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室里没有灯,仅外廊火把传来的一点微光。


    纁红与黑暗交织,他哽咽颤栗着,滚烫的泪自脸颊滑下,浸透了顾莞的指腹。


    谢辞用力点头。


    微弱的动作,但能看出来,他已经竭尽全力。


    这就好。


    顾莞松了一口气,她放轻动作把谢辞放回地上,冷静下来就好,有生存意志就好。


    这么重的伤,没有强烈的求生意志只怕很难熬过去活下来的。


    不过在此之前,顾莞得抓紧时间给他处理一下伤口。


    她放谢辞之后,赶紧脱下自己的鞋子,从鞋底缝隙里头抽出一条很细很细的穿耳银钎——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防身和担心镣铐什么的,没想到这会儿倒先用上了。


    据说古代以簧片锁多见,技巧是找准锁芯,一按一退再旋转,肯费功夫肯花力气,并不难。


    顾莞捣鼓了一阵,终于听见清脆“啪嗒”一声,她成功把精铁栅栏门打开了。


    小心托着铜锁和铁链,把它放在地上,顾莞拉开栅栏门钻进牢里,揭开谢辞的凌乱破碎的衣襟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鞭痕刀痕纵横交错,烙铁的焦赤一块紧接一块,双手十指被拶指夹得血迹斑斑伸不直,她赶紧捏了捏指骨,万幸没有粉碎性骨折。


    顾莞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一个孩子,甚至还没正式进军,至于吗?


    她抓起木碗里的雪,用力搓干净手,最后把碗里的雪全部抓起捧在手心,用力捏紧。


    ——她没有盐巴,啥也没有,只能这么硬着头皮化雪了。


    原本该龇牙咧嘴的,但看完血肉模糊的谢辞,那点冷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顾莞捂了好一阵子,勉强化了一点水出来,雪水混着冰,勉强能作清洗伤口之用。


    “你忍忍。”


    她对谢辞说,谢辞无声地点了点头。


    冰冷的水一倒上去用力擦洗,掌下的血葫芦般的皮肉当即绷紧抽搐了,谢辞紧紧咬着牙关捏紧拳头,一声没吭,也没有挣扎。


    雪水变成血水污水,一碗水很快就用光了,顾莞立即掉头从旱渠钻了出去,取回另外一碗雪。


    这样不知跑了多少趟,大冷的天,顾莞跑出了一身热汗,就是双手冷,她终于仔仔细细把谢辞的伤口都清洗了一遍。


    这个少年还醒着,血肉模糊的搓洗完成之后,他虚弱躺在囚衣铺成的铺盖上,全程没有昏迷。


    顾莞对他的意志力很满意。


    只不过,这么重的伤,光有意志力恐怕是不够的。


    顾莞想了想,抬头往走廊外瞄了片刻,轻手轻脚往外面行去。


    ——她想,这病牢这么多伤病员,总会偶尔碰上有一两个暂时还不能断气的,所以,负责病牢的差役那里,应当备有一些伤药和治病的药物吧?


    顾莞舔了舔唇,趴在精铁牢门上观察片刻,果断用银钎打开牢门。


    轻轻拉开,闪身出去。


    走廊静悄悄的,每隔二三十米一个松木火把,火把已经快燃烧到尽头,带着火木屑不断往下掉。


    这一条长长的走廊都是病囚,旁边还有三四间差不多情况的大囚室,再往前,就是一间间小很多的单独囚室,一整间都是精铁栅栏围着的,里头或拷或躺,都是成年男犯。


    顾莞也不知他们清醒不清醒,反正都一动不动的,偶有呻.吟,但没抬头望走廊。


    她脚步又轻又快,不多时走到尽头,站在墙角往外一窥,一块十来米见方的空地,有一个条桌一个方桌,方桌是差役吃饭的,条案是办公桌,侧边架子放着名册饭碗等物,桌面油灯长棍,空地左侧是一条通往上方的砖石阶梯。


    果然没人!


    顾莞立即从走廊出来,抬头望了眼阶梯,尽头有透过栅栏门投进来的格子状月光和雪光,隐约可以听到巡逻兵甲踩雪的“咯吱咯吱”声,今天是大年初一,有巡逻有栅栏有锁,果然病牢差役溜号了。


    顾莞快步往条案后小跑过去,一连拉开三四个抽屉和柜门,果然找了十几个瓶瓶罐罐,她逐一打开盖子嗅了嗅,很快找到白药,还有几瓶比白药放得更里面明显更贵重的青花瓷瓶,她打开一看,是金创药。


    金创药现代已经失传了,主药是“龙骨”和“雄土鳖”,土鳖还好,龙骨后世考据应是龙骨化石,这玩意有多难得不用说,所以失传了。


    ——金创药是军中常备药,谢家就有,药效非常之好,受伤兵士洗干净伤口敷上,很快就能让伤口愈合,效果比白药还要好要快。


    顾莞一见这药,大喜,飞快捡起七八个大瓶小瓶,快步往长廊尽头跑去。


    有了这个药,谢辞是真的有救了。


    顾莞揭开药封完好的药瓶,给谢辞敷了药,足足用了三瓶,完事以后,顾莞从新鲜尸体上剥了件干些的囚衣,给谢辞换上,之后用换下来的脏囚衣把地面的污水擦干净,给尸体套回去。


    最后是用雪水化开药丸子,退烧的内伤的,一共化了五丸,给谢辞喂下去。


    他高烧,重伤加雪水擦身,顾莞去这么一会儿,他已经烧得昏昏沉沉,这会儿费力睁开一点眼睑,竭力把药水吞咽进去。


    鼻翼吃力翕动,喷出来的气像火灼一样。


    顾莞把剩下的蜡丸塞进他的手心,她能做的,就是这么多了。


    谢辞努力睁开眼睛,他喉头充血沙哑,“……谢,谢谢你。”


    顾莞拍了拍他皮肉尚算完好的左上臂,笑了下作回应,把他挪到她收拾过看似乱糟糟实际干燥的麦秆垛上。


    不用谢。


    少年,你好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感谢了。


    已经弄了很长时间了,天差不多要亮了,顾莞把谢辞挪到麦秆垛上之后,赶紧把用剩下的雪塞进空药瓶里,然后堵上木塞。


    ——她动的都是蜡封完好的新药瓶,放在外面用了一半的一些都没动,蜡封小心重新糊上去用指甲尽量刮平,然后把封纸贴回去,再重新塞到最里面去。


    这些新药瓶瓶肩都落有灰,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人拿的,只要撑过这几天,就可以了!


    顾莞仔细将药瓶们摆回原样,把这里和大囚室都扫尾干净,她离开之前,最后望一眼谢辞,后者沉沉昏睡一动不动,顾莞掉头从旱渠里钻出去。


    ……


    出去一看,天果然蒙蒙亮了。


    顾莞把旱渠的盖子掀回去,然后把铁榫重新卡上,这盖子的设计很巧妙,有个卡榫,哪怕病囚还能动并发现了这个通风口,不知道卡榫的位置,也不可能掀开盖子爬出来的。


    她收拾一下积雪,然后从工具房钻回去了。


    监舍里面黑乎乎的,依然沉浸在夜色之中,这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差役卷着厚絮大衣鼾声如雷,顾莞摸黑顺着栅栏缝隙爬回去,一宿没睡的谢二嫂松了一口气,赶紧悄悄让开位置。


    顾莞慢慢躺回去,麦秆轻微“西索”的响声,对面囚室也传来西索声,似乎有人往这边望了一眼。


    只不过,这个位置是顾莞和谢二嫂特地选的,黑黢黢的,对方什么也看不见。


    顾莞躺下后,无声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她这时候才感觉到双手冷得不行,怕是今年要长冻疮了。


    谢二嫂把她的双手揣在怀里暖和着。


    顾莞也没矫情说不用,她侧躺睡在麦秆垛上,望着用木板封死的大窗缝隙里慢慢透出朦胧天光,她身上倒不冷,还有点汗,不过汗水下去之后估计就冷了,藏银钎时特地换的细棉里衣都湿透了,还很饿,空荡荡的肠胃隐隐绞痛,再熬上三两个月,估计胃病都出来了。


    真是衰啊!


    顾莞在现代是女侦探,大学学法医的。她出身公安世家,爷爷和父亲叔叔都是老刑警,她从小的志愿也是警恶惩奸、当一名优秀又帅气的女刑警。


    高考临填报志愿那一年,爸爸在追缉案件的时候,被歹徒捅了一刀,最后割了一个肾才活下来的。当医生的妈妈和姥姥姥爷死活不让她再报侦查系,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她拗不过眼泪攻势,只好折中一下,报了法医。


    法医也是刑警编制。


    只是毕业之后,由于私人的原因,她放弃了法医职业,改行和小伙伴开了一家侦探事务所。


    她从小耳濡目染,侦查系蹭课无数,混得风生水起,两年就把大房子给买了,成了当代有房有车的优秀女青年。


    可谁知正当她摩拳擦掌要再接再厉的时候,天降一个大花盆,直接砸在她的后脑勺,把她砸回古代了!


    顾莞:“……”


    真是衰神附体,她恨所有高空袭物的人啊!


    上辈子回忆完毕,天也亮全了,差役拖着大桶分发早饭,心情很好地说:“便宜你们了,今儿新岁,有两个饼子。”


    顾莞拿着两个粗糙得能崩掉牙的菜糜饼子,她就想捶大腿,长这么大牢房她就见得多了,坐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啊。


    适应是不可能适应的,但活着总比死了好。


    这么一想,心里就舒服多了。


    顾莞费力啃着菜糜大饼,她已经想好了,原主亲眷不多,寄人篱下也不大爱出门交朋友,唯一的心愿也是放不下的东西,只有谢家人。


    她就想着,帮着安置好她们,好歹都给摆脱了上辈子的悲惨命运,就当还了原主的心愿了。


    虽然她是自杀的,但这个也叫顾涫只是同音不同字的女孩子并没做错什么,顾莞能重新活一回,她想着,好歹为对方做些什么。


    帮人,也一起帮自己。


    至于安置谢家人之后,她对谢辞并没什么兴趣,好在大魏民风挺开放的,边城尤为甚,攒钱开个小酒馆,当个小老板娘,当垆卖卖酒什么的。


    至于上辈子的飞扬人生和大房子,已经和她说拜拜了。


    顾莞有点丧丧的,吃完饼子以后,趴在角落里两个手搓来搓去,冻疮什么的,能少一个是一个。


    至于有关谢辞的情况,顾莞只小声和谢二嫂说了几句,其他人就没提,毕竟这个女牢人满为患,不适合说秘密的。


    提起谢辞,顾莞还是很担心,怕他熬不过高烧,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这么重的伤是真的要在鬼门关走上一趟的,进去回不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又担心他为了不露馅没吃东西,雪上加霜,于是把糊糊剩下来半碗,打算今晚再过去一趟。


    如无意外,这几天他们就会顶风冒雪踏上流放的路了。


    但几天时间,说长也很长啊。


    现在只求神拜佛,一切顺顺利利。


    ……


    然而,事与愿违了。


    事情最后的发展,也远远和顾莞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南辕北辙往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她所料想的,最好的结果,是等谢辞顺利出来,就弄一个板车轮流推着他上路,原来根本不可能发生。


    初二顾莞没去成,因为有个差役猥亵一个今天新进的姑娘,那姑娘烈性直接触柱身亡,因这家人罪名不重还有亲眷打点,曹卒长破口大骂,闹哄哄半天,夜里那家人哭了一宿,就塞在对面的牢房里,顾莞就没法去。


    到了初三,上半夜,顾莞就悄悄爬起来了。


    她按照原路,小心翼翼通过栅栏门工具房,之后捧着碗直奔病囚。


    她悄悄踩在麦秆上清微“咯沙”一下,小牢里的谢辞立即抬头望过来了,黑魆魆的牢房里,顾莞“嘘”,她轻手轻脚过去定睛一看,他嘴唇干涸起皮面色惨白,头发留下汗津津湿了又干的痕迹,但眼神清明了,他挣扎了两天,终于熬过了高烧,恢复神智。


    顾莞揭开他的衣服看了看,伤口已经见干了,血糊糊的创面呈收敛的状态,血痂都是干的,上面一层被血浸透的药粉也是干的,不见渗液。


    她很开心,这样的伤口,只要保持住,就不会往感染方向发展,会最终好起来的。


    “你真棒,太好了!”顾莞夸他。


    谢辞撑着慢慢坐起来,手里端着喝了的半碗冷糊的空碗,顾莞察看他伤口连裤子都褪下了,但此刻无论是他还是她,谁也没有哪怕一丝不合时宜的情绪。


    他似乎想和顾莞说些什么,但刚动了动唇,忽一顿,两人同时听到脚步声和说话声。


    脚步声自阶梯而下,好几个人,停在空地位置,接着是钥匙递过的叮当声,说话声继续,却分出两道脚步声往长廊方向而来。


    对方来得很快,军靴落地特有的沉重脚步声,在幽深的长廊格外地清晰,很快来到尽头,正正好,停在谢辞所在的这间囚室的门外,打开门进了来。


    顾莞谢辞一惊,两人在听见脚步声一刹,谢辞把碗一递,顾莞立即接过,赶紧把精铁门锁回去,她就地一滚,飞快钻回通风口内,小心抬起盖子挪回去。


    谢辞立即收拾躺下,作高烧呓语状。


    那两人来得非常快,险险做好这些,对方已经到了。


    顾莞屏住呼吸,她这个角度,刚刚好看见牢门“噼啪”打开,进来了两道黑色身影。


    只见对方目标明确,适应片刻黑暗后,竟直直奔向谢辞所在的小牢。


    其中一人往内窥视,打量片刻,冲身后点了点头。


    另外一人,在怀里一抽,竟抽出一条长长的白绫!


    顾莞睁大眼睛。


    她心脏怦怦狂跳,一刹那,她突然明白了一切。


    ——他们想要谢辞死。


    碍于律法,谢辞未满十六,最多流放。


    “病死”不是偶然,是必然!


    牢里牢外,顾莞和谢辞脸色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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