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其实并不能算是一个旅游城市,至少在我印象当中不是。作为一个老工业基地,记忆中的城区里到处都是大型的工厂,围栏的另一侧是高耸的烟囱和不停运转的机器,上下班时间总有很多穿着工人制服的人在街头行色匆匆。
不过随着城市的建设和发展,市内的工厂也都逐渐外迁,原本的那些厂房变成了成群的写字楼和商厦,曾经熟悉的工厂大门也都消失不见了。
最近一段时间,我倒是也在网络上看到过些许关于这座城市的旅游宣传,趁着这次机会,倒是可以以游客的身份重新认识一下这座城市。
于是我兴致勃勃地规划了几条旅游的路线,我们坐到了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很想坐的汽船,去逛了几处有名的公园和博物馆。我们去逛了欧风的街道和教堂,还赶上了一场露天的啤酒音乐节。
这座城市的夏天气温很舒适,虽然白天太阳最大的时候会有些热,但过了黄昏,夜风吹过,就会驱散整条街的暑气。
这个时候,各式的夜市摊就成了城市的另一道风景线。
大学城附近的夜市摊有很多年轻的男男女女,长长的一整条街都热闹非凡。街头巷尾有许多特色的小吃,还有些卖服装或者义乌小商品的摊位,甚至还有些诸如套圈或水球之类的游戏摊。
听说这样的夜市每天都有的诸伏景光露出了震撼的表情,因为这样的热闹,在日本似乎只有祭典日或特别的集市上才能看见。
我拉着他从街头一路吃到街尾,然后心满意足地钻进一边的奶茶店。鲜榨的西瓜汁冲刷着被小摊的油烟侵染过的味蕾,另一种美妙的体验在口腔里晕开。
我忍不住地想要感叹,虽然我在日本也开了自己的中餐馆,想吃的菜大部分都可以自给自足,但唯独西瓜自由这一块,在日本真的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实现啊。
呜呜呜,以后我一定每年夏天都回来吃西瓜,国内的西瓜真的太好吃了!
捧着半个西瓜用勺子挖着吃是日本人无法想象的幸福!
当然,我们这次回国并不完全是来旅行的,在短暂的放松之后,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
公墓的地点在城郊。
距离市中心差不多要两个小时的车程,想从我家的位置过去得转两班公交。
于是我们最终还是选择了打车。
司机师傅是个中年人,一看就是健谈的性格,我们上车之后他很热情地招呼着问我们要去哪儿。但在听到目的地之后,他也沉默了下来。
“是去扫墓啊。”似是感叹地这样说了一句之后,大叔就再没说别的。
窗外的风景越来越荒凉,成排的高楼和繁华的城市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高低的山头和时而混杂在中间的低矮的小楼。
大约是因为离墓园太近,这附近都没有什么人烟,像是被繁华彻底遗忘的角落。
这地方也挺好。
爸爸和妈妈其实都不是爱热闹的性格,加上工作忙碌辛苦,在外面消耗掉了太多的能量,有的时候,两个人在家里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只有在我面前的时候话会稍微多一点儿。
他俩感情其实挺好,我几乎没看他们吵过架,他俩都不太喜欢外面的各色应酬,但空闲的时候,总会领着我出去玩,有时候是去看电影,有时候是去附近的小店吃一顿饭,有时候去附近的公园,或者到更远的地方,来一场跨越小半个城市的“徒步旅行”。
我记得有一回我在家里鼓捣些小零件和小发明,我爸就会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抢着我的零件,三两下地搭出了个很奇怪的构造,然后得意洋洋地扔给我让我自己去研究怎么拆开。
我想用那个零件,但我拆不开,我憋足了劲儿也没想明白,一直到晚饭的时间,我妈叫了两遍,见我没动弹,就去推搡我爸,让他不许逗我,赶快帮我解开。
我说不许插手,我一定要自己弄明白才行。
我爸就笑了,说看,咱闺女就是有志气,小秋你加油啊,拆得开下回爸给你弄个更复杂的。
然后我和我爸的脑袋一人挨了一下,顶着妈妈的死亡凝视,我们只好灰溜溜地先去吃饭。
灰白的石碑安安静静地伫立在一排墓碑中间,看上去并不显眼。
这个时间会来扫墓的人并不多,整个墓园都安静而空旷。清理过墓碑上的浮灰之后,我将准备好的花摆在了墓前。
是一束白色的康乃馨,缀着白紫相间的满天星。
“抱歉,隔了这么久才来看你们一次。我知道你们肯定又要说都是一家人才不需要说抱歉这种话,但是那样说不是反而更让人觉得抱歉了吗。”
“不知道给妈妈发的消息你们收到了没有,其实我一直都私心系希望你们能看到,一直私心认定你们就在我背后不远的地方看着我,所以不管做什么都拼命拼命地努力——但现在想想,之前的几年好像也挺狼狈的,所以你们看不到的话也好啦。”
“还好现在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了,这次不是为了让你们安心编出来的谎话了,是真的变得好起来了。我有了自己的事业,发展得还算顺利,也有了自己的爱人。”
“那个人是你们的女婿,我们已经定下要在今年秋天办婚礼。虽然爸爸一直都不太希望我嫁到国外啦,但是感情这种事情真的不是可以自己控制的呢。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幸福。我现在长大了,也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可以为自己的人生完全负责了,所以你们也可以相信我的眼光。”
他们是我的家人,或许也不止是家人。
他们是我的父母,是和我关系最近密的友人,是为我开启一扇又一扇门的老师,是破碎在四年前的,属于我过往的全部。
现在我终于把过去的那一张破碎的拼图重新拼凑齐整,然后我要和那些过去正式地说上一句再见,再走向未来的人生。
景光一直很安静地陪着我,陪陪着我将过去的碎片一点点地拼凑起来,陪着我将那段过去重新走了一遍,然后现在,他在我身边,郑重地开口:
“爸爸妈妈你们好,初次见面,我是诸伏景光,是林之秋的恋人。”
“感谢你们让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感谢你们让我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愿望,我希望能将接下来的全部余生都和她共享,我想要保护她,想要照顾她,想要给她我拥有的一切,所以——请将你们的女儿交给我吧。”
他今天穿了低调的黑色西装,头发和胡子都打理得比平时更一丝不苟。
这样的天气穿西装难免有些热,哪怕是最轻薄的款式也一样,出门之前我想劝他说并不需要这样,因为我们这里没有必须要在祭扫的时候穿正装的习俗。
但是他还是坚持这样做了,因为他要在这样一个场合,做出最郑重的承诺。
有的时候其实我也不太能理解日本人对正装的执着。
不过他认真说出那些话的表情,实在让人很难不心动。
印象里的公墓总是灰调的,带着种让人窒息的压抑,仿佛所有的色彩都会在这里扭曲消退,但事实上,在灿烂的阳光下,这片公墓所在的环境其实也算得上是山明水秀。
离开的时候很难打到车,哪怕是网约车也有点麻烦,于是我们索性多走了一段路,打算先坐公交回市区里。
离开公墓之后,他就将西装外套连同领带一起收进了袋子里,衬衫领口的扣子也被解开了两颗,露出了被薄汗浸湿的漂亮的锁骨。
阳光在上面折射着光彩,山里的微风吹过衣摆,交握的手掌间,订婚的对戒轻轻碰撞在一起,让人很心安。
在那之后,我们还去了一趟民政局。
因为各国之间的婚姻系统并不联网,即使我们在驻日大使馆进行了登记,我在国内系统里的婚姻状态也依然是未婚。
我半开玩笑地说,这样的话,理论上来说我就算在国内再结一次婚也没有关系呢。
玩笑的后果就是,诸伏景光连夜研究了自己作为外国人在种花登记结婚的方法,并在第二天直接准备好了所有的材料。
于是我真的在国内结了一次婚。
拿到那两个红本本的时候,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之前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时候,一切都还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妄想,而现在,我们成了受两个国家的法律保护的合法夫妻。
缘分真的很奇妙。
和他一起躺在我住了十八年的房间里,躺在那张我从初中开始睡到高中毕业的床上的时候,我还有种微妙的不真实感。
在很多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躺着仰望外面的星空的时候,对一闪而过的流星许下了愿望。
我的床不是普通的那种窄窄的单人床,因为小时候的我睡觉并不安生,经常睡着睡着就滚落到地板上,于是爸爸就专门给我订了一张不会轻易掉下去的双人床。
我笑着跟景光说,如果是那个时候的我,咱们这样睡在一起,第二天早上总得有一个人在地上。
他翻了个身,侧身对着我,说:“为了避免发生那样的事,看来得好好抱紧我的林林才行了。”
“可我现在又不会那样了。我现在明明可以睡得很老实了。”我不满地辩驳。
他笑了。
他伸出手,撩过我的头发,顺着发丝一路顺到耳侧。熟悉的触感略过皮肤,让身体也自然地放松了下来。
月色透过窗纱,斑斑驳驳地落在他的脸上,将那双海蓝色的眼睛衬得极亮。
“是啊,林林总是很乖,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样。”
“林林。”
“现在我可以亲吻我的新婚妻子吗?”
心跳的鼓点一点点地变得急促,在夏夜的拥吻间点燃了身体当中的火焰。
我们结婚了,我们已经成了彼此最重要的家人,我们将共享彼此的一切,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强烈的冲撞和刺激在彼此中间蔓延,熟悉的交触在陌生的环境里又仿佛增添了不同的味道。又或者增添味道的并不是环境而是一份崭新的关系——
让我们彼此融入,彼此捆绑,让我们彻底成为一个整体,并肩面对整个世界的关系。
餍足的时刻,我凑到他的耳畔,发出轻声的呢喃:
“新婚快乐,我的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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