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太后母家也算系出名门,但在芈氏出了个太子妃以前,其实已经没落,好在芈父虽辛苦养望才坐到官职五品,但因其在京城本地做了多年的国子监监长,芈氏在清流朝野中名声颇佳。
当年芈太后未出嫁时,面对外国来使朝见刁难,挺身而出,并且谈吐有礼、有理有节,大大地露了一回脸,才得以在后续被钦定为先帝的太子妃。
从那以后,芈家门庭骤转,倒是家里的两个公子年纪还小,听了不少外人吹捧,不免移了性情——国舅们想要嚣张的时候,姐姐生不出,想要夹起尾巴做人的时候,外甥成功入主东宫了;然而,外甥虽住进了东宫,身体却始终不大好。
终于,容凛登上皇帝宝座,容凛的两个舅舅就跃跃欲试地向长姐提议亲上加亲。
对此芈太后也能表示理解,她又惯来心疼弟弟,本来也不是不想要松口——
这才有了在那之后宫中发生的很多事情,既在情理之中,也在人意料之外。
这会儿,当陛下想要装傻的时候,也是信手拈来的。
于是容凛就笑得十分从容:“母后年纪大了,就喜欢召见几个娘家的小姑娘进宫亲近。孤听说之后,也觉得舅舅此举贴心,毕竟当孤公务缠身的时候,都一直是几个表妹替下孤,向母后尽了不少孝心。”
嗯,淼淼放心,孤是不会主动去见表妹们的——言外之意如此。
“这位芈小姐毕竟来京时间也不长,对皇帝的了解就更少了。”容凛忽然转变了称呼,神色悠然道,“淼淼怎么就知道,她所说的,就是对的呢?”
贵妃的醋意还没来得及尽数涌出,抬头就对上他一双清黑的眼睛,仿佛连那格外黑长的睫毛都清楚可数。
她的心跳下意识加快,紧接着一双眼睛也好似被他惊到了似的,跟着瞪大了几分。
然后就见对面那双漆黑瞳孔里有笑意浅浅流出,难得调皮的陛下甚至还侧过了头笑声回问:“当今陛下究竟爱不爱散步,还得是陛下心里才更清楚——你说是吧,淼淼?”
闻言,陈淼拧紧的双眉终于得到了放松。
她今天梳了很漂亮的头发,摘下风帽解下披风后,美人生动,连带着她满头戴的簪环首饰都尤其好看。
譬如容凛,此刻他瞧着陈淼故作矜持骄傲、按捺高兴地仰着脑袋,就很想揉一揉她梳得精致的头发。
陈淼稍稍移开视线,又哼唧着说道:“我倒是听说……陛下生得好看,不少女子心里将其念作檀郎呢。”
容凛眉梢眼角笑意盈盈,将她面前半空的瓷碗信手拨到一边去:“可是,贵妃也生的好看。在下倒是也曾听许多见过的人说,这两人站在一起,很是相配。”
陈淼先是一怔,继而就又被哄的开心了。
她轻咳两声,尽量压下眉眼间高兴的神采:“真的吗?”
容凛点头:“之前我和几个表亲下棋,都是对淼淼交口称赞。嗯,当时说了些什么来着?我得好好想一想。”
“是了,”他做出了一番思索的模样,“都道是淼淼佳仪天成,进退雍容,很是令人难忘。”
陈淼没忍住轻轻晃了晃脑袋,坐得很近,就能听见环佩叮当地响。她轻快道:“都是太后陛下和嬷嬷们教的好!”
开心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蠢蠢欲动:“陛下,我们有空去看望常宁吧!”
容凛抿了抿嘴唇,饶有趣味,没有做声。
陈淼以为他误会自己突发奇想,便努力解释:“阿宁先前派人来说,近些日她挑拣人和被人挑拣得有些累了,便干脆躲到齐云山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能每日与道长论道,增长了不少见识。”
容凛含笑评了句:“听起来倒是很有意思,依照常宁的性子,她竟也不嫌冬天山上太冷。”
他在心中添了一笔:常宁向来贪心安逸,能让她暂时抛却了温暖的居室跑去和道长道姑们相处,想来不只是简单讨好她心仪表嫂的缘故。
“阿宁还捎信说,几日前她在山上见着阿猫了,阿猫也是来找道长的。”陈淼扬着一张笑嫣嫣、红扑扑的脸蛋,“还有我,我还没能亲自为阿娘和土土哥上香哩。”
容凛微微愣了一愣,便望了陈淼一眼:“冬至过后吧,到时候,孤陪你一起去。”
“好!”
情绪饱满地应了一声过后,陈淼又扒拉起碗里的筷子:“呀,说起来阿宁还真是自由呢。但是阿宁也说了,她要在嫁人之前好好玩,等嫁人之后,肯定就不能再这么松快了。”
“不过,”她将用来饭后吃的几个漂亮果子分给对方,“陛下你怎么想到今日带我出来?”
“其实,孤也是有心带淼淼你出来,吃完饭之后再去见见阿猫。”容凛思量片刻,半晌,才沉吟道,“此前阿猫跟我说,有个姑娘主动找上他,说世子妃如今这一胎……生产时怕会有些难捱。”
说来也巧,这人还是阿猫他小人家,因为不放心专门去齐云山找道长求符,在那山间遇见的。
“啊?!”
陈淼果然被吓了一跳。
她急声问:“那、那太医怎么说的?还有,世子知道了吗?”
“忠献王府上本来就养了大夫,之前孤也下令,找太医定时去她府上给世子妃看诊,都说世子妃已平安诞过两胎,这次也一直脉象平稳,皇叔府上只需按部就班即可。”
陈淼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容凛道:“所以奇怪的地方就在于,这女子不知怎的,突然就寻到了机会,然后找上了阿猫——可是,即便她真是个生来慧眼的女神医,她的态度也至少应该像淼淼你现在这样,出于担心,先找到世子头上才对。”
怎么说,也不至于找上还未满六岁的阿猫。
陈淼一会儿目瞪口呆,一会儿忧心忡忡。
她不由语气埋怨道:“那陛下怎么今日才跟我说?阿猫就算懂事,但他才几岁,再说他之前就跟我说他很担心——这些本就该大人来操心,阿猫要是被吓到了怎么办?”
陈淼说着说着就紧锁眉头。
她等不及了,这就要去忠献王府看望世子妃和阿猫。
容凛自是从善如流:“淼淼倒也不必叨扰皇叔府上了。阿猫他们就在隔壁。”
*
陈淼和容凛说话的时候,阿猫正窝在一张忒宽大的木椅里,悬空着一双脚脚,淡定喝……额,奶。
需要强调:是羊奶,加了茶叶、糖和茉莉花煮沸过的,尤其在寒冷的冬天里,喝下一口,胃里暖暖的……不信问阿猫。
反倒是阿猫对面的大哥,也就是世子容决,神色难免露出一丝烦躁——当日,正是容决护送着弟弟上山,因此也一道听说了自己媳妇恐怕要难产的消息。
容决当时是不信的。
但他又想,那少女脚踩着齐云山这等神仙地界,尚且能把话说得信誓旦旦——容决心里就忍不住有些冒突。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当然,也可能是他自己杯弓蛇影,疑邻偷斧。
事后,容决还不敢告诉他爹他亲娘,更不敢告诉世子妃,一来那名为苏苑慧的少女不见得就可信,二来他也是怕其他人一个抑制不住兵荒马乱,这事不是真的也要弄假成真了。
说来容决更信任他嫡母,但嫡母素来神圣威严——容决都能想象出到时她训斥自己轻信无稽之谈的画面了。
于是,容决就难免犹豫了再犹豫。
而他也万万没想到,这事被大嘴巴的弟弟这么一说,都传到陛下耳朵里了。
得到宫里传来的口信,容决已经敏感地察觉到,这里头——包括那叫苏苑慧的女子——肯定有什么东西,怕是不太寻常。
就像现下这样,即便阿丑哥哥又一次把脑袋伸过来要冲他喷唾沫星子,阿猫仍淡定如初,坚持不哭不闹不动手,并主动将茶杯怼到他脸上——
哥,喝口奶冷静一下。
终于,外头的侍卫传信过来,说陛下携贵妃来敲门了。
阿猫一使劲就从椅子上蹦下来了。
容决下意识喊了声:“阿猫!”
紧接着他痛心疾首道:“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不叫哥哥抱你下来?万一摔到了怎么办?”
阿猫抛下身后的叫嚣,蹈着一双小脚迎到了门口。
于是陈淼一进门,怀里就接收到了一个冬日里包裹得更加圆滚滚的肉团子:“漂亮皇嫂,你来了。”
陈淼顿时有些心疼:阿猫这孩子向来有些矜持,都让他吓得当着许多人的面,称呼就加上前缀了。
容凛和匆匆跟来的容决点头示意:“表兄日安。”
第42章
在阿猫未开口之前,原本屋里的气氛还是比较平和的。
容决到底是两个女儿的父亲了,又在北郡掌军多年,耐性不差,他现如今心里的担心,其中得有八成是被皇帝召了之后才生出来的。
容决之前就叫手底下的亲卫查过苏苑慧,后者那些结交权贵、弄些妆品衣服的事,他也懒得细听,倒是临时得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据说苏府最近在捣鼓一个新酒方,只是听品尝过的人说,味浓香,性极烈。
要知道,现在的酒多是用粮食用薄醪蒸出来的,醉人程度不够。容决就曾在军中和人拼酒,当场连着喝下五六碗,除了事后需要多跑几趟茅房,出门走路都不打晃的。要是遇上那酒量大的,人家喝光整整一石,照样脸色不红心不跳,思维敏锐,谈吐流利。
只不过,因其工艺复杂,产量也极难得,苏府正集中了许多工匠,研发那所谓“蒸馏”酒的量产技术。
顾名思义,这蒸馏酒,许就是比现在市面寻常的酒液多了蒸馏这道工序——话说这起名方式还真是直白得数百年难见,倒不是说文采方面,而是从古至今,人敝帚自珍,就少不得要起个花里胡哨的名字,以避免被外人猜出珍贵的方子。
当日,在齐云山,阿猫本身就打小独得玄灵道魁青眼,所以,道魁清修多年,寻常人难得一见,他小小一人却能自顾自进门找道魁说话,也就罢了。
容决就没有这个殊荣了,便在门外的凉亭等待。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苏苑慧竟也得了道魁一句赞。
……
容决将这些都讲给陛下和贵妃听。
这会儿,阿猫已经守着他天仙似的皇嫂,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脸矜持地坐好。
陈淼还又给他端上来一小碟子凉糕——谢天谢地,阿猫的门牙已经长出来了。
陈淼和容凛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只见阿猫兢兢业业地啃完了一块糕,又抬起头道:“唔,那个苏小姐,还不止说了家里嫂嫂的事。”
小孩子瞪着圆溜溜的葡萄眼睛,瓮声瓮气地说:“我刚出门,她就过来问我上山是有什么事,还有我家里大人怎么不管我。”
陈淼拿起帕子在他白嫩嫩的脸上擦了一下,好心猜度说:“嗯,苏小姐这话,其实也算是……关心你啊。”
阿猫鼓了下脸,继而不赞成地摇了摇头,慢吞吞地把话讲完:“我说在对面凉亭站着的就是我阿兄,他已经走过来了。然后那个女人,就低下头,很小声地问我,看样子还很替我生气似的。”
“她说——”
接下来,阿猫就很没有感情地复述起那个表情激动的女子说话,只是语气十分平板:“‘啊,阿猫你知不知道,你才是原配正房生的嫡子啊!除了你以外,你爹所有其他的孩子都是小妇养的,是妾生子!你知不知道,自古以来,妾,通买卖,也就是说,妾就是个物件!就这,他们还敢不要脸地抢你的世子位置!你爹忠献王也是,娶这么多小老婆,他可真是个种马、大渣男!烂黄瓜一个!’”
他人很小,但很聪明,苏苑慧说的一个字都没有漏掉。
在屋里几个哥哥嫂嫂的目瞪口呆中,阿猫的背诵突然暂停了一下。
他张望着纯洁的眼神,用还带着奶气的声音不客气地发问:“噢,种马我知道,父王送我的小马,踏雪,就是种马生的。只是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这跟父王有什么关系?还有,大渣男、烂黄瓜——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容凛:“……”
半晌,他轻咳一声,似乎陷入思索:唔,这称呼有点新鲜,但好像又有点形象,皇叔他……
容决则眼神一言难尽:他现在只想时间回到当日,恨不能提前捂了那女人的嘴!
身为一个弟控——当然,这时候还没有这种说法——容决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被伤害到了。
他不由痛心疾首道:“阿猫,你、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些?”
非你皇帝表兄来了才开口——难道说、难道说……我这个哥哥,做得这么不合格吗?容决心里先是抽气,继而叹息。
阿猫望了一眼他的神色,颇为谨慎地咽了下口水:“大兄,我怕你生气……”
陈淼欲言又止,嘴巴张了又张,最后只能抬手安抚地捏阿猫的肉脸:“哦,摸摸毛,吓不着……”
阿猫默不作声地瞅一眼她的手,再乖巧不过地回道:“皇嫂,我没被她吓到。”
“那我弟弟可真棒。”容决分明已经捏紧了拳头,他几乎是有些狞笑地开口,“阿准,那女人还说了些什么……算了,你不必再说了。”
容凛抬手按住已经开始咬牙的容决肩膀。
阿猫先看了一眼他阿兄,眼神颇有些叹息:“我当时都要抱着你的大腿说要走了,你还要留在那里跟人打一声招呼——阿丑哥哥,你怎么还一点都不警惕?”
然后,阿猫淡定地补刀说:“赶在你来之前,她也没能再说什么了,她只是说,她知道我很聪明,而像我这么聪明的宝宝,只要发挥出我全部的聪明才智,一定能让父王回心转意,将来会光宗耀祖。她还要我好好劝我母妃争宠,不要把王位和男人白白留给别人。”
容决已经彻底沉了脸色——苏苑慧的这番言语,绝对称得上是僭越无礼了。
想通了之后,他的气息反而放得越发和缓。
树欲静而风不止。
依照阿猫对容决的了解,这个堂兄估计正琢磨着要怎么对付苏苑慧,不,应该不是对付苏苑慧,而是养出了这么个女儿的苏家。
容凛语气平淡:“堂兄,听说你也有话要对孤说。”
容决喝下一杯水,才道:“是,臣弟今日来见陛下,就是因为心里觉得,留下苏苑慧,估计还有用。”
容凛动作慢条斯理,亲自为容决沏了一杯茶:“堂兄请说。”
容决便道:“那日之后,玄灵道长主动递过府里一句话。”
陈淼闻言倏地抬眼,忍不住好奇。
她只上次听容凛说过玄灵道长,如今又要听容决说起道魁的神异之处,顿时按捺不住露出了兴致勃勃的神色。
容决沉稳道:“道长说,十三年前,他看在一腔慈母之心,应允了一位夫人,为她女儿看相。那时候,依照这家人的面相,玄灵道长道是这女孩虽心智有缺,但所幸此女额角平缓,双眼无垢,而其母其兄眼含火光,身绕不可捍之气,届时,她身边有母亲悉心周全,又能先后得父兄看顾,此生当是无忧——只是二十年后,可能还有一道坎。到时候,就权凭母兄自己为人了。”
陈淼怀里还抱着阿猫,一大一小不约而同屏息静气,等待容决接下来的话。
而容决也没卖关子,干脆利落地把话说完:“阿猫上山那日,苏苑慧给看门的沙弥说,自己要给道魁送好酒。然而普天之下,想见玄灵道长的人何其多,非有缘不可得。于是沙弥只是跟她说,不必非要进后山,最后还是苏苑慧口口声声说此酒将利国利民,她非得找玄灵道长陈其利害不可。道长便也同意见了她。”
容凛微微垂下了眼睫,把玩水杯:“所以定然还有之后?”
实则他心里还为苏苑慧添了一笔:玄灵道长年轻时好酒,喝到半醉不醉,还干过不少拉着人手腕就要给人相面的事。
但那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正是。”容决停顿了一下,“玄灵道长说,那姑娘告诉他,她的蒸馏酒不仅味道够香够烈,而且,如果再把酿好的烧酒倒进蒸锅里,反复再蒸上几回,这样蒸出的酒,更浓更烈,只是不能喝。但可以用来清洗伤口——能让伤口不发脓,好的快,有效减少人死伤。”
容凛倏地拳头紧握:“哦?”他面露思索,似笑非笑地说道,“孤还真是没想过,苏姑娘还有……这等大才。”
容凛指尖不由在桌上轻敲。
之前,他让谢均派人去苏府查,其实并没有查出来多少名堂——苏苑慧近来被她母亲郝氏管束得极严,只是这具体原因,苏道宽和苏长宁还不知道,平日里见女儿/妹妹被拘着学管家、背诵诗书,都以为郝氏上心。
对此,苏苑慧除了私底下会有些抱怨外,竟然也乖乖地认真学了。可还没过上半个月,这姑娘就给她父亲献上一份制酒法,苏道宽到底是一家之主,便越过了郝氏的命令,大大嘉奖了这个女儿。
谢均上报后蒸馏酒一事后,容凛就对苏苑慧刮目相看过一回。如今,他发现自己还真是,大大低估了她。
有一刹那,容凛心脏跳动一如擂鼓,脑海中闪过许多苏苑慧展露出的种种惊人之处,心神也不知飘到了何处去。
但他毕竟还是那个素来风淡风轻的陛下,很快就平复了些许复杂的心绪:“道长还说过什么吗?”
容决点点头:“有的。”
他神色不免染上了些惊异:“玄灵道长说他一看苏苑慧,就感叹她真是生了个难得的好面相——天德、文昌竟然生得尤其亮!观其行,正步昂扬,步阔,腰挺,眉宇间更有种难言之气,与所有人都不同!”
旁边陈淼倒是听得越发激动:“真的吗?”
一时间,贵妃声音都变激昂了不少,惹来容决下意识关注的一瞥:“苏小姐果然不凡!”
她甚至想要忍不住想见见这位苏小姐了!即便是她,也能想到这蒸馏酒之法若是得到普及,不知能有机会挽救多少人的性命!
容凛见她高兴得感同身受、恨不能当面就要握住苏苑慧的手将人捧起来的模样,眼中带笑。
只是……
容凛抬眼思索了一阵,还是没说什么——容决将此事放在后头,显然觉得这一点更重要。但对于容凛,一个皇帝来说,此事带来的冲击显然是不如刚才大的。
而且,说实话,所谓贵气,如果一个人出生显赫的话,很容易就能达成这一点,盖因高门大户教养严格,其子女坐卧行言,都有定规。而出身贫寒者如陈淼的父亲陈全,他的地位就决定了他习惯在贵人面前表现得含胸驼背,畏畏缩缩。
陈淼倒是没多少这般感觉,除了陈全心疼女儿,更多的是她姿容天生。然而陈淼也在私下里承认过,她当初在方蕴兰面前,也不是没感觉过自己寄人篱下,矮人一头。
所以,以苏苑慧的出身,做到这一点,也并不难——容凛又怎想得到,偶然之下他一直感觉苏苑慧眼中的气质与旁人不同,这正是因为在现代某国人的眼中,听说过无数次皇权,却又没正视过皇权。
容决似乎也看出来陛下不以为意,便咳嗽了一声,解释道:“道长说,此女虽有些心术不正,但似乎天生就懂得了平等之道,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位苏氏女慧根虽有些古怪,但天长日久熏陶,也未必不能得到改正……”
容决越讲越偏,声音也在陛下的微笑注视下越来愈小。
“然后呢?然后道长还说了什么?”
陈淼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她追问道。
容决侧过头,定了定神,这才重新讲述道:“所以,之后等苏苑慧自报家门,道长才觉得甚为惊异——因为人的面相虽随着境遇有所发展不同,但也不可能生出两种完全不同轨迹的面相来。”
陈淼忽然紧张起来,看了一眼陛下:“嗯,我知道文昌帝君——文昌的意思是说,这位苏姑娘才学很好?”
容决耸了耸肩膀:“也许吧。”
然而世子爷很快就记仇一般地咬牙道:“只是冲她对阿猫说出口的那些话……呵,还真看不出这位有什么真才实学!”
陈淼这才想起来,不由愣了一下:“哦……”
被众人忽视的阿猫这才慢吞吞地在皇嫂怀里举起手:“我,我要去如厕。”
第43章
“咪咪,你进去之后,不要叫知道吗?”
“对的,就是这样。”
“好了,我这就要进门了。你继续乖乖的。”
容凛和容决还要呆在房间里谈论公事,于是陈淼便打算起身去隔壁找晨星,顺便等说去了如厕的阿猫。
哪知她刚听见些动静踏出房门,就见已经走到门口的阿猫怀里,正抱着一个……小奶猫?
圆滚滚的阿猫此时正小心翼翼收拢着双臂,再定睛一瞧,他怀里竟藏着圆滚滚胖乎乎的一团——白色的身子,长长的尾巴,身上还有许多不规则的黄白斑纹,蜷缩成一团的背影看着跟个绒球似的。
陈淼都愣了,半晌,她才眨着漂亮的眼睛看过来,语气又惊又喜:“阿猫,你——你是从哪儿抱来它的?”
阿猫一惊,不禁有些手忙脚乱地抚摸了好几下怀里的那一团,继而他又重新镇定下来,瞪大了眼睛,说:“咪咪是我在门口捡的。”
这只花猫兴许是听见了交谈声,不再乖乖听话,开始试着在阿猫这小人本就不大的怀抱里扑腾,脖子下的铃铛不住发出脆响。
陈淼这才看到了这只猫的正面。
只见它不停扭动着一身蓬松柔软一看就手感颇好的皮毛,下半张脸和肚子上反而全是白的,在一张三角形还挂胡须的毛脸上,那双黄橙橙圆溜溜的猫眼尤其惹人注目,更别提它还竖着双三角耳朵了。
它显然和陈淼往日常见的乡下猫没什么差别,打从眼神里就透出一股机灵。这不,她蹬着阿猫胸腹的后腿都没怎么用力,不然侍卫也不会放心让他一个小孩抱着。
陈淼一见就喜欢上了。
但不得不说,这猫体型再小,但放在才六岁的阿猫身上,依旧分量不轻。
起码这会儿阿猫的胳膊和表情就都很努力。
陈淼忍不住失笑:“啊,阿猫,还是我来帮你抱吧。”
她小心翼翼地捋了一下黄皮猫的脊背,它既没有惨叫,也没有扭过头来冲她哈气。甚至,这只猫儿还翘起尾巴在陈淼手上撩拨了两下。
陈淼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它的毛毛好滑好舒服啊~”
阿猫满面红光,不知是被猫折腾累的,还是纯粹觉得与有荣焉。
陈淼轻咳两声,装模作样地说:“阿猫,你想想,咪咪力气这么大,到时候你制不住它,它又生气。到时候,咪咪一下就能扑到你脸上,力气说不定还会大到把你扑倒在地上,然后,咪咪就会用它粉红色的爪子、毛茸茸的肚皮毛和尾巴,整个压住你——它就拱啊拱,拱啊拱……”
阿猫听得一愣,但反应过来后,他眼神变得跃跃欲试,反而更不想放手了。
第44章
陈淼见状摇摇头,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
就连阿猫身后的侍卫严肃的脸上都忍不住露出笑意。
阿猫年纪虽小,但也是很执着的。
他默默地瞅了一眼眼前无良的大人,然后就拧着眉,试图安抚怀里一直在扑腾的猫:“哎,咪咪,你怎么了?”小孩费力地举起它,眼神很不解,“你之前不是,嗯,都很听话的吗?难道……难道你突然移情别恋,喜欢上了我皇嫂?”
一时间,大猫和小猫大眼对小眼。
阿猫回头看了着猫咪扑腾的方向,表情好像想通了什么一般震惊。
而在阿猫身后,侍卫举了举手里的一小块馒头,又放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阿猫对此一无所知。
他仍坚信自己和咪咪之间,定然是出自某种天定的缘分。
但有句话这么说的嘛,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于是阿猫皱了皱眉,表情虽有些勉强,但终于还是很大度地表示:“好吧好吧,那就让皇嫂……暂时,抱你一会儿吧,咪咪。”
陈淼:“……我看好像不是这个原因。”
她一面从阿猫接过分量不轻的猫咪,一面眼疾手快地偷偷将馒头块塞到了咪咪嘴里。
咪咪果然又将身体蜷成一团。
陈淼想了想,觉得侍卫的做法其实很有道理——阿猫这孩子确实很乖,但有时候也挺固执的,他要真的执意抱这猫,刚巧咪咪性情温顺还好,但这小动物真的被惹烦了,一爪子扒拉下去从他怀里蹬出来,就够阿猫好受的了。
阿猫见状却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直到跟着陈淼进了屋坐下,仍眼巴巴地看着她。
晨星就更不用说了,恨不能大呼小叫:“啊,娘娘,这是你抱来打算带进宫养的吗……哦哦娘娘说得对,御医是说过,陛下身边最好不要养猫。”
身边环绕着这一大一小,陈淼抱着猫,更想笑了。
她便跟着阿猫的视线移过去,拿出一副有些为难的表情,说:“可是,阿猫,咪咪应该是有主人的啊。”
瞧咪咪——姑且就先叫它咪咪吧——窸窸窣窣,脖子上这铃铛响的,多欢畅。
阿猫也当场陷入了沉思。
经过短暂的思考,他镇定地说:“皇嫂,你看阿猫多喜欢我。它在我怀里这么听话,一看就知道咪咪原来的主人对它不好。”
阿猫挺胸叠肚地想:啊,不像他,一看就十分可靠。
容·王府最受宠的小公子·准抿了抿嘴:“大不了,我花银子向咪咪原来的主人买下它!”
晨星也跟着点头:就是就是!
陈淼一只手抚摸着乖巧趴在她腿上的小猫,另一只手摸出来猫咪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咪咪它不仅身上的肉扎实,皮毛也很顺滑,整个肚皮上的毛都是雪白柔软的,摸不出任何脏污的痕迹。刚才她坐下来,咪咪也很熟练地踩过她的肚子,然后找了她大腿间的位置躺好,嘴里更是发出哼哼唧唧的软萌声。
陈淼当然也见过野猫,她在乡间钓鱼的时候,就有野猫小心地凑到她身边,但距离不会靠得太近,它们会先擦着一双黑手套,礼貌地喵几声,然后才问候似的向她讨条鱼吃。
至于咪咪?
冬日里仍是这么肥,而且这么亲人,一看就是家养的,还被人养的很好。
陈淼按住阿猫跃跃欲试的手,道:“等等,阿猫,咪咪好像有名字!”她低下头仔细辨认铃铛上刻的两个字,“好像是叫……嗯,绣虎?”
“喵!”咪咪忽然叫了一声,跟回应似的。
“嗯,真是——”陈淼又重新看了猫咪背上的黄白斑纹一眼,不禁开口赞叹道,“好威风的名字啊!”
阿猫怔住了。
他盯着陈淼腿上那张写满无辜的猫脸,干净又漂亮,一看就是连只老鼠都不会捉、很需要他来呵护的样子。
好半晌,阿猫才慢吞吞地唤了一声:“咪咪。”
猫咪继续自顾自舔毛。
陈淼含笑看了阿猫一眼,然后拿葱白的手指轻轻顺了一把猫咪黄茸茸的耳朵,大声道:“绣虎?”
绣虎的耳朵咻地一下竖得更高,立马又积极响亮地回喵了一声。
阿猫顿时鼓起了脸。
陈淼不禁侧头,有些心疼:“阿猫,你是从哪儿捡到的绣虎啊?”
阿猫并不心虚,所以答得也不犹豫:“我在楼上听见窗外有动静,咪呜咪呜一直叫个不停。然后等我出去找,发现咪咪……”他顿了一顿,“绣虎果然在后门的草堆里,连件衣裳都没有。我就抱它进来了。”
“我们阿猫真是心善。”陈淼先是夸了他一句,然后她眼睛一眨,好声好气地劝道,“那,兴许是绣虎闻到了这里很香,觉得饿想吃点东西才自己跑过来的。你看,咪咪它是有名字的。而且冬天里这么冷,阿猫你怕咪咪在外面受冻才坚持抱它进来,那它的主人,现在应该也一样很担心。”
阿猫默默道:“我知道了。”
于是,哄好了阿猫,陈淼就叫晨星打开门,跟负责守卫的李雎说了一声,李雎自然无所不应,着手下向陛下上报一声,便尽忠职守地跟着陈淼阿猫去了凤来仪后门。
陈淼领着阿猫大概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但没人过来。
陈淼忽然想到什么——她试图把怀里的绣虎放下,让它主动去踏上附近自己熟悉的方向。但出乎意料的是,绣虎它果然是个娇生惯养的,可能是先前在温暖的室内呆久了,这会儿绣虎一出来便觉得冷,缩在陈淼的大氅里不肯下来。
它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叫,陈淼都怕它把嗓子叫哑了。
阿猫瞧着也很有些不舍,他眼巴巴地张望说:“皇……阿嫂,可是咪咪叫的这么惨,万一、万一……是咪咪的主人不想要它了呢?”
阿猫心底小小的野心又重新燃起来了。
只是,说曹操曹操到。
兴许是绣虎的召唤起了作用,只见白茫茫的不远处走来一个蓝衣少女,个头乍一看比阿猫都没高出多少。
少女一边左右望,一边着急地喊:“喵——绣虎?喵?”
阿猫的脸顿时又鼓起来了。
而与此同时,绣虎开始在陈淼怀里奋力挣扎了起来,它回喵的声音都变得凄厉,传出老远。
那女孩顿时惊喜地叫了一声:“是绣虎?!”
她一边远远朝后头兴奋地高喊了一声:“哥!哥——绣虎在这儿!”一边朝陈淼这边跑过来,“绣虎你个坏猫!怎么总爱跑来跑去,至少也要跟我和我哥说一声……啊。”最后一个字突然变得很轻。
当陈淼转过身,露出一张眉眼再清晰不过的花颜玉貌来——
那女孩呆住了。
时人看来,陈淼的美貌无疑是具有攻击性的,尽管此刻她盈盈笑眼间的温柔冲淡了这种攻击性,但此等美貌带来的震撼,还是会在人望过去的第一眼,就能径直撞进了心坎里。
好在不绝于耳的喵喵急唤声叫醒了她。于是这女孩很努力地将自己的视线从陈淼身上拔开,移到自家的绣虎身上,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姑娘抱走……救了我家绣虎吗?”
陈淼就笑起来:“是我家的小孩看见绣虎在外头,怕它挨冻,又以为它是没有主人的,这才把它抱进去了。”
“我姓陈,”陈淼看着眼前额头都隐隐见汗的蓝衣女孩,女孩穿着棉袍,年纪看起来比晨星还要小。
陈淼眼神满含歉意又关心地说:“恐怕给姑娘添麻烦了。”
“……啊,我?我叫丛文宁。”丛文宁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陈淼,然后看向她怀里的绣虎,然后她又抬头看了一眼陈淼,又看了一眼绣虎,这才干巴巴地回了句话。
丛文宁的哥哥这会儿也赶过来了。
他同样穿着一身干净体面的蓝布棉袍,但比他妹妹要警惕得多。所以这人一过来就把不着痕迹地踏前一步:“小的丛文彦,不巧这段时间正在凤来仪暂做个账房——可是家里的狸奴惊扰了几位贵人?”
接近年关,凤来仪越发事忙,这才多招了几个附近信得过的人帮忙打下手,换言之,丛文彦只是在账房手底下帮忙一段时间。但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一行人看样子不仅是刚从凤来仪出来,而且光身上的裘皮,丛文彦一眼就看出明显不凡。
把妹妹挡在身后,丛文彦心里不免惴惴。
阿猫瞅了他一眼:“我姓容。”
容?
这……这是国姓吧。
丛文彦见状更有些不自在。
因为身高的缘故,阿猫只得昂着下巴看眼前兄妹二人,他的语气却不可避免地透出那么一些不情不愿:“没有,绣虎很好。”
丛文彦笑得很客气:“谬赞了。”
陈淼却是一歪头,她目光流转,对阿猫笑得揶揄。
阿猫便又补充道:“……名字也很好听——我很喜欢。”
丛文宁脸上的骄傲后知后觉地消失了。
她终于意识到什么,顿时满脸被人背叛后的愤怒和痛苦,咬牙切齿地心道:敢情是来抢她家猫的?
可、可……可恶说不出口……
哼!
陈淼见丛文宁小脸一鼓一鼓,生怕她气出个好歹来,当下就主动将喵喵叫个不停的绣虎递了过去:“丛小姐把绣虎养得很好。”
热腾腾的小肉墩一抱在怀里,丛文宁一身的怨气登时无影无踪,这才眉开眼笑地说:“那当然。”
小姑娘忸忸怩怩道:“绣虎可是我……嗯、还有我哥一手养大的呢。当初它太瘦太小,我哥说恐怕是要养不活,连它亲娘都不愿喂它——是我,拿了一串柳条穿的小鱼跟绣虎他娘换的!”表情渐渐重新变得神气又骄傲。
丛文彦轻咳一声,补充了句:“不过,绣虎它小时候还好,长大之后,就变得越发娇气,跟它娘一点不像。之前家里生了老鼠,它还倒头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整天还就知道傻吃傻喝。前些日子,绣虎它还撕了我的书!”
丛文宁立刻出声为其辩解:“哥,绣虎还小呢!……”
陈淼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噗嗤一声就笑了。
第45章
绣虎实在是个可爱的猫,它娇顺地伸出舌头舔了几下小主人的手,又在小主人的怀里哀哀地叫了好几声,丛文宁的眼神立刻就变得更加怜爱起来了。
小姑娘小意温柔地对它哄了又哄,终于哄得绣虎不再记恨大主人对它的“指责”,改而乖乖埋头蜷缩在丛文宁怀里,只露出毛茸茸的尾巴,正在外头高兴地一甩一甩。
丛文宁瞄了她哥一眼,轻飘飘地说:“哥,绣虎不是都已经知道错了吗?第二天它还给你叼了礼物赔罪呢!”
丛文彦就呵呵地笑:“是呢,礼物还是我自己花一两银子买来的羊毫,叼给我的时候,毛都被绣虎咬乱了。”
见状,还不等丛文宁再反驳,阿猫在旁边瞅了半天,这会儿已经期期艾艾地开了口,说:“要不,我替它赔你一只新的羊毫吧?”
丛文彦愣了一下,紧接着便笑着拒绝了:“多谢小公子好意。只不过是自家的顽皮猫儿费了一只笔,又不是故意的。”
陈淼看阿猫慢了半拍才收回视线,便轻轻捏了捏他肉肉鼓起的腮帮子,温柔地说:“林公子肯定是想着,绣虎咬坏一只毛笔只是小事,但尽管它还小,该教的还是得教。做错了事,不能每次都因为瞧它可爱,就轻轻放过——就像婶婶之前管教阿准你的时候一样,对不对?”
嗯,既然在外头,就不要叫小孩的乳名了,还是叫阿准吧。
阿准便叹了口气,慢吞吞道:“既然如此——我知道了。”
望着皇嫂漂亮又温暖的笑容,不知怎的,阿猫忽然有种感觉:如果接下来他真的还要把买下绣虎的提议说出口,估计……皇嫂会变得像他娘一样?
丛文宁:???你知道什么了?
见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奶娃娃还盯着自家的绣虎看个不停,她又后退半步往兄长身后躲了躲,躲完还凶巴巴地瞪了阿猫一眼:还看?再看也不是你的!
陈淼刚欣慰地说了一句:“我就知道阿准最懂事了!”
身后忽然一阵乱哄哄的,陈淼便抬眼朝远处多望了一眼。
“呀,我想起来了,是城东的诗会!肯定是那些才子们回来了!”
丛文宁远远瞧见有一个穿青色衣裳的书生和众人一起过来,恍然大悟道。
陈淼还没见过才子,不由略有些意动,于是她便好奇地问了一声:“什么诗会?是许多人聚在一起做诗吗?”
丛文彦轻咳一声:“是有些爱好风雅的前辈们想要举行宴会,交流交流学问……”
丛文宁顿时讥笑一声,然后就用一种半带嘲讽和怜悯的眼神看着兄长。
丛文彦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陈淼很纳闷地看向丛文宁。
小丫头先是用正气凌人的目光谴责地朝远处望过去一眼,然后又不由用怜爱的眼神看向陈淼,觉得这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于是丛小姑娘秉持着一腔正义:“他们岂止是要包个院子吃吃喝喝,那岂不是太不‘风雅’了?!——他们不但要对对子、行酒令,还要请上好些女子小唱来佐酒,不然,他们作首诗要找谁品评呢……”
她还没说完,就被兄长扯到了后面。
丛文彦面色有些讪讪,但解释的语气也很诚恳,生怕这位绝世美人误会了,以为天下所有的书生都与那人一般:“张兄……张兄才华是有的,但他也确实很有些风流。所以,如果姑娘……”
丛文彦这才想起来之前陈淼说自己已经嫁人了。他心想也是,毕竟名花倾国,要不是佳人身后的守卫一直虎视眈眈,他自己也要忍不住多看上几眼——倒不是丛文彦人品不堪,而是出于下意识的,甚至他自己事前都不会注意到这点。
丛文彦及时改口:“……如果这位夫人想少些无谓的麻烦,倒是可以先避一避。”
李雎的表情瞬间就有些不对了,他的眼神也顷刻间变作刀剑,锋利得就跟他腰间正按着的那把似的,几乎能隔空朝丛文彦和远处那书生身上刮下一层皮。
连阿猫都气势汹汹地瞪大了眼睛:“我看他们谁敢!”
陈淼眉头蹙起,但只思考了一下,就同意了:“也好。阿准,我们也出来够久了,你两哥哥的事情也该谈完了。”
陈淼当然也不了解那群书生,但她阿爹帮过许多书生。其中,自然有像李肃李相公那般品行高洁、不会看不起陈全满身的鱼腥气的,但也有对陈全敬而远之的,自矜身份自诩高人一等的……
像丛文彦口中这位张书生爱好风流还好为人家写文撰记的,别说陈淼自己了,她阿爹一来都得开口要闺女先远远避开。
陈淼拍拍手,和气地和人道了别,转身就进了凤来仪。
丛文宁还守在原地,依依不舍地看着美人离去。
那副不值钱的样子,叫丛文彦看得直发笑:“文宁,你不是还说要找隔壁的小芳绣帕子吗?如今绣虎找着了,你现在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和阿芳说说话。”
丛文宁不由恼羞成怒,红着脸嚷嚷道:“都是你,都是你的错,大哥!你今天提前去上工,连身后跟了个绣虎都不知道!呜,可怜我们绣虎,差点就这么丢了!”
她抱紧了怀里黄白相间的一坨,气咻咻地转身就走:“哼,今晚的饭我不做了,走,绣虎,咱们去小芳家吃!姐姐还要给我家绣虎买糖葫芦!”
“喵~”
……
当时谁也不会想到,之后才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绣虎竟又主动找上陈淼了——
那时候陈淼已经踏出了凤来仪,正重新戴着风帽,惬意地走在大街上,时不时仰起头和身边的容凛说话。
至于阿猫,则已经被他亲哥容决揪着衣服打道回府了——容决是坚决不会同意弟弟继续当这个电灯泡的!没见一边陛下听阿猫说要留下来陪他皇嫂的时候,脸色都沉吟住了吗?
今天一直到下午,都是难得的好天气。而且冬至将近,坊市上的店铺行人似乎也打定主意要抓紧了这个时机开张,一时间,比起陈淼出宫来的路上人多了不少。
陈淼也喜气洋洋道:“我以前就可喜欢逛街啦!如果是不用遮遮掩掩的话,我就更喜欢啦!夫君,你看你看,那边有卖糖葫芦的,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了!……诶,这位老伯做出来的山楂更大耶?!”
容凛从善如流地解下钱袋递过去:“那淼淼可要好好尝一尝,这糖葫芦的味道和你以前吃的有什么差别?”
两人身后的侍卫也很懂事地分散开,除了李雎等一两个,大都隔着一段进可攻退可守的距离。
突然,不算密集的人潮中,偶尔有人的惊叫由远及近地传来。
这时候陈淼嘴里还含着一颗糖葫芦,抬头:“唔?”
至于绣虎,就是这个时候一下从旁边的空巷子里窜出来,蹦到陈淼脚边的。
视线里好像有一坨黑乎乎的东西飞奔而至,李雎一个箭步冲上来,差点就要高喊出一声“护驾”了。
陈淼自己也有些被吓得,下意识后退半步,紧紧揪住了容凛的袖袍:“咦?!等等——”这么脏……
她表情变得有些犹豫。
认出来贴在爱妃脚边不动的只是只猫,容凛也不觉有些虚惊一场。
他垂眸打量了几眼皮毛脏兮兮的猫咪:“淼淼,它好像认识你?”
这时陈淼也已经从熟悉的眼神和斑驳的花色中认出它来,又惊又喜:“绣虎?!你……你钻去哪儿了,怎么变得,唔,这么脏?”
“夫君,这就是我之前给你说的那只猫,特别亲人。”一边介绍着,她还左右望了望,“丛小姐是不是也在附近啊?”
不知是不是从陈淼口中听到了自己小主人的名字,绣虎突然紧紧扒着陈淼的靴子,一边冲她凄厉地喊:“喵嗷嗷——”
其哀戚凄惨程度,比之下午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淼和容凛一下就蹙紧了眉,连周边的行人都不禁向这只猫投来厌恶的一瞥。
绣虎全然不顾,它一边凄厉地叫唤着,一边在陈淼脚边焦急地跳来跳去。
陈淼
一怔,下意识小声说:“绣虎你……”
她蹲下身,抬手就要摸绣虎染了灰黑斑驳的皮毛,容凛阻拦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倒不是嫌弃这只猫脏,更是怕它受了惊才慌不择路跑过来、情急之下咬了人。
陈淼却是盯着绣虎脖颈、胸腹、还有腿上明显有些稀疏了的脏毛毛,眼皮不由一跳,心道临别是还那么干净漂亮的一只小猫,连下地都不肯非要主人抱着的,这会儿竟跟被什么狠狠打了一顿似的。
而且,丛家那两兄妹那么爱猫的人,别说不可能动这个手,也绝不会坐视自家爱猫被人打了……
于是再见绣虎时不时就要扑上来咬她的鞋,陈淼语气不禁也变了:“绣虎,你是不是来找我帮忙的啊?是不是……”脑海中一想到某种可能,陈淼的语气也忍不住染上了焦急,“是不是你的主人遇上了麻烦?!”
容凛眼神一凝。
李雎顿时也想到了什么,上前一步与容凛细说之前的一些情况。
而绣虎自然是不会说话的。
它只是凄厉地朝着某个方向哀嚎,不时回头看陈淼。
第46章
绣虎叫得属实凄厉。
而陈淼的猜测不幸竟也八九不离十。
总而言之,来不及多想,陈淼和容凛等一行人就已经先跟上了绣虎奔走。
冬日里的天色本就黑得要早,眼见着傍晚雾气渐浓,这娇气的漂亮猫儿此时也丝毫不嫌弃什么了,一路上爬上爬下,时不时还要跃上屋檐,攀到高台,也不知是在闻气味,还是想要确认自己方向没走错。
行了还不及一刻钟,毛色愈发脏兮兮的绣虎就带领着一行人七拐八拐,最后停留在了不知名巷子的一间民居门口。
因为前些日子下过雨又刚下过一场雪,期间还鲜少出太阳的缘故,这条巷子已经积了不少浅淤,偏这间屋子朝向背阴,院子主人也疏于照顾,于是这门口便有许多明显的污黑泥水人群踩踏的痕迹,看起来颇有些不堪。
李雎面色沉稳地上前,然后……径直大力拍门。
院里似乎静了几息,尔后,里头就传出一声喝骂,似乎还带了几分酒气,听起来含糊不清:“哪个天煞的孙贼,不知死活,竟然也敢主动捶你爷爷的门!”
李雎也干脆就用傲气十足的腔调回骂了过去:“呵!你才是哪家天煞的懒汉!自家门口的垃圾都堆成山了也晓得不打扫,竟弄脏了小爷新买的长靴——这臭黑泥点子都崩到小爷衣服上了!开门,赶紧给小爷我赔礼道歉!不然我就要叫这里的保长了!”
陈淼坐在马车的帘子后面,全程竖起两只耳朵,双眉紧锁,不敢放过一丝一毫。
李雎这话倒也不是吓唬人。前几年,京兆尹蒋临为了整顿风气,加强管理,上表创了管理牌法,其内容便是十家为一牌,设一牌长,实行连坐互相监督,五至十牌则为一保,设保长,总管一保治安。
里头似乎骚乱了一阵,最后是个身量一般、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警觉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嘴里还骂骂咧咧:“穿双破靴子还金贵了你!去去去,哪里来的泼货,也敢碰你庄四爷的瓷儿?明明是你自己天黑不长眼睛……”
但这中年男人,也就是庄四凡,却万万没想到,他眼神的余光才刚瞧见个子比他高但比他瘦的李雎身形,连其相貌都没来得及看清,就遭到门外人一个大力把门全推开了——千牛卫中郎将、谢均大将军属意的接班人,其本领力气自然不容小觑。
庄四凡原先开门时明显还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在见到李雎身后相差无几的几个壮士后,说话立刻就变成了色厉内荏:“这……光天化日……你、你们干什么……”
查案无数的李雎立刻就洞察到了他表情下的心虚张惶。
李雎登时眼神一厉:“你说呢?”
他手掌一竖:“千牛卫查案!——搜!”
千牛卫这三个字,足足在庄四凡脑子里转了好几转,他才彻底反映过来。
然后,庄四凡脚下一软,竟不等李雎提他来问,就如门口那滩烂泥一样完全软在了地上。
而绣虎也早在第一时间,就从几人脚下窜了进去。
果不其然,千牛卫紧随其后,在庄四凡乱成一团的卧室里找到了被匆忙掩起来的丛文宁。
庄四凡立马跟条死狗似的,被千牛卫当街拖走了。
附近听见动静出门来看的人家见状,不由捶胸顿足:作孽啊!庄四凡这混子,明显是犯了事,看起来,这……天呐,这天杀的竟然还拐了个人回家?!乖乖,这失察的罪名一落下去,整一牌的街坊邻居都要吃挂落!
身后闻讯的街坊邻居们纷纷也忍不住对庄四凡的背影咒骂。
而另一边,丛文宁被解了绑,尔后怀里又被人塞着只脏兮兮的绣虎。一时间,小姑娘耳边萦绕着绣虎喵喵不停的软软叫声,就连被送上马车的时候,脸上都残存着意外逃出生天的惊惶与迷茫。
事前,陈淼将心比心,怕丛文宁不自在,还特地撇下了容凛,跑来和小姑娘坐在同一个车厢里。
她注意到,丛文宁下午还白嫩可爱的脸上,这会儿竟留了好几个硕大重叠的巴掌印,此时伤处已经变得异常红肿;甚至就连衣服领口都有疑似撕扯的痕迹。
陈淼眼皮一跳。
然而还不等她说些什么,对面丛文宁也终于回过神来,哇地一声就哭开了。
绣虎似乎也被小主人的哭声镇住了,只见它倏地从丛文宁怀里仰起毛脑袋,眼神仿佛呆了一会儿,转眼就又冲上去抱住丛文宁的脖子,拿自己的毛脸对着她的脸和脖子狂蹭,亲热得如同被强迫分隔足足过了一辈子没见面似的。
陈淼亲眼见面前这一大一小的小花脸同病相怜的样子,面色顿时更不忍了。
陈淼轻轻地抚过小姑娘的脸,又掏出帕子替小姑娘擦了眼泪,眼神心疼又温柔,她就像哄孩子似的柔声道:“文宁,坏人已经被打倒了、你都已经得救了是不是?那家伙已经受到了教训,将来肯定还要判大刑吃牢饭的,你现在哭这么惨,叫那坏人听见了岂不是要得意?哥哥见了也要伤心?哎呀,泪水滴在脸上,是不是感觉火辣辣地疼?对了,这个坏人还有没有同伙啊?文宁你可要好好想一想,不能再让他们为非作歹了!”
她从先前的聊天就得知,丛文宁是个正义感很强的小姑娘。
果然,丛文宁被提醒过后,没过一会儿也想起些什么来,她打着哭嗝忙不迭道:“陈、陈姐姐……这、这人我认识!但之前绑、绑我的,不是他……嗝……还有别人。那人我不认识。”
她一个小姑娘,不过是在进家门前听见叫卖声,便拐了个弯打算买串糖葫芦和小芳分着吃,谁知刚背过人,就被人嘴巴一捂打晕了丢进麻袋里。
“我的糖葫芦……”丛文宁抽抽噎噎道,可惜自己那串估计掉进了泥水里再也不能吃的糖葫芦。
她将绣虎高高举起,表情更加心疼了:“还有我的绣虎……”
丛文宁被人打晕失去意识前,只听见绣虎叫得好惨。
再看小猫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她的绣虎肯定也被那群坏人狠狠欺负了!
爱猫在前,丛文宁一下就转移了注意力,眼神恨恨。
陈淼再次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背,忽然像是想起了似的,轻声宽慰道:“之前时间紧急,但估计这会儿,文宁你哥哥也已经收到消息了。咱们这就去给他报平安。”
她的声音和怀抱实在很温柔,丛文宁不禁晃着脑袋,在陈淼怀里轻轻磨蹭。
丛文宁一开始就对陈淼的音容相貌十分惊艳,之后见她和人说话,不禁又沉溺感叹美人的平易近人,和那看上绣虎的小孩说话时尤其轻快活泼,还很温柔。
如今,丛文宁又发自内心地有了一种新的感受——这怀抱好有阿娘的感觉啊!
感受到自己枕住的那份柔软,与同父同母的哥哥相依为命多年的小姑娘不由觉得脸红心跳。
陈淼继续温柔地拍拍:“……好不好啊?”
丛文宁后知后觉地拿绣虎的脸毛抹了一把泪——那是绣虎脸上唯一干净的地方了——顿时觉得更委屈了:“嗯!”
之后,陈淼就把自己是如何被绣虎发现、然后又是如何被它牵扯住前来救人的事说了一通。
丛文宁表情似喜似悲,喜的是她家一向懒胖懒胖的绣虎是如此的忠心护主,而陈姐姐和她夫君竟也真的就这么相信还匆匆赶来了;悲的则是她家绣虎真是受了大罪了。
于是,小姑娘再一次感动得落泪:“绣虎啊,呜呜呜呜~”
她信誓旦旦道:“从今往后我就要我哥每天出门给你钓鱼去!他要是不给,我就、我就不给他分小零食了!”
陈淼失笑。
陈淼本就能看出,之前丛文彦说唉呀可叹可叹,绣虎整天就知道傻吃孽睡,连只老鼠都捉不来,甚至还给主人捣乱,实在是个没用又费事的家养小猫咪。
这说法,一是调侃,二来可能还含了几分劝阻阿猫的意思。毕竟彼时兄妹二人说话时都带笑,言语诙谐,显然心底都是愿意宠着绣虎这只小胖猫的。
与此同时,见丛文宁又恢复了些许活泼,陈淼不禁也隐隐放下了心里头的一部分担心。
*
丛文彦此时也果然很着急。
送走妹妹后,他从容不迫地处理完了账本,临走时从掌柜的手里接过已经提前打包好的还热腾腾的饭菜——这也是当初他属意来凤来仪打短工的原因之一——返程的路上,丛文彦又和几个认识的书生打了招呼,这才欣欣然去铺子称了几包点心回家。
丛文彦已经打好了主意:鲜鱼是来不及钓了,不过,今晚上掌柜给打包的饭菜里面就有条鱼,之后倒是可以分给绣虎一条鱼尾巴吃。
谁知等他快走几步赶到家门口,大门还锁着不说,再多走几步路外的墙角竟还落了只糖葫芦——
丛文彦登时觉得心里头不对劲。
隐隐约约间,他心头狂跳,莫名不详的预感促使他越跑越快,他跑去了小芳家里问消息,却只得到了一个妹妹从没来过的消息。
可这会儿,天已经要黑了。
要知道,自从母亲病故,父亲忙于生计,之后续娶新妻,从那以后就是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
当初丛文彦受继母陷害,父亲不由分说将他打了一顿,之后他伤才刚好,就马不停蹄地被打发回老家,丛文彦坚持要带着母亲的嫁妆和妹妹一道搬走,那时候基本就已经和父亲那边撕破了脸。一直到丛父死后,丛文彦才带妹妹搬来了京城,住进了母亲嫁妆里赔的一间京城小院。
多年下来,丛文宁也一向跟只小猫似的乖乖听他这个哥哥的话,从不会做让他担心的事。
于是,这会儿别说保长,就连京兆尹那边都惊动了——冬节将至,本就是拐子多发的时候,每年总有几个踩踏拐人的惨案发生,屡禁不绝,官府上上下下早做好了严密巡逻的准备。
京兆尹蒋临已经亲自到场,正穿着一身常服四处勘察,他的属下们自然也被揪起来,正挨个询问附近的街坊有什么可疑的人员来往。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率先在人群后双手一拍:“哎哟,卖糖葫芦的老刘串巷子的时候,说他路上碰见个陌生的手艺人来着。可我一直坐在院子里做活,抬眼就能看见门外,也没见过那个手艺人哩。倒是有一辆破车子从我眼前拉过去……”
蒋临眉毛一挑:“哦?”
蒋临已经是个年过不惑的中年人了,在先帝一朝时,他因过于刚正直言,晋升时就受了些蹉跎,直到当今即位,他再一次直言上陈,谏言和创表这才直接受到了陛下和大臣们的重视,蒋临也终于得以一展抱负。
许是常年得罪人的缘故,蒋临眉宇间有道深深的折痕,一看就是个严肃且刚正不阿的人物。
对面就有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年纪上来了,天色昏暗,她眼也老花,这会儿情绪上头,竟半点也不怕蒋临,对邻居撇撇嘴,说:“你那是想偷懒吧——大人,大人我看见了,那人不仅拉了条车,车上还放了箱子,估计还有口袋。”
老太太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现在想来,那口袋和箱子……装小孩子竟是正合适的!”
顿时人群中不乏有人尖声恨道:“胆大包天、丧尽天良、活该断子绝孙的拐子!竟然趁着如今家家户户都要过节忙碌的时候专门踩点,真是该死!”
又有街坊说:“我家男人和小子也出门找了,不过咱们可不敢放小孩子出去,就怕跟文宁那丫头一样万一遇上天杀的拐子。”
又有人说:“唉,就是瞧着丛家两兄妹真是可怜哟!”
“谁说不是呢?”
……
方蕴兰匆匆派车赶来,撞见的正是这副场景。
她看在眼里,心下一定,便又抬手拨了一下头发,方从从容容地受了瑶琴手的搀扶下车。
脚踩在脏兮兮地面上的时候,方蕴兰不由瞥了身侧低眉顺眼的瑶琴一眼——瑶琴忠心是忠心,老实也够老实,但人也确实不够机灵,不然她当初派人去“伺候”陈淼,想到的名单里不会没有她……
算了,还是不提陈淼了。
方蕴兰心头梗了一下:自从陛下召陈淼入宫……从那以后,每次想起陈淼,方蕴兰都忍不住要心烦意乱一阵。
不过,话说回来,瑶琴虽是小时候卖死契进了伯府,不过,方蕴兰还真没想过瑶琴的老家竟然就在这一带。
一想到这一点,方蕴兰的嘴角不禁勾起旁人不易觉察的弧度:说起来,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得来不费工夫。
方蕴兰的出现,果然令在场有些乱哄哄的场景为之一静。
感受到周围人对自己的注视,方蕴兰不着痕迹地微微扬起了下巴,高不可攀中又带出几分超脱众人的淡定自若。
蒋临刚出院子,就被身边人拉了几下袖子。
于是,他也顺势往这边多看了一眼。
蒋临动了一下眉毛:“诚意伯府家怎么还来人了?”
他倒是还记得,一年前,方世子……哦,还不是世子,方羡方大公子律法考核又不过,便指着他蒋某人鼻子骂昏官。而且,不幸的是,他蒋某人记忆力比较好,那场景,堪称历历在目。
如今定睛一瞧,蒋临竟然才发现,方大小姐此番出门竟然一反常态素净得过分,她穿着淡紫色的缎面衣裙,头发工工整整地梳在脑后,发间也只斜斜插了一只素朴的银钗,连面色也淡淡,却也透着几分矜贵。
但纵然神情淡淡,仍遮掩不住她艳如牡丹的雍容容色。
不得不说,方蕴兰身为高门千金,不说这出面时前呼后拥的排场、服饰衣着,只看她那副表情姿态,就自然而然地与周围人脱离开来。
蒋临神色自若地指派了个随身文书,道:“去,问问这位来这儿是打算干什么的?”
手下人应声而去。
谁知文书过来回禀的时候,竟把方蕴兰也带过来了。
蒋临顿时深深地皱眉。
方蕴兰恍若未见,只聘聘袅袅地先向他行了一礼,一言一行都不愧被誉为名门闺秀的风范。
蒋临也不卑不亢地起手做了个揖,道:“天色已晚,方小姐为何现身此地?此地粗陋,寒风又刺骨,想来府上父母该担心了。”
“多谢大人关心。”方蕴兰从容一笑,素手向后一指,“不过蒋大人可以放心,我身边还有这许多随从,而且蕴兰出门前也专门禀告过家父。”
“倒是来这里嘛,小女子也可以回禀蒋大人——这是我府上的贴身丫鬟,瑶琴。”
被小姐指到的瑶琴,头瞬间低得更低了,她声音细细:“蒋大人好。”
方蕴兰这才继续道:“瑶琴平日伺候得力,最得我看重,可前几日我偶然一问,才从瑶琴嘴里得知,她父母家竟然就在这个地方。所以,我这才趁着今日出门,回家路上顺路就带她回来看望一眼父母。”
蒋临捋了一把胡子,波澜不惊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方蕴兰礼貌地浅笑,又朝对面看了两眼,不无可惜地说:“谁知我近前来才得知,原来是丛公子府上丢了妹妹。”
她摇摇头,痛心道:“世风月下,人心不古!如今有赖陛下英明神武,朝里也有如蒋大人这般的忠臣良将呕心沥血,我大虞才日渐海晏河清,谁知,竟终免不了还有这等终日蝇营狗苟、不思进取、作奸犯科的小人。”
见状,蒋临眉毛都不动一下。
他身旁的文书等人却是有的皱眉,有的面露尴尬,有知道自家大人和诚意伯府上往日恩怨的,也不禁有些怀疑究竟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方蕴兰的语气态度却都放得十分真诚:“今日我虽然是恰好路过,与在场的诸位也只算的上萍水相逢,但正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小女子为愿为今日这不平之事献出一分微薄之力。”
说罢,方蕴兰便干脆下令让自己身后的一众家丁才参与进搜救任务中去。
她落落大方地冲周围人颔首,然后双眸直视蒋临的双眼,说:“我府上的下人们,在能力方面自然是不如大人亲自调教的手下来得出众。但也算一二好手,哪怕真的当面碰上歹徒,也绝对有还手之力。”
这下,蒋临终于有所动容。
他叹了一口气,郑重低头施了一礼,才道:“多谢方小姐。”
方蕴兰看了他一眼,轻轻呼出了口气,心里不禁有些得意,又有些欣慰。
说起来,在她前世里,不仅是方蕴兰自己,包括她的父亲方淮方伯爷,她的哥哥方羡,也几乎没从这位蒋大人手里得到过一个好脸色。
而且——
她饶有兴致地想:丛文彦别人不在场又如何呢。蒋临虽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也的确是个老实人,等丛文彦回来之后,蒋临也绝对不会隐瞒她从中的功劳。
而丛文彦,却刚刚好好,也是个知恩图报的老实人。
反正不管怎么说,等过了今晚,待丛家那位失了清白的小姐回来……
思及此,方蕴兰不禁有些厌恶地皱起了眉。
当然,这副表情放在周围正为她的言行有所动容的人眼里,却成了她担心的证明。
方蕴兰静静地想道:反正……反正这次,不管丛小姐这个义女她方府最后认不认成功,但这功劳是绝对占定了!
上次照顾陈淼陈全父母二人一连数月,最后却被陛下横插一脚、陈淼事后又翻脸不认人给搅黄了,这个亏,她方蕴兰、还有她方府上下,只能是捏着鼻子认了。
但是,至于这次的丛文彦兄妹俩,这两人,可是绝绝对对再没什么了不得的背景了!
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完事情经过,方蕴兰不禁感叹:唉,老天爷啊老天爷,你既然给了我方蕴兰这般滔天际遇,又怎么能平白多给我这许多波折呢?不过,兴许,这也是老天爷给予我的考验吧,是要告诫我,预知天机是一码事,但事在人为,如何抓住机遇才是最重要的。
……
方蕴兰的感慨与自得并没能持续太久。
陈淼坐在马车里,她也一直安慰着尚有些后怕的丛文宁,时不时两人就一起抱起已经裹了条小毯子的绣虎狠狠夸奖。
陈淼:“别看绣虎身体小,但不愧它威风凛凛的名字,今天它的表现,就是只真正的老虎啊!”
丛文宁后怕过后,反而有种莫名的兴奋,她闻言又忍不住得意地翘了翘鼻子:“绣虎,这名字还是……额,是我哥起的。”
她连忙抚摸起绣虎的背毛:“没事没事,绣虎,虽然哥说你娘就是这个个头,你估计也再不能长大了。但是,虽然我听我哥说,你娘能捉老鼠,打得过大鹅和野狗,还会捕鱼,还能捕麻雀……但是但是,我们绣虎打的可是坏人啊!”
绣虎叫都没叫一声。
绣虎表示,它小人家跑了一天,已经很累了,完全没有力气再参与聊天。绣虎本猫摊在暖烘烘的毯子里,昏昏欲睡,整只猫宛如一条即将融化的咸鱼。
就这样,坐着马车,丛文宁归心似箭又心急如焚。
几乎是马车刚一停下,她就一掀车帘蹦了下去:“哥!哥哥哥哥哥——”
方蕴兰并不认识丛文宁。
以她的地位,就是知道丛文彦未来前程的现在,她都是不屑去了解这些的;更别提在丛文宁名声有瑕的前世。
但她认识陈淼。
在许多人都没有注意到身后又驶过来一辆马车的时候——毕竟相对于方玉兰华丽的马车顶蓬,它实在是有些不起眼——仿佛是心有灵犀,也仿佛是若有所觉,方蕴兰朝声源处错了一眼。
只这一样,她不由大惊失色,从容的态度不再,整具身体也跟着变得僵硬。
蒋临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她的动静,于是也跟着看去一眼。
蒋临看到了丛文宁。
他还没来得及蹙眉,街坊们就先惊喜地叫了起来:“文宁!是文宁啊——”
“文宁?!文宁那丫头在哪儿?”
“文宁找到了——”
旋即,陈淼才掀帘,也下了车。
一时间,四下噤声。
绝色倾城容色惑人,更别提还是好生打扮过的了,蒋临也不免有些惊呆。
但他也是在往日的宴会上远远见过陈贵妃几面的,很快反应过来陈淼有些眼熟。
于是蒋临的神色顿时有些踌躇:“这……”
果不其然,他在贵妃身后发现了李雎的身影。
蒋临不知不觉又捋了捋胡子,又笑了:看来,陛下也在贵妃身边……
此时尤其丛家对门和旁边的邻居,呼朋唤友着招呼人去叫回丛文彦。
丛文彦是由千牛卫骑快马带回来的,两方会面的路上颇花了些时间,因此比距离较远的陈淼他们竟还晚到了那么一息。
期间,早就有人回过神后,躲躲闪闪地来回瞅陈淼和李雎,思量着两人和丛家是何关系。
陈淼却只是冲周围人微微一笑,待丛文彦丛文宁兄妹俩重逢后,便与他们说话了。
李雎自然是当仁不让地挡在了自家娘娘面前,不叫许多人的视线或直白或遮掩地望过来。
虽说丛文彦在回来的路上就听千牛卫的人告知过事情经过,但到底是个什么结果,他还不敢保证。
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今大悲大喜之下,他刚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竟险些失态地当众朝陈淼下跪。
李雎眼疾手快地出手托了丛文彦一把,免得自家娘娘为难:嘶,这家伙不是一介书生嘛,力气竟然还挺大……
丛文彦是真的感激滴零:“我就这一个妹妹,只剩下这一个妹妹了啊……”
在外头奔波许久,丛文彦的头发早就乱了,背后的衣衫也已然湿得尽透。
受兄长情绪感染,被陈淼安抚好了的丛文宁也忍不住再一次大哭。
懂事的小姑娘哭过几声,又踮起了脚,手忙脚乱地去擦哥哥脸上的泪:“哥,哥,你别着急,是陈姐姐救了我,咱们、咱们还有绣虎呢!”
丛文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匆忙背过身,用袖子糊了几把眼泪,这才重新转过来,艰难笑道:“绣虎也同阿宁一样,是个好孩子……”声音十分艰涩。
有知道两兄妹过往的街坊邻居,也不由感动得潸然泪下。
隔壁的老太热情道:“找回来就好,找回来就好!不过,还有那拐子,大人们抓到没有啊?可不能再让他害了别家孩子啊!”
陈淼冲这位善心的老太太嫣然一笑:“放心吧婆婆,官府已经派人去找了。”
老太太这才依稀看清了陈淼的脸,愣了一下,不禁“哎呦”了好几声,再后来,就只是连声应好。
……方蕴兰呢?
方蕴兰手捏成拳,已经快要气疯了,一时间,她脸色乍青乍白,幸好有周围暗淡的光线帮忙遮掩。
瑶琴的手臂又一次被她捏得生疼,她毫不怀疑那里此时已经被小姐的手劲给捏青了。但瑶琴不敢叫,又不敢叫其他人看清她的表情,她只能将头朝阴影处埋得更深。
方蕴兰自然是管不了这些的。
她左右四顾,发现蒋临的身影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也对,丛家小姐都找回来了,蒋临许是还要忙着去抓犯人吧。
呵,他治下不力,叫百姓出了问题,任凭他身后陛下作保一力提拔,也少不了在前朝吃挂落!
殊不知,此时的蒋临已经进了马车,近身与皇帝说话。
容凛看着蒋临,语气很温和,甚至还颇为关心:“这么晚了,爱卿还未吃饭吧?”蒋常服虽披在身上,但周身寒意逼人,显然在外头立身许久了。
他主动将手边的点心茶水递过去,心底也对眼前这位兢兢业业的心腹爱臣颇感怜惜:“爱卿辛苦。孤这边一时竟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能向贵妃借花献佛了。”
容凛对于自己看重的大臣,也不吝惜体恤,比如遇到了像是左相嫁孙女那种事,容凛也经常会为大臣家里添妆。连往日里他孤身在外头微服私访,遇见部分爱臣,还会主动送份吃的玩的用的过去,钱多钱少无所谓——咳,反正当时他还是个单身皇帝,也没有后宫要养。
闻言,蒋临却是神色微黯,叹道:“微臣不敢言辛苦,而且有愧。”
容凛摇摇头:“孤才要惭愧。今日休朝,孤尚且携了爱妃出来游玩,爱卿你还要心系百姓安危。”
蒋临连忙略有些惶恐且不赞同地地表示:“陛下自谦过分了,往日……”
“爱卿,纵然大多数百姓安乐向善,但这世间总少不得几个恶贼猖狂,这也怪不得你。”容凛道,“不过,孤既为人君父,你也作一方父母官,要为那些向善的子民们着想。你我君臣,努力做到无愧于心罢了。”
蒋临眉心的折痕更甚,同时面上也变作了惭愧与担心的表情。
尔后,他又露出一派慎重的神色:“只是陛下,眼见年关将至,贼獠必然更加猖狂,府衙上人手,势必一时分派不过来……”
看他皱眉发愁的样子,容凛摆了摆手,温声道:“孤已经下令叫千牛卫再加派些人手提前参与巡逻了。还有,我觉得蒋爱卿之前上表的提议就很好,本就预备在明日朝会上同诸位大臣们提起。”
蒋临顿时松了口气:“多谢陛下体恤。”
“不过,”容凛朝车窗外望了一眼,缓缓开口,“方小姐怎么出现在此?”
第47章
蒋临面色一怔。
他先是朝车窗外看了一眼,不禁又捋了捋胡子:“兴许……是方大小姐心血来潮?”
容凛面露思量:“是吗?”尔后,他却又沉沉一笑,“也许。”
可他这么一犹豫,蒋临就主动问了起来:“陛下可是有所疑虑?”
说实话,要说方蕴兰是为了自家婢女专门走这一趟,他蒋某人是决计不信的——京城勋贵多如狗,蒋临当值京兆尹这些年以来,直面的官宦贵戚不说一千,也有八百,其中方家子女虽远称不上嚣张跋扈到人神共愤的程度,但真论傲气……绝对算是其中佼佼者。
因此,陛下竟然主动问起了方蕴兰,蒋临自诩了解陛下为人二三,于是内心立马警觉了起来。
这会儿,容凛余光也瞥见车窗外陈淼已经同丛家兄妹讲完了话,紧接着方蕴兰正要主动走向前者——
映着路旁微薄的灯火光,他似乎看见了自家爱妃转身前深吸一口气、分明如临大敌却又强打起精神的模样。
然后,容凛便看着陈淼在灯光下礼貌地勾起唇角,却微笑得令天地失色,眼前闪过初见时她孱弱认命的脸色和听见自己当众宣她为贵妃时的茫然与失措,于是轻叹一声:“要说起来,目前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蒋爱卿就当孤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蒋临面上点头不语,心里默默记下。
另一边,陈淼却刚有些踌躇地对上了方蕴兰。
但最近大半年的太平舒畅日子过久了,再加上本身又有常年被身边人宠多了的心大——前有阿爹,后有陛下——陈淼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
说到底,她本来就是一个脾气很好的姑娘,能耐下性子钓鱼,也能耐心花时间慢吞吞地将杀鱼做鱼练到熟练,还有本事哄得了警惕惯了的野猫与她做朋友,难怪旁人眼里难搞古怪的阿猫都主动愿意第一时间将这位皇嫂纳入羽翼下。
但与阿猫同属直觉系的陈淼,转过身时眼神还是稍有变化。
身边的晨星仿佛也若有所觉,第一时间挺起了小胸脯:虽说在后期才被派到了当初还是小姐的娘娘身边,但她可没少亲眼看到在方蕴兰走后,娘娘总要郁郁不乐一段时间。
不过陈淼一方面知道自己避无可避,而且,她转念一想,如今还有什么是她需要避开的吗?于是,她心里先前的那点犹豫立马消失了个干净。
尔后,陈淼甚至还有些纳闷了:话说,这位……方姐姐,究竟是怎么想的啊?虽说她是不怎么聪明,陈淼自己也知道;但她也不至于明摆着不聪明到会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吧?
最起码……最起码陈淼入宫这么久以来,无论宫里的陈淼还是宫外的陈全,父女俩二人从未再主动招惹过诚意伯府上来人。当然,有些人要是不甘心,当然也可权只做时移势易,今非昔比。
是啊,今非昔比——
往日里,方蕴兰能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明里暗里内涵几句渔女出身的陈淼是如何如何比不上自己;那么今天,她面对一跃飞上枝头、已是当朝贵妃陛下宠妃的陈淼,就再也不敢生出半点轻慢得意的心思了。
更别提,八九不离十陛下就在不远处,说不定还正盯着这边……
前来的这几步路,方蕴兰走得优庄,又轻又缓,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她的气息重新捋顺,再抬头对上陈淼视线时,已不再露丝毫痕迹——
啊,贵妃啊,贵妃。
是未来仍剩下将近十年天子独宠、无比好命的陈贵妃。
明明出身贫贱,但一朝得幸,却从此真正做到六宫粉黛无颜色,陛下主动爱她愿意一生一世一双人;即便一朝身死,她尚在襁褓的孩儿也稳坐东宫。
甚至,也正是因为她的死,正式揭开了天启十六年血腥的序幕,让她等臣民,明白了何谓天子之怒……
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张得天独厚、令普天之下多少女儿曾深深羡慕过的面孔——
方蕴兰也不例外。
眼下,她自然不会不识趣到要贵妃率先来屈身招呼她,更不会傻到接下来在这大庭观众下以大肆行礼的方式表示自己的尊敬——这样只会主动为贵妃招惹是非。
于是方蕴兰垂眸微笑,主动请安说:“陈夫人,真是好久不见。”
她称呼的理由很充足:容毕竟是国姓,指向性太强了。
另外还有一点,也是方蕴兰暗搓搓不愿承认的一点:陈淼到底在死之后才被追封为皇后,若是叫她容夫人……呵,真是抬举死她了。
而陈淼对她的称呼也只是感觉有点意外,但她也没多说什么:“方小姐晚上好。”
方蕴兰这会儿自然不会、也不敢再当面就对着陈淼明褒暗贬,她笑容清浅,态度是恭敬中好像掺了丝谄媚,看上去却仍十分得体:“陈夫人果然还是那么心善,真是德行一致。”
说着说着,她转头看了一眼身边人,言语表情似乎很有些感叹:“说起来,今日跟在我身边的,还是瑶琴呢。”
陈淼不由看了瑶琴一眼。
瑶琴连头都没敢抬起来,只恭恭敬敬、畏畏缩缩地回了个“淼小姐……陈夫人好!”
她似乎是慌张太过,开始时竟然把往日陈淼在方府上时习惯了的称呼说出了口。
也正是因为如此,说完这句话后,瑶琴明显变得更加畏缩了。
见状,方蕴兰一只手握紧了她的手腕,面上却目光炯炯地盯紧了陈淼:“陈夫人——下人口拙,一时失言。您大人有大量,还望海涵。”
陈淼是已经在安嬷嬷李嬷嬷那里获批出师了的人,自然看得出她意欲何为。
她不由心想:这位方姐姐的目光,果然是一如既往,让她觉得有些……刺挠。
陈淼承认,当日自己面对方蕴兰时候的态度,和如今瑶琴面对方蕴兰其实没什么两样。
而且,不仅那时候,乃至于到了现在,陈淼也都会时不时要想:为什么呢,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对方会觉得,她会心甘情愿这么受下去呢?
但如今的她,突然觉得无所谓了,因为她终于渐渐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方蕴兰,立场从一开始就是相对的。
怀璧其罪。
阿爹曾经觉得她的容貌是天赐,虽令人头痛,却也从不视其为累赘;方蕴兰等人则不然,他们这些人看见了陈淼,却又仿佛没有看到过,又好像根本就是在第一时间忽略过了她这个人,那副发号施令的样子仿佛已争先恐后地将她本人的东西占为己有。
陈淼心里叹了口气:所以,她明明从来都不是工具人啊……这些人,怎么自始自终宁愿自欺、也欺人呢?
但她也懒得再理会方蕴兰那些试探,干脆不客气道:“这自然没什么。只是天色确实已经太晚了——唉,而且我先前担惊受怕,又跑了一个下午。”
陈淼的声音很轻,却也很不容置疑:“现在,我好累,只想着赶紧回家休息。想必方小姐也是同我一样的心情吧。”
陈淼确实心大,也确实脾气好,作为一个被阿爹护在羽翼下的小姑娘,她在被方蕴兰领着瑶琴强领进方府前,最大的烦恼就是要怎么操持父女两人的一日三餐。
如今她就是光明正大地狐假虎威、就是仗着身后有陛下的势朝人端起架子来了——可是,往日方蕴兰不正是这么对待她的吗?
所以,她为什么还要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出来呢?
陈淼漫不经心地扫过方蕴兰的脸色,这样想道。
第48章
方蕴兰确实生气。
但她又不敢生气。
无他,只因陛下肯定正在不远处——方蕴兰已经注意到,陈淼坐过的那辆马车旁边紧挨着的另一辆,正是蒋临先前主动钻进去的那一辆。李雎虽然跟来了陈淼身边,但那辆马车周围还环着几个巡守的人,面皮微黑,下颌挺直,即使一身冬装,也掩不住他们挺拔精悍的身姿,配上几头矫健的高头大马,特别扎眼。
一想到此,方蕴兰面色就忍不住几经变换。
方才陈淼说话间转头时,方蕴兰留意到她头上一抹光亮恍然闪过,定睛一瞧,正是其发间斜斜插了一只玉钗,钗头是漂亮的白玉花瓣,绽开得正盛,精致的花瓣下还缀着几缕短流苏,此时正随着主人说话浅笑的动作一摇一晃,剔透得……就像是方蕴兰眼中两生两世都遥不可及的幻梦。
明明……明明她自幼生于高门,身边环绕的也尽是勋戚贵胄,本不该啧啧称奇才是。
换做一年前,也就是方蕴兰刚重生时,彼时她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恐惧——作为一个被发落者,对陛下的,对贵妃的,对这世间再威吓恐怖不过至高无上的皇权的。
所以,初时她迎接陈淼入府的态度,甚至还残留着令陈淼忍不住生出异样的恭敬,连习惯方蕴兰高傲本性的侍女们都忍不住对陈淼刮目相看。
但在她今生亲自“提拔”了陈淼,之后与她的朝夕相处中,方蕴兰也终于亲眼见识到了,这位注定会在将来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的出身谈吐。
她看清了陈淼的无知、瑟缩,也看懂了她的盲从和孱弱……
是的,孱弱。
陈淼,这个未来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数不清曾有多少次,方蕴兰就匍匐在她脚下,仰望她,渴望她,嫉妒她……可转眼重来,陈淼却全然在她方蕴兰的掌控之中,甚至小心翼翼看自己的眼色度日。
不得不说,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共处经历,至今还在方蕴兰的心中印有深深的痕迹。她为此自得过,畅快过,当然,她也不可避免地渐渐对陈淼心生鄙夷。
所以,当陈淼被封为贵妃后,方蕴兰明知自己才是那个最不应该觉得意外的那个人,可实际上,她却更加不甘心了——
一介贱人!
甚至只是一个连正经的出身都没有、生身父母不详就连养父都只是个卑贱渔夫出身的下民!
女子讲究德容言工,而像陈淼这种人,除了老天爷给予的美貌之外,一无是处。她这么命好,一方面是因为生得实在是太美貌了,另一方面……她也死得太早了。
是了,从古至今,史书上也留下过美人名姓——但又有几人是美名呢?史书如刀,只看她生前死后朝野震动的一番闹腾,就绝不会有什么好名声!
妲己褒姒尚且是人皇后妃之一,陈淼倒好,自己不下蛋,还偏要死死把持住陛下的后宫,因此不知耽误了多少妙龄少女的大好青春,背后又不知有多少好人家骂她。
像是前世的方蕴兰,身边有母亲相劝,再加上她本人气性大,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伯日孟晓说裙宜二五一似以丝宜二索性嫁进了成国公府这种简在帝心的一等公爵之家,而在方蕴兰嫁人次年便有孕又产下嫡子之后,更是一度对数个为图选秀入宫而错失高门姻缘的同龄人冷嘲热讽过。
……总之,方蕴兰对陛下的敬畏依旧,但对贵妃?
呵!
陈淼其人,善妒不贤如斯,又有何德何能堪配一国之母?
所以,当陈淼说出那些话,方蕴兰一面觉得难堪,一面又心说难怪,内心对她鄙夷更甚。
她面上作出意外又坚忍的表情,故作犹豫了一番,才咬着嘴唇道:“也是,丛小姐如今也安全无虞了,正是该好生休息的时候。捉住那拐子、不叫他再害人才是正经。”
说话时,她们几人还都站在丛家兄妹家的院子里,大门敞开着正对着她们。
这会儿,丛文宁刚态度坚决地把身上裹着层毯子的绣虎放回了自己的房间床上睡,就连以往总要免不了横挑眉毛竖挑眼一番才会同意的哥哥都默认了。
丛文宁衣服都没换,拢了几下辫子,就重新跑出来看她的陈姐姐了。
刚拉开一扇门,丛文宁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火红灯笼下站得更远的陈淼。
她发现,陈姐姐看上去和白天很不一样。她那双先前溢满开朗温柔、连形状都漂亮得出奇的眼睛,注视着对面的人,又好像越过了那人,那眼神像是释然,又像是司空见惯。她面上微微带笑,又仿佛没在笑,再一看,又似乎变成了想起什么好笑的一样。
……奇奇怪怪的。
丛文宁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把视线转移到方蕴兰身上。
方蕴兰也发觉了这小丫头,便转过头,怜悯地说:“你就是文宁吧?这也不是你的错,小姑娘家长得漂漂亮亮的,被那恶人暗地里盯上了便掳了去……”
陈淼抬手朝门外一指,打断了她的话:“千牛卫已查实了,那庄四本是个无赖,因在赌场欠了钱花,便答应了外地人入伙,负责暂时藏匿那些被拐来的孩子。所幸绣虎发挥了大作用,我们赶来救人来得及时,而且那庄四也喝醉睡死过去了,千牛卫的中郎将李大人直接就将门给踹开了!除了文宁以外,还救出来三个男娃女娃。”
这话,嗯,前半段和后半段也都是真的。
方蕴兰听了不由有些愣住,她眼尖,已经望见了丛文宁被撕扯出一道口子的衣领,又有前世根深蒂固的印象在前,所以才先入为主……
丛文宁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突然对着方蕴兰说:“哦,那庄四跟我哥有仇。他之前想在凤来仪碰瓷,被我哥赶跑了。我说他先前想打我来着,不过后来我装作被吓到,他一得意,就喝得更醉了。可是,我倒是没想到他家里还藏了这么多人,不然我不偷偷跑走了,非得拿酒罐子砸他脑门不可!”
方蕴兰顿时瞪大了眼睛:“……”
陈淼却忽然笑出了声。
她走近几步,抬手摸了摸丛文宁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像是鼓励,又像是奖励。
被抚摸头毛的小姑娘,顿时也弯起了眼睛,表现跟家里绣虎被抚摸时一模一样。
陈淼垂着眼睛看她,一双美目盛满星光:“文宁真聪明。”
“那是!”小姑娘洋洋得意,撅着嘴道,“就是解开绳子挣扎了我很长时间。”
然后,丛文宁就在方蕴兰一脸被噎住、陈淼则一脸欣慰的表情中,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陈淼失笑,轻轻拍了拍丛文宁的肩膀,叹道:“好啦好啦,知道你厉害,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吧。”
丛文彦也在门后重重咳了两声,温声道:“多谢夫人,今日有赖几位仗义相助,改日,我再与舍妹去靖安坊登门道谢。”
靖安坊?
陈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阿爹估计也会为我今日的一番经历开心。”
也好,她阿爹最喜欢结交读书人了,而且还是像丛公子这样聪明又有礼貌的读书人。
紧接着,丛文彦又不冷不热道:“同时,也多谢方小姐好意了。”
方蕴兰终于也算是和她心心念念想要施恩的丛文彦说上了话。
但就是这口气……他这是,埋怨上她了?
方蕴兰深吸一口气:“你……无妨,就像陈夫人说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应有之义嘛。”
丛文彦依旧在门后冷淡而客气地回:“嗯。”
……
一直到陈淼走远,方蕴兰还紧盯着她的背影。
方蕴兰有些发怔:所以,她又搞错了?
不、不、不!
这会儿,她附近还始终是围之不去的街坊人影和止不住的窃窃私语。不用想都知道,他们议论的是谁。
呵,她就说,前世丛文彦怎么对陈淼如此死心塌地,彼时陈淼已饱受攻讦,身处清流一派的丛文彦却屡屡在前朝为其张目——原来,不过又是一个好色之徒。
眼见着筹谋一番,竟又是一场无功而返。
隔壁更夫已经又敲过了一轮,连差役都吆喝着要众人赶紧打道回府。
方蕴兰干脆也懒得装了,她半是茫然不屑,半是心灰意冷地唤了一声瑶琴。瑶琴立马紧跟过来,低着脑袋在其身后走向了不远处一干衣裳鲜明的侍女护卫。
竟是半点都不再搭理蒋临蒋大人了。
蒋临捋了捋胡子,也不以为意——这才对嘛。
不过,同样是贵脚踏贱地,陛下和贵妃娘娘都不曾表现出什么异样,举止言谈皆从容无二;而这位方大小姐,明明今日也是做了一件好事,却仍然不改张扬,领着一群身着绸缎的奴仆,前呼后拥,意气洋洋,连眼风都不扫一下他身后的文书小官,更不提这周遭的平民百姓了。
当然,蒋临也没有错过,这位诚意伯府上的千金望向丛文彦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灼热……
容凛单手撑开帘子,目光在心腹爱臣的脸上多落了会儿,见他半晌后若有所思,又重新看向自己的方向,便朝他微微颔首,算作道别。
第49章
终于回到昭阳殿的时候,已过戌时(晚上七到九点)。
但当陛下和贵妃一踏进殿门,整个昭阳殿的宫人便如入了水的热油般沸腾起来。
奔波了一个白天的贵妃娘娘依旧活力满满,架势十足地指挥着宫人更衣,洗漱,沐浴,传膳,一派称职的样子。
容凛压住袖子,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杯温热的柚子茶,然后用指腹测了测杯壁的温度,觉得还是有点烫,这才抬手拉住忙忙碌碌的陈淼,缓声道:“淼淼,先别忙了。来,先坐下休息一下,待会儿再喝杯茶润润嗓子。”
“呼——”陈淼不由了一口气,她刚要伸手接过杯子,被容凛拒绝了,她也不以为意,而是苦思冥想,“嗯?总觉得……我好像漏了些什么?漏了些什么呢?”
容凛微微歪了头看她,笑问:“是啊,是什么呢?”
陈淼便又皱着眉头苦思了一会儿:“……不是宫外的事儿——反正总觉得离我很近。”
这会儿陈淼已是沐浴过后,洗尽铅华,她人又被宫中安逸的日子养得越显丰腴,此时就连皱眉的模样都是极美的,唇色未染,恰似桃花蘸水,不点而朱。
又说了几句话,消磨了一会儿时间,容凛觉得杯壁的温度合适了,这才抬手递给她:“来。”
陈淼就高高兴兴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放下杯盏,她见容凛面前的杯子已经半空了,便又专门舀了一勺给他续满了。
然后,陈淼还跟个小管家婆似的,唠唠叨叨地说:“陛下你也喝啊,李药圣的《本草纲目》上都说了,柚子皮止咳平喘,宽中理气,冬日的水果本来就少,好在南方那边还能运来水果,前天尝的贡柑就确实还蛮甜的。”
陈淼先前就称自己最喜欢橘子茶。进了宫,她更有机会品尝到天南海北的各种水果,之后她还跑去御膳房做过石榴汁西瓜汁橘子汁,当时搞得厨娘们面面相觑许久——说起来,一开始陈淼还小心翼翼,得是经过李嬷嬷的首肯她才兴奋去做的,不过李嬷嬷内心里,也未尝不是觉得这也算是对贵妃一直用心学习的激励,类似那种“家里的小孩子多用功啊,学完了当然就得去玩啊!”的心理。
因此,陈淼第一次尝到柚子的时候,便惊为天人,立刻很热情地兴起用柚子皮做茶喝的主意。
晨星对自家娘娘自然是鼓掌一番好好好,两人一起去挑了看起来最大也最甜的柚子。
只是第一次做的时候没经验,导致柚子皮泡茶之后,尝起来很苦,还发涩。
容凛为了安抚沮丧的爱妃,特地跟她讲了许多有关柚子的趣事,还跟她说起南方有种柚子茶,其制法便是将茶叶填入掏空的柚子皮中,挂在廊下风干,天长日久,中心的茶叶便能染上柚子沁人的清香。
自此,陈淼痛定思痛,再接再厉,失败了几次之后,终于试探摸索除了蜂蜜柚子茶的做法——将处理好的柚子皮泡在蜂蜜罐子里,好去除苦味。
说着说着,陈淼还捧着脸现身说法:“阿爹就总是跟我说不要挑食,多听大夫的话,吃些好东西总没坏处。所以我才健健康康,向来不怎么生病。”
说罢,她还连点了几下头,以表强调。
容凛便有些哭笑不得,不由顿住,好一会儿方说:“淼淼,孤的身体,真的已经大好了。没那么弱不禁风。”
“臣妾不是那个意思。”操心过度的贵妃挽尊道,“阿爹说早年他时常担心我会养不活,结果我不但能跑能跳,还是方圆几里身体最结实的孩子,这些年阿爹进医馆的次数都比我多。哦对了,阿爹还说,我是他见过最有福气的小孩,能吃能睡,从不挑食,吃嘛嘛香,心宽体胖……不是——甚至靠近我的人都不禁会身体变好了呢。”
这话说得还真不假。
连和陈全见面不多的李肃李状元,都没少听前者夸耀自家闺女是百年难遇(……)再懂事不过的乖孩子:不仅心疼他这个做爹的,夜里半点都不闹人,让人稀奇,连养都可好养了——那时候,只要把精雕玉琢的小淼淼将孩子堆里一放,单看她吃东西,周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吃得更香了。
陈淼忧心忡忡地想:陛下的身体如今自然是很好的了,嗯……这方面,她、她也深有体会=(/ω\)=不说别的,只看容凛的身材轮廓,个子高高,肩宽背直,可谓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或站或坐,都像一棵完全成熟的青松,再配上出挑的容颜气质——虽然、虽然对此她也一直想不大通,毕竟陛下终日坐镇朝堂,连兵枪都不怎么碰,又是怎么拥有这样一副身板的……嗯,又跑题了。
容凛失笑,无可奈何地用手背碰了碰爱妃再正经不过的脸。
陈淼却觉得贴在脸上的那手背有些凉意,顿时觉得自己更有责任了。
容凛只好叹气一般地同意了:“那就——多谢爱妃关心了。”他作势也要为她再斟上一杯茶,“淼淼你还要不要?”
陈淼白日正遭遇过一番大起大落,觉得自己正需要再压压惊:“好的陛下。热茶就很适合,又香又甜就更棒了!”说着伸手去接。
容凛微微摇头,笑盈盈地望着她,亲手将不大的白瓷茶盏递到她唇边。
陈淼只呆了一瞬,又回想起这茶还是自己为了陛下制的,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待遇,凑头过去慢吞吞地将茶喝完了。
总之,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甭管迷信不迷信,反正,阿爹都说她爱吃也会吃,陛下也说看着她吃东西,真是让人食欲大增。陛下的身体底子毕竟不如她,日常入口的多注意些,总是有益无害的……
茶盏撤回的时候,陈淼一抬头,额角好像触碰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一触即分。
“咦?”
容凛一触即离,此时挑眉笑问,眼神端的是万分正经,连语气都分明不含半点戏谑:“爱妃,怎么了?”
陈淼:“……”
“我终于想起来了。”她说,说起迷信……
陈淼表情振奋:“我要去给神佛上香!”
这回轮到容凛:“……”
容凛沉默片刻,轻咳一声,道:“淼淼,你怎么会突然想起神佛他老人家了呢?”
陈淼现下已彻底将刚才一闪即过的异样触感抛之脑后,她信誓旦旦道:“阿爹说,对待神佛要心诚!”
虽说她并不这么觉得,毕竟她阿爹对待神佛的态度是这样的——
“神佛保佑,”陈全在老屋,在地里,在船上,在河边,有条件的时候他会点上三柱香,没有条件的时候就合掌拜拜,这样祷告说,“明天不要落雨,如有落雨也请早来早去,勿让影响我等……”
尤其是他的这种状况,随着女儿年龄的增长越演越烈,有时候看到陈淼又随随便便信手钓起来一筐鱼,或者只是随口说一句老爹你今天肯定能把鱼很快卖掉、然后果然“应验”——
陈全都会先是沉默,然后便会领着陈淼一道向神佛祷告,口中必称是感谢神佛保佑,还请神佛日后再这般多多看顾信女。
陈淼:“……”
额,虽说她在阿爹烧香的时候,也会悄悄地跟着拜拜,然后祈祷神佛保佑她阿爹的腿不要再疼了、她烧的鱼不要再糊了、夏天的蚊子不要再多了……
除此之外,自三年前去普华山还愿返家,陈全每每再祷告,结束后就时不时对着香柱嘀咕半天。
事实上,陈淼简直要为此叹气了。她觉得,如果她是神佛,真指不定会管他们家今天下大雨明天下小雨、今天吃鲤鱼明天吃鲫鱼的这种小事。
毕竟,神佛有时候也不会管用啊——
有一次,陈淼就曾亲耳听见她爹又念叨:“明年若得神佛保佑,我家乖囡能得个先生教她,我就给神佛添灯油去!”结果照样没用嘛。
也是那时,陈淼才知道,难怪她家只她和阿爹两个人,老家的那几块地竟还专门留了片油菜地,原来多出来的许多油是给神佛点灯用的……
说干就干。
贵妃娘娘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觉得十分满意,又转头望了望陛下——同她一样是沐浴更衣后,身高八尺,气宇轩昂,英俊的侧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意,简直就是这世上最英俊的男人。
陈淼拍板定案,风风火火地拉起容凛的袖子就走:“今天绣虎大发神威,冒死救主,实在是英勇可嘉。丛家兄妹美好团圆,尽善尽美。陛下和我也顺利做下好事,为民除害。连乡民邻里、府衙官吏都尽职尽责……当然要谢神佛今日保佑啦!”
陈淼深思熟虑地想:阿爹总说她有福气庇佑,除去他老人家深负拳拳爱女之心,还有就是自觉在生活中见证好事发生,心情大好,自然希冀这时间轮回,总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以,这求神拜佛,主打一个心诚则灵!
第50章
转眼到了十一月的冬节,且还十分难得地正赶上了一个冬日里的艳阳天气。
但凡讲究一些的普通人家,都要在今日准备大祭,而与此同时,也是在这一天,京中凡九品以上官员、和地方使者、各方举子,甚至远方朝贡来遣,都会来参加大朝会。
这大朝会一年三次,文武百官在正旦、冬节和陛下的万寿节这天,齐聚太极殿朝贺。
昨晚就被告知第二天要起个大早,因此,面对陛下主动的抱抱,躲在被窝里的陈淼先是一缩脖子,然后就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明日早起,就暂时不要和陛下燕好了。
容凛被她义正辞严的神色逗得忍不住发笑,直笑了好半晌,他才说:“爱妃多虑,孤也是想提醒你今日必须得早点入睡。而且,想来孤在你心里……也不至于如此性急?”
回想起陛下往日一贯的克制,陈淼瞬间放心,这才重新扒开他的两条胳膊,倒回到枕头里:“呜呼,睡觉咯!”
这可是她第一个在冬日里有充足碳火有高床软枕还有陛下环抱的被窝……超级舒服的!
陈淼:睡觉睡觉!
然后,凌晨时分就被陛下轻轻推醒的贵妃娘娘:zzZ……困,好困呐=_=
陈淼挣扎着从暖熏熏的被子里露出头来:“几、几时啦?”
“刚过寅时(凌晨3-5点)。”容凛低声道,“淼淼,该起床更衣梳妆了——不是你特意提醒,要孤一定记得叫醒你吗?”
陈淼仍然揪着被角,双眼闭得紧紧的。
于是紧接着他又哄道:“孤保证,就这一天。”
陈淼在枕头里含糊地嗷呜了一声,然后才扭过脸,近乎祈求地说:“外面还在下雪吗?”
容凛轻咳一声,却是用简洁的语言温柔又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根本就没下。”
陈淼捂了耳朵不肯听:她只知道自己是要早起,可也没想过要这么早起啊。离天亮还有生生好几个时辰呢!
陛下长年累月地早起上朝,她只身在一旁看了,只觉得敬佩他勤政,然后就是替天下黎民觉得放心。说起来,她刚开始和陛下共寝的时候,还曾“贤惠”地畅想过自己要先早起梳妆,然后她会温柔地叫醒陛下去早朝——陈淼决心要效仿话本里传唱的那样,做一个辅佐君王的“贤”妃。
奈何她自己没坚持下几日先不说,连陛下都温柔又大度地主动允她睡到自然醒。
陈淼……陈淼自然是不同意了!
她虽然承认,在进宫后的几个月,自己长高长胖……咳!反正是长得更健康了,但陛下养她,又不是真的在养猪QAQ
说来奇怪,明明过去她也是帮着父亲起早贪黑,但实际上,可能是生活上只是勉强过得去,日常活动简单又珍惜火烛的缘故,比起陛下,她的作息明显要早睡晚起一些。
哼,所以,日日都睡到自然醒就不必了,贵妃娘娘倒也不是这么怠懒的人——只是晚起那么一会儿嘛。
容凛只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问道:“那淼淼,你还要不要上妆了?”
陈淼努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嘴上却一口回绝:“今天可以不要!反正我长得好看!”
容凛:“……”
反应过来后,他因为自家爱妃如此坦诚的厚脸皮笑得清醒了不少。
紧接着,天生丽质难自弃的贵妃娘娘又挣扎着比出两个手指:“再躺两刻钟!我就起!”
容凛还能说什么,只能叹气过后和她一块躺好,心说也罢,反正到时候出门被冷风一吹,小姑娘自然就清醒了。
两刻钟一过,贵妃也果然说到做到。
陈淼几乎是精神奕奕地起床洗漱,然后又更衣梳妆,顺便吃了三个包子灌下整整一碗清香提神的柚子茶。
之后,果然正如容凛所想,还没等她再犯困,出门时难免经的那一遭冷风就把陈淼隐约生出的瞌睡虫都吹跑了。
天边似乎露出了点鱼肚白,侧耳倾听过后陈淼才发觉,并不是,月亮还明晃晃挂在树梢上,而这分明是已经忙碌起来、缀着灯笼烛火的皇宫。
可宫人们的动作却又仿佛都是无声无息进行着的,那飘动的衣角和牵扯摇曳的灯笼,也都好似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任陈淼盯了半晌,都无一点人声。
因为时间关系,挽翠迅速放弃了原定给贵妃的繁复发式,而且也正如贵妃自顾的那样,既然美人天生丽质,那么连陈淼的妆容都能够省下很多。
而当她抬头仰望明月的时候,挽翠也觉得此间夜色朦胧,月光如水,仿若为自家盛装以待的娘娘披上了一层美好的轻纱,即便并未对上眼神,但挽翠就是知道,此刻娘娘的眼里,肯定正盛满了璀璨星河。
陈淼的声音恍若梦呓,却是突发奇想道:“难道陛下时常见到的,都是这般景象吗?”
挽翠顿时有些啼笑皆非:娘娘这才和陛下分开多久……
心里这样想着,她嘴上却和气地答:“应该就是了。”
陈淼就很老实地哦了一声。
前几日京中都在下雪,不大,却直到昨日傍晚雪才停下。俗话说“雪后寒”,还没等出门,本身畏冷的陈淼就十分自觉地披上了大髦风帽。
挽翠嗅了嗅娘娘身上散发的香气,总觉得娘娘越来越好看了,并非深宫内苑锦衣华服包裹修饰出的那种美,而是一种很自然的、从肌骨投出来的纯粹的美丽。
她甚至忍不住对比记忆里贵妃刚入宫和如今的状态,这样想着想着,心里就不禁有点高兴。
陈淼却再度抬头望望天,不由有些担心:“今天得有多少人进宫啊?”
同样穿得厚实的挽翠搀扶着她,回答得很快:“只京官就有上千,再加上这些人的家眷和跟随的奴仆,少说也得有几千吧。”
陈淼心里数了一下,默默地吃惊道:“这么多……”她犹豫地长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道,“可是天这么冷。”
说罢,她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要知道,邺水早已上冻,人踩在上头连跺几下都不用担心,可是如此严寒之下,一年三次的大朝会终究无可避免,这也就是说,届时肯定会有不少走不到御前的小官及其家眷,在朝贺前后都不得不全程站在露天,受寒冻病也不是小事。
“说来陛下也是体恤。太常那边早早就派人来说今日天气如何如何,而且往年的话,若是雪下得过分,陛下十有八九是要通知下去免朝的。”挽翠温声细语地向贵妃科普道。
“不过,”挽翠看着陈淼好似放松了些的脸色,又添了一句,“听起来,今年前头人来得倒齐。”
“嗯?”陈淼好似被惊醒一般的瞪大了眼睛。
建邺的气候条件摆在这里,官员家眷们自然要全副武装预备着防冻。要是有觉得受不住的夫人,自然会赶在冬节前回乡——在家祭祖也比在深宫内无人照管强啊。
但因着今年陛下破天荒地新纳了皇妃,许多高门掌事人都特意留守在京城,擎等着看风向。
陈淼想了想,生怕自己先前的准备不够:“那就在宫殿两边——再多收拾出一间用来候场歇脚的屋子,对了,一定要记得多生些火盆。”
挽翠点点头:“喏。”
……
随着鼓乐声起,贵妃升座。
陈淼便端起了高贵冷艳的贵妃范儿,顶着一张仙女脸坐在正殿上首,接受一位位同样全副武装的命妇下跪朝拜,又令内侍们一一送出节赏。
说起来,自从陈淼被封贵妃以来,鲜少单独召见命妇。她之前露面,也多是在太后宴请命妇贵女时走流程一般的出场,配合着低眉浅笑,话并不多,比如之前的中元节,当时陛下就没让贵妃在宴上协理李太后招待命妇,就连太后她老人家都没有什么指示。
但这事出人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理由也浅显,毕竟贵妃确实没受过这方面的宫规教养,真叫这位美人到诸位命妇贵女面前,她怕是都不知要如何开口。
因此,趁着今日这个机会,几乎每个好奇心爆棚的命妇贵女们都忍不住好生悄悄望了贵妃一眼,再然后,就是另一眼,又一眼。
按理说,苏道宽只是在礼部挂了个虚职,他的妻子郝氏多少有个诰命,自然不可不来。
但他的女儿,即苏苑慧,作为普通臣女,无品无级,是没有资格来参加这种场合的。
只是因为几月前她制作出蒸馏酒的贡献,皇室特别下召,令其入宫觐见受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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