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腾地一下站起来,手足无措地开始转圈:“你、乖囡你这个……你感觉不舒服?你、你这现在就怀了身子,是不是年纪不足?……算了,算了,陛下身边就有太医给你看着,你、你……我……”
容凛:“……”
他啼笑皆非,万万没想到还能有这一茬。
看到陈全的反应后,从来稳重自持、运筹帷幄的陛下难得动作滞了一瞬,给自家贵妃拍背的手都僵了一僵。
容凛缓了缓呼吸,一开始并没有说话。
他承认,作为一个凡夫俗子,在初见陈淼的一瞬,他确实如普天之下的凡夫俗子一般,情不自禁产生了掠夺的想法——窥见天下罕有的奇珍,自然要珍之重之地抱至怀中,予以尊重,尔后一世珍藏。
但这并不代表论他就是个……毫无自制力的登徒子、采花贼、骗子、强盗。
所以,其实你也可以将容凛先前的发乎情止乎礼,理解为他在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和陈淼谈情。
至于陈全,则已经完全被自己方才的猜想激动了。
他作为老父亲,对于女婿人选,自然是有自己的审美偏向的。他本来倾向那种模样周正英挺——嗯,但凡长得差些,都配不上自家女儿的花容月貌——看起来就踏实可靠的后生。
所以,还在诚意伯府的时候,陈全一眼就看穿了伯府大公子方羡的颜色打算,但老父亲面上只得装傻充愣,暗地里真是担心嫌弃死了,恐他会纳了自家女儿,还要害怕自家乖囡上了方羡那皮囊的当。
偏生得知了女儿最终归宿是陛下的时候,陈全竟渐渐就放了心。
陈全自己养的女儿自己清楚,看着聪明相实则呆肚肠,平时还晓得冲他这个阿爹撒娇卖乖,各种乖巧机灵看着是万般好,其实万事不经心,要是真在外头遇见一个满肚子花花肠子的男人,她是守不住的。
到时候,空有美貌又如何?能让女儿一时伤心,就能许了她一世伤心。
但如果、如果是陛下的话……
陈全作为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对于宫闱之事也没少耳闻。
三年前,陛下抄了一户贵人的家,也给除了爵位,但在将其发配之前,陛下听说那家的出嫁女被婆家害死,便毫不犹豫命人彻查。
又譬如,一个外任升的新官,先是纳了京官的女儿为贵妾,后来以原配不堪重任为由转而扶正了那贵妾,当原配声声泣血讨一份和离书时,他尚且振振有词,斥糟糠不如京女读书明礼、持家有道,更何况女德第一条就是不妒,而失德如同失贞。
常言道“升官发财换老婆”,升官纳妾本是一则公私兼顾、为人称道的佳话,御史风闻奏事,本意有看不惯他误了公事的缘故,这才借机警告罢了。
陛下温言问他部内考绩尚只得了个良,那么换掉他岂不也是应有之义?
……
以小见大,虽说天家薄情,但陈全私下里又将其中种种细细品味过后,也觉得陛下厚道。
此刻,陈全刚欲升起自己即将做外祖父的雄心。
另一边,陈淼已经拿两只手捂住脸颊,明明羞得脸颊都红透了,眼神却还是亮晶晶的:“阿爹!你在说什么?我哪里会有身孕?!”
陈淼虽已嫁了人,但心态完全还是个女儿家,这会儿屋里一帮人都围着她,表情关切,但她分明觉得好多人都在看她笑话。
小姑娘要脸面:她再不通人事,也很清楚夫妻两个都不睡在一起,又哪来的孩子?
陈全听了半信半疑:他是信自己女儿的,但又存了点担心,怕是女儿年纪太小、不知事。
陈淼气得脸都红了。
她鼓着脸颊咬着牙,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亮得像燃了火光。
看着她笨口拙舌、手忙脚乱的样子,容凛眉眼就这么弯了起来,神色潋滟,波光晴柔。
眼见着小姑娘羞愤得快要把自己躲起来了,他才安抚地摩挲着她的手背,笑出声来:“是孤顾虑不周了……咳,不过岳父放心,阿淼年纪确实还小,孤……咳,也是不放心让她这么早就怀上皇儿的。”
听了容凛的话,陈全反而顿时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也对,我就说淼淼还是聪明的。就是有时候爱撒娇了些,也就是身边的人常惯着她。”
陈淼在一旁表示不服:“阿爹!”
陈全笑呵呵道:“我倒不是不盼着淼淼有个孩子,只是以往她跟着我,苦日子过了不少,我担心她年纪太小,身体负担不过……”
容凛宽慰他:“岳父不必担心,这些孤也省的。”
陈全又道:“淼淼小时候,我就答应了她,只要有我这个爹住的地方,就给她留一间房。不过房间留出来了,就是到现在里边东西还没布置好……”
陈淼便踊跃地举手,语气欢快:“阿爹,我要看!我要看!”
容凛失笑。
陈全挥手:“别、别!”他赶忙按住一下女儿的肩膀,“你就老实点吧,都嫁人了,还这么不让我省心。”
于是陈淼很努力地学着李嬷嬷教她的规矩作态,向阿爹展示她如今是真是很可靠。
不得不说,效果卓著。
陈全瞧见,不免又夸了一通女儿聪明。
陈淼的脸上顿时又浮现出满足又甜蜜的笑容。
翁婿俩看着得意洋洋的小姑娘,不约而同生出一种哭笑不得之感。
陈淼终于喝完碗里的最后一点甜汤——她人小怕烫吃得慢,这习惯打小就养成了——然后端庄又矜持地擦了嘴巴,高高兴兴地说道:“阿爹,陛下,一会儿我们去外面逛逛吧!”
当然,要是能一起出去玩、吃好吃的玩好玩的,那就更好了。
而陈淼打的那点小算盘,别说看着她长大的陈全、和人相处几个月已经摸清了她脉的容凛,便是今日才初见她的管家张勇,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很不巧的,欣赏过前厅,吃过午席,又喝一会儿茶,再聊过三两番,时辰已经不早了。
容凛只好答应了陈淼下次单独带她出宫。
陈淼本就再懂事不过了,对此丝毫没有觉得失落,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出了门,坐上外面寻常、实则内里顶顶舒适的双驾马车,陈淼自然而然地挎起容凛的胳膊,感受着马车带来的微微颠簸,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无声胜有声。
对此,容凛的声音沾染了温柔的笑意,道:“贵妃娘娘,嗯,是在烦恼什么?”
陈淼只可怜巴巴地拿两只眼睛瞅他,不说话。
容凛只好也不说话。
容凛不是没见过美人的人,且不说他父皇在时,其后宫虽称不上庞大但也各色争春,更不提他登基后,那一帮或争先恐后、或欲语还休在他跟前露面的殊色丽人。
但美人与美人之间的差别,却在伊人刹那现身之际,天然分开成了皓月与萤火。
就像现在,陈淼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甚至还没有冲自己撒娇,容凛心里就已经生出了要为她抚平一切的冲动。
容凛简直要为此叹气了。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可当人皇一朝求得,这是幸,还是祸?
有的时候,容凛都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根本不曾存在过,他数次在恍惚间再深刻不过地意识到,在陈淼面前,他原来真的并不特殊,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俗男子。
想通的那一刻,容凛如遭雷击。
任凭容凛心里当初如何说服了自己,骗得自己求个心安理得:毕竟绝世殊色无主,便只能在滚滚红尘中随波逐流、任人宰割,美人如霸刀、如祸水、如邪魔。
而他是人君。
但他是人君。
所以容凛心里其实再清楚不过——美人何辜,人生邪念罢了。
于是,容凛偶尔也会受到些许良心的折磨。
而此时此刻,这份良心在陈淼的坦白下,一时间更短暂达到了顶峰——
陈淼低着头,顺着容凛腰间的玉封,去拨弄他玉佩上的穗子,声音显得闷闷不乐:“阿爹以前……以前都不怎么让我出门的……”
容凛心思转了几转,轻轻揽过小姑娘柔软的腰,温声说:“这样啊……嗯,那淼淼也可以同孤讲一下,这其中的缘故。”
实则心思明了如他,自然在陈淼话一出口,就全然想通了其中关节。
小姑娘咕咕哝哝,半天才吞吞吐吐地把话说完:“阿爹、他就是,怕我会遇到……诚意伯府那种事吧。”
倒是她自己,以前虽然听话,但其实并不太真的理解——那时候,陈淼还不懂得何谓权力从上至下彻彻底底的压制。
陈淼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对着容凛的眼睛,说:“陛下是个好人。”
容凛被她依赖又信任的眼神瞧得心头发软,不禁抬手轻轻抚了下她的鬓发,怔忪后又笑:“淼淼怎么总是这么说?”
“不过,”容凛的语气在面对陈淼的时候,依旧很温和,态度依旧像是再天经地义不过,“孤都要承认,总是这样被淼淼认可夸奖,孤都会觉得很荣幸,也很开心。”
他的眼神又庄重,又温和。
陈淼觉得自己又一次被他的眼神击中了。
陈淼忍不住有些出神:啊,她是不是很肤浅啊——
但陛下就是很好看、很好看啊!
陈淼笑了一下,眼如弯月,出奇动人,一个眨眼仿佛便散尽了人间烟火。
容凛忍不住也跟着提起嘴角,他想,也许当年褒姒喜听裂帛之声,周幽王也是这般含笑看着的。
……还好陈淼不是褒姒。
被暗自庆幸不是褒姒的小姑娘认认真真地解释道:“第一次见到陛下那天,因为……大概看我有些害怕,陛下紧接着便把眼神避开了。”
而容凛这一下意识的举动,却令当时内心惶惶的陈淼,突然感觉一阵心安。
大概也是在那时,她在尔后与那微微炙热的眼神重新对上时,只觉得自己心里仿佛也飘起了片片桃花。
陈淼瞪着倔强又清亮的眼睛,长睫开合间眼波轻泻,瞬间便有无边丽色荡漾而过。
小姑娘出其不意地贴了一下容凛浅色的嘴唇,然后在后者的怔忪中,认认真真地道:“我喜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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