当年,青史上可没有人说效忠太宗、玄宗的大臣是佞臣!
……
……
时间在看似平静的氛围中迅速的流走。至雍治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一日。
这一天,是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死后的第七天,头七!贾环派贾兰、甄宝玉代表他和留在京城中的书院弟子们前往妙峰山下祭祀。
他现在没有脸见山长、大师兄他们!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他想要留在京中做一点事,告慰师友们在天之灵。今天是西域兵抵达京中后的第三天。
早晨时,朝霞横亘在天际边,在柔和的阳春三月中,这是令人惬意、享受的时光。
小时雍坊,建极殿大学士华墨在美妾的服侍下,梳头洗脸、吃着早饭。
华大学士的早餐自是很丰盛。不同于贾环那种包子、鸡蛋、豆浆。而是燕窝粥、羊肉、鸡汤、熘鲜虾等滋补品。
年方二八的美妾在一旁服侍着,笑吟吟的说着话。吴语侬软,极其悦耳。
华墨现在起床稍晚。正常的上衙时间是辰初(七点)。而如今是雍治朝末年人心涣散、法纪松弛,华墨早餐都在八点许。
外头一名老仆道:“老爷,大爷求见。”大爷便是指的华墨的长子华淳。
华墨笑骂道:“叫他滚进来。”他近日来,心情非常的好。
华淳进来,躬身行礼,问安后,再道:“父亲,听说翰林侍讲傅正蒙昨日上了一封奏章说贾环在西域横行不法,擅自毁坏钱法,这是不是真的?”
他因为史湘云之事,早就想整贾环。那个美人,还在贾府里。
华墨似笑非笑的看儿子一眼,喝着鸡汤,点点头。
材料,是他从西域左布政使韩伯安手中取得的。教唆吴王的女婿傅正蒙上书而已。
贾环在西域,不仅擅自铸造更多金银钱币,还开出流通用的飞票(纸钞),严重破坏朝廷钱法。当年,钱法,可是在报纸上宣扬过的。白纸黑字的写着!
卫弘不是在天子面前说,用乔如松案杀贾环,天下人不服吗?那好,换一个罪名吧。只要把贾环弄到监狱里去,怎么弄死,那还不是看天子的心意?报个瘐毙很难么?
卫弘简直是天真!哪有打击政敌后留一截的?何况还是贾环这样的狠人!贾环昔日在超卓的表现,他如何能忘?自是要趁其落难时,彻底摁死!
估计宋溥和他一个想法吧。杀闻道书院众人,毁掉书院。就是如此思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深。
昨日上的奏章,已经递到西苑去。他和太监总管许彦沟通过,今日天子就会御批奏章。明日就是贾环的死期。
华淳兴奋的搓搓手。
……
……
咸宜坊。
永清公主宁潇站在她府中的轩窗处,看着庭院里的梧桐,上午的阳光从枝叶间洒落。她一袭水粉色的宫装,裙中双腿修长笔直,静谧、美丽的女子。
走廊上,侍女紫儿一身紫裙,脚步匆匆的进来,鼻尖上冒着汗,道:“公主,越国公来了。”
宁澄从外面进来,一身精美的水蓝色长衫,脸狭长,留着胡须,十八岁的青年,脸上带着睡意,慵懒的道:“姐姐,你大清早急着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宁潇回过身,露出她明丽、惊艳的花容,心中虽然焦急但声音依旧平稳,道:“澄弟,你去一趟贾府,告诉贾先生,傅正蒙上密折弹劾他在西域破坏钱法。请他早做准备。”
宁澄一脸的迷茫,他没觉得这事到让他姐姐焦虑,虽说如今贾先生处境堪忧,被弹劾不是好事。问道:“姐,这怎么回事啊?”
紫儿在一旁,语速飞快说起来,道:“越国公,傅正蒙今早在公主面前得意,吐露事情。他是奉华墨的话上书。密折已经送入宫中。天子必定御批将贾先生下狱。届时,贾先生必死。”
这完全可以参照他的老师张安博!只要下狱,什么罪名找不到呢?两个大学士在一旁虎视眈眈啊!要赶尽杀绝!
“啊……”宁澄拍拍额头。他没想到这里,贾先生的事,他还是很上心的,道:“好的,姐姐。我这就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目送着弟弟离开,宁潇雪腻如玉的鹅蛋脸上有说不尽的落寞。这就是她的丈夫,听从华墨调遣,没有任何的政治意识!
她知道贾环的想法,且并不会透露给弟弟。“早做准备”是一句双关语。只要贾环发动,这封致命的奏章,又算得了什么呢?现在的问题在于:贾先生是否准备好了?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并非是嘴里说说,而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而人心最难测啊!
据内务府的消息,天子近来时常在下午、晚上处理政务。或许,就在明日。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比拼!所以,她焦虑至极!留给贾先生的时间不多了。
……
……
四时坊,距离宁荣街贾府两里处的一间大宅院中。大批的锦衣卫校尉在此汇聚。足有五十多人。只不过,他们没有穿飞鱼服,佩带绣春刀。
正厅中,锦衣卫同知洪景著正来回走着。他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骨节粗大。满脸风霜,额头上有一道疤。他是锦衣卫世家出生。乃是锦衣卫系统中有名的侦查专家。
卫弘为贾环“说情”,而实际上雍治天子又怎么会放松套在贾环脖子上的绳索呢?锦衣卫指挥使邢佑特意调派洪同知来盯贾环。贾环执掌贾府后,没贾环的许可,锦衣卫的密探根本进不了宁荣街。没点本事,可盯不住贾环。
银子归银子,留后路归后路,天子交代下来的事,他敢不办?只是做点变通罢了。他同时给心腹千户张辂说了一声,想必张辂已经暗中通知贾环了。
洪同知并不知道他的据点已经暴露,他在想另外一件事。华大学士刚刚派心腹幕僚欧阳文德来通知他:贾环可能要谋反,要他核查实据!这话什么意思,他当了多年的锦衣卫,当然懂!没有证据那就制造证据!
他前几日得知贾环的亲卫返回后,除了向顶头上司邢佑报告之外,还向华墨买了一个好。谁不知道腊月底,贾环强闯华府的事啊!顺天府府衙都上了贾府的门。
一名锦衣卫校尉自外头进来,单膝跪地报道:“洪大人,吴王嫡子宁澄刚刚进入无忧堂。”
洪同知沉吟了一会,道:“你们继续监视。”又问身边的心腹校尉,“老刘他们那边如何了?”
一名校尉答道:“已经往城外的卧牛镇佟家村去了。”那里是贾府的庄子。
洪同知点点头,“嗯。今天一定要把证据做扎实,等贾环的事发后,我亲自去报给刑指挥使。”语气间,眉飞色舞。他侦破造反大案,这是必定要大赏的功劳。
校尉看着洪同知坐下来喝茶,凑趣的道:“洪大人,斜对门那两个姓尤的女人,其中一个是贾府琏二爷的外室。等贾府这事了。咱们先把这两个尤物拿下来给大人尝尝鲜。”
据点的院落这里,还有十几人待命。听着这话,厅中的七八名锦衣卫校尉顿时都大笑起来。语调放荡。
……
……
宁澄从咸宜坊到四时坊里的无忧堂。被无忧堂的奴仆迎进去奉茶,稍等。
约两盏茶的功夫过去,澄哥儿焦虑的等候在花厅中,来回踱步,唉声叹气,“唉……”
一方面是为他姐姐叹气,嫁给一个蠢猪啊!一方面是为贾先生叹气。针对贾先生,处处杀机!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宁澄期待的看过去,顿时惊讶的叫出声,“淅哥儿,你怎么在这里?”
进来招呼宁澄的是贾环的弟子,燕王宁淅。
宁淅文静的一笑,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先生昨日就派人下帖子请我和王妃今天一起过来做客。”
……
……
时间在钟摆的晃动中,徐徐的流逝。京城之中,二十一日的白日,一切看似平静。
有的人在紧张、焦虑,比如宁潇。有的人在等待,比如华墨。锦衣卫们在忙碌着!
午后四点许,西苑。
晋王早就递折子求见,雍治天子今天身体舒服了些,在御书房中召见晋王。
午后的春日融融,照射在装了玻璃的御书房中,窗明几亮。御书房是黄色的主色调,流泻着皇家的富贵、庄严。
雍治天子倚在书桌后的御座上,青美人在一旁侍奉着。太监总管许彦领着晋王进来。
晋王宁湃,这位三十二岁的皇子,历经磨难!和太子争,和楚王斗,全部都失败。曾经的器宇轩昂,变成小心谨慎。到今日,见到他父皇的衰弱,才算感觉到,他将为天子的曙光。
他父皇所有的嫡子都被淘汰出局:被贬谪的楚王不可能。还未成年的雍王亦不可能。就剩他了。剩者为皇!
晋王跪地,三呼万岁。
“平身!”雍治天子的脸色略显柔和,道:“青青,将那封奏章给湃儿看看。”
青美人将书桌上的奏章拿给晋王,再乖巧的退到天子身边。行走间,展露着美人风姿。
晋王低头看着傅正蒙的奏章,是弹劾贾环的。
雍治天子喝着参茶,等晋王看完,考校道:“湃儿认为这封奏章该怎么批?”
雍治天子的心思,晋王即便政治水平一般,亦早就知道。当即答道:“父皇,儿臣以为,当严查此事!”
二月份,贾环派宁澄传讯给他,想要他帮忙说句话,代价是大量的银子。他拒绝了。他不想节外生枝。他只需要稳稳当当的等着登基。张安博的死活,关他什么事?再者,说起来,他被贾环整过多少回?
雍治天子看着晋王好一会,慈父心情全没了,大失所望。叹口气,道:“你这样蠢,叫朕如何放心将这江山交给你?”西域的事,查到什么时候去?正确答案应该是:先将贾环抓起来。届时,自然会有新的罪名出来。
晋王神情难堪,被打击的不行,跪下来道:“儿臣驽钝,请父皇示下。”
雍治天子摆摆手,语气萧索的道:“罢了。朕都替你解决吧!朕的名声在史书上恐怕不会太好吧!”
当年,他励精图治,文治武功远胜太上皇。他爱惜名声。然而,这些年来,他没了当年的心气。只想舒舒服服的过完这最后几年!
……
……
夜幕阴暗,低沉。傍晚时分,无忧堂的屋舍、院落隐没在黑暗中。贾环见过秦弘图后,在书房里独处。
“咚!”“咚!”
敲门声响,宝钗带着香菱和如意推开门走进来。香菱手里提着食盒,冒着香气。宝钗一袭鹅黄色的长裙,肌肤如雪,端庄明丽的女子。贾环晚上没有回去吃饭。她来给丈夫送晚饭。
贾环正在书桌边写着字。宝钗走到贾环身边,娴静而立。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宝钗看着这两句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体会着丈夫心中压抑、痛苦的情绪!轻轻的抱着他,依偎在他心口,柔声道:“夫君,会过去的!你该考虑给山长、叶先生、公孙师兄他们安葬的事了。”
逝者长已矣。祭祀,可以减轻、寄托他心中的痛苦。
“姐姐……”贾环搁下笔,轻轻的拍着宝钗的背,“是啊,都会过去的……”
其实,他在安慰妻子。
他不会让事情就这么过去的。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的遗体,都运往妙峰山下,被夷为平地的书院。始于书院,归于书院。罗君子辞官,守候着棺木。正在做法事,计四十九天。
还缺少祭品!
他会从京中带着祭品去看望山长、叶先生、大师兄,告慰他们。
时间,就在今晚。
第929章 今日高呼孙大圣
书房里,贾环拥着妻子,感受着彼此的温暖。三月二十一日,暮春傍晚幽静的时光,静谧的流走。
或许是片刻,或许是小半个时辰,门外传来钱槐的声音,“三爷,时间快到了,得去夕韵堂了。”
贾环轻轻的放开宝钗,看着宝姐姐水杏般的眸子里流露出的问询神色,右手轻抚着她雪腻的脸蛋,道:“姐姐,我出去办点事就回来。你们在家里好好的。”
宝钗点头,俏脸微红。香菱和如意在。婚后这么多年,在人前亲昵,她依旧感觉娇羞。“嗯。”她知道贾环有事瞒着她。但以她的贤惠,没有问。她如何不知道自家相公在她面前故作轻松呢?
贾环对如意、香菱点一点,走出书房。
看着贾环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宝钗内心里的担忧,却猛然的迸发、放大,心里空荡荡的,轻声呢喃道:“夫君,你定要平安归来。”
……
……
从贾环的外书房,穿堂过室,抵达北园西边幽静的院落:夕韵堂。沈迁、张四水、秦弘图三人已经在座。杨大眼、高子重率领着贾环的亲卫在院落里侍立。
夜色阴暗,月亮隐藏在云层中。暗淡的光线照落在静静站立,纹丝不动的亲卫们身上。带着肃杀的凌厉气势。这是贾环从血与火中带出来的精锐。
夕韵堂中,西洋座钟滴滴答答的走着。气氛,类似于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焦灼。
脚步声传来。不疾不徐。贾环进来时,沈迁、张四水、秦弘图三人纷纷站起来,“子玉……”沈、张二人都是决胜沙场的大将。但,临战前,一样会有紧迫感。
这就像明星运动员站在决赛的起跑线前,心里很紧张,那怎么可能?但一点都不紧张,也不会。运动员太放松,是不利于比赛发挥的。两人正是处在这种状态中!
“嗯。”贾环轻轻的点头,神情沉静,往居中摆放着京城地图的桌子走去。沈迁的父亲是五军都督府同知,军方二号人物,他要看京城军事部署地图并没难度。这是沈迁绘制出来的。
贾环目光掠过地图,从怀中拿出怀表。一切计划、预案,他今天白天和众人已经反复推敲过。宁澄来,他都没见。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
“对表吧!”
沈迁、张四水、秦弘图三人站在大桌边,纷纷拿出怀表,开始调怀表时间。以贾环手中的怀表为准,现在的时间是晚上六点五十一分。任何周密的计划,都需要精确的时间为基础。
“校对好了。”沈迁放下金壳怀表,看向贾环,神情坚毅。他的心情紧迫而激昂!
贾环侧身问道:“恭斋,军中的托儿安排好了吗?”当年拿破仑政变,他征服意大利的嫡系军队面对他的决定时,一时间都没有人动,当时共和深入人心。是靠着他的弟弟吕西安带头呼喊,军队才进入议会。他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秦弘图皮肤黝黑,个子高大,孔武有力,简练地答道:“子玉,已经安排好了。”
贾环点头,沉静无波的脸庞上露出回忆的神色,痛苦的轻声道:“伯仁、恭斋,山长、叶先生、大师兄的死,我要负绝对责任啊!我不该寻求在朝堂的框架上解决!”
他往西域调兵的命令晚了。而等事态发酵,他想拖延几日都不行。就三天啊!山长、大师兄他们死后三天,十七日疏勒军入京城。就差这一点点时间!
秦弘图心中难受,用力的握住拳头!
张四水全程参与了贾环的计划,他知道这是贾环痛苦之下的偏激之言。没有人会在一开始就想选择一条绝路啊!贾环身上背负的,是贾府阖族数千条性命,是整个书院体系的未来!
朝廷封赏西域的议事会议是正月十三日,雍治天子当众表示出对贾环的恶感。十四日下午山长欲上书,贾环往张府与山长长谈。而此时,贾环就已经意识到局势变化,准备调兵事宜,以备不测。
贾环的应对,没有任何问题的。非常迅速。
张四水沉声道:“子玉,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在天有灵,不会怪你的。”
沈迁劝道:“子玉,大事当前,不要乱了心境。调兵之事,并非你说了算。兵部自有流程。”
正月二十三日,他和探春成亲之后回门,与贾环详谈,谈到这个计划。他回府后以巩固沈府权力为由说服父亲调西域兵充实京营。他父亲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而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疏勒军自万里之外入京。参将杨纪行军迅速。西域的庞泽、秦弘图都为此付出艰辛的努力。留守的大将乐白、军师曾季高都给予方便。
贾环轻轻的抿抿嘴,他无法原谅自己。而血债,只有用血来偿!去他妈的皇帝!
贾环看看怀表,下令道:“行动吧!”
今日高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
……
夜色中,夕韵堂前汇聚的兵士们,快步的行动起来。今日之事,代号:孙悟空!
贾环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夕韵堂。扎着红头巾的跋忽勒、刘国山、贾蓉、贾芸、贾蔷等人都等在院落外。贾环召他们前来。他们此前并不知道贾环的计划。
直到此刻,看到满院子贾环的亲卫,端着燧发枪,刺刀,才意识到要出事。
贾环目光落在刘国山脸上,道:“国山,这些天辛苦你了。今晚,你在京城日报守着。连夜印刷。这是头条文章。”贾环从怀中取出数篇文章。
刘国山三十二岁,容貌俊朗。他出身于闻道书院,家中巨富。执掌贾府控制的报纸:京城日报。是贾环明面上的情报主管。贾环去西域,他并未追随。
这一次,整件事,贾环都没告诉他。刘国山及其麾下的记者,实际上是吸引了锦衣卫的目光。他下午才从妙峰山下的灵堂里赶回来。今晚的信息传递,以及明日的控制,依赖的是秦弘图率领的西域精锐谍报人员。
刘国山一声苦笑,道:“好的!”
贾环再看向跋忽勒,这个异族的男儿,为“千金之诺”留在他身边效力。
跋忽勒一看今晚这架势就知道贾环想干什么:兵谏。他是月氏国的贵族。又是胡人,见惯厮杀!赖洋洋的看着贾环。
贾环道:“跋忽勒,今晚的事毕,你我就恩怨两清。届时,你回吐火罗吧!记着,箭别再射歪了。”
跋忽勒微怔了一下,但也知道名震西域的贾使君是何等人物!当即懒洋洋的神情消失,单膝跪下来,道:“敢不为使君效死?”
贾环点头,道:“你跟着于乔着。保护他。听他的命令!”聪明人不用多敲打!吐火罗总督是庞泽!若跋忽勒怠工!在朝廷解除庞士元职务之前,有足够的时间杀掉他全族!
跋忽勒武艺高超,百步穿杨。如今是火器的时代,但燧发枪的射程,是比不上强弓的!他是一个移动的狙击手。今晚,他将是非常重要的输出点。
“使君保重!”沈迁、秦弘图两人躬身向贾环行礼,非常的郑重!若今晚事败,这是和贾环见的最后一面!然后,各自带着人马离开。跋忽勒背着长剑,跟上沈迁。
这一幕,贾蔷两人都有些傻眼,喉咙发干。这……
“琏二哥不在?”贾环吩咐道:“蓉哥儿,蔷哥儿,芸哥儿,今晚两府,紧闭门户。女眷、老幼集中到荣国府荣禧堂来。府中一切防务听大眼的!”贾环指着身姿雄伟挺拔的杨大眼。他的亲卫首领。
贾蔷费力的吞口唾沫,“环叔……”
贾环摆摆手,制止贾蔷。这时,长随胡小四带着贾琏的长随昭儿过来。昭儿跪下来道:“三爷,我家二爷打发我来传话。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带着华大学士的儿子华淳来闹事,索要史大姑娘。他实在压不了。请三爷抽空去前面一趟,见一面。”
贾琏也得到通知,六点半后,到夕韵堂外等候。但,傍晚时,史家两个侯爷来访,带着华淳,他不得不转道去招呼。这时,实在扛不住!打发小厮求援。
贾环嘴角浮起一丝讥笑,“伯仁,按计划行事。我随后就到。大眼跟我来。”
张四水躬身向贾环行礼,“是,使君!”他们的第一站,是工部军器局。
……
……
无忧堂,前院的花厅中,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陪坐着。主位上坐着的是华淳!
贾琏一身水蓝色的长衫,郁闷的陪着说话。本来在荣国府前院待客,他被逼的带几人到无忧堂这里来。华淳非常的强势,言语恐吓,他有点吃不消。
琏二爷的性格不算强。否则,不会被王凤姐骑着。
史鼐板着脸,道:“世侄,还要多久贾环才肯来?史家的姑娘婚事轮不到贾环做主!还是见面说清楚吧!我今日一定要带大姑娘回去。”
他还是有些怕贾环的。但,其一,墙倒众人推。其二,华淳今天下午到史府逼他。给他压力、承诺、底气。
华淳冷哼一声,道:“琏二爷,你别给爷们打马虎眼!快点叫贾环出来!”
花厅后面,贾环带着贾蓉、贾蔷、贾芸、杨大眼、高子重走进来。花厅中陡然有些拥挤。贾环冷眼看着华淳,“你找我?”
华淳四十一岁,中年男子,穿着精美的青衫便服,带着璞头,斜睨着贾环,呵斥道:“贾环,少给劳资废话!把史小娘子交出来。你一个将死之人,谁给你的底气在本官面前嚣张?”
史鼐、史鼎两人在一旁看热闹。贾使君哟!现在如何?
贾琏脸上无光。贾环是贾府的旗帜,给人这样训斥,他感觉很不爽。但刚刚华淳说永清驸马、翰林侍讲傅正蒙上书天子,说贾环破坏钱法,要问罪贾环啊。
贾环脸色平静,道:“大眼,杀了他!”
一语既出,如同惊雷!
杨大眼跨步上前,单手将华淳从椅子上拽下来,一脚踢翻,抽出腰刀,一刀割喉,鲜血喷涌。如杀一鸡!干净利落!
华淳捂着脖子,嗬嗬的发出涉死的声音!在这一秒的时间内,他都不敢相信,他遭遇到什么!他是大学士的儿子,还是朝廷命官。官任鸿胪寺右寺丞。
贾环竟然敢杀他。竟然敢杀他……!若是知道会是这样,他一定不会来贾府。他悔啊……!
空气里泛着刺鼻的味道。贾环的亲卫们视若无睹。当年在西域,他们尸山血海的杀过来!
而贾琏、贾蓉、贾蔷、贾芸四人近乎崩溃,干呕着!史鼐、史鼎感觉脑袋都木了。晴天霹雳。史鼐难以置信的手指着贾环,浑身哆嗦,“你……你,杀了……华大少爷?”
贾环没回答,神情依旧平静,道:“我今晚造反。你们在贾府待着。”转身,带着亲卫们走出去。
造反,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出来?造反啊!史鼐心中大吼,双腿软,一屁股坐到地上。他从前、刚才说了很多贾环的坏话。
……
……
雍治二十年腊月,贾环为纪澄、史湘云的婚事,得罪华淳、华墨,拉开回京之后一系列大幕的开端,而今日,他终结华淳。
记着,这并不是结束,而是今夜的开始!
贾环心中没有波澜的走出花厅。带着众亲卫,在甬道上,翻身上马!贾环正要策马,身后突然传来呼喊声,“先生,先生!你要去哪里?”燕王宁淅、宁澄两人正从一处院落里快步出来。
喊住贾环的是宁淅。他快步上前,仰视着马背上的先生,文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中午从澄哥儿处得知消息,忧心如焚。一直留意着前院里的动静。
这个架势,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先生待他,如淳淳师长。他不想失去这个亲人。
贾环看着马头前文弱的青年,心中微微有些愧疚。他并没有告诉宁淅他的计划。当皇帝,宁淅就一定愿意吗?他没问,而是帮弟子做了决定。
贾环目光和蔼、沉静,道:“今夜高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子文,我要去讨一笔血债!顺带,帮你拿一个帝位回来。你留在我这里。”
骑兵奔驰远去。留下的人,满场寂静。
宁澄这样的个性,都安静下来。眺望着那骑着汗血宝马而去的身影。贾环的话,太吓人!顺便拿一个帝位!但,贾先生说这话,却是自有一种难言的风采!
宁淅眼中含着泪花。他并不想要帝位。他父亲坐在那个位置上,如何?六亲不认。他母亲怎么死的?真当他一点都不知道吗?他只想这样静静的活下去!过日子。
遥想去年底,他得知先生将回来时,他还和王妃说想起当年在先生门下求学的时光。但是,他知道,即便他不要帝位,也劝不回先生的!先生自师友被杀后这几日的痛苦,他怎么不知道?
宁淅躬身行礼,默默的祝愿,“先生,保重!”
第930章 在沉默中爆发
黑沉沉的夜啊,月影不见,星星的微光都隐没云层深厚。仿佛历史长河中所有的黑暗都汇聚在今夜!
妙峰山下,夷为平地的闻道书院明伦堂处,设着灵堂。头七的夜,道士们的法事继续,数百名生者的哭声、哀思带着血!
西苑里,御书房的案头,傅正蒙弹劾贾环的奏章上,御笔批着:着有司问罪。明日这本奏章下发到军机处,便是贾环入狱时!
于今晚,局势危急万分,于今晚,所有的痛苦,压抑,悲伤,就如同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然后,于今晚,爆发!
夜间七点许,贾环数百名自西域战争中杀出来的亲卫,拿着各自的武器,列队快步而出。如同汹涌而出的岩浆,在这个安静、阴沉的夜晚中横冲直撞!
在此时,京城内城各条的街道就像波平如静的河流,杨柳树影浓密。白天的热闹和繁忙消退。少量的行人在街面上行走着。
贾环的四百名亲卫,以骑兵为先导,步卒列队追随,由张四水带领着,沉默的直扑向京城内城东南角的工部军器局。夜色中,这些沉默而有纪律的士兵们,快步在街道上急速前行!带着无尽的杀气。
行人避道,惊吓莫名。指指点点,相互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负责监控贾府的锦衣卫校尉,立即向四时坊中距离宁荣街贾府两里处的据点汇报情况。
而此刻,贾环正带着杨大眼、钱槐、胡小四、贾蓉、贾蔷、贾芸等人往无忧堂的前院而去。
秦弘图则带着精锐的谍报人员百余人骑马往西苑而去,他的任务是封锁西苑的信使进出。同时,尽量控制大小时雍坊的信使。
沈迁则是带着他的亲卫,纵马狂奔,前往宣武门外的正西坊,沈府。他要和父亲沈澄摊牌。强拉新城王、五军都督府同知沈澄上船。
画面一幕幕的闪过!
在贾环周密的计划之下,在这发动的时刻,如同山洪奔泄,如同火山在咆哮!
出贾府约半个小时后,张四水率部,在工部军器局大使(正九品)马循的接应下,控制工部军器局,获得军器局里的百余门火炮和大量的弹药。
……
……
宣武门外正西坊。这里居住着国朝大部分武将的府邸。夜色中,沈府里灯火点点。
京城内城九门惯例实施宵禁。但国朝因京中人口众多,商贸繁华,几经更改,本朝宵禁的时间定在晚上七点半。
沈迁带着跋忽勒、徐伯等十几人一路风驰电掣的赶回沈府。
“二爷回来了。”沈迁从侧门入府内。翻身下马,早有小厮过来牵马,笑着向沈迁问好。
“老爷在府里吧?”得了小厮肯定的答复,沈迁大步往垂花门内走去。他上午出门去贾府时,就给母亲说过,他今晚有要事要和父亲商谈。
沈迁快步穿过沈府里的院落、长廊、园林。他一身浅蓝色的箭袖,星目俊脸,身姿修长,气质英武。他的脚步,快而稳!稍后抵达正房院落东面的书房中。
沈澄的书房里布置的雅致、富丽堂皇。他一身锦色的便服,带着老花镜,正坐在书桌后看着报纸。一名美妾在书房里服侍着。
“迁儿来了?”沈澄放下报纸,摘下老花镜,叫儿子落座。沈家是开国定鼎时封爵的一批勋贵。隶属于旧武勋集团。虽然是百年勋贵世家,但家中子弟俱是识文断字。
比如,贾府早变成簪缨世家。到沈迁这一代,他和他兄长二人一文一武。只是,沈澄都没有料到自己的次子在军事上有如此才华!成为国朝名将。
沈澄的美妾笑吟吟的上了茶。三人闲话几句。美妾乖巧的退下去。
沈迁从衣袖子里拿出一封“清君侧”的告示,他已经在上面署名。起身,上前两步,放在父亲的案头,说道:“父亲,贾环造反了。”
沈澄没来得及看告示,当即就愣住,看着儿子,再问道:“什么?”
沈迁站立着,重复道:“父亲,贾环今夜起兵造反,兵谏天子,立燕王!儿子请父亲助我一臂之力。”
沈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答道:“五军都督府没有调兵权!必须要圣旨才能调动城北的京营平叛。贾环在京中能有多少人追随他?不必在意。”
说到这里,沈澄的话戛然而止,定定的、难以置信的看着沈迁。
贾环又不是傻子,用五百亲卫在京城造反?京中各处军队只需要守好城门,这又是一个明朝的曹石之变!等天亮时调兵平叛,大局可定。那么,贾环的底气是什么?
他此刻,在陡然间想到一种可能:新来的西域京营八千人。新京营是儿子的嫡系。但这些精兵同时是不是贾环的嫡系呢?如果儿子支持贾环……
沈迁点点头。
“孽子——!”沈澄“嚯”的从座椅上站起来,咆哮着。怒不可遏的拍着桌子,“啪!啪!”,“你这个孽子!孽子!”孽障啊!他竟然跟着贾环造反!
造反啊!
天子待沈府那一点不好?荣华富贵,可曾少?就算和贾府结亲,贾府倒了,也连累不到沈家啊!
沈迁没管父亲的口水、怒火,跪在地上,直白明了的道:“父亲,造反之罪,夷灭三族。我已经在告示书上签名。再无退路。还请父亲助儿子一臂之力!”
他心中有愧疚。他背着父亲作出决定,将沈府阖族性命押注在贾环身上。他知道以他父亲的性情,若是事先知道,绝对是不会同意造反的!
但,他追随贾环,愿为使君马前卒!这并非是为荣华富贵。而是为情义!男人间的情义!贾环待他如何?他亦有其他的考虑:比如妻子探春,比如他看不惯天子倒行逆施。
读书人忠君,也要看御座上坐的是个什么人!霍光、伊尹行废立之事,都未被视作叛逆!
若贾环要自己登基为帝,他当然不会支持。沈家世受国恩!但,推当今天子的血脉,燕王上位,他并无心理负担!
这不是改朝换代,这是贾环的复仇!
沈澄恨恨的盯着儿子,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再愤怒又能如何?调西域兵来京的命令是他签发的!木已成舟!即便他现在扣押儿子,去西苑请罪,天子会信?满朝文武会信?最终,沈家会落个什么结果?
再者,他就剩这么一个嫡子!
“唉……”沈澄禁不住仰天长叹,“孽子啊……”
半盏茶的功夫后,沈府的亲卫500人集结,护送着沈迁、沈澄出沈府,从京城外城西绕道,前往外城北的京营大营。奔入到时代的洪流中!
……
……
监视贾府的锦衣卫校尉的消息,很快就抵达宁荣街外,锦衣卫同知洪景著所在的据点。
洪同知如同热窝上的蚂蚁,焦灼不安,迅速的向京城各处传递消息:西苑、华墨府、锦衣卫指挥使邢佑府。
京中的勋贵、武将有几百名亲卫,这是常有的事。这和前朝的家丁(战兵)一样,就看养不养得起。当然,数量多则不被允许。上限是500人。
贾环的亲卫带械出府,洪同知倾向是贾环起兵造反。而等到尾随的锦衣卫校尉发现工部军器局被占。他即刻确定,再次向各处发送消息:贾环谋反!
……
……
洪同知的锦衣卫信使,连续两波,在西苑、小时雍坊外,被秦弘图带人截杀。
但,不住在这里的锦衣卫指挥使邢佑得到了消息。邢佑决定将贾环谋反的消息在城中散播:通知各达官贵人府中:西苑、皇宫、华墨、卫弘、宋溥、吴王、北静王、魏其候、成国公、沈府、各大臣府。
消息如同惊雷,在这个夜色中飞速的扩散开!
……
……
漫漫长夜。长久以来的平静打破!承平二十一年的京师,迎来第二次政变!
第一次是七年前,雍治十三年的前太子宁溥的政变!这一次,是西域左参议贾环!
贾环出贾府后,带着长随钱槐、胡小四、亲卫高子重等人,前往工部军器局和张四水汇合,顺利的拿到百余门火炮。战争之神!占着突然起兵的先手,一切顺利。
接下来,他要前往外城北的京营,拿到疏勒军:三千名百战余生的老兵的支持!
“驾!”
百余名骏马在黑夜的京城长街上奔腾着。晚间七点半就是宵禁,京城九门业已经关闭。贾环将从德胜门出京城。出城的办法是:轰开城门!
暮春夜里的风声在耳边呼啸着。就仿佛在西域的草原上纵马!长随钱槐骑马跟在贾环身边,只感觉头皮一阵阵的发麻,喉咙干涩。
从目睹华淳被杀,到夺取军器局。他的心情还没有调整过来。三爷这就造反了?可是,皇帝还在西苑里啊!还有晋王,皇宫里的皇后!三个大学士!局面,怎么控制得住?
快!快!快!
……
……
京中内城各处的权力人物们,在接到锦衣卫通报的消息时,其震惊表现,不用一一的赘述。这个消息是如此的劲爆、震撼!仿佛九霄落雷而下!
京中的官员、权贵们都知道贾环所面临的危险局面。如宋溥、华墨都在等着贾环下狱,干掉他。如晋王宁湃,他下午才在西苑中,目睹雍治天子让青美人批奏章,杀贾环。如卫弘,如北静王、魏其候……种种种种。
谁有人会想到贾环会做出如此决然、激烈的反抗!以兵权对皇权!或者,应当叫做复仇!
在暗沉的夜空中,惊雷滚滚!
“轰!”“轰!”
整个京城,所有人都听到这巨大的轰鸣声!不是春雷,这是火炮在怒吼!
七天前,三月十四日正午,贾环目睹着山长,叶先生,大师兄被杀!他的恨、怒,埋藏在心中!在今日,在师友们的头七,他来复仇!带着战争、鲜血!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靠的是自己!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短暂隔绝消息的西苑里,雍治天子正在朝霞居的院落中由青美人陪着,喝茶,看杂技。园林重楼重檐,雕梁画栋。巨大的响声,令在院落空地表演的杂技中断。
青美人故意装着害怕,躲在雍治天子怀里,雍治天子极其不快,紧锁眉头,问道:“去问问,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他是经历过政变的天子,感觉有些不对劲。
“是,陛下!”太监总管许彦带着人,转身离去。
而京城内小时雍坊中,得到消息的三名大学士华墨、卫弘、宋溥正在准备出门。
贾环造反,这么大的事,他们必须要前往西苑,表明态度。雍治十三年,前首辅谢旋的境遇,他们可都是知道。
……
……
德胜门下,在炮火的轰击下,驻守的府军前卫如鸟兽四散!贾环骑着马,带着数十人,穿过带来漫天的硝烟、灰尘,前往城外的京营大营。
他沉默的太久了!
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的鲜血、惨象已经使他目不忍视,京中的流言、污蔑,令他耳不忍闻。那还有什么话好说?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
……
于京城所有得知消息的权贵、百官们而言,今晚,贾环突然起兵兵变,如同惊雷炸响在京城的上空!
但,追随贾环的人们却知道,他们不是惊雷!而是喷涌而出的岩浆,滚烫、鲜红!他们将淹没京城,一切!
如果这天没有亮光,那我们就用血来点亮!
第931章 金猴奋起千钧棒
晚上八点许,天空暗沉。城北的京营驻地中,一片安静。红砖黑瓦的营房在夜色中连绵不绝,鳞次栉比。除开哨岗、通道,几乎没有灯光。
营区南面,正对着大校场的议事厅中,灯火通明,略显喧闹。
五军都督府同知沈澄、沈迁正在议事厅中,召集京营的参将、游击议事:他今晚接到可靠的线报,驻扎在城西大明宫处的羽林卫有无旨调动的迹象,特来京营招诸将议事。
京营的驻地位于外城北,在德胜门和安定门之间的区域。而从城南的正西坊往西绕到城北的京营驻地,距离约20里路。骏马时速最高可至60公里每小时。
而此刻,距离贾环起兵,过去近一个小时。
五军都督府管辖着天下军队,只是近年来职权被兵部侵夺大部分。但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们,依旧是军中的大佬、山头!沈澄作为军中二号人物,又有国朝名将沈迁压阵。他的邀请,京营的十个参将、二十个游击都非常给面子,悉数到会。
镇守太监武太监亦到。京营上设有京营节度使、监军、提督。只有监军常驻军营。
京营满编时为十二营,计十万人!如今,几经征调,后又补充,目前京营有十营,计八万人。
这八万人中,真正有战斗力的是编为耀武营的西域新京营八千人,原天子心腹京营:振威营。耀武营参将为杨纪。振威营参将为费京。
宽敞的议事大厅中,略显喧闹。京营诸将三十人,各自带着两名亲卫进来。按照资历,坐在两排分列的楠木交椅上。沈澄在居中案几后,面北朝南。
武太监坐在左首第一个位置。沈迁在其下。费京坐着西侧第一的位置。他一边喝茶,听着诸将扯谈,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的瞄着,新城王、上任两个月的五军都督府同知沈澄。
沈王爷怕是想立功想疯了。什么叫可靠的线报?没见他儿子沈迁频频插话,歪话题。众将自是顺着骠骑将军闲聊。其实众人都明白,就算说出花来,只要没有圣旨,京营就不会动。
费京时年四十八岁,原为果勇营游击,雍治十四年,在果勇营参将祈夏调任辽东总兵带着果勇营上任后,他以平定废太子叛乱之功调往振威营任参将。果勇营、振威营都是当年跟着雍治起兵的军队!
“轰!”“轰!”
京营的南面,城北突然传来阵阵火炮声。不管精锐与否,对火炮声这群将军怎么会听错?议事厅中顿时乱起来。
武太监脸色大变,尖声道:“是内城里的声音!沈王爷,咱家少陪。”说着,心急火燎的要往外走。
费京同样立即起身,抱拳道:“王爷,末将出去看看!”几名将军纷纷起身附和。京中出现如此密集的火炮声,必然有大变故。谁还有工夫在这里陪沈澄闲扯?
高居主位中的沈澄摆摆手,道:“都慢着!杨将军,你带罗游击、聂游击去大营门口看看。”
“锵!锵!”侍立在议事厅内的沈府亲兵“唰”的拔出刀剑,拦住了要出去的武太监、振威营参将费京十几人。这时,京营诸将带来的亲兵们亦拔出兵器。
厅中的气氛在瞬间凝固。京营诸将或坐或站。都发现沈澄的异常,心生疑窦:莫非和他有关?
“啊……”议事厅中,惨叫声忽起。
站在沈迁身后的跋忽勒突然出手,暴起发难。长剑出鞘,剑芒点点,武太监的两名亲兵应声而倒。喉咙处鲜血涌出。正是跋忽勒曾在敦煌城中展露出的绝技!
他此时带着头盔,如同普通亲兵。突然出手,议事厅中能抵挡的人,真不多!
与此同时,议事厅后,沈府亲兵五十多人快步涌进来,燧发枪队列三排,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京营众将。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
武太监站在厅中,浑身颤抖,愤怒的质问道:“沈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澄没回答。沈迁坐着,好整以暇的弹弹衣衫,环视诸将,淡淡的一笑,道:“诸位都坐下来吧!此事和你们无关。今晚,燕王争位!”
京城内正在炸裂开,奔涌的雷声,笼罩着京营驻地,震耳欲聋!
贾环来了。
他来拿刀,杀人。
……
……
德胜门破后的一刻钟后,夜色中,京营的营区内,匆匆的脚步声不断的响起。然后,汇聚往校场。
这么大的动静,营区内各处震动,但很快就从议事厅传来各营参将或游击的命令:耀武营集合夜间演练。骚动在疑惑中慢慢的平息下去。
奋武营把总冯紫英压着内心的兴奋,找个借口,悄悄的往校场中而小跑而去。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贾环来了!今晚贾环要清君侧,立雍王!
校场周边,点燃着火把。烈火熊熊!面南的点将台上,贾环伫立着,平静的看着不断汇聚的西域军,神情沉静。身姿挺拔如松!
“是贾使君!”“还有张判官!”自西域一别后,疏勒军众将士有大半年未曾见到贾环,再见之时,众士卒大起亲切感。校场之上,乱哄哄的。
约盏茶的功夫,从议事厅出来的耀武营参将杨纪、罗游击、聂游击到校场中维持军纪。校场上逐渐的安静下来。火把映照着众将士的脸庞。
约八千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贾环身上。除了部分人他们都不知道贾环此时来京营的目的。本来说是夜间集合演练,却不想见到贾使君,心情激动而好奇!
贾环走上前两步,点将台前有着简陋的扩音设备,确保贾环的话可以传的稍远些。但,并不适合长篇大论!而且,时间也不允许他长篇大论!
贾环高声道:“西域的将士们,我是贾环!”
我是贾环!这个名字,就足以凝聚军心!让士卒们聚精会神听他说话。这是他在西域纵横万里而打出来的威望,是厚待士卒而得到的拥护!
疏勒军的赏赐、抚恤,向来是西域各军中最丰厚的!
贾环再大声道:“诸位,当今天子被奸臣、小人蒙蔽,将要杀我!我决意在今夜起兵:清君侧,诛妖孽,立燕王,匡扶社稷!请诸君助我!”
贾环说完,校场中陷入短暂的寂静中。约有一两秒的时间。这是人之常情。贾环的话,翻译过来是:天子要杀我,我决定造反,拥立燕王!
“呃……”冯紫英头脑中微微眩晕!他最早得到的消息是:贾环准备在天子死后,帮助雍王和晋王争位。今日下午,他得到消息,贾环晚上要来京营。想必好友,今日在皇城当值的殿前侍卫司虞侯陈也俊也得到消息。
以他的聪明,下午得到消息,就知道贾环有意起兵,但没想到贾环现在说的是拥立燕王。这其中的差别太大啊!
天子的嫡子政变,京中大半的军队、大臣会袖手旁观。皇家的事,谁管啊?当今天子就是政变上台。
换成燕王,那可就未必!燕王是庶子!自古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燕王并非年纪最大的皇子!
……
……
在短暂的停歇后,校场上“轰”的一声炸开!瞬间变得混乱、嘈杂!有数不清的人在相互说话!片刻后,有零星的校尉在高喊呼吁,“使君有命,我等自是相随!”“干他娘的!”“听使君的!使君何时亏待过我等?”
紧接着,耀武营中安排的“托儿们”疾声高呼,“清君侧、立燕王!”声音参差不齐。点将台台上台下,高子重等数百名亲卫立即呼应:“清君侧、立燕王!”
校场的人群中,冯紫英奋力的喊着。此时别无退路!唯有奋力向前!声浪正在不断的扩大!随后,数千名精锐的士卒们在大声高呼,声音如雷!
杨纪看着这场面,心底苦笑一声!这简直是当年“大楚兴,陈胜王”的翻版!
区别在于,陈胜靠的鬼神,贾环靠的是威望!八千耀武营,三千疏勒军。疏勒军肯定是跟着贾环走的。他们在京中没有家人,没有土地、房屋!
唯贾使君马首是瞻!
他是贾环在西域的心腹,但贾环要做的事,并没有通知他。确实,他在家中有家有口有族人,并不想参与造反。但,此时,他亦只能跟着高喊!
校场上的声浪,在最后,如同山呼海啸,天崩地裂!
清君侧,立燕王!
……
……
夜间八点多,西苑里,雍治天子停止了观赏杂技,带着青美人自西苑东侧的朝霞居出来,坐着软舆,往含元殿而去。西苑里的政务场所,都在含元殿中。
至含元殿所在的宫殿群中片刻后,雍治天子在御书房中,召见了递折子求见的三位宰辅。
御书房中,明黄色的幔幕点缀着皇家格调。宣德炉中檀香袅袅。雍治天子倚在紫檀的书案后的软榻上,神情严厉地问道:“京中怎么回事?”
华墨奏道:“陛下,锦衣卫传来确切的消息,贾环起兵谋反。城北的轰鸣声,只怕和叛乱有关!”
京中的气氛,此时经过锦衣卫传递、各府邸中相互传递的消息,已经紧张到极致!风声鹤唳!德胜门前的炮声,是摧毁所有人心头侥幸的重锤!
贾环造反了!
而在这轰鸣的炮声中,京中众权贵们第一时间锁考虑的事,绝非平叛!而是畏惧!
雍治十三年的叛乱,有多少人身死?汝阳侯率兵攻破王子腾府,王子腾和长子仅以身免。若贾环如此,不管他叛乱成功与否,照样可以灭你满门!
京中的政坛上,山长被杀后,贾环的朋友,不算多。
“竖子敢尔!”雍治天子衰老的脸庞,变成铁青色,厉声呵斥道。他是登基多年的皇帝,即便异常愤怒,但表现的比较克制!同时,亦因为胸有成竹!
贾环胆敢造反,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但他一生经历过多少风浪?弑兄,逼父退位;裁撤南书房,更换宰辅,杀得人头滚滚;太子造反,他反手灭掉!
如今,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在京中闹腾开,而他就在京中坐镇,能翻起多大的浪来?
雍治天子扶着青美人的手臂用力的站起来,身形佝偻着,但散发着帝王的威严,双眼冰冷,杀机涌现。冷声喝道:“传旨……”
……
……
夜渐渐的深了。风起。身经百战的精锐士卒穿过德胜门,踏入京城中!
指挥四千军队入城的是大将张四水。
在马背上,望着前方漆黑的夜空,灯火通明的皇城,沸腾的京师,张四水轻轻的吐一口气!耀武营八千,愿意追随贾环的,计有六千余人。今夜起事的最后一块版图拼好!
贾环骑在马上,跟着大部队前进,神情沉默,心中平静。微微颠动的马背,令他的思绪仿佛回到西域时。他踏过千山万水,穿过尸山血海而来。
他并不稀罕西域战事给他带来的荣耀。他不需要朝廷的表彰。历史会记住他的事!
不需要的!
但,他绝不能忍受山长的死,叶先生的死,大师兄的死!他不能忍受啊!
京城的权贵们,那些肆意的污蔑山长、书院的名声,定夺山长罪名的权贵们、官员们,他们或许认为,这凛夜里的刀锋,由他握着,带着凌厉、嗜血的寒芒!
他们畏惧他挣命的刀。
但,这不是刀啊,而是金箍棒!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这一棒,叫你们灰飞烟灭!
第932章 我今倚天抽宝剑!
夜间九时许,贾环亲提四千劲旅入城。此时,京中早已经是沸反盈天!各处权贵、官员府邸中风声鹤唳!唯恐贾环杀上门来!
夜色中,翰林侍讲傅正蒙急匆匆的投奔到华墨府中。昨日弹劾贾环违反钱法的奏章就是他写的。
而就在贾环进城前的二十分钟左右,雍治在含元殿中,下口谕,由华墨当场草拟,颁布圣旨,派锦衣卫送往各处遵照谕令执行。
第一,京中各卫、五城兵马司严守城门、要道,无旨不得擅动!违者,以谋反论处!
第二,调京营振威营入京平叛。京营一营八千人,振威营有2千人协同殿前侍卫司在西苑拱卫雍治天子。
第三,着锦衣卫去荣国府捉拿贾府众人。生死不论,不许走脱一个。
雍治天子对贾环杀机重重!他要杀鸡儆猴!
……
……
咸宜坊,吴王府。
吴王府后花园二楼的小楼中,吴王宁铸、吴王妃独孤氏、宁潇三人在楼中眺望着京中情景:大批的兵士,正往城西涌来。目标:咸宜坊晋王府。
今晚七点许,贾环离开贾府起事。燕王宁淅相送,宁澄在场。宁澄索性没回吴王府。他不可能去告密。
宁潇今日上午派弟弟宁澄去贾府通知贾环后,一直待在吴王府里。7点45分左右,锦衣卫指挥使邢佑的消息送到吴王府:贾环谋反!
吴王得知消息后,当即召集府中的家丁、护院,准备前往西苑护驾。他对雍治天子忠心耿耿。但,吴王妃、宁潇劝阻,外加他的家丁、护院并非训练有素的军队,召集需要时间。
不久前,雍治天子的谕令下达,锦衣卫信使通知了吴王府一声。吴王下令集结起来的家丁、护院们警戒,回到内宅中,与妻女登高望远,观察京中局势。
吴王四十六岁,穿着红色的亲王服,略显衰老,看着杀至咸宜坊晋王府的军队,长叹一口气,道:“唉……何至如此啊!”
贾环选择起兵造反,令人惋惜、感叹!国朝一百六十多年来,没有出现过他这般的人物!国朝诗词大家,政治上权谋机变,在西域纵横万里,可惜……
作为铁杆的保皇党,他都无法去谴责贾环!闻道书院的那些书生,真的是惨啊!闻者落泪!
张安博求仁得仁,政坛上不会觉得如何。但,他的儿子张承剑,孝子!闻道书院的叶鸿云,书院废,他死!公孙亮,不愿意逃走,让他人顶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风骨!
这些人,都是不该死的。但,天子盛怒之下,全杀!
独孤王妃没有理会丈夫的感慨,手里拿着佛珠手串,脸上带着愁苦神色,忧心忡忡。她在担心没有返回吴王府的儿子宁澄。她就着一个儿子。
永清公主宁潇一身粉色的宫装,雪腻的鹅蛋脸,明眸皓齿,倾城之色。她明丽的丹凤眼中有着浓浓的哀伤,轻声道:“父亲,贾先生不得不反啊!”
吴王府受天子恩泽。但,她内心中,倾向于希望贾先生起事成功!失败,就是死啊!她……然而,她的理智告诉她:贾先生失败的概率非常大!
第一,贾先生是不是仓促起兵?她虽然早知道贾先生会起兵。但,今天早上派澄弟通知贾先生,提前准备,今晚就事发。她不得不担忧、考虑。
第二,当今天子下发谕令,显然已有应对之策。占据着大义的天子的牌,何其多?
吴王摆摆手,“潇儿,他反了,还是得死。而且,损失更大。”他是很不看好贾环的!退一万步讲,即便贾环今晚成功杀进西苑,他怎么善后?朝臣会支持吗?继位的新帝会饶恕他吗?
小楼上,吴王和宁潇,出发点不同,但都不看好贾环起事。这时,肉眼可以看到,咸宜坊的晋王府已经被攻破!
……
……
咸宜坊晋王府中的抵抗力量一触即溃!随即,三千劲卒杀入,搜捕晋王。
晋王府隔壁不远处,就是史府、卫府。卫府中,卫弘已经在西苑,卫阳作为卫府的顶梁柱,吩咐家丁们紧守门户,在前院的楼阁中,眺望着夜色中,一片大乱的晋王府。
他并不慌乱。贾环起兵,肯定不会祸及卫府。他知道贾环的为人。只是,他没想到贾环采取如此激烈的复仇方式!
卫阳望着夜中的亮光,呢喃道:“子玉啊……”他下午才从妙峰山下祭祀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回来。山长他们在天之灵,会支持你吗?
卫阳苦笑。这是一个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而此时,绚烂的烟花,点燃京城的夜空!但,终究会归于平静啊!他深深的为贾环担忧。
……
……
晋王府的仪门前的庭院中。院角茂密的梧桐,在春夜的风中拂动。贾环一身水蓝色长衫,站立在黑暗中。
他此刻,并不知道吴王府内吴王和宁潇的对话,不知道卫阳的担忧。他正在坚定的执行着他的计划!
晋王府中,灯火通明。搜捕正在紧张的进行着。张四水主持。早就收买的晋王府奴仆报告,晋王在得知起兵的消息后,并未离开王府。若是晋王沿密道逃走。贾环今晚就将会功亏一篑!
晋王已经是近乎公认的太子!他有足够的号召力,在雍治天子死后,汇聚人心。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消息一条条的汇聚往花厅中。京中各处的情报都不断的反馈过来,局势严峻!
“使君,因为戒严令,锦衣卫出动,大肆截杀我们的信使。”
“报,虎贲卫截断阜成门附近的道路。”包围圈正在被压缩。京中上十二卫拥有近十二三万的兵力。
“使君,沈将军传信,截获了两拨天子的信使。”
“秦主薄报告,西苑里的京营正在集结兵力,试图进攻。请使君尽快率军前往西苑。”
“使君,锦衣卫数百人去了贾府。”
“使君,北静王、魏其候等勋贵,齐驰的府邸中正在集结亲卫,随时都可能出府作战。”
一条条的消息,带着极大的压力,仿佛巨锤砸在贾环的心头,带来压迫。站在贾环身边的钱槐,听的心惊肉跳,度秒如年。贾环始终没有撤离晋王府。
在攻破晋王府一个多小时,俘获晋王的一个替身后,在晋王府后花园假山下的密室中传来一阵欢呼声。片刻后,高子重带着十几名亲卫押送着晋王过来。
高子重满脸笑容,行礼道:“使君,幸不辱命,找到他了。”在高子重汇报时,张四水安排着疏勒军撤离,一队队的兵士快步撤离晋王府,往西苑而去!
清君侧!
黑暗的夜空中,不知何时,透着微暗的光亮,照落在贾环的身上,照落在三十二岁的晋王脸庞上。
晋王身体有些颤抖,内心的沮丧、愤恨、恐惧,正在不断的颤抖中,流露出来。当年,晋王器宇轩昂,雄心勃勃的想成为天子,而今,历经磨难,他已变得小心谨慎。
贾环起兵,打破他的府邸,在晋王心中如何不恨?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但,他人在屋檐下,不敢放狠话!
他下午时才在皇宫中,亲眼见到青美人代天子御批将贾环下狱的批红,没想到,数个时辰后,他在府中,以这样的方式见到贾环。乾坤颠倒!
他为鱼肉,贾环为刀!
晋王勉强的维持他皇子的尊严、体面,站着,面对贾环,道:“贾子玉,我府中珍宝美人,任你取用!但,我和你并无深仇大仇!今夜你被迫起兵,是我宁家对不起你,只盼你留我一命。”
贾环看着中年的晋王,心中的回忆瞬间闪过。
这是他第一次来晋王府。然而,今晚是雍治朝的第几次皇位争夺?他已经记不得了。
当年,因甄家的缘故,贾府差点卷入夺嫡。晋王曾邀请他加入晋王党,他拒绝!他选择和何太师一起压制夺嫡之争。同时得罪晋王、楚王。
他曾经的计划,是用天子“磨砺”晋王,使得晋王不敢找他的麻烦!现在再看晋王,结果呢?他不知道。这个方案,早被弃之不用!
贾环平静的看着晋王,眼中有着无尽的痛苦和哀伤,轻声道:“宁湃,‘对不起’可以换回我师友的生命吗?上路吧!你不会寂寞的。”
晋王魂飞天外,他没想到贾环这么干脆。他有如何能理解,那眼睁睁看着师友被砍下头颅的痛苦?他不理解的!贾环不会废话。讲道理,早就讲不通了。那么,用事实告诉你们,我有刀!而且很锋利!
晋王对着转过身离开的贾环大吼,“不……贾环,你不能杀我。我是当今天子嫡子!我是晋王!我可以答应你,登基后不追究你得罪我的过错。”声音随后中止。
贾环步出晋王府,翻身上马!
晋王是不是无辜的?当然是。那叶先生呢?张承剑呢?大师兄呢?谁在乎他们是不是呢?是不是因为他们是山长的门徒、弟子、书院系,所以要斩草除根!
这,我也会!
“子玉才华横溢、能力超绝,不愧能得到大宗师、总宪、大总裁的称赞。我敬你一杯。”
“如云,且慢走。这是我父亲的弟子贾子玉,不是外人。你敬他一杯酒。”
胖乎乎的笑,胖乎乎的脸,胖乎乎的张承剑张伯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大约十一年前吧!雍治十年秋,他乡试得中,为去留之事,去遵化见官居顺天府巡抚的山长。依稀记得,遵化十一月下了雪,有些冷。
伯苗兄,如果路上冷,记得加件衣服。
……
……
“出发!”晋王府外,整队后的军队集结。张四水在马上,拔出腰间的长剑,指着西苑,目光坚毅。
拿到兵权,今夜政变的最后一块版图拼好。此刻,杀死晋王,去西苑最后的道路扫清!他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他亦是书院的子弟。以血偿血!即便那个人是天子!
回应张四水的是疏勒军的齐声大喝的口号,“清君侧,立燕王!”
贾环在这行进的洪流正中。他在颠簸的马背上看着西苑。他仿佛穿越时空,看到十几年前,闻到书院的明伦堂中,大师兄担任赞者,为他整理衣冠,叶先生在圣人画像前为他主持冠礼。赐表字:子玉。观礼者为闻道书院的先生、弟子们。这是他终生都不会忘的记忆!
“何来迟也?我原以为你申时就该来见我。”
“书院有今日之兴盛,子玉功不可没。但切不可为繁华迷失本心。”
“子玉,感觉如何?衣锦岂能不还乡?”
“好,好,起来!”
“子玉变了许多。不再是青葱少年模样了啊!”
民间传说,死者的魂魄会在第七日返回家中。现在,还未到夜里十二点!先生,你走慢一点,看我这里一眼,看我给你复仇!
……
……
疏勒军在京中跑步前进。脚步声,踏在地上轰鸣!这是一只精锐!
吴王、宁潇、卫阳,还有京中在观察事态的权贵们,都知道,今晚的正戏、高潮要来临了。或许,在他们看来,贾环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西苑里生活着数千人。西北角太监们所在的宫室中,一名老太监正在椅中打盹儿。一名小太监候在跟前,“干爹,振威营打出去了,已经打到小时雍坊!”
老太监是当年周贵妃留下来的人,眼皮子没动,“等吧!打到西苑里,你就去领路。”
……
……
含元殿的宫殿群,御书房中,雍治天子苍老、松弛的脸庞上带着冷笑。最新消息,振威营已经压到宣武门大街。三位大学士就等候在御书房外。
书房中,青美人给雍治天子倒着参茶,提神。身姿美丽。她知道天子此刻的心语:跟我斗,你算什么东西!
……
……
御书房外的小阁中,华墨、宋溥一脸轻松,微笑着喝茶。卫弘摇头叹气,贾环怎么走到这一步?太监和殿前侍卫司的侍卫,候在小阁外,走廊中。
小阁中,布置的紧凑,精美。富丽堂皇。宋溥扫一眼桌几上的纸条(消息),放下茶碗,慢慢地笑道:“贾环来了。”
华墨微微一笑,下了定语,“送死而已!”此刻,他并不知道他长子的遭遇。
……
……
皇城之中,杨皇后早就被惊动:贾环造反。她派人通知贾元春贾贵妃一声,监视着凤藻宫。将雍王叫到她面前来。传令关注西苑处的消息。
西华门门楼上,殿前侍卫司虞侯陈也俊盯着西苑。蜀王宁恪在城北的家中大骂:“草,沈于乔这个混蛋,他还给我说立雍王。贾环明明要立燕王!”
蜀王妃沈秀儿尴尬的劝道:“王爷若是担心宫中皇后娘娘和雍王,与其要见我二哥,不如先去吴王府见潇公主。”
小时雍坊中,齐驰,胡炽关注着这里的动静。京中的晋商,尹言,魏翰林,胡璁,李斯,曾缙,殷鹏、赵鹤龄,成国公,孟何,费状元等人都在关注。
京城中,所有的目光,都在关注着西苑这里!关注着这里最直接的冲突、碰撞!这无关皇帝和文臣的身份,无关老人和青年的年龄、阅历。胜负相关的是,军队!
“轰!”“轰!”“轰!”
深夜中,火炮轰鸣!这是死神的咆哮!
……
……
从宣武门大街进攻至西苑,需要横穿住满大臣、官员的小时雍坊。振威营两千人在坊中主街上构筑了简易的工事。殿前侍卫司的高手在暗中放冷箭、冷枪。仿佛坚固不可逾越。
但,张四水指挥着疏勒军四千人,会齐秦弘图的谍报人员,贾环的亲卫,以大无畏的精神,牺牲,杀透小时雍坊主街。在大将、精兵面前,袭扰只是小道。
浓浓的夜色中,一门门滚烫的火炮,在炮击声,在硝烟中,被士卒们推到西苑门前。这里是京营最后的防御。
张四水正指挥着军队。沈迁擅长骑兵,他擅长炮兵。贾环站在火炮阵地后。他即将踏入西苑中。贾环一袭水蓝色的长衫,隐在夜色中。
“贾师弟可先试言,兄随后。”
大师兄,你在吗?
你还记得我给你说的笑言吗?吾至!吾见!吾胜!你看啊!我来屠龙!
第933章 何日缚住苍龙?死!!!
深夜十一点多。天阴。多云。西苑里的殿宇、园林暗影婆娑。独孤贵人带着贴身的宫女、太监十几人穿梭在西苑中,往御书房而去。脚步匆匆,神情惊惶。
不久前,距离西苑不到1里地的小时雍坊中,火炮轰鸣,且喊杀声越来越近。这令西苑各处震动、惊惶、畏惧!慌乱的情绪如同瘟疫一样在蔓延!
西苑里的太监、宫女们大半都如同热窝上的蚂蚁。想要寻找安全的藏身之处,或者准备投降。独孤贵人到御书房寻求庇护,便是西苑中恐慌情绪的体现!
京营的援军这么长时间还不到,而叛军将至!金碧辉煌、神秘、庄严的皇家园林——西苑,再无法给人带来任何的安全感!贾环就要杀来了!
太监总管许彦通禀后,独孤贵人没留意御书房外暖阁中的卫弘、宋溥,快步进到御书房中。
独孤贵人穿着一身青色的紧身胡服,不足1米6的身姿娇小玲珑,曲线起伏,美艳无端!她屈身行礼,惊魂未定的道:“陛下,西苑外枪炮声不断,臣妾心中害怕,特来御书房见陛下。”
御书房中,灯火通明。约五十多名太监宫女在御书房内外服侍。铺着黄绸的檀木大案后,雍治天子倚在软榻中,神情阴沉。西苑外的呼啸声,隐隐传来。
身量中等,容貌清秀幽静的青美人站在一旁,身体微微发抖。不同于方才在朝霞居听戏时的撒娇,她现在是真感觉到害怕!贾环就要率叛军打进来,局势危急!刚才,天子派华墨到西苑门口招降士卒。
“清儿,平身!”雍治天子徐徐的道。他此时无心安慰他的爱妃。而是在思考着当前的局势。无数的念头、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他登基二十一年,斗倒了无数敌人!
没有过今晚这样的狼狈。心中后悔与震怒的情绪交织。后悔没有早些时候杀掉贾环啊!以至于有如此困局。
雍治天子将心中的情绪内敛着。御书房里,没有人可以窥测他的想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再无数小时前听闻贾环造反时的得意、嚣张!
……
……
此时,华墨在西苑的西门口,振威营的阵地中。陪着他的是振威营的两个千总、殿前侍卫司指挥使唐隆。这里是最后一道防线,退无可退!四周的信使往来,向西苑深处传递消息。
华墨在装满土的麻袋堆积而成的简陋公事后,看着约200米开外的叛军阵地,千里镜中,可以清晰的看到贾环方正在集结火炮。而西苑里振威营的炮兵早已经被打掉。
华墨宦海多年,他养气的功夫不错。压住心中的恐惧。西苑现在的形势,他不得不来!他是领班军机大臣。深吸一口气,在土墙后高声道:“本官华墨,贾子玉何在?请出来答话!”
……
……
一门门的火炮已经校正诸元,布置在西苑西门口的阵地上。炮兵们正在紧张的准备着。
贾环带着亲卫,就在炮兵阵地后,隐在黑暗中。华墨的声音自西苑中遥遥传来。疏勒军的罗游击正在贾环身边,轻声提醒道:“使君……”对面这是要谈条件了。
其实,心里不免有些好笑。对面的华大学士大约不知道贾使君在北庭终战时的表现:激励士气后径直进攻!贾使君何曾在战阵前与人谈条件?
贾环脸庞消瘦,身姿挺拔,一身水蓝色的长衫。他脸色依旧平静,但并没有去掩饰他眼中的哀痛,悲伤,愤恨。回了两个字:“开炮!”
他不想和华墨废话!
山长,叶先生,大师兄的死,第一案犯是雍治。第二案犯是宋溥,第三是华墨。没有华墨的推波助澜、落井下石,他必定可以拖上几日,等到疏勒军抵京。
他今夜起兵,不接受任何条件!他只要祭品:鲜血、人头。用以告慰、祭奠师友们在天之灵!
贾环身后充当传令兵的亲卫吼道:“开炮!”
阵地前,张四水将手中锋利的宝剑前指,神情坚毅的命令所有炮兵,“开炮!”
“轰!”“轰!”“轰!”
八十余们火炮齐射!一轮又一轮!火炮发射瞬间时的火光,倒映在漆黑的夜空中。仿佛烟花一样绚丽!
巨大的呼啸声、轰鸣声,震动着西苑、京城。地动山摇!惊天动地!记着,这不是雷声!这是滚烫、毁灭的岩浆在喷薄!
西苑门口,成片的工事在激烈的炮火中毁灭,西苑中大片精美的楼阁殿宇坍塌。夜色中,惨叫声无数!嘶号声此起彼伏!
“啊……”
……
……
一队又一队的士兵越过贾环,杀进西苑中。炮火正在向西苑深处延伸射击,步炮协同作战。体现出极高的战术素养!
今晚,此时,京中所有的目光都关注在西苑。城北的京营,京中九门的各卫,百官、勋贵,宫中,皇族,所有人都在高处,看着西苑中的战斗!
在此时,如沈迁、沈澄、吴王,宁潇,杨皇后、蜀王,齐驰,胡炽,晋商,尹言,魏翰林,胡璁,李斯,曾缙,殷鹏、赵鹤龄,成国公,孟何,费状元等人,看到西苑中的火光,都可以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西苑破了!
贾环麾下的军队,在西域究竟经历了怎么样的战火的洗礼,竟然如此的犀利?
攻破西苑,不代表贾环今晚政变成功!但,一定意味着,雍治天子的麻烦大了!
……
……
西苑呈一个长方形布局。宽不足1千米,长约3500米。而西苑的西门正对小时雍坊,大约位于这个长方形的中间。
疏勒军约四千步兵,在炮火的掩护下,杀入布局紧凑、殿宇华美的西苑中。在小太监冯瑾的带领下,长驱直入,直趋含元殿。冯瑾是燕王的母亲周贵妃留下的老太监所收的干儿子。在雍治十四年后的政斗中,斗倒商贵人时,贾环动用过一次。
汹涌的洪流,奔泻而下。在此时,没有必要去描述被火炮轰炸的华墨、振威营两个千总、殿前侍卫司指挥使唐隆的心情。
一千多余名士兵如同潮水般褪去。向着西苑各处逃跑、溃退,只恨爹妈少生两条腿。
约十几分钟后,贾环在亲卫们的簇拥下,踏入西苑,前往含元殿。
走在西苑的主干道中,追杀声不断,钱槐一阵阵的头皮发麻!这不是害怕的。而是兴奋的。在钱槐看来,攻破西苑,抓住皇帝,政变就业已经成功。一种难言的痛快感,浮上心头!
在京师中,他只算是一个卑微的小人物,但主忧则臣辱。三爷这数月以来的焦虑,这近日以来的痛苦,他怎么不知道啊?而现在,所有的帐,都可以好好的算一算了!
花费数百万银元、精美的西苑起火,大火熊熊燃烧,贾环沉默的向前,走着,他的路!
心中的情绪,如同浪潮,如同烈焰在翻涌!
“贾师弟,我去年在镇上遇到一位佳人。思慕已久。今日我想向贾师弟求一首绝妙好辞,帮我赢得美人芳心。”
“贾师弟,你留在京城里琐事繁多,还是回书院读书比较合适。几年的时间,瞬间即过。”
……
……
贾环踏入西苑时,小时雍坊,齐驰府前院中的一处小楼。楼下几十名亲兵环侍。楼上,齐驰和幕僚胡炽两人在楼中拿着千里镜,看着西苑里火光蔓延。心中情绪难言!
指责贾环吗?连铁杆的保皇党吴王都觉得不好指责!闻道书院的那些书生真的惨啊!用君臣纲常去约束贾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贾环肯认这样的道理吗?
胡炽问道:“大帅,你出兵吗?”齐府现在就有五百精锐亲卫,一样是从西域战争中杀出来的老兵。
“唉……子玉啊!”齐驰摇摇头,“他就是个性太刚硬!”
……
……
“贾师弟,你是会元!”
“贾师弟,出作品吧!”
“叶先生太偏心了。我等每隔几日来请教。今日不过是子玉要回京了。知我者,谓我心忧!”
“子玉,如果是你在山长的位置,你会不会上书劝谏天子?”
大火弥漫!树木、殿宇在烈火中,噼里啪啦作响。军乐、鼓点声阵阵。雄壮的军阵踏步而过。青石板的大路边,一身血污的建极殿大学士华墨跌坐着,喘气、痛苦的呻吟。两名亲卫看守着他。
华墨在刚才疏勒军猛烈的炮击中受伤,一只腿被打断,血流不止。他看到贾环从主干道中走过来。
作为一名老官僚,他在这个时候喷贾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那肯定是不可能的。那是找死!但,政变之后,还需要宰辅们维持大局!这是他的底气!
华墨高声质问,“贾环,你要干什么?”但,贾环的脚步并没有停留,冷冷的看他一眼。带着亲卫,穿过万字厅。沿途经过丰泽园、西八所、去往含元殿。
在这拉长的画卷中,贾环的亲卫首领之一高子重,走到华墨面前,拔出腰刀,在六十多岁,头发斑白,看似如同一个普通老头的华墨的脖子上比了比。
华墨看似人畜无害,但熟悉他的人,知道他对政敌的冷血。纪兴生、张安博……
高子重的刀退开少许,再猛然的挥过去。
血,喷涌出来!
……
……
西苑被破,五分钟过去。京中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西苑。当左都御史、魏国公齐驰没有出兵,一切就意味着,局势不可逆!
蜀王自城北拍马狂奔,前往城西的咸宜坊吴王府,见宁潇。
贾环带着众亲卫,穿过勤政殿,将抵达太液池南海中的含元殿。他刚至门前!
雍治九年水灾结束时,他在妙峰山下,众师长、沙先生、众同学,在书院脚下,迎接着运粮回来的乔如松、卫阳、许英朗、柳逸尘。山长叫他作诗。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他晕倒时,是大师兄扶着他。
雍治十三年夏末秋始,六月二十八日,他和宝姐姐成婚,当日,扣门吟诗,十里红妆。是大师兄给他当伴郎。
狱中文会时,大师兄的洒脱。在刑场上,大师兄面对妻儿的愧疚,痛苦的落泪!
这一幕幕的画面,仿佛就在贾环眼前飘过。有谁知道,他亲眼目睹着大师兄的人头,滚落在地上,他当时的心情如何?有谁?
一颗华墨的人头,这不够!
贾环踏入含元殿御书房中。
……
……
“呜呜……”大批的疏勒军士卒,贾环的亲卫,将御书房内外紧紧围住。水泄不通。而此刻,御书房的护卫,都已经在火炮、燧发枪的喷射中清除!
十几分钟前,唐隆返回御书房,会同卫弘,宋溥,独孤贵人,青美人,太监总管许彦劝雍治天子进宫中暂避。但雍治天子拒绝逃跑!
御书房的气氛极其的压抑!
数名太监,以及站在雍治天子身边侍立的青美人低声啜泣着。
书房中,坐北朝南的檀木书桌后,雍治天子坐在软榻中,神情阴沉,不悦,扶着软榻扶手的手枯瘦,用力,青筋暴露,喝道:“都闭嘴。哭什么?朕还没死!”
贾环就在这雍治天子斥责声中,带着张四水,秦弘图走进来。钱槐、胡小四等五十多名亲卫跟着。高子重将晋王的人头、华墨的人头,丢在地上!
“咚!”“咚!”两颗人头,滚了滚,血腥味弥漫开!
除开卫弘,宋溥,雍治,所有人都低下头!青美人压抑着哭声,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
独孤贵人站在书桌侧面,她和贾环有旧,与吴王妃独孤氏是族人。但此刻,如此情形,一样吓的发抖,不敢出声。谁知道,贾环是不是杀红了眼?
雍治天子眼神冰冷的盯着贾环,目光阴鸷,扶着扶手,坐直佝偻的身体,一字字的道:“贾环,你很好!”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咬牙切齿!
贾环正视着雍治,他那张老脸,在亮如白昼的火光之下,是如此的丑陋,可恨,该杀!这个老王八蛋!
他的愤恨,如同汹涌的巨浪,在咆哮!
贾环厉声喝道:“恭斋,带人把他拖出来!”这是他踏入西苑来的第一句话!
“你敢?”
“慢着!”
卫弘、宋溥两个大学士闪身,拦着要上前的胡小四,和疏勒士卒。两人一身绯色的正一品官服。
卫弘和贾环有交情,但他亦是周朝的大学士,劝阻道:“子玉,到此为止吧!你有什么条件可以说。弑杀君父,是不忠不孝!青史必定不能容你。”
他并没有用很严厉的话去指责贾环。他亲历这三个月以来的种种!他的孙儿卫阳就是闻道书院的弟子。那些书生,真的是令人感慨,闻着落泪!
现在能阻止贾环动手的,唯有青史!圣人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贾环并没有对卫弘无礼,声音缓而有力的道:“卫相,亚圣说: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
贾环说话时,秦弘图带着亲兵猛扑过去。
书院的弟子,恩怨分明。卫弘维护过书院、山长、贾环,自然不会有人对他无礼。而宋溥则是被秦弘图一脚重重的踹到在地,抽手一刀,捅在宋溥的胸口。鲜血飙出,染红秦弘图的衣衫!
“啊……”宋溥发出凄厉的惨叫,他这些年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样的痛楚?
山长求仁得仁,无可厚非!而书院被查封,叶先生、大师兄,他们何辜?如果没有宋溥的奏章,怎么会有这样的罪名?他如何不恨?
人头做酒杯,饮尽仇雠血!
秦弘图抽出刀,带着亲卫绕过书桌,将正在撑着架子、试图散发帝王威严的雍治从软榻上,如同一只羊一样拖起来。拎着,绕出来,丢在贾环面前。
张四水将腰间的长剑抽出来,上前半步,沉声道:“子玉,我来杀这狗皇帝!”弑君之人,在历史上,不得善终!他愿意代替贾环。
卫弘愣愣的看着。
并非震惊于杀皇帝的事还有人抢着做!并非惊叹于书院弟子报仇的决心!而是,此刻,周王朝的尊严、秩序,在此刻,被贾环狠狠的践踏,而不留余地!
定鼎一百多年的大周,在此刻,仿佛有某种东西,正在崩塌!
贾环拒绝,从怀里拿出他在西域时购买的火铳,神情冷峻、坚定的道:“伯仁,我自己来!”
雍治天子此时,一口气缓过来,趴在地上,他所有的尊严、威严,于此时都被践踏在地上。在此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是一个普通人!即便他穿着龙袍!他的手在颤抖着。他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奋力的大吼道:“朕乃天子!”
“天你麻痹!”贾环一脚踩在雍治天子的头上,用力压住,踩扁,雍治天子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贾环将火铳抵在雍治天子的太阳穴上,扣动扳机。
“砰!”“砰!”“砰!”
枪响而人死,所有的恩怨、仇恨,都随着贾环扣动扳机后,而消失!贾环心中激荡着的,愤恨的情绪,在如同翻滚的巨浪,达到顶点后,随着这枪声,喷涌而出!
御书房中,所有的太监、宫女,独孤贵人、青美人、卫弘,许彦全部都跪下来,为雍治天子送行,哭泣道:“陛下!”
在这些人跪拜的时候,贾环缓缓的站起来,他就站在雍治天子的尸体上!手里的火铳枪口下垂。
在那一瞬间,贾环的脑子,忽而放空!自他踏入仕途以来,便因为神童的身份,而受到雍治的压制、不喜。这八年来,他几度陷入危险,下狱。那些往事,脑海中漂浮而过!
现在,这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他亲手终结一代帝王。
在他的眼前,他仿佛看到,夜空中,山长、叶先生、大师兄、张承剑他们在缓缓的走远!在贾环的怀中,他的怀表上,秒针,正滴滴答答走过午夜!
第934章 下半夜开始
雍治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一日,夜晚十二点许,贾环在西苑御书房中杀雍治!
一个时代就此结束。
大周的第六位皇帝,在统治帝国长达二十年后,被枪杀!谥号暂未定。
长夜深沉、灰暗。御书房中,卫弘、独孤贵人、青美人,太监、宫女们跪在地上,低沉的哭声一片。然而,西苑里熊熊的烈焰正在升腾,驱散黑暗,映照着京城、天空!
贾环在给雍治送行的哭泣环境中微微失神。这个时间约十几秒。
他身边张四水、秦弘图看着贾环脚下雍治皇帝的尸体,带着复仇后的感触!
那是一种大仇得报后的快感,压力和愤怒的释放!以及对师友们逝去的伤感。
他们俩都是书院早期的弟子,参与过雍治九年的水灾。虽然和山长,叶先生,大师兄等人接触不多。但山长他们一言一行的教导铭刻在生命中。他们的青年时代,都是在书院中度过!
钱槐、胡小四、高子重等亲卫们自是和贾环一个立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皇帝,就伏尸在眼前!还有一种失重感!
准确的描述应当是:亢龙有悔!杀完皇帝后,现在该做什么呢?怎么收拾接下来的局面?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贾环身上。
……
……
御书房外的喊杀声、枪声渐渐的小了。贾环并没有让自己感慨多久。打破西苑,杀掉雍治,并非是今夜政变的结束!
恰恰相反,这才是今晚真正考验的开始!就像是一幕大局走到高潮,开始滑落!
他突然起兵的先手优势,在此完全耗尽。接下来,在滑落的通道中,他将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他杀雍治皇帝,用刀就可以!他要立燕王,朝臣们明早会来皇极殿吗?
人心,往往是最复杂的!而且,很难用刀枪去强迫!非暴力不合作的手段,多了去!造反杀皇帝难,但相比于收拢人心,更难!
再者,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杀死雍治皇帝!京中的朝臣们,天下人心中,会不会有人想杀他?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同时,他由暗处走到明处,成为众矢之的。若应对不当,就是身死族灭!
这一切问题,都急需解决!
贾环将他手中沾染着鲜血的火铳,交给长随钱槐保管,目光扫过伏地而泣的人群,吩咐带路的冯瑾,道:“冯公公,将许彦和他的党羽挑出来!子重,将这些人处决。”
“是,使君!”冯瑾向贾环弯腰行礼。将正跪在地上哭泣的太监总管许彦并他的心腹十几个太监挑出来。高子重带着数名亲卫将这些人拖到御书房外。
太监总管许彦原来无时无刻,都是保持着笑眯眯的大内总管姿态,现在面色灰白,恐惧的全身发抖、哀嚎,“啊……”随后,御书房外涉死的叫声响起。
一身青色胡服、身姿娇小玲珑的独孤贵人惊吓的如同一只柔弱的小鸟,颤抖着,泪流满面,哭泣的道:“贾使君饶命!”
一身水粉色长裙、跪在书案后软榻边的青美人比独孤清更加不堪。她在西苑中,比独孤贵人更加得宠!而且,她还帮天子执笔、书写。此刻,清秀幽静的俏脸上全是惧色,曼妙优美的娇躯颤抖不停,叩首,带着哭腔道:“使君恕罪。贱妾只是遵命而行,从未有害使君之意!”
往日众星捧月需要大臣们讨好的青美人姿态放的非常低!贾环弑君,往日的权力秩序,已经崩溃!今日,方信西域纵横万里之言,方知贾使君之威!
贾环没理青美人。这位烜赫一时,雍治皇帝的宠妃,在此刻,只是一个普通的二十二岁的女子而已!这位机要秘书,有没有进谗言、吹枕头风,是不是忠心耿耿,敢不敢报复,他心里有数。
贾环的目光落在独孤贵人身上,安抚道:“贵人不必惊慌。当年贵人相助之情,我记在心中!我不是嗜杀的人。今夜起兵,只为我师友复仇!”
独孤贵人“哇”的一声哭出来,抽泣的道:“谢……谢使君!”她吓坏了。而随着独孤贵人的哭声,书房中,剩余的正在颤栗的太监、宫女们心中稍定。
贾环没有再多说。该杀的人,他不会手软。不该杀的人,他不会株连。对还跪拜着送雍治,神情镇定的卫弘,作揖行礼,道:“卫相,皇帝遗体留在此地,请卫相多多费心!等明日移至乾清宫,燕王、群臣祭拜。”
“唉……”卫弘站起来。身形微微佝偻着。他六十多岁,容貌衰老,一身绯色的正一品官袍,叹道:“子玉,你好之为之吧!”
他和贾环有私交。贾环弑君,确实有其理由。他同情。但,他作为朝廷的大学士,一个正统的读书人,目睹天子、君父被杀,他实在是想骂人。
他并不看好贾环在今夜这场政变中走到最后。以他的政治水准,只听贾环的口号,就知道贾环接下来要做的事:进皇宫,杀雍王,迫使杨皇后颁布懿旨,指定燕王继位!
然而,这样糊弄,朝臣们会愿意吗?比如,明日清晨的朝会,他就不会去的。
而且,自古以来,弑君者,都难有好下场。
贾环没回答,对卫弘行一礼。率领着亲卫们,离开含元殿御书房,出西苑,攻打西华门。华墨、宋溥的人头,被洒上石灰,封在盒子中,等待祭祀时!
这是祭品。
他没有在此时和卫弘“交谈”。因为,时机不对。对士大夫而言,天子死,晋王死,还有嫡子雍王!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他现在和卫大学士谈不出任何东西!
下半夜开始了!
……
……
西苑内,大批的士卒开始撤离西苑,并收拢着俘虏,一路横穿西苑。西华门的城楼上,作为内应的殿前侍卫司虞侯陈也俊,早等候多时。
另外,还有一支三百人的军队,是从西苑西门出来,返回贾府防守。归杨大眼指挥。
锦衣卫指挥使邢佑率数百名锦衣卫前往贾府抓捕的结果,早就传到贾环这里。
将时间稍稍倒回数个时辰前。晚上九时许,贾环提疏勒军入城。而二十分钟前,雍治天子下达了三道圣旨:着锦衣卫去荣国府捉拿贾府众人。生死不论,不许走脱一个。
贾环在晋王府收捕晋王时,锦衣卫指挥使邢佑约两百名锦衣卫,会同在宁荣街外监视贾府的锦衣卫同知洪景著杀向贾府。
锦衣卫归属上十二卫,在本朝极其的活跃,人数超过三万人。但,此时内城九门紧闭,锦衣卫除往各地传讯、留守的人员外,可以抽调来抓捕兵力,并不多。
“哒!哒!”剧烈的马蹄声打破宁荣街上安静。荣国公府大门紧闭,府中灯火通明。
当拿着圣旨喊门,试图进入贾府未果后,“杀!”洪同知带着几十名锦衣卫从荣国府侧门爬墙进攻。
一支利箭,从夜色中破空而来,带着寒芒!
第935章 担忧!
洪同知咽喉中箭,从墙头跌落。在临死前,他想起今天上午,在宁荣街外的锦衣卫据点时,一众校尉说笑:等贾府这事了。咱们先把这两个尤物拿下来给大人尝尝鲜。当时的大笑,何其的惬意?只是,现在,他恐怕看不到贾府造反失败时了!
贾府前院里,杨大眼一箭射落锦衣卫同知洪景著。锦衣卫的气焰随即消失。搞谍报,和军队作战,是两回事!
贾环出府前,将五百前卫留了一百余人给杨大眼,再加上贾府内的青壮当辅兵使用,足可抵达小规模的进攻、袭扰。雍治十三年贾府差点被攻破的教训,贾环又怎么会不汲取?
夜色漆黑,宁荣街贾府侧门外的街口,锦衣卫指挥使邢佑,带着心腹千户张辂并十几名校尉在街口,眺望着贾府。锦衣卫初战失利。此刻,不远处的南面,咸宜坊中晋王府中,各种混乱的声音,遥遥传来。
张辂三十多岁,身姿挺拔,低声道:“大人,贾府里头有军队,难攻啊!让兄弟们缓缓吧!”
清君侧,立燕王。贾环起兵的口号早就传遍。他的心情略显复杂。他一个千户,连雍治天子的面都没见过,要说多么忠君,那是扯淡!当然,宁家为帝一百多年,天命深入人心。
只要不是改朝换代,宝座上换个宁家皇帝,和他何干?二十一年前,雍治皇帝,不就是如此上位的吗?
他和贾环有私交。这么建议的意思是:等等局势变化再说。
一名千户接话,建议道:“大人,贾环刚从西域回来,他的亲兵都很精锐。不如去调驻守阜成门的府军后卫来。”
邢佑看手下一眼,道:“天子的圣旨严禁各卫出兵。怎么调得来?再让兄弟们试试!”
他并非很强势的锦衣卫指挥使。天子下令抓人,他是想尽心。尽管贾环给他送过银子,但大是大非面前,他还是站得住!
……
……
锦衣卫的进攻,最终被杨大眼率兵打退。他在西域,号称万人敌。在碎叶川中,屡次斩杀突骑施人的百户,千户。当然,宁国府、贾府外街巷住着贾家各房,无忧堂等处,都遭到锦衣卫的冲击!
当正点过后,雍治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一日逝去,新的一天来临时,贾环派来的援兵抵达贾府后,贾府中如雍治十三年前太子叛乱时紧张、恐惧的氛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焦灼和担忧!
贾府前院的向南大厅中,贾政一身灰色便服,来回踱步,唉声叹气。贾琏、贾蓉、贾蔷、贾芸、贾兰、贾琮等贾府子弟陪同着。防务都交给杨大眼。
政老爹仰头长叹,“孽子啊……!我贾家百年清誉就此毁于一旦。”他自金陵回京,于仕途上的心思不再热切。外头的事,他基本都是丢给贾环处理。近来局势对贾环而言很危险。他自是知道。张安博等人都被杀了!但,他怎么都想不到贾环会起兵造反?
天子待贾府,可谓皇恩浩荡:封元春为贵妃,恢复贾府荣国公爵位,赐婚……
贾兰时年十九岁,在闻道书院读书,与甄宝玉等人为友,生员功名,安慰道:“爷爷,不要太担忧,环叔肯定有他的计较。”
心里暗道:爷爷现在还担心这些。若环叔起事失败,阖族都要被杀啊!若是成功立燕王,贾府的清誉又有什么可担忧的?这是拥立的大功!
贾蓉、贾蔷等纷纷附和。
贾琏无心管这些。担忧的喝着茶,一口接着一口灌着。他在担心府外的尤二姐和他的长子!错非凤姐儿给他生个儿子,他现在肯定会出门。
……
……
前院一处小厅中,史府两个侯爷史鼐、史鼎相对而坐。听着外头的声音。神情木然。贾环杀华淳,造反的消息,给他们的惊吓、冲击太大。现在才稍微缓一点过来。
史鼎声音干涩地问道:“大哥,你觉得最终会怎么样?”回援的援兵已经带回消息,天子、晋王、华墨、宋溥已死。
史鼐冷笑道:“他在异想天开!”京城内外有多少兵?大臣们会承认一个不起眼的皇子登基?
……
……
宁国府、无忧堂、大观园中的人,都转移到荣国府中。只是这次不同于雍治十三年时的情形,大眼手中的兵力比当时要多。他的防卫线是贾府的中路、西路。
贾府西路的上房中,燕王宁淅和宁澄两人坐着。外头暖阁中贾府的奴仆候着。小圆桌上,精美的茶点,他们俩都没动。
燕王宁淅文弱的道:“澄哥儿,你在想什么?”他实际上年纪比宁澄还要大些。
宁澄苦笑道:“我在担心我父亲。”贾先生起兵,吴王府肯定不会受到冲击。但是,贾先生弑君,他父亲会是什么反应?又道:“子文,贾先生做事,谋定而动!他手中有兵,不会有事的。最多你当不成皇帝。”
虽然,局势依旧混沌,黑暗,不明朗,但他对贾先生有信心!西苑被攻破,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单纯的论政治手段,贾先生怎么会输?
被打趣着,宁淅略不好意思的一笑。皇帝,这个词感觉上离他非常远!他并不想坐上去。这数个时辰过去,他内心中并非没有想这个问题,但越想越觉得局面困难。他为先生的计划而担忧。
……
……
荣禧堂的东跨院中,王夫人面前,贾府的内眷齐聚在此:邢夫人、薛姨妈、宝玉、宝琴、宝钗、黛玉、湘云、尤氏、胡氏。丫鬟们侍奉着。外面的小厅中,赵姨娘、林千薇、苏诗诗、林芝韵、石玉华等人俱在。
再稍远三间瓦屋中,原贾环的住处,妙玉、秦可卿带着丫鬟们俱在这里。
出了如此大事,兼之锦衣卫的退走不久,贾府的内眷们如何睡得着?都在密切的关注着贾府外的局势。焦虑、担忧的气氛弥漫着。
王夫人心烦意乱的数着手中的念珠。贾环弑君,巨大的压力压在心头难以排解。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宝玉脸上带着些许的冷笑:环老三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凡是贾环做的事情,他是持批评态度。至于,若贾环兵败,贾府阖府要被杀干尽,他亦在名单汇中,他并不以为意。林妹妹嫁给环老三,他已经心死。
宝琴轻轻的握着堂姐的手,低声道:“宝姐姐……”
宝钗心中一样充满了忧愁,“嗯,没事的。”夫君临出去之前,怎么给她说的?
“姐姐,我出去办点事就回来。你们在家里好好的。”
她只道夫君有事瞒着她,哪里想到会是如此大事啊?这叫“办点事”?她心中,哭笑不得。又怎么不挂念,担忧呢?
黛玉坐在宝钗下首,拿着粉色的手帕,微微捧心,眼睛红肿。她刚哭过一场。身后袭人、紫鹃跟着。她非常感性。知道近日以来环哥心中的愤恨,郁结,痛苦,心伤。可以想象环哥此刻的心情!同时,为他担忧难言。
湘云肤色白皙,她这时并无往日的开朗,心中默念着:“阿弥陀佛,保佑环哥儿平安归来。”
……
……
外面花厅中,赵姨娘一边哭一边唠叨着。清丽娴静的苏诗诗柔声安慰着她。俏脸带泪痕。
雍治十三年冬,贾府被围。几乎被打破,贾环的美妾们并没有经历过。今晚贾府所遭受的声势,比当日要小得多。让人揪心!而前头的消息传来,贾环弑君,她们每日读书看报,对这些事,何其的敏感啊!忧心忡忡!
林千薇身姿高挑,名模般的身材,容颜明丽、高贵。此刻,俏丽的鹅蛋脸上布满着泪水。她在无声的哭泣。
石玉华一身绿裙,丽质天成,纯净妩媚抱着林千薇,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师父,没事,会没事的。”
她在西域,经历过更为凶险的处境。贾府今夜,锦衣卫并没有攻进来。她承受的住!然而,她并非政治白痴!弑君啊!相公所面临的局面,何其的艰难。
林芝韵扶着雨儿,眼睛红红的,心乱如麻。年底时,相公还和她说,要孩子……如今……
……
……
三间瓦屋中,妙玉一身道袍,在堂中,看着夜空中被火焰映红,古井无波。
而坐着的秦可卿,已经是泪流满面,低声吟诵着佛经,“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音菩萨,求你保佑环叔……”
……
……
二十二日,零时三十分,张四水率疏勒军炮轰皇城。随后,一路攻克宫中各处关口,打到杨皇后所在的永寿宫。
一时许,贾环在亲卫们的簇拥下,走进永寿宫中。
第936章 杨皇后(上)
京师皇城,即今故宫。乾清宫出宫门往西行,西六宫的第一座宫殿便是永寿宫。
杨皇后自得宠后,便一直住在这里。以她的宫斗水准,即便得封皇后,亦没有住到乾清宫中。她知道,前皇后在雍治天子心中的地位。
大批精锐的士卒穿过永寿门,涌入永寿宫中。夜空阴暗,火把点点,照映着巍峨、华美的殿宇、重檐翘角。
不同于雍治十三年前太子政变时,贾环起兵很突然!雍治皇帝谕令各处守军坚守关隘、城墙,意图调京营入城平叛。而皇城中各处关卡、宫门,只有常备的兵力驻守。这根本无法抵挡疏勒军的进攻!
贾环在亲卫们的簇拥下,穿过宫殿前的小广场,直趋宫中。
永寿宫中,墙角几盏宫灯昏暗。几十名太监、宫女在永寿宫的殿中跪伏着,瑟瑟发抖,寂静无声!往日,永寿宫中的太监和宫女们自是高人一等。然而,在此时,旧有的权力秩序已经崩溃!在新的秩序中,贾环无疑是站在最顶端的人!
西侧的寝宫中灯火通明。杨皇后坐在宽大的塌椅中,一身湖绿色的长裙。三十七岁的美妇,如若三十出头的女人,容颜精致无瑕,肌肤雪白。身姿丰盈,雪峰挺拔,雍容而美丽。她搂着雍王抽泣,四名宫女侍奉在一旁。
“贾使君,渊儿他对燕王没有威胁!不要……”
杨皇后轻轻的松开雍王,从塌椅上起身,走上前两步,跪在地上,说道。眼泪止不住的顺着她美丽的娇靥流下来。她很清楚贾环来意。
贾环今夜起兵的口号是:清君侧,立燕王!那她的儿子呢?西苑的消息已经传来:贾环率军攻破西苑。天子的情况可想而知。
四名宫女,齐刷刷的跪下来。亲卫们迅速的散开搜索、控制寝宫。
贾环看着两米开外,跪在地毯上的杨皇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杨皇后的真容!
鹅蛋脸白皙柔美,五官精致。冰清玉润。绝代美妇!容颜比西域的王妃乌尼日还胜一筹。堪称尤物!
难怪,雍治天子会不顾舆论、物议,将她收入后宫,并最终立她为皇后!
贾环平静的看着杨皇后。他已经派人去元春的凤藻宫请人来确认杨皇后搂着的男孩,是否是雍王宁渊!李代桃僵,赵氏孤儿,这种事不会出现在他这里!
有些事情,无可避免的!
其一,若雍王不死。在周朝的皇位继承顺序中高于燕王。朝臣们会怎么选?雍王会成为汇聚人心的一面旗帜!京中,往往是能人辈出!大意的,最终都会败走麦城。只有死掉的人是无法复活的!他要对他的追随者、家人负责!
其二,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贾皇子死,杨皇后是要负责任的!他大姐姐那痛彻心扉的苦,终日只能在佛堂中求得片刻安宁,谁体会得到?
杨皇后抽泣着,膝行到贾环面前,仰着玉容,软语恳求道:“使君,求你……放过渊儿吧!天子既死,妾身为皇后,愿意配合你拥立燕王!求你。”
一月份,工部尚书张安博入狱后,蜀王曾转达贾环的请求:待天子驾崩,贾环派人刺杀晋王,雍王登基。换取她在天子面前保张安博、贾环。
她最终听取了渊儿的老师,礼部郎中尹言的建议,违背协议。并没有在天子面前为张安博求情。张安博最终被杀!天子亦对贾环表露杀意。
谁想得到,贾环竟然今夜起兵造反?若早知道贾环有这样的力量,她何苦呢?依着和贾环达成的协议,渊儿登上帝位,有何阻力?此时,她心中非常的后悔!
贾环不置可否。
杨皇后再向膝前两步,拉着贾环的衣角,柔声轻泣道:“使君,渊儿可以离开京城,使君可以确保他不会对皇位有威胁。贱妾薄柳之姿,若使君有意,贱妾愿为使君奉茶。”
讲道理,加献身。
贾环看着跪在他脚边的杨燕燕。以他角度,俯视着她,可以窥见她领口下雪白的肌肤,还有以这个角度看起来颤巍巍,挺拔的雪峰。可以想象,湖绿色的长裙下的风光,何其迷人!
杨皇后说奉茶,其实就是侍奉他的意思。只要他愿意,他现在就可以对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为所欲为!享受雍容端庄、风华绝代的成熟美妇的风情。
以杨皇后的地位、身份,天下有几个男人能拒绝?
贾环轻轻的抿抿嘴,拒绝道:“皇后娘娘忘了贾皇子是怎么死的吗?我是他舅舅!”
杨皇后愣住。陈年旧事,从心头浮起。
……
……
这时,贾元春身边的大太监黎威,快步从永寿宫外进来,跪在贾环身后,叩拜道:“奴婢参见三爷。”声音充满着亲切,惶恐和激动!
惶恐,因为贾环造反,前途未卜。激动则是因为这六年来,主子的屈辱、恨意,终于可以洗尽!当日,贾皇子幼年夭折,虽然三爷自江南回来,砍掉了刘国忠!
但幕后黑手,他和主子都认定是眼前的美妇!没有人是傻子!
贾环站立在富丽堂皇的寝宫正中,身姿挺拔。脚边是出神的杨皇后,他没有回头,神情平静,道:“起来吧!”
黎威起身,上前认出是雍王。贾环做个手势。高子重带两名亲兵上前将雍王带走。杨皇后失声痛哭,“渊儿……”
贾环留下亲卫看住杨皇后。转身离开永寿宫,前往凤藻宫,见贾元春!
雍治十五年三月十六日,四个月大的贾皇子夭折于凤藻宫中。幕后者:杨皇后!
而今,他了结这桩成年旧事!将往告知大姐姐元春。
……
……
凤藻宫位于东六宫。夜晚凌晨,宫中灯火通明。事实上,自贾环杀进宫中,整个后宫中的妃嫔们,都起身,忐忑的等待,最终的结果。
自贾皇子死后,贾元春在凤藻宫中设了一处佛堂。此刻,她正在佛堂中,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默诵着《心经》、《金刚经》。
她穿着月白色的宫装,将近三十岁的年纪,依旧是花容月貌,带着百年世族浸润出的雍容华贵。只是她神情清冷,那是极度痛苦后的麻木感。
贾环横穿乾清宫,到凤藻宫里,在佛堂门口看着元春的背影,心情激荡,怜惜,克制,道:“大姐姐……”
第937章 杨皇后(下)
宫门幽深!
贾环于此时,站在后宫深处,外臣绝迹之地,时隔多年,再见到贾元春,心中难言的情绪,骤然涌起。
二十一日的最后时刻,他在西苑手刃雍治皇帝,将心中激荡着的愤恨的情绪,如同翻滚的巨浪达到顶点后,宣泄出来。而此时,他心中激荡的情绪,是另一起陈年旧事!
他今夜起事,杀雍王,掌控杨皇后,是计划内的事。然而,有些事,有些情感,埋藏在心底,如何能忘却?
贾元春牺牲青春年华,在雍治十五年之前的日子里,保护着贾府,他作为贾府的执掌者,不能忘记!元春视他如弟,在雍治十三年省亲大观园时,称赞他:吾弟有公卿之才!几次为他出头,在天子面前求情,他不能忘记!
因而,在此时,当他看到元春独自跪在古佛前,他心中充满了怜惜。她才二十八岁!正在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龄段中。这样凄苦、伤愁的日子,她过了多久?有五六年吧?她的生活,应该充满着阳光,花朵,笑声。
因而,他心中深深的记着贾皇子的死!事关杨皇后!他甚至为此拒绝了三姐姐探春和蜀王的婚事。就是因为,他知道,有朝一日,他会为那个小不点,讨回一个公道!
就在今日!公理不会缺席,只是迟到!
然而,贾环克制他内心里的情绪,他是一个情绪内敛的人。性情稳重。
……
……
听到声音,元春回头,看着门口身姿挺拔的青年,她有着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她于雍治十三年回贾府省亲,初见贾环。他那时才只有十二岁多。声名鹊起!
她最近一次见贾环,是在燕王宁淅的婚礼上。那是雍治十七年四月二十六。今年正月里三妹妹的婚事,她没有回贾府,只是派小黎子送了厚礼。
差不多四年过去了啊!
物是人非!老太太去世。妹妹们出嫁。父亲回金陵丁忧守孝。环弟远走西域征战、避祸。往昔熟悉的种种,变得何其的遥远啊!都快要让她不认识!
贾元春缓缓的,柔声问道:“环弟,是你吗?”声音清澈似水。
“嗯!”贾环轻轻的点头,“大姐姐,我刚从永寿宫中过来。雍王已死。”
贾元春起身,走向贾环,眼泪就在行走间,滚落下来。西苑的喊杀声,消息早就传到宫中来。杨皇后还派人来看住她,因为:贾环起兵造反!
而环弟现在站在这里,说明什么,不言而喻!她的环弟,此刻正站在权力的巅峰!
她听到的是什么?雍王已死!那潜藏在她内心深处的仇恨,她以为终生都无法讨回的公道,就此实现!她如何能不哭?
“呜呜……”
贾元春一身月白色的宫装,杏目桃腮,美丽的女子,此刻哭的痛快,欢畅!走到贾环面前,轻轻的抚着他的脸庞,带着泪,道:“环弟,好!好!”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恶毒的妇人。然而,她是一个母亲!她的儿子,在四个月时,被人毒杀!
贴身的丫鬟抱琴在走廊里看着哭泣的贵妃,心中感触,眼泪跟着流下来,跪下来,哭着道:“婢子恭喜娘娘,得报大仇!她也有今日!”宫女们、太监们,在走廊、花厅中跪了一地。
当日,贾皇子身死,宫中没有去查。推给天花。连日照料贾皇子的周贵妃:燕王的母亲,都染病而死。这件事,凤藻宫、咸福宫中的人,谁心里没数?
“你们都起来!”贾元春泪如泉涌,泣不成声。贾环扶着元春的手臂。有一种肆意的喜悦,充盈在凤藻宫中!
……
……
皇城的殿宇中,最新的消息、一道道命令,不断的从凤藻宫中传出。凤藻宫的太监、宫女们,分头到后宫各处传递信息。贾元春正在帮贾环稳定。
虽然,这做不到让妃嫔们归心,但确实令后宫中惶恐氛围,随着夜色渐渐的消失不少。她们至少知道,现在谁在掌握后宫。主事者:贾贵妃!
皇后之下,地位最高的妃子!在宫城中,不断的有喊杀声,炮声的情况下,宫中再铁杆的杨皇后支持者,都得听令。
贾环并没有在凤藻宫中待多久。他探望元春,告诉她“好消息”,请元春帮忙安抚后宫,便离开!在今夜,在造反的下半场,他还有太多的事、准备工作要做!
贾环杀雍治,杀晋王,杀雍王,都有必杀的理由。而没杀杨皇后,则是因为他不希望当前京中的局势变成无序状态!失控。
杨皇后在名义上可以决定皇帝的人选。史书上,太后的懿旨决定大位归属很常见。当然,基本都是名义上。比如,霍光废立汉帝。比如,杨廷和迎立嘉靖帝。
私下里,早就定好。只是借太后名号一用而已。
同时,活着,对杨皇后而言,是更痛苦的惩罚。
杨皇后、雍王的事,就此结束。她依旧是明日黄花!在燕王登基后,可尊元春为太后。她将彻底的淡出周王朝的政治舞台。
……
……
深沉的夜色中,火光映红着大半片天!贾环的命令,正在由西华门内的武英殿中不断的发出。
他并没有将指挥所设立在皇极殿中。哪里除了可以过一过皇位的瘾,没有任何用处,非常不利于消息的传递。而时间,往往就意味着生命!
三千多疏勒军加上俘虏中挑出的投靠者,兵分多路。第一,派兵持杨皇后懿旨,劝降、攻占驻守在皇城内的金吾卫、羽林卫。皇后的宝玺加盖,这并不需要杨皇后操作。
意图打通皇宫各处宫门,搜罗兵力。最终,在太阳升起前控制整个皇宫。
第二,派人寻找锦衣卫指挥使邢佑,张辂等人。要终止锦衣卫截断贾环的信使的行为。保证消息传递通畅。要将锦衣卫收归为己用。
贾环虽然杀雍治天子,但这只是一起政变,并非改朝换代!锦衣卫继续给新帝效力,有何不可?现在代表宁氏皇族的,不是雍治,可以是宁淅!
第三,派人持杨皇后懿旨,向京师九门各处的上十二卫,说明情况。尽量保证他们采取中立的态度。雍治已死,该考虑为新帝效力的事!如果有要给雍治报仇的,欢迎!
第四,派兵围杀华墨、宋溥两府。谈判要谈,血亦要流!其一,贾环和华墨、宋溥已经是不死不休!不可能留手!其二,杀鸡儆猴!
第五,派人将华墨、宋溥的人头送到妙峰山下东庄镇闻道书院的灵堂中。这是祭品!同时,调书院的精英弟子们入城,协助他掌控京中局面。
还有一些细微末节的事情,比如搜捕雍王的老师尹言,比如给城北京营中沈迁传递消息,让他做京营的工作。比如,收罗俘虏后,控制这些军队,挑选支持者。比如,武器,粮食!
这些都在武英殿中忙碌着。时间,缓缓的过去。贾环在书案前,看了看怀表。
他在等待着。
政变,说到底要先解决京中的军队!这分三个部分:京营(8万)、上十二卫(除锦衣卫,旗手卫,各卫兵力约12万)、殿前侍卫司(4000人)。
得京营者,得京城!
只有弄清楚、解决军队的问题后,才能去考虑人心、大义名分!顺序,千万错不得。他会在天明前,亲自和齐驰、北静王、吴王他们谈一谈!
第938章 京中画卷,待明日(上)
暗沉的夜空,漆黑如墨。几许血红色映照在天际边。那是西苑烈火的余晖。
西苑里的太监、宫女们在大学士卫弘的调度、指挥下,西苑里熊熊的烈火,正陆续的被扑灭。
此时,政变至此的确切消息:雍治、晋王、雍王、华墨、宋溥被杀,正如同龙卷风般席卷京师各处。在皇族、百官、勋贵、武将们中,掀起巨大的波澜!
每一个人都需要在此时作出选择了!是惩罚弑君者贾环,或者参与拥立新君,或者中立?
此时,一队队的人马正在执行着贾环的指令,并带回最新的反馈。时间在夜里两点许,还未至黎明前!
……
……
约夜里两点许时,皇宫内的火炮轰炸声,正在逐步的减少。金吾卫、羽林卫驻守皇宫约一万六千人,正在陆续的向贾环投降,或者被杀!带队清剿的是大将张四水!
投降的一万多人,都汇聚在武英殿外的广场上,不断的有士卒被挑选出来,整编,投入到新的任务中。疏勒军虽然精锐,但要控制京城,人数太少!
转化敌军,当年在碎叶川中早就积累了一批行之有效的办法。大箱的银元,承诺的前程(低于疏勒军赏赐的标准),晓之以利害,反复宣讲,制造气氛。
贾环亲自出面,和中低级将领们交谈。招降高级将领,不合算。张四水在武英殿前配合着贾环整编军队。这只是简单的整编,只需要起到辅兵的作用即可。作战还是得依靠疏勒军!
银元是贾环动用了他自己的家底,包括黛玉那增值后一百多万两的私房钱。晋王府、华、宋两府银钱的抄没,将在之后进行。此时,贾环手中可用的人还是太少,他正在等待妙峰山下,书院的精英弟子入京。
转化的效率并不算太高。当兵吃粮,皇帝都死了。打不过投降很正常。但要跟着“叛军”,跟着贾环干革命,很多人要想想。即便如此,贾环的实力确实在缓慢的增长着。
武英殿后,内务府后的住处,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在沉思数小时后,听到武英殿前的消息,长叹一口气,对跟着他的四五小太监道:“唉……走吧!”
这名皇宫中太监总管许彦之下最大的太监,决定向贾环投诚。
一名十五岁的小太监问道:“干爹,去前面见贾使君?”贾使君未必看得上他们啊。
夏守忠摇摇头,道:“不,我们去凤藻宫,向贵妃娘娘表忠心。这些年,咱家可没有得罪贵妃娘娘。”
一行人匆匆走出内务府。
……
……
小时雍坊,齐府。小楼中的灯光在夜色中依旧通明。齐驰在走廊上,拿着千里镜,巡梭着西苑、皇宫等处。
身后,跟着他多年的老仆,转述着贾环派来的信使带来的消息。
胡炽喝着酒,神情感慨难言!竟然让贾环做成了啊!天子死,晋王死,雍王死,杨皇后被控制。或许,此刻有人在想抵抗,抵制贾环这个弑君者。
但,不出重大的变故,贾环兵权在手,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他对贾环有信心。
试想,贾环早前面对的是何等强大的压力?他面对的是天子!而今,武勋、皇族、文官、各卫,未必听贾环的命令,但是,他们却是分裂为数个团体了!
老仆汇报完后,告辞离开。齐驰从走廊里走进来,坐到八仙桌边,大口喝着酒,叹口气,“兴斋,结束了。看明日子玉的打算。他若想将燕王当傀儡,我绝不同意。”
他不介意宝座上坐着的是那个皇子。但贾环要当摄政王、权相,他是不会同意的。他是大周的臣子。不是贾环的臣子。
胡炽点点头。
……
……
北静王府中。
自贾环造反的消息传来,北静王水溶就传令府中的家将集合。同时,给西平郡王、都督佥事石光珠传信,商议对策。这两人都是旧武勋集团的中坚。
水溶二十多岁,头戴洁白簪缨银翅王帽,人物出众,在府中前院花厅中听信使说明西苑、皇宫中的情况,忍不住苦笑涟涟,打发信使回去复命。
“今晚不用出府了。等明日。”北静王吩咐了家将首领一声,在花厅中喝着茶,沉思。
他和贾环的私交不错。贾环几乎是他看着一步步成长到如此地步。贾环起兵,他内心里可以理解!不起兵,就是等死。旧武勋集团的勋贵们不可能搭上自己,去救贾环。
弑君,杀皇子,胁迫皇后,确实是大逆不道。但他不觉得贾环面目可憎。但是,这是因为他和贾环的私交。可以想象,百官们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何等情形?
绝对是群情汹涌!
旧武勋集团,该何去何从?
……
……
宗人令,汉王府中。
汉王老朽,年事已高,在隔壁的小厅中休息。长子宁镀正召集着弟弟们,慷慨激昂的陈词。汉王府,和贾环并不对付。
消息刚刚传到。宁镀怒声道:“贾环这个目无君父的乱臣贼子,一定要清算!就算现在他势大,但日后我们宁家也一定要清算他。灭他三族。这一点,你们明日出府,和宋王、卫王他们这些皇子说清楚。”
宋王、卫王等人的年纪比燕王宁淅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岂能由着贾环胡来?
……
……
咸宜坊,吴王府。
吴王府后花园二楼的小楼中,吴王、宁潇父女喝着温酒,吃着点心。夜已深。贾环的信使刚刚到来。
在西苑被贾环打破后,吴王确定不会出府。独孤王妃在后花园旁的一处上房里休息。她有些犯困。
吴王喝着酒,心中烦闷,温声道:“潇儿,今夜结果出来,你早点休息吧。皇位之事,等明日再说。”
虽然,他无法指责贾环起兵。但,他是雍治天子一手扶起来的。心中对天子有深厚的感情。而今,贾环弑君,他心中非常不满。然而,他杀得了贾环吗?
京中如此情形,贾环握有兵权!而且,他的女儿、儿子和贾环关系很好。宁澄现在就在贾府中。这让他感觉到很痛苦。对不起天子的厚恩。
这种痛苦,令他都没有安慰宁潇,别管驸马都尉傅正蒙逃到华墨府上的事。
宁潇螓首微点,“是,父亲。”
吴王府的兵丁,继续警备,守护者吴王府。宁潇从小楼中出来,到她未出嫁时在吴王府中的住处,道:“紫儿,去请九哥来吧。”
第939章 京中画卷,待明日(下)
静雅的小厅中,宁潇一身粉色的宫装,明丽的鹅蛋脸上带着疲倦之色。身姿修长,靓丽动人。她喝着茶,微微沉思着。她在代入贾环的角度,思考接下来怎么处理当前的局势。
纪小娘子在潇公主身后站立着。气质妍丽的纪婉儿神情微微有些激动。若是贾环成功,执掌大权,那她父亲是不是可以平反?以贾环和纪家的交情,理当如此!
宁恪一身绛色的亲王常服,跟着紫儿,快步进来。激动的道:“潇妹,西苑、宫中的事,贾环做的太过分了!”
贾环攻打西苑时,满京城的人都看到。蜀王听从妻子沈秀儿的意见,没有去找沈迁,从城东绕道,来见宁潇。他想保全杨皇后和雍王。问策于宁潇。
他先到宁潇的公主府,等他抵达吴王府时,贾环已经打破皇宫。吴王和宁潇没有见他,留他在府中等候,消息都给蜀王一份。刚刚贾环的信使来过。
宁潇从沉思中回过神,起身迎着,道:“九哥,你来了。”婉儿倒了一杯温茶,和紫儿两人到小厅外的暖阁中候着。
宁恪坐下来,没喝茶,神情痛苦而愤慨,道:“潇妹,我真是难以想象贾环竟然对七岁的孩童下手。他现在又囚禁母后,我……我该怎么办?”
如果贾环在他面前,他真想一刀结果贾环。他视杨皇后为母,视雍王为幼弟。
“九哥,这是一报还一报啊。”宁潇大而明丽的丹凤眼看着蜀王,轻声安慰道:“贾先生不会对皇后娘娘无礼的。你放心。稍安勿躁!”
以贾先生的人品、气度,绝不会在宫中欺辱杨皇后。有些话,她不好明说。九哥和贾先生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啊!贾先生心中早就认定杨皇后要对贾皇子的死负责。
而二月底,天子要杀张尚书,贾先生去过九哥府上。九哥没见贾先生。贾先生来吴王府中,她正好在,和贾先生见过面。若杨皇后没有背信,现在应当是雍王登基。
宁恪深深的吸口气,用力的揉着自己的头,再双手捂着脸,抬起头时,眼泪涌出来,“前几日齐总宪召见沈于乔,他还说在军中为雍王串联。潇妹,你说若当日我母后答应为张尚书求情……我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
宁潇轻轻摇头,道:“九哥,没有如果啊!”以她对贾先生的了解,就算雍王登位,只怕日后他还是会清算贾皇子之事。
想一想,宁潇再道:“九哥,你若是想救皇后娘娘,想她好好活着,最好去宫中劝劝她,配合贾先生行事。否则,恐怕名声难保。”
工部主事乔如松在西苑门口大骂雍治皇帝。奏章早就传遍。其中一条罪名便是立兄嫂为皇后!
以她的政治水平,自是看到贾环的计划:杨皇后暂时不能死。要用她太后的身份定天子。
但若是杨皇后在丧子后,心灰意冷,蓄意捣乱!皇后印玺,贾环随便用。但终究有太后召见群臣时。那杨皇后的名声,只怕立即要臭大街。
雍王是她和雍治天子的儿子。贾环操纵舆论的水平,她早见识过。届时,皇后德不足以母仪天下,那么,会由贾贵妃代行太后事。
宁潇非常的理智,给出最佳答案。但宁恪一时间难以接受。凭什么贾环杀死雍王,还要母后配合贾环?
……
……
同在咸宜坊的卫府。
卫阳接到爷爷卫弘自西苑传回来“平安”的信息,心中松口气。府中紧张的气氛随即消失。稍后,贾环的信使前来。
卫阳吩咐府中青壮们谨守门户后,回到他的书房中休息。然而,在这深沉的夜色中,他即便疲倦,但,难以入眠。
贾环攻西苑。他想,若山长、叶先生他们在,会同意吗?他为贾环感到担忧。然而,此刻,贾环已经弑君,并正在掌握京中局面,他要不要去皇宫帮贾环?
说到底,他也是闻道书院的一份子啊!他是想去的。
然而,第一,府中再无男子,他是顶梁柱,无法走开。第二,他不知道爷爷此时的想法,立场。但以他对爷爷的了解,他爷爷恐怕不会和贾环站在一起!
贾环弑君,青史上只怕很难看。他爷爷不会愿意在青史上留下污点。
……
……
贾环的消息传出后,不管京中各方势力的旗帜人物怎么想的,都认可今夜之事,已经结束。都等待着明日的博弈!若贾环不慎,就有可能被串联起来的反对派们撕裂!
想杀贾环的人不少。
然而,夜色中,百余名骑兵,正在京城的外城中纵马狂奔。马蹄声在夜间引人注目。
五军都督府右都督魏其候,正带着他的亲卫,自正西坊狂奔往城北的京营而去。他怀中有驻守在正阳门的府军前卫送来的皇后懿旨:确定天子已死。
……
……
时间在或缓或快的流逝。京城中,并没有在局势看似清晰的情况下,平静下来。贾环派出的信使,军队,正在京中各处执行着他的命令。信使不断。
建极殿的西崇楼下,王都知喊话完,劝降了崇楼处殿前侍卫司十人,在等待殿前侍卫们下楼的时间里,苦笑着对身边的陈也俊道:“陈世侄,我可是被你害惨咯。”
殿前侍卫计有四千人,常驻在宫中一千人。级别分为:班直、十将、虞侯、都知、指挥使。陈也俊的职位是虞侯。相当于百户。
殿前侍卫司指挥使唐隆已经战死在西苑中。
王都知今夜是皇宫中的最高指挥官。陈也俊在西华门投降,引疏勒军进宫,他迫于大势,不得不降。随着贾使君的命令,他领着三百名部下,在宫中招降。
陈也俊一张国字脸,英俊帅气,时年二十八岁。他父亲是九边副将、昭武将军陈英勋。赔笑着道:“世叔言重,侄儿不敢。贾使君起事,拥立燕王,如今是天命所在!世叔日后一定不会后悔此时的决定!”
西苑破,皇宫破,晋王死。都到这个份上,只要贾使君兵权在手,燕王就是最合适的皇帝人选!还有谁可以阻止?
文臣们吗?三个大学士,被杀两个。文臣们用嘴炮阻止吗?陈也俊出身武将勋贵,对文臣不大在意。
王都知呵呵一笑,没说话。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听贾环的命令?贾使君握有兵权,又掌握着杨皇后,已经占据拥立天子的优势!燕王又是他的弟子!
必定会是帝师、权臣!现在为贾使君做事,日后的前途可以想象!
实话说,对于贾使君弑君,他内心中是不满的!但,他是不够资格作为贾使君的政治对手的!要惩罚弑君者,轮不到他出头!
今夜的兵变,说到底,还是应当划分为政变,而不是篡位!二十一年前,雍治天子就是政变登基。区别在于雍治天子是嫡子,而燕王是庶子。
在贾使君握着锐利的刀锋,代表着强权时,估计京中百官、武勋都愿意这样去看待今夜这场兵变。谁会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呢?
……
……
片刻后,贾环在武英殿中得到回报:皇宫已在掌握中。他的第一个任务完成。
第940章 顺利、巨浪、黑暗
夜里两点多,小时雍坊中喧哗声,哭声,呼号声阵阵。居住在此的大臣们,都在关注着华府、宋府处的动静。疏勒军罗游击正在围杀两府。
贾环弑君的消息,早就在坊中流传。群情汹涌。想骂贾环乱臣贼子的文臣不少。此时,人人悚然而惊!贾环的本意,亦有杀鸡儆猴的意思。
华府前院,一处幽静的小厅中,翰林侍讲傅正蒙正在焦虑的来回走动,听着外面嘈杂的动静,还有哭声!
他和妻子永清公主宁潇关系不佳,每晚不是夜宿教坊司,就是在外室处。昨晚,他在教坊司中,得到宁潇派来老仆的通知:贾环起兵造反,请驸马回府。
然而,他并不想回驸马府。他信不过宁潇。转道来华大学士府上请求庇护。只是,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贾环竟然敢派兵抄没华府!他如何想得到?
“砰!”
小厅的门被一脚踹开,五名疏勒军持着刺刀冲进来。傅正蒙正扶着桌子,给吓的一哆嗦,道:“别动手!我不是华府的人。我是翰林侍讲傅正蒙!”
此时,他不复在家中辱骂宁潇的胆气。因为,他知道宁潇最多让人揍他一顿,不会杀他。但这些如狼似虎的西域士卒,却是会杀人的!
“我们特么管你是谁?走,到前面院子里去!”几名士卒喝骂着,派一人押着傅正蒙到前院,其余几人继续搜索。
华府的前院数百平米的空地上,不断的有男丁被押送前来。院墙上,插着火把,挂着灯笼。光线或明或暗。哭声时时传来。当日,叫嚣着抢湘云时,不想有今日吧?
空地的正前方,罗游击正在点名。他身侧,华墨的心腹幕僚欧阳文德,正被捆绑着跪在地上。这是上了必杀名单的。
一名士卒押着傅正蒙过来,汇报后,转身离开。
罗游击按着一张表格,打量着战战兢兢的傅正蒙,嘿嘿一笑,道:“你就是上密折要求将使君治罪的傅翰林。嘿嘿,不想你就在华府中。倒是省事了。捆起来!”
傅正蒙两腿颤抖的厉害,上牙打着下牙,弓着身子,道:“将军,饶命啊……我是永清公主的丈夫,她是吴王的女儿。她和你们贾使君是好朋友。”在此时,他不得不打出妻子的名号。然而,喊了没两句,他的嘴巴就被堵上。
那一日,宁潇在家中被傅正蒙气得哭起来。宁澄,宁淅两人过来,正好看到。宁淅去看望贾环时,说起此事,贾环说,“子文,我会解决。都会解决的。”
而今就是解决之时!
……
……
春夜里的凉风徐徐。时间走在凌晨。京城中的依旧动静不小。黑暗的夜色中,数不清的信使,隶属于各方,正在传递着消息。
京中的局势,依旧由贾环起兵时,一窝乱蜂般,逐渐的恢复平静。但这只是表现。平静的水面之下,蕴藏着针对贾环的汹涌怒火,冷冽杀机!
一切,待明日。
政治博弈,将会重新开始。
京城内城九门惯例是由上十二卫守护。德胜门、阜成门、宣武门、正阳门、朝阳门等分别由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虎贲卫、燕山卫等卫驻守。
在暗沉的夜色中,八卫的指挥使们,正在派遣信使,相互沟通,交换消息,串联。贾环的信使,将杨皇后的懿旨送到,各卫表面都保持中立。
没有人想当出头鸟。但是,雍治十三年时前太子叛乱,上十二卫都有卫所悍然出兵。现在就算贾环打着燕王的旗号,燕王地位比太子如何?指挥使们岂肯甘心?
现在唯一所欠缺的是,打败贾环后,找谁领赏去?这是一干指挥使们内心所顾虑的。
公认可以登上皇位的皇子,都被贾环杀掉。余者,皆有争议!楚王远在岭南。三位大学士,由被杀的只剩卫弘。但卫大学士和贾环交好啊!
有名望的文臣,都住在大小时雍坊居住。如今,那里消息断绝。被封锁。
而名义上的上司,五军都督府的右都督魏其候,各指挥使自然不会都是他的嫡系。为他卖命吗?谁知道将来会是什么结果?
……
……
在上十二卫的指挥使们串联、权衡时,贾环派出的信使,从德胜门出内城,带着华墨、宋溥的人头,抵达京西40里外的东庄镇。
在妙峰山脚下,旧书院明伦堂的遗址上,搭建着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的灵堂。潭拓寺的主持,智尘大师亲自为书院的先生们主持法事。
当华、宋二人的人头送到时,灵棚内外,附近的震动、轰动,可想而知!
数十里开外,闻道书院的旗帜人物贾环悍然起兵造反,为山长、叶先生、大师兄他们讨一个公道!而今,作为祭品的人头送到!
自山长、大师兄他们身死,贾环没有来书院这里祭祀过。他委派了贾兰、甄宝玉作为代表。一些书院的弟子对此颇有微词。现在这种声音,自是一扫而空!
灵棚内,潭拓寺的和尚们看着供奉在灵前的两颗用石灰封着的人头,头皮一阵阵的发麻!据闻,京中,贾环已经弑君!他们做这场法事,真是祸福未知。
灵堂前,山长的幼子张承前,并大师兄公孙亮的遗孀魏芸等直系家属七八人跪在地上,恸哭不止!这一次,不是憋屈、愤懑,而是宣泄后的祭奠!
逝者长以矣,托体同山阿!
距离灵棚数米外,就着残垣断壁搭建的简陋木屋中,翰林编修罗向阳正在与众同学、书院的先生们议论着贾环的来信。
骆宏喝着酒,眼睛熬的通红,当日他参加狱中文会后,痛苦到不敢去法场送山长他们,解恨、快意的道:“子玉杀的好。解气!这几个狗东西!”
纪澄沉声道:“长文兄,我准备入城。”
当日院首给他说过计划:和杨皇后达成协议,待天子死后,帮助雍王争位,以此来破解困局。而后的计划改动,他并不知情。造反又如何?
他岂是忘恩负义之辈?院首待他如何?他和史姑娘的婚事,还是院首成全的!
易俊杰表态道:“罗兄,我去城里助子玉。”
罗向阳环视着木屋里的十几人,这些都是书院中的核心弟子、讲郎,作出决定,道:“好!”
他的性格是君子。但书院中人,绝非愚忠之辈。雍治天子说书院讲孟子犯禁。那就身体力行,把这个禁忌犯到底吧!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少顷,在凌晨的夜色中,十几辆马车自东庄镇出发,由罗向阳带着闻道书院的书生们,前往京师!计三十六人。雍治九年水灾时的画面,不断的浮现在参与者的眼前。
同学已非少年时!然而,他们还是那群书生!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曾记否,到中流激水,浪遏飞舟!
……
……
怀表走到凌晨三点半,武英殿中,贾环喝了一口茶。目光落在书案的地图上。
锦衣卫指挥使邢佑和千户张辂,由钱槐引着进来。
邢佑看着武英殿中如书吏般忙碌的数十人,再将目光落在一身水蓝色文士衫的贾环身上,拱手道:“贾使君,你赢了!但,在下是雍治天子的臣子,不会为弑君者效力。”
他领圣旨,攻打贾府未果。他收拢锦衣卫,在城中截杀贾环的信使。等西苑被攻破后,他给各权贵府邸中去信,在做最后的努力。但,无人肯应承出面杀贾环。
至此时,他被秦弘图的谍报人员找到。在心腹张辂的劝导下,他决意放弃抵抗,保留性命。
明亮的灯光下,贾环看着邢佑。邢指挥使对外的形象相比于历代酷吏,显得温和。此刻,站在雍治天子的立场上,非暴力不合作,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贾环点点头,道:“可以。请邢指挥使代为安抚、约束下不愿意效力的锦衣卫。”
今夜的京城,天翻地覆!若是弑君后,大周朝的臣子们,都来跪舔他,那还是汉家王朝吗?他早就预料到!事实上,倒目前为止,根本就没有一个有份量的大臣,前来投靠他!
他尊重这些人的选择:非暴力不合作。这些中立派,并非属于打击对象。
亦由此可以预见,等天明之后,他要面临着多么猛烈的抨击。
贾环说完,看向张辂,“张兄有意代行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吗?”
张辂费力的吞口口水,在数个时辰前,锦衣卫奉命进攻贾府时,他的本意就是等等看。这时局势已经逐渐明朗。不管如何,贾环握有兵权,立于不败之力。
张辂向贾环躬身行礼,“在下愿为使君效力!”
邢佑看着自己的心腹给贾环效忠,长叹一口气。不知道日后,再谈起此刻的选择,他和张辂会是何等感受。
……
……
张辂决定为贾环效力后,出面在京中收拢,约束锦衣卫的力量。并掌握南北镇抚司。释放关押的工部主事、贾环的好友:乔如松。
贾环抓紧时间和张辂谈了一会,张辂告辞离开。邢佑在武英殿外休息。礼部郎中尹言被亲卫们带上来。
尹言在家中被抓捕。他没有傅正蒙那么傻,自投罗网!他和大学士宋溥私交极好。他想的是尽量隐藏自己,让贾环不要注意到他。
当然,若是有门路,他早逃出京城。但小时雍坊这里早被封锁。
尹言四十七岁,白面长须。身上有着很浓的文士气息,中年老帅哥。亲和力很强。
他此时,穿着一件青衫,长身而立,仪态从容。
尹郎中淡淡地笑道:“没想到贾使君今夜百忙中还记得起我。”语带讽刺。
他知道贾环抓到他的结果是什么。他是顶级的谋士。但,如何料到贾环突然起兵?他当日在蜀王府中和沈迁谈过。沈迁明确表示,不会救贾环。
人心啊,往往是最复杂的东西!
贾环轻轻的抿一口茶,缓缓的道:“尹郎中大名,我如雷贯耳。怎么敢忽视?请尹郎中上路吧!”
尹言这种绝顶的谋士,破坏力非常惊人。君不见,贾诩几句话,就令长安大乱。
“唉……”尹言轻叹一口气。这是他预料中的结果,但他还是想争取一下,道:“若我愿致仕回乡呢?”
他不可能为贾环效力。恩怨,在前太子时,就已经结下。而他为雍王老师,雍王又被贾环杀死。
他此生的最大愿望,便是以帝师之名,执政中枢,还天下百姓一个清明、富足的天下!然而,他的帝师之路,到此时要结束了。多年前,他登科时,哪里想得到他会死在小他二十六岁的贾环手中?
贾环正视着尹言,坦诚的道:“尹微之是天下智谋之士,我不敢赌。”
尹言笑一笑,走出武英殿。或许,贾环的忌惮,对他而言,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认可、褒扬。
……
……
宽大的书案边,贾环目送着尹言奔赴武英殿外的刑场。心中微微感慨着。
从二十一日夜七点起兵到现在,恍惚若隔世一般。人发杀机,天地反覆!他杀雍治,杀晋王、雍王,杀华墨、宋溥,在京城中引起地震。天崩地裂。
他认为下半夜将是危险的时刻。幸而到目前为止,他的计划都进行的很顺利。
他杀雍治皇帝后,到宫中杀雍王,为贾皇子复仇。然后,便是扩充自己的实力,稳固自己的基本盘。在杀雍治的消息传播出去后,京中的重臣们,作出不同的选择。如人生百态,一一展露在画卷上。
或许,想杀他的人大把;或许,他们各有打算,不利于他;或许,采取的是非暴力不合作!这就像一个有一个浪潮打来,白浪滔天,激流汹涌!令他看似有倾覆之危!
然而,武勋、皇族、文官、各卫暂时都没有动静。其实,局面就已在趋于稳定!或许,明日会有非常多的诘难,抨击。但,推迟,亦是一种妥协啊!
贾环感慨,沉默着。他在等书院的弟子们到来。主持武英殿里的中枢。
他则将前往重臣们的府中拜访,一个个的谈判。平息京中的地震,推燕王上位。
或许前路漫漫,困难很多,但曙光已现。
……
……
贾环此刻在武英殿中的想法,并不能算错。他收到的都是好消息。然而,京中不满贾环的人,并非都在等待着明日!
黎明前最黑暗时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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