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容凛半夜醒了过来。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要知道,在他身体大好以后,就鲜少再经历这种半夜惊醒的感觉。
可今日,深更半夜,他偏又无缘无故醒了。
秋夜已添了些许寒凉,隔着重重帐帘,内殿的蜡烛燃得微亮,容凛侧头望了一眼身侧熟睡的美人,蓦然就有种心安之感。
容凛看着看着,继而心中又升腾起一股陌生的感觉:大概,从此他和淼淼,他们两个人,便真正组成一个小家。
等来日时机合宜,他自会立了小姑娘为皇后,移居椒房殿,到那时,殿内——在这个家里——说不定还会多出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家伙……唔,这孩子八成长得很好看。
如果是皇子,操作即位的过程要容易得多;但,哪怕未来淼淼膝下只养个公主,若是精心培养,也未必不能做个女皇——倒是母后那里可能有些难说,但再磨的久些,估计她老人家也别无他法……
容凛难得有些出神地想:哪怕淼淼真像传言散布中的情况,两人无后,他也仔细料算过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盖因说不上是天生还是后养,容凛大概就这样养成了一种平静疏淡的性子。他生得异常早慧,按理说想得很多的人大都心思细腻,容易心肠郁结,但他却又奇异地能看得很开。
毕竟当今这个世道是偏爱男人的,尤其容凛还是天底下最大世家、皇家的继承人,当朝太子。
人和人之间是不同的。
而在生死之间,却好像又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在死之前,人与人到底有所不同。
这个道理,容凛早在八岁那年,就隐隐约约地懂得了。
那时候他被后妃陷害,几近生命垂危,容凛躺在病床上,周身围了许多人。
他看见母后微红着双眼,正难得失态地推开所有人;父皇被人搀扶着匆匆赶来,一边踱步一边单手按着额头,似乎是伤心焦躁,似乎又暗藏无奈;宫殿角落里,有眼生抑或眼熟的后妃在好奇、在后怕、在得意、在偷笑……
而与此同时,在殿外,应该还跪着许多人……
容凛听见了,他们也在哭。
明明隔的挺远。
父皇的心里,说不好他心里最重要的是谁——父皇会由着自己的兴趣载歌载舞,也看重并欣然从谏过中宫芈后,既大肆夸奖过大皇兄和二皇兄,也高兴地举起他过头顶。
至于母后?她倒是经常抱着他,但容凛也分明切身体会过她亲热外表下的疏远。他曾不小心听到过皇后身边人向主子提议,是否要考虑对一个低阶嫔妃去母留子。
容凛心里清楚,当时母后也犹豫了。
算下来,哭得最真心不过的,说不定还真就属跪在殿外的那些人了。
容凛已经认出了其中一人的哭声,是一个负责外殿洒扫的年轻宫女,她前几天刚收到了来自宫外的家信,说阿娘的病已经好了,也与心上人约好了会等她离宫嫁人。
想到这里,床上的小孩子就睁起那双波澜不惊的大眼睛望着他身份无比尊贵的父母:“父皇,母后,”他说,“到时候,就将这殿内外的无辜之人放出宫去吧。”
小容凛想着:他短短活一世,倒也不必多造杀孽。
殿内静了一息。
片刻后,芈后率先红了眼眶向他保证:“吾儿,只要你好起来,母后什么都听你的!”
……罢了。
……
后来证明,那天所谓的生命垂危,只不过是容凛作为小孩子病重下难免夸大了的臆想——太医很快就想出了抑制的办法。
此后经年,容凛心安理得地坐稳了太子之位,然后又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皇帝。
他的确会觉得做皇帝无聊——有时候,容凛会忍不住倦怠地扶额,这世上怎就有这许多人,欲壑难填,争斗不休?
但容凛也不会就此以为,所谓他凭一己之身赴欲海红尘,以拯救黎民劳苦功高自居——啧,这话听起来就脸大破天,跟付出了多大牺牲似的。
唔,太常果然人老成精,就是会给别人戴高帽,说得容凛险些接不住话。
“做世间人皇,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望着陈淼绝美的面孔,容凛轻笑一声——他果真就是个俗人。
所以……
“护着你,本就是孤作为一个皇帝应该的啊,傻淼淼。”
容凛抬手摸了一下她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的小脸,心知她是累惨了,便笑:“这样吧,没有孩子刚好,省得我们做父母的操心。但若是只生出个女儿,便教她做女皇好了。”
陈淼在睡梦中撅了一下嘴巴。
*
天色沉黑,月华铺地,京城的一处豪华庭院内,凉风起时,有秋鸟清寥地鸣叫起来,偶尔,还要伴着簌簌振叶声,飞向远处的高墙。
“你们倒是自由自在!”
苏苑慧忿忿将手里被摧折得七零八落的花枝丢出去。
话音刚落,她身后就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穿金戴银的贵夫人,余后还跟着两个婢女。
远远地,贵妇就用无奈的声音轻唤:“慧娘,这都半夜了,你怎么还不去睡?”她叹气说,“就算睡不着,你也不晓得叫丫鬟给你打个灯笼?”
等郝氏走近,又不由惊呼出声:“你这孩子,竟被蚊虫叮出这么多包来!”
苏苑慧垂头不语。
郝氏半是无奈半是生气:“说了多少次了,慧娘,走到哪里都得记得带上你身边的丫鬟,不然为娘得有多操心?”
她也不知道这个女儿是不是常年被人围着照顾逆反了,清醒之后,反倒非要时不时喊上两句“不想被监视,要自由,要私人空间!”
郝氏只能当她小女孩家年纪大了,有了心事,所以才想做些什么,又不想被丫鬟上报给她这个母亲。
被亲妈关心了,苏苑慧顿时觉得一腔委屈有人诉:“阿娘!”
“哎哎哎~”郝氏连忙应声,一时间,只觉得头疼又心疼。
“我……”苏苑慧模仿着原主的语气,执着地问,“阿娘,我很笨吗?”
郝氏立马就红了眼眶,忙哄她说:“哪有?我家慧娘最聪明了。你看你想的那些个点子,这阵子帮家里赚了多少钱?”
苏苑慧又一字一顿地追问:“那我很坏吗?”
郝氏一路领着固执的闺女回了屋,屋内灯火通明,所有下人都已经穿好了衣服等待服侍主子:“慧娘啊,是不是……外头有人欺负你了?”
“有!——常宁她们!就连苏宛华才十几岁大,都不愿意正眼看我。不就是看不起我吗?”苏苑慧眼里噙着泪,嚷嚷着,“苏宛华长得美又能怎样,她出身还不如我,就是一个从良妓-女的女儿——”
“慧娘住口!”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都从哪儿学得这些浑话!”郝氏舍不得瞪女儿,于是狠狠瞪向了周围的下人,又将她们挥退,才苦口婆心地说道,“那杜秋娘出身再不堪,但她得了你大伯的宠,所以连带着她生的女儿,也得你大伯看重。”
郝氏手指重重地抵了一下苏苑慧额头,恨声道:“你这笨丫头,当着许多人说道他女儿——就这你还想蹭你大伯的光,去结交贵人?”
苏苑慧猛一扭头,赌气地说:“我也用不着他!我靠我自己就够了!”
“你知道什么?”郝氏没好气道,“你啊,净使些小聪明。你以为你那些小心思,别人就没看在眼里?”
郝氏曾经骄傲于自己女儿才清醒过来,就凭着聪明才气被贵人们都看得起,但现在一想到她这性格——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相处久了,又怎能不叫人敬而远之?
苏苑慧却觉得自己被小瞧了,满脸不服气:“凭什么我不行!大伯不也想着养好苏宛华这个漂亮女儿,将来好送进宫里去吗?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
年轻貌美的少女野心勃勃:“只要我展现出足够的价值,还比不上一个土著……我是说,我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花瓶?”
她熟知剧情穿书而来,怎么就不能取代那个短命的陈淼,成为未来的一国之后?
郝氏神色难辨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恍惚只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她。
她口气复杂难言:“原来你大哥曾说的,都是真的……”
“你……”郝氏突然抬起一只手捂住额头,“慧娘啊慧娘,为娘……是不是太惯着你了……”才将你惯得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苏苑慧就知她不信。
但她也没有办法了。
不知从为何起,苏苑慧觉得自己越来越不顺。
可是、可是,偏偏就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世界的走向,知道这本书里的一对主角、还有大大小小一干配角了啊!他们既定的命运都早早写明在了她眼里。
苏苑慧内心实在忍不住生出俯视:她明明是上帝之女——命运的砝码已经摆在了她的眼前,难道就让她这样拒之不理拂袖而去吗?
怎么可能!
郝氏深吸一口气:“慧娘,那日广德侯嫁女——贵妃究竟长得如何模样,你也看见了。单说杜秋娘,她都有手段稳住你大伯十几年爱宠。那贵妃呢?你以为她就是好性了?她和她爹是如何待诚意伯府,众人也都看见了。”
苏苑慧面露不屑:“那是诚意伯府该得的!”
今生陈淼如何入的宫,过程上是出了些差错,但结果未变,所以苏苑慧也就没多想,只以为是自己穿书引起的蝴蝶效应。
要知道,追根究底,陈淼入宫这一遭,还真得应在那方蕴兰的头上。
女主角陈淼是被她养父陈全从河边捡回来的弃婴,他知道自己女儿生得夸张,不待她长成,就小心谨慎遮掩其相貌。
但随着陈淼十六岁生日临近,一方面她已经许久未能进城了,小姑娘想看看热闹,二来她也是想亲眼监督生病的老父亲进医馆求诊问药,便苦苦央了陈全。
陈全拗不过她,令陈淼戴上幕篱遮掩一番后,带女儿进了城。
这时候,因着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方蕴兰与赵皎置气,在珠宝阁买个南珠头冠没争过对方。方蕴兰强忍着气急败坏摔门而出,恰好此时肩上挑着一扁担鱼筐的陈全行至路边。
方蕴兰只瞧了一眼,就不耐烦地挥手下令:“又老又丑!真是什么脏的臭的,都敢来这儿碍眼了!”
贵族少女冷哼一声:“来人——去,将他赶走!”
那高傲到不可一世的声音渐渐行车远去,却就此轻描淡写地改写了陈全父女两人的命运——
方家下人粗暴的随手一推,令陈全站都站不稳,直到终于忍不住腿疼,一脚跌落进外地行商的货车上,货物纷纷落下,当场砸断了陈全的腿不说,那被惊得跌破了手中玉佩的富商不依不饶,又推倒了前来护着老父亲的陈淼。
这下可好——
贫贱老朽那藏头露尾的丑八怪女儿,赫然变成了绝色美人,神女跌坐泥尘,如天鹅引颈,惹人心折……又抑不住凡人渴慕。
一双双眼睛渐渐贪婪,写满了蠢蠢欲动。
群狼环伺之际,风吹帘动,微服出巡端坐高台的天子循窗隙望来,一眼就看见了面纱被吹起的陈淼。
尔后,一俊美男子只身走入人群,主动向陈淼伸出了手,问她要不要跟他走。
陈淼只思考了一瞬,便回握住了他的手——
此人正是当今皇帝,容凛。
也是将静亭侯满门抄家送去岭南,间接为陈全逝去的妻子二人雪冤之人。
第32章
美人泪垂,向来胜过千军万马。
容凛也未曾例外。
而陈淼只是被逼无奈,选了个敢挺身而出的贵人。
或许当时换了一个人,那人也并不是容凛,她仍会这样做。
直到心存惶惶的少女被一路领进皇宫,她当即大为震动:“你……您是陛下?!”
容凛转头说:“此事不假。”
先前少女哭红了鼻子,分明是极难过的,却又坚持用瘦小的身躯试图护住已接近半昏迷的老父亲,任谁都看出她色厉内荏,只是无人忍心出面揭穿。
比起那张过于引人注目的脸,她的穿着简直堪称寒酸,除此以外,她还拥有一双挂着清茧、饱经沧桑的手,这会儿正紧绞在主人身前——明明素裙无钗,却艳比牡丹,默默忍泪的模样更是美得如画如仙。
容凛眼神冷不丁就被烫了一下。
原因无它,只因这少女模样太过可怜,太令人心软。
他心念一动,丝毫不嫌弃地亲手拿丝帕擦干净了少女哭花的脸,思量片刻,温声道:“你与你父亲的事,孤都看在了眼里。”他再流利不过地将话说完,似乎此前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一般,“你们也算无辜,孤已找人原价赔付了——”
容凛勾起嘴角,信手轻扯了一下小姑娘歪了的发带,将它扶正:“就当为今日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缘分吧。”
少女倏然流下泪来:“多谢陛下。”
容凛微微侧身避开了她水洗一般的明眸,心下不禁恻然。
哪知转眼那少女却又破涕为笑:“所以,”她揪住了他的衣袖,“我如今是陛下的妃子了,是也不是?”
容凛迟疑一瞬,道:“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是。”
于是少女斗着胆子接近他,试图缓缓贴到他身边。
而容凛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我叫陈淼。”她说。
这就是两人原著中相识的始末。
这真是一场充满戏剧意味,而又再浪漫不过的相遇。
彼时苏苑慧作为看客,也曾因这部小说笑出满脸姨母笑,感叹这可真像是一种命中注定。
但如今苏苑慧已成了局中人,纸片人的浪漫成了现实——
于是,这场相遇于陈淼而言成了一场幸运,但对容凛,一个帝王来说,却很难说不是一场劫。
“……贵妃不孕。”
苏苑慧定了定神,信誓旦旦道,难掩其神态之间居高临下的优越。
“慎言!”
女儿说得如此斩钉截铁,郝氏却不禁握紧了拳头,左右张望,生怕隔墙有耳。
然后她才被吓到一般,压低了声音半是咬牙半是感叹地说:“慧娘,你是真不怕祸从口出啊。”
郝氏面色勉强:“慧娘,之前你凭借诗才引来燕山长的女儿注意,倒也是一步好棋。事发突然,娘也不管你是从哪儿找来的无名枪手还任你张扬——你倒也别急着反驳,你才清醒多少时日,那些作品里又含了多少典故,你娘我也更不是什么大字不识的乡下人。”
她草草道:“我劝你……还是趁早停了这门营生,这事是无法长久的。”谁与她这女儿走近多了,泰半也是能发现得了。
“娘!”苏苑慧仗着此世只她一个穿书人,直视了郝氏的眼睛反驳,“那就是我做的诗!”态度很强硬。
“那就是娘误会你了。也是娘之前听到席上有人质疑说你找了代笔,心里实在着急。”郝氏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还有就是之前主动看中上门求亲的伯爷幼子……”
苏苑慧更是连连摇头:“娘,我不嫁!我不嫁他!”
“那你要嫁谁,慧娘?”郝氏突然长长叹一口气,“你想要嫁给谁?”
“女儿不嫁他,自然是几年过后,这些勋贵人家还在不在,都还是两说。”
郝氏诧异地望过来,苏苑慧继续说下去:“陛下即位之后,磨刀霍霍,剑指右相一派。女儿敢担保,与右相走的太近的人家,未来下场都会很惨。譬如那诚意伯府,素来居心不良,定是其中一家。”
苏苑慧镇定道——这也是她从书中看来的。
而苏苑慧长在红旗下,回想起这段情节,接受得也自然:以右相顾应和为首,盘踞朝堂已久,尸位素餐,尾大不掉,按通俗的叫法来说,就是形成了所谓门阀。
那么,反派当然是要被打倒,才好维护男主的中央集权阶级统治嘛。
郝氏听了没有说话,许久,才问道:“慧娘,你都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些?”
就连郝氏的夫君、苏苑慧的父亲,作为一家之主的苏道宽都不曾透露的东西,她一个渠道不通的女孩子……
“女儿先前和贵人们走得近,这些您也是知道的。”对此苏苑慧也已准备好了理由,她侃侃而谈,“母亲,要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顾应和风光太久了,天家尊贵,本就容不下他们这般嚣张的。”
其实苏苑慧只是凭借着她对书中的印象,再依照她看过的清宫剧发展信口推说,却也被她误打误撞猜着了大半。
苏苑慧自忖她来的时间点其实很好,却总因为各种意外,未能给男主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
但现在剧情也才刚开始,容凛对陈淼的喜欢,多还只停留在那副皮相,还有一个男人对美色本能的怜惜。
苏苑慧心想,到时,她是能容得下男主身边有原著女主的……大概。
毕竟容凛是个皇帝,还是个被原著盖章定论的有为之君。
苏苑慧自认为,她会背……作诗,懂化学,能发明(咳!)菜谱,会口述许多前所未有的画法理论,于哲学一道也能信手拈来娓娓而谈。如今她就已在京城文士圈打下了才女的名头。
她甚至还懂得容凛的韬略和抱负!
苏苑慧越想越忍不住兴奋:“……阿娘,只要我对陛下足够有用,自然就能得陛下青眼。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重视我独一无二的价值!”
郝氏表情很平静,看不出她信与不信:“好了,阿娘都知道了。”
苏苑慧两只眼睛迸出火光:“阿娘,你真的信我了?!我真的可以!我们苏家会……”
她就知道,天家之滔天权势,谁得了这泄露的天机,能强忍住无动于衷的呢?
“慧娘,娘懂你心里着急,但天真的很晚了,你先睡,最近你真的太累了。”郝氏眼神出奇的冷静,开始柔声宽慰已经着急到有些魔怔的女儿,“明日,一切等明日,等你情绪安定下来,再与阿娘细说。”
苏苑慧很清楚,自己近段时间的闹腾,已经让这府上许多人都觉得她不够安分,也只有眼前这个素来心疼女儿的母亲,还能全心全意支持自己了。
郝氏临走前,苏苑慧两只手捏着被角小声道:“阿娘,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信我。”
郝氏朝她微微一笑:“阿娘自然信你。”
然而等贵妇人转过身——
“封了小姐的门!”
郝氏的眼神一瞬间幻作毒蛇,恶狠狠地仿佛要择人而噬:“有谁敢与她通风报信,我便将她断手折舌,卖到贱民窟里去!”
*
接到属下回禀的消息,谢均半分不敢耽搁,匆匆就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将其递到了陛下面前。
容凛不由深深皱起眉头:“谢均,你那头走漏消息了?”
谢均将身体一躬到底:“微臣不敢。”
“那可就奇了怪了。”容凛抖一抖手里薄薄的几张纸,不禁冷笑出声,“我倒不曾知晓,孤的千牛卫与禁军何时竟成了筛子?”
“——还是竟连小小皇商分支家的小女儿,都如此消息灵通、眼光独到!”连他下一个预备开刀的人都看出来了。
谢均斟酌再三,终于道:“依微臣之见,那苏家女,怕是有些古怪……”
“孤当然也知道她古怪。”容凛也想起她来,吩咐了几件事,“将她神智清醒后的行迹再仔细统计起来,再比照一下。还有,再派人到她身边,试探一下她对贵妃的身份还有何说法。”
容凛思索片刻,又道:“孤也算与她照面数次——她不怕孤,而且似乎还很笃定孤身边会发生些什么。”
对比谢均都一一答应下来:“恕老臣先前疏忽。”
容凛象征性地微笑:“大将军你还真是,一有事就自称老臣。”
年轻的陛下眯了眯眼:“不过……孤倒是还真想看看,她是与人暗度陈仓,还是真的身怀天机。”
处理好这件事,容凛又回忆起苏氏女信誓旦旦称贵妃必无身孕。
他皱着眉头,挥手停了欲要通报的宫人,在宫门处驻足片刻后,进了昭阳殿。
容凛原先还有满肚子正事要说,比如他想仔细问问淼淼,她是否认识、见过一个姓苏的女儿家,还想说你难道是曾受过什么伤,怎得这么多人揣测你怀不来孤的孩子……
容凛叹气:明明御医日日请脉,都未曾说过什么。
然后他就在后殿撞见了陈淼。
他的贵妃娘娘,正穿着一身浅色常服,吭哧吭哧地追着一个白软包子,几人咯咯笑地围着殿柱转圈圈。
名为宫女实为侍卫的晨星耳聪目明,第一时间就中止了这场幼稚游戏,主动碰了碰陈淼的胳膊。
抬眼之后,贵妃目瞪口呆。
容凛回过神来,沉吟道:“淼淼,你这是打哪家骗来的小姑娘?”
第33章
自打陈淼正式接过了宫务,那么对她而言,接见前朝命妇就不再是一个偶尔的突发事件,而被贵妃当做是一桩应尽的义务了。
今日下午,皇室宗亲们携了孩子,前来长宁宫探望太后。
陈淼生得见之忘俗,令人一瞧就知道将来必不可小觑,又是如今陛下唯一的身边人。
贵妇人们待她那可真是十分的和气。
被带进宫的小孩也大都十分省心,也十分好带,和陈淼记忆中村子里要调皮许多的小伙伴们截然不同,并且个个都生得伶俐讨喜,让人心动非常。
太后她老人家是很通情达理的,鲜少对着儿子儿媳催生,而在容凛有意无意的纵容下,身为太后儿媳的陈淼竟也没那个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自觉,便在一旁乐呵呵地看起了热闹,真心觉得每一个团子都显得那么机灵可爱。
一帮贵妇人们开始聊天,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开始炫耀——你家孩子生得真是好,哦,我家这个是比不上了,不过是前几天刚又得了大儒夸奖/独自打完了一套拳/给我祝寿亲自抄了一幅字/都开始学绣花了……云云。
小孩子们进宫前被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不知是不是被人背后特意教过了,还是单纯被眼前这个美貌过分的贵妃娘娘震慑住,一时竟有些怯生生地不敢凑上来。
陈淼出门前只意思意思化了个淡妆,毕竟她眉形天生弯翘,顾盼神飞自然灵动,脸上就连胭脂都未施,两颊天生自带桃花粉红,就显得气色绝好。
她笑眼盈盈,只端坐在那里,就有如仙女下凡,令人望之便忍不住心生倾慕。
也许是感受到了她的善意,穿着五颜六色的小团子们终于渐渐鼓起勇气,慢慢地凑上来,一个个拿鼻子嗅了嗅,也没闻到类似那头因夫人们聚集起来而一时过于集中的脂粉香气。
陈淼和这帮脸面干净的小花骨朵先是大眼对小眼,各自观察完毕,然后花骨朵们回头窃窃私语,不知说了些什么,接下来就跟一同约好了似的,排着队挨个走上前,奶声奶气地跟陈淼打卡。
乍一开始陈淼还有些手足无措,心神乱了片刻,才恢复镇定,顺势令挽翠将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一一发下去。
花骨朵们收到礼物,顿时表现得很开心。
然而不多一会儿,陈淼就发现了其中的一个异类。
也不能说是异类,那个小白团子周围还坐了一圈女孩子,身量也比看似与她同龄的女娃娃们要高出一些。
她的脸也生得更圆,只是这会儿正独自一个人守着圆桌,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看她们嬉闹,自己则双手捧了块绿豆糕边看边啃。
期间,陈淼还瞧见圆脸女娃对面的一个女孩子蹭蹭蹭地跑过去,不由分说就将自己手里的荷包与那孩子手里的换了。
见状,陈淼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但她左右瞧瞧,发现连小软包子的母亲也只是含笑着朝这边望了一眼,管都没管。
陈淼心疼了,便主动过去。
周围本就在悄悄留意的花骨朵们,刷地一下将眼神移到这边来。
陈淼则难掩关切地问那圆脸的花骨朵:“你爱吃绿豆糕啊。”
身着淡紫色圆领襦裙的小女娃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豆糕:“嗯。”
陈淼以为是这孩子有戒心,不过这也是件好事。于是她捏起了盘子里统一样式的绿豆糕,尝了一口,夸奖道:“果然很好吃。你很会挑好吃的呀,真棒!”
女娃娃眨了眨眼睛,然后慢慢地将眼睛弯成一双月牙。
陈淼又旁敲侧击地问:“你喜欢现在的这个荷包吗?”要是说不喜欢,她可以这就给人换了。
白软包子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荷包。
再抬头,她对上陈淼关切的眼神,慢吞吞地说:“皇嫂,你是喜欢吗?”
她主动伸出手:“送给你。”
陈淼一怔,然后就被感动到了——多好的孩子啊。
于是等到孩子母亲不小心洒湿了衣服,告罪说要下去重新换一身时,陈淼便主动提出说愿意暂时照顾这孩子。
孩子的母亲,忠献王妃也乐见其成。
于是便有了容凛现在瞧见的这一幕——
“我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头发左右两侧各扎一个髻,插了花簪,还长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此时面对陛下的疑问,她鼓着可爱的包子脸,慢吞吞地将这几个字吐了出来。
而且这个时候的小孩子声音清脆,奶声奶气,也确实辨别不太清男女。
陈淼正要脱口解释的话顿时卡在了嗓子眼。
她眨眨眼,和晨星面面相觑,有些不明白这是个什么状况。
容凛这才蹲下身,细细端详了那小白包子半晌,才悠悠道:“哦……是阿猫啊。”
陈淼瞪大了眼睛,也顾不得小孩子究竟是男是女了,蹭地一下就蹲下身,和那小娃娃对上视线:“你不是说你叫阿狸吗?”
阿猫则继续用他那小孩子特有的慢吞吞的语调,强调道:“狸猫的狸,狸猫的猫。我阿娘说,要不是我爹不同意,我一生下来,是要叫阿狸的。”
然而,尽管阿猫还是个奶娃娃,却也已经学会从旁人的嘲笑声中,隐约意识到一件事——至少阿狸是要好听些的。
于是年幼但善于变通的阿猫临时暗下决定,要在特别特别漂亮的皇嫂面前掩饰一下自己的不足,以避免被人嘲笑的尴尬。
陈淼一时默然。
阿狸拿葡萄眼睛瞅了她半晌,接下来欲言又止,似乎是还想开口哄她:“皇嫂,你还想玩吗?”
陈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番话,差点泪奔:原来在他看来,之前不是她哄他,而是他哄她吗?
容凛听了就笑:“唔,阿猫——你果然是你爹娘的孩子。”
阿猫又用他那双大眼睛瞅了瞅眼前的皇帝表哥,这个人他知道,比他阿娘还不好糊弄。
于是阿猫默默鼓了一下脸,不再吭声了。
阿猫大名容准,今年刚满五岁,是忠献王妃四十多岁老蚌生珠、才艰难产下的第一子,同时也是忠献王容铖唯一的嫡子。
说起忠献王容铖,不例外地继承了容氏一族的好相貌,甫一长成便一副风姿俊朗的模样,倒是为人嘛……确实是不拘小节、过于风流了些,膝下长成站稳的儿女就有十来个,在朝为官也有过不少冲动时刻,但人无完人,无论朝野民间他的风评都相当不错。
忠献王妃朱平英生得面貌寻常,性格却疏阔大气,时人看来颇具男儿之风。
说起容铖与朱平英之间的缘份也是玄妙——容铖年轻时太不着调,被老忠献王赶去北郡历练,哪知他少年自大,领着贴身随从不听指挥在北郡的黄沙漫天中走迷了路,多亏北郡一普通部将之女朱平英带兵赶到,才不叫他一帮人埋尸于此。
单看朱平英的名字,朱家也没将她往正经的大家闺秀去养,北郡人都知道,朱家小姐在本地打遍男儿无敌手,容铖得救回城后,更恨不能与她结为异性兄弟。待之后朱平英在一次边境战斗中伤重难孕,容铖干脆提议自己娶了她。
二人一拍即合,当即同意结为夫妻。
容铖偏爱大胸细腰,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朱平英与他成婚前就知道了,也未曾这件事放在眼里——她中意的也本不是容铖这一款,人家喜欢弱不禁风美少年。
于是返回京城之后的两夫妻相处,在旁人看来就很有意思:两人都挺喜欢歌舞,家里也蓄养了戏班子,夫妻俩时不时就一块饮酒赏舞,互相点评。
别看容铖上上个月才刚纳进门第九房小妾,但想当年他第一次东窗事发,就有“好心人”专门去提醒了忠献王妃,一时间也闹得满城风雨。
容铖讪讪地回到家,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朱平英就率先道:“我已经着人打听过了,你眼光不错,那女子也是良家出身,家道中落才叫你这个色胚捡了便宜——将人纳进门来吧,以后就让她随我在后院一道跑跑步、练练刀枪,才不那么容易被人欺负。”
后来那女子进了门,本以为会遭下马威,却没成想大妇是真心庇佑,从此便对王妃十分恭敬,唯朱平英马首是瞻,她所生的长子就是现在的忠献王世子,娶了南省学政嫡长女为妻的那个。
兴许是这第一个妾室就带了个好头,此后忠献王妃后院妻妾相处和谐,叫外人看了,都要忍不住感慨:这可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啊。
……
面对陈淼的眼神凌乱,阿猫又慢吞吞道:“前些日子,我不小心把侄女妹妹们的漂亮衣服弄坏了,阿娘教训我,就叫我扮作女孩子。”
忠献王的妾室这些年已经给他生了不少孩子,而容准的大哥容决十八岁就被立为世子,同年成婚,头生女如今也差不多和阿猫一般大。
不过有件事容准没说——因为朱平英的喜好,忠献王府后院的练武场一直没空着,于是就有愿意讨好王妃的妾室,自己主动、甚至让自己孩子也加入王妃的练武小分队里去——容准不仅是弄坏了侄女的漂亮衣裳,还皱着小眉头,训斥闲下来就凑头到一处讨论看书绣花的侄女妹妹们不够上进。
是的,容准自诩天生的小男子汉,自然是不喜欢绣荷包绣花这种东西的。
朱平英,也就是忠献王妃、阿猫他娘,便一脸微笑地叫他也去做女孩子好了。
陈淼:“……”
她回忆起方才座上那位落落大方、看起来似乎与其他贵妇人别无二致的忠献王妃,顿时觉得自己大开眼界。
容凛听罢便点点头:“确实是王妃能做出来的事。”
说曹操曹操到,外头宫人传话,说朱王妃打发人过来赶着接孩子回家了。
陈淼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又有些不舍地和阿猫挥手道别。
第34章
说不好究竟是天然还是腹黑的阿猫被接走了。
内殿里,容凛微微颔首,细细向脸色犹显迷茫的陈淼解释:“阿猫出生时状况有些不好,后来,家里就请了齐云山的道长给这孩子批命,玄灵道魁说阿猫命中带煞,将来必见血光,而八字里的煞气若不化解,指不定就要家宅不宁,带累六亲。所以为了化煞,这头十年,要么是将阿猫做女儿养,要么是让他常与女孩们呆一块。”
是的,方才可爱的阿猫,就是这样一位常年周旋于女童之间的男孩子。
而且,“幸好”他爹还是个风流种子,忠献王府后院现场就能扒拉出好几个和阿猫年龄相近的女娃娃——阿猫的妹妹和侄女们。
陈淼听罢,不由鼓起脸:“怎么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说起来,咳,曾拉着陛下拜文昌帝君和文殊菩萨的贵妃,心里其实是不大信这些的。
在她看来,好好的男孩子怎么随便就说要将人当女孩养,要是将来移了性情,误以为身份错乱,那可要怎么办?
容凛不置可否:“这种事,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家里人求个心安也好。”
对此他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便跟不了解道魁名气的陈淼好生科普了一番有关齐云山的源远流长,以及玄灵道长算卦批命一一应验的神奇过往。
时下,大多数人还是多多少少信点命的,途中遇见个山头,如果手头无事,朝这个方向拜一下也不会少块肉。
陈淼听得大开眼界。
但除此之外,她还是拧了眉,心里总觉得说不出的别扭:“可是,阿猫总要出门的,万一……万一阿猫被人嘲笑了呢?”
这个陈淼觉得自己还是懂的——她小时候和阿爹住在村子里,那会儿她身边大概五六岁大的孩子,就已经渐渐意识到男女之别。
这时候,女孩要开始学着做些“女孩子应该做的活儿”,出门摘野菜都会有意识地摘下朵野花戴头上,男孩子则能继续脱了衣裳光着身子跳进河里泅水。
长到一定年龄的男孩子,要是还继续跟女孩一块玩,那可是要遭受小伙伴非议的。
咳,当然,那时候所有人都争着想和小陈淼一道玩。
……
容凛对陈淼这番话的反应则是——抬手刮了一下她鼻子:“阿猫那小子才不会。”
陈淼下意识里眨了一下眼睛,抱住他的手,貌似委屈地咕叽了两声。
容凛看着她轻轻笑:“嗯,看来贵妃娘娘果然是个好心的皇嫂。难怪我们阿猫这么喜欢你。”
不理会他的打趣,陈淼仍不肯罢休地睁着大大的眼睛,想听他继续讲有关阿猫的故事——能想出那等法子治理儿子的朱王妃,好像一听就很厉害的样子。
容凛倒也不卖关子,耐心对人娓娓道来:“皇叔和朱王妃本来就没指望能有个孩子,连世子人选都早早培养好了,所以阿猫对他们来说,来的相当意外。皇叔他,本来就不缺儿子,可对于这个老来子,又眼见着就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嫡子——他当然也心疼得很。”
那态度,甚至真是在疼一个小棉袄闺女了,要星星不给月亮那种。
“唔,所以,”容凛斟酌着说出,“皇婶她就有些担心,怕孩子一不小心被他爹给养坏。”
阿猫实在是来的太晚了,在他出生后,背后不知有多少人揣测这孩子的存在会不会给忠献王府带来新一轮的纷争,又或者就真的干脆养不大。
但朱平英为人豁达,她生在北郡,长于北郡,眼中见惯了草原开阔,心中装满了天际无垠。当年,她十几年不畏艰辛刀血磨砺的志向军职,却因为一场战役重伤毁于一旦,突临此境,她也很快就调整好心情,起了兴趣,便来京城欣赏新的风光。
朱平英也是真的在将忠献王容铖后院的侍妾当成了自己的兵来带——她不曾对容铖有所求,实际上虽没把他的妾室儿女当自个亲生的姐妹儿女看待,但也从不苛刻偏待。对她来说,能调教得听话就算,即使手底下的兵有时阳奉阴违也属于正常,她不在意那些。
阿猫被亲爹恨不能溺爱,同时也被上头大他许多的哥哥姐姐们悄悄当儿子看。
对于这种状况,这孩子是很淡定的。只是,管他的人有这么多,他心里还是觉得他阿娘最厉害,无他,就因为看起来王府上所有人都听他娘的。
因此,阿猫才小小年纪,就试图做到说一不二。
而说一不二的第一件事,就是也先像他娘那样,为人要以身作则——
其实多的是小孩子爱吃甜,但自从有人逗阿猫说只有女孩子才那么爱吃甜食,本身并不嗜甜但也不拒绝的阿猫,就很有志气地坚决表态说他再也不吃了。
尔后,朱王妃轻飘飘递来一句“男子汉要有自己的主见”,阿猫就又跟经历了一场大彻大悟似的,从那以后,必然要在人前吃一口甜的。
忠献王自此后悔不迭,是另外的话。
而这孩子也学了他娘的护短。
但看下午他和陈淼相处,他小孩子一个,长得清清秀秀,行动又温吞,扮作女娃也毫不违和,自以为今日初见面,和美貌又温柔的皇嫂相处不错,又哄了人开心不已。
阿猫不禁觉得满意,自衿地鼓了鼓肚皮。
而且陈淼还不晓得,下午阿猫看似被当面“抢”了荷包还表现得逆来顺受,其实在人家看来,不过是他在照顾包容自家大侄女罢了。
(阿猫慢吞吞地拍拍粘了糕点屑的手:不用谢,都是我这个叔叔应该做的。)
听罢容凛的解释,陈淼恍然大悟。
然后她就很感动:“阿猫……果然是个好孩子啊。”
容凛不由挑眉。
这时间大概是真的有什么心灵感应,当然,也可能是晨星在背后使的眼色到位,陈淼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些什么。
贵妃娘娘便适时收敛了自己多余的好奇心,试探着问道:“陛下,你小时候也像阿猫那样——”那样可爱吗?
陛下轻咳一声,却是答非所问:“孤没有乳名。”
——所以,真的只是阿猫他们家才有,爱妃你,就不要再用那种莫名闪亮、好像有所期待的样子看孤了。
隐隐约约间,容凛似乎是听见他的贵妃失望地小叹了一口气。
但陈淼俨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她再接再厉:“那,陛下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说着她稍稍后退半步,看着眼前长身玉立、俊朗清雅的夫君,不觉难以想象他短手短脚的样子。
陈淼没察觉容凛的哭笑不得,犹自陷入思索:……唔,果然是无论脑中如何试图构建,都觉得难之又难。
事实上,若不是记忆里京中传言说陛下身体欠佳的印象太深,而入宫后陛下同她讲起药理时也头头是道,陈淼也看不出他曾遭疾病缠身的影子。
见她态度还挺执着,容凛犹豫了一番,半晌,他道:“大概是……和阿猫差不多。”
以陛下一贯的态度,这个回答显得很谨慎。
倒是陛下的爱妃不太满意:“那是什么样子?”
陈淼一边好奇一边在心里微微叹气,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不曾留下阿猫了。
容凛见状,再度轻咳一声,便捡了些曾听说过的话:“孤倒是听母后说起过。她说孤的性子……大概有些急,但也很稳。”
然后他解释道:“比如,据说孤小时候,常常会每天慢慢地自己扶上矮几,从走学会跑。”
容凛小的时候,长得并不如何起眼,盖因一个天生有疾的稚子终日一副病殃殃的模样,气色欠佳。这些话,还是他初登基的那几年,从母后那儿听来的。
陛下的唇边不由勾起笑意。
陈淼坐在他面前,双手捧脸,半抬着头看他,脸上的笑容很好看。
容凛刚从记忆中回神,就发现自己被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
顷刻过后,他微微俯身,轻轻亲了一下贵妃的眼睛……
终于,过去这好一会儿,陛下记起自己原先是要来干嘛的了。
容凛便主动牵过爱妃的手,正要将人领到美人塌边坐下。
但是,如今的贵妃,似乎不太想跟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多诉衷情——
陈淼后退一步,只剩手还未挣脱,就原地对上看着她挑眉的容凛。
她顿时眼神欲说还休,开口却是先道了歉:“我知道错了。”
容凛立刻就蹙了眉:“淼淼,你怎的又道歉?”
“……我不知道陛下这么快就来这边了。”陈淼的话音与他一同落下。
容凛不动声色地抽了一下嘴角,抬手摸摸她的头,心里不禁觉得有趣。
但他面上却先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淼淼啊……”
容凛的语气无奈,且暗藏一丝丝好笑:“你究竟要躲着孤到什么时候?”
距离他们第一次同房已经有段时日了。
容凛私下里觉得,自己的表现应该还算是,咳,令人满意?
毕竟,贵妃娘娘好奇的花样可多了,在行房这种不好对外人言的私密事上,尊贵的陛下都只能是贵妃娘娘的试验田。
而在容凛看来最可爱的是,每次贵妃娘娘想来点新花样,行至中途,她又突然害羞了。每每到这时,还得陛下自己来,哄着她继续。
于是容凛就觉得,这种白天上朝、晚上和贵妃谈情的生活,过得分外惬意。
然而这几日,陈淼却开始学着避开他走了。
是的,一开始就勇敢剥了陛下衣裳的贵妃娘娘,直到最近,却破天荒开始害羞了。
容凛眼神幽幽地瞄了一眼殿内的某个方向。
不知什么时候,缩在角落里的晨星已经悄悄溜走不见了。
陈淼这边,也才将余光收回来,自以为无人注意地悄悄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就捂住了耳朵,比起先前,声音立刻就理直气壮了许多:“不许你说!臣妾不要听啦。”
说罢,她还要再哼哼两声——那意思是,再说……再说她就要闹了!
容凛终于失笑。
他笑着摇摇头,果然没有再说。
本来嘛,依照陈淼的性子,她是不至于这么害羞的。依容凛看来,不说贵妃娘娘平时表现出的,嗯?豁达?毕竟之后她连龙体都主动推了,不应该和往常一样大大方方吗?
陈淼一开始倒是这样觉得的——在贵妃看来,夫妻敦伦,也是应有之义,她喜欢陛下,陛下也喜欢她。
陈淼:(*∩_∩*)
在那天之后,心腹大宫女挽翠对她贴心照料一如既往,李嬷嬷和安嬷嬷也只是眼神中添了欣慰。
见状,陈淼便只害羞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就心安理得多了,没表现出什么异样。
再然后,陈淼就发现,晨星开始时不时偷偷观察她。
为此,陈淼专门找时间背了人,悄悄问她。
晨星便扬着下巴,自信满满道:“娘娘,到时候小皇嗣练武打基础,就由我来启蒙吧!”
陈淼:“……”
一说到这个,要好几个月才及笄的晨星就开始忍不住偷笑:“嘿嘿,嘿嘿嘿——娘娘你到底什么时候怀孕啊……”
脸上犹带稚气的晨星一脸向往。
陈淼这才慢慢反应过来,当场不禁有些花容失色——要知道,晨星不同于旁人,陈淼私心里,是有心拿她当妹妹看待的。
于是贵妃终于开始觉得不好意思。尤其是后来晨星在场的时候,她和陛下亲近一些都觉得脸上有些臊得慌。
说来奇怪,明明在此之前她也常和陛下亲近,却几乎没生出这般窘迫。
容凛却明显笑得很开心。
他的眼睛很明亮,也很温柔。
陈淼趴在他肩头,将小烦恼絮絮叨叨地讲了一通,讲着讲着,就渐渐忘了羞窘。
“……咳。”她靠在陛下肩膀上,半侧着脸看他,一抬头就能瞧见容凛不自觉上弯的嘴角,和凝神细听中的温和眼眸,只觉得心头砰砰直跳。
她小幅度地摇头晃脑,也弯了眉眼对他笑,一双黑瞳潋滟如波,似乎能从里头掬起一汪春水:“陛下到底想跟我说些什么呢?”
第35章
容凛竟表现出难得的迟疑。
这份迟疑来源于他对陈淼过去的不确定。
陈淼侧头来望的眼神,干净得好像一汪水,里面写满了喜欢与无辜,有些东西正在那里头不住地闪烁,就像一朵花的绽放。
容凛的心口又传来熟悉而又不可言说的悸动,待一时的汹涌退去,只剩被阳光晒后,那份暖洋洋、懒洋洋的餍足。
他突然就长叹一口气,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爱妃,你……可千万别再对着别人这样看了。”
陈淼居然还挺自得,她喜滋滋地笑出声来:“陛下喜欢就好了。”
于是容凛状似沉痛地点头:“嗯!”
短短一个语词,就让陈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她印象里,陛下也总是一个很风雅很矜持的人,他的气质比容貌更盛,仿佛他本人随时都能换下那身象征着皇权的袍服,尔后席地而坐,便可观星望月抚琴听雪,与她对坐时,仍一如最初——言语恳切,眼神克制。
实在美好太过。
但无疑也会遥远许多。
所以,隐约间,陈淼心里总有点不确定在里头。
但同时这姑娘又很心大,只要陛下对她笑一笑,偶尔的不安与忧愁又径嫁入南极生物裙霸八三凌七气勿三六每天更新欢迎加入直如潮水般退去,像从没来过一样,欢喜也重新涌上心头。
尤其是陛下冲她表露不一样的情绪时——
贵妃的语调忽然上扬,显得极轻快:“我要听!”她晃悠着容凛的袖子,在半空中荡啊荡,“陛下肯定是有话要跟我说。”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陛下沉吟许久,然后用一种沉静的语调道,“只是孤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陈淼不时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倒不是想做什么,更多的只是出于纯粹的对他的身体的好奇。
贵妃娘娘现在还没度过那股新奇劲儿……大概?
容凛动作熟练地将她搂回来,示意她接下来要认真听:“不过在此之前,孤想与你说一个刚听来的故事,也许故事听起来会有点奇怪——”
陈淼好奇道:“奇怪?”
“似乎是。”
然后容凛用第三人称述说了苏苑慧的故事,他试图不带个人情绪地进行描述,但语气仍忍不住会有些纠结和无奈。
“所以,淼淼,”容凛低下头,轻声叫她的名字,“你觉得此人,口中所说是真是假呢?”
“那个女孩子懂得好多!”陈淼一脸羡慕。
容凛:“……”
陈淼思维情不自禁地发散:“所以,那些诗真的是她做的吗?”
“……多半不是。”容凛思量片刻,才斟酌着答道,“作诗不是那么容易的。那姑娘的作品风格多变,大儒私下里仔细推敲过后也称其是极精妙——孤倒不是要质疑她什么,只是她连自己写出的个别典故都解释不清。”天生诗才也不是这么个表现的。
这苏苑慧也算聪明,除去一开始一鸣惊人的大作,此后她在人前“作”出的诗,诵读出口时都大致气韵相通……看似是这样。
容凛:“至于说起作诗时要讲究的那些意境、声韵、辞气……她也是半点不懂。但这都是次要的了。”
以上还是容凛私下里觉得不对劲,事前就特意派人查过这女子、之后也针对琢磨了的前提下,至于外头的许多人,兴许仍真以为苏苑慧是个才女。
容凛语气玩味:“而且,她还貌似信誓旦旦地表示……她对孤情根深种。”
这个嘛……容凛就不置可否了。
只因他毕竟见多了对自己大胆示爱的人的表现,如今自己又陷入情网,对于情之一字,已是别有一番体会。
……那姑娘,可是从一开始就不大像。
更像是为了一种别的什么东西。
陈淼失望地啊了一声:“这样啊。”
容凛拒绝去想她失望的是什么。
他有些无奈道:“淼淼,孤发现你,似乎真的会对读书好的人……很容易有好感。”
一开始对他时就是,容凛温声对她讲书,这姑娘会渐渐捧着脸,眼睛会放光,差点让他以为那是仰慕。
实际上,陈淼自己就十分用功。
与容凛自身和他身边的那些人相比,她绝对算不上冰雪聪明,但中人之姿还是勉强抵得上的。
不仅如此,一朝养尊处优起来的贵妃娘娘表现得还十分努力。之前有许多次,容凛就见她午膳之后还要窝在有风吹过的窗下,聚精会神地捧着一杯冰饮,一边时不时满足地舀上几口,一边看手里摊着的宫规账簿。
“啊,这是我要想成为一个称职的贵妃就应该做的呀!而且现在我周围,对我的要求除了好好学习,似乎也没别的了。”陈淼坦诚答道,她美滋滋地又咽下一口清凉的水果,“环境还这么舒服。”
这还是在容凛看得见的地方。
往日里,陈淼被安排了课表,完成后安嬷嬷李嬷嬷也多夸她,也并不是出于谄媚。
而容凛更向来不是那等自恃天资优越就对比鄙夷他人的性子,自然对小姑娘的表现多加肯定。
于是,对于曾经在诚意伯府被人质疑不够聪敏的往事,陈淼很快就抛诸脑后了——当初那些人行事,一方面是出自府上主人暗中授意的打压,一方面也是对与陈淼盛世容貌同等的苛求。
……
“那倒也不是。”陈淼摇头,“是我阿爹喜欢读书人。”
容凛:“嗯?”
他摸了摸陈淼的后颈,觉得那里似乎有点凉,便想着要不要督促贵妃娘娘加件衣裳。
后者则含糊地解释说:“阿爹曾经属意我嫁个读书人,会放心许多。他觉得,书读得多了,这样人就会显得文雅。”
陈全大半辈子都是个打渔卖鱼的,撑着条船杆走得路远,沿着渡口遇见的人也多——他自然知道家境贫富与文化教养对人的影响极大。
他们村在京城近郊还好,而天南海北,无一例外在越穷且更远的村里,风气也往往要来得更野蛮,连男人动手打女人,也是司空见惯。
尤其是自从陈全结识了今科状元郎李肃,他设想的女婿样子就一下出了大概的模板——相貌出众,衣食无忧但本分置产,祖上做过官所以能在本地有所震慑,兼之性情温柔,彬彬有礼,更重要的是,不仅耐得住性子,还重情重义。
连女婿年纪比他家囡囡大几岁都成了好处——年纪大点才好,更容易心疼年岁小的。
不过李肃本人就算了。一来他老家早定好未婚妻,第一时间排除;二来他太有才华了,陈老爹不需要女婿太上进,这样容易露脸。
容凛挑眉:“……嗯?”
这点容凛事前可不知道,他心念转过几瞬,嘴上适当地转移话题:“难怪淼淼背诗倒快,是因为之前早有基础吗?”
“是呀!村里的私塾不收女孩子,阿爹自己也没上过几年私塾,没法教我。不过话说回来,阿爹早几年还说他想找他结交过的几个读书人偷偷教我几笔呢,但最后不了了之了。”说起这个,陈淼就不得不有些得意了,“但阿爹还是努力寻了法子——他让我背市面上的诗集!”
陈全寻到的,也都是些市面上最常见的,最好是普及到能和而歌的那种,还能叫女儿平日里在船上学了自唱,自得其乐。
陈淼在容凛怀里仰起头,那双眼睛便就有如星辰一般明亮。
她张口便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容凛心口便是一跳。
说实话,陈淼实在不是一个很会唱歌的人。诚然她的歌声很动听,但却总有种莫名的欢快在里头,比如明明是一曲婉转哀愁的调子,她也能唱出和词意全然不相吻合的欢快悠扬,听着完全像个不谙世事的稚子。
现下也是。
所以容凛能看出,陈淼这会儿看着他时,表情试图表现出哀怨,但亮闪闪的眼神和飞扬的音调出卖了她。
一瞬间,容凛便什么多余的也不愿想了。
他捉住那只试图解开自己腰封的纤纤玉手,尔后情不自禁地闷笑出声:“唔,君——是很知……”
贵妃娘娘顿时瞪大了眼睛。
陈淼、陈淼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自己刚才只是被他蹀躞上的佩环硌到了——
容凛一边撩开她胸前的长发,一边轻轻吻她:“好了爱妃,大概是孤糊涂了,挑了不相干的人相以打扰……”
显而易见,这又是一个帝妃和谐的大好夜晚。
*
一年转眼度过大半,秋收冬藏,眼见着天色渐沉,总是刮起西北风,估计再过不了多少时日,就会有瑞雪降下了。
陈全也赶忙预备了些合适的节礼,还有自己去市集亲自挑好的肥羊,打算下月送去女儿那里,聊表心意——往年冬天,陈淼都表现得甚是怕冷,所以为了驱寒,陈全倒是很舍得花钱,收拾收拾便带一道裹得圆滚滚的女儿走去城里,然后在老字号摊位上坐下,父女俩喝下一大碗热腾腾的羊肉汤。
每当瞧见女儿红扑扑的笑脸,陈全就觉得自己那自从上了年纪就越发不中用的老腿,都不那么疼了。
当然,在往日的这个时候,他也少不得要受自家贴心乖囡对老父亲的一顿爱的唠叨,然后陈淼就会强拉着老父亲去医馆求药。
但这也是老一套了——陈全也总是表现出一副畏惧女儿才不得不上门的窘状,毕竟,他这条腿终究是长年累月在水里趟泡出来的,同行里患疾的人有很多,花了天大的价钱也未必能根治。陈全自打上了年纪,就越发有些挨不住了,但他只要走得慢些,平日里倒也不会显得瘸腿……
不过,陈全刚踌躇着问过管家要如何打听女儿,宫里那头就又派人送来了一张羊肉方子——这可是御厨制的。
陈员外当即重新振奋起精神,一时间,腿上的难受劲竟又消解了大半。
这会儿,了却下心头一桩心事、如今已被人尊称上一声老爷的陈全,正笑呵呵地在街头散饼。
这天也并不是什么节日贺喜,只是每逢初一十五,他便乐意自己出门做些好事。这个习惯,陈全已经维持很多年。
侍奉如今的主人许久,如今张勇已是真正发自内心地对自家老爷升起敬意。
他本是穷苦家出身,过去几十年也少不了在谢均麾下风里来雨里去,如今跟着新主家过上了好几个月的富家翁日子,见识到陈全为人——不仅同他最坏设想中的形象毫不沾边,还堪称勤勉厚道的典范了。
他劝道:“老爷,您今日亲力亲为,已经劳累许久了,娘娘见了也是要心疼的。”
第36章
陈全这个人,对求神拜佛的虔诚,显然是比他家闺女要正经的多。或者干脆说,正是他影响了陈淼。
从前没钱的时候,他也就是从河边薅些野菜,令闺女用玉米面烙上,逢年过节还加一锅指甲盖大小的小煎鱼——长年累月的下来,对陈老爹恩惠的穷苦人家都十分感佩他这番心意。
终于将先前装满肉饼的空车收拾好,陈全才甩了甩袖子,被下人搀扶着去一旁休憩,等待进轿。
至此,安有福才抓住说话的机会,一脸笑容:“国丈老爷真是辛苦了,这么多年行好事,难怪如今你女儿有这么大造化!”
“诶——安老弟,你这话说得怎如此生分!”陈全听了,却是连连摆手以示拒绝。
安有福见他态度一如往昔,心里也安定许多,当即面上笑得更加真心:“咱们两家都是老相识,真心话。”
这话一听,陈全便捋了捋胡须,笑得十分慈祥,看着就跟画报上的和气老太翁一模一样:“娘娘与陛下万福金安!”
安有福心说,这陈老哥修了胡子,穿了锦袍,人竟也变体面了这么多,果然是水涨船高,气势旺人呐。
他心里想着,嘴上也跟着念叨:“娘娘与陛下万福金安!”
陈全手在旁边拍了拍,示意安有福也过来坐条凳,面色有些奇道:“有福,你怎的也来这边了?”
自从陈全搬进了新宅子,和原先住的地方相距很远,如今他到这边来散饼,还是听了原先相熟的高僧介绍的。
安有福也曾得他许多照顾,也笑眯眯道:“我原先都不知道陈老爷搬家,还是上普化寺进香,才从小沙弥口中得知,这人人见天就讲的故事里的国丈爷,竟是陈大哥你!”
陈全面色一红,顿时觉得不好意思,又不好意思直说自己当初不告而别的隐情,一时间,就有些难为起来。
安有福径直挥挥手,大喇喇地说:“亏我当初还担心老哥来着。不过,要我说普化寺里怎还点起了两盏长明灯呢!那上边还写了嫂子和侄儿的名字。”
要说一开始,他瞧见刻着陈曾氏和陈垚名姓的长明灯,还寻思着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兴许是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
安有福家里是在京郊开茶水铺子的,按理说家里条件要比陈全好得多,但奈何他是家里幼子,父母死了之后,他一家五口只分了三亩地,孩子在屋里饿的嗷嗷哭。
那时候安有福的几个亲哥哥因为家里分产险些撕破了脸,都嫌弃安有福分了家里的地出去,自然不会帮他。还是偶尔来茶水铺子落落脚的陈全见他在不远处失落,主动上来问询。
安有福得陈全雪中送炭,家里难关度过了之后,想着他们穷苦人之间也没啥好送的,便问妻子。
妻子则埋怨他粗心:“你难道没见一到春天,陈老哥就守在河头给他老婆儿子烧纸?他倒也娇惯女儿,心有时比我们几个还细,这方面咱就不必出主意了——听说陈老哥的老婆儿子都是横死,唉,也是可怜。这样,你就引了他去见普化寺的大师,给嫂子大侄儿超度。”
安有福一听,心道这果然是个天大的正事,便严肃以待,帮忙请了庙里认识的师傅。陈全还有幸蹭过一回贵人求功德的道场。
陈全于是更加看重安有福这个朋友。
这会儿,安有福解释说:“我家小子不是早就成婚成娃了嘛,他干活卖力,东家器重他,年前升了他做掌柜,所以我们家便攒了些钱,才搬进靠近靖安坊的坊市来了。”
陈全年纪比安有福大许多,但因为早年经历,导致安有福儿子的儿子也就比陈淼小几岁。
安有福还要说些什么,迎面却走来几个读书人。
几人都还穿着翰林服,为首的那位看起来更是文质彬彬,还颇为眼熟——正是李肃。
李肃见着陈全,当即也是一怔。
*
李肃散衙之后,和几个同僚约定好到酒店吃酒,谁曾想一进店坐下,便听见隔壁有几个勋戚子弟在大放厥词。
要知道,自从陛下登基以来,以右相为首的勋贵里头时不时就要被揪出些陈年新历的小辫子出来,左相率领的寒门一派则愈发意气风发。这些勋贵瞧着像是身份一落千丈,在清流文臣面前也总会避让一二。
那几人的声音隔着一道木板隐隐约约地传来:“我说能叫方羡那游遍花丛的浪荡子一眼倾心,那得是什么样的大美人——照你这么说,贵妃定是风华绝代无疑咯?”
这包间隔音本来还行,但谁叫今日两间相邻的房都开了窗不说,一时间周围太静,且醉酒上头的人嗓门高而不自知。
继而是一道听着明显有些醉醺醺的声音豪气回道:“害,不瞒你说,老子当时、当时一眼望过去,当场就忘了怎么说话了!”
那人一拍桌子,语气斩钉截铁:“那绝对!绝对是小爷我生平见过的最美的一张脸了!”
然而赞叹之余,他又唏嘘:“简直是美得我心头一烫,然后就开始感觉拔凉拔凉的——”貌似有些捶胸顿足的样子,“只奈何帝王殊色——就算我想要,那也万万轮不着我啊!”
同座几人也开始配合他长吁短叹:“那要照你这么说,我都要后悔当日没参与广德候嫁女的场面了。那毕竟是叶鸣蕃的外孙女出嫁,而我家里总归还要顾忌谢相的面子,只送了些礼过去就是了——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等好歹还能见上佳人一面呐!……”
待李肃冷静下来,再左右一瞧,见几个年轻同僚的表情果然都不怎么自在,甚至已经有人面色不忿。
主辱臣死。这些人,实在是……胆大包天。
隔壁还在继续——
“不过,说起来我们也就是见了一面,那你们说,嗯?方羡,还曾有幸与贵妃共府几个月呢!”
“是啊是啊!”
“诶——我记起来了,方羡那厮,不是还会画美人图嘛!他为平康坊南曲一位大家画的图流传出去,那位花魁的身价可是都翻了几番!”
“嘘——”隔壁的声音压低了不少,李肃等人顿时不能再像方才那般听得清楚,“我听说……方羡闭门不出的日子里……不是就在家里……画美人图吗?”
“还有这等事?!……”
接下来的李肃已是听不下去了。他沉着一张脸,和几位表情同样不好的同僚相携着去敲了隔壁的门……
当下,两厢不期而遇。
尽管心知肚明那几位勋贵子弟明日朝会后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但忽然当街瞧见当事人贵妃的爹,李肃脸色也难免变得有些不自在。
陈全则自然地招呼起了对方:“李贤侄,和几位相公大安啊!”
李肃几人向老先生行了礼,便问起他近况。
陈全呵呵笑道:“贵妃说让我跟她阿哥多送些吃的呢!”
李肃身边的一位同僚率先沉不住气,不禁开口问道:“贵妃的哥哥?这、贵妃娘娘可是认了……那诚意伯府的公子为义兄?”
陈全奇道:“这自然没有。”他又不是没有儿子。
陈全这才想起,自家的事,与他家相熟已久的李相公知道,他的同僚还真不知道。
于是陈全又收敛了一番心情,怅怅然地解释说:“先妻和亡儿命遭不幸,十几年前就先我一步而去了。娘娘不过是……听小老儿说要去普化寺给他二人添长明灯的香油钱,所以赶紧来问候一声。”
*
贵妃的后殿里已经摆上了文昌帝君和文殊菩萨。
等陛下来的时候,那道家神仙跟前的香炉已经点上了,陈淼这会儿正在给弥勒菩萨上香。
一事不烦二主,求完神佛保佑学业,她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土土哥哥,你在那边搬新家了吧?那长明灯可贵了,阿爹说他都有些心疼,但他一想到你和阿娘能在那头住得更宽敞,还是觉得这钱花得值!”
突然,陈淼跟做贼似的左右看看,见四周无人,便悄悄翘起嘴角:“不过我觉得,有我这样一个孝顺妹妹,经常在宫里这样为你和阿娘祈福——你和阿娘现在保准都蹭上陛下的紫气了呢!嘻嘻~”
容凛:“……”
爱妃你——真是“精打细算”。
一无所觉的贵妃继续快乐地说道:“土土哥哥,你如今也算是国舅爷了呢,所以,请你务必要在那头再接再厉,趁着皇宫的紫气,说不定能在地府捞个官当当,到时候你可得好好当差,孝顺阿娘!”
容凛:“……”
爱妃你可真是有心了。
眼见着那边上香已经结束,容凛也悄悄退出去。
陈淼一出来,就瞧见他端坐在殿内椅子上,顿时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她快乐地像只刚被放出笼的小鸟,跑过去:“陛下你回来了!”
容凛十分镇定地笑,道:“爱妃一上午在宫里忙于处理宫务,真是辛苦了。”
陈淼大度地一挥手:“不及陛下辛苦!”
她迫不及待地向他报告自己朋友的近况:“御医回来说忠献王世子妃这次的怀相很好呢!”
没错,陈淼已经和阿猫交上了朋友。
最近这段时间,阿猫又托他的大侄女捎了消息过来,说他暂时就不能进宫陪很好看很好看的皇嫂一块说话一块玩了,因为他的亲大嫂,忠献王世子的老婆,马上要给他生大侄子了。
鉴于此前世子妃前两个怀的都是侄女,如今这第三胎是男是女,许多人都很紧张。
听了消息,陈淼表示理解,却又变得有些不开心——她还想多看看阿猫的脸,想象陛下儿时的模样咧!
容凛哭笑不得,心里暗叹一口气:“淼淼不是说要教孤钓鱼?”
容凛话刚说完,怀里就响起小姑娘重重的叹气声:“唉!”
容凛原先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看她这副表现,于是轻咳一声:“谁惹我们贵妃娘娘不开心了?”
陈淼继续重重地叹气,又特意哼出一声——明知故问!
容凛难得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说来奇怪,陈淼和阿猫的钓运简直奇佳,简直是他们人坐在哪儿,鱼儿就迫不及待地往哪里扎堆。
除了陛下本人==
容凛的钓运,堪称奇差。
难怪这些年来他修身养性,棋艺分明已练至绝佳,垂钓却是鲜见。
“唉——”
贵妃又开始忧心忡忡地叹气了。
陈淼在发愁的是:想当年,她还在老家村里的时候,得知村头大娘足足生了九个孩子,却只活下来四个,但生育终究是为她带来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于是她也忍不住忧心起来:“阿猫就说他得一直守着才好放心呢!”
第37章
自从入了冬,冷风细雨就开始时不时光顾这座邺水边的繁华都城。
但建邺城里的贵人们却丝毫不惧风雨,一辆辆豪华马车穿越坊市,踏过石板,熙熙攘攘,迎来送往,留下一道道未干的水印泥辙。
最近,天终于放晴了,容准,也就是阿猫,也得以被忧心的爹妈批准去城外跑马放风,但也只才半天的功夫,就得回王府了。
这会儿,阿猫正被他大哥牵了手,一同走在东市热闹的大街上闲逛。
忠献王世子容决,今年二十有五,身高八尺,生得气宇轩昂。他的资质看起来也要比亲爹强得多,早已在北军袭了参将的职位,去年年底得以轮换返家。
容决很有兄弟爱地主动请缨说要带唯一嫡亲的弟弟去练习骑术,忠献王夫妻念在长子一向靠谱,又考虑到小儿子近来神色有些不虞,便应允了——忠献王府在郊外有专修的跑马场。
鹤立鸡群的世子爷里头还穿着紧袖的骑射服,外头披的是件鲜亮的鹤氅,他从眼角的余光里瞧见弟弟那有些神思不属的小模样,眉梢就是一扬:“阿猫,踏雪它又不会跑,你就先放宽了心吧。”
踏雪是忠献王容铖特地从北郡边关外的胡市上给小儿子弄来的好马,先天就比一般的小马都要高大,正适合小儿子的身形……和志向。
为了骑马显得威风,阿猫出门前专门裹了件大红披风,此刻他的棉袍前胸还挂着个明晃晃的金项圈,活像戏台上的小仙童。
闻言,小仙童眉头轻轻拧了一拧,没有说话。
容决脸上笑吟吟:“阿猫啊,你还未跟大兄说,你究竟想为你的侄女们带些什么礼物呢?”
阿猫皱了下眉,不禁又用一种难言的眼神,深深地朝长兄瞥去一眼。
为父多年的长兄面上不见半点气馁,耐心依旧。
阿猫停住脚步。
容决不解回望。
阿猫慢吞吞地抬头,然后看着长兄,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
容决会意,十分上道地当街蹲下,抱起了弟弟。
阿猫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出他离了跑马场之后的第一句话——
“阿丑哥哥,你果然又胖了。”
容决笑容倏地一收。
半晌,他磨牙道:“阿猫,你的牙也不错——又白,又结实。”
阿猫顿时一噎。
半晌,这位自觉从掉了颗门牙就稍显滑稽的小人儿,虽神色有些不甘,但还是收敛着慢吞吞闭上了嘴。
是的,换牙,也是阿猫选择暂时不去宫里看望他天仙皇嫂的重要原因之一。
虽然曾被亲娘安排了穿女装,这期间还被许多人瞧了个遍,但容准小公子心头仍记挂着他小人家时有时无的形象包袱。
除此之外,那单看外表再丰神俊朗不过的忠献王世子容决,乳名也正唤作阿丑。
想当初容铖尚还作为世子之时,初为
人父,刚从接生婆手里接过襁褓,就被怀里那只又老又皱的小红皮猴子吓了一跳,怎么也想不出这是他和另一个大美人能生出来的。
虽然这只小猴子,也就是容决,之后没过几天就出落得白白嫩嫩,但仍无碍容决自此获得亲爹亲自给予的爱称,阿丑。
当然,这位老父亲也不曾厚此薄彼,王府里与容决同父的一干兄弟姐妹们,连容准都未能幸免,一个不落地得了相同水平的乳名。
一时间,兄弟俩当街互害,接着不由面面相觑。
容决想了又想,觉得自己终究作为长兄,还是得大度一些,便主动讲和:“是为兄错了。我们阿准换牙,这才是要长大了。”
他草草唏嘘一番,亲眼见到爱弟满意地嘴角微抿,这才转移了话题:“这沿途店里,可有我们阿准看上的东西?”
阿准眨了眨眼睛。
他趴在兄长肩头,仔仔细细观察了许久,方仰着脑袋,很有见地地说道:“就这家店吧,阿兄你去给阿嫂买只金钗。”
“果然还是我家阿准,就是懂事!”容决嘴上赞叹着,痛快地答应了,“阿准,我的眼光不如你好,到时候你挑好了,阿兄付账。”
阿准果然不甚放心地看了他一眼,倾身去迎接掌柜的热情。
这可是宣阳坊最大的珠宝铺子,加上容决最近一年都是这间铺子的熟客,因此这一大一小刚进门,掌柜的孟昌运就迎了上来。
拒绝了进内室的邀请,也拒绝了泡茶摆点心的招待,阿猫像模像样地观察了一番,选中了摆在外头的一套极品宝石红碧玺头面。
这价格——
容决装作龇牙咧嘴:“阿猫你可真会挑……”
世子爷表情也不全是装的,这价格确实是令他觉得肉痛了。
阿猫见状,嘴角又向上抿了几分,想着自己这次便大度受了大兄的爱称好了——
“咦,这副头面不错!掌柜的,不管它价钱多少,我都要了!”
一貌美少女兴冲冲地进来,刚抬头就瞧见摆在铺子里正中央璀璨的红光,登时眼神一亮。
掌柜和屋里的哥俩也一同回头,朝声源处望去。
才迈进来两只脚的少女就有些被吓到的样子:“怎、怎么?”她后知后觉地小了声音,“——是你们……已经挑好了吗?”
话音落下,她的几个丫鬟才紧随其后,踏进了店门,随即便贴身附在了小姐身边。
那少女表情似乎是难看了一瞬,回神过来就继续行礼致歉,面上不乏惴惴:“都怪我唐突了大公子和小公子,我进门的时候都没注意到旁边有人。”
容决心里虽有些意外,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他礼貌地笑了笑:“小姐多礼了。无妨,刚好我和舍弟也马上就要离开。”
也是他们兄弟二人带出门的下人本来就少,一路又买了不少东西,就先催前头的人回府了。这会儿只剩下两个侍卫都守在门口。
孟掌柜当即笑脸迎上去,客气道:“原来是苏小姐大驾光临。您今天来的不巧,这两位客人先来的,已经将这红宝挑走了。不如,您稍等进内室瞧瞧,我让人给您拿南海新来的船货,这可是原本店里留着等您和乡君她们一道来挑选的呢。”
苏苑慧脸色本来颇有些尴尬,闻言又有些松了一口气:“我想着好久没出来了,才想来珠宝铺子看看来着。”
她转过头,眼神亮晶晶的:“这是谁家的小公子啊,瞧着真是讨人喜爱。”
当事人阿猫慢吞吞地朝她瞥去一眼,并不搭腔。
容决内心暗笑他小小一人儿,倒是知道臭美,不然好歹也知道给人回个笑脸。
这位长兄自觉肩上责任越发重大,主动接过了寒暄的流程,客气地回了句:“多谢小姐夸奖。”
他俩兄弟身边没有一个女眷,虽说时下风气宽松,但容决容准都没有与面前人深交的心思。
二人显然是要告辞了。
苏苑慧刚还想要说些什么,孟掌柜已主动拿出来几个不大的匣子,正一个个打开给皇商苏家的小姐瞧看:“小姐您看,这是……”
两兄弟那边,顺利地从伙计手里接过匣子,出了门。
而苏苑慧的心思还在刚才那个小孩子身上,几个丫鬟面露难色,根本对她造不成什么影响。
她不禁有些兴奋地打探起来:“掌柜的,刚才那是谁家的孩子啊?”
孟掌柜觑她眼色,心知她还真没有瞧上世子爷的意思。
他也知道,就算这会儿自己不告诉这姑娘,待会儿她身边的下人就能告诉她——孟掌柜便笑了一笑,坦然回道:“正是忠献王家的世子爷和小公子。只是世子爷这几年不常在京城往返,您不大知道。”
其实容决每年都要回京述职,但孟掌柜对京中之事心里有数,对着眼前据说神智清醒还不到一年的苏小姐半点不提。
“哦哦。”苏苑慧的心思果然不在世子身上,她热切地朝身后看了一眼,“果然,原来那就是阿……容准啊!”
“……果然很可爱,一看就是将来能成大事的样子。”她自言自语道。
不等孟掌柜再搪塞几句,苏苑慧很快又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珠宝上。
“这样吧,”她心情显而易见变得飞扬,“本小姐今日心情好,掌柜的,咱们去内室,麻烦您将最贵的那几件都摆出来,我挨个都要看一看!”
想她苏苑慧在现代的时候,只能对着镜头里的珠宝流口水,如今翻身成了贵族小姐,光像前世那样瞪眼怎么行?
看看,明明她拥有着和前世一般无二的一张脸,但配上眼下这锦衣、这宝冠,就立马改头换面,通身就是一副贵族做派了。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苏苑慧突发奇想,又有些挑剔道:这是在正经的封建古代,她穿书过来,自然没法虎躯一震、成功叫她那个封建爹刮目相看突破世俗选她当继承人;
而苏家……也还是不够有钱。
非得等她将来更有钱了,倒是可以攒出许许多多昂贵的宝石出来,然后打个前世的女王王冠!
第38章
方蕴兰近来想要订婚。
她想要订婚的对象也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叶相的族亲,叶慈。
方淮觉得这个女儿真是被她母亲宠惯的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兰儿,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方淮这会儿又背着手在内堂来回踱步。
他看重儿女,但也看重脸面,膝下爱女近来的迷惑举动不由令他烦躁。而说到底,方淮还是个老纨绔,他更多的是想要维持富贵安稳的高门生活,而非时不时便要受人指指点点——
“兰儿,堂堂成国公府上世子的婚事你不要,那好,毕竟我伯府的女儿家世出色,才貌双全,不愁嫁!结果你转头去倒贴一个、一个二甲末等的进士!你!——我还不如当初就逼你应了康家这桩婚事呢!你祖母也绝不会应!”
“祖母那边自由兰儿亲自会分说。”方蕴兰只坚持称,“父亲,那个康玉辰的风流韵事,连兰儿在外头都听说过了,要等我真嫁了,将来不知得有多少人看我笑话!”
祖母听了,究竟是向着自己还是向着堂妹尚说不准,方蕴兰还是想着先说服父亲。
可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回想起前世自己因为康玉辰受的许多闷气,还有来自前世公婆的埋怨和蔑视羞辱,到头来,他们竟连她所出的一双儿女都弃如敝履……
一时间,方蕴兰悲从中来,掩面痛哭:“父亲——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女儿再进那虎狼窝吗?”
方淮被她哭得心烦,无奈摔了袖子:“你!你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什么虎狼窝?难道我们做父母的还能害你不成?!凭家世、凭样貌、凭学识才华……康家那小子已是京中顶尖的了。而且俗话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兰儿,你看你阿兄,不就也是那个样子?康玉辰年纪还轻,等你嫁进门,任他再多的花花心思,自然就懂得收心了——兰儿,凭你的出身手段,岂会弹压他不住?”
方蕴兰却只是哭。
这把方淮愁得又不住踱步。
最后,他还是妥协道:“罢了罢了,你如今这个样子,嫁进成国公府,也不能结两家之好,只能结仇。”
可接下来,方淮也重重地一拍桌子,严厉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那也不能是那个叶家!——外界再如何议论顾相势力日薄西山,咱们也不能摆明车马下船。”
“可明明!此前、此前女儿提议让兄长去参加叶相外孙女的婚礼,您当时也没有拒绝啊!”方蕴兰也顾不得继续哭了。
闻言,方淮抽了一下脸皮:“那不是你说……当日陛下会去吗?”
方蕴兰气急:“父亲您!怎么就如此、如此……”冥顽不灵呢!
可话到当头,又被她满含不甘地咽了回去,方蕴兰只能强自冷静下来,为父亲讲述诚意伯府所处的困境:“父亲,您倒是看到了陛下恩威并施,非要借着叶相一派的手,将我们勋贵打压下去。那您怎么到现在了还想不明白一个道理——这天底下,任谁的胳膊再粗,那也绝对拧不过皇帝。”
她不禁又回忆起,前一世,顾应和一派借着当今多年无子在前朝发难,有御史趁势上表怒斥陛下独宠妖妃、不敬祖宗,导致如今后宫无嗣、数年间京中灾害频发,说完还要撞柱……
这场以顾氏为首的贵族世家反扑,其势浩浩荡荡,震动朝野,京城上下,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于是方蕴兰冷笑:“先帝只管享乐,不想管事,几十年这才叫顾应和作大。可依您看,当今陛下像他父亲吗?”
“难道,还非得将来等陛下下令,叫禁军和千牛卫堵住家门口,将罪人们一个个都剥了脸皮、不顾体面地拖出去判刑游街、抄家夺爵,我等才能学会该如何跟陛下好生求饶不成!”
“放肆!”方淮当即摔了一个杯子,指着女儿的鼻子怒骂,“口无遮拦,一派胡言!你说的岂能是我阎闾扑地、钟鸣鼎食之户?——周氏……周氏果然是,慈母多败儿!”
“那静亭侯又是怎么没的?”方蕴兰见父亲竟还抱着门第不灭的幻想,干脆豁出去了,“父亲,过去的几十年,咱们在顾相的庇护下沾了光不假,但所幸还为时不晚。”
这还得多谢她爹方淮是个众所周知的纨绔子,加上母亲周氏管家甚严,阖府明面上并无人犯下静亭侯那般的罪过。
方蕴兰咬牙泣血道:“既然原先的船已经破了,我们知情的人想要换条船,就得学着给后来人低下头,也是应有之义——您也别觉得女儿说话不体面。现在不体面,总比将来被人逼得不体面要好。”
比如,将来的诚意伯府,将来的她。
*
陈淼闷闷不乐地坐在榻上,昭阳殿里零星几个亲近的侍女也都排排站,个个噤若寒蝉。倒是晨星还悄悄抬头,瞥向下首正肃着一张脸的李嬷嬷。
李嬷嬷自觉贵妃如今需要的是尽快全盘接受宫务,而自己有幸承了辅佐之责。
她心里叹气,嘴上却只一味地硬邦邦道:“娘娘,如今中宫空待,这皇宫上下,尊贵如太后和陛下,就连身边伺候的宫人,也多爱护依从于您。但您毕竟已是当朝贵妃,统摄六宫,实乃天下女子的表率,一言一行务必不可轻忽。可您却总是如此随心行事。您要知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陈淼侧着身子,微微鼓起了嘴巴,看样子有些不服气。
挽翠稳重,但说来也最心疼她,此时不由小声替她分辩:“李嬷嬷,娘娘她只是跟我们随口说了句想念家乡菜的味道,还是在私下里。谁曾想,底下人哪儿来的手眼通天,还真叫他们探听到了。第二天,宫闱局那边就说下头有新献上来的菜单,转头,掖庭局就说为了准备冬节,他们新排了歌舞,要娘娘掌眼。”
李嬷嬷容色放松几分:“底下人媚上生事,奴婢在这宫里呆了几十年了,自然理解娘娘不易。只是,陛下早几年上位就说要以身作则,力除奢靡之风,就连太后那边都跟了说要作风俭省。如今娘娘在宫里一枝独秀,难免树大招风,就怕消息流传出去,被人以讹传讹,当做了把柄。”
陈淼还是不说话,又往墙那边侧过去几分,脸颊看上去更鼓了。
见状,李嬷嬷眼神微微一暗。
她自然也知道自己说出来这些惹人嫌,但陛下当初派她的来的目的,就是以督促辅佐贵妃,而放眼周遭,其余人都狠不下心,似乎也只能自己做这个恶人了。
良久,陈淼犹疑的声音才慢慢传来:“可我……也就前几天才跟晨星提了几句当年跟着阿爹打渔时候的日子啊。”
晨星抓住了机会,急忙开口解释说:“是啊是啊,嬷嬷,草鱼这东西常见,也不难得,便是娘娘想用来吃肉,清蒸水煮红烧,就是做碗鱼片粥,也谈不上劳民伤财吧。”
李嬷嬷这才从她几人嘴里了解了真正的前因后果,放下心来:唉,自家贵妃一贯都是好性又明事理的,她又怎能自觉从太后手底下相熟的姐妹言语中琢磨出敲打,就听风就是雨、急慌慌跑来担心贵妃真的被人引诱呢。
她只是怕,这是有人给贵妃下套呢。
李嬷嬷一板一眼地躬下身行礼:“是奴婢关心则乱,一时僭越了。”
陈淼赶忙扶起她:“嬷嬷也是好心,我都懂的。”
只是……
陈淼弱弱地反驳:“我也没说要吃草鱼啊。”
李嬷嬷这会儿的脸色怎么瞧都透出些和蔼,她摇了摇头:“虽说奴婢这话有些无状,但娘娘现在还未能学会树立起威严,最好该谨言慎行,免得底下人……”
“我是说,”陈淼垂着脑袋,脸红得像要滴血,连声音也都小得不能再小,“我当时说的是,我想亲自下水去插鱼——”
不是想吃草鱼。
李嬷嬷:“……”
严肃平板的李嬷嬷脸色终于有些裂开了:这……
的确,想来她家如天仙一般的贵妃娘娘,连不经意发个呆都是美人蹙眉教人神往——这宫里是无人能想象出,这样一位绝代佳人口中会吐出,咳,插鱼二字呢。
当晚,斜斜倚身在座上,容凛听了自家贵妃述说完白日的经过,实在忍不住笑,直笑得手里的茶碗盖扣着茶碗“当当当”得响。
陈淼不依了:“有什么好笑的吗?”
见她一脸委屈又不服气的样子,容凛登时就心软了,他直起身,顺了顺贵妃娘娘的脊背。
陈淼不为所动,她依旧挎着一张脸,眼神幽怨地看他,继而气哼哼地背过身。
陈淼觉得自己真的伤心了,都有些不想理他。
绝世佳人的背影看上去无疑是惹人怜爱的,而铺满墨发的脊背这时候仍然十分挺直,犹显露出那楚楚动人又百折不挠的风姿。
就像陈淼这个人一样,看着柔弱堪怜,其实再坚强豁达不过了。
而这样坚强又豁达的贵妃娘娘,此时却被一点也不怜惜她的夫君气到了。
容凛只是含笑问:“娘娘这一天,过得真是太不容易了。被宫里人误会之后,还要被李嬷嬷误会,如今还要被孤欺负。”
陈淼哼哼两声,心道你知道就好。
容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后脑勺,思索片刻,又道:“那心地善良的淼淼,能不能大发慈悲,告诉孤,贵妃娘娘想要些什么补偿呢?”
陈淼背着他,闻言先是眉头一皱,脸上继而绽放出笑容。
她窃笑时,肩膀都一抖一抖的,叫已经猜出那头她在做些什么的容凛忍笑忍得很辛苦。
而才意识到这一点的贵妃干脆转过身扑进了他怀里。
她眼神亮晶晶地环住容凛脖子:“陛下不是答应过我,下次出宫要带我去凤来仪吗!”
“我要去吃草鱼!”
她说的理直气壮。
第39章
小雪已过,建邺城中已是下过第一场雪。
容凛在殿内耐心等了足有一刻钟,才等到陈淼外披着一件大红羽纱面的火狐裘,高高兴兴地出来。
早就说了,陈淼也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当初她被“请”进诚意伯府的第一天,主人家就主动为她展示了许多样式又颜色鲜艳的绫罗绸缎。
彼时陈淼心里慌张是有,但她拒绝不成后,接受得就……挺开心的,事后甚至连方蕴兰设想中的感激之心都没生出多少——说来竟真是相当不错的心理素质了。
而在宫里呆了这么长时间,身边又有嬷嬷提点,隔三岔五还有太后与她身边的鲜亮小姑娘衬着,陈淼的审美眼光就提上来了。只说在她身为贵妃的分例里头,小到螺黛、水沉香这些细节东西,都一一细细地呈在她眼前。
就比如眼下陈淼这皮毛顺滑的火红狐裘颜色难得,还是太后想起后专门从自己私库里拿出来的,当时她老人家也只容色淡淡地说了句“我年纪大了,就乐意见贵妃你这样花朵一样的小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
所以,等待打扮得稍有些夸张的陈淼出现,容凛本来并不觉得意外,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容凛忽然顿了一顿,呼吸也有瞬间的停滞——亏他还自诩心神镇定、渐渐习惯了佳人美貌带来的冲击力。
容凛看了看自家小姑娘,心里不由微叹:这般天下无双的美貌,确实会引来很多觊觎。而岳父,在这一点上就把小姑娘保护的很好。
而陈淼大概是知道自己美貌的杀伤力的,但她一来从没有沾沾自喜,却也绝不会清高到放弃使用这份绝无仅有的力量。
容凛觉得,她冲自己撒娇的时候就越来越熟练了。
但凡他一想起来,就不禁有些失笑——
倒是陈淼,一见他笑,就忍不住心花怒放。她故作矜持地拂了拂耳畔柔软的毛絮,仰着下巴笑眯眯道:“母后叫人给我做的——今天我才专门穿出来给陛下看。”
半晌,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小跑到容凛面前,兴冲冲地把狐裘的一角往陛下手里一塞。
即将出宫的兴奋,显得陈淼气色极佳,笑靥如花。
说实话,顾忌着是要同陛下一道微服出宫,她今日的打扮又怎能说的上夸张——想来还是容凛情人眼里出西施,她本就有超出十分的美貌在,放在有情人眼里,顿时就更被放大几分。
容凛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被陈淼牵住,拉着他就要往自己胸前靠。他唇角弯得更深,点点头,温声道:“的确,我们淼淼怎么看都是绝代无双。母后和孤,都喜欢淼淼。”
他这句话说的蔚是温柔,神情也是温和而愉悦的,俨然是一个温柔丈夫,即将携自己心爱的小妻子散心出游的情状。
被人夸奖外貌这类的话,陈淼听得多了,阿爹在家时就时常夸她。
可如今回望,在记忆里细数,她从陛下嘴里听的却并不多。
陈淼内心一下子就忍不住变得温柔又高兴起来,整张脸绽放出一种美丽的神采,接着她就踮起脚,想要和他说些悄悄话:“我也喜欢陛下。”
她的语气像是有点害羞,可瞧着又分明是极坦然的,眼神天真又单纯,真诚又热烈。
陈淼胳膊贴着陛下的胳膊,眉眼弯弯,语气活泼又轻快:“冬天的鱼其实也不这么难得。夏天的时候,我坐在没过一会儿,就能钓满满一筐鱼上来了,比阿爹都快!不过阿爹也很厉害,他找的地方蚊虫总是很少。到了冬天,就更好玩了,邺水上了冻,冰很厚,鱼都在下头,阿爹就拿了锄子在前头破冰,咔擦咔擦的,可使劲了……”
容凛一度想开口说话,都被她的笑语打断,不知不觉就被她牵着手走到了宫殿门口。
他甚至有些忍不住地走神去想:咳,岳父他老人家在爱妃心目中究竟是有多么的英明神武——所以,他也想着:什么时候,他家爱妃嘴里才能时不时就提起“陛下说”,而不是那么频繁的“阿爹说”……
陈淼笑了一声,轻轻捏了一下容凛的手,低声道:“陛下今天真好看!”
时阳光正好,冬日里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容凛穿的深色貂裘上,竟跟照在南国进贡来的紫金琥珀上一般,晕染出浮浮一层朦胧的紫彩,更映衬出主人那张如玉一样的面庞从容淡泊、雍容华贵。
陈淼越看越喜欢——虽然,她以为自己一开始钟情的,是陛下面对自己的百般温柔,但当容凛看上去威严时,她、她当然也十分倾心了!
心念一动,她便高高兴兴地扑进容凛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气,又抬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白皙的脸,见容凛对她的一系列动作,先是眼神错愕,继而又只是纵容地笑——
陈淼就踮脚在他脖子上亲了一下。
晨星便在这时从殿外探出头来。
她一眼就望见了陈淼,立刻叫了声:“阿姐。”既然是要出宫,娘娘是不能叫了。
陈淼敏锐地从容凛怀里望出去,就见一个青衫绿裙、梳着垂挂髻的小姑娘正只露了半个身子、一个脑袋进来,跟屋里人对上眼神。她表情本是寻常,过了会儿,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随即眼神呆了一呆。
容凛还将爱妃之前那段时间的害羞当做情趣。
挽翠却也在不久之后,就敏锐地发现了陈淼有些不对劲的神态。
于是被私下“教育”一番过后,晨星终于晓得自己,咳,太不给娘娘留面子了——这样会让娘娘害羞的!
这会儿,晨星顿时惊觉自己是否又打搅了娘娘和陛下的好事,吓得她赶忙左右望了望,确认挽翠已提前一步出殿才敢埋着头退后半步。
她立正了身子,低声地、惭愧地问:“陛下,娘娘……咱们这要出发了吗?”
陈淼心脏飞快地蹦了一阵——不是害羞的,倒是被晨星这丫头吓的——才绷着脸强装淡定地说:“好的,我和……夫君,”她抬头看了眼面上不动声色的容凛,也渐渐同他一样脸不红心不跳,“这就出门了。”
*
要说陈淼心里最高兴的地方,就是自己自从成了陛下的妃子后,某些方面似乎就能更肆意了——尤其是当她确定自己不用再像过去那样,太过在意别人异样的眼光。
要知道,为此,陈淼觉得自己都隐约养成了一种反射:除非是那种太过分的、狎亵恶意明显的眼神,她一般已经很能忽视某些人别有意味的打量。
陈淼在路上就忍不住开始东张西望,见路上人不多,还跳下来踩了会儿雪。
那模样新鲜得跟什么似的,叫容凛看得以拳抵唇,忍不住好笑。
到了目的地,她又重新戴上了风帽,在酒楼门口由容凛搀着手下了马车。
他们身旁还跟着李雎和卓元斌,也都是凤来仪的掌柜账房都眼熟的人物。
李雎跟作势要上来招呼的伙计微微摇头示意,后者识趣地噤声,随即转了个方向。
陈淼这会儿看什么都新鲜,心里还打算仔细瞧了,下回见了阿爹同他说。
容凛本作势要为陈淼摘下风帽,被小姑娘连连摇头拒绝。
他便作罢,一边领着她望三楼包间走,一边对她说:“说起来,这里大师傅的拿手好菜就有一道醉仙鸡,是这家祖传的手艺,常宁那丫头就最喜欢来,她小时候过生辰,还闹着想要把人家请回家里去,说是要连吃上一个月。”
常宁很喜欢和陈淼这个天仙一般的皇嫂聊天,甚至都愿意主动往她一直有点怵的容凛皇兄这里跑了。
但后来因为她被家里催着相亲,只好含泪减少了入宫的次数。
不过常宁内心对美人的诚心天地可鉴,时不时要打发人进宫向表嫂请安,道是北城山上的花开了,我专门折了一枝给皇嫂送来,前天的诗会某某作了一篇绝句,我拿特制的花笺抄了呈给皇嫂见见。
陈淼好奇地眨眨眼:“那之后呢?常宁如意吃上一个月了吗?”
“怎么会?”容凛好笑道,“姨妈叫她收拾收拾早点睡。她又哭又闹也没用。淼淼你是不知道,当时她觉得自己被爹妈哄骗了,都难得鼓起勇气告状到我这儿来了。”
那时候常宁还比较天真,见祖母平德大长公主跟看狮子猫似的看她在地上打滚,就突发奇想,觉得宫里的太子哥哥一看就是说一不二的模样。
“……嗯?打滚,吗?”陈淼呆呆地重复道。
她不禁回忆起常宁面对自己时的模样,多雍容矜持的贵女啊,当即就有些难以想象地咦了一声。
容凛便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语气难得调侃:“常宁那丫头——净在淼淼你面前表现得端庄了!”
陈淼想了一下,便一派天真无邪道:“对了,表妹还曾偷偷跟我说,等我哪天出宫告诉她,她愿意领我去她祖母那里去。”
至于去干什么?
噫,那当然是,欣赏一下平德大长公主英俊的面首们啦!京城中不知有多少民众都很好奇的好不好。
陈淼也好奇很久了。
怔了一下,容凛就立马想通了其中关窍:“咳。”
这个常宁!
……
陛下在前头,一一与贵妃讲解表妹往日的糗事,态度出奇的耐心细致,要是让常宁乡君知道了,估计得气的脸发红。
李雎也看的不由好笑——
说起来,从前陛下偶尔谈及自己将要共度一生的人,既要求美丽,又需要聪慧,须得知礼端庄,还要善良刚强,如此才堪为一国之母。
当时陛下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如今凡心一动,竟能低下头,悉心请教起贵妃要如何插鱼、如何堆雪人了——仿佛先前所有的眼高于顶,顷刻间就成了浮云一般。
与前头一对小夫妻隔着一段距离,向来追寻风雅的李雎手里更是摇着把上书“风流倜傥”四个大字的坠玉折扇,摇头晃脑地说:“任凭咱家公子如何的英明神武,那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他还唱出来了!
行事素来板正的卓元斌真瞧不过他那走路一步三晃的浪荡模样,眼皮簌簌直跳,恨不能上去给他一拳:“为了这所谓的一身风度,你也不看看今儿什么天气,刚才还当我面打哈啾呢——还扇什么扇?”
李雎却表现得瞧不起他似的,闲闲撩人一眼:“卓郎呐~”
他看卓元斌,就像看着个不经人事的雏:“等你日后成婚就知道了——这夫妻之事啊,就得有来有往!至于说旁人,就是道下酒菜。”
有情人嘛——
咳,想当初,就是对上他家娘娘这等倾城绝色,他李雎也只是失神一瞬,继而就投入到对他家陛下的担忧中去了。
李雎胸中升腾起淡淡的自豪。
单身依旧的李大公子对此很有心得,对着一脸不耐的卓元斌谆谆道:“咱们做男人的,为人可风流,却不能下流。既然成了婚,就是个有家室的人了,对家里的妻子,男人要爱,要敬,要尊重,要包容。至于外头的女人,就成了老虎,要敬而远之……你看我,外面都说我风流,可你什么时候见我对着人良家女子轻佻过?”
自诩风流不下流的李公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前头的陛下拐了弯,眼看要上了三楼,却撞见对面刚走出另一个眼熟的公子哥。
那人生得不错,锦衣华服,仪态也挺好,偏一对上他家娘娘,就张大了嘴,模样瞧着简直是要吃人——
李雎登时一把收了折扇,沉声道:“这就是下流啊!”
第40章
此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方羡。
方羡却是和友人约在凤来仪,以借酒消愁的。
方羡的堂弟,方盖,只比方羡小了一岁,今年却已经成了举人,本打算一鼓作气接着考,春闱却未中。
可方盖的成绩显然大有可为,这十九岁的举人啊!比他亲爹二房老爷当年强多了。这等年纪的举人放眼全国已算是个人才,之后方盖又靠着家世引荐,成功结交了许多清流好友。
话说二房老爷方济,在户部苦熬多年,终于升到了从四品参议的位置——那也远比诚意伯方淮凭世袭才挂名得来的从四品武将,要清贵有实权的多。
诚意伯府老夫人自从普华山上祈福回来后,多年修炼的好脾性险些彻底破功。
老太君将大儿子一家都叫进正堂去,在祖宗牌位面前痛斥他们真是不自量力,却又胆大包天,眼里真是没有她这个人了!明明心比天高,却又行事不密,都已经拉下脸来算计人决心攀附,临了临了,却还想贪个好名声——早早在将贵妃入府的第一日就将人认下,又能如何了!那时候的伯府是配人不上吗!到头来,此一时彼一时……
幸好幸好,她还有懂事的小儿子给生的上进的小孙子。
于是方羡不得不开始忍气吞声,跟着一向讨厌的堂弟学着如何上进。
而同为国子监生,方羡和后者的好友圈从本质上就有所不同,偏他近来还一直被妹妹母亲父亲催着去亲近那些清流同窗,方羡不被人接受之余,反受了不少疏离冷眼。比如夏时广德侯嫁女,同样是跟着父亲去参加婚宴,方盖与同窗聊的热络,他一走过去,双方很快面面相觑,彼此都觉得无甚可说。
结果到头来,他亲妹妹却要闹着嫁给当日其中一个酸人了!
……真是欺人太甚!
在和友人嬉笑怒骂、推杯换盏的间隙,席上有人拊掌道:“咱们世子爷真是出息了,眼瞅着要往正道上走。你说你光在府里费那心思,据说私下里还要临了那神女图,没日没夜,天天画,又天天改,自个儿又有什么意思?”
方羡脸色一白,重重地说:“哪有!还不是我被家里催着上进!再说了,呵,我又算得上哪门子世子!”
方羡这话说得怨气颇重——他心爱的女子,被陛下一眼看中,乃至进宫去了,他却还困在陛下布置的考试里头,屡次不过。
再有,连带他祖母,方羡看着就恨不能叫方盖那厮替了他!
另外几人彼此交换过眼色,才道:“不都是早晚的事嘛,你才是长房嫡孙,这血脉正统,混淆不得。话说,方兄你——在家读书真是劳心费力,当心这样下去,不小心熬坏了身子。回头我叫人包些补气滋养的药材,你带回去每天熬一剂。”
可就冲他们挤眉弄眼笑起来的模样,显然又别有意味。
不是他们瞧不起人,方羡确实很有些偏才,他手下丹青中的飞天神女倒是一个个云鬟雾鬓、仙骨珊珊,但考科举可不是一日之功,如他这般临时抱佛脚,估计也学不出什么名堂。
而说起神女,方羡又不由想起心中珍藏的神女:唉,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可叹可叹啊。
他神色泱泱地出了门,打算去去酒气——
这厢,李雎也不记得自己上次亲眼看见方羡是什么时候了,这回打个照面,才发现此人还真是清减了不少。所幸后者毕竟是这京中数得着的风流公子哥,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又是方蕴兰那样的大美人,如今方羡眼底晕着层淡淡清影,眼皮微垂,颇为憔悴——兴许叫他相好的瞧见,还能品出些黯然神伤的心疼来。
李雎先是讶然,继而微微咬牙,然后才是头疼,恨不能来个眼不见心为净。
“啊,”他主动上前揽过人,一副惊喜的表情,“真是相逢不如偶遇,对吧,方大公子?”
李雎心里缓缓冷笑一声:我都不给面子,当着陛下贵妃的面喊你世子,姓方的你心里要有点数!
容凛原先在侧头耐心听爱妃叽叽喳喳,没注意到斜方来人,见此情状,也只是略一抬眼,朝方羡微微一笑,做足了孤此番乃微服不意引人注目的姿态。
陈淼怔了一下,转眼却是比容凛姿态还大方,说不好是无视还是避嫌。
方羡先是失落,继而心头大痛。
李雎死死地抓住前者的手,硬生生将其脸面扭过半个圈,面上却做出了万分诚恳的表情。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和姓方的这么亲近地拉关系扯话题,拽住此人到一旁,直讲到陛下和娘娘走进包间人影再也看不见。
等保护的人一离开,和方羡的对话立马不香了,李雎又瞬间恢复了他身为千牛卫中郎将对纨绔子弟的高傲姿态,态度冷淡了下来。
酒还没醒的方羡都愣了。
李雎拍拍眼神莫名透出佩服的卓元斌肩膀:“走吧,咱们去隔壁。”
另一边,陈淼坐下之后,瞧着都还是高兴的,她热热闹闹地邀陛下坐到窗边,然后看远方山林染雪,邺水茫茫。
菜送上来的时候,陈淼正满足地捧着茶杯,听容凛讲贡茶与酒楼碧螺春茶品的区别。等店小二站定开口,她立刻就很雀跃地向陛下停了招手,大眼睛转而眨巴眨巴地盯着小二,听他仔细地为自己这个初来者介绍菜品。
店小二被盯得连打了几个磕绊,才在不敢抬头的情况下终于将话说完。
继而陈淼就无限欢喜又迫不及待地亲手将筷子递到容凛碗边。
明明是挺随意的动作,容凛却看得好笑,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接,欲和她分享同等的开心。
凤来仪贵客的包厢配置很高,筷子和勺子都是银著的,柄上还雕出几朵浮云的形状缀在一起。
而等青花陶瓷的盖子一掀开来,浓香扑鼻——只见莹润雪白的薄薄鱼片一一浮在了汤面上,配以笋片香菇和嫩豆腐,还掺和着各种香姜佐料在炉上足足喂了两个时辰,汤色乳白,只消尝一口,定然是微辣鲜咸,极是润口。
陈淼的眼神噌一下就亮了。
她很乐意向陛下传授一些他所不知道的知识,便一边主动用勺子舀了汤,一边兴趣盎然地指点江山:“吃鱼是不能心急的,还得将它们养在桶里,等上两天。待鱼儿们吐尽了腹里泥沙,这样才好做菜的。”
容凛适时地做出了受教的模样,慎重说道:“原来是这样,为夫下次亲自试试。”
陈淼一时又想起陛下那可怜巴巴的钓鱼战绩,扬了下巴咻咻地笑:“好哇好哇!”
桌上除了鱼片粥,还有一道红烧,一道炸鱼段,金黄酥碎,引发人馋意无限。
吃鱼的时候,陈淼还突发奇想地提起:“……我觉得,春天的鱼其实才最好吃了,桃红柳绿、鸟语花香的时候,鱼儿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终于四处出来活动,这样的鱼儿身体不仅肥硕,味道还鲜美。”
“今年春天的时候,我和阿爹就在船上做鱼吃来着……”她不知想起什么,手下恨恨地用筷子叨起一块鱼肉,嘀嘀咕咕地说,“我最看不过浪费的人了!”
方才瞧见方羡,这会儿陈淼就冷不丁想起来,当初她被慌不择路的方蕴兰撞上,然后在后者一脸惊惶失措的强行干预下——
她在船上已经要煎好了的那整条鱼,都翻落了!
陈淼嘴里嚼着鱼肉,双颊鼓鼓的:哼哼,想起来就好气!
见小姑娘瞪着鱼肉的眼神都变得不对劲了,容凛便半是好奇半是担心地问:“怎么了,淼淼?”
陈淼沉默一瞬,吐出嘴里整个的鱼刺:“我不喜欢方羡。”
她永远忘不了自己当初挂在墙上、与其对上眼神的那一刻……
但凡回想起,小姑娘都觉得险些要窒息了——这也太尴尬了啊啊啊QAQ
可是,真要说起来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无非是陈淼先在人家面前出了丑,她自己不好意思罢了。
真正让陈淼不舒服,抑或者说令她难受的,是在那之后,方羡就总要时不时找机会凑到别院门口,想找她说话。
初始陈淼还觉得没什么,几次过后她心里总会有些难堪的。在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伯日孟晓说裙宜二五一似以丝宜二周遭人不免会流露出些许异样的注视中,她觉得自己也跟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伯日孟晓说裙宜二五一似以丝宜二别人家内院墙上挂着的景似的,逃都逃不掉,只能擎等着人看。
偏方羡每来一次,方蕴兰便也要来一次,千金小姐不经意投过来的眼神,无论怎么瞧,都分明是极亲切温柔的,可偶尔的一瞥,却令陈淼莫名感觉害怕。
不止如此,陈淼还隐约察觉到,自己会被方蕴兰有意无意地刺上一回。
那时她只以为是自己太过不安,觉得害怕,而又无知。
陈淼在皇宫被李嬷嬷点拨了之后,才渐渐后知后觉地确认下来:那时候,方蕴兰许就是故意的吧。又或者说,她不想这么做来着,但没忍住。
眼见心爱的贵妃脸上都开始学着皮笑肉不笑了,容凛不由抬眼看了一阵,笑了笑:“淼淼不喜欢就不喜欢。”
语气和表情都是很心平气和的模样,仿佛不值一提。
陈淼舒了口气,转而又像是有点担心的样子:“可是,我之前听母后那边……的人,说方家好歹教养过我一阵,还立马延请了名医替我阿爹看病哩。”
她扁扁嘴,有些不情不愿地道:“确实对我有过一番知遇之恩。”
容凛不动声色地抬眉,给爱妃夹了一筷子她半天没看的素菜:“谁说的?”
陈淼等着被投喂:“嗯……芈小姐。”
她捧起和她脸一样大的碗,只露出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心情渐渐复杂。
容凛脸不红心不跳地给她舀了一勺鱼汤:“淼淼心里喜欢就好,管他人做什么。”
陈淼眼珠转了转,并不做声。
她又一直低头埋在碗里,半晌,一抬头,更衬着她唇红齿白。
贵妃娘娘凝脂雪玉的小脸上这才露出状若甜蜜的微笑:“臣妾还听芈小姐说,陛下曾经是喜欢在宫里散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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