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顾莞急起来了。
因为从内监转移到铁槛寺监狱的时候,她看见谢辞了,伤痕累累,昏迷不醒,他是和几个重伤患一起被扔在车上拉过来的,双手还带着镣铐,锁环之内,血迹斑斑,伤深可见骨,被风雪卷着,鲜血凝涸,脸色烧红发青,一动不动和死了一样。
据说,他被抬出内监狱房的时候,还在喃喃挣扎,被差役干脆劈了一记手刀,以免他出了门后胡言乱语,给他们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谢家一案已经由圣旨宣判尘埃落定了。
谢辞,今年十五岁,差两个月十六。
这个曾经最骄傲肆意、能文能武、天赋过人却又异常顽劣的国公府小公子。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他出生在忠勇侯府加晋国公的当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人生和谢家宗祠“世代忠良”的太宗提书金匾一样热烈。
三岁启蒙,当年千字文倒背如流,五岁延聘先生,气得夫子哇哇叫,却不到十二,夫子请辞,说腹中空空已无可教矣。
之后,忠勇公府却没有继续聘请文师了。
人小鬼大的谢辞坐在他爹的案头上,与他爹认真说,他不要从文的,三哥鸡都提不了一只,十分没用,他昂首道,他要从武,和爹爹哥哥一样当大将军驰骋沙场的。
谢信衷答应了。
因为谢辞学武的天赋比学文还优,他自幼虽顽劣,却在父兄督促下下得苦功,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他说他识字是为了看兵书。
抽条的少年腰身紧窄,骑着快马在大街上呼啸而过,天天在外行侠仗义,抱打不平。
他顽劣,他肆意,鲜衣怒马,眉目张扬,玩蛐蛐,听戏曲,琵琶曲听到兴起时,拍掌叫好一掷千金。
之后,被父或兄一路追打,骂他不知人间疾苦祖宗不易,是个小混蛋。
俨然成了京城大街一景,街坊茶余饭后的欢笑谈资。
他生得极好,原主记忆里,墨色长眉,额心美人尖,眼线浓长,鼻准丰隆,瞳色漆黑而清透,肤色如白玉一般,如同沾染了流霜的玫瑰花一样,瑰色又浓烈。
但剑眉浓黑肖似父兄,平添英气,俊俏的五官多了几分坚毅。
不过他不爱他这身白皮子,天天穿着裤衩晒太阳,把自己晒成小麦子的肌肤。
他骄傲地说,这才是将军该有的肤色。
他还把父兄专门给他打造的银色铁甲穿戴上了,戴上头盔,手持银枪,站在阳光下,果然是个小将军的模样。
原主最后几年的记忆里,回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骄傲肆意得像阳光一样闪闪发亮的少年。
而顾莞,也曾亲眼见过他。
这个自父兄入狱后就褪去骄肆的少年郎,他守在家中寸步不离,禁军破门当日,他身穿一身黑衣窄身的布衣劲装,手提一柄银枪挡在家门前。
“我家没有通敌!!”
少年的嘶喊声,银枪虎虎生风。
顾莞刚从井里爬出来,瑟瑟发抖趁着这最后一点时间狂奔回小院的时候,听到了这一声。
她回头望去,门与柱的缝隙里,铠甲林立长刀出鞘,少年银枪红缨,血溅五步。
可惜他最后没有当上将军。
他即将成年,亦受刑讯,最后浑身伤痕,病死在牢狱之内。
……
长廊尽头的精铁监门“咿呀”一声打开,一个大腹便便身穿苍蓝差役服的中年差头肋下夹着一卷名册进了来,当值的两名差役立即迎了上去。
顾莞瞄了那边一眼。
她小心解开头上裹伤的布巾,从凌乱的发髻抠了一阵子,抠出两枚亮晶晶的红宝石耳坠来。
这两颗红宝石很值钱的,古代切割和抛光技术都不行,红宝石大多发乌不透亮,像她手上两颗那么艳丽夺目又灿亮的,非得是天然的不可,甚稀少珍贵的,这是永嘉郡主的嫁妆,这是当年原主决定留在侯府时,她母亲留给她的。
顾莞当时时间紧凑,她第一眼就看中了这对耳坠,紧赶慢赶把它塞进发髻根底下,禁军就破院门而入了。
她的头是原主跳井磕破后脑勺的伤,现在还火辣辣地疼,不过好在表皮破损不深,小鸡蛋一块肿起,但顾莞相信,既然她爬起来了,那这血肿最后会被自然吸收的。
她现在顾不上这个了,她得赶紧想办法,看能不能拯救谢辞一把,他可绝对不能病死啊!
只要他不病死,后续的境况可就好太多了。
至于以后,先解决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再说。
顾莞安静观察了两天,她最后选中了一名叫做曹卒长的中年差头。
大狱里面,年轻新来的不敢拿钱,怕哪家翻身挨了大雷全家遭殃,老油条子拿了钱不办事却比比皆是,肉在案板上,很难有平等和尊重的。
这个曹卒长膀大腰圆,管辖小狱卒如臂使指,所过之处个个点头哈腰,必然极有手段,且他每天例行清点在监人数的时候,顾莞总能嗅到一股常年喝酒的那种醪糟味道,极其难闻,一看就知是那种监狱老油条。
只是,他有个好处,却是从不揩女囚的油。
中都监狱这种地方,时不时就会关进这些狱卒们这辈子梦寐以求都碰不到摸不着细皮嫩肉雪肤花貌的贵女,很多差役都会趁机揩油的。
顾莞注意观察,这人没干过。
昨天有个少女就撞在他几步外的身边,脑浆子溅到他鞋面上他还动脚弹了弹,他皱着眉头十分嫌弃,但瞥了眼那张血花糊着眼泪半睁半闭噙着恐惧绝望的漂亮脸蛋,最后就骂了一句,吩咐人拖走。
这女监每天都有撞柱自杀的人,差役抬尸或被污血弄脏衣物破口大骂的太多了,忿忿踢踹,更有甚者猥亵尸体的。
曹卒长好歹算是有点底线。
顾莞看来看去,最后选中的他,她还想看看,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一来她怕谢辞撑不住死了,二来圣旨已经宣判,她们在铁槛寺外狱待不了多久的,原主模糊的记忆也是大约只在铁槛寺待了四五天上下,现在已经第二天了。
顾莞把心一横,捏着两枚红宝石耳坠守在栅栏门前,曹卒长卷着名册刚走到她们牢门前的时候,顾莞冲上去直接一个滑跪,疼得她心里嘶一声,不过生存面前,膝盖根本不算啥。
他要是能帮忙,顾莞感谢他全家。
曹卒长颠了颠手心的两枚红宝石,迎着光照了照,十分满意,他打量顾莞一眼,顾莞赶紧缩了缩脚上的厚布绣花鞋,和制式旧灰衣里头的细棉里衣。
曹卒长懒理顾莞聪明不聪明,想了一下,把红宝石揣进裤腰带里,在一片嘈杂和目光中,他凑进一点,用仅两个人听见的声音,下巴微点:“你们这排监舍最尽头的那间,瞧见了没?对就是那边,墙根最角青砖松了还没修。”
“墙后面,有一条旱渠,从旱渠爬到尽头,你夫君就在那了。”
顾莞一愣,忙回头望了眼。
……
这和她料想的剧本不大一样啊。
但顾莞人瘦,她目测一下,监舍与监舍之间分隔的木栅栏,自己应该能过。
她皱了皱眉,坐了回去,半晌,附耳在谢二嫂小声说了一句。
谢二嫂立即侧头望她,两人对视半晌,谢二嫂点了点头。
顾莞犹豫一下,最后十分光棍决定上就上,反正这辈子就是赚的,要是混成那个惨样她索性不混了。
夜深,当值差役已经坐在大铁门一侧的方桌旁昏昏欲睡,整个监房都安静下来,抽泣声渐渐停了,被细微的鼾声取代,再等半个时辰,连翻身的细微“西索”声也听不见了。
顾莞悄悄爬起来了,在谢二嫂的掩护下,一个深呼吸从栅栏缝隙钻进了隔壁监舍,她赶紧趴下,像隔壁牢房的人一样蜷缩在地上睡觉。
躺了大约十分钟,她慢慢地在地上蹭挪,等挪到边缘的时候,再站起深呼吸过去。
这样一间接一间,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她终于来到最后一间了。
最后一间监舍是工具房,里面放了食盆灯盏灯油大小扫帚等物,边角还有一堆沾血的抹布和灰布囚衣扔在那里。
顾莞七手八脚移开大扫帚和那堆布衣,定睛一看,果然墙根糯灰剥落坑坑洼洼,已经被陈年雨雪浸透,还裂开一条缝。
她糯灰选了掉得最多的一块砖,从缝隙里使劲用手指头连扣带摇,成功取下半块砖,剩下半块往对面一怼,也掉下去。
第一块取出来之后,后面就好多了,顾莞取下十来块砖之后,剩下已经没办法再拿得出来了,她目测一下,应该勉强能爬进去了。
她趴下来先小心翼翼把头伸进去瞄了瞄,对面似乎是个堆放库存杂物的小院子,静悄悄的,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劲把自己往里怼。
她很快爬过去了,赶紧跳起拍拍手和膝盖,又掉头钻回半身,轻手轻脚把大扫帚布衣等物拉回来把窟窿挡住。
顾莞终于站起来了,这是一个小院子,连日大雪终于暂歇,顾莞算了算日子,今天居然是正月初一,风送来一丝隐隐约约的鞭炮残味,积雪云被大风吹开,泻下一线朦胧月光,空气很沁冷,但很清新。
顾莞来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清晰地见天月,哪怕只是一个框框大小的天空,她也不禁开心起来。
人只要不死,总会有希望的。
顾莞给自己鼓劲,连忙开始勘察环境,寻找暗渠。
这院子很小,趴着窗户房子一窥,原来这是堆放柴火的小杂库,冬日正用得多,堆得满满的,日日进出连门都没锁,不过现在没人。
她寻找了一阵,很快就找到了曹卒长所说的旱渠。
顾莞在地上发现两个下水道口,左边一个扒开积雪下水痕迹明显,右边那个可能由于位置设计得不太对,积水流不进去,积雪下一层灰尘败叶。
——好好的监狱不会修旱渠,应该原来下水道设计不合理,重新修过后,原来那段两头堵上,废弃成了旱渠。
顾莞想明白之后,她进屋挑了条枯枝直奔右边,这井盖是青石镶铁榫的,非常沉重,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它掀起到一边去了,里面一层碎枝败叶。
不深,和现代下水道差老远了,大概只能一个瘦小的人猫着身膝行爬,身后是一铁栅栏,铁栅栏后已经用青砖封住了,她想了想,用带出来的木碗就着雪擦洗干净,舀了一大碗干净的雪,抱着小心翼翼往里爬过去。
刚开始有枯枝败叶,手肘和膝盖压上去“咯吱咯吱”,顾莞屏住呼吸尽量放轻手脚,很快没有了,黑乎乎的,不知什么东西西西索索,还碰到她膝盖,被顾莞锤了一下,老鼠“吱”一声,尖叫跑了,她捧着碗继续爬。
她爬到尽头,发现盖子在左手边,已经被抬起一半了,丝丝风从耳边过。
咦?
顾莞似乎有点明白了,这好像不独是个旱渠,好像还是个通风口。
她慢慢探头,瞄了半晌,很快发现,这是个病牢。
一种很难闻、伤病患者身上特有的味道扑鼻而来,还有血腥味,不少人挣扎声和呻.吟声,断断续续。
顾莞的心却一下子定下来了。
看来没错了。
是这里了。
曹卒长真是一个好人,收钱办事,没有蒙她。
……
顾莞观察片刻,没发现有差役,这大过年的,反正这些病得快死的囚犯是不可能跑得出去。
她挪开一点盖子,跳了出去。
这是一个很大的囚室,陈腐的麦秆堆了大半地面,上面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要么血肉模糊,要么脓血高烧,顾莞甚至见到一个可能的待了很久了,伤口似乎有白点在蠕动。
她一阵恶寒,赶紧绕过去。
顾莞很快就找到谢辞了。
他关在尽头唯五带精铁牢门的单独小囚室里,大约他会武,差役担心以防万一。
但谢辞现在的状态,是绝对不可能有什么万一的了。
他鲜血淋漓,湿透囚衣,双手拷和镣环,一动,叮铃铃作响。
他高烧,喃喃挣扎着,似乎听到踩踏麦秆的声响,突然用力翻转过来。
影影倬倬,他似乎看见过人影,这个往日鲜衣怒发骄傲肆意的少年郎,如今批头散发,一脸血泪,他挣扎地扑过来,镣环锁链撞击在铁栅栏上,叮当乱响。
他挣扎着伸手,抓住顾莞的脚踝,他哭着,仰着头,血混着泪落下,“我,我家没有通敌——”
“没有!没有!……”
声音沙哑,仿佛砂砾反复磨砺出了血一样,杜鹃夜啼,他爬行着,另一只手抓住顾莞的手,“你信吗?你信吗?”
他喃喃地,流着泪问。
他神志不清,连顾莞都没认出来。
两人其实不很熟,一个长居外院肆意张扬,而另一个客居亲戚家中养于深闺,生性娇弱,男女七岁不同席。
大礼当日,她来了红,两人也就没圆房。
说来,成亲他是不愿的,少年跳着脚说,我咋就要娶个孤女呢?我要娶高门贵女、颜色最好的。
后来还是被压着成了亲,一身红衣的少年把胸前的红绣球揪下,有点不甘不愿地说:“以后你要知规知矩、管好院子里事,听见了没?”
潜台词,如此,我就勉强容下你罢。
少年把铃铃铛铛的东西都摘下来,展开被子把一边床给占了,呼呼大睡。
不算很开心的几桩旧事,却成为了原主过后黯淡岁月里最鲜明美丽的记忆。
顾莞不是小女孩,她倒是知道,谢辞既然把媳妇认了,谢家家风清正,父子都守着媳妇过,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原主大概也能幸福一生的。
谢辞也会长大,大约日后回忆起这些旧事,他大约也会会心一笑,给媳妇道歉的。
可惜,没有如果。
“你信我吗?谢家没有通敌,你信我吗?……”
他喃喃的,干涸的血迹下,唇白得没有一点颜色,脸上不知是血还是泪。
“我爹一生尽忠职守,我哥哥也是,也是,……”
顾莞心里不禁有几分难受,她这人最见不得忠良受屈了,人都死光了,昭雪有个屁用。
她说:“我信,我都信。”
她这句话一出,谢辞泪水滚滚而下。
他突然脱力,栽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失声痛哭。
呜呜悲鸣,像个负伤小兽。
顾莞长吐一口气,站了片刻,她蹲下来,一掀谢辞的肩,“你得活着,你家才有希望!”
“你还有嫂嫂侄儿侄女和娘亲!”
你不能死,你活不下去,他们早晚都得死!
并且死得很惨。
顾莞用力晃着谢辞的肩膀,她也不想这么对待一个重病伤患,可是她也没有办法了。
她压低声音,对着他耳朵说。
在顾莞说出嫂嫂侄儿侄女和娘亲的时候,谢辞顿住了,高烧的混沌像突然被人劈出一条缝隙。
他霍地转头,望着顾莞。
他的眼睛很漂亮,眼线浓长,斜挑起飞,瑰丽精致,眼神澄澈,沾上褐红和泪,像一朵饱经流霜的蔷薇花。
混着斑斑的血泪,他的泪怔怔流下来。
“你说对吧。”
少年,我们互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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