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有些阴,冬阳隐在薄薄的云层之后,只看到一圈刺白的日晕。
一队车马,行走在蜿蜒的田野边土路。
一路行至山麓,轻盈的马车都已无法行进,于是荀荣弼改乘滑竿。
谢辞撩起车帘,单手扶住荀荣弼慢慢踩着脚踏下了车辕,扶着他坐上旁边的藤椅。
出了城之后,西北寒风一下子的猛烈了起来,吹得大氅猎猎,谢辞从返回车厢取了一张厚厚的毛毯,披在荀荣弼身上,将仍显佝偻瘦弱的老迈身躯紧紧包裹住。
荀荣弼从毛毯下伸出一只手,握住谢辞的手摸了摸,“冷吗?多穿件衣裳。”
谢辞穿得并不厚,仅黑色校尉甲胄外套了一件厚猩猩绒大斗篷,被大风正吹得上下翻飞,露出黑甲包裹已经显得宽厚的肩膀和劲瘦腰身及一双矫健的大长腿。
谢辞的手并不凉,年轻人血气勃发阳火正盛。
荀荣弼今天神色要黯伤几分,但这一刻仰头看着谢辞,却还是流露出一抹极欣慰慈祥的笑意,“小四也长大了,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
“嗯。”
荀荣弼欣慰拍拍他的手,谢辞反手握了握,“所以舅舅要好好保重,等我以后好好孝顺您。”
荀荣弼很高兴:“好,好!”
他欣喜又伤感,连连点头,回首眺望山的尽头一眼,竭力平复一下情绪,“我们走吧。”
“好,舅舅你冷就告诉我。”
谢辞将荀荣弼的手放回毛毯之内,转身在车厢又取了一张毯悬在马鞍侧,翻身上了马。
两个亲卫抬起滑竿,一行人沿着山麓小路,往墓地方向行去。
荀逍的墓在山中,据说在一个向阳的坡地。
但今天没太阳光,日晕也隐没在厚云之后,冬月万物寂寥,黄褐色的大地山峦,黑色的光秃秃树木枝丫,零星的残雪覆盖上面。
西北干冷的寒风劲吹,进山之后一下子就凛冽起来了,农人用麦秆覆盖田野的声息抛在身后,山里冷清寂静,只听见寒风吹折干枯枝丫的喀喀声。
谢辞环视前方,后脊手臂和周身肌肉比刚才绷得还要更紧些。
队伍开始前进,山道窄小,荀荣弼的滑竿抬在他的前面,一动,谢辞唇畔的微笑便渐渐收敛起来了,眼底撑出来的温情无声消失。
实际他此刻心中警惕又防备,在进山一刻抵达到了姐姐。
谢辞刚才妥帖伺候舅舅,舅甥二人温情对话,实际谢辞后脊的肌肉却一直绷得紧紧的。
身临其境,理智轻而易举战胜了情感,戒备自出城之后,无声无声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绪。
谢辞并不想死,他也绝对不能死,父兄死未瞑目,还等着他为他们明冤昭雪。
他这才刚刚摸索着开始着手这件事。
他可以死。
但至少需在完成这一切之后,而绝对不能是现在!
还有顾莞在等着他。
母亲、家人,父兄,顾莞,一整个家重重叠叠垒在他心上,沉甸甸的分量顷刻战胜了另一边。
舅舅慈祥的面庞关怀的话语近在咫尺,谢辞心脏一半滚烫一半冷冰,整个人因这剧烈情感和有可能存在致命危机而战栗着。
仿佛有什么在他心坎里重重翻着碾过,另一半却异常冷静,在这种水与火一般的交淬中,谢辞就像一张绷紧到极点的弓。
——如果这是个局,他该怎么办?
谢辞墨色的瞳仁慢慢转动,褐黄的覆着残雪的起伏山峦土地,黑色的高矮树桠,一丛丛一片片连绵起伏的枯黄荆棘,只在视野尽头点缀着一点零星的长青松柏,冬季的肃州山野,如记忆中一样荒凉又苍浑。
他想,如果是这样,那他就该抢先动手,寻找一个最合适最利己的地点,抢先戳破这个局。
而非让人把他带进埋伏圈中。
山风呼啸沁寒,谢辞一刹血液烧沸一般,他紧紧握着拳,倘若是他多心,今天过后,他跪地磕头,向舅舅阐明自己的一切阴暗心思,认错赔罪,求舅舅原谅。
舅舅要打要骂,他长跪前庭,他一切都认!
可是,如果,……
谢辞摸了一下腰侧,他一下子捏紧他的刀柄!
这一切来得比想象中还要更快。
荀逍的墓当然不可能在深山,荀氏祖籍壕州,但以扎根肃州多时,荀逍的墓和牺牲在肃州的将领们一样,安葬在将士墓地。
荀逍安葬在东边新开出的来的一片,最边缘最高的位置。一崖峭壁,耸立在西侧,崖壁青松虬劲深处,隆冬风格外地大,猎猎顺着峭壁而过。
而东边就是新新旧旧的坟茔墓地,松柏围着一圈,从这个荀逍的墓前望过去另一头,往西是一个小山环抱中间凹陷犹如锅底一般的地形。
祭奠后需等待香烛烧尽,荀荣弼体虚,必然会有一个休憩的时间,而那个锅底一般的避风港,正是最佳的休整地点。
路程比想象中短得太多,区区一盏茶,谢辞刚刚驱马登上墓地,左右一扫,那个锅底一般的地方立即映入眼帘。
天灰蒙蒙的,长荆索索而动,西山如同一个阴暗大口,无声无息张开。
谢辞一刹汗毛都竖起来了。
谢家人天生的军事触角,他霍地转头望去,只见军士府卫纷纷下马,清扫的清扫,摆放香烛冥镪的摆放香烛冥镪,余下的人如同一路上那样,列成纵队前后警戒环绕。
纷纷沓沓,如同踏在他的心头一般。
谢辞霍地抬头,他斜前方是龙守仁,龙守仁后方则是北风呼啸的崖壁,崖壁往上延伸十数丈,一颗孤松长在最顶端,再往上是云随风动的灰白色天空。
一只孤雁扇动翅膀,孤单单往南飞翔。
谢辞毫不犹豫,摘下马鞍悬挂的长弓,反手一抄长箭,“咻——”箭矢割风,往孤雁激射而出!
“噗”一声,正中目标!
——不管是裂箭,抑或掷杯,都是军中耳熟能详的动手信号!
倘若有诈,这些着装整齐的军士府卫,也必然和他一样明松暗紧,绷得紧紧的。
……
谢辞一箭射出,所有军士下意识直起上半身,洒扫墓茔的小扫帚顿了一下,俯身正放的香烛冥镪倒在地上,甚至有人下意识把手放在腰侧刀柄,少倾急忙掩饰松手。
所有人就像卡带卡一下,轻微的停顿之后,又再度运转了起来。
“小四,你这是干什么?”
荀荣弼正在近卫扶持下自藤椅站起,近卫抖开一件极厚的黑色狐毛斗篷,正在替他系上颈下的结扣。
荀荣弼仰头的动作顿了下,他侧头望过来,问。
盯着那张慈祥依旧又似乎有了细微变化的苍老面庞,熟悉又陌生,一股凉意在心底滋生,慢慢包裹侵袭他的心脏。
谢辞动了动,黑马不安扬了扬鬃,往西踱了几步,他吁控缰,黑马仰颈嘶了了一声终于安分下来,实际谢辞往后方的崖壁退得更远了。
谢辞余光环视,清晰地看见肃立在坟茔西侧崖壁边缘位置的龙守仁,眼底闪过一抹极度复杂的神色。
他对荀荣弼说:“墓头孤雁鸣,不甚吉利。大表兄驰骋沙场,想来不忌讳见血。”
“这样吗?”
荀荣弼扯了下唇角,慈祥的表情像涂了蜡一般。
这对话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在彼此之间无声蔓延。
下一瞬,答案正式揭晓!
有人拍了拍掌,一道微醇的男声道:“别废话了,动手!”
随着此人一声令下,数十名府卫及随行军士扔下手头东西,“刷刷刷”抽出了长刀,迅速围拢成一圈。
最边缘一个毫不起眼的高个军士,扯去脸上的胡子和黏泥,一抹妆粉,露出他本来的面目。
高健颀长,步履从容稳健,鹰目鹞鼻,目光湛然锐利,二十五六的年纪,淡淡挑眉,自最后方缓缓踏步而上。
他所过之处,军士府卫迅速往两侧让开再合拢,他很快站在了中枢位置,掌控全场。
这人,正是谢辞真正的二表兄荀逊!
他一扬手,除却眼前之外,呼啸风声的半里地、人类耳力所有可能听见的范围之外,有七八十名劲装高手飞奔而来。
原来荀逊还在西坑给谢辞准备杀伤力巨大的箭阵,务求必杀,可惜了。
不过箭阵也不过是上保险罢了,既然没能用上,也就不需要了。
荀逊眉目凌厉,所有人都听从这个青年的命令,唯有几个谢辞眼熟的、早年就跟随在荀荣弼身边的近卫,此时紧紧拔刀紧紧簇拥在荀荣弼身边,既对着谢辞,也绷紧警惕防备着侧畔其他的府卫军士。
一刹之间,从慈眉善目温情细语到身陷绝境。
只花了一息!
谢辞乍见荀逊,惊怒交加,他一刹明白了所有。
他僵硬地,带着一种彻骨的恸怒,慢慢转头看荀荣弼,这个他宛如半父的亲舅舅。
他哑声:“为什么?”
明明他和顾莞反复检视过,荀荣弼手腕的镣铐和身上的刑囚伤痕不作伪,他也确实被关在封死的房间奄奄一息。
为了做陷阱,牺牲也太大了吧?
而且他有千里眼吗,能在一年多前就看出日后谢辞会越狱成功?
但这所有的一切惊疑,都不及刹那升起的巨大被再度背叛的愤慨和悲愤。
明明已经有了无数心理准备并亲手射出一箭,但这一切真的发生一刹,谢辞都依然不可置信。
巨大的愤慨如同海啸,顷刻淹没了他,谢辞如同一头负伤的孤狼,目眦尽裂。
——竟然真的是为了骗出谢家人的下落!
谢辞嘶声:“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构陷我的父兄?!
谢家已经满门倾覆,杀他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他的娘,不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吗?你不是千里迢迢风尘仆仆都要赶来看一眼,确定她是的真的安好幸福吗?
谢辞从来都没有忘记,他很小的时候沿着廊道跑回来,那时候娘刚生了弟弟,男人不能入内探望,他看见舅舅站在窗下,明明知道看不见的,但还引颈眺望里头朦胧的灯影。
那一刻披着黑甲的刚毅背影,和那小心珍视的动作,廊下灯笼昏黄的晕黄笼罩着他的头顶肩背,谢辞永远记得那温情脉脉的一幕。
正是有这一幕一幕,虽然谢辞始终警戒警惕,但其实他情感上和心上,是极度不肯相信他舅舅真的背叛了谢家的。
他一路睃视寻找的同时,心剩下的小小一半,却是在想着事后该如何如何向他的舅舅认错请罪,又该如何才能弥补,不伤他老人家的心。
谢辞恨彻心扉!
荀荣弼脸色阴沉下来,他没有回答,视线有几分狼狈和凶狠,他侧头避开谢辞目光。
“我来告诉你吧。”
荀逊轻蔑一笑,视线穿越人群与谢辞,利箭一般冷冷盯着眼前这个苍老耷拉眉目阴霾的垂暮老者,“不过是合作共赢罢了,我还需要他再当两年肃州总督,而他还想翻盘而已,就这么简单!”
“信就是他写的,特使也是他见的。”
只是父子大斗法,他再度处于下风罢了!
“因为他不得不就范啊!你这舅舅啊,这心里最重要的,永远的都只有他自己!”
是的,他是疼爱妹妹,他是疼爱外甥,他和谢家关系密切如同一家人,可是这一切,最后都抵不上他自己重要!
“他这辈子最擅长的,不正是大义灭亲为了自己吗?!”
荀逊冷冷恨声,面露讥诮:“你知道他当年被俘北戎王庭昆羽陵部,是怎么回来的吗?!”
“得日连公主垂青,助他改头换面,娶了公主成为驸马,六年间生下二子一女才彻底得到昆羽陵王的信任,结果不出一年,这人引昆羽陵部军进入大魏的埋伏圈,昆羽陵部全军覆灭!!”
“而他,亲手斩杀了日连公主,整个公主府见过他的上上下下,还有他的亲生儿女!将所有认识他的人全部铲除干净!他摇身一变,成为含辱受屈诈降北戎七年而后一举里应外合建下不世奇功的荀苏武啊!”
“哈哈哈然后他踏着昆羽陵部和日连公主府的鲜血漂亮回归,功成名就了!杀妻杀子,大魏名将功臣,你说可笑不可笑啊?!哈哈哈哈哈”
饶是谢辞满心沉恨,也不禁震惊到极点,他霍地转头盯向荀荣弼!荀荣弼脸皮抽搐着,脸色阴霾到了极点也狼狈到了极点!
“他敢不屈服吗?他为什么不敢声张,这就是根本原因!”
“他这个人,只要天平另一边放的是自己,什么亲情友谊世交都是狗屁!”
“别说一个谢家了,就是十个,别说你一个谢辞了,就算他亲妹妹在他眼前,他也照杀不误!哈哈哈是不是很可笑,谢辞你是不是很失望?!”
荀逊厉声:“你不用找别人,罪魁祸首就是他!没有他,这事绝对不能成事儿,谢信衷也绝对不会无故带兵夤夜出关去往蓝田原!!”
谢辞死死盯着荀荣弼,后者面色几经变幻,阴沉、狼狈、最后凶狠盯着当众揭他老底荀逊。谢辞的心沉沉下坠,在凉飕飕不见底的深渊一路沉沉坠了下来,满腔愤懑,如同火山爆发,喷涌而出!
他恨得牙关咯咯作响!
“好了,说完了,让你当个明白鬼,不用谢谢我。”
荀逊厉声大笑一收,眉目凌然:“谢辞,受死吧!谢家不需要留下成年男丁了!!”
……
肆意笑声一收,坟茔高地前,顷转肃杀!
荀逊今日选的,都是他麾下以一当十的高手,甚至还包括他本人的死士和暗卫。
这是一场绝杀围攻!!
远处的弓箭手正从锅状地形的高边缘现身,列队往这边飞奔。
谢辞一箭射雁,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线生机,但他必须赶在弓箭手抵达之前,成功脱身而出。
否则,小命休矣!
热血往头上冲,头脑却前所未地冷静,墓碑之前,一场绞杀立即开始,他一个纵身,鲜血立即喷洒在褐色的黄土地上。
车轮猛攻之下,谢辞仰天一声长啸,左手反手一抽身侧的备刀!“叮哗啦啦”精铁细链被剧烈拉响的声动,他左手长刀一扫,刀刃竟然脱柄而出,凌然横扫,收割了最内围的七八条性命。
当场颈腔热血喷洒,猩腥冲天。
谢辞的备刀,竟然是一柄链子飞刀,刀柄和刀刃连接一条长长的精铁链子,他身上被刺中砍中,“撕拉”一声牛皮甲胄被划拉开,露出一件织得极密足足层的锁子连环内甲。
——这些东西,都是顾莞在营库暗度陈仓顺的原材料并加以改制的。
刀刃划过锁子甲,迸溅出隐隐的火花,连续几次,都未能划透这层内甲!
而谢辞判断精准又快,一收割内圈仰天长啸!他冲天而去,一跃直奔峭壁反向,龙守仁一咬牙关举着大刀迎,“怦”一声尖锐的金铁交击之声,龙守仁虎口崩裂,自负力量惊人的他感到一股开山劈石般的强横力道由上至下,在谢辞全力一击之下,他竟生生双膝着地,跪了下来。
谢辞一刀杀了他!
或许他曾经很复杂,很矛盾过,但最终他助纣为虐,当上了诱陷谢辞和他背后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谢家人的最有力刽子手!
“谢辞,你竟然练成了链子刀法?!”
荀逊拔出长刀亲自下场,一刹脸色一变,骇怒交加,早年荀荣弼亲自去为谢辞去聘请刀法名师,那人高傲至极,只肯教谢辞一人,而对方的成名绝技正是链子刀。
那人天赋过人,刀法大成都是在二旬过五的年岁。
荀逊万万没想到,谢辞竟然凭空生出一把链子刀,并且链子刀法竟然已经大成!
他惊怒交加,而谢辞一刀挥下,鲜血随着刀锋喷出,谢辞一踩龙守仁的头顶,全力往峭壁一跃!
人在半空,他回身之际,有出一刀的空隙。
左边是荀逊,右边是荀荣弼,他厉喝一声,毫不犹豫链子刀往右边重重一挥!
荀荣弼目眦尽裂:“杀了他!快杀了他!!”
他把近卫往前一推,自己竭尽全力往后一仰,而链子刀锋堪堪赶在他后仰的最后一刹,刀光如雪,“唰”一声,只觉颈脖一凉。
荀荣弼骇然,他捂住脖子,只觉粘稠滚烫的液体喷溅而出,他低头一看,满手赤红,正是他的颈腔血!
谢辞眉目凌厉,而弓箭手们终于赶到了!
“射——”
箭矢嗖嗖如雨,激射如蝗虫一般,锁子内甲再厉害,也抵挡不住漫天肃杀的箭雨,他护住了背部腹胸,却还有头颅颈脖露在外面。
一轮箭阵下去,必死无疑!
可就在这时,崖顶传来清亮的女声一声大喝:“谢辞,接住了!”
一条柔韧的枯藤,末端牢牢帮着一个布辫结的布环,自崖顶一抛而下!
同时抛下的,还有噼里啪啦的鞭炮焰星,一箩筐点燃抛洒落地的同时,升腾起一阵阵黑烟,“看我毒烟!!”
这女的一声大喝,底下一惊,所有人包括箭阵霎时一乱。
而谢辞抓住这个千钧一发的时机,成功抓住跑下来的布环,枯藤用力一扯,他借力一跃,一冲上来崖顶。
一翻身坐上顾莞身后的马背,顾莞立即一扯缰绳:“快走!”
那鞭炮只是撒了碾碎的松脂和牛粪,虚张声势,实际没有毒的。
千钧一发将谢辞成功接应住,妈的累死她的,顾莞立即驱马掉头,一抽马鞧,立即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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