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刚收到消息的时候,皇商苏家阖府上下难免惶惶,却又心生鼓舞——历来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要想得上宠,还要结交内廷与前朝,多多露脸才是应有之义。
苏氏父子两代一心为皇室经营,皇商的称号也顺利承到了嫡脉苏道助这一代。比如苏道助的正妻文氏,原是户部左侍郎家的嫡出小姐,为人极有修养,也很有手段,她嫁人的时候,带了整三十抬嫁妆和两箱子的书,和彼时身背靠山的皇商苏家算得上门当户对。
至于苏苑慧的亲爹苏道宽,作为当代家主的庶出弟弟,无论人脉地位还是受关注程度,显然都不如前者。因此,苏道宽自从闺女口中得了蒸馏酒这个东西,只在书房思前想后了小一刻钟,就马不停蹄地找上了亲哥哥——肥水不流外人田。
排队进殿前的路上,不放心女儿的郝氏还特意避开了大嫂文氏,悄悄对着女儿叮嘱道:“慧娘,你先前那些丫鬟,娘又跟你换了。你别再跟之前那样太不上心,要知道,娘把人给你,就是让你学会管人的。”
苏苑慧搀扶着她,闻言抿了抿嘴,低低噢了一声。
郝氏又有些不放心地看了苏苑慧一眼:“……慧娘,来之前,家里专门请的教养嬷嬷已经教过你这么多次,礼部那边也遣人来彩排过——到时候见了娘娘,你可万万不能失了家里的体面!”
郝氏在最后一句加重了音,显然话里有话。
“知道了,阿娘。”沉默半晌后,苏苑慧终于臊眉搭眼地回答,看上去分外乖顺。
郝氏:“……”
其实郝氏有心还要再讲两句,但顾及到周围场合,又见女儿这副乖巧的模样,简直同过去十几年里每每闯了祸时表情一模一样。
继而她又想到,今日的荣耀也是女儿自己想法子挣来的,顿时心头就是一软,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了。
殊不知,身为母亲的郝氏想的是:“也罢,我儿命苦,痴傻了那么多年,就是按神佛的话,也已是将该吃的苦都吃够了……如今她不过想过得宽松些,那我这个做娘的,除了多护着些,又能怎样呢?”
可郝氏又哪里知道,她刚一转过身,苏苑慧就背着她快速地吐了下舌头,心说:“好险好险,逃过一劫了!”
她悄悄瞥了一眼队伍前后的许多命妇,知道郝氏已经有心想从这些人里头给她找个婆婆,叹气之余内心不由哀嚎:“亲妈呀亲妈,你可真是我的亲妈。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就这些贵妇太太们,估计满脑子里都是三从四德,将来我要真是嫁过去,不天天给我立规矩才怪!”
苏苑慧不由又把视线投向巍峨辉煌的宫殿:“……所以说,当今陛下才是唯一值得信任的天菜啊!”
没错,时至今日,苏苑慧仍然没有放弃想要嫁皇帝做皇后的梦想——
苏苑慧并不觉得是自己天真,也不觉得自己傻,甚至,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堪称有理有据。
正如苏苑慧刚意识到自己是穿书时,她是心生警惕的,生怕自己漏了什么可疑行迹,被时人以为邪祟附身、被拖出去作法乃至害死。
她学过历史,也从小说中见识过许许多多不同类型的穿越女,知道那些动不动就要吟诵李白诗苏轼词,意图凭借呐喊一些所谓“自由民主”“人人平等”、“一生一世一双人”等具有超前现代意识的口号,就来个技惊四座惊艳众人……真的,不仅落伍,而且十分脑残,无异于自寻死路。
毕竟,要想在等级森严、人吃人的封建古代生存,尤其是当她还穿成了一个女人,那么最重要的,毫无疑问她接下来要做的是顺应规则,安分守己……还有明哲保身。
苏苑慧这样提醒自己。
所以,她刚穿来的时候,主打的就是一个乖顺听话。事实上,她能穿来,也正是因为脑子有点问题的原身看不惯苏道宽新纳的小妾,主动去找人家麻烦,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给作腾生病了。
穿越过来的苏苑慧,刚悄悄义愤填膺地没一会儿,还没等她决定好是认错抱亲爹大腿还是捋袖子和小妾比着扮绿茶装可怜,就发现——
咦?这个家好像不需要她宅斗?
苏苑慧原身的父亲是不大靠谱,但所幸母亲郝氏十分给力,战斗力无比强悍,连看起来有点呆的哥哥苏长琛学习上也十分靠谱,是板上钉钉的家业继承人。
原身长得好看,家境虽不贵但富,自从她穿来之后,就算好奇地扑蝴蝶,都有大把的人夸赞。
苏苑慧一面沉醉物质环境一面好奇这个时代,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跃跃欲试地迈出了第一步——结交皇帝,也就是这篇甜宠文的男主。
……失败了。
但幸运的是,男主果然长得极好看,脾气也极好。后来,苏苑慧连些她看不上的愚蠢招数都用上了,却只换来了男主的包容一笑。
苏苑慧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惊喜:啊,原来……果然……是了,这是一篇甜宠文啊!
她就说,否则正儿八经的封建时代,又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当街打小三、还能包养小白脸的贵妇人,孩子脾气说风就是雨的公主乡君,还有周围那么多和谐的妻妾关系,以及……
甜宠文女主那一点都不科学的颜值!
苏苑慧深吸一口气,再一次说服自己,坚定了先前的想法,就这样,苏府一行人由宫人领着进了后殿。
苏苑慧跟在跟在文氏郝氏她们后头,步伐行礼都半点不错,但当台下众人皆抬起头后,就显得她眼神既分外镇静,却又格外活泼。
毫无疑问,苏苑慧一抬头,就注意到了高高在上的陈淼。当然,每个人最先注意到的,也都是她。
因为陈淼只需要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自有光华耀目,美丽无匹,正如价值连城的传世之宝,人只望上一眼,就要为之震撼失语。
尤其当她笑起来的时候,旁观者有说妩媚,也有的说清艳,只必须要承认的是,堪称霎时满室华光、美不胜收。
于是苏苑慧……又重新陷入了一时的震撼。
说来令人无语,明明在此之前她曾怀有无数的雄心壮志,可等终于见到真人,她所有的想法,却又临时缩回去了。
那一瞬间,苏苑慧脑海中闪过许多,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彼时她试探着问起陛下、常宁眼中的了然和随之而来的嘲讽,以及母亲差点就要指着她鼻子骂出来的四个字“自取其辱!”
而朝贺的事说来很简单。
苏苑慧自然也要随大流,可万众瞩目的贵妃娘娘,却专门请了她上前去——
郝氏惴惴不安地望着女儿的背影离开自己。
苏苑慧走到了阶前,她悄悄咽了一口口水,接下来却壮着胆子抬头望向贵妃。
可是苏苑慧越看,就越觉得她美得惊人,出于某种小心思,她忽然不想靠近了,甚至竟然赌气觉得自己干脆逃跑算了。
正在这时,陈淼却对着她笑了笑,然后抬手招她过去。
只见她似乎想了想,语气竟是苏苑慧从未想过的温柔:“听说,苏姑娘才华很好?”
她轻声念诵了一句:“‘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苏姑娘偶梦得一佳句,确实精妙绝伦。”
她说得诚心诚意,苏苑慧却后知后觉地生出羞耻。
她深吸一口气,才道:“……多谢。多谢娘娘夸赞。”
苏苑慧貌似诚惶诚恐,用明显不习惯的语气吹捧她:“这句诗用来形容娘娘的花容月貌,才是恰如其分。”
陈淼眨了眨眼睛,顿时展露出一种再生动不过的娇俏:“苏小姐才是美人呢!”
事实上,陈淼对这个陛下口中为人难测的苏姑娘很好奇。
她记得,这不是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可有些奇怪的是,苏姑娘似乎总对她有些敌意。
不太明显,但从陛下那里知道她的名字,从而注意到她之后,陈淼却看得清楚。
第52章
苏苑慧结结巴巴道:“娘娘谬赞。民女往日仗着年少无知,才做下那些事,就连这蒸馏酒,也是记忆里早已经忘了不知道在哪看来的古方。”
苏苑慧兢兢业业地重复着来之前被郝氏耳提面命的说辞:“充其量,民女的所作所为,也只是……心血来潮,偶然得之,更谈不上呕心沥血。娘娘竟还专为此召见,民女实在受之有愧。”
陈淼看着她,渐渐就意识到,陛下所说的这姑娘有点意思,是个什么意思。
她觉得,虽然这姑娘可能讨厌自己,但真要说起来,这本来就算不上什么大事。而且,人家此番还确确实实为国为民做出了贡献,根本不需要陛下提醒,陈淼自然能意识到蒸馏酒这个东西有多重要,这可是能救人性命的东西。
而且,这个小姑娘的心思,是真的很直白啊——陈淼可是一眼就注意到她跃跃欲试又好奇的视线了,就连望向自己的眼神里,连反感和怯懦、以及谦虚和得意,都那么清澈,令人一览无余。
尤其是这姑娘打眉眼中就透着一股别开生面的机灵劲儿,胆子实在大得很。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觉已嫁作人妇,本就心大又豁达的陈淼,在待人方面想得更开了。
所以,贵妃娘娘晃了晃脑袋,对此接受良好:毕竟,她又不是银子,怎么可能人人都喜欢。
这样想着,陈淼忽而又对苏苑慧笑了笑:“这可不是谬赞。”
她向身后的宫人招了招手,后者及时呈上来一个匣子,打开匣子一看,里头赫然摆了一副包含挑心、顶簪、分心、掩鬓、钗簪以及耳坠的全套九件。
苏苑慧只看了一眼,就注意到了那正红剔透的玛瑙玉石,小巧精致,又精巧绝伦。
一时间,苏苑慧不由屏住了呼吸。
陈淼见状忍不住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得意:她就说,他们这种年纪的女孩子,最喜欢漂亮首饰了,不枉她特意在库房里挑了半天。
苏苑慧瞥见陈淼的笑容,才意识到自己惊叹的表情太过明显,不禁低头脸红,实则在内心暗暗唾弃了一下自己:瞧你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她这一脸红,就更让陈淼觉得这姑娘还挺可爱。
她笑吟吟地把话说完:“陛下听说之后,便说苏小姐心怀锦绣。不光是苏小姐,还有进献此方的苏家,功劳也是有目共睹。对了,还有一件事,陛下已经特意着人打听过了,那负责为苏小姐进行试验的工匠耗费心神,付出良多,尤其是他的做工手艺,巧夺天工。到时候,前朝还需得请这位匠人入工部,为工人们传授手艺。”
陈淼又补充一句:“当然了,额外的封赏和嘉奖是少不了的。”
苏苑慧怔了怔,继而满口答应:“随娘娘和陛下安排。”
其实,苏苑慧并不在意这个。实话实说,她当初最多算是提供了一个构想,之后非要府里的工匠从结果进行倒推,总之务必要给她把蒸馏工具做出来。
陈淼便微笑起来,肌肤雪白真是好比明月映雪,令人见之忘俗:“苏小姐,大善。”
苏苑慧又忍不住发呆。
直到她谢恩离开大殿,脑子里仍不住盘旋着陈淼方才的笑容。
说起来,这竟然是她和原文女主的第一次对话。
然后,苏苑慧忽然默默地意识到一件事:女主她好像……并不是真的如她想象中那般目不识丁、粗鄙无知。
起码从她接待命妇们的一举一动、以及和自己交谈的言语文雅来看,哪怕撇去天生带来的外貌气质加成,也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失礼之处。
女主她,好像真的不是自己想象中普普通通甜宠文的NPC啊。
苏苑慧心跳渐渐加快,陈淼方才的一颦一笑再度于她脑海中慢放,甚至就连陈淼眯眼微笑时那双剪水秋瞳里的波光流转,都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数九天寒,苏苑慧不禁打了个寒噤。
回程途中,她下意识揪住了郝氏的袖子:“娘……”
郝氏低头拍拍她的手:“怎么了,慧娘?”
十几年来,无论这个女儿在旁人眼中究竟有多闹腾,郝氏向来都是宠爱的。
于是苏苑慧一抬眼,就看见郝氏眼中真切的疑问,还有关怀。
她似乎有些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周围的夫人们有头也不回就走的,也有许多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话,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统一着装的宫女偶然款款走过。
周围是巍峨的宫墙,坠着冰棱的瓦檐在阳光下闪着光,几乎每一间宫殿上头,都铺了一层银白色的雪。
一如既往,漂亮得就像过场动画。
也许是心底似有所觉,苏苑慧实在没忍住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世界……的女主,和她想象中的真的不一样。
苏苑慧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着又向郝氏重复了一遍:“女……贵妃,真的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她总共也不过才见陈淼两面。她见男主的次数都比这要多。而且那两次里,有意无意的,苏苑慧大都将注意力放在了男主身上。
郝氏咬了咬牙,只当是女儿的癔症又犯了,顿时没好气道:“你啊,直到今天才终于知道了?”
她欲言又止,终究是放弃在皇宫中训斥女儿。
苏苑慧却像受了什么打击似的,就这样一直垂着头,陷入了沉思——
这个世界……
真的只是如她记忆中的那样,就只是一本书吗?
一时间,苏苑慧悚然而惊。
*
冬节这天的大朝会终于过完了。
晚上回到昭阳殿,帝妃二人相视一笑,都觉得这一天真的累。
刚沐浴更衣完毕,陈淼就端来了一碗红糖姜茶给容凛:“喏,陛下,这是你的!”口中还念念有词:“天寒地冻,注意防寒。”
她看着容凛,十分得意地抹了抹嘴巴:“我刚回来就喝光了!”
见眼前人没有立刻动作,陈淼立马虎视眈眈地盯住他,强调地说:“我尝过了,甜的。真的。”
于是容凛定定地看贵妃一眼,轻笑一声,从善如流地举起茶碗一饮而尽。
实际上,陛下自有记忆,便喝了这么多年的汤药,早就对苦味免疫了——这里的免疫,是指陛下虽然不喜欢苦,也不喜欢吃药,但又知道实在避无可避,干脆就从不拖延。
可陈淼可是每逢冬季就要为阿爹去医馆买药的姑娘,自然深知其苦。于是就跟哄自家老父亲似的,但凡是跟药字沾点边儿的东西,陈·健康宝宝·淼就心疼又同情地递过来甜的东西。
容凛看着单手托住下巴面露欣慰的少女,眼神里不禁流露无奈:他堂堂一个八尺男儿,究竟是给了自家爱妃怎样的错觉,才会让她总觉得自己,咳,弱不禁风?
容凛想了想,说:“淼淼,最近你似乎拜佛次数有点多?”
陈淼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要这样的——阿爹说,做人要厚道,要……哦,就是那句话,咳咳,做人要饮水思源,要惜福,还要有悲悯之心。所以,人要做好事,才会有好报!”
她拿自己暖呼呼的掌心贴着容凛的,说得很认真:“每逢冬日,一天冷过一天,穷人家也总是难捱。只陛下和我将钱投入善济所,救济无产无业难以为继的苦寒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陈淼说着说着,就不自觉苦了一张脸:“唉——要是风调雨顺就好了。求神拜佛,说来不过是求个心安。”
“……叹气做什么?”半晌,容凛替她拂去耳边垂下的一缕长发,轻声笑,“淼淼你不也常说,尽力而为就好了。”
陈淼摸了摸鼻子,很快就又打起精神:“也对!”
于是她又重新开开心心地扯着容凛的手掌荡来荡去,聊起了其他话题:“今天,虽然李嬷嬷她们也帮了忙,但我也很认真学过接人待物。比如封赏苏小姐的懿旨,就是我自己拟的——是不是进步特别大!”
可话刚脱口,陈淼又莫名后悔起来。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如今身为实际上的后宫之主,享了待遇名头,自然也要把任务担子挑起来,她才做出一点成绩,就巴巴地向陛下表功,嗯哼,好像是有点太张扬了。
于是贵妃娘娘忙描补道:“我每天都可忙了,要处理宫务,还要背诗词学经义,阿爹他老人家都说我怕不是要考个女状元呢。”
“确实。”容凛点点头,被她刚谦虚不过须臾就又忍不住重新自得的表达逗笑了,“淼淼真厉害!”
陈淼语气很愉悦地说:“再过几日,就是母后生辰。我已经跟母后商议过了,也事先透了口风,到时候好在宴会上举办一些活动,再找些人募捐。”
容凛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眼神含笑:“善!”
陈淼想了想,又说:“那之后,我还想出宫去。”她吞了吞口水,犹犹豫豫地说,“陛下就当是我嫁人之后回门,好不好?”
陛下自然是无所不应:“好。”
这下贵妃娘娘彻底高兴了,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对不对,是陛下金口玉言!反正陛下你答应我了,这件事肯定就是板上钉钉,不准改了!”
陈淼想了想,又得寸进尺地说:“不过,我要先预告一声,反正五日后的宴会上,我是不大喜欢陛下舅舅家的两个小姐的,到时候,我不想和她们说话。太后娘娘在也一样。”
容凛没料到还有这事,不过想也知道原因是为什么。
他想,自家贵妃终于知道在意往日那些“觊觎”过她夫君的人了,亏他见陈淼一贯在母后面前模样乖巧,言笑晏晏,竟是毫不发作,一时都分不清她是不在意从前,还是根本就没懂。
正想着,小姑娘欢快地扑进他怀里,拉起他的手,继而高高兴兴地小声在他耳边说
:“嗯,陛下,我们今日——早些休息吧!”
说罢,陈淼抬头望来的眼神,似乎蕴有满天星辰,羞涩含情。
容凛懂了。
一晚上他都对自家爱妃从善如流,如今自然更没有拒绝的道理。
第53章
却说陈全那边。
早在冬节之前的十几天,他就又开始散财,比如趁着学童们放假给老家村里翻修学堂啦、再为学堂多聘请来两个更有名的教书先生啦,听老友安有福的建议在京城东坊寻小铺面开个店面啦,等等。
实际上,作为当今独一无二、名副其实的国丈爷,陈全所面对的情况远比一般人想象的还要复杂,什么来自各路大人贵人这个诗会那个酒会随便哪个宴会的请帖,陈全都想象不出,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哪怕连赏个梅花,都要不乏矜持地朝这家那家递张帖子呢?
好在管家张勇耐心地解释,说是人家想要结交。
陈全顿时了悟——原来是大户人家的规矩,果然行事周到,含蓄知礼。
不像往日他在村里、和安有福等人交往,想到时敲个门找人就是了。
可是接下来,令陈全没想到的是,竟又有人络绎不绝地登门,争先恐后或露骨、或暗示地表示,愿意为他送财送股送金送银,甚至还有打定了主意悄悄送暖床人的,唬得他老头子险些当场就不会说话了,全靠管家张勇颇有眼色,还能说会道,三两句将人打发走。
转头陈全在家里就给早逝的妻子四丫和陈垚多上了两柱香。
要知道,他老头子都五六十岁行将就木的人了,脸上的皱纹都已经恨不能揪几层皮下来,怎得竟还有人给他送才十几岁的小姑娘?!
这这这……要说出去,这一张老脸他还能要吗?!
不知自己正被外人暗地嘀咕“穷人乍富”的陈国丈,就这样慌不择路地闭门谢客了。
但还没等张勇琢磨好该怎么酝酿出说辞,陈老爷心情又美了——宫里头贵妃又给他送东西了,除了一如既往吃食上的东西,陈淼还特地挑了好看又实用的皮袄和皮靴。
此外,她还给老爹亲手抄了经书,自写了几副过年的对联——陈全一看,当即打算好要将其贴在他们一家人居住的门窗上。
陈全喜不自胜,红光满面地忙唤张勇招呼好宫里的来人,请人家下去喝茶吃点心。
几个披着厚厚冬衣的内侍既是接贵妃的口谕出宫,再说如今陛下后宫也只有贵妃一家独大,因而他们面对国丈爷时,自然表现得从善如流,笑盈盈地谢过后,就跟着张勇去后院里小憩。
“老张,老张!”陈全有模有样地捋着特意修剪过的胡子,学着记忆里进士老爷们文绉绉的姿态吩咐下去,“你将这些吃的,分出去些,跟往常一样,好送给京城村里的老人,还有咱家几个相熟的朋友。”就比如说李肃李状元等几个读书人、还有老友安有福等。
陈全可谓是非常满意张勇这个管家——不单身形高大,看上去就可靠,还写得一手好字,落落大方,理事清晰,张勇将府上下人管理得井井有条不说,连那些陈全看不懂的走礼单子都处置得明明白白。
陈全又往门外台阶处的一层雪瞧了瞧,心觉今年似乎比往年还要冷些,便又道:“对了——赶明儿,不,就今天吧,你再往善济所拉一车米,一车面,买了送过去。”
张勇微微一愣,立刻回说:“是,老爷。”
打今年下过了第一场雪,自家老爷可就琢磨着施粥送菜了,善济所自然更没落下。
还别说,张勇过去当暗探低调了这么多年,还挺喜欢如今这种在人前露脸的活动的,尤其是当他跟在陈全老爷身后、捋起袖子用舀子给人盛粥的时候,迎着诸多人感激涕零的目光,张勇每每都觉得自己在普度众生。
自觉好生发挥出了正经老爷的派头,陈全才转头,美滋滋地摊开闺女寄过来的东西,自顾自欣赏了半天,之后,可能是出于有些寂寞,他又主动找观众开始显摆:“老张,你看,淼淼她……”
张勇重重地清了一下嗓子:“咳!”
我的老爷啊,您在家里时倒也不是不可以放松,但您可得千万多注意,别随便在外人面前说娘娘的闺名。
陈全:“哦哦,是得叫贵妃——贵妃这——才学了多久的书,字就能写得有模有样的。”
张勇便走上前探头看了几眼:的确,单从贵妃这样的初学者来说,这手字进益可谓是相当大了。
见得了管家认同,陈全更高兴了,表情自得道:“我就说,我闺女从小就聪明,要不是学堂收男不收女,我家乖囡也未必不能考个状元!”
张勇赞许道:“老爷说得在理。”
他并非也在赞同贵妃天资奇高到如此地步。事实上,张勇心说能长成贵妃那个样子,就已经不能再是凡人了——只不过,身为由暗转明的千牛卫前暗探,张勇当真知道不少京城才女,其才华胸襟不输男儿。
陈全唏嘘着唏嘘着,不由又回想到了些许往事:“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年,我也不是没想过找几个好先生教女儿,认认字也是好的,不都说人大家小姐都得是‘知书达理’吗?只是阴差阳错,唉……”
说起这件事,陈全就忍不住有些来气:想当年,他前脚诚惶诚恐地邀了位年岁颇大看上去也颇有涵养的秀才公,来指点他该如何入门认字读书,哪知后脚陈全载着女儿划船湖上,意外被那道貌岸然的秀才瞥见了女儿真容——
天杀的色胚!可怜那时候他女儿,才十岁出头……
时至今日,陈全想起来还要气得发抖:要不是他警觉,见其眼神不对就迅速撑了船杆跑路,尔后又及时搬出李肃李相公的才子名头吓唬人,还有李相公的信物在身,还真保不准那色胚要做些什么。
也是自那之后,陈全就愈发精细地掩住女儿的容貌——且不说这说不准是喜好特殊还是见色起意的秀才只是其一,尤其京城这种地方,高官勋贵遍地走,个个都觉得自己惹得起事,即使新陛下似乎治下清明,但是,哪怕他们父女碰上有那么一两个混不吝的,十有八九都是惹不起……
不过,说来真是苍天有眼,到头来那秀才乡试屡次不中,反耗费了大半家财,据说后头当了教书先生,却被揭发误人子弟,此后便郁郁卖房回乡了。
想到这,陈全不由眯起了一双眼睛,笑呵呵地想:果然,人在做,天在看——这做人啊,就得无愧于心!
如今作为一名称职的管家,张勇默默听了半天老爷回忆当年,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叹气的,并不曾发表意见。
毕竟陈全左一句女儿右一句乖囡——张勇当然明白,自家老爷这是想女儿了。
陈全和陈淼这父女俩,虽说并无真正的血缘,但寻常父女都不一定能赶上他俩相依为命多年的感情,有朝一日陈全将女儿嫁出去了,可不得眼见着要一个人孤零零过年?
内侍歇脚完毕,前来告别,要回宫中赴命。
陈全忙出门将人送走。
陈老爷望着府上忙碌的诸人,思念着自此长居宫中难得出的女儿。
好在陈淼也是这般想心意。
因此,冬节过后没几天,她就携着陛下出宫来看望空巢老父了。
*
陈全老爷都被唬了一大跳。
他怔了好半晌,才斟酌着开口:“这,淼淼……啊不,贵妃,又回家来啊?”
这、这招呼都不打一声,怎么女儿女婿忽然就敲门了呢?
陈淼半点不恼,只是看着啊点笑,眉眼弯弯,说话时嘴角也微微上翘,看上去就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
她轻快道:“当然是想阿爹了啊!”
陈全这个女儿控,立马便将先前的意外完全抛诸脑后,转而真情流露,全都化作满脸的惊喜。
他笑开了花,穿着厚厚的衣裳将女儿女婿引进了门,招呼管家关掉窗户,送上点心和水果,又吩咐厨娘准备好饭好菜,布置完了一切,这才回头殷殷问道:“这时候回家来——是得吃上一顿饭才走吧?”
容凛忍俊不禁,深觉自家岳父颇有些神奇之处。
陈淼都没想到自家阿爹还能这么问,她瞪大了眼睛:“当然啦!”
陈全当即乐开了花。
这会儿张勇当仁不让地也站在了正厅里,他看着自家老爷那副模样,一时间只觉得,那熟悉的牙疼感觉又来了:我的老爷哟,您老人家那可是陛下、陛下啊!您的态度就跟寻常人家亲眼看女儿女婿回门似的,模样亲热得不分尊卑,半点不见谨慎的。
但这跟陛下的态度分不开关系。
陈淼高高兴兴地将带给阿爹的礼物递了过去:“阿爹,这可是我新写的红字。”
她殷殷嘱托:“到时候,您记得把它连带着我之前命人送来的经书,一道烧给阿娘和土土哥。”
陈全也是一脸敬畏:“行。”当下极有派头的一挥手,“老张,先预备上!”
容凛不免生出些好奇,便轻咳一声:“请问,岳父和淼淼这是?”
陈淼就很热心地解答道:“母后她老人家不是就信佛吗?还虔诚抄写了好多本经文,然后烧给菩萨。我看母后都这样做,肯定有她老人家的道理。再说了,作为自家人,阿爹的字如今还写得不算好,我亲手抄的,到时候要是烧给阿娘和土土哥肯定比旁人更灵验。”
陈全听了不住点头:“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还是淼淼考虑得周到。”
陈淼颇为自豪地扬起脸:“而且,陛下你之前不是也跟我讲过,在民间还有这么一种说法——读书好考功名都是宿慧,所以前世积累,人转世后才会聪明得不得了。”
贵妃娘娘一脸的深思熟虑,深沉道:“如此,爹以前就常说,人这一辈子须要做许多功德,下辈子才能投个好胎。而我这边,就再多给阿娘和土土哥多烧些文学大家的佳作和诗篇,时不时再给文昌帝君和文殊菩萨多送点香火——”
“那么,阿娘和土土哥下辈子岂不是就也能有宿慧?可以读书识字考功名了!”
容凛:“……”
陈淼洋洋得意。
容凛缓缓点头:“倒也有些道理。”
他不由心说:爱妃啊,你总是说岳父他老人家太信奉神佛之说,可如今我才发现,爱妃你也不遑多让啊。
而另一边,陈淼每说一句,陈阿爹就要点一下头,一直到陈淼说完,陈老爷满意地赞叹道:“乖囡,还是你想得周到!”
陈淼犹觉不足,对着阿爹谦虚道:“我如今写的字还不算太好,但今后我肯定会越写越好的!”
第54章
饭毕,操心的陈淼见老爹坐在暖熏熏的屋子里,笑得开怀,不知怎的,一种感怀的欣慰油然而生。
她高高兴兴地说:“阿爹,我给你捎来的衣服你已经穿上了啊?这皮袄的花色是我亲自挑的,棉衣还是我特意找宫里师傅学的新花样呢,你看,这个袖子露出来的花纹,是不是就跟我以前给您绣的不一样?”
陈淼刚进门的时候就发现了,她爹今天穿的是她送来的新衣裳。陈淼还心说,自己和阿爹可真是心有灵犀。
而且,要不然说人要衣装——虽说她阿爹因为多年的打渔劳作晒得皮肤黑红,但如今胡子这么一留,再被这石蓝色棉袍这么一衬,竟还真显出几分文雅气质,跟那富贵人家精神又气派的老太爷一般。
陈全闻言,这才知道原来是真出自闺女的手艺,忙低头去认:“哪里哪里?哦哦,果然不一样。”
“我家淼淼果然心灵手巧!”
他老人家回过神来,赶忙问:“想必你也孝敬过太后了?”
“当然!”陈淼肯定地回答,然后她又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您今年还腿疼吗?”
陈全连连摇头:“不疼了不疼了,这个冬天过得这么舒服,我这双腿也懂事,不怎么疼了呢。”
陈淼心里半信半疑,面上还是表现出全然听他老人家话的模样:“那我就放心啦!”
贵妃娘娘决定,临走前她一定要好好问过家里的管家!
谁知都给阿娘和土土哥上了香,说过话,直到临走,陈淼也没能在阿爹的眼皮子底下找到张勇,相反,她还悄悄被陈全拽住,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最后。
陈全神神秘秘,细看且还含着十分的羞窘难堪,期期艾艾地说:“乖囡啊,你如今,是不是……咳!”
陈淼十分关心:“阿爹,有什么事?”什么话竟这么难说?
陈全不得已,举起袖子挡住了半张脸,尴尬道:“嗯,那个,乖囡啊,爹就是想问问你——你,怀上了没?”
咳,这种话题,他一个当爹的,可真是有些……若是孩子她娘还在,就好了!
陈淼实在意想不到,一时大窘:“还没。”
听了这回答,陈全是放心不是,说担心也不是:“没事!咳,爹,就是、就是问问……闺女你放宽心,你和陛下都年轻,不着急!至于孩子,该来的时候总会来。”
陈淼听得点头:对的对的,她就是这么觉得的;而且,依她端陛下的态度,陛下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因此也就没将其放在心上。
*
回宫的路上,容凛也见陈全神神秘秘地找上贵妃,就顺便问了一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陈淼顿时脸红,她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陛下,嘟嘟囔囔地说了:“夸我聪明,夸我手巧,夸我有心……”
容凛见状想笑,他拿手握拳抵在唇边,好一刻才忍住——他可是在宫里亲眼见过,就先前贵妃捎回家的那一篇经,前前后后她认认真真手抄了一个多月,才拿出一篇发挥水平最高的,期间还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又写错上一个字,毁了来世阿娘和土土哥的前程。
“陛下,”陈淼转了转眼睛,辩解道,“阿爹对我,向来是爱屋及乌,说句关心则乱也不为过。史书里不也说过,‘吾与城北徐公孰美’这样的典故?——阿爹私我、偏爱我,小时候我编个花环,在阿爹嘴里都是那方圆十里最好看的。”
“嗯。”容凛不由轻笑出声跟着点头,“爱妃学习进度倒快。”说话时连典故都能张口就来了。
陈淼得意地笑了,又嘀嘀咕咕地说起今日回门的感受:“我这回见阿爹,他老人家看上去可比以前年轻多了,就连说话做事,都文雅许多,唔,想来他也是跟我一样,找人刻意学过的。”
她顿了一顿,回想到阿爹今日的做派,越发觉得自家老头姿态可爱,忍不住窃笑了几下,才继续道:“不过嘛,他老人家还说,如今这日子就是过得太富贵、太清闲了,他反而觉得很不自在,便寻思着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不如……”陈贵妃苦思冥想,半晌道,“建议阿爹养只猫?”
饭前,一家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时,阿爹就说起了安有福安大叔一家的近况,还说起自己要开间铺子的打算。
而说起安大叔,陈淼一下就想起了他家那条机灵的大黑狗,小黑——事实上,小黑就是安大叔他岳母在丈夫老死后抱养的,她老人家过身后,安婶婶想念母亲,便主动提出要接了小黑回家养。
毕竟,陈全早年为了陈淼这个女儿,也为免旁人打自家女儿主意,咬死了不过继,对外声称自己死后家产全赔女儿。
这番回门,陈淼虽高兴父亲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内心却更见不得老父孤身一人在偌大的府邸中了。
陈淼是这样想的:给阿爹养一只像是绣虎那样又懒又馋……咳,又温顺又勇敢还能找到小主人的猫咪,也不错啊。
陈淼就这样一直蹙着眉盘算,容凛则眉眼舒展,安安静静地含笑看她。
这会儿闻言,他终于忍不住出于好奇,问道:“爱妃,你怎么还想出这么个主意?”
陈淼一时怔住了:“……也对。”
陈淼又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回忆起早年父女二人在乡间见到野猫时,觉得自家阿爹的态度似乎并不如何亲近:“那不然,还是养狗罢?”
她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阿爹以前总跟我念叨,说‘鸡来穷,狗来富’。这样,哪怕我有朝一日嫁了人,他叫我也不用担心,到时候,他就在家里养上一条狗,给它起名叫富贵!”
富贵……
“嗤——咳!”
容凛只觉得,此时自己幸好没在车厢里喝茶。
陈淼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有些烦恼、又有些委屈地问容凛:“阿爹说的!再说了,富贵这名字多喜庆啊。”
富贵——听起来就很富很贵气啊!难道陛下是在嫌这名字土?
陈淼蹙眉苦思了一阵,方才灵机一动,击掌振奋道:“‘况君秉高义,富贵视如云。’这可是白乐天说的!”
陈淼自信满满:看见没有?富贵这二字可是很有出处的,一点都不土!
“是,是!淼淼。”容凛失笑,侧过脸笑了一阵,才转头回来朝她致歉,“是我疏忽贵妃近日进学的诚心了。”
但笑过之后,容凛自然也看出陈淼的隐忧,他抬手扶住她,宽慰道:“淼淼,你若是担心,便直接叫御医定期过府,给他老人家看诊,然后回禀给你就是了。”
陈淼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坦然接受了:“那就谢过陛下了。”
容凛觑她犹豫的脸色,联系起她方才的话,意识到什么,便笑了一声:“‘况君秉高义,富贵视如云。’——你这句诗用的极好。且不说你父亲是孤的岳父,也就是当今国丈,叫御医过府看诊,本就是应有之义。再说,如今京城上下皆知,岳父素来喜行善事,那么,他老人家自然该得善果。你倒也不必担心那些朝臣弹劾。”
一时间,尤其是容凛在心里对比了自家几个舅舅过去的作为——芈后早先可没少给几个幼弟擦屁股,为此,还精心挑选了几个有口皆碑能管束人的弟媳过去——顿时对陈全这个岳父的人品生出了更多的认可。
闻言,陈淼却很有些不好意思:“咳,这个嘛……”
她期期艾艾地说:“我给阿娘进香的时候,阿爹就还说来着——”
陈淼叹了一口气:“阿爹说,他总觉得最近这几年,我们家过得有些太顺利。先是阿娘和土土哥雪冤,尔后便顺利入了道场;之后三年,得阿娘和哥哥保佑,我们父女俩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如今我还成了贵妃,阿爹也摇身一变,做了富贵老太爷。”
尤其陈淼这个贵妃的含金量,还板上钉钉、堪称前所未有的高。
陈淼低着头,讲话讲得小小声,但语气很认真:“所以,阿爹就说,他一定要散财!普济众生,行善积德,给阿娘、给哥哥、给我、也给自己祈福,免得家里来日遭天谴。”
容凛:“……”
半晌,容凛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原来是这样啊……也好,也好。”
容凛觉得,他好像错了。
原来岳父和淼淼你两个人之间,更迷信的那个,果然还是岳父他老人家。
*
转眼,除夕临近。
因着一年一度盛大节日而兴起的热闹,建邺城中的坊市又变成了一座不夜城,无论朝哪边看,放眼望去,都是一片花团锦簇,人头攒动。
当然,巡守的禁卫也多了相当不少。
虽然还未到除夕,但卖灯的商户已经将各式各样巧夺天工的灯笼提前挂了出来。
方蕴兰远远就瞧见了只黄灿灿的凤凰灯高挂台上,一眼望去,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而飞。
“兰儿,你在看什么?”
方蕴兰这才收回视线,顺口回道:“看凤凰灯。”
“你喜欢那个?”方羡顺着她刚才望的方向看过去,“今年因为贵妃的缘故……”说起这两个字,方羡不禁有些晃神,直到看到妹妹暗淡下去的脸色,他才重新定了定神,继续解释道,“不少摊贩都不约而同摆出凤凰灯,倒还真有许多女儿家想买回去,蹭个好意头。”
所谓好意头,无非是盼望着……家里有人能如贵妃一般,飞上枝头做凤凰。
还有一缘故,便是贵妃神仙样貌,又传的神乎其神,引得诸多世人心向往之。
“这凤凰灯前头围的人可真不少。”方羡有些踌躇地说道,“不过兰儿你放心,就算哥哥我不一定能赢的了,但我还有许多好友,这么热闹,此时他们肯定也在附近。”
这灯,光想要砸钱,可不一定能买到手,到时候少不了猜灯谜、或者做诗题赋。方羡书画水平也算佼佼,但还真没有信心一定能将其赢到手。
方蕴兰摇摇头:“不用了。”
说来方羡也算是个好哥哥了,他晓得妹妹如今心情不好,便有意要逗她开心,一直有意在哄人,又是花钱又是买灯的——前些日子,方淮和周氏拗不过方蕴兰,又见女儿说的不无道理,才终于勉强同意了女儿想和叶氏联姻的想法,谁知传话过去,却被叶慈对头给拒了。
这时,可不止是方淮和周氏油然生怒了,方羡也气的不轻。方蕴兰心高气傲,他又岂能不是?虽说这事到底没传出去,没多少人家知道,但方羡更是忍不住怒骂那叶家小儿不识抬举。
偏儿子考中了进士又拒亲的叶家表示也很为难:伯府累世勋贵,女儿自然也是京城出了名的好,家世教养、人品相貌,样样出众,但也不是我们不想娶贵府的小姐,只是我家里是真生了个孽障啊——进士及第,这倒霉儿子不想着如何发力为官做宰,他、他竟一心想着要出家啊!
方家上下:“……”
对方连这话都说出来了,方家人还能怎样?
见妹妹还是怏怏不乐,方羡安抚说道:“姓叶的那竖子,是他有眼无珠。母亲不是正给你物色合适的对象吗?届时,依咱家的家世,定给妹妹你找到四角俱全的如意郎君!”
方蕴兰颇有些难过地低下头,轻轻地说:“哥哥,你不必说了。道理我都懂。”
“只是,我实在意难平——”
她望着远处那盏栩栩如生、熠熠生辉的凤凰:“淼淼妹妹被封为贵妃,实在是令我忍不住感慨世事无常,但是,竟然还有许多人笑我聪明反被聪明误,看我跟看笑话似的,亏我往日还把她们当姐妹——”
闻言,方羡顿时想起妹妹可没少冲自己抱怨,她那些手帕交里,昨日谁丢脸了,今日谁又和谁起冲突了,便有些欲言又止。
但他见妹妹似乎边感慨边伤怀的真心,只好把质疑尽数咽了回去:“咳。妹妹说的是。”
方蕴兰则继续道:“如今女儿皆羡慕贵妃,便是买下这凤凰灯,也是想要以身代之。”
她眼神幽幽,此刻言语间,竟显露出十足十的真心来:“是啊,这世间的女儿家,谁不羡慕贵妃,又有谁能……”
又有谁能不嫉妒她——
倾城倾国的容貌,富贵滔天的权位,还有举世深情的伟岸丈夫。
方羡的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那如画如仙绝代佳人的一颦一笑,顿时叹出一口气,不禁又用怜惜的语气说道:“但贵妃曾经也是命苦……”
方蕴兰胸口一窒,侧目时都没忍住微微张大了嘴巴。
此时的她,恨不能大力摇晃亲哥哥的脑袋,对着他大声尖叫——
我才是你亲妹妹啊,我才是!
你该心疼的到底是谁!
方蕴兰竭力压抑难言的胃痛,只得暗暗用力运气,过了好半晌,她才维持着先前的语气,继续幽幽道:“哥哥你也是个男人,想来要比妹妹我,更清楚你们男人的想法——
“即便哥哥你,心里也愿意将妹妹我嫁给一个同你一样到处寻花问柳的男子吗?”
这话一出,方羡难免有些面红耳赤,吭哧了半天,竟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方蕴兰便叹道:“哥哥,我是个女儿家。”
“至于我当初为何要向母亲拒绝了那康玉辰,无非就是想找一个人品端正、知冷知热、又文雅体贴的丈夫。”
这正是她先前非要找上叶相家旁支族亲的原因——
依照如今的形势,叶慈这一介二甲进士并不重要。甚至未来攀顶的叶相也不重要了!
更重要的是,未来数月后,叶慈将攀上齐云山,与道魁玄灵道长谈玄论道!
二人隔着一方石桌,从日出直说到日落,在被玄灵道魁说倒后,叶慈倒也潇洒转身,自此绝口不再言“道”,专心诗书与庶务,直至十年之后,方才松口婚嫁之事。
如叶慈这般,虽说少见,但大虞多的是奇人奇事,不独他这一个。
不顾方羡的目瞪口呆,方蕴兰自顾自将话讲完:“可即便我这等家世,那叶家公子却仍旧看都不看我,只一心扑在他的道上面。”
“哥哥,我,实在是意难平。”方蕴兰顾影自怜,看似颇为惆怅与感伤地道,“于是我便寻了许多道家典籍,还去齐云山去寻玄灵道魁——只可惜,我并不曾有机缘见到他老人家——我倒是想知道,这时间之运之道,究竟是如何强过我的。”
方羡目瞪口呆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她所言何意,不由当场变了脸色:“妹妹你前些日看那些道士语录,竟然是为了……荒谬,你年纪轻轻,怎能作如此想!不行,回府我要将它们通通烧了!还有那叶慈,我、我饶不了他!”
方蕴兰顿时正色道:“哥哥,你误会我了,”
方蕴兰这会儿并不在意叶慈将来是如何官运亨通。
她所在意的是——
玄灵道魁可看相批命,时人谓之如真身在世。
因此,那被玄灵道魁赞说“极具慧根”的叶慈,也引来不少注目。
那么,自己被拒婚后因缘际会,阴差阳错与道家结缘,此后“预言”一二,也未尝不可啊——
第55章
麟德殿分前殿中殿后殿,前殿恢宏,自建成后就历来是皇帝举行大宴的地方,中殿供供陛下使用,后者面积较大,就成了宴请群臣时后宫待客之所。
“娘娘,宫里每到这个时候,就特别热闹。上次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时候,娘娘应该也见识过了,不过嘛,那时您才刚入宫,宴请命妇贵女这事儿,还是太后娘娘亲自主持。如今正好赶上冬节,京中官员无论品阶高低,都要入宫赴宴。”
就连今年即将在麟德殿举办的除夕宴会,都渲染得要比往年热闹许多——新年新气象,更何况,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后宫贵妃来势汹汹,势必更会让人耳目一新。
昭阳殿里,挽翠正跪坐在案桌前整理奏表,她一边动手,一边为陈淼指点那些表上需要格外盖印。
“是啊皇嫂,我可是专门想出了不少主意,保管体面又热闹!”
先前为了逃避婚事甚至躲去祖母平德大长公主府上的常宁满脸笑嘻嘻,手下又写出一个福字。
陈淼将当日的礼单和奏表又检查过一遍,然后转手交给挽翠。
直到将该梳理的宫务都梳理过一遍,贵妃表示很好奇:“前些日子,倒是传来消息,说忠献王世子妃诞下了一个公子——”
“是呢,母子均安。”常宁轻快地回道,“我特地在那小子洗三的时候去专门看过了,白白胖胖的!”
她努努嘴:“我这个大侄子啊,和他老子长得如出一辙,长脸长眼,倒是半点都不随他娘。”
陈淼听了很有些神往——她鲜少见这么小的宝宝,从前在乡间就是。
只是忠献王府这次洗三办的低调,刻意没张扬出去,陈淼在宫里,同陛下依例随了份礼就是了。
不过,挽翠倒是知道贵妃同样关心着另一个问题,于是在一旁及时补充了句:“奴婢还听说,事后容世子特地给苏苑慧苏小姐,奉上了大大的红封,尊其为上宾。不管怎么说,苏小姐那些待产的注意事项,尤其是提醒稳婆注意,嗯,就是苏小姐说的那个消毒,连御医都说虽闻所未闻,但似乎也言之有理。”
之前苏苑慧提出蒸馏酒消毒法,曾言此举必能有效避免伤口感染,减少死伤。而这所谓感染,盖因这尘世间存在着诸多人肉眼所不能分辨的肮脏之物,人稍不注意,便可能为其所侵,乃至令人生机断绝。
苏苑慧这番理论一出世,其本人又信誓旦旦,事后,虽然她在面对其他大夫的疑问时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直推说以上说法都是因自己年少多病,如此家里便请了不少良莠不齐的大夫进门问诊,待她神智清醒之后,只记得有这种说法,竟全然辨别不出究竟是谁提起的了。
苏苑慧:谢天谢地,过去苏府为了治好女儿,还真花重金请过不少大夫上门!
与此同时,倒也有头发花白的资深大夫似有所悟。
因此,苏苑慧提议给产妇做“消毒”,事后竟也引来了不少拥趸。
陈淼双眼晶亮地击掌赞叹道:“陛下已经专门叫千牛卫收集这方面的资料了。若果真如此,苏小姐于天下妇人之功劳,那可就真不亚于华佗在世了!”
常宁从前虽嫌弃过苏苑慧给她做跟班的时候,小心思太过明显——说白了,乡君大人向来肆意惯了,连婚事都一直拖到现在,家里甚至还迁就着她,常宁又怎么可能愿意做苏苑慧随叫随到的贵人?
但她也知道其中轻重,当即点点头,衷心道:“这倒是。往日里,我还真没看出苏家小姐心中有如此丘壑。”常宁叹了一口气,“是我浅薄了。”
不过,常乡君很快又提起另一件事:“皇嫂,你之前不是特意支持了善济所吗?”
她笑了笑,说:“连您都牵头了,所以底下许多姑娘倒也聚过几次,赵皎还特意提着她的鞭子,打过不少意图蒙混过关、骗吃骗喝的无赖流氓。”
陈淼赞赏道:“这是好事!”
但接下来,常宁便很慎重地蹙起了眉头,沉声道:“不过,赵皎跟我说,她几次在善济所门外遇见诚意伯府家的小姐,神情有异。”
见陈淼下意识精神一振,常宁的语气竟有种说不出的纠结,甚至还有些破罐子破摔,道:“京中本来就在传,她刚被拒了婚事,所以近来心情不好,表现得郁郁寡欢。但方蕴兰却找上赵皎说,近来她屡做噩梦,每每梦中都现暴雪,暴雪无情,压塌了许多民宅,竟致死伤者众。”
“她还说,她自醒来,梦中惨状仿佛历历在目,不禁悚然而惊。所以,她颇疑心此乃上天示警。”
陈淼恍惚一瞬,见常宁面露异样,她方才眼神坚定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常宁你亲自入宫将此事告诉我,想来也是心存担心。我这便通知陛下。”
第56章
瞧着上首常宁和贵妃聊得开心,燕琳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半晌,尔后又默默垂眸。
面前的案桌上摆着许多精巧的吃食,虽说也都是些山珍海味,但碍于寒冬时节,就算这大殿里安置了再多的炭盆,它们终避免不了变成凉菜的命运。
不过,这皇城里总是少不了有心人巧夺天工,连花束都倒腾得开,因此在这大殿内,人人面前的案几中间都立着个插了一束芍药或牡丹的素胚白瓷,倒是阴差阳错地给这银装素裹的时节添加了许多夺人眼球的春意。
瞧着,正如……高台上那仿佛餐风饮露,不染尘世繁杂的天仙一般,灼灼其华。
贵妃今日的装扮是神仙妃子,而时至今日,燕琳却依旧能想起来,在太后的长宁宫里头初见的姑娘,彼时还是盛夏,贵妃着一身绿裳,她只是浅笑着端坐在一处,那灵动的衣裙飘带,并不多繁复却起着点睛之笔作用的精巧凤钗,乃至主人鬓边散落的几缕墨发,都一同随她在人眼中颤动。
只因对贵妃这种独一无二又惊才绝艳的气质太过深刻,所以,就算在那之后,燕琳已经了解到彼时贵妃本人连粗通文墨都算不上,却也难改其最初给予的蓦然惊艳之印象……
这样想着,燕琳不由又默默吐出一口气。
陛下心悦贵妃,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吗?私底下,燕琳总忍不住有些纠结。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那还真是令她有些意想不到。
不过,燕琳转念又想道,贵妃这模样,确实世无出其右,便是让身为女子见了,也当的是我见犹怜。
想来,燕琳自己,作为骊山院山长的孙女,且才华惊人,所作的诗篇策论一度和骊山书院的男子一道排行也毫不逊色,其本人又生得气清质华,当然也是许多文人学子追捧的对象。
而她和她祖父,当然也曾拒绝过那么些个别想是不是只是在跟风却又实实在在不学无术的草包。
谁知在那许久之后,燕琳才从为她打抱不平的赵皎口中得知,竟有几个当家夫人放出话来,说燕琳学问好是好,但论起居家过日子,可不能为她们家的宝贝儿子选这样的。
赵皎早在汴州老家时,就暗中崇拜向往燕琳这位鼎鼎有名的女君子,这下听了,岂能有忍得住不同人理论的道理,燕琳却是在意外过后,忍不住啼笑皆非——说句埋汰人的,不说她,他们家满门清贵,又怎会瞧得上那些脑袋空空的酒囊饭袋?
燕琳坦白承认,自己对陛下,也曾有过那么一些“非分之想”——
数年前,还是个豆蔻少女的燕琳趁着父亲外任,跟随身为当世大儒的祖父一道游学至京中,她自幼家藏丰富,又天资聪颖,小小年纪竟已能帮祖父整理些书册。而陛下初御极,欠缺人才,竟也施施然白龙鱼服主动寻上门来了。
彼时的燕琳,自然不会想到那个一闪而逝却隐隐可见些大病初愈彬彬文相的身影便是当今陛下,只有一天,她在祖父的书房里,在那本她还没有读懂的孤本旁边,拾到了一纸批注。
燕琳大为惊喜,却也分明看出那端正遒劲的笔记并非祖父所书——不过寥寥数语,但依旧尽然为她解惑,甚至还道出其中的典故乃出自另一本冷僻独著。
然而惊喜之余,燕琳也有些不甘心——虽然性情内敛,但燕琳心中自有一番孤傲在,她也看出那男子年轻的身形样貌,似乎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
容凛对燕山长的拜访持续了有一段时间,后者自是一派从善如流,喜不自胜地扫榻相迎。
期间,燕琳更是在祖父书房里不止一次地见到他本人的书法见地。见字如见人,而那也是她头一次主动壮着胆子丢了矜持好奇去看那年轻男子,遥遥见他与祖父释书手谈。
只是燕琳的躲藏并不高明,她粉色的衣裙在一派青葱的林园中十分显眼。因而,当祖父佯装严肃地朝她瞥过一眼,而那个在亭中本是侧背着她这边方向、身形清瘦颀长的男子,也似有所觉地回头——
彼时容凛肤色苍白,墨发飘逸,里头着了件白绣深衣,外间还套了紫绣半臂,只背影已极是雍容,其容貌之盛,像极了燕琳读过的书中所描述的有匪君子。
燕琳顿时耳朵发烫,面颊火辣,想也不想就提起裙子转身跑掉。
之后有没有被祖父训斥,如今她已然忘了——不过多半是没有的——燕琳倒是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险些被人抓包的那一瞬间,她心跳到喉咙口、又忍不住面红耳赤的羞窘。
燕琳发誓,她长这么大都没这么又惊又怕又窘迫过。而兴许也正因为这份难忘的羞窘,才会让一贯自诩心性冷淡的燕琳念念不忘。
性情内敛如她,连后来对陛下的爱慕都是内敛的——自一年半前,她便鼓起勇气主动拜别了祖父母,在京中停留至今,又默认般的参加了太后娘娘举行的小宴。
后来……
后来不说也罢。
“燕姐姐!”
竟是赵皎兴冲冲地主动寻来了,同时也打断了燕琳一些纷纷杂杂的思绪。
待这道热情声音的主人外披一身艳色天蓝织锦走近前来,却倏地又将双手规规矩矩地置于腰间,浑然一副温婉淑女的模样,笑不露齿地冲燕伯母打过招呼,才又用压低过的声音兴致勃勃道:“我们去投壶吧!我听常宁说,今年彩头特别多,特别大!”
赵皎的性子自然不必说,她喜欢在街上见义勇为,当然也喜欢热闹。
她眼神中带了些意犹未尽,惋惜道:“咱们南边冬天就是热闹。不过我之前还听忠献王妃说起过,在北郡那边,一年四季都能跑马,冬日风烈,跑得少,但风雪大的时候,跑马也别有一番滋味。”
燕琳的思绪已经被赵皎彻底打断,继而又被她跃跃欲试又惋惜垂涎的语气逗的有些想笑,刚想说些什么,一抬眼,却忽然发觉只是才隔了一小段时间不见,赵皎竟胖了不少。
她心念一动,又抬头去看高台之上,这才颇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相比初见,嗯,贵妃脸上的肉也果真圆润了一些。
燕琳忽然走神地想道:啊,难怪她看贵妃心里总感觉雍容许多,竟不似初见时令她满心满眼都是那扑面而来的飘飘欲仙之感。
不知怎地,这样想着,燕琳蓦地就笑了一声。
“……燕姐姐?”赵皎的语气有些疑惑,还有些被忽视的委屈。
“咱们走,去投壶罢。”燕琳回过神来,淡淡一笑,便随着重新变得开心的赵皎拉过自己走了,“也好。”
临转身前,她顺势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贵妃一眼——
罢了。
虽然前些日子……她是还隐隐有些难受,但是,谁让贵妃生得这般天姿国色,我见犹怜呢。
燕琳暗自发笑,同时对自己摇了摇头,像是挥乱了记忆中的棋盘一般,任它随风而逝了。
*
之前陛下后宫空置,逢年过节,都是陛下在外朝宴请群臣,后殿则是太后她老人家做东,譬如就在贵妃入宫前的五月五端午节,就是以太后为首,贵妃为辅,一道领着诸多命妇贵女在宫中游湖、赏花、饮菖蒲酒、吃粽子……
又是数月前,中元节的时候,也是在皇家举办的宴会上,陈淼身边不着痕迹地候着好几个嬷嬷侍女,似模似样地做完了许多动作。
一时间虽也引出些议论,但在场的诸位念及贵妃出身,也纷纷在心里表示理解。
于是,陈淼在这满京贵妇们口中流传的形象,也免不了就突出一个貌若天仙,贞静少言。
但至今也有许多人私下里揣测,道是这位的出身毕竟摆在那里,估计是生怕自己露了怯,和人交谈不多——怕不是……还不如之前太后身边带着的那几个姑娘。
可十一月的冬节,和眼下的除夕宴会,贵妃进步颇大,再搭配上那再扎眼不过的容貌,真可谓是言谈举止令人心旷神怡——倒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一段赏心悦目的歌舞下去,姑娘夫人们又开始在内殿玩乐一阵,比如这殿内投壶的时候,赵皎常宁就一马当先,表现得谁也不让谁——赵皎本就喜欢在家舞刀弄枪挥鞭子的,常宁的祖父外祖也都是马上打江山,骑射也甚好,所得奖品倒是其次,只这两个姑娘技术不分伯仲,玩的上头了。
有几个姑娘技术不佳,投得七零八落,彩头自然是没有的,只引得众人一阵调侃的笑。姑娘们几乎也都不恼怒,从从容容地说了句“献丑”就下场了。
就连燕琳听见里头有个彩头竟是前朝孤本,都忍不住跃跃欲试地下场,最后竟也侥幸略胜一筹,眼神犹带餍足地尽兴离场。
最后,就连贵妃都下场了。
只见她轻拾裙角,拿起小箭,嗖嗖几声,竟也是十投七八中。
不管真心假意,众人皆惊叹不已。
有过这几段小插曲,不一会儿,新排的游戏与歌舞又上来了。
常宁还有些兴奋,不顾另一头母亲的眼色,脸色红扑扑地上前腻着她方才发挥神勇的皇嫂:“哇,皇嫂你进益这么大,嗯,让我想想——”
她眼珠一转,透出狡黠:“是不是私底下找皇兄偷偷给你补习了?”
陈淼目光微微一动,尔后脸色微红:“是上次输给阿宁你之后,我可是央着陛下教了我好些天。”
“哎呀,原来如此。”常宁笑眯眯地点头,语气透着对自己十分的满意,“不错不错——看来我功劳甚大,说不定还能向皇帝表哥邀功。”
“阿宁你又拿我打趣。”陈淼不太自在——她这还是嫁了人的呢,还不如阿宁一个云英未嫁的。
她匆忙往旁边转移了下视线,脸色已经变得红扑扑,只是那意味可与常宁全然不同,只不自觉有些嘴硬地描补:“多亏陛下有耐心罢了——我自己也努力了好多天呢,只等着下一回定要让表妹你对我刮目相看!”
常宁知她脸皮薄容易害羞,又怕自己逗过了皇兄回头替皇嫂找场子,于是只一味笑眯眯地说:“嗯嗯。”
好在常宁知情识趣,且很快又有她母亲将之唤走。
另一头,阿猫这才谨慎地过来了——无他,他自觉跟常宁这个表姐实在有些说不通,后者每次见面都要揪上几把阿猫的小肥脸,还要笑眯眯地说:“啊呀啊呀我们阿猫身体真是大好了呀,真是可爱!我还记得你刚出生时那个猫崽崽模样,叫声跟个小老鼠似的。”
阿猫……阿猫说也说不过,挣扎也挣扎不过,于是,他每次只能尽力睁大了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瞅着常宁,意图使她心生愧疚,回头是岸。
常宁一无所觉,抑或者说假装不察,从不悔改。
阿猫上来之后,很是矜持地朝陈淼行了个礼。
别说常宁,陈淼都忍不住捏了一把他越发肥肥软软的小脸——冬日衣服穿得厚,就衬得眼见着又要长了一岁的阿猫越发滚圆可爱了。
阿猫默了一瞬,尔后脸色有些苦恼,身子却不动任捏,嘴上却如小大人般浅浅叹出一口气,那模样仿佛在说:“这些无理取闹的大人们。”
陈淼眨眼瞄见,便不自觉笑起来,柔声问:“过年阿猫长胖了没有啊?”
阿猫先是点头,继而慢慢皱起小眉头,向眼前好看过分又年轻的嫂嫂很是严肃地说起:“如今我已是六岁了。”当的是掷地有声。
陈淼不觉一怔,然后她觑着阿猫挺起的小肚皮,还有矜持的眼神,领会了他的意思,顿时颇觉好笑,面上好声好气地说:“是的呢,我们阿准是大孩子了。”
阿猫,不,是阿准果然自得地翘了一下脚。
陈淼顿时更想揉摸一把他红润的小脸蛋了。
容准小公子抿了下嘴,压下去不断想要翘起来的嘴角,才自觉很是端庄地说道:“皇嫂,我大嫂给我生了一个侄儿。”
陈淼笑着点头,心里却兴致勃勃,险些笑得打跌:什么叫“给我生了个侄儿”,若是叫他大哥容决听见了,想必兄弟俩又将是一场喜闻乐见的“纷争”。
可忍了又忍,容准终究忍不住翘了一下嘴角,又道:“皇嫂,你肯定不知道,我侄儿的乳名——”
事实上,有关乳名这事儿,陈淼已经从陛下那里听来了,但为了不打扰阿猫的“雅兴”,她自然要表现出一副从未听闻十分好奇的样子:“是什么?”
咳咳,说起来,这个名字可真是——
未等阿猫开口,此时陈淼“恰到好处”地抬起衣袖状似擦过嘴唇,其实是在像模像样地掩饰了一下自己忍笑的表情。
“——阿豚。”
阿猫小小人儿一个,却分明面色无奈,皱着眉头一副“这群不懂事的大人能不能不要闹了”的表情,道:“大兄为我侄儿取名阿豚。”
阿猫不由想起自己有时候被取笑的时候。
可是紧接着,他眼神又变得有些犹豫:“……虽然,虽然阿豚出生的时候确实肥的像只小猪。”阿豚这名字确实挺适合的。
没错,要说忠献王世子夫人险些难产倒也没错——她这一胎,怀相虽说不上坏,但也说不上好,前几个月,世子夫人几乎吃什么吐什么,后来胃口渐渐养好,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直至阿豚生出来周围人才发现,世子夫人本人是没胖多少,但肚子里的孩子相比却胖了许多。
“噗——”再一次听说,陈淼终究还是没忍住。
阿猫没什么反应——兴许,他已是习惯了。
而接下来再说起侄子,容准又抿了抿嘴,这次却不是为了压抑高兴,而是货真价实感觉有些苦恼了:“可是,阿豚他——”
阿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小眉头深深皱起,苦恼之色溢于言表:“他真的是太能哭了啊。”
“甚至表现得还不如绣虎那样乖。”
陈淼似乎也被他勾起了回忆,踌躇几息后,好像也同他一般感同身受起来:“那阿猫你想怎么办呢?”
陈淼还还没忘他小人家跃跃欲试想要养猫的经历。
阿猫恹恹地叹了一口气,竟难得垂下眼,很是长吁短叹一番的样子。
他郁郁道:“阿娘说,我小时候薅过隔壁国公府上大狗的狗毛,危害甚大。所以,猫是不能养了。”
陈淼佯装震惊:“啊?还有这等事?”
阿猫默默点头,对于在皇嫂面前自揭“黑历史”,颇有些羞耻。
……
台上一大一小,一个认真一个诱哄,聊的正投入。
台下苏苑慧的大伯母、也就是苏道助的夫人文氏,此时正言笑晏晏地看着场中小辈笑闹,面貌看上去十分得体慈祥。苏苑慧的亲爹苏道宽那个虚职比苏道助要小,郝氏今天也能跟这个妯娌坐在一块。
郝氏面上笑容一如既往,低声与她说道:“娘娘当真是仪态天成,也与人为善,看着很是友爱宗亲啊。”
文氏闻言,也跟着投过去一眼,临了却是不着痕迹地划过一眼贵妃平坦的小腹,也笑吟吟地回话道:“那是自然。陛下的眼光,哪能有差的?”
苏道助因着侄女苏苑慧想出来的主意、弟弟亲自来投效,已是大大得了上面的一番青眼,尤其是来自武勋那边,查证受惠之后,也晓得投桃报李。不然,同样作为皇商,也不至于只他们苏家近来得了许多紫檀、黄花梨、红酸枝等各种上好木料。要知道,紫檀产自天竺、缅甸、老挝,黄花梨出自琼州海岛,而如今市面上年份最久的红酸枝,也多产自老挝——这些可都要靠武官手松,由人通融才行。
因此,文氏本就待郝氏这个妯娌有礼,如今更是添了三分亲热——文氏的娘家爹最高也就做到户部左侍郎的位置了,虽此后再没进益,但终究靠着姻亲宗族之间互为倚靠扶持,文氏的娘家里终也有人一直做着京官。那木料家具打出来没多久,文氏就往娘家送过去了两套,父母正房一套,待客的正房一套。
对于这件事,苏道助更是没有二话——说句难听但现实些的,得亏文氏娘家始终得力,要不然的话……苏道助后院可是还藏着杜秋娘这样一位容貌令人魂牵梦绕的佳人在呢。
若是娘家不给力,儿子长大后再出色,年纪还小的时候三言两语也无法管到老子的后院,那样,即便文氏再能干,也少不了要受些气。
正如曾经的郝氏那般。
郝氏当初可是连女儿都被人在家欺负得变成了个痴儿,即便她事后再是发愤后悔,于事前又有何用?
郝氏自然笑着点头,转而又扩大了笑容自如地转移了话题,用看不出一点奉承的语气,道:“大嫂,听说府上侄媳妇儿有孕了,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啊!这下,我只盼望着侄媳妇儿届时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再给家里添上一丁。即便是女儿,那就更是一件喜事,刚好凑成一个‘好’字!”
文氏欣然道:“苑荣早早嫁了人家,诞下一双麟儿,我可没了心思。只剩下长羲,多年来后院一无所出,这么多年好在媳妇儿一进门就生下了长孙,我还能劝自己放下心来。”
苏苑荣乃文氏头胎长女,心里眼里对她爱重得很,这孩子教养也好,苏家几经周全,才将其嫁到了这京城里也算数得着的人家。
文氏又开始反过来打趣郝氏,说道:“来年你家长琛都过二十了,可算是把婚事定下来了;如今慧娘的身体也全好了,还在冬节上得了贵妃娘娘的看重。”
文氏语重心长,倒是颇为真心地叹了一声,羡慕地说:“弟妹啊,你的好日子不远了。”她自嘲道,“哪像我,膝下还指望着要把剩下两个女儿嫁出去,可还有的筹谋呢。”
说到这里,文氏眼底划过一丝嘲讽:苏家虽分家,可起名排号可都是排着族谱来的,到他们底下这一代,男丁皆以长字排名,女儿也都含个苑字——除了她后院里头,老爷为自家那个贵妾杜秋娘生的女儿,起名叫宛华。
这原因嘛——
一来是说到底,族里素来就对苏道助纳了个烟花女子进门颇有微词;二来,则是杜秋娘甫一进门就得老爷“看重”(文氏在后头两个字上加重了音);而这第三,却也是苏宛华确实随了她娘,身姿相貌自幼就能看出出落得远超众人。
“宛转双翘华钗举,飘飘翠云轻楚楚。”
只是啊,自家老爷这一番早且殷殷的嘱托和未雨绸缪,就是不知道自家这朵“凤凰”,将来能落到这京中多高的地方……
左不过最后还是要助力到我家的子孙,就是了。文氏飘忽又冷静地想道。
可是说起府里出落得越发眉眼清晰的苏宛华——转过年,她可就要十三岁了,这个年纪,放在整个女子十八、男子二十成婚也能勉强说上一声迟的大虞朝,说早不早,说晚不晚,要说能挑拣儿郎,也可以开始了……
……咦。
文氏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一滞。
可又掠得飞快。
一时间,文氏忽然感觉自己恍惚间好奇疑惑了什么东西,却又都一闪而过,抓不住,摸不明——
……
儿子的婚事的确是定下了,可要是说起女儿……
郝氏面色一滞,片刻后才有些迟疑地提起:“大嫂可听说过之前京中不知因何流传的谣言——”她一口先咬定了此乃谣言,“我是说,便是之前谣传贵妃身体有恙,无法未陛下诞下皇嗣——的这桩谣言啊。”
说完,郝氏面上便渐渐舒展了眉头,摆出一副颇有嗤笑的态度,低声笑道:“别说宫中御医圣手人才济济,自然会尽心尽力为娘娘调理,否则,太后那边又怎么毫无异议?”
贵妃入宫大半年了,肚子还是毫无动静。而陛下转过年去,可就板上钉钉的二十一岁了,放在本朝……勉强称得上一声迟。
看样子,满朝文武现在还是能容忍下去的。
文氏也点头表示赞同:“正是。若真是生不了,太后和陛下必然第一个坐不住。”可文氏想起记忆中几次遇见帝妃二人相处的情形——
她便又补了一句:“了不起……贵妃也像我家长羲家的一般,明明夫妻双方身体都康健,却因为缘分未到,孩儿才来得晚些,也未可知。”
郝氏低头想了一下,才缓缓地点头,附和说:“……大嫂,说得很是。”
第57章
太后和上面这一对妯娌想到一块去了。
今年的除夕宴,太后借病早退,将主场早早留给了头一次扛大梁的贵妃。而这也意味着,她老人家是在公开宣告,日后这后宫大权,如无意外便尽皆交付给了贵妃。
毫无疑问,这昭告着一场后宫内朝彻底的风向标转变。
待除夕宴人散尽,芈太后仍未入眠,她身边的嬷嬷回来复命请安。
芈太后对贵妃的表现颇为满意——贵妃虽出身寒微,却毫不畏场,姿态落落大方,并不小家子气。近来一力挑起宫务也表现得可圈可点。
只是——
“孩子是好孩子。”太后示意给自己轻轻捶腿的宫女可以退下,待躺在高枕上,她才轻轻叹出一口气,向着身边的心腹吐露了些许心声,“贵妃还没怀上?”
皇帝幼年的身体状况的确是个弊端,太后能将儿子一力扶上大位,除了芈后本身透析前后朝形势、心机手段卓著,也与祖宗嫡长制不可轻改,而容凛本身又聪慧、德行确实远超诸位皇子等原因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皇帝聪慧,又眼见着大有贤明君主之相,文能温声降尊劝顾老臣,武也能生杀予夺夺爵抄家——咳,后头那个说起来就让某些人心头一哆嗦的,但是,陛下这副文性杀性,很是难得,在如今整顿朝纲时更是必需。
更别提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与先帝相比,那是大大的、典型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到了现在,估计朝臣年复一年亲眼看下来,也就仅剩下那么一丁点的对陛下昔年出生孱弱的隐忧——陛下虽说还很年轻,新纳的贵妃才入宫刚满半年且十七岁不到,但是,毕竟他已登基六年,至今未有子嗣。
这意思是……嗯,固然有陛下他确确实实纳妃晚些的关系在。(部分朝臣严正声明:并不是说有人暗地里担心陛下某方面不行的原因,嗯,就是这样。)之前陛下祖宗辈的英宗他老人家好龙阳,但瞅着他老人家龙行虎步,英明神武,当时的大臣们不也捏着鼻子认了不是。
但就太后而言,不说为母私心,便是毫不夸张且不得不得往大了说,这件事,与整个国朝而言都实在是个隐患。
心腹来之前已净了手,这会儿正坐在床榻一角,微微倾身,以恰到好处的力度为太后揉捏两处太阳穴。
她轻轻摇头,并细心道:“太医每过一旬,都要入宫为贵妃请脉,已换了一轮过去,都回说无事。”
太后闻言点头,半晌方在合眼之前摆了摆手,沉吟着说:“是哀家有些着急了。”
心腹嬷嬷便道:“前些日子,忠献王世子夫人已平安诞下一名男婴,如今也快要满月了,说来忠献王世子第一次当爹的时候,可不就比陛下小了好几岁。您心里有些担心,自然是一番慈母心肠。”
她笑说道:“都知道忠献王府各个多子多福。奴婢瞧着贵妃这么喜欢亲近小公子,兴许就是瞧见了,心里也想着呢。”
无论山下,世俗中倒是有种说法,多亲近亲近孩子,兴许没能有诞不下孩儿而心焦的父母带来子嗣运。
太后想起贵妃当初一进她这长宁宫,就闷头吃点心,竟都不看两眼当时她左右的红衣翠柳,顿时失笑一声:“贵妃倒是有那个心就好了——我看她倒还一直都是个孩子心性。”
之后太后便一直合眼,不再言语了。
心腹嬷嬷低眉顺眼地收拢了手掌,静声立于榻前。
足等了有小一刻,太后才终于思虑清楚,吩咐了一声:“除了一例的贡赏,你再从哀家后头的小佛堂里,挑了供奉过的经书符文给世子妃送过去。”
敲打还是不必了——她这儿媳,光是冲她学习时候的那架势,也绝对称不上愚笨;但要说她聪慧,有时候倒显出十分的呆气。但真要让她身边也有心思灵巧的宫人来点明,反倒不美。
毕竟,陛下还是已成了婚了,又正是宠着惯着贵妃的时候,她实在不宜再多横插一杠子,没得显得讨嫌。
再说……
太后思量道:他们小儿女家不过初成婚一年,哀家倒也能等得起。
罢了。
*
容凛刚收拾了一番,回到寝宫。
哪知刚走到内殿,就响起爱妃重重的叹气声:“唉。”
容凛原本还有一些话想说,但话到嘴边,莫名其妙变了,但语气还是不由自主带出了笑意:“淼淼怎地又叹气?”
“没什么。”
话是这样说,但贵妃还是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
容凛便走近几步,靠近了床榻,但没有选择坐下来,他轻轻咳了一声:“淼淼今晚上过的不开心?”
他想了想,又道:“孤倒是听侍人说起,淼淼今晚上挑了几筷子鳜鱼,吃进去半盘炸凤尾虾,几片清蒸扣肉,还有一道清蒸山药,醋溜白菜,余后还吃了三块豌豆黄,喝了半碗鸡汤……”
陈淼大惊失色,下意识先抬手捂了一下嘴巴,然后又在容凛温柔的视线下,一边开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伯日孟晓说裙宜二五一似以丝宜二始脸红一边后知后觉地去捂肚子……最后两只手简直不知道去捂住哪边才好。
容凛则微微勾起嘴角,饶有兴致地就着陈淼越发羞窘的脸色,安然欣赏——随着他嘴里菜名越报越多,陈淼的头也越垂越低。
最后,背过人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陈淼才语气幽怨,鼓着脸道:“陛下记性真好。”
容凛笑了一声,才好整以暇伸出一只手,俯身过去,去捧出她羞红的脸,好心情道:“那好吧——孤现在要好生问一句:爱妃,今日发生了何事,才惹得你如此唉声叹气啊?”
陈淼面露苦色,挣扎了半晌,才指了指外面:“今天……今天再怎么热闹,可是当我回来之后,无论怎么回想,还是觉得好累啊。”
容凛一时有些哑然。
他倒是真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明明之前他还见她兴致高昂,每日埋头发奋的样子像个昂扬的小公鸡。
容凛想了想,干脆一把抱起她,转而自己倚在床头,这样就把人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腿上。
陈淼倒是很喜欢这个姿势的。
她和陛下说开定情时,暑气将过不过,不过那时候她乐意时时贴着陛下,除了绵绵情意,还有在偌大举目无亲的皇宫中,容凛所能带给她的安全感。而自从入了冬,陈淼就更喜欢这样了——早先便说过她在冬日畏冷嘛。
容凛便低头看她:“最近一直忙里忙外,今日又整整应酬了一天,淼淼觉得累,是应该的。孤也觉得累。”
他体贴道:“要不然,为夫给你按按肩膀?”
“不用啦!”陈淼心里自然十分受用,当即主动在陛下嘴上啾了一下,语气轻快且很是体贴地说,“臣妾也可以为陛下按的。”
“那孤也是不用的。”容凛略微拉长了调子,调侃回道,“爱妃体贴,孤心甚慰。”
于是陈淼先前的些许不高兴一扫而光,又重新:(*∩_∩*)
陈淼靠在人怀里,也学他先前那样拖长了调子,有些感慨地说:“今天下来,事情做是做完了,人我也挨个见过了——唔,又要收拾收拾继续学习了。”
按照地位来说,陈淼当然是当时在场除却太后地位最高的一个,只有她给别人脸色看的份儿,断断无人敢给贵妃气受。
不过,又玩又闹,要当传声筒又要适时当花瓶,还要充作个吉祥物……甚至在陈淼看来,这种场合,也很是需要她发挥新学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本事——如此,大家共同来维持这一团和气。
于是,贵妃说不清是抱怨还是撒娇地发过一通牢骚后,又故作老气横秋道:“比来比去,果然还是背书好。”
容凛失笑:“不是爱妃当时觉得背书难过的时候了?”
在这方面,贵妃很识时务,光棍道:“比了一圈,我发现,还是读书最简单——今日我在台上坐着,第一场戏唱起来的时候,就看到这头的夫人和那边的夫人互相白眼了。”
就连后来她下场投壶期间,都隐隐约约听到了侧后方的两个同宗小姐你来我往地打机锋。
彼时陈淼当然是表现出一副很从容镇定的样子,可事后一思量,但凡稍稍一代入进去,可不就难免觉得头大吗?
贵妃感叹地摇摇头:“唉,一入侯门深似海呀~”明明都是那般风光霁月的人。
那表情,放在对面男人的眼里,竟颇有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惆怅。
容凛便只是点点头,正要悠悠地安慰一句:“爱妃,辛苦你了。”
却见自家爱妃一下捏紧了粉拳,语调也突然上扬,仿佛顷刻间疲劳与担心便已然如潮水一般退去。
陈淼的语气昂扬轻快极了:“果然,我还是得再尽快适应!陛下,我觉得一会儿我就可以了!”
前后反差太明显,容凛好笑地深深望她一眼,忍不住弯起嘴角:“这么快就想转过来了?”
“那当然。”陈淼望了望墙角的几个炭盆,还有身周的高床软枕,忽而又惆怅,“都享用了这山珍海味,喝了鸡汤——我在宫里大吃大喝的时候,帝京外不知还有多少百姓在经历了整年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后,还要面对这数不尽的雨雪风霜呢。”
容凛怔了一下,然后摸了摸她的头,温声说:“爱妃倒是懂得推己及人。”
陈淼想了想,又道:“陛下你看,当我还是一年前的我的时候,最大的烦恼是收成,还有就是家人与我都健康;然后,我不愁吃喝住行,又开始愁安危、愁学识;现在,我便开始发愁自己能否做得好这贵妃了。”
正如太后和嬷嬷说的那样,尽管她年纪小,但既然她如今做了陛下的贵妃,便成了天下女子的楷模,公开来的一言一行也要为天下人所注意、品评和议论。
第58章
方蕴兰却尤觉不足,而且是大大的不足。
她等这场雪,已经等了两个月。
终于,让她等到了。
方蕴兰抬头望天——映入眼帘的,尽是灰茫茫一片,有阴云低低地几乎要压在地面上,犀利的寒风呼啸着卷起左躲右闪的大片雪花,令它们无助地在空中盘旋。虽然沿路人家屋顶上的烟囱无一不在极力发出怒吼,但寒冷的气息分明是存不住热气的。
瑶琴踱着碎步匆匆跑上台阶:“小姐。”
“小姐,”她终于跑近了,微微气喘地回道,“咱们府上早先已经在城门口设了粥棚,早晚施粥,不过还是得劳烦小姐过目,您先前叫下人们搭的棚子已经快住满了。”
保持姿势不变站在高处,方蕴兰又继续静默地欣赏了一下远处的风景,方很从容地侧身忘了瑶琴一眼,点头道:“无妨。宫里的贵妃娘娘,不也已经牵头叫京中许多人家做事了吗?”
事实上,在类似问题上,大头基本上是由官方解决的,自从暴雪突至,京兆尹蒋临本人就没少带着手下人不分昼夜地检查吃住。
只不过,风雪无情——任谁也没想过这暴雪来势汹汹,竟然下得这般大,这般狠。
于是,诚意伯府上小姐的那些……“梦”,便不再是发癔症,也不再是危言耸听——
瑶琴犹豫了几次,才在自家小姐包容又隐含几分鼓励的微笑中吞吞吐吐地说起疑惑:“可是,可是小姐,等上头的贵人们回过头来,会怎么说呢?”
数百年前,前朝玉贵妃冠宠后宫十数载,得陛下如此厚爱,姿态便愈发猖獗——可玉贵妃最后之所以倒台,便是一起令人闻而色变的巫蛊案。
瑶琴身为大家婢,见识原本就比寻常女儿家要来的广,可任她心中再为自家小姐解释,也免不了踌躇忐忑。
方蕴兰微微笑道:“瑶琴,你可知,尽管秀琪、锦书她们几个才是伯府的家生子,论关系论侍候的年岁,论谈吐论机敏,但我一路筹谋,都只将你带在身边,哪怕是当初……贵妃这样的大事,我也从始至终,都选择托付与你?”
瑶琴只觉得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小姐她这是……这便是亲口承认那些筹算了!她们,不,是小姐她!她与贵妃的“救命之恩”果然有猫腻!到底是有猫腻!
她的手指紧了又握,凉了又热,一时间脑子也乱得利害:“……小姐厚爱。”
方蕴兰缓缓拉起她的手腕,期间又一点点加重了力道。她语气轻轻地道:“不是我不安于室,也不是我贪欲大过天,只是瑶琴,你现在明白了吧——”
“我做了一个梦。”她继续说。
而瑶琴已经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不知是因为彻骨的寒冷,还是因为彻骨的恐惧。
方蕴兰的声音恍若梦呓:“在那个梦里,我们阖府上下,将来都要因贵妃而死,因陛下而死。”
“到时候,无论是父亲,母亲,哥哥,还是我,我的孩子,更不用说跟在我身边的你——”
“到时候,都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大概所有重生文的主角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从不会反思是不是由于自身或者身后人的恶毒,才导致了前世的悲惨结局。方蕴兰也未曾例外。其葱葱玉指自顾自攥紧了瑶琴的手腕,此时此刻,她心中但凡想起陈淼的存在,甚至忍不住涌生出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刻毒与怨怼。
“可是瑶琴,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也看到了,我的梦,几乎从未失手,最多……最多只不过是比贵妃晚了一步!只晚了一步!”
“一步错步步错,我不会干等着死期将至——所以啊,我要提前布局,我要借着那些梦给我的预警,摆脱这注定的杀身之祸——不,这才不是我命中注定的!如果是,我又怎么会做这些梦呢?这必然是上天赐给我的恩德!”
方蕴兰语气越发急促,瑶琴觉得自己手腕上指不定又已经浮起几个青印:“父亲不信我,母亲也叫我别折腾了!瑶琴,瑶琴你看到没有!你看看这雪!我没有骗人!我不是被恶梦迷惑了心智!那些梦终究是真的,我说的也是真的!”
她渐渐平稳了一番呼吸,好一会儿,方语气淡淡道:“不过事到如今,我只恨,我刚回来那会儿,没有趁势将陈淼和她老子都杀了。”
陛下,容凛——在世人眼中,他仿佛永远都是那般谦和温润,风采卓人,君子如风,纵然他两度罢相,亦曾数次下令使千牛卫披甲驶出午门,其所过之处,动若雷霆,十数豪门处以抄家除爵,含恨而终……
当然,还有他心爱的贵妃,陈淼,也就是这天下日后的储君之母。
方蕴兰承认,她到底因记忆中生杀予夺、不可一世的至高皇权而终日惶惶,以至于……如今一错再错。
瑶琴却是听得整个人身子猛地一颤,,继而,她的嘴唇都忍不住开始哆嗦。
“你怕什么?”方蕴兰却是哂笑,“我都不怕。”
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瑶琴手腕上留下的痕迹,状若失态地一下收回手并掩住裂唇,轻轻地“啊”了一声:“说到底,我还是被那个梦吓破了胆——彼时我才是高高在上的伯府千金,她的身份也才是一个家里藏了几亩地的贱民。那时候,便是有一天,本小姐心血来潮带人去郊外跑马,身边的侍卫莽撞,‘不小心’撞死两个人——驰骤至死,按律也不过仗一百,流千里!再多付那二三十两银子的丧葬费罢了。”
*
暴雪来的实在突然,在连着下了一天一夜之后,积雪已压塌了东市连着的十几座屋顶。
当然,期间也不可避免地死了几个人。
“所幸”,是的,所幸——有几个知机的人“适时”地联想起了早先诚意伯府家的小姐,还有她先前宣传过的那些梦,甚至,她早已经“一意孤行”地做起事来了!
于是,方蕴兰方大小姐,一下子便获得了极高的赞誉!
苏苑慧近日又被她母亲郝氏禁足,因而错过了惊叹赞誉方小姐的第一时间。
苏长琛刚从外省走商回来没几日,他心疼妹妹,习惯将外面的新鲜消息一一转诉给妹妹,聊以解闷。
苏苑慧的表情立马懵了:“哈???什、什么?!”
这本小言里,竟然还藏着个不为人知的神棍吗?!
苏长琛微微皱眉:“慧娘,难怪阿娘找了嬷嬷强调说要教导你礼仪,日后在人前,你切不可如此失态,形容不雅……”
苏苑慧却已经顾不得了。
自上次“觉醒”后,她又在脑海中再三将剧情过滤了一个遍,终究难为在她那时候囫囵吞枣,只记得了个剧情大概。
苏苑慧回神,再三追问:“大哥,你说的是哪一家的小姐?”
苏长琛叹了一口气:“诚意伯府上的方蕴兰,方大小姐。”见妹妹表情恍惚,他连忙关切道,“怎么,是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而且还是大问题!
苏苑慧分明记得,诚意伯府满门都是炮灰啊——她穿越之后终于“养好”了病,第一次由苏长琛领着出门逛街,便逛到了宣阳坊诚意伯府门前。
一个炮灰,会有这么多戏份吗?
不对……难道是说,在她穿书带来的剧情改变之下,炮灰还能算是炮灰吗?
在今日之前,更准确来说,在苏苑慧知道方蕴兰做梦“预知”暴雪突至之前,她甚至以为方蕴兰是自己所作所为之下蝴蝶效应的受害者——
原著剧情里,女主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外貌,群狼环伺之下孤立无援,很难说如若当时不是恰好男主在场,她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
而在她穿书之后,许是蝴蝶效应改变了剧情节点,女主阴差阳错被方家人“捡”去了。
方家既没有对她意图不轨,也没有将她隐藏起来不见天日,正相反,诚意伯府还顾念着女主对方蕴兰的相救之恩,将父女两个都接过来,好吃好喝地供着殷勤招待,同时帮女主避开了数不尽的恶意窥视,甚至还打定主意预备认下人当正儿八经的义女,差点就成功了——不可谓不厚道吧?
方家人已经够知恩图报的了,可反观女主的作为呢?
她不仅不知足,反而在得势之后便翻脸不认人。
且不说以方家的门第,出门在外肯定少不了侍卫侍女,疏忽只是暂时的,方蕴兰意外落难时身边还有一位忠心婢女留守便是铁证,因此,女主救了方蕴兰顶多只能称得上是锦上添花。
更何况,依照女主的外貌水平,终究只是养在寻常人家,身边唯一年迈的老父亲多病又无能,真遇上什么事,只有求告无门的份儿,当初要不是方家小姐及时迎了她进府,很难说错过与男主相遇节点的女主,下场会不会更惨。
就是在现代,空有美貌的女孩子,遭遇凄惨的也多的是,更何况是在人身权利受限的古代。时下普通老百姓家过不下去了,连卖儿卖女都是有法可依的。
以女主的卑微出身,和诚意伯府的高贵门第,两厢比较,哪怕期间方家确实是存了些“奇货可居”的意图和野心,但方家毕竟没有选择趁火打劫,也没有设下陷阱逼女主去跳——殊不知电视剧里小说里,威逼利诱的法子就不知有多少!
可见方家对她已经够仁至义尽的了!
方家啊……
听说方蕴兰好好的一个高门贵女,之后说亲竟然沦落到和一个穷进士说项了!
啧啧啧。
可能这就是炮灰的待遇吧。
苏苑慧蓦地想通这一点后,才心生释然。
不过,也由此可见女主陈淼的心性——在得知诚意伯府的后续遭遇之后,苏苑慧心里连连摇头:这可真是升米养恩,斗米养仇。
女主不思感恩也就算了,可当她跨越阶层后,却还放任恩人的名声岌岌可危,没作出半点声援之相。
怎么,女主是在怨恨曾亲眼见证过她低微卑下岁月的诚意伯府,因此发达后,心里阴暗吗?还是受恩者面对施恩者的心态失衡,觉得当时被伤自尊了吗?
苏苑慧回忆起仅有的两次会面中那个容色倾城、被簇拥着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内心却难免生出一种“果真如此竟然如此难怪如此”的感叹:虽说“小人得志便猖狂”这话,看似与风光霁月的女主毫无关联,但想来以其古代封建下民的无知无识,也难怪格局如此局限。
此时的苏苑慧心中再次生出一种微妙难言的优越感。
……但这仍然无法解释方蕴兰的事情。
怎么,物极必反,这炮灰难不成还因为女主的白眼狼作为,生出了更多逆反?
……
苏苑慧心乱如麻。
苏长琛哪里会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左右等不到妹妹的回答,只能无奈一笑:“好啦。”
他摸了摸妹妹只梳了一半的发髻,只当她还在耍小孩子脾气,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哄她:“慧娘,你看大哥这次出远门又给你带回来什么新鲜玩意儿?嗯,这个你也不喜欢啊?那这个呢?……”
半晌,苏苑慧脸色才渐渐好转了一半,苏长琛便放下手中的礼物,支使丫鬟拿去收好:“慧娘,你是不是……还在因为母亲罚你生气啊?唉,说来也是你,家里早先伺候你的几个丫鬟,才是最习惯你口味脾性的,三言两语就能哄得你乖乖喝药,有时候娘都没有她们几个有办法。谁知待你得魂……咳,病好之后,口味上稍稍变了一些,然后你就突然又说不喜欢她们了,这些呢,母亲也都由着你,便按例赐下去嫁妆,将她们配人了。之后……”
他忍不住道:“之后我见你又是作诗又是玩闹,没成想还真叫你做出一番名堂来。但你啊,还是太任性了些,母亲才换了几次丫鬟来看你,但也绝对不是想要拘禁你的意思。说到底,应该就是想要磨一磨你的性子。”
苏苑慧:“……大哥,我的脾气很不好吗?”她咬了咬后槽牙,脸颊有些鼓起,有种被说中却又不服气的感觉。
“……也不是。”苏长琛叹了一口气。
怕伤到妹妹的心,他并没有直说,而是选择举例子:“大伯家的堂妹宛华,你也是见过的。我承认,宛华的脾气确实不大好,但她年纪那样小,毕竟生得貌美,又聪慧,虽说是姨娘生的,也是被大伯家里娇养长大的。慧娘你……你现在可能不大是记得了,但过去十几年里,有几次她跟大伯母过府,才几岁大,总记得给你带些她亲手做的小礼物,你们俩还给彼此编过花环戴头上。”
“前些日,大伯举行梅花宴,事前大伯母还专门招呼了母亲,还带上你,一道去布置,掌理家事,这便是明示了提携亲近的意思。结果,宛华写的字、跳的舞,博得满堂彩,你却……你回头说起她来,怎的还能拿那种眼神看她?”
妹妹总是被变相禁足在家里,作为亲兄长,苏长琛总要忍不住揪心的。他早先已经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一些缘由,如今也不得不承认,母亲的担心或许是对的。
苏苑慧听了,反而直接把不服气摆在了明面上:“娘都告诉我了,苏宛华的亲妈,就是那个杜秋娘,可是从青楼出来的呢!”她翻了个白眼,鄙夷道,“小妇养的就是小妇养的,更何况还是从那等……那等地方出来的,尽学些谄媚手段!大庭广众之下,还穿一身……”迎上苏长琛越来越黑的脸色,她终于后知后觉自己措辞上的不妥,迅速把一些内涵明显的字眼吞下去,“我、我的意思是说,她不过是为了出风头,就净穿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还、还卖弄文采,哗众取宠!”
“慧娘!”苏长琛忍不住脱口训斥道,“住口!”他脸上带出怒气,“这些、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苏苑慧不服气地嘟囔:“这还用人教吗?俗话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大伯母不教她学管家理事,由着让她学什么诗词歌舞,难道还存了什么好心思?不就是想着‘奇货可居’吗?”
苏长琛拂袖怒道:“无稽之谈!”
他面含怒气,一字一顿道:“慧娘,你说出这种话,那你可意识到,虽然过去十几年家里把你的病瞒得紧,但真要有心打听,知道的人也绝对不少。但当你病好以后,你以为自己凭什么这么快就能和许多女孩聊到一起?呵,咱家的地位和财力就摆在那里,要说有那个能力,叫平德大长公主的亲孙女常乡君都对你刮目相看,是绝无可能!可如今,你却口口声声说诗词是小道,那过去那段时日里,你以为常乡君对你的认可和夸赞又是因为什么?”
“再说杜姨娘,便是出身风尘,当年舞艺冠绝江南,书画亦是绝妙,能与诸多才子连对数十场而不败,好奇她美貌者有,但仰慕其才华者也是大有人在。”
“虽说家中女子教养,要讲究德容言工,但男儿要做君子还尚需通晓六艺,媛女的要求还能少了?”
“你——你又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还是好好留在家里多学些礼仪吧!”
苏长琛恨铁不成钢。
他心中亦为妹妹找好了开脱:妹妹往日里那些“灵感乍现”,转头回家便诗不成诗,句不成句,唉,许是应了早年玄灵道魁的说法,失去的那一魄游荡两界,才偶然染上的吧。于是,等这些无中生有的“灵感”褪去之后,妹妹空耗十几年,也没能学到什么东西,在这种情况,管家算账反而是她所能做到最实用的方式了。
这样一想,苏长琛的一些念头不免又转为愧疚,认同母亲操心得对的同时,深感教育妹妹的责任重大。
第59章
京中暴雪解决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大抵也跟贵妃闲时无事,练手时就已经早早就将一些宫务准备起来,鉴于她出身市井,便更关心如善济所等方面,也觉得更好上手,有些关系。
但留下来的后续问题还有很多,等待解决,比如相关人员安置周转问题,有受害离世人家无以为继接下来该如何度日的问题等等。
深宫深处,美丽的贵妃不可避免产生了忧愁。
甚至前朝忙碌了一整天的陛下深夜而至,也没能从爱妃这里得到一个安慰的好脸色。
要知道,京城受灾情况尚且如此,更别提大虞更北上的疆域了。
而除此之外,容凛在前朝和群臣需要商榷考虑的地方更多,譬如随着气候加剧,北郡边关那边还得加送一批粮草和御寒的衣物,毕竟得提防北郡以北遭伤冻之害更甚的敌人南下,而来年汛期则更有可能再度爆发,征役民夫又将是一场浩大的工程等等,然以上种种,俱离不开钱粮,于是南省的船运出海还是得催一催……总之,户部尚书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
这可真是一个新奇的体……哦不,也不算是新奇的体验了。
容凛梳洗过后靠在床头,侧头看她,然后学着陈淼的样子叹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爱妃这是哀愁什么呢?
美人一颦一笑总是美的,但到底还是笑起来的更美。
容凛有些苦中作乐地想。一时间,竟颇有种忙里偷闲的轻松感。
于是他放下手中的书卷,便开口问了:“淼淼又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
“啊?”陈淼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我在想阿宁白天说的事啦!”
“嗯?”容凛轻轻挑了一下眉,“常宁白日里又进宫了?”
陈淼嘘他一声。
小姑娘洋洋得意道:“当然啦,阿宁和我这个表嫂关系可好啦!”
“最近常宁那丫头进宫可有些频繁啊,怎么,是最近外面那些事没处理完?还是不太顺利?”容凛知道常宁虽表面上看起来肆无忌惮且大大咧咧,实质上却是一个行事利落又妥帖的姑娘,倒还真有些好奇她的来意了,“难不成又要和你说山上的哪个道士长得如何如何好看了?”
陈淼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嗯?!”
怎么回事?!
这些可都是姑嫂间的私话啊!陛下怎么会知道?
还有,改天这话要是传到常宁耳朵里,她那孩子不得在人前害羞?天可怜见,这话可真不是她这个嫂子透露出去的啊!
陈淼慌里慌张地拒绝:“陛下……陛下你怎么会知道的?”
容凛没有忽略她的视线,镇定道:“孤只看一眼她的表情就知道了。”
陈淼暗暗松了一口气,抬手将被子给陛角掖好:“那就好那就好……”
她絮絮叨叨地说:“哎呀,当初第一次阿宁跟
我说她相中了玄云山上一个道士的时候,我可吃惊了。然后她又说那位道长是如何如何的俊朗,我又不觉得吃惊了。”
容凛握了握她的手,失笑道:“别紧张,就常宁那性子,顶多是一时的喜欢好颜色罢了。再说,孤可想象不出得是何等绝色,才能叫她非卿不嫁呢?要真是那样,那道长的名声也早该传到建邺来了。”
容凛说的头头是道,很有一番道理的模样。
嘿嘿,这你可就想不到了吧。陈淼在心中叉腰大笑了好一会儿,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陛下翻看书页的动作:他显然对表妹的习性习以为常,还饶有兴致地纵容,毕竟以容凛对表妹的了解,后者也做不出什么以势压人的行径。
陈淼这才提高声音揭露了谜底:“阿宁说她最近相中了一位公子呢!说是想与他成亲。”
容凛终于实打实吃了一惊:“竟然还有这等事?”
陈淼拿起陛下松开的书卷,高高举过头顶:“哈,当然!阿宁和我好,这种事当然也会和我说了!”
她给平日里贴心无比的小姑子打预防针:“不过我先说好哦,阿宁喜欢的男人可能……可能有点超乎预期。要是她父母和大长公主那边怪罪下来……我可是答应了她要先帮着抵挡住第一波的!”
平德大长公主不仅是为人知情识趣这么简单,她当初嫁的可是实权国公,丈夫年青早逝后,她又给亲手培养出来的儿子常如安娶了她一个异母弟弟、也就是容凛一位皇叔的女儿,可谓是亲上加亲,因此,尽管常宁的父亲没什么建树,府上行事也低调,但常氏的影响力仍旧不小。
容凛微蹙眉头,没有做声。
陈淼顿时心生警惕,觉得容凛不会就是那表妹口中的第一波吧?果然,容凛面色微沉:“是谁?敢在孤……大长公主她老人家的头上动土?”
陈淼:“……”别以为我没听到你说的第一个字。
容凛耐心解释:“淼淼,你要明白,以常宁的性子,可不会无的放矢。再说了,若真只是一般的人家,姑祖母和表舅他们不会不同意的。”
陈淼对此倒是很清醒,坦然道:“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阿宁了,阿宁说,大长公主想让她和武将家的儿子联姻,如果她喜欢的话,不用承祚的嫡次子最好,毕竟将门中人身体好,也不会像长子那么危险。但是阿宁的爹娘就不一样了,他们想让阿宁嫁进文臣家去——好不巧的是,阿宁相中的是当朝探花。”
容凛讶然,坐直了身子:“探花?康怀英?”
“嗯!”陈淼用力点头,“状元郎李肃李相公和我家有旧,李相公早就成婚、孩子都生两个了,榜眼都快四十岁了。这样以来,可不就只剩下康探花年轻貌美,和阿宁相匹配了?”
大虞朝三年一度的一甲探花,其博闻强识、文采殊人自不必说,连风采气质也是上上选。往年进士们放榜游街,陈淼也都曾躲在人群里,一一看过那些骑在马上的才子们,还有身边日常所见的千牛卫,更是优中选优,身手样貌没一个差的。饶是如此,康探花的相貌也是这些人里头能排的上号的。
“那听起来确实还不错。”容凛叹了口气,“只是常宁之前不是还说没看不上那些书生嘛,还专门进了一趟宫说孤选出来的书生太文气。”
“陛下,这就是你不懂了。”陈淼板着一张俏脸,深沉道,“所谓日久见人心,阿宁近日里没少和小姐妹们上街,可是在市野之中,大大地增进了对康探花文采的了解,又见他外出办公时,长身玉立地往人群中一站,可不就被勾动芳心了吗?”
容凛:“……她这是为色所迷。”
“……反正效果都一样!”陈淼果断道,“主要是阿宁近距离和人交流过几次,发现康探花待人处事的态度和她一样,说话也可有意思了!”
一说起这个,容凛顿时面无表情:“哦?那是怎么个有意思法?凭康怀英的那篇《赏花赋》吗?”
陈淼呛了一声:“咳,欣赏美人,又不是什么过错?不就是爱画画了一点吗?细说起来,也没听说过康翰林真和女人有什么实质上乱七八糟的关系。”
陈淼说的时候,有一点点止不住的心虚。
其实有关于康怀英,她还出于好奇问过其情况一二,知道他出身北省一县,滋源来自企鹅群要而无要死要死幺儿整理祖上甚至还是个军户,因而自幼习得弓马娴熟,但同时又是个十里八乡出了名过目不忘的神童,从而获得了关心本地教化又爱才心切的知州关爱,知州当堂考教了一番,见猎心喜,推荐其入了州学。
康怀英虽年纪轻轻,却也眼见着前程远大,然而之所以二十有余婚事却还无人问津,除了康怀英本人有些清高之外,也是因为他擅画美人像的名声传得忒远,是个自诩矜贵的好人家都不敢轻易下手。
但常宁却在和康怀英聊过几次过后,和人一拍即合——世间自有殊色,而人怀爱美之心,胸怀持正,清者自清嘛!
当时陈淼听说了,就觉得若果真如此,那这位康探花倒是挺和常宁有共同语言的。
谁知陛下却说:“姑祖母那的态度不好说,不过我认为,表舅表舅母他们夫妻俩,是不大可能会同意的。”
陈淼鼓了鼓脸颊,觉得好奇了:“那又怎么样?”
她倒没有怀疑常家表舅一家是因为嫌弃康怀英家境差一些,毕竟先前他们安排给常宁“相亲”的那些进士才子们,也不尽是出身显赫的。
容凛淡淡道:“他们只是有点不想……常宁成为下一个大长公主。”
平德大长公主始一降生就最获宠爱,一直到长大、成婚、丧夫、年老,历经三朝,期间她颇具野心,也不缺将野心变作现实的地位、手腕和魅力,再加上这么多年的名望和作风冲刷下来,哪怕她再多纳几个面首,民众甚至已经习以为常地加以讨论。
但习以为常归习以为常,过去几十年里,也从不缺抨击她不守妇道、放荡不堪的人群和言论——常如安虽态度暧昧不清,看似对母亲的作为照盘全收,常府这么多年的低调也权当默认,但可不见得再接受一个随了祖母的女儿。
更何况,常宁可万万不比大长公主当年地位崇高,说一不二。
“听起来可真点奇怪。”陈淼展了展书册,确认其没有一丝折痕后,将它放到床头,“我还以为,哪怕阿宁成了亲,万一日后夫婿变心,阿宁父母便先一步赶来疾呼踹了那男人呢。”
容凛先是“嗯”了一声:“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不过,淼淼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淼蹭了蹭枕头,说得理直气壮:“就是这个意思啊!如果遇人不淑的话,在男人和自己之间,肯定是选择自己的啦!”
在等级分明的年代,纵然相比前朝来说,大虞已属对女子颇为优待了,譬如不禁女子穿着,胡服男装也能自由上身,女子亦可以自由出入许多公共场合,结婚也大都能自己拿主意,女追男也并不为社会风气所鄙夷,乃至男女离婚再嫁之事,虽不受鼓吹,可也并不会受多少人白眼。
然而,男为尊女为卑的传统观念和社会现状,始终还是无可更改的。
因着这重缘故,家有绝色女儿的陈全对这方面就更为上心了,带女儿上街听个“女子私定终身却为负心男所弃”话本的功夫,他都能悟出“贞洁不重要,无论发生什么爹都在家等着养我家乖囡”的道理来。
那时候陈淼还在乡下,才刚见识过几场一对新人彼此面露憧憬的婚礼的年纪——
“隔壁家那个翠苗啊,嫁到邻村去之后,下地养猪卖菜,样样踏实,结果她男人卖果树发了财,就勾搭起路过的寡妇来了!翠苗这孩子干活这么利索,怎么就是个死脑筋,这男人都叫嚣着要休了她了,她还没孩子——离婚算了!”
“话本里头这小姐就是傻,明明是男人强行要了她身子,她却觉得是自己污了自家门楣,动不动要上吊以示清白——乖囡啊,你得知道,保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他能看你漂亮就想骗你,你还不能反过来骗他吗?……”
陈淼大开眼界,陈淼恍然大悟,陈淼信以为真。
容凛微微惊讶,一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思索片刻后,喟而笑道:“爱妃,不愧是你。”
第60章
很快陈淼就知道了,背后不能说人。
常宁乡君很快就遮遮掩掩跑来宫里避难了。
她人美心善的好表嫂果然也毫不迟疑地果断包庇小姑子。
陈淼在“可怜的阿宁”一旁殷殷注视下,郑重叮嘱了挽翠晨星一定要记得看好宫门,有来人一定要提前通报。
常宁浅浅舒了一口气,继而面色惨白,唇无血色,一脸凄凄惨惨地向表嫂哭诉女儿难为。
她掩面而泣:“……祖母都不曾说我些什么。再说了,祖母要我选武将,父母却要我选文官家的——阿爹阿娘不敢违逆祖母,还是私下里悄悄叮嘱安排我的。我为人子女,还能怎样?如今选中康怀英,明明是为两方周全、最为妥帖的结果了啊——怎的他们却不体谅?”
陈淼听罢,不禁连连点头,心生认同,并面露同情,对其嘘寒问暖。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一声“陛下到——”
姑嫂两个一个哭一个听,当下身子微微僵住,有点像两只偷吃被人发现还没及时反应过来的小松鼠。
可紧接着,却又跟着传来一声:“平德大长公主到——”
这次,最先哭诉的那个最先脱离情绪,反应迅速,“扑通”一声就摔倒在了她心爱的表嫂怀里。
陈淼顿时瞪大了眼睛:“阿宁——”
面色苍白的乡君闭着眼,一把攥住她柔荑,“虚弱”地说:“我好难受,为了和阿爹阿娘辩白,都好几天没能好好吃饭了……”
陈淼:“?嗯?”
她半是狐疑半是不知所措地拿眼神扫了扫案几上的吃食——的确,是早已空了大半了。
常宁只是迅速且“虚弱”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好难受,都好几天没能好好吃饭了……”
电光火石间,陈淼福至心灵:“你不会至今都没跟大长公主商量过一声吧?!”
常宁眼神下移,用一个不是回答的回答来回答了她:“我好难受……”
然后头一撇,彻底在表嫂香香软软的怀抱里“昏迷”了过去。
陈淼:“……”
陈淼见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合着常宁方才说得情真意切,当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统统都是编的!
……她不会还打着两头骗的主意吧?!
陈淼顿时凌乱。
就在她坐在原地怀抱着人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是走是留的时候,平德大长公主已经先容凛一步,裹挟着一干侍女冲到了近前。
平德一来就见陈淼讷讷无言,一双漂亮的眼睛瞪得老大,半晌,方才眨了眨眼睛,挤出一个恭谨礼貌的笑来。
她一时怔住,不禁微微色变。
几息过后,平德才深吸一口气,那张年逾五十却保养良好仍显惑人美态的脸上不自觉也跟着露出一个笑容来,连声音顿时温柔了八个度,慈爱得像是对着个不知世事误上贼船的天真孩童:“都是老身心急失态,搅扰贵妃了。唉,我家那小泼猴也来打搅贵妃了?这泼猴没吓着你吧孩子?”
……大长公主可真好看啊!陈淼心想,陛下长得那般清俊过人,常宁也是贵气骄傲的小娘子,却没想到平德大长公主长得这般……美艳。
陈淼心里头唏嘘一番,面上却还是老老实实战战兢兢地应道:“回姑祖母,没有。阿宁多懂事多可爱啊,远远称不上是泼猴。”
陈淼为难地想:阿宁都这么大了,还被祖母当着好多人的面说是家里的小泼猴,心下肯定很难为情。
陈淼小声地:“再说,阿宁都几天没吃饭了……”
她乱转的眼珠匆忙和大长公主身后的陛下对上。
容凛从容地还了爱妃一个镇定的微笑。
平德方才在贵妃面前拂袖坐定,闻言似乎是隐隐约约地冷笑了一声:“这孩子!真是会给她表嫂添麻烦!不过还好离得近,生病了能叫御医——贵妃陛下心善,老身多谢体恤。”
陈淼一时不察:“啊?”
陈淼的思绪停格一瞬,然后不知怎的就很从心地低下了头,不再敢去看平德大长公主那张美艳无比又隐隐生怒的脸:“阿宁大概是真的不舒服,你看她的脸上,都失了血色……”
她手指在上头一划……
嗯?怎么是妆粉的触感?
如果说,一开始陈淼那么轻易就相信了常宁的话,她那副惨淡面色绝对功不可没——然而现在想来,常宁的嘴唇上,不会也是涂了失色的口脂吧?
陈淼不确定地想。
她将好奇求知的视线投向陛下,容凛则回之肯定的眼神。
而与此同时,平德却沉默了几瞬,继而,看陈淼的眼神都有些怜爱了——她一手养出来的孙女,究竟什么德行她还能不知道?
但毕竟平德对待美人向来宽容无比,因而她一脸温柔:“真是劳烦贵妃操心了。”
陈淼连忙低头推辞不敢受:“不敢当不敢当,应该的应该的。”
平德叹气:“唉,我倒也不是生气,只是着急这孩子对自个的婚事怎的态度这么草率?”
陈淼由衷道:“阿宁平日里就是很有主意的,一般人可也骗不了她。长辈们何不先耐下心来先听她说些什么在?毕竟阿宁又不是那等随便闹着玩的坏孩子。”
平德还没来得及嗤笑,转头就和陈淼认真的眼神对上,她不由轻笑:“这孩子,也不知道究竟是像谁,平日里看着精明,做事却顾头不顾尾的,还说不是个孩子?她那是要选夫婿吗?分明是想找个合得来又能当挡箭牌的玩伴!”
陈淼恍然,隐约想通了其中一些关节,忙改口道:“也是,婚姻大事,是该更慎重些!姑祖母说得也对。”
而放在平德眼里,貌美无匹的贵妃连墙头草都当得十二万分的可爱。
御医也来的很快。
挽翠很是知机,找来的是太医院最会察言观色的大夫。
胡子花白的太医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摸了摸病人脉象,探得果真脉象平稳,无事发生。
然后,他在大长公主的一脸嘲讽、贵妃的拼命使眼色、陛下的一脸默认中,默默将手收回,继而镇定地捋了捋胡子,眼观鼻鼻观心,道:“乡君应是近来饮食不调,肠胃虚弱,今日骤然暴饮暴食,血气不畅,才会一时头昏,实则无甚大碍。不过,还需得好生修养上几日,期间清淡饮食,注意节制,以养脾补血。”
闻言,平德大长公主难得有些惊讶地挑了一挑眉。
她微微皱眉,抬手贴了贴常孙女的额头:“阿宁?小泼猴?丑丫头?”
陈淼瞪大了眼睛。
见孙女果真毫无反应,平德有些狐疑:“真晕了?”
容凛接收到爱妃眼神求救,咳了一声:“这段时日,表妹也确实是受苦了。”
平德表情半信半疑:“怎会赶得如此巧?……咦,她脸上——”
谎言破破烂烂,陈淼缝缝补补,她当机立断将常宁的脑袋平放到自个大腿上:“姑祖母,阿宁可真是太可怜了。她长这么大,应该都没挨过几次饿!更何况前些日子,阿宁还为了帮我,整天忙忙碌碌,亏她还一直干得热血朝天,我却没想过,她肯定早就耗费了身体,所以今天才这么容易就昏过去了。”
陈淼说起这件事,平德望了一眼昏睡不起的孙女,虽然仍是将信将疑,脸上的表情却顿时和缓许多:“确实,阿宁好歹还是懂事的……”
陈淼感同身受道:“是呀,表妹着实辛苦了。”
容凛也及时轻咳一声:“……咳,既然如此,还是让表妹好好休息吧。”
一直到晨星出马,尔后毫不费力将常宁公主抱、从陈淼怀里挪到了内殿就近的榻上,容凛和平德大长公主也正移步要向外殿走去。
陈淼叹了一口气,刚要弯身为表妹掖一掖被角。
她眼瞅着塌上的“可怜人儿”鬼鬼祟祟睁开了左眼。
常宁朝陈淼眨了一下左眼。
陈淼板着一张小脸,捏着被角的手指落下的同时,在其肩膀处掐了一下。
常宁:?嗯?难道这次她真惹得好好表嫂生气了?
陈淼继续面无表情。
常宁顿时心下一凛,忙不迭闭上眼。
下一瞬,平德微微侧身,犀利的目光向着床榻这边投射而来。
陈淼似有所觉地微微抬头,神色疑惑。
平德神色自若地重新折返,施施然瞧了塌上的孙女一眼,感慨地说:“还是贵妃心细,如此关怀,老身孙女何德何能啊?”
陈淼一脸乖巧,笑得温柔又纵容:“姑祖母过奖了,应该的。”
平德欣慰一笑,转身离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常宁鬼鬼祟祟地换了右眼开始动作。
陈淼面上仍是温柔地笑,很果断地又掐了她手臂一把。
常宁连嘤咛一声都不敢,重新睡得生死不知状态。
平德大长公主在殿门处上演班主任的凝视。
陈淼已经直起身来,表情迟疑地歪了一下脑袋。
平德顿时被这个歪头萌煞,瞬间便将孙女忘了个一干二净,只神色宠溺又纵容地说:“瞧阿宁这孩子,睡得跟个小猪似的,说不定明日才能醒。老身在这儿等等贵妃,一道走回去。”
陈淼乖巧地应了一声,在容凛唇边若隐若现的笑意下快速碎步跟上。
*
平德大长公主进宫,除了问讯……咳,看望孙女。顺便也去长宁宫探望了一下太后。
外头冰天雪地,宫内温暖如春。
芈太后听完了前因后果,难得笑得露出牙齿:“哀家可还记得阿宁这丫头小时候怕被打,还着急忙慌地跑进宫来,想要太子表哥帮忙做主呢!”
她感慨地说:“时光匆匆如流水,转眼间,阿宁也是要成亲嫁人的年纪了。”
两位身居高位已久的宫装丽人相对而坐,身上锦缎一个暗红一个靛蓝,俱是珠翠满身,贵不可言。
平德倒是见惯了这个侄媳妇端正矜持的做派,见状不由微微挑眉:“她几个哥哥的婚事都不用我来操心,如今可不就只剩下她一个了?眼见着,我们一个个都要人老珠黄了。”
太后摇摇头,语气里三分责怪七分担忧:“唉,姑母你可当真是妄自菲薄——这偌大的京城,哪个女儿不羡慕你活得最肆意?”
平德仰头饮进一杯酒,笑道:“也包括你吗?”她瞥了太后一眼,“你啊——我看皇帝也不是那等酸儒,你学我在宫里偷偷养几个人,他也肯定不会说什么。”
何必非要强迫自己活得如此拘束呢?
太后的笑容顿时就淡了:“毕竟姑母您自幼便深受皇考宠爱,想来肆意惯了。可您这又是说的什么话?礼不可废。”
平德不以为意地晃了晃脑袋,头上一根坠着硕大玉珠的点翠流苏簪也跟着轻晃:“那就算了。”
她话锋一转:“我今日见贵妃,果然璀璨如星辰,令人不敢直视。”继而喟叹道,“当真绝色无双啊!”
太后面色仍是淡淡,眼中似乎只礼貌性地浮现出一层笑意,“那孩子确实不错,心软又孝顺,就是贵妃出身贫弱,早年又受了不少苦,导致如今她身子柔弱,入冬之后已经受寒了几次,不仅陛下忧心,哀家看了也忍不住心生怜爱啊。”
太后又道:“对了,常宁这次确实辛苦了,还有赵家的女儿,杨国公的孙女这些人,对此民间也是赞誉声一片。这次就直接留常宁在宫里住上一段时间,也无妨。”
平德大长公主懒洋洋地应了,没什么意见。
“事件这么快就得以平定,当真是上苍保佑。”太后眉心微蹙,念了一声佛,“不过哀家倒是还听说,此次雪灾之前有诚意伯府家的女儿受上天示警,如今大局已定,哀家倒是想把这孩子召进宫来,好好看上一番。”
平德心头一跳,不由撩起眼皮认真看了这个向来主意正的侄媳妇一眼:“你这是?”
她转念一想,毕竟皇帝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转过年就二十二了,要是太后急着抱孙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芈太后颔首,却是微笑着拒绝:“哪有你想的这么多,哀家不过是想要看看,这姑娘和菩萨的缘分有多深罢了。”
身为当朝太后,她虽盼着抱孙,但也不想逆了儿子的心意,同时内心也是最重嫡庶之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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