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说起来,阿宁调度的本事也是很厉害啊。”
昭阳殿里,陈淼随着和容凛感叹起先前她发现的一些事。
她兴致勃勃道:“以前我还在跟阿爹在老家的时候,偶尔听说陈国公家的女孩子一个个能文能武,宜其室家;燕山长的孙女更是才华惊人。不过,前段时间我才知道杨二小姐又能管人,又会制碳;燕小姐能及时将人物和他们所用技能统计之后,然后做的一手好图表,使人尽其才;阿宁就不说了,赵皎小姐拎着鞭子当教头,将人员管理得井井有条,可有威严啦!”
贵妃娘娘小手一挥,豪气冲天:“我现在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就是天下才能不输男儿的女子那么多!——可不只是那些身在朝堂的须眉才会机会、有能力去举一反三、为民请命!”
容凛抬头看着她放光的脸,不知为什么,觉得特别想笑:“那还有我们家淼淼,也特别可爱。尤其是一副知人善用、敢于托付、慧眼识珠的眼光和心胸。”
容凛是真觉得她这一点特别可爱,私下里会吃醋,但做事的时候又风风火火,夸起往日“情敌”来也特别真心实意。
“不过,”陈淼犹疑道,“阿宁是真的想要嫁人了吗?”
容凛抚着她的背,温温和和地分析道:“她确实是爱闹腾了些,但行事也十分稳重,估计是真的有些喜欢那个康翰林。”
陈淼眼睛眨了好几下,突然顺顺胸脯:“今天下午的时候,可真是吓死我了。”
她夸张地形容:“平德大长公主的气场真大!”
容凛体贴地解释说:“长公主她老人家曾经真正长久养在身边的也就常宁一个,如今虽嘴上训了几句,实际上对她是最关心不过了。说起来,她膝下出息又懂事的孙辈不少,之前几次宴会上,你不是见过常宁的几个嫂子,还有她的堂哥堂姐?”
“我懂。”陈淼手一挥,一副“我看惯了”的模样,老气横秋道,“这就是长辈们的通病,乖的总不如闹腾的。”
容凛“噗嗤”一声笑了,抬手勾了一下她鼻子:“你呀!人小鬼大!”
陈淼哼哼两声:“我哪里还小了!”早就过了嫁人的年纪了好吗?她佯装生怒地叉腰,“我说的明明都是至理名言好吗?”
于是容凛认真点头:“嗯,爱妃说的都对。至理名言,至理名言呐!”
“哼!不许笑话我!明明就是!”陈淼哼了一声,小模样十分的傲娇,尔后,又眼神鬼鬼祟祟地问:“那,陛下,我早年还听戏文里说呢,说是平德大长公主深爱驸马,所以她曾养在身边的面首,样貌上都与常驸马有相似之处——这是真的吗?”
“……并没有,姑祖母只是欣赏一些青年才俊,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姑祖母入幕之宾的。”
容凛不由失笑,果断摇头,想来又是一些民间杜撰流传罢了。
陈淼:“……原来都是假的,骗人的,不能信!”
容凛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常驸马当年也是人中龙凤,姑祖母和他是很有一些感情在的——我也是小时候听别人说的。”他强调道。
聊完这些,已是深夜。
陈淼揉了揉眼睛:“啊,明天陛下你要早起上朝,我也要早起背书啊!”
容凛摸摸她的头发,有些心疼:“淼淼已经很努力了。”
陈淼背过的书越来越多,渐渐展现出一定的读书天赋,她性格乖巧又讨喜,还豁达知道变通,太后也终于真正开始对她改观。这些容凛都知道。
“我还差得远呢。”陈淼打了个哈欠,这熟悉的困意说来就来,此时语气已经有些迷糊了,“说起来,燕琳小姐、杨清涵小姐,她们也是饱读诗书,我还听说,之前冬节宴会上遇见的那个苏苑慧苏小姐,她有个堂妹,才十二岁,就已经是难得一见的貌美又聪慧,甚至对上了李状元先前留下的对子!”
她既欣然又惋惜:“如此人才,却不能如男儿一样考科举。”
容凛有些凉的嘴唇贴了一下她的额头,又替她把逸散的长发捋好,沉思良久,等回过神来,他对着陈淼那张俨然已经睡死过去的小脸,不由沉沉笑了一声:“孤的贵妃,有时候想的……确实是还蛮多的。”
……
大概早上八点的样子,苏苑慧被丫鬟叫醒,起身,然后随手唤来丫鬟为自己一番梳妆打扮,她便老老实实去隔壁和母亲郝氏请了安,接着又去了母亲早前就拨给她的脂粉店铺。
她不再亲自去前台和女人们谈笑风生,试图表现得见识广博、妙语连珠,而是一直在内室教授自家店里的女孩们化妆技巧:“用这个刷子,将腮红蘸上一点,在手背上慢慢晕开,然后浅浅地在两颊、眼皮、鼻头、下巴扫一下,就会显得自然很多。哎,你动手的时候要记住转的是手腕,对,要这样顺着颧骨上下轻扫,轻轻地……这样看是不是就显得你脸小了很多?”
苏苑慧穿书过来后发现,如今这个朝代虽然也有梳妆教程,且一提到挽发盘髻等方面就令人心生敬仰,说是来头颇大,但毕竟受限于贫乏的物质材料和生产技术,在制作成分、工艺乃至于化妆手法的开发上,远不比现代玲珑百变。
然而令她有些丧气的是,无论是她“发明”的自然又清透的裸妆,还是瑰丽又繁复的浓妆,都远比不上贵妃一露面带来的影响力大。
不过也难怪,真要论起来,平民所拥有的化妆资源自是永远及不上贵族,而贵族之间,除了花费心思剖析妆容,还要看地位风向。贵妃如今被公认为传奇度排名第一的本朝第一美人,仰慕者众,乃至数不胜数。
因而苏苑慧的妆法虽多变巧妙,但有时候还不一定真能流行。
“什么嘛?就女主那种不科学的颜值,她不化妆都好看。其他人还争相要学她,也不摆出镜子照照自身条件究竟适不适合那种风格,分明是东施效颦嘛!”
苏苑慧在心里暗暗吐槽。
如今,她却是已经能很好地收敛了自己的神色,自以为完美地融入这个社会了!
如果说年前冬节的那场宴会上,和女主面对面的交流过后让苏苑慧陡然明白了何谓真正的真实,那么年后她得知身边丫鬟的遭遇之后,就是真正的触目惊心了!
以前,她总是因为骨子里自带的现代人自由的灵魂,不可避免发自内心地有种不真实感——这里的风土人情、面貌饮食,都与现世截然不同!
因此,明明一开始就再三告诫了自己要谨小慎微,然而久而久之,生活的环境太好,这具身体的母亲和兄长对她又太包容,使得她对这个全新社会中认识的人交际相处之间,不可避免地,还保留住些过去的习惯。
甚至还有——尽管苏苑慧发自内心地耻于承认,一旦冒出这种意识就令她觉得无比难堪、且羞耻——但她确确实实又是心生优越的。
她确实以为自己可以“俯视”身边的这些古代人……起码在某些方面。
事到如今,苏苑慧也终于切切实实地有了些许自知之明:原来,只是一味地自己警告自己,是没有用的——
终于在一次机缘巧合下,见到了被她连累而被迫遣返回家、却又被父母兄长联手卖到了妓院的丫鬟。
一开始苏苑慧并没有认出那个丫鬟,但倚在窗口卖笑的丫鬟先认出了她。
女人先是痴笑,继而眼神变得阴狠而怨毒,她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小姐!小姐,小姐——”她一声比一声高,也一声比一声凄厉,扒在青楼窗口质问,“为什么!为什么啊小姐!奴婢明明和您说过无数次让奴婢伺候您到死!您答应过我啊小姐!”
苏苑慧眼睁睁看着她妓院里眼疾手快的丫头拖进去。
她整个人都吓傻了。
好巧不巧,当她回到家,又在花园深处偶然撞见自家府上被剪掉舌头的丫鬟,其眼神无悲无喜,机械似的笑容却尽显羞涩——苏苑慧不知道,那正是因曾被她连累的侍女,尔后被她眼中“温柔又有手腕”的母亲郝氏下令剪掉的。
是的,是啊,理论上……理论上!主人打杀仆人是违法,但是、但是主人们还可以赔钱啊!官法里甚至都明文规定了,这种刑罚是可以拿钱赎卖的。
是啊,苏苑慧痴痴呆呆地想,这可不是现代——明明都有这本书女主的亲身经历来警告她了。
苏苑慧终于变得老实——
苏苑慧只是意识到,她现在终于知道了,原来一个现代人的灵魂,是无法在这个吃人的封建社会生存的。
所以,她终究还是要试着忘掉自己曾是一个现代人,一个自由的现代人,然后将自己从头到脚、完完全全地包装成一个古代的富家小姐。
原来上位者对下位者,真的可以生杀予夺。
原来她一穿书进来,尽管没有附加女主陈淼那样绝顶的美貌值,也没有像炮灰方蕴兰那样天然生有傲人的贵族家世。
但她没有一穿过来,就是一个贱民、或者只是一个下人……
这可真是太好了啊!
亏她还曾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取代女主。
而在封建社会,既不拥有优越的家世,也不具有无人能匹的才情容貌,谈何去嫁给当今至高无上的男人。
她要好好表现,然后才能凭着更好的资本,去嫁给一个条件更好的男人——
苏苑慧将自己投身到母亲郝氏的怀里,就像是白茫茫河里一根落水的稻草,紧紧抱住了那唯一飘上来的浮木。
她拒绝自己去回想往日那些婢女的惨状,只一味说:“母亲,我都听您的!”
郝氏心疼地抱住了她亏欠十几年的心爱的小女儿:“乖,娘总是最心疼自己孩子的。”
第62章
容凛去长宁宫时,芈盼春正陪着太后:“……姑母您可真是好眼光,兰姐姐确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早先我就见过她,那时候刚巧遇到她在自家搭的粥棚里揪出来好几个想要浑水摸鱼占便宜的无赖,兰姐姐三言两语就将他们说得哑口无言,灰溜溜掩面逃跑了。”
太后听后,不由颔首:“倒是个有脾气的孩子。”
“见过母后。”赵元辰欠了欠身,坐到下首位置,“表妹今日也来了。”
皇帝前来,太后显而易见的高兴,关心地说了许多话,问及最多的,就是天寒加衣,朝堂政务可是顺利,近来饮食可好,贵妃身体可有好转……俨然一副慈母心肠。
容凛无一不答,十分贴心。
转过头来,芈盼春看了一眼他身边空荡荡的座位,罗裙轻摆,露出一个矜持且羞涩的笑:“表哥日安。”
她率先温言细语地解释说:“姑母放下刚召见了诚意伯府的方小姐,她虽看起来傲气了一些,但实际上是个好说话的。只是表哥来得不巧,贵妃今天上午倒是没有来呢。”
母后表情万年不变,芈盼春又表现得低眉敛目,看起来也不像是意有所指似的,容凛便随口应道:“孤今日只是来看望母后罢了。”
芈盼春微微扯动太后的袖子撒娇:“姑母,之后我想找兰姐姐去玩~”
“这……”太后刚才确实对方蕴兰的表现很满意,也将人大大夸了一通,但也知道贵妃和方家曾经起的官司。于是她看了一眼皇帝。
“表妹性情活泼。”容凛含笑道,“方家小姐能被表妹这么推崇,想来母后是真的挺满意她的。”
见皇帝果真毫无芥蒂,太后便点了点头:“也是。说起来,他们家和贵妃进宫前的那些事情,本就是外界无风起浪,春儿这么做,倒也能帮忙彰显一些态度。”
“民间的那些传言我也听说了一些。”赵元辰温言道,“方家小姐似乎果真是个奇女子。”
芈盼春心头一跳,忍不住去看这位回话态度似乎温和了许多的表哥。
他的言谈举止一如既往地文雅,又展袖亲自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指掌中薄薄的杯釉上蒙了一层暖融融的光辉:“表妹性情是好,但有时候却稍显柔弱,若是表妹与她交往后,能学到方家小姐的一二脾气,也是件好事。”
太后一时无言,尔后才笑道:“你啊,这次倒还促狭上了。”
芈盼春容色不变,却也回过味来,心中不由一喜,面上却露出踌躇来,吞吞吐吐道:“临出门前,家里母亲还一再叮嘱我,唯恐我进京之后行事张扬,在宫中失了礼仪呢……”
“那倒没有。”太后的笑容似乎淡了些许。
遭了!芈盼春这才想起自己被匆匆接入京的缘由,唯恐姑母以为自己刚才是在内涵她那两个被皇帝斥责出宫的亲外甥女,当下连忙作出补救:“不过也是,贵妃就是一个大方性子呢。我就可喜欢表嫂了!”
“淼淼有时候性格是挺马虎的。”容凛点点头,“所以才会经常念叨着要向母后多学习,修身养性,陶冶性情。”
太后摇摇头:“对你们俩,我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就是春儿。”她看着眼底露出丁点战兢的芈盼春,不禁心软,无奈道,“她到底年岁尚幼,又待我最亲,我这个做人亲姑妈的,也愿意让你这个做表哥的多替她操点心。”
芈盼春暗暗提了心,却故作不悦,扭过身去:“姑母,人家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需要总得有家人照看着才好放心?”
“是是是,春儿长成大姑娘了。”太后纵容地笑着。
容凛也跟着唇角往上弯了弯。
他倒也不怕自己的言语被解读出什么错误的信号。
他其实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很有耐心,也挺有包容心,只要不是一再顶着他的厌烦和警告仍自顾自左右试探,他都可以继续微笑着包容下去。
而芈盼春这个表妹最大的优点,就在于她不那么聪明,但那点小机灵已经够用了。
皇帝临走前,太后难免老生常谈:“爱家年纪已经不小了,陛下你也得为了自己、为了社稷着想,贵妃的身体,你还是得多上心着点。”
容凛平静地笑了笑:“儿臣知道。不过母后放心,您日后还会长命百岁。”
“什么长命百岁?尽是些哄人的东西,我还能不知道?”太后老怀甚慰,却故作不悦地反驳他,然后才将皇帝赶回了昭阳殿,“走走,要想哀家长命百岁,你就去多陪陪贵妃,哪天真有了好消息,说不定我就能长命百岁了。”
容凛:“是,我明日再来。”
一离开长宁宫,容凛便陷入了沉思。
他没有先回昭阳殿,而是折返太极殿,召来大将军谢均:“北郡如何?”
谢均道:“似乎是聚集了一批人马想要抢掠一波,但都被秦将军提前部署好的骑兵杀回去了。”
“嗯。”容凛颔首,“再催一催户部那边,加紧把粮草送过去。另外,明日叶相应该就会提出增派监军,到时候你记得挑个合适的,跟着换进去。要挑个知兵、能安下心做幕僚的,好过去帮帮老皇叔。”
事到如今,右相顾应和那边不少人已经想明白,皇帝把军权握得利索,又执意深耕扶植寒门,此消彼长之下,己方颓势明显,若是及时表现得知情识趣,说不定皇帝还能给他们留个体面。
在皇帝说隐晦不算隐晦的偏帮态度下,世家豪族们终于意识到容凛的态度——
孤不是要得过且过,而你们曾经做下的事,亦不会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就意味着可以翻篇了。旧账翻还是要翻,但看你们表现。
谢均又道:“臣想……或许您是时候看一看方蕴兰。”
容凛看向他:“她又怎么了?”
谢均:“她许久前安排的一步棋动了。”
*
这步棋,方蕴兰下得很远。
几乎是在去年她还没将陈淼接入府之前,就已经先派人去了江南。
被派去的下人只知道自己是去帮自家小姐找一个姓苏的嬷嬷,面容不详,可能已经改名换姓,只知道脸上有一道疤,且和十七年前就失势的平阳王府有旧。
下人找得不轻松,但好歹特征很明显,前前后后也找了小半年才把人看住。
方蕴兰在收到确切消息后,一时间心跳若狂。但那时候却刚好是诚意伯府最尴尬的时期,她只得按下不表。
但她就这样等待着,等待着,终于等到了一个还算恰当的时机——
苏宛华是苏苑慧大伯苏道助的次女,即他的爱妾杜秋娘生下的庶女,年方十二,却已显倾城之态,且记忆惊人,冰雪聪慧。
苏道助明显也很得意这个眼看着注定能为他增光添彩的女儿,特意为她举办了盛大的生辰宴会。
而在这场宴会过后,不知哪里传出来的风言风语,说是苏宛华的样貌和当朝贵妃极为相似。
恍然间,仿佛就已经是满城风雨。
第63章
温暖的室内,苏苑慧本来正可怜巴巴地朝母亲撒娇,打算要更多的零花钱,她要出门,她要花钱。没办法,她最近又不得不“修身养性”,每天喝茶、赏花、喂鱼、绣花,就差真cos成大家闺秀了。
之前茫然无绪的时候,她心中唯一可以寄托忘掉外物的,就真的只剩下去脂粉店和女孩们玩扮家家酒了。
对此,郝氏自然统统是纵容说好,但让身边大丫鬟给女儿拿了钱后,又细细叮嘱她近日最好不要先出门了。
目的又没达成,苏苑慧心里升起一些淡淡的不耐烦。
面对郝氏温柔的手,苏苑慧也条件反射地想躲——自从想通自己是怎么对对面这个“母亲”娇惯纵容地以为这个世界有多么简单,又明了她对下人是多么的不留情面,她就既羞耻难当,又惶恐害怕——但想到无论如何这年头女子终究得出嫁,自己得和娘家打好关系,便逐渐说服自己放松下来,乖乖把脑袋送回母亲掌心下。
郝氏表现得毫无异样,手指轻轻地顺着女儿头顶上的两个旋,继续说着:“最近外头出事了。”
她淡淡道:“估计是上头那些人还在盘算些什么东西,又把主意扯到了贵妃头上。如今这满京城,下帖子的都少了,一个个的,不是突然说自己抱恙,就是说想要静心潜修,就怕这个时候来往一多落了人眼。慧娘,你最好也先不要出门了。”
苏苑慧一听贵妃这个名头,眉头就立刻皱起来。
但她又实在好奇,不禁微微探出头,垂下来的眼睫毛也一个劲扑闪:“那、那贵妃那边……是又出什么事了?”
郝氏叹了一口气,最后竟也不瞒着她:“这次,居然还把咱们苏家牵连进去了。唉,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郝氏为女儿淡淡解释了一通。
苏苑慧瞠目结舌:“什、什么?!”
原著里有……哦哦,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那确实……对我们苏家来说是惹上了麻烦。”她镇定了一下,继而结结巴巴地发表意见,“不过,肯定是假的吧?”
那可是女主诶!倾国倾城、貌若天仙的女主诶!
别说甜文了,一般的小说都不会轻易安排她有一个卖身的娘!
郝氏忆起往日在大嫂那里,她所见过的杜秋娘样貌,只是再不敢深想。
但嘴上却说:“无论如何,上面人斗法,殃及到咱们家这种池鱼,是毫无顾忌的。我们只有默默等风头过去。”
苏苑慧没有想明白郝氏语气里的复杂和任命,激动抑或惶恐。
她倒是真好奇这个世界里其他人的反应了。
“娘,”她轻声问,“可是,如今世人皆知,贵妃不过是她养父捡来的孩子。况且话又说回来,以贵妃的样貌,她的父母也肯定不是一般人啊!”
郝氏目光一凝,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她,难得温言解说:“这可不一定。贫户人家虽不如富贵人家锦衣玉食,偶然间,却也着实有天香国色降生……”
苏苑慧努努嘴:哦,基因彩票吗?她懂。
郝氏犹自感叹着:“命这东西,谁能说得懂呢?”
苏苑慧也不懂。
就像她觉得,除了样貌以外,其余无论从哪方面看,人国公府家的小姐都比女主陈淼要好得多。
怎么朝臣争相上表,都压不住男主一意孤行吗?
……怪不得她想要慎重对待这个世界,却又忍不住觉得这个世界简单又脑残!
*
陈淼前一晚睡得不大好,刚醒来时,浑身上下像是被重物碾过了一轮一般。
唉,温柔的燕好让人愉悦,但持续性的温吞却使人如鲠在喉、有苦难说。
不过效果也是立杆见影的,起码陈淼一觉醒来,顿生飘飘欲仙、欲乘风而去的恍惚与失重感,感受着此时的自己心若磐石心静如水。
她简单梳妆,去后殿沉气屏息地刚习了几个大字,就开始哭丧着脸嚷“晨星晨星我不行了我腰疼腰疼!”
而与此同时,容凛正端坐上首,听底下人为了他的后宫唇枪舌战。
太极殿里俨然分成了好几派。
以顾应和为首的勋贵老臣即便开始服软,但此前见他们一退,皇帝也给了些面子——起码现在没有赶尽杀绝——顿时觉得皇帝说翻旧账的言外之意还可以商量商量。
顾应和们:看陛下长得这么温文尔雅好说话,我又行了!.jpg
他们振振有词:“臣等先前只以为陈氏只是因为命运不济,虽被好心人捡来教养,但毕竟生来未得母教,又因家贫不曾有所养,而无知鄙陋。陈氏本就难堪大任,又谈何能为陛下统率后宫、培养皇嗣?如今又有相干人等言之凿凿,证陈氏亲母乃出身烟花之地,身份着实不堪。”
“况且……况且陈氏入宫近一年,仍无法为陛下孕育子嗣。联想其母……这样一位女子身居后宫高位,更不用说民间还传言说陛下有心将其立为皇后?”
“这样一来,只会让国朝受辱、使陛下蒙羞啊,陛下!”
容凛面无表情。
以叶鸣蕃等人为首的一干清流,他们本就是容凛一力扶持起来的,早前就得到了消息,来人说得有鼻子有眼,此时他们觑着陛下喜怒难辨的脸色,不约而同垂眸,并不大发言,只是一味强调着提议将此事先压下去。
其实他们一开始觉得陛下纳妃是件十分情有可原的事。且不说陈氏美貌,还有另一层含义,那便是陛下的倾向。
世族和士族,母族和妻族。
贵妃……贵妃甚至称不上妻族。
权看陛下选哪边了。
贵妃的出身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风向标。只不过她的容貌实在出众过分,叫人难辨真假,一时间留给了太多人可以解释和开解自己的余地。
以忠献王、蒋临等为首的另一批人,却是坚决支持贵妃:“陈氏之貌美,天下皆知。然怀璧无罪,却屡屡因身份地位受奸人要挟,这才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承恩公虽大字不识,人品却清白坚韧,其所言所行,我等也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否则的话,御史台怎得不像头几个月那样,恨不能一天谏个八百遍,弹劾陛下不合礼制、对其恩宠过甚恐遗后患。贵妃长于其手,自然是胸罗锦绣,表里如一。阁下为官多年,怎还能偏听偏信?难道你过往办案做事,也是如此作为吗?”
当然,亦有一言不发、明哲保身的。
……
良久过后,龙椅上的那位方才缓缓开口道:“谢均。”
千牛卫大将军躬身出列:“臣在。”
“传人证。”
“喏。”
大臣们都或多或少有些意外。
不管心里头究竟信了几分,但他们自诩人精,寻思着做局做到如此地步,还已将消息散布得满城风雨,多少是有所准备的。
不多时,一个年过不惑的中年妇人哆嗦着低头进殿。
一时之间,百官们的视线齐齐投射在这名容貌有损的妇人身上,有打量,有意外,有期待,也有忌惮,但更多的是人在沉思。
来人虽沾染了满脸风霜,如今又是肉眼可见的受惊和憔悴,左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疤,但仍旧五官分明,一双眼神惶惶又凄然,众人亦不难想象出这女子年青时会是如何貌美。
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倒下便跪,又连连磕头:“民妇曾氏参见陛下。”
刚经历了前面一场近乎闹剧的争吵场面,此刻的容凛看起来仍是分外冷静:“不是范曾氏吗?”
“不是。民妇……民妇实在是无意犯欺君之罪。”曾氏将额头贴在地面上,“民妇有苦衷。”
容凛语气不变,甚至都有种温言相劝的味道了:“那便说罢。”
“是。”
曾氏勉强压下心中的恐慌,继续道:“三十余年前,我本是吴江婢,后被章大家看中收养。”
三十年前?吴江?章大家?那便是善琵琶歌唱的那位章大家咯。
对于这女子的真实身份,在场之人瞬间了然。
“好叫陛下,还有在场诸位大臣们知道,民妇确实曾与杜秋娘同为歌伎,后来因缘际会,”妇人小心翼翼地说,“被后来坏了事的平阳王收入门下。之后没过几年,便又因其事败流落在外……”
众人又是了然。
曾氏说话渐渐流畅:“那时候民妇早就年老色衰,已不怎么再受前平阳王宠幸。后来,恰好在前平阳王事发之前,我又苦求前王妃放了妾身的雇身契书,然后才有机会靠着前些年积蓄下来的体几,在江南另一地寻了一处小院。在此期间,因为怕被人说闲话,民妇便假托曾嫁给了一位姓范的人家,后来夫婿既死,我膝下无子嗣,于是夫家不容,只得背井离乡,日常以范曾氏为名姓行走于人前。”
还不等大臣就此发言,容凛便先一步一锤定音:“人言可畏,你的顾虑也是人之常情。孤恕你无罪。”
一时之间,朝臣摸不准陛下的脉象——摸不准他老人家对指证自己爱妃的曾氏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谢陛下。”曾氏定了定神,“……民妇也确实曾与杜秋娘共事,有一段时间朝夕相处。杜氏那时还很年轻,又美貌民妇甚矣,即便平阳王府落败,也早有人趁机来队伍里问询,想要买走她的身契。杜氏曾与我同病相怜,她四顾茫然,便匆匆找上了民妇帮忙拿主意。”
杜秋娘的名气不小,她的美貌,以及才情,也确实曾为人称道。说句难听的,这满堂之人,说不准就有几个曾为了一睹芳容踏足烟花,更甚者,直接便是其座上恩客。
曾氏深深伏地:“……哪知此后没多久,杜秋娘怀孕了。”
这下,连先前不着痕迹埋下头的人眼睛都聚光了。
他们心下都明白,这是戏肉来了!
第64章
容凛居高临下,将底下大部分人的脸色尽收眼底。
他面上不动声色:“杜秋娘怀的又是谁的孩子,你可知晓?”
曾氏回道:“回陛下,民妇不曾知。”
接下来,她的脊背肉眼可见地塌下去了一些:“恳请陛下,还有诸位大臣听民妇一言。”
容凛自然说可。
曾氏便继续道:“实际上,秋娘也是个可怜人,平阳王府倾落之际,她的身契也一并入了官服,尔后又由着被转卖出去。”
曾氏声音沉静,神情却复杂,显然心中是对昔年的姐妹有所同情。
“当时太慌乱,民妇刚转成良籍没多久,杜妹妹的身份……又是那般,因此,等杜氏,”她又换了称呼,“发现自己身怀有孕时,已经是没头没脑过了几个月之后,甚至她也拿不定主意,转头再说与我听,于是我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就更晚了。”
曾氏深吸一口气:“又过了几个月,杜氏的确生了个女儿。”
场面瞬间安静,紧接着又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容凛下巴微抬,未曾作声下。
他身旁的常侍汪顺甚是知机,及时高声问了一句,压下了堂下的骚乱:“那接下来呢?堂下所言,可又与贵妃有何关联?”
然而接下来,曾氏却是先说到了另一件事:“其实,以民妇与杜氏这等人,也算的上是命运多舛,要说身生何处,如今均已成往事,也不会再叙。只是,想当年我等既然入了这行当,沉浮数载,身子也有所亏欠,更不用说杜氏怀上这孩子的时候,处境艰难,日夜时有垂泪不说,还寝食难安——”
“因而,”曾氏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刚开始的时候,民妇甚至还以为杜氏诞下的女婴,是个死胎。”
顾应和哼了一声,迅速抓住重点:“刚开始的时候?也就是说,那孩子后来还活着?”
“回大人,正是。”曾氏镇定答道,乃至于她的语气还十分肯定,“当年,正是民妇负责为杜秋娘接生,自然十分清楚,当初杜氏生下的确实是个女孩,但那孩子,也确确实实生来状况就不大好,彼时能不能活下来撑过去几月,都是两说。”
“那之后呢?”忠献王容铖老早就得了陛下派来的人暗示,立志要好生当好这个捧哏的,于是他迫不及待地问了——不仅是他自己好奇,同时也问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
曾氏面色平淡:“后来,杜氏将那孩子放进水盆,投进邺水里去了。”
她这句话一出,满朝皆静。
连之前丁点的眼神交流都震得没了。
陈家养女绝色无双,因而这个昔日一文不名的渔家女,一朝见于天子,从此一步登天,甚至椒房独宠。
且拜方蕴兰暗中推波助澜所赐,如今天底下无人不知,陈淼乃是她那个没甚血缘的养父从邺水里白捡来的!
而在眼下,联想杜秋娘如今的身份和当时的处境,说她当初是想着把拖油瓶的女儿溺死……竟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左仆射叶鸣蕃立即将视线投向了皇帝——贵妃的身份,说到底是陛下一手扶上去的,他向整个朝堂、整个天下昭示了他对陈氏的爱宠和看重,陈氏的父亲陈全更是在所有人有意无意的纵容和扶持下,成了远近闻名乐善好施的承恩公,如此,相辅相成地成就了贵妃平易近人的好名声。
他一直以为,陛下偏向了哪边,没有比这更明显的了——在此之前,闹得沸沸扬扬、意在送女选妃的诚意伯府,其脸面名声,陛下还不是说踏就踏?
顾应和眉心则陡的一跳。
他再是想让勋贵家的孩子入宫且进得高位——比如杨国公家的孙女杨清涵刚刚又被人提起,没错,对此他也是默许的——也绝对想不到陛下安排的人,竟会如此干净利落地递刀。
话又说回来,按最差的预想,贵妃的身份一旦落实,今日之后传出去,皇家的威望何在?最次,先前的秀女人选名声又该何在?
顾应和缓过神来,急促地喘了一口气:不对吧?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陛下不应该……
还未等更大的猜想与沸腾溢出来,紧跟着,曾氏竟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那时候,那孩子已经死了。”
“死了?!”
顾应和和叶鸣蕃还没作出什么反应,忠献王就第一个站出来:“真的死了?”
曾氏肯定道:“是的,死了。”
“那女孩虽看着奄奄一息,但她好歹是杜氏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才挣着生下来的一条命。发现她没了气息之后,民妇与杜氏花钱请了当地的大夫——有关这件事,民妇也告诉了谢大人,谢大人查证后说,那老大夫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接着,叶鸣蕃先开了口,他双眼迸光,沉声反问:“那岂不是死无对证?”
曾氏坦然答道:“那民妇也没有办法。诸位大人,还有陛下——大可找来杜秋娘与我对质。只是,我后来听说她已经嫁了人,实在不好令她将这种事再翻出来,省得毁了她往后在夫家里的平静日子。实际上,今日我众目睽睽下将与她的这些往事说出来,已经打搅了。”
曾氏的态度,虽远说不上镇定自如,但也与刚上殿时的谨小慎微大相径庭。
她大义凛然道:“那女孩确实很小便夭折了——那时候,我与她母亲的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因而等了一两天,便将她装进水盆。”
“唉。”曾氏犹豫了一下,继而又叹出一口气,就连声音也低下去,“是秋娘提的——她当初想的,无非是图一个洁来洁去的意思。”
……她一个歌伎。
众臣一时默然。
而默然过后,其中疑点又明明白白着太多。
“这……”
不需要顾应和说话,叶鸣蕃就先开口了。
“诸位公卿——”
容凛淡淡道,以一己之力压下了所有人的好奇、狐疑、质问和不甘:“你们其中,可能会有人好奇。毕竟,近日以来,有关贵妃身世一说,在京城之内传得沸沸扬扬。此固乃天子家事,但是,孤为何不私召辅臣宗亲,在宗庙定夺,以免——”
“事有万一,从今往后内情披露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容凛微微笑道:“贵妃说,她有一问,愿亲身上殿,以求其解。”
“传——”
他眼神扫过殿下人脸上不一神色,不着痕迹地顿了顿:“宣贵妃陈氏上殿。”
*
早有预备的贵妃并未盛装出席。
她穿着素色衣裙,淡蓝为底,青色作表,打扮得并不十分华丽。
只是当她将手从脸上缓缓退下,露出光洁的额头,如画的眉毛,接着,那天下惊动的美貌尽皆展露人前——
尤其是当那双石破天惊般的眼睛缓缓张开,羽睫翕动,瞬间仿佛含着四年老,群历史超多小,说群八扒弎铃七七武三陆看跟多滋源盈盈的泪光,流光溢彩,令日月变色,日月无光。
……呵,的确有祸国殃民的潜质。
一时间,多少有人不为人知地在心中盘算——怪不得一向淡漠的陛下都为其失了心神,眼下竟是连其出身都不顾了!
太极殿内,高高的立柱几人都合抱不过来,撑起了这一片空间——锦衣华服,高冠琉冕,放眼望之,满堂皆笏。
陈淼丝毫不顾他人的眼光,站定后环视一周,却率先坦然说道:“世人皆知我出身,不过邺水之上一弃女,天容我养父心善,将木盆襁褓中的婴孩捡回家,才活我一命。”
叶鸣蕃开口道:“贵妃殿下,您所言与今日貌似无关……”
“当然有关!”陈淼头也不回,断然回道。
她瞪了头发已然花白的左仆射一眼,匪夷所思道:“陛下不都把昔日为杜大家接生的孟婆都请来了吗?叶大人以为本宫在说什么?”这下她连本宫的自称都冒出来了。
叶鸣蕃深深望她一眼,神色莫测。
朝上不是没有臣子对陈淼的言行鼓眼侧目,觉得她身为当朝国妃,且不说流言孰真孰假,但如今她竟为市井传言所累亲身上殿自辩,其所言所为,毫无疑问必将被纳入史书——怎么看都有失德行体统。
陈淼怡然不惧,声音清脆道:“诚然,许多人都说我空负美貌,就连读书识字,都是遇到贵人之后才有所受教。可本宫虽自幼家贫,但也是从小就被父亲潜心养育,悉心教导,阿爹他很早就告诉我说,做人,有所为,亦要有所不为。”
作为一个发迹了近两年,行事始终都堪称谨小慎微、不结交达官显贵权贵、时不时还要做善事造福百姓的国丈爷,陈全在朝野的名声都是备受肯定的。
陈淼眉目有些严肃:“有赖于陛下和太后的信任与厚爱,本宫有幸得以低阶无才之身忝居后宫显位,又为诸位有德臣公、百姓们讨论勘察,甚至愧为一些儿女眼中表率。本宫确实深感惶恐,无以为报,只恨不能生就一副玲珑心窍,好早日开智启德,如此才不辜负天下百姓的瞩目与厚爱。”
第65章
陈淼并不是在说大话,确系真心。
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盛焉。”昔日先帝在位时,上好华服乐舞,又好建行宫,乃至奢侈之风盛行,等到其执政后期,不乏有京中显贵比豪斗富的逸闻风行于野,对此御史台日日面无表情奏表弹劾简直都养成了习惯。陈淼小时候跟随阿爹自郊外进城,放眼望去,街头衣着尽是一片姹紫嫣红,风流公子骑马观花,高门娇女满头珠翠。
而等到容凛即位,那时候国库已然空耗大半,还是他力主节俭,又扶持起诸多清流官员,明里暗里十分支持他们以铮铮铁骨痛斥朝堂铺费——陛下已然做出了姿态,臣子们自然也要晓事,纷纷改弦更张,表示自家爱上了低调与清华。
对此,还出过几则“趣事”。
比如陛下即位之初给几个辅政老臣和文人大儒写信,其字迹挥洒间清瘦遒劲,信封上还会搁几株兰、梅,花苞错落,只一两朵怦然开放,端的是十分的简洁风雅。倒是令不少人觉得先帝朝时的配色爱好被衬得有些俗艳了。
再比如静亭侯家的小公子曾携妓出游,醉酒于郊外朝露亭,按照“往例”,这等风雅艳事自然是要被乐工写曲奏唱的。有一次,陛下微服出宫,一袭青衣素服,并不显华贵,但当他在酒楼当场皱眉并在众目睽睽下拂袖而去后,其濯濯姿态在当时众人心中久久不能散去。
而当得到过陛下出宫逛街、加亲送点心茶包慰问关心嘉奖以表示“爱卿啊,孤尝着这个味道不错,便也想送你给尝一尝/看一看”的臣子们听闻此事,无一不鸡血上头,立刻以满腔“主辱臣死”的饱满使命感完成了对该敢于公然携妓出游小公子的饱和式弹劾,完成一杀;更在静亭侯上奏自辩后尤不满足,非常有行动力地,或亲身参与、或督促同僚完成了对其阖府上下犯罪相关的调查取证立案判决的一系列流程——事后静亭侯被抄家夺爵,发配岭南。
又比如浑身上下金玉也无、肉眼可见朴素的他们家陛下,有时出宫去见太傅,常被出入的学生撞见二人或烹茶,或手谈。容凛有时执黑,有时执白,轻拈一枚棋子、凝眉思索的样子,便很有不日后那风靡建邺的怡然风范。
尤其是……
嗯,陛下他长得十分好看。
因而,在不禁市言的当朝,当饱受关注、且被建邺上下作为流行美男子典范来推崇的陛下纳妃之后,引起的反响也是巨大的——所幸,陈淼传言中的容貌已足以令百姓听着就心满意足了。
于是,就连有关贵妃的逸闻都流传得比寻常更快。
……
陈淼继续道:“……因而本宫身处其位,又同陛下一道深受天下臣民供养,常深感战战兢兢。更是在自听闻朝野流言纷纷之后,唯恐损耗玷污了陛下与国朝清名。”
果不其然,听到她这这番话,不少朝臣不约而同放缓了脸色,觉得贵妃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又深明大义的。
然而接下来就听陈淼话锋一转:“可很快我就想通一件事——”
她抬起下巴,眼眸里全是亮晶晶的光,傲然道:“我阿爹虽清贫,但尚教导我这个做女儿的,何为礼义廉耻。我们父女俱都有手有脚,平生为人,不昧不谄,自力更生。哪怕是和公侯人家的子弟路遇当面,碍于彼此地位,我等虽需避让,但大可不必在德行上自觉矮人一头!”
众人听罢,纷纷思忖:这话倒是说的……颇为慷慨激昂。
不想下一刻,人群中传来义愤填膺的声音:“贵妃明理啊!”
陈淼下意识地顺着声音望过去——说话的竟然是芈太后的亲弟弟,芈国舅。
自打家里两个女儿得了陛下申饬后,国舅家里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家似乎不太受陛下待见的事实了——起码绝对不如他预想中的待见——便也学着变得低调了,平日里在朝上也多一言不发,被人问到头上也是老神在在,眼观鼻鼻观心地回上一句“诸公说得对”,“此言似乎也不无道理”,“不过我听陛下的”。
他的排次还算靠前,这会儿凭借自个优越的视力窥见陛下脸上好似带出了笑影,便主动声援。
芈国舅迎上皇帝外甥和周围同僚意味不一的目光,表情镇定:“臣想的是,贵妃出身民户,实际上受的也是正正经经的躬耕人家教养。而且贵妃长相出色,人又仁义宽厚,深明大义,她与国丈父女二人分明有良知,有德行,那等自卖自身的低贱之人岂能与之相提并论?”
他大义凛然道:“这些市井流言,分明是有心之人意图诽毁,其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芈国舅摇摇头,声色慎重且沉郁:“——此实乃谣诼之罪!”
余光瞥见一些同僚面露思索,芈国舅在心里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们芈家原先也只是寻常小官,若成祖不想自己辛苦弹压下去的高门望族死灰复燃,连给自家太子——也就是先帝——选的太子妃和一干侧妃都是出身不高的,他们家就绝不会有后来的机遇。
而芈后也不负所托,在先帝躺平享乐的那些年里冷静睿智非凡,没少代上劝谏筹谋,同时也为自己博得了尊重和名声。而靠着芈后的裙带关系,他们芈氏一族的地位也在这近二十年里水涨船高。
可是往年的跋扈不为新帝所喜,这就令根基不深的国戚新贵不快乐了。
芈国舅接连在建邺人前丢了几个大脸之后,才终于意识到自家可能……好像……似乎……
既不被羽翼渐丰的外甥所青睐,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丢了太后姐姐的偏爱。
——太后最终还是用自己的母家最终试探出了皇帝的底线,同时也靠这种试探的方式来告知前者这一事实。
芈国舅时常在想:若是自己不是被捧到这么高,也不知道自己竟会摔得如此惨!
幕后辅政了近二十年,他的太后姐姐到底还是得把势力还给自己的儿子!
芈家到底和皇帝还存在着剪不断的血缘关系——
无论哪朝哪代,一国之妃乃从良妓子所生,都是不折不扣的大丑闻。贵妃既然敢当朝自辩,皇帝也愿意放任,那么无论贵妃身世是真是假,背后必定是已提前做好所有的准备。
芈国舅更绝不介意替陈贵妃的身份添砖加瓦!
陈淼微微一笑:“多谢国舅替臣妾张目。”
却不曾想,还没等芈国舅欣然笑纳,贵妃又说道:“本宫十六岁后方才读圣人书,也背诵过其中一些。如今在满朝文武面前,尚且容我班门弄斧几句圣人之言——”
“《道德经》里老子曾言,‘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
“我此番恳请陛下容我上朝自辩,并非是为了来到诸位饱读诗书的重臣面前强调良贱有别——”
第66章
“是,良贱之别自古有之。”
陈淼的眼神坚定,她提高了声音,以和眼神同样坚定的语调,道:“因为良贱有别,所以,达官贵人惯常以权势压人,态度轻薄、言语侮辱更自不必说。有时候,侵害了良家子弟都能蒙混过关,何况是贱籍奴婢的生死?多少平民百姓畏之惧之,权贵当面噤如寒蝉,甚至连愤恨都不能敢!”
“阿爹虽曾孑然了半生,但也靠着终日的不辞辛苦,终于攒下了身家、买下了良田,在村里娶妻生子。可他在捡到我之前,却竟又重新是个孤家寡人啦!”
“至于原因——”她冷笑一声,“这就不得不要问静亭侯家的大公子了!”
嗡的一声,半个朝堂震动:主要是没能想到国丈爷十几年前的家破人亡竟然还有这等内情。
右相顾应和靠陈淼近些,他老成持重,闻言面上也并没太多的表情。只是,尽管私下里他素来都表现出看不上贵妃的样子,此时也轻轻却叹了一口气,道了一声:“节哀。”
陈淼自然听得见,她一怔,没有回答。
尔后,陈淼喉结动了动,继续道:“我阿兄,也就是阿爹的亲生子,当时年满三岁,是率先被大公子的马踢出去的。”
毫无疑问,陈淼一口一个“大公子”,声音温婉又温柔,然而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讽刺——谁不知道静亭侯一家去了岭南就得苦哈哈地过日子?说他们现如今在当苦力都是轻的。指不定一大家子人,被那儿的蛇蚁瘴气折磨到现在都没剩几个了呢?
“我阿兄当场就没了。我未曾得见的阿娘,因为是大人,比小儿更能捱痛,能撑得比我阿兄久了那么一息。转眼见我阿兄没命,心中气急恨急悔极,随后便也丢了气息。”
陈淼站在大殿上盯着龙椅下的台阶,言语不知不觉就染上了哽咽。
她只是单独地站在那里,便是仙子蹙眉,惹人无限心怜。
有臣子恍惚过后,立刻警醒地抬头去看皇帝。
容凛的表情竟然还很稳定!
他甚至还微微仰着下巴,露出那张年轻英俊、誉满京城的脸庞。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宛若深潭,又恍若含着包容一切的悲悯。
就像高高在上、不为外物所动的掌管裁决的天神,看上去就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男性魅力。
大臣:不知不觉好像松了一口气……
*
其实陈淼从来都没见过她丝毫没有血缘的养母和养兄。她只是……从阿爹那里、后来又从同村人的只言片语中听了很多。
于是,陈淼便也渐渐知道了她养母姓曾——和此时跪在她身后的妇人现在的姓氏一样——她养母腿瘸,不爱说话,却很能干,向来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直到后来有了孩子,才在家里多露了些笑脸出来。
至于那始终才三岁的阿兄,陈淼听阿爹说,他从小就很懂事,几个月大的时候,阿娘身体不好没奶,他一开始还饿得扯着嗓子直哭,可是阿娘也没有办法,只能掉眼泪,说来也怪,许是心疼阿娘,阿兄竟然渐渐也不哭了,甚至还会笑,从此陈垚就是喝鱼汤长大的。
陈淼也想过自己能有阿娘和阿兄的——阿爹说阿娘不怎么会扎小辫,但学得可快了;阿兄也从小就比同龄的小孩块头大,肯定能把揪她小时候小辫的那些孩子吓跑……
陈淼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在她那写满了青春年少甚至还残存稚嫩的脸上,多少显得有些违和,可她的话却令在场许多人心里重重一提:“然而在那之后,我阿爹却求告无门,被静亭侯府里的下人打了一顿,又给扔出来——从头到尾,我阿爹这个苦主甚至连杀人凶手的面都没能亲眼见过,只捧回家来几锭银子。”
陈淼言既于此。
过程中,她的眼神不觉有些飘忽。她在余光里仿佛瞥见了许多张面孔,有震惊的,有皱眉的,有不以为然的,也有不屑一顾的……
但那又如何呢?
陈淼表情哀切,脸色苍白,墨发垂散,黑白分明中却透着灼灼的艳红。
这样一张绝色的脸孔楚楚可怜,令人见之动容。
可当事人心里却在一瞬间闪过不期然的报复和怅然。
——如果法理不能给人应有的公道,难道还不许人自己来拿吗!
——便是有人再看不顺眼本宫又如何,今日我就是要在大殿上,将某些人干过的破事说得明明白白,让他遗臭万年!
她这般想着,心情顿时有些畅快。
其余人的脸色却有些不好。
原因无他。就算静亭侯早已被清算,就连当时协同他犯下杀人案又助他从容脱身的下仆官员,想必也已经在陛下即位后的几波彻查清算中,不是穷困潦倒,就是锒铛下狱……得,就算要继续加究罪名,也是在今日之后的事了。
但贵妃掀出来这件事,最终打的还是先帝的脸啊!
她一字一句哪是在骂静亭侯,分明都是对先帝的控诉。
再抬头一看,陛下还看着他的贵妃,表情还有些心疼,似乎也没多在意……先帝的脸。
那就好那就好……好个鬼啊!
已经有不少内心固守君臣体统的文人在心里纠结自己要不要出言打断。
好在陈淼接下来就转移了话题。
她的声音听了一下,忽而笑了笑,淡淡道:“……阿爹便是在打定了主意要投水自绝之时,才恰巧撞见了被人抛弃在水中的我,这才有了今日的这一番故事。”
“才有了这许许多多的是非议论。”
“甚至,连早已脱离贱籍十几载单独立户的曾氏、又重新嫁了人入了良籍的杜秋娘都被牵扯了进来,还要包括她聪慧过人、清清白白的小女儿如今也要遭人说三道四,更不消说还有更多的曾氏和杜秋娘。”
第67章
“这一切,源头无非从本宫未成定论的出身而起。”
陈淼微微一笑:“因而,本宫今日特地赶在此事结论定调之前,来先把话说明白讲完——”
“也免得有人说本宫是为了洗白自己的出身,才妄图沽名钓誉。”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倏而又笑眼一弯,如新月成双,乍一看起来可真真是十二万分的和气。
她客客气气地问这文武百官:“请问,诸位大人——就如你们当面这位曾氏,她曾经也是红袖一招、名动江南的才艺大家,好不容易脱了贱籍后,也心甘情愿隐姓埋名安稳日子。其中杜氏旧时,同样美名远播,远到十几年后的今日,这京城中人仍能对其过往如数家珍,哪怕她从良之后就一直恪守妇道相夫教女,也不成!”
早先弹劾最狠上书最多的一位言官率先掩面看不过去,他面色勉强道:“贵妃娘娘,我们姑且看在陛下和您的面子上,听您说了这么长时间,您究竟是有何高见呢?贱籍人多不堪事,其有时就连本官都不忍卒闻——也难怪民间对其有所偏见呐。”
陈淼浅浅施了一礼:“劳大人久等。”
“本宫只是想强调——”陈淼表情温和,若是有心人多留意,很轻易便能分辨出,就连她的语气也正和处于他们头顶上“观战”的陛下如出一辙,“诸位大人们是否搞错了因果?”
“难道是因为贱籍之人生来下贱,便要无端遭人侮辱揣测?”
陈淼加快了语速,竟令人无端觉出咄咄逼人的感觉来——
“不!”
“她们先是被归为了贱籍,才得到了这许多的轻贱侮辱!”
“至于问这些弱女子,她们当初为什么会被归为贱籍?难道是因为她们一个个不知廉耻、心甘情愿自甘堕落吗?”
陈淼似乎是朝那言官几不可见地微笑了一下。然而霎时间那人只觉得,大殿之上,春暖花开之感扑面而来,却听她断然喝道:“也当然不是。”
陈淼不假思索地说:“曾氏、杜氏或是早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为人奴婢,杜氏更是被自己父母所卖。她们后来果然也出落得姿色不俗,聪慧非凡,于是她们不像其余无数留不下名姓的贱籍儿女,反而能跻身名妓之列——要知道,这两位名气之盛,就连今日朝中,也有不少是在昔年慕名而去得见的啊!”
顿时,人群中就有好几个人按捺不住,脸色变得不大自在起来。
陈淼视若无物,继续面不改色地往这些伪君子身上戳:“达官贵人们要寻欢作乐,要收益,要发泄,甚至,”她挖苦地用词,“还需要‘苦心孤诣’地专门挑选培养出更加色艺双绝、以图尽善尽美的贱籍之人,好来匹、配,”陈淼语气微哂,倒是让不少人错以为她说起个别字眼时的讽刺只是一晃而过,“——和彰显自己更加卓尔不凡的学识、更加优越显贵的地位。”
“就这样,到头来却也是同样的一批高官贵人们,在用自己的地位和所识所学来批判、压制她们,言语神态间极尽刻薄,痛斥且鄙夷没有选择的她们以色侍人、品行低贱。”
“——本宫的父亲,在本宫年幼时,就辛苦筹谋,只求不要让他的女儿被人设局诱骗到这种与曾氏杜氏类似、无法自主的境界。”
“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诚意伯府家的小姐非要拉住我们父女进府、非说要报那莫名其妙的恩情,非要收一个不敢反抗的女子做义女?”
刚有些人稍稍面露不服,但很快又不以为意。
陈淼很快便意识到他们对自己的不以为意。有些人蔑视她乃身恃帝宠,才于这光天化日之下,大言不惭。也有许多人无非是以为,若非诚意伯府的助力,她可未必就能顺利得遇天子、享尽如今的荣华富贵、更遑论有今天能孤身上殿、在一干国家柱石面前夸夸其谈——正如当年诚意伯府上的侍女和嬷嬷明里暗里叮嘱于她,“姑娘,须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陈淼内心冷笑。
她悠悠一哂:“本宫和阿爹当日当然是明明白白说了拒绝的——可拒绝有用吗?诚意伯府里的诸位各个身份尊贵,可根本不需要顾忌我们这等已被牢牢捏在手心里、升斗小民的想法。”
“而且,若有人想说,这得是有人意图媚上,居心不良在先……”
陈淼言尽于此,刻意留出的沉默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她叹了一口气,用短短的几句话为自己这场堪称惊世骇俗的当朝自辩做了最后的总结陈词:
“古来今往,这时间总是会有些权贵之人,先逼良为娼,后劝妓从良,好似这样,便能显得他们格外高尚。”
“而请诸君不要怀疑,但凡再有如今日案中,本宫心疼的,永远只会是势更弱的那一方。”
第68章
无视周遭形形色色的诸多眼色,陈淼继续按之前与陛下稍作排练过的那样,开始“动之以情”,款款叙道:“好叫在座知道,本宫固然出身贫寒,阿爹虽是养父,但,养恩大过天,不辞辛苦、费尽心血将我养大,此情此恩,我来世结草衔环尚且觉得无以为报。
“只当……确实是今生我与亲生父母缘浅福薄。”
“甚至于他们是善是恶,别说是娼伶艰难,便是达官显要、富贵满门,在本宫心中,也远比不过阿爹当初怀抱着襁褓之中的我,半是讨饭半是鱼汤米水喂养出来的艰难恳切养育之恩。”
“可在我与阿爹错因这人世间阴差阳错而相依为命之前,我阿爹他也是有家有业、妻子俱全的——”
“我曾有一兄,大名陈垚,却不幸早夭——陈垚这名字,是我阿爹阿娘好不容易将大兄拉扯到满了三岁,才花钱向算命先生求的,家父先母所愿所想,不过是指望他能顺利长大,将来好继承家里辛苦攒下的田地,再期待风调雨顺,从此在官府治下勤勤恳恳做一个庄稼人……”
“结果……”时隔多年,陈淼一想到这么些年来苦命的老父亲,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顷刻间泪如雨下,声有哽咽,“高门公子当街纵马,伤了一家性命。那凶手当时借口说家仆错手惊了马,也按照此例赔了十几两银子,继续逍遥多年,直到后来家里坏了事才遭了报应。”
她恨恨同时又铿锵道:“只可怜我苦命的阿娘阿兄,当场就直接去了,我苦命的阿爹也成了孤家寡人,在收养我之前,也差点就寻了短见,只求早日下黄泉与妻子团聚。”
要说当年陈全家一案到底事关国法,数年前便被当今变成了铁案——因此陈全和陈淼也长久铭恩在心——贵妃一家又确确实实是其中苦主。大臣们情知理亏,老实了许多,但凡稍有良知的,便将头埋得更低了。
陈淼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顾应和,一转口风,锋芒直指道:“右相,以阿爹和我的出身,还是有户有籍、官府盖章的良家子,尚且有此遭遇。”
顾应和见她动作,并不曾出声发言,只侧身以对。
陈淼想当然也知道,今日殿上人之所以容忍她说了这么多,非是因为她有尊位,也非是因为她有帝宠,更不可能只是因为她所言有理。他们中的更多人,应该就是在等着她所述完毕,而满腔的报国之志、劝谏之心,姑且留待之后报与陛下吧。
陈淼面上挂着泪痕,铿锵道:“本宫今日来此,并非恃陛下厚爱得意忘形,也非是只图为我自己一家讨个说话,更非为我自己正名。而是要为了现在诸位大人眼里能看见的曾氏、为了杜秋娘、为了更多如她们一般不被许多人看见、也无法为自己正言的人。”
陈淼低头侧头瞧了一眼身侧后方始终跪伏在地上的曾氏——后者的脸几乎从未朝她这边来看,似乎始终埋在了殿上的阴影里。
陈淼笑了一声:“有些人,瞧不起官伎,自己却在教司坊流连忘返,不时唱诗作和,名声在外——”
她似乎不吝慷慨,感叹一般赞叹:“多么风流啊!本宫尚为民女时,曾随父进城,也在市井中听过不少御史台大人的雷厉风行啊。”
意料之中地,两边的人群中传来阵阵骚动。先帝为人……咳,宽仁,这点是做不了假的,御史台风闻奏事,常年弹劾过不少违律违纪之事,其中,大臣出入青楼被先帝打趣宽赦却反遭御史台当朝讽谏之事,不止一例。
“就是这样,”陈淼旁若无人地抬头,目视前方,自顾自继续道,“明明是指定下来的规则肮脏,却还要怪没有选择的弱女子下贱——伎女下贱,嫖客便是清白么!”
第69章
陈淼自觉骂得理直气壮,酣畅淋漓。
等到晚间,她又细细复盘白日殿上己身形状,心下还略微顿足痛惜于自己某方面发挥尚有些小小不足,这些暂且不提。
且说当下,在陈淼走后,容凛正色对着阶下一干人
依誮
臣:“贵妃所言,都是因自身曾出身寒微,遍尝心酸。而贵妃为百姓振声之意,又溢于言表。此番痛陈厉害,不仅是为民仗义执言,也是一番情真意切啊。”
朝臣自然纷纷伏地,口称不敢,高呼此乃臣等不察,有玩忽职守之嫌,实是惭愧,今后必会潜心静用,以体察民情、为民做主,云云。
不过,鉴于先前陈淼洋洋洒洒述说了大半养父的艰辛,她的意思其实也很明显了——
第一,我陈淼是一个被丢进乍暖还寒伶仃邺水河里的孤儿,要不是有着阿爹,这么一个毁家舍业的渔夫心生怜悯从中打捞上来,又费心养育,早一命呜呼了。所以亲爹亲妈什么的,甭管她是什么出身,早在往河里扔了我的时候,在我心里就当今生缘尽于此了。他日即便换做是天上的王母娘娘来了,我,当朝贵妃,也只要这一个阿爹。
这一点,其实将这众目睽睽之下曾氏的口述和贵妃的表述两相印证,一般人很难再强行将二者联系在一起——难不成就非要嘴硬,按下“昔日的陈淼便是曾氏口中死胎”的说法?便是有半信半疑想要站出来质疑一二的,也被有眼色的同僚悄悄拽住袖子拖了回去。
再有——
第二,不管本宫认不认亲,本宫也绝看不过眼,将伤痕累累艰难脱籍容身的可怜女子从得之不易的平静生活里攀扯出来不说,还闹大到非要拿上朝堂说事的地步。
口口声声说贱籍人品低劣,活该声名狼藉——本宫呸!
……
陈氏女果真出身寒微,如此难登大雅之堂粗鄙之语,也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生说出来!
果真是……果真是……
别说一些自以为被指桑骂槐了的官员心里不舒服,一些上了年纪思想古板的典型旧儒官员也暗里忿忿:陈氏女进宫眼看着就要满一年,宫中至今尚未曾有一丝孕信传出来,往日里还能听说些她在内宫太后的教导下谨小慎微、越发有度,本以为孺子可教、来日方长,足以渐渐弥补她学问寡漏、见识有缺的弊处,却没想到今日见她行事隐隐有跋扈之端,况且陛下还包庇溺爱至此,若不及时抨制,长此以往,恐生牝鸡司晨之嫌啊!
不过在他们得以出声之前,就被容凛的下一步操作堵了回去。
容凛扬声:“刚好,千牛卫那边查到了一些额外……有趣的东西。”
容凛微微眯了眼睛,用目光描绘远方宏伟大殿殿门的轮廓:“有意思啊,实在是很有意思。孤实在是很想知道爱卿们将会对此有何高见。”
待陛下意味不明的眼神缓缓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千牛卫中郎将李雎当下深吸一口气,知道是自己该出场的时候了——
*
容凛端坐在堂皇殿宇之内,手指在杯壁上轻敲,有点无聊。
冬寒余韵犹在,但春风已近在眼前。
即便是这重重叠叠、繁复无比的深宫内苑里,也渐渐体会到了回暖的迹象,最近的路面总是免不了湿漉漉的,这会儿容凛就感觉自己仍能隐约听见窗外雪化的滴答声。
昨日晚间,他才从渐少的奏章中找到了李雎的密折,原先以为是经过连日审讯,后者终于摸到了后面的大鱼,这未曾想待他翻开查阅后方才发现上面竟写了场南柯一梦,大意如下:
从前有一位大家公子,自出生起就受尽家族宠爱,长大后果不其然便从容接管了家业。他不仅天生俊美,又聪颖非常,富有开拓之意,不到几年的时间就重整家业,再创辉煌。不过眼见他年已及冠,却仍未娶妻,正在亲人和家里管家为他焦急之际,公子本人却不意在外出踏青时路英雄救美,带回府一名出身贫寒却貌美如花的少女,一见钟情之后,不顾多方反对,娶其为妻。
只可惜,天不随人愿,在此后长达十年的时间,公子的妻子都不曾为他诞下一儿半女,而且公子的家人们也因此觉得自己有了机会,不免蠢蠢欲动。公子家中忠心的老仆也不顾公子的冷眼,纷纷忠言逆耳跪求公子纳妾。
只是公子与心爱的妻子情深义重,并不愿意违逆昔日的誓言。
……这就是堂堂千牛卫中郎将辛苦几日才终于要奉上的密折?
李雎在前线军中数年的生死磨练难道是梦中得来的?他那堪升中郎将的破敌大功难道是抢夺队友的吗!
如此——奇思妙想?还呈敬于上。
纸上字数本就不多,容凛一目十行很快便阅尽,眼神愈发玩味。
李雎当然是不敢撒谎的,遑论欺君,区区异想天开更不值得他上书。
尤其李雎最后还郑重书了一行字,点出罪人方氏虽很快便吐露实情,但结果实在匪夷所思,还请陛下亲自定夺。
容凛不信李雎只是因为方家的女儿在內狱中大逆不道危言耸听“预言贵妃死期将至”——即便李雎深知哪怕这句话一传上来必定会惹他生怒——便到了方寸大乱甚至亲自上陈不敢自专的地步。
那么,便只能是这其中“另有隐情”了。
容凛将记忆中有关上报方蕴兰的所作所为又对了一遍,包括是一些模棱两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细节,于昏暗的灯光中垂坐半晌,还是一字一顿吩咐下去:“命李雎速速给孤滚进来。”
李雎自然是马不停蹄地将一切都收拾齐整了,第二日清晨就报上来请求面君。
于是方蕴兰被带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看起来却仍然是体面的。尽管她内心深处早已意识到自己在內狱中不知天日的摧残期间不知有多狼狈,而面前如玉模样、端方清雅一如既往的人间君主不仅正是始作俑者,甚至对她的狼狈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催化了这份狼狈。
方蕴兰尽力忽视了身体上受刑的疼痛,竭尽所能维持着高门贵女的姿态,并识趣地隔着数十步远便在周遭的逼视下试图行贵礼——这几乎是她仅剩的底气和骄傲了。
容凛淡淡道:“免礼罢。给她个软凳。”
方蕴兰眼神顿时增添了些许光彩,依言在软凳上落座。
皇帝降下的地方怎能少了炭火,自然是比平时都要旺盛出去好几分,不过一会儿,方蕴兰就感受到了肢体和血液上的温暖,不用照镜子她都觉得此时自己脸上定然多了几分血色。
而陛下面前的那盏茶,在一室温暖里都还是冒着热气的,看来她并未让陛下等太久。
容凛心绪几转,并不急着说话——方蕴兰又是喊冤枉又是哭求见驾,甚至几度赌咒发誓说自己得了天外点化道家真传。
她总是要说的,甚至会迫不及待。
果然,低下头偷偷深呼吸了几下的方蕴兰很快便抬头对上了容凛的目光——哪怕其中只有漠然一片,甚至还夹杂了明显的审视与冷意,她的目光也是攸然一亮。
她贪婪凝视容凛低垂的眉眼,顷刻后又微笑道:“陛下,臣女,不,臣、妾,——有话要说。”
容凛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只淡淡打量她陡然间变得飞扬甚至隐见得意的眉眼。
方蕴兰的语气从容中似有一分别样的激昂,其眼神却放得愈发婉约而深情,盈盈与他对视:“臣妾深知陛下心中此时肯定大有疑窦,但臣妾愿以生前身后名发誓,臣妾所言,句句为真。”
容凛不置可否。
方蕴兰眼神仍是直勾勾的,其间愈发恳切和坦然。
容凛慢条斯理品了一口热茶,淡淡凝视她。
方蕴兰依旧不闪不避。
良久,他唇边弧度渐深:“方小姐言重了——孤,愿闻其详。”
*
千牛卫大将军谢均,功勋卓著,向来威名赫赫,他那对着朝臣们常年没什么新鲜表情的脸,此时更是越加平板,活像个没有人气的石像。
谢均就连声音也毫无波澜,仿佛以此便能盖过自己乍闻此事时内心油然生出的荒唐:“诚意伯方淮,意图媚上,却又沉迷享乐,不思其技。其膝下之长女,方氏蕴兰,早年心慕陛下,曾欲进宫而不得。后来,方蕴兰偶然辗转听闻,城外有一渔家女子天生殊色,便主动设法说服诚意伯方淮用以威逼利诱之计,将无辜的陈全与陈全之女陈淼强带入府内,以恩威并施,日后进荐美人于后宫。”
这时候大臣们态度还很平静:虽然但是,媚上嘛,这世上只要还喘气的脑子正常,自然不会逆着来。其实他们这帮人自己点卯上班就是在“媚上”。
不过才这点程度的“媚上”,还称不上到了能令他们吃惊的份上。
谢均举着笏牌,继续毫无感情地往下读:“只是陛下临时起意微服出宫,又及时堪破其诡谲手段,命属下将被方家私自囚禁在府内的百姓陈全救出。”、
嗯,随后的桥段大家就都津津乐道了——剩下的“无辜百姓陈淼”也被陛下“顺手”给封妃了嘛。
*
估计是外面日头渐渐东升,雪化滴落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了,而热气的氤氲又模糊了些许方蕴兰的视线。
她敛眸失笑,继而怅然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陛下此时是不愿相信我的。也是,任谁说自己此时心爱的女人十年后会香消玉殒,估计都要忍不住翻脸。亏得陛下是个好脾气。”
是的,即便是从直面过陛下铁血诛连的前世重生而来的方蕴兰,也知道陛下向来是好脾气的——在不曾真正触及他底线的时候。
而在陛下的底线上,有什么呢?
有公理正义,有黎民百姓,还有……贵妃和皇儿的性命。
容凛笑意微顿。
方蕴兰并不介意他的冷眼,自顾自接着说道:“前世我是想要入宫的,可是陛下从未给我这个机会。至于后来陛下有了贵妃,就更不将我这般凡尘女子放在眼里。”
容凛依然只是淡淡打量着窗楞的方向。
方蕴兰见状,表情似有心酸,半晌又从容一笑:“只是臣女自幼便深深恋慕陛下,总想着我还年轻,总还是能多等上几年的。只是,这一等,就等到臣女年华空耗,陛下和贵妃的感情一如往昔,等到臣女也忍不住颓了愿、灰了心,最后还是跟满眼期盼的父母松了口答应订亲,再等到……臣女的母亲身体逐渐病重,提早过身。”
容凛轻轻拢眉,将目光重新放到眼前人脸上。
方蕴兰的眼睫毛有些抖,看起来真心实意的惭愧、后悔,和伤心,但唯独没有后悔——这倒是很符合她一贯的个性。
容凛只用手指在桌上轻扣了一下,沉沉笑了一声:“看来方小姐求仙问道……有些沉迷太过。”
方蕴兰叹气笑道:“我就知陛下不信。”
她说到这里,略微扬眉,眸中却尽是笃定,端的是一副极为自信认真的模样:“可年前我刚才‘猜’对了一番,不是吗?”
容凛自然知道她所言乃年关时京城突降暴雪一事。
许是见容凛仍然无动于衷,方蕴兰语速不由加快了些,她原先添了些红润的脸色又开始隐隐转白。
她用一种说不出深沉的目光深深凝视容凛,那目光中甚至升腾起了分明的庆幸,还有畅快。
她喃喃解释,同时能令旁观者清楚感受她语气中那出乎人意料之外、又意外顺理成章的自信和依仗:“……连玄灵道长都为臣女望过气、批过命呢。”
然而容凛属实是幼年在生死关头呆久了,对齐云山并不像其余大多容氏皇族那般笃信,他只是眉头微微隆起:“所以这与你之前跟谢均交代过的东西,有何不同。”连语气都保持得很淡,连疑问都不惜得展示。
方蕴兰苦涩一笑:“罢了——臣妾岂敢向陛下再卖什么关子?臣妾守孝出来后,年纪也大了,能说得上亲的对象也大不如前。臣妾也心灰意冷。如此又过了几年,宫里头的贵妃娘娘却还是一点孕相都没有,不仅是太后着急,大臣们更是上书劝谏不断。”
容凛似笑非笑,意有所指地重复了一遍:“‘一点孕相都没有’——所以接下来孤便将你纳进宫来了?”
“不是。”方蕴兰果断摇头,“是贵妃娘娘。”
“我知道您觉得很荒谬。”
方蕴兰的手放在身前,不知不觉已经绞在一起了,但她竭力保持着语气和眼神上的镇定。甚至接下来,她越说越流利,越说越顺畅,仿佛自己只是在复述已真实发生过的故事的重演。
“我知道,一时间,陛下定然难以相信我身上发生的事,毕竟这些太过匪夷所思,令人难生信服。臣女方才所有的一切,听起来也像是臣女的一派信口胡言。可当时实际上贵妃娘娘也是好心,臣妾于您,也不过是空有个名分——我已为自己让母亲临终牵挂走得都不安心而深感羞愧,进宫也是换个地方为母亲祈福罢了。何乐而不为呢?”
她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才仿佛下定决心了一般,轻声细语又一字一顿道:“您知道,贵妃不是不能生,只是太子殿下来得太晚。甚至太子殿下的出生,便是由贵妃娘娘亲自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容凛豁然攥紧袖中茶杯。
第70章
雪化的声音越发明显了。
方蕴兰讲得动容,而容凛也神色莫测地听完了故事。
“……就是这样,自此陛下亲自担负起了看护养育小太子的责任,从不曾假于人手。而臣妾托辞于那一个虚假的名分,才偶尔有幸能和陛下和小太子见上几面,好回头有话向太后娘娘回禀一二。”
安静地听完了最后一句,容凛沉默良久,只有许久不再微微敲动的手指暗示了他是在思考一些东西。
半晌,他开口问道,却问了个风马牛不想干、最起码是方蕴兰眼中万圣至尊绝不会关心和在乎的问题:“所以,到最后,你这个所谓的‘臣妾’——仍然是有名无实。”
这话像是个疑问,但又没有问。
容凛眉头微扬:“而朕,却对着朝堂……大开杀戒?”
他的疑问,从头到尾都不是在出于疑问。仅有的几次出声,都是在鼓舞着方蕴兰继续将这场大戏唱下去。
“臣妾——”
窥到对面眼神中轻飘飘透出的幽暗,方蕴兰识趣地默默改了称呼:“臣女身居内宫,并不敢多打探朝堂之事。更何况,天恩浩荡,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臣女又哪敢对陛下的行事妄加揣测?只是当时人心不免惶惶,臣女也被身边人感染罢了。”
尽管方蕴兰将自己杜撰的故事诉说与陛下听,已经是犯下了欺君大罪,但她并没有自作聪明地企图从中增减事实。她尽力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全说了。
方蕴兰深知,如果胡天海地撒下了太多弥天大谎,只为满足自己最想要说的,那么将会处处都是破绽。
所以她已将一切都禀明给了陛下,其中九成九的事实都没有半点隐瞒,甚至并没有多加口舌,任性而隐晦地将自己私下的揣摩说出来。
她已尽量客观地、以一个胸中有愧、心灰意冷而深居内宫不问世事的挂名宫妃的身份,阐述了自己寡陋的见闻。
容凛听得眉头渐锁,
他凝视着以前这位犹有骄色的少年丽人,眼神中透着兴味与好奇,仔细读来,颇有些耐人寻味。
诚然,若按照眼前这女子口中所述,确确实实像他能做出来的事,包括故事中那所谓“大家公子”的行事反应,容凛也完全有迹可循、理得一清二楚,竟和自己的考虑一丝不差;
容凛也想不清楚,她是如何神神叨叨地酿出了所谓神迹,方蕴兰——这个往日虽有些机心,但仍能为善算人心者轻易看破的高门骄女——又是怎么通过了内狱的审讯、骗过了李雎的眼、甚至连容凛自己乍一听都挑不出毛病……
但是。
但是——
与其让容凛相信方蕴兰所说是道祖垂怜,令她时光倒转以安社稷——假使方蕴兰真能有这个心的话——还不如让他相信是她偷听了墙角,然后误打误撞硬着头皮扛过了李雎的审讯。
毕竟,方蕴兰的身份有这个资源和渠道接触,不是吗?
至于她口口声声坚持的所谓“苍天垂怜”“道祖显神”……
呵,如果求仙问道、叩神占卜果真那么有用,那么前朝皇帝也不至于为了挽回他心爱的玉妃,连续斩了三个太常。
如果天命果真有常,他容家太祖就更不可能举族反帝,与群逐鹿,终而获之!
如果生死果真有命,那么胎里孱弱的他自己就更早该求神拜佛了!
容凛终究还是没有把手里这杯茶喝完,顷刻间,他心里已有了决论。
容凛缓缓点头,吐露出了和起初相似的一句话:“从方才的言谈上来看,大娘子确实对孤,情、根、深、重。”
“臣妾、臣妾愧不敢当!”方蕴兰一下攥紧了拳头,心下忍不住生出一丝窃喜。
她急切而虔诚地重新伏地跪行大礼,然后抬头,向着她心中已经追寻渴慕了两世的陛下,露出一个虚弱却恭谨的微笑。
“皇恩浩荡,陛下万岁,贵妃娘娘安康,臣妾只是……”
“巧言令色。”
容凛居高临下,淡淡道:“李雎轻佻,居然信了你的诡话,还敬上于孤。”
*
朝堂之上,着皇帝亲自下诏所赐,结结实实给下属上了二十个板子的谢·没有感情·均:“方蕴兰博幸未成,心有不甘,便四处寻摸,与邪道巫蛊之术士相往来——”
一干大臣:等等!什么?!邪道巫蛊?!!
“……好高骛远,华而不实,经查实劣迹斑斑、一错再错。”
“起初陛下尚念及诚意伯一门祖上劳苦功高,有意对其后人网开一面,未曾想此女不思悔改,在狱中仍桀骜不驯,巧言令色,诡话连篇,竟胆敢当面欺君!”
“此后,方女不仅妄拿平民、期求奇货可居在先,更有陷害当朝贵妃、挑拨离间、意图祸乱朝纲之举,其耗费之长远,其用心之歹毒,其城府之险恶,实乃冒天下之大不韪,图为不轨,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诚意伯教女无方,屡有包庇支持之实,今上震怒。经千牛卫举报,诚意伯府中人目无法纪、结党营私,今特令革职除爵、转大理寺细审——”
谢均眼神清扫,这才将陛下朱批的明旨看到底,一时间,不由瞳仁微缩:“罪人方氏蕴兰,本该罪愆至死。但独念其先前虽有装神弄鬼之嫌,实有活人之实,死罪虽可免,但奉天子诏,关押内狱,永不得出,以儆效尤。”
……
随着证据一桩桩一件件地摆在眼前,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这事还真是向来在京城誉有美名的方家千金做下的。
动机、过程和人证,都很完整。
而大虞朝,众所周知,巫蛊是绝对碰不得的——前朝亡国,其暴君劣性人尽皆知,诸王之乱始驿。
这可是太祖刻在宗庙的铁律,祖宗之法不得改!
可……可这当真只是一纤纤女子为了入宫博幸而闯下的滔天大祸吗?
无论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啊!
容凛并不在意许多人复杂的表情,淡淡地喊了结束:“诸位臣工,既然真相已了,孤自会在一日内命人公诸于众,以明正典型。诸位尽可议事了。”
*
方蕴兰豁然睁大了一双眼睛,连嘴也因为出奇的震动而张大了,看上去分外失态。
她以一种极度不敢置信的神色回望着容凛,完全不理解为何自己说得这般真切、这般虔诚,居然只换来陛下的金口玉言“巧言令色”四个字。
巧言令色,鲜矣仁!
——陛下从她口中得知全部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之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斥责她、贬低她、彻底否定了她!
容凛的心情还不算太坏,但神色明显也称不上好。
他的口吻仿佛是在说起一个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完全无关的人:“虽然从你的口中,这故事里的‘妻子’,看起来像是一个习惯了骄傲富贵、又目空一切的肤浅女人——在你看来,贵妃容你进宫,正是因为你出身不错,能堵住悠悠众口的同时,又对她毫无威胁,不是吗?”
方蕴兰虽然说自己为了赎罪,在自己本就不长的深宫生生涯里主动幽闭不出,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冷宫”的方位布局也是真切的。
但这对想要了解而又能力渠道了解的人来说,并不算什么秘密。毕竟高门勋贵中联姻遍地,枝蔓成结,仔细找过去,还怕找不出几个回过家省过亲的妃嫔亲戚吗?
方蕴兰谈及皇城戒严的行军规律时,表现得都对这些要熟悉得多,说得头头是道,也更有细节得多。
容凛手掌按住桌子直起身,对上方蕴兰仓皇绝望的目光和反应过来焦急想要辩解的表情,脸上的表情,温和中夹杂着诡异的漠然:“孤,倒要笑你——”
“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头来罔误了卿卿性命。”
闻得此言,方蕴兰差点就要挣扎着起身,还是余光里及时瞥见数步之隔的内监卫转瞬手抚上刀的动作,让她迅速冷静了下来。
她强自镇定表情:“……臣女?是、是臣女不该擅自揣摩上意。但臣女所说句句属……”
容凛并没有打断她,更准确地来说,是没有理会她。
容凛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所以——”
“你要说当初的自己便是因为这颠三倒四、错漏百出的所谓‘来世’之梦,才苦心安排下家人,恩威并施去掳了贵妃父女二人进你府吗?”
“还是你想狡辩,你是在明知道孤总有一日会对贵妃‘一见钟情’的前提下,蓄意设计,意图提前施恩吗?”
方蕴兰顿时如遭雷击。
她的呼吸一点点变得急促了起来。
容凛微微眯眼,似乎是情不自禁又似是无奈地笑了一下。
转而他又低头,长垂下的眼睫在方蕴兰看来竟重新变得柔和。
只见他温和一笑:“简直荒诞,荒唐,荒谬。”
“其心可诛。”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