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凶喜(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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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军从问询室里撞了出来, 突然涌进大脑的种种认知让他头痛得像要裂开。他双手死死抓着头发,肩膀挤压在墙壁上。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在还未见到尹灿曦之前,他就听人说过尹家的三女儿特别叛逆, 恨家里重男轻女, 书没读完就跟家里断绝了关系,一个人去外面闯荡。
尹家另外两个女儿和家里关系也很淡漠, 成年后嫁了人,已经不在周屏镇生活, 只剩下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在玻璃厂里混饭吃。
后来又听说尹家三女儿回来了, 尹家那对老夫妻逢人便说自家女儿孝顺又有出息, 在外面赚了很多钱,全都拿回来接济弟弟,给父母养老。
广军就当笑话听, 直到那天, 在女朋友的催促下, 走进尹灿曦的化妆品店。第一眼,他就沦陷了。
尹灿曦很漂亮, 化着并不浓烈的妆,竖着高马尾,眼尾挑高, 清纯又不失风情, 随意瞥来的一眼让他想到了某个已经不存在的人。
尹灿曦身上更有一种有别于周屏镇女孩的气质。他打听过, 尹灿曦以前在滨丛市生活, 那可是个大城市。
原本, 他在大学毕业之后,会留在灰涌市。和滨丛市一样, 灰涌市也是大城市。但那件事让他惊慌失措,家里又催着他回去,说工作房子全都安排好了。他回到周屏镇,换了不少女朋友,她们美则美矣,却都是附庸着他的菟丝花。
尹灿曦一出现,其他女人在他眼里便黯然失色。他用钱打发了哭哭啼啼的女朋友,对尹灿曦展开追逐。尹灿曦与他若即若离,既不明确答应,也不拒绝他的约会邀请。
每次见面,尹灿曦都化着精美的妆容,身上带着让人迷醉的香气。他尤其喜欢尹灿曦的眼妆,还曾问过尹灿曦以后能不能都化这种眼妆。
尹灿曦开玩笑似的问:“你的哪位前任也化这样的眼妆吗?”
他像被一盆冷水浇下。而尹灿曦却哄他:“我说着玩呢,你生气啦?”
那之后不久,尹灿曦正式答应成为他的女朋友。
他们的感情进展得飞快,他承认自己有些为这个女人着魔了,这种感觉在离开灰涌市后再未有过。他与尹灿曦在一起时很快乐,而这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的女人又像一只飞鸟,不知哪一天就将从他的视野里飞离。所以他迫切地想要结婚,用契约这种光明正大的方式将她束缚在自己身边。
卢旭当然是大发雷霆,广永国也很不赞同,但他不在意。他觉得自己有一点和尹灿曦相似,那就是和家人都不亲。他问过尹灿曦,为什么尹家那么重男轻女,还要回来当“扶弟魔”。
尹灿曦反问:“为什么你不喜欢广家,还不肯离开。”
所以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此时此刻,广军才从恋爱脑里陡然清醒,他一厢情愿的一见钟情,很可能是尹灿曦编织的罗网!
走廊尽头传来清脆的高跟鞋声,由下至上,越来越近。广军站直身子,头晕目眩地看过去。在摇晃而扭曲的视野里,一个穿着烟灰色大衣的女人信步走来,空气中飘浮起他熟悉的香水味。
尹灿曦化着上挑的眼线,只是浅浅地睨了他一眼,那眼神含着说不尽的鄙薄和仇恨。
“尹灿曦!”广军猛然回神,“你想害我?”说着,他就朝尹灿曦冲去,却被海姝迅速挡过,锁住肩膀和双臂。
尹灿曦哼笑一声,“怎么,你现在才发现?那你猜,我为什么要害你?”
广军喘着粗气,却说不出话来。
尹灿曦转向海姝,神情悲戚又平静,“海总,我考虑好了。与其看着这样的垃圾去死,不如让他面对他的恶行,让法律和道义来审判。”
广军吼道:“你说什么?你要干什么?”
尹灿曦根本不看他,“我要向警方举报,我的丈夫广军大学期间谋杀了灰涌大学的女学生许巧!”
天崩地裂的刺耳响声在广军脑中炸开,他狂怒喊道:“不是我!我没有!你污蔑我!”
派出所民警已经上前,牢牢束缚着广军。
尹灿曦说:“海总,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选择这种男人吗?我现在回答你,我为了找到证据。”她拿出一串钥匙,“证据就在这里。”
广家有很多套房子,尹灿曦带海姝去的这套却是厂区的老房子,广家人早就不在这里住了,刚开始交往时,广军带尹灿曦来过几次。
“其他人都不来,这儿是我的私人空间。”广军得意地给尹灿曦展示他从小搜集的玩意儿,说有时觉得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时,就来这里坐坐。
尹灿曦偷了备用钥匙,在一个不起眼的箱子里,找到两双女士鞋。
“海总,就是这些。”尹灿曦抱臂站在门口,“我看过许叔叔的给许巧拍的照,这双高跟鞋和许巧脚上的一模一样。许叔叔说,那是许阿姨生病前买给许巧的,因为她上大学了,是个大姑娘了……”
尹灿曦说不下去了,眼泪模糊了视野。她慌忙擦去,似乎是不想弄花眼妆,“这房子里还有很多广军的秘密,你们继续搜吧。我不会检验,但我知道你们肯定能验证那就是许巧的鞋。”
搜证工作立即展开,除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两双女士鞋,刑侦一队还找到了早已过期的口红、粉底液、丝袜、女士内衣等物品。
程危一边封装一边说:“收集这么多女士用品,这人像个变.态。”
针对许巧失踪这桩陈案,隋星已经在市局拿到了正式的调查令,警方立即去广家的其他房子搜查。卢旭彻底慌神,拦着警察不让进,“你们查什么?我儿子还在你们手上!你们还想查什么?我儿子没有犯罪!我们家更没有!”
海姝出示完整的手续,“卢女士,广军在大学期间涉嫌杀害许巧,请不要妨碍警方执行公务。”
卢旭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队员们对广家房屋进行搜查时,程危正在对当年分局采集的足迹建模,提取女鞋、内衣等女士用品上可能留存的信息,以期证明女鞋的确属于许巧。
搜查过程中,海姝注意到广永国没有出现。广军的大哥讷讷地说,市里有个会,父亲代表玻璃厂去参加,要半个月之后才会回来。
海姝核实到,广永国的确是去出差。但她挑了下眉梢,这个时间点,未免太巧合了些?
因为时间过去太久,物品的归属鉴定比较困难,但经过建模和许修的指认,高跟鞋基本可以确定,的确是许巧失踪前丢失的那一双。
海姝将鞋子放在广军面前,他眼中立刻爆出兴奋的光,若不是海姝反应迅速,他简直要扑在鞋子上。
两名刑警将广军按在审讯椅上,海姝将高跟鞋挪到他抢不到的位置,“这是许巧的鞋,为什么在你那里?”
广军脸上浮现着不受控制的狂热,就像一头看见红色的牛。他气喘吁吁,“是那个贱.人带你们去的?”
海姝说:“回答我,许巧的鞋,为什么在你手上?”
广军骂道:“那个贱.人!她也该死!”
海姝说:“也?尹灿曦该死,还有谁也该死?许巧?”
广军突然往后一倒,瘫坐在椅子上,“你们不是都查到了吗?还来问我干什么?”
海姝轻蔑地笑了声。
广军不善地看着她,“你笑什么?”
“笑你颠倒了一个逻辑。”
“什么意思?”
海姝说:“许巧在十年前就已失踪,我为什么要现在来重启调查?”
广军再次坐直,恐惧逐渐浮现在他的眉间。
海姝说:“看你这反应,应该已经想明白了吧?我重新调查许巧案,是因为你的好兄弟万泽宇死了,还死得那么凄惨,你看到他的一刻,为什么那么害怕?因为你想到了你们一起谋害许巧!你以为有人来找你们复仇!第一个是他,下一个就是你!”
广军大吼一声,浑身战栗,双手握在一起,作出作揖的姿势。
“我也可以不调查许巧案,那又不是我的案子。”海姝凑近广军,“但你真的不希望我查下去吗?我把你放出去,你还能安安稳稳地生活吗?你就不怕像你的好兄弟那样,被砍掉四肢和脑袋,埋在熏桶里吗?”
广军喊道:“凶手就是尹灿曦!你们去抓她!”
海姝却沉默地看着广军。
安静在这样的气氛中比争吵更加让人心焦,广军的心跳从峰值回落,他渐渐发现自己刚才那句话不仅暴露了太多,而且海姝的反应似乎在暗示着他——尹灿曦不是凶手。
看不见的蜘蛛才是最可怕的。
现在,他、尹灿曦,甚至是警方,都看不见那只蜘蛛!
“不是尹灿曦……不是……”广军惶惑道:“那会是谁?”
海姝耸了下肩,“这还需要你知无不言。”
广军木然地摇头,嘴巴几次张开,都没能发出音节。
海姝没催他,起身离开审讯室。
一天后,程危和隋星那边又传来新的消息,那支过期的口红是大一时,许巧的室友们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小青记得许巧不小心摔了口红一下,口红管上有一个小小的磨痕。
这些虽然不能作为直接定罪的证据,但在证据链中却很重要,对审讯也会起到作用。
海姝晾了广军两天,带着一项项新的物证来到广军面前时,广军的心理防线几乎已经崩塌了。
“我不是故意害死她!是她不乖!我也没办法!”广军像个低等动物一般哀嚎,从听到“她不乖”时,海姝就情不自禁一阵恶寒。
广军供认,自己在初中时,视线就无法从许巧身上挪开。
没有男生没议论过许巧,她那么高挑漂亮,那么明亮张扬,成绩又好,周围总是围着叽叽喳喳的女生。但广军的注视一直非常隐蔽,他从不参与男生们对许巧的讨论,只是在她经过走廊时,余光悄然投过去。他最喜欢看她殴打那些顽劣的男生,他忍不住在心中为她叫好,并幻想有一天挨揍的变成自己。
其实这也是很简单的事,只要他也去欺负女生,热衷保护女生的许巧必然挺身而出,就像不久前暴揍那个无法无天的万泽宇。
但他不敢。倒不是不敢和女生起冲突,是不敢被太多人注视,他更喜欢生活在阴影中,只有他能观察别人,别人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
可这也不能如愿,他有个有权有势的父亲,在周屏镇,他天生就获得比同龄人更多的关注。这让他更加畏首畏尾。
中考之后,他知道自己必然被送到市里读高中,他满心期盼许巧也考到市里来,许巧的分数很高,考上实验三中完全没有问题。但开学之前,他还是失望了,因为他从别人口中得知,许巧虽然分数够,却选择去县城读书。
他第一次对许巧产生了某种说不清的鄙夷,类似于——女的就这样,不肯离家太远,没出息。
但鄙夷归鄙夷,他还是忍不住想见到许巧。他一次次以家里有事为由,向班主任请假,坐长途汽车回到县城,却不再转车回周屏镇。他守在县高中门口的巷子里,盼着许巧出来。
许巧又长高了,马尾的位置向下挪了挪,总是和同学一起出校门,吃麻辣烫、酸辣粉、炸年糕……
许巧身边有时还有男生,这让他相当不快。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个男生身上,以至于忽略了也有人盯着他。那个秃头的纪律主任冲他跑来,他吓得拔腿就跑。那天回到市里后,他被一种很粘稠的情绪所笼罩,恶心得吐了出来。
要怎么赶走许巧身边的男人呢?要怎么让许巧只属于自己呢?
这个问题直到高中毕业,他也没有找到答案。因为他还像初中时那样胆小,不敢从安全的阴影中走出来。
上大学后,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一半,许巧考到了市里来,他和许巧之间只隔着二十来分钟车程的距离,他随时可以出现在许巧面前。
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万泽宇的家垮了。
他对万泽宇向来没有什么好感,还因为初中时许巧和万泽宇打的那惊世骇俗的一架,隐隐嫉妒万泽宇。但广家和万家关系却不错,两家狼狈为奸,万家开货车的那两兄弟死了,广家更是把万泽宇当儿子看待。
……不过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他那时这么想。
大学是个全新的天地,灰涌翻译学院和职校体校也没太大区别,开学第一天就有人打群架。潜移默化中,他那些过去只敢藏着的恶劣被激发了。这里的男人都很自信,觉得全校的女生都围着他们转,外校的女生也欣赏他们。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跟着自信起来——我有钱,长得也还行,温柔,不爱好暴力,我成年了,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追求许巧?
他一改过去的偷窥,来到灰涌大学,约许巧吃饭。但因为性格和习惯作祟,他还是无法当着别人的面出现,他小心翼翼地躲在许巧会独自经过的地方,做贼一样。
后来他发现,也许正是因为他太像贼,许巧对他印象不好,得知他是同乡,只是客气地打了招呼,没有和他共进晚餐。
他不甘心,时不时就去看许巧。大学比高中方便得多,任何人都可以进出,没有碍事的纪律主任,他看见许巧打篮球、参加辩论、主持文艺晚会,他听见网络工程学院的男生们说她是“女神”。
他嫉妒得快要发狂,忍不下去,再次约许巧,许巧眼中却流露出厌烦。
他承认,他感受到了挫败。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闯入他的生活中,这人就是万泽宇。他对万泽宇的印象还停留在混混恶霸上,但再次见面,万泽宇却变得礼貌谦逊,请他吃饭,说自己在广家的帮助下重新经营父亲留下的事业,今后会常来市里进货、谈生意,需要他的帮忙。
他并不想与万泽宇深交,他们不是同一类人,但很显然,万泽宇来找他有广永国的授意,他也懂了些人际交往里的人情世故,和万泽宇做起表面兄弟。
万泽宇每次进货都会联系他,住在他租住的房子里。万泽宇很会聊天,简直像个交际花,次数多了,他也没那么看不上万泽宇了,有一次聊到以前打架的事,他说漏了嘴,让万泽宇看出他对许巧有意思。
万泽宇就像发现了新大陆,“哥,你行啊,居然打那女的的主意。我帮你搞到手吧。”
他赶紧拒绝,不让万泽宇做多余的事。
不久,许家传来噩耗,许巧的母亲肾病住院,需要换肾。许巧的生活一下子被改变了,打工赚钱、照顾母亲成了她最紧要的事。
他知道许巧所有打工的地方,起初他接受良好,因为那都是很普通的打工场所。他也理解许巧需要钱。但后来,许巧为了钱,居然去当模特,去会所陪酒!
他瞻仰了多年的圣光好似突然土崩瓦解,变成一滩臭不可闻的烂泥。许巧怎么可以穿成那样去给男人们看?怎么可以半夜出没在男人的手臂间?
他咬牙切齿,他快要疯了。
这事万泽宇也知道,对他的着急万般不解,“这不是你出手的最好机会吗兄弟?你直接把钱拍她面前,让她来伺候你不就完了?”
不,你根本不懂!他心里如此想着,却忍不住在许巧下班后堵住她,质问她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工作。
许巧满脸疲惫,似乎和他争论的力气都没有,只想赶去医院。
他更加愤怒,那段时间,他开车去过灰涌大学几次,说自己可以帮许巧。许巧太需要钱了,上了他的车——后来他最后悔的就是开车去接许巧,万一被人看到了捅给警方,那后果不堪设想。所幸好像没人注意到他和他的车,许巧死后,警方也从未找过他。
他哀求许巧不要再去会所工作,说伺候那些男人有什么好,不如伺候自己。许巧怒不可遏,甩了他一巴掌。他破口大骂:“你在高贵什么?你没听见你们学校的人怎么传你?”
他不懂许巧为什么看不上自己,即便需要钱也看不上自己。畸形的爱变成了恨,在许巧周围的流言因为室友们的努力而逐渐平息时,他成了流言传播的原点。
和无数卑劣扭曲的男人一样,他信奉得不到就毁掉。
他打听到许巧似乎是跟着一个老板,他的怒火达到顶峰,强行将许巧拖入车中。深夜的街道,没有监控的角落,没人知道许巧就这么消失了。
他将许巧关在自己的租房里,发现许巧包里居然有治疗X病的药!他疯了,逼问许巧是怎么回事,许巧争辩说是会所发的,只是为了预防,但他不信!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他要许巧死!一定要许巧死!
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他杀了许巧,那怎么处理尸体?警察一定会找到他!
不杀死许巧也难解他心头之恨,这个女人背叛了他!这个女人太脏了!
正巧万泽宇又来进货,发现了许巧。事已至此,他也不瞒万泽宇,问万泽宇怎么办。
万泽宇想了想,“兄弟,你们家帮我这么多,我还没报答你。你真想她死,我有办法。”
他们将许巧带到当时还是市郊的白林村,灌了大量酒,然后从山上推下去,万泽宇还下去确认过,她已经没气了,她摔下去的姿势,也很像是自杀。
大雨瓢泼,冲散了山沟里的痕迹。他无暇去思考万泽宇为什么杀人这么熟练,这么没有心理负担,那段时间他过得非常痛苦,看见学校里的保安都会躲开。
万泽宇让他放宽心,说自己选的地方绝对偏僻,根本没有人会从那里经过。等个一年半载,就算有人发现了尸体,那里也早就没有他们的痕迹了。警察找不到他们头上了。再说,许巧也很“争气”,那姿势一看就是自杀的。只要悄悄散布许巧染病的谣言,大家自然会相信许巧真是自杀。
事实还真让他们如了愿,警方始终没能找到白林村,村里也没人发现山沟里的尸体,而校园里关于许巧的谣言满天飞,校方和警方拉锯,不久,迫于压力,关于许巧的调查停了下来。
他们安全了。
毕业后,广军犹豫是否留在灰涌市,如果没有许巧的事,他一定会留下,花花世界,自由自在,怎么都比周屏镇这种小地方好。但他在这里杀过人,虽然警方没能破案,但将来呢?万一呢?
而就在那时,家里提出让他回家,说已经在玻璃厂给他安排好工作。他内心虽然一百个不情愿,还是回去了。起初几年,他逐渐将许巧的好些私人物品带回周屏镇,宝贝似的藏起来。
那个“肮脏”的女人死了,不存在的女人又成了他圣洁的信仰。
当他看到尹灿曦时,他为她的面容着迷,时间已经让他自大地忘了曾经谋害的性命,他要开始追逐新的恋情了。
审讯室里,广军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尹灿曦来复仇……就是她杀了万泽宇!她还要杀我!她到底是谁?她为什么知道是我们!”
审讯室外,尹灿曦却抽着一根烟,“凶手不是我,我也不知道凶手是谁。”说着,她笑着将烟举起来,“但我向他致敬。”
海姝的视线从她扬起的眼尾转移到她的眸子里,那里溢出悲伤,像正在无声地哭泣。如同一个微笑的人,高扬的唇角挂不住落下的眼泪。
她游离在这两桩命案之外,却又似乎是其中的参与者,她并没有完全洗清嫌疑,但此时,警方没有拘留她的理由。
从走廊经过的人都看着她,她明艳又耀眼,她的身后,隔着一堵墙,她的丈夫正在用最恶毒的词语咒骂她。
海姝左手搭在她的后背,“请你喝点东西。小小。”
第22章 凶喜(22)
22
小小这个称呼让尹灿曦露出迷人的微笑, 转身时却仓促地在眼睛上抹了抹,“好啊。”
小孩们在商业街上放着鞭炮,甜品店的风格照搬市里的文艺范儿, 不伦不类。海姝端着餐盘落座, 尹灿曦正看着灰不溜秋的窗外景象。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尹灿曦摆弄着餐具,“这些年来, 我为一个目的而活,那就是找到那个害死许巧的人。”
如果将小小一年级以前的生活比作一栋潮湿的老房子, 那么许巧就是照进来的午后阳光。
也确实是在又一个被欺负的午后,许巧用扫把赶走了恶心的男生。小小从不知道, 阳光原来像金子, 那么明媚。
她和姐姐们住在家里最差的一间房,她虽然有自己的床,但一半空间堆满了棉絮, 她时常怀疑自己会掉下去。
大姐没什么脑子, 总是骂骂咧咧, 二姐阴沉,她们都不喜欢弟弟, 恨父母偏心,也不喜欢凑数的她。她穿着补了一截又一截的衣服,习惯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丑女孩。她不喜欢家里的任何人, 也不需要他们喜欢。
她只想早早长大。
但她被许巧救了, 镜子前的她多漂亮, 虽然头发像男孩一样短, 但别着珍珠发夹, 怀里抱着雪白的小兔子玩偶。
啊,原来我不是丑女孩, 原来我是这样的。
她没有带走许巧的裙子和小兔子,因为会被家人发现。但发卡不会,她小心翼翼地藏着它们,等待下一次去许巧家的机会。
许巧不仅给她裙子穿,还和她说了很多她一时不明白的“大道理”。每一个女孩都是美的,儿子不比女儿高贵,女孩一定要努力,该展示自己的时候决不能退缩……
她通通记下来,上初中之后,她已经是班里很引人注目的存在了,但她瞧不上那些咋咋呼呼的男生,她一心要像许巧一样,到大城市里去。父母时常责备她,说她不懂得照顾弟弟。她充耳不闻,她没有流着家族的血吗?凭什么要让她来照顾弟弟?
大姐二姐先后离开周屏镇,被父母斥责被白眼狼。大姐有次回来收拾东西,摸着她的头发,说:“姐顾不了你,姐也不是什么好人,希望你像姐一样,当个白眼狼。”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过许家了,许巧初中时就忙得像只陀螺,她无意去打搅,过去那些年避着旁人的“改造”,已经让她脱胎换骨,她的抽屉里放着她们用过的发卡,那就像女孩之间纯洁的信物。
她相信自己会成为许巧那样的人,尽管她的成绩着实算不上好。
可是一切理想破灭在得知许巧“自杀”的那天。那时她正在县高中念书,学校封闭式管理,许巧失踪很久之后,她才从父母的闲谈中得知许巧“自杀”了。
他们还说,许巧是自己不检点,害了那样的病,没脸再活下去。
她不相信,可是她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人,又能怎么样?
她跑去许家,但许家已经不再住在周屏镇,灰涌市那么大,她找不到那对善良的、苦命的夫妇。
“不读书了?你疯了?”母亲一个耳光刮在她脸上,弟弟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傻笑,她已经收拾好了不多的行囊,冷心冷肺地站在家里的客厅。
她也成了和大姐二姐一样的白眼狼,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家。
起初,她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要怎样才能查清楚许巧死亡的真相。她甚至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躲在暗处的人会发现她的存在。
她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当警察。警察可以接触到最多的线索,只有警察能合法地追凶!
但是她考不上警校,想先当协警,没人要她,她太小了,又是女孩,男人们抢去了她想要的工作。
父母知道她在灰涌市,隔三差五找上来,要抓她回去,她在灰涌市像个无头苍蝇般乱撞,找不到线索,也摆脱不了父母。她最终只能离开,四处打工,来到滨丛市。
“我发誓在滨丛市遇到你只是个意外,我当时不是特意接近你,我也不知道你能帮到我。”尹灿曦的目光很坦然,“我那时为生计发愁,是你给了我一条新的路。”
歪打正着,尹灿曦给海姝当了线人后,发现这比考警校、当协警更好,她观察海姝,学习海姝的分析方式,领会到不少一线刑警才熟知的查案方式。
她像个举一反三的学生,将许巧案的细节放入框架中,她觉得自己好像看明白一些东西了。
回到灰涌市,她先去看望许修,许修已经不记得她了。她说她是小小,许修对这个称呼有印象。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到许巧。
她又接近许巧的同学、室友,警方排除掉的人她不再去关注,将注意力放在警方的盲区。有个人闯入她的脑海,万泽宇。这人已经是周屏镇的风云人物,曾与许巧起过冲突。而万泽宇有个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广军。
当她给自己化上酷似许巧的眼妆,广军露出复杂的神色,她就明白,自己可能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是警察,不需要切实的证据,也不需要程序正义。”尹灿曦说:“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一定有问题。”
海姝说:“拿到线索后,你本来打算怎么做?”
尹灿曦笑道:“没有发生的事就是没发生,谁知道呢?”
“你邀请我……”
尹灿曦打断,“那也许是我最后的挣扎?随便吧,我也说不清。我在赌,赌你会不会来。你来了,我会将证据交给你。但你那么忙,更可能不来,那我就以我的方式复仇。”
海姝凝视着尹灿曦,片刻道:“只有这些吗?”
尹灿曦:“你指的是?”
海姝沉默。她有种难以捕捉的感觉,尹灿曦并没有说出全部,而她暂时想不出尹灿曦还有什么隐瞒。
须臾,尹灿曦开口,“万泽宇这个人不简单。但他背后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对,万泽宇。海姝想起广军的供述,万泽宇轻描淡写就说出做掉许巧这样的话。这绝不是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广军没有在这件事上撒谎的话,万泽宇就是个远比广军残忍的人。
这算不上ЅℰℕᏇᎯℕ一次愉快的下午茶,海姝说:“广军已经交待了抛尸的具体地点,你想去看看吗?”
尹灿曦沉默半分钟,苦笑着摇了摇头,“海总,等找到她的……她的尸骨,你会告诉我吧?”
海姝理解尹灿曦不愿意去看的心情,临别时告诉她,因为她与案子的关联,她暂时不能离开警方的视线。尹灿曦点点头,“我不会走,我还要等她回来。”
此时在灰涌市,隋星已经赶到陈湾区分局,和老徐、十几名分局的队员一同出发,去广军交待的白林村西南面山沟。那里现在已经和城市融为一体,不再是村庄。
老徐明显很激动,眼中迸发着精光,许巧这案子在他手里烂了十年,如今终于出现了侦破的曙光。他现在的搭档也参与了当年的侦查,心中满是感慨。隋星看着这帮“老家伙”,恨不得车子开快点,再开快点。
刑警们一到地方就忙活起来,确定方位、勘查,警犬也全都放了出去。夜幕降临之后,隋星本想等到天亮再继续搜索,但老徐憋着一口气,已经查到这个份上,停下来比加班更难受。
次日清晨,朝阳将山谷染成金色,搜索终于有了发现!警方在山沟中找到了一个被埋多年的皮革包。以皮革包为中心继续勘查,又发现了一瓶药。
对比广军的证词,这里应该就是许巧遇害的地方,但尸体去哪里了?
土壤、包等物证被立即送到陈湾区分局做检验,老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这怎么回事?人在这儿死了,但尸体不见了?”
海姝得知白林村的情况,思路也顿时卡住了,连忙问:“土壤鉴定结果出来了吗?”
隋星紧皱着眉,“晚点才能出来,我马上要去见许修。”
本应出现的尸体没有出现,警方的棋盘上像是多了一枚搅乱的棋子。海姝尽量冷静,“行,我再去审广军!”
“尸体不在那里?”广军声音都劈了,眼珠在眼眶里直颤抖,“怎么可能?谁带走的……是万泽宇!肯定是他!他做了多余的事!”
海姝沉默。广军此时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他似乎真的没有想到许巧的尸体不在山沟里。从他的角度出发,只能是万泽宇在后来某个时刻转移了尸体。
“对!对!他把尸体弄走了,所以招来了尹灿曦那个贱.人!”广军喊道:“不然她为什么知道是我们!一定是这样!”
“你先冷静。尹灿曦那边我会再去问。”海姝说:“现在我要你再回忆一次,你和万泽宇是怎么杀死许巧。”
广军大口呼吸,几乎是说两三句又停下。海姝听得非常认真,在脑海里将他此时的陈述和上一次做对比。两者没有明显冲突和矛盾。那天下着大雨,广军多次提到万泽宇说,他们留在现场的痕迹会被雨水冲刷掉,连老天爷都在帮他们。万泽宇还警告广军,今后不管有多不安,都绝对不能来这里确定尸体的情况。
“他警告我,但他自己去了!”广军差点喘不过气,“他该死!他还想害死我!”
海姝又问:“你确定,那天只有你和万泽宇在现场?”
广军愣住了,半天才反问:“为什么会有其他人?如果有其他人,他为什么不报警?不勒索我们?”忽然,他抽起气来,“她根本没死!她回来找我们报仇?她和尹灿曦一起!”
海姝摇摇头,不,这不合理。
得知隋星没有找到尸体,她第一反应也是许巧没有死,被什么人救了,或者自己挣扎出了一条生路。这样一来,万泽宇的死就有新的解释。
但细想之下,根本说不通!
许巧为了救母亲,宁愿去夜店打工,她如果还活着,又怎么可能十年躲在暗处,任由母亲死去,父亲艰难求生?
她在那个雨夜就已经悲惨死去,但她的尸体被某个警方不知道,凶手也不知道的人转移了。
广军一口咬定尸体是被万泽宇转移,是因为广军只能想到万泽宇。可万泽宇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海姝独自待了一会儿,找到尹灿曦。
“找到……她了?”尹灿曦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和忐忑。
海姝观察了尹灿曦一会儿,才说:“她不在那里。”
尹灿曦茫然地张了张嘴,几秒后说:“不在?什么意思?”
海姝说:“她的尸体,不在广军交待的地方。”
尹灿曦瞳孔缩小,抿了抿唇,“广军撒谎了?”
海姝说:“但我想不出广军这时候撒谎的理由。”
尹灿曦摇着头,“抱歉,我现在有点乱……怎么会不在那里?”
海姝故意问:“你去看过她吗?”
“我?”尹灿曦说:“海总,你又在试探我。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海姝转过身,好一会儿才说:“抱歉。”
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在灰涌市,隋星接到了许修,他看到被警方带回的面目全非的包,顿时老泪纵横。
隋星问:“这是许巧的东西吗?”
许修抽泣着点头,“是她的,我认得出来!”
晚些时候,土壤和药物的鉴定结果出来了,药片和当年分局在许巧宿舍找到的药一致,是同一批。而土壤中没有发现人体腐烂后分解的物质。
老徐拿着报告,沮丧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捶着头,“人到哪里去了?”
“我觉得有两种可能。”隋星正在与海姝打视频电话,“广军没有说实话,他们根本没有在白林村杀死许巧。”
海姝道:“许巧活着,这不合理。”
隋星说:“是,广军撒这个谎也没有什么意义。那就是第二种,在他们离开之后,立即有人带走了尸体。不,不一定是立即,但必须是在开始腐烂之前。”
“尸体很快被转移,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一直没有村民报警。”海姝神色有些凝重,“但这人会是谁?”
陈湾区分局继续在白林村排查,遗憾的是村民们对十年前的事没有任何印象。许修也想不到谁会转移掉女儿的尸体。一时间,原本已经打开一条缝的门又被关上了。只有广军一个人笃定是万泽宇坏了事。
尹灿曦主动来到市局,精神看上去很不错,“说不定她还活着。”
海姝挑了挑眉,“你了解她,你知道这是最不可能的情况。”
尹灿曦却笑道:“谁知道呢?也许她身不由己,不能再次出现在许叔叔面前?”说着,尹灿曦竟是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不然她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万泽宇会死成那种样子?”
“是她回来复仇了啊!”尹灿曦的表情中多了一丝癫狂。
“你……”海姝有些话想说,但此时看着尹灿曦,到底把话咽了回去。
尹灿曦回过头,“海总。”
“嗯?”
“这个镇里还有很多龌龊的秘密,你确定要继续查下去?”
海姝问:“你想告诉我这些秘密?”
尹灿曦却摇着头倒退,双手轻轻举起,像是一个懒散的投降姿势,“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没能成功复仇的普通人。”
派出所走廊,温叙哼着走调的歌,经过刑侦一队临时办公室时斜着身子往里一瞅,看见海姝抱臂站在白板前的背影。
“海队,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海姝转过身,摘下耳机,“温老师。”说完注意到他放在桌上的打包口袋,“你不也没回去?”
“我不一样,我饿了出来觅食,卖东西的地儿离派出所近,我干脆带过来吃了再回去。”温叙笑嘻嘻的,“省得把我房间弄臭。”
海姝看了看,他买的是麻辣烫,却有两份,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人能吃完的。笑道:“这是给我带的?”
温叙:“啊,顺手的事。”
海姝领了好意,也没说穿其实这就是温叙故意给她加餐。镇里冬天格外湿冷,派出所的空调又不大顶用,海姝站着想了半天案子,手脚都有些僵了,来一份麻辣烫简直是救命。
温叙那份不太多,作料也比较清淡,尝个味道而已。他几口吃完,起身看向白板,上面的线索又多了几条,乍看混乱无章。
海姝对温叙一直十分好奇,他喜欢乐呵呵地嘲笑同事,却总是在一些很细微的地方给与人照顾,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但又把别人注意不到的事记在心里。这样的法医,有什么故事呢?
海姝就像翻开了一本有趣的书,想要赶紧知道最后一页的谜底。可这本书不是正儿八经的名著,只是地摊上捡来的闲书,花费时间看闲书免不了产生负罪感,更何况现在还有无比紧要的案子。
海姝加快速度解决掉麻辣烫,把两个口袋都拿出去扔掉,回来时温叙已经在收拾桌子了。
“不好办啊海队。”温叙又丧气地打起退堂鼓,“许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你那个线人尹灿曦,她有杀死万泽宇的动机,但不在场证明太硬,基本没有作案可能,我们手上多了许巧这桩陈案,但对万泽宇案来说,做的是无用功,凶手隐形了。”
海姝笑笑,“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暂时把许巧放一放,我刚才理出了不少万泽宇的疑点。从这些疑点来发散,应该找得到突破口。”
“哦?我也听听。”
海姝正色道:“第一是万泽宇向广军所表现出来的残忍,尹灿曦也间接表达了这一点。我怀疑他在杀死许巧之前,手上就有命案,不然不会这么轻易地怂恿广军动手。”
“第二要结合袁衷和万泽宇的关系,我们之前不是推断万泽宇和袁衷有某个秘密,共同做了某件事吗?万泽宇杀他是为了灭口。那在许巧之前,万泽宇所犯下的命案,袁衷是不是就是那个参与者?第一点和第二点有可能连接起来,也可能彼此无关。”
“还有就是万泽宇他妈刘琼表现出的恐惧,对亲生儿子的恐惧,对自己家乡孔云镇的恐惧。那个被灭门的罗家,棺材里的镣铐来自孔云镇,刘琼看到锁链的反应很不正常,她好像明白它们代表着什么。”
温叙说:“其实刘琼是最合适的突破点,但是她极力逃避警方,什么都不肯说。”
海姝点头,“老人家了,身体也不好,不能强迫她说出点什么。只有一直盯着,时不时给与刺激。但也不能将希望放在她一个人身上,还得找找其他办法。”
温叙问:“你有方向了?”
“尹灿曦说她邀请我来参加婚礼,是一次赌博,赌我来不来,我来了的话,她会把证据交给我。但她后来又说,周屏镇有太多秘密。她知道的很可能不止许巧案的真相。”海姝双手揣进长裤的口袋里,踱了几步,“另外广永国这个人也值得注意,我怀疑他早就知道广军不正常,也知道广军杀了许巧。”
温叙轻嗤一声,“这些人是在玩剧本杀吗?拿着牌到处骗人,就是不说真相。”
“所以只能由我们来揭露真相。”海姝说:“明天我打算再去一趟老车间。万泽宇在那儿杀了袁衷,当年熔炉里发现的尸骨可能是被灭门的罗家人,说不定那里还有什么线索,只是上次我们只是盯着袁衷,错过了。”
温叙双手放在眼睛上,作呜呜状,“好辛苦啊!好想辞职啊!”
海姝被他这模样逗笑了,“打起精神,破了这案子,我们就可以安心过春节了!”
一听过春节,温叙蔫得更厉害,“海队,你这是初来乍到,还不熟悉我们刑侦一队的情况啊。”
海姝:“哦?”
温叙:“这个春节怕是过不好了,周屏镇这个案子破了,市里还有更大的麻烦等着我们。过什么春节,我就希望熬到三月份,能贴着你们伟大的女同胞过过妇女节!”
海姝想起来了,“是那些失踪的大学生吧?隋星给我说过。”沉默几秒后,海姝又说:“许巧也是失踪的大学生,这是个共同点。”
一看海姝充满探索欲的表情,温叙就捂住胸口——但他的紧张和惊讶有明显的伪装嫌疑,“我的海队,你不是打算一心二用,这头还没解决,就拿起那头吧?”
海姝说,“反正都是刑侦一队的案子,今天既然说到这儿来了,那正好,你给我讲讲,我换下脑子。”
温叙苦大仇深地说:“我也许不该好心给你送麻辣烫,不然我现在已经躺下睡美容觉了。”
海姝知道他是开玩笑,“回头送你几盒面膜。”
受了“贿赂”,温叙也不惦记他那并不存在的美容觉了,说起市里的大学生失踪案。
第23章 凶喜(23)
23
“7月失踪的是个男生, 叫平生,在工商大学读大三,不是本地人, 父母都是当官的, 他爸的官还不小,是他们当地市局的副局长, 但不是刑侦口。儿子丢了,老子肯定着急, 跟我们这边的领导沟通好多回了。”温叙说。
海姝很敏锐地问:“这个副局长自己有没问题?”
温叙摇头,“据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 没有, 老平是农村家庭出来的孩子,没有背景和靠山,成绩优秀, 参加工作后受过几次伤, 立过功, 靠本事坐上现在的位置。”
海姝叹气,“这样的警察肯定得罪了很多人。”
温叙说, 所以围绕平生的失踪,警方最初的思路是查仇恨老平的人,这个过程一无所获, 直到第二起大学生失踪案发生, 警方才调整思路——或许平生失踪和老平没有关系。
“这个老平啊, 干着急, 但他其实没有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温叙感叹道:“当警察的父母都顾不了孩子, 他和他老婆对儿子的学习情况、交友情况一问三不知,只管给钱。”
海姝心里有些不祥, 在滨丛市,她就接触过一些父母是警界高层的孩子,他们中的有些人完全没有继承父母的品格,有的偏执,有的堕落,有的利用父母的地位仗势欺人,是坑爹的一把好手。
海姝问:“那据分局了解,平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好孩子!”温叙说:“挺意外的吧?平生虽然没父母管,但很自律,性格热情,他的同学根本不知道他父母是当官的。他还是他们学院的学生会副会长,擅长组织学生活动。分局调查下来,没有发现他有和什么人结仇的迹象。但有一点还没有查透——他们搞学生活动,经常需要和外面的商家联系,他接触了那些人,产生过什么矛盾,这里有盲区。我们也刚接手,还没来得及排除这些盲区。”
海姝在笔记本上写画,又问:“那第二位失踪者是什么情况?”
“科技大学大四,薛柠林,女孩儿,也不是本地人,父母做生意,家底在灰涌市不算富豪,但是在他们当地至少排得进前十。”
薛柠林是在10月失踪,科技大学附近有灰涌市最热闹的酒吧街,到了晚上,那里就是年轻潮男潮女的天堂。据薛柠林的同学说,她很喜欢去泡吧,部分酒吧的监控也捕捉到了她以前去泡吧的身影。
但相比她在酒吧的张扬,她在学校是另一副面孔,上课认真,经常和室友一起去图书馆上自习,性格大方,却不在同学们面前显摆。只有和她同寝的学生知道她家境很好。
她失踪后,她的同学一度以为她是在外面玩嗨了,毕竟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但她三天音讯全无,大家才想到可能出事了。
警方未能在酒吧街的监控中找到她,她在离开学校后去了哪里,无法确认。
至于第三起失踪案,则发生在刚过去的12月,失踪者叫李回,师范学院大三,男生,这位是本地人,家里经商,父母长期在外地,李家有不少别墅,但回家的只有李回一个人。
不同于平生、薛柠林在学校里的低调、好相处,李回从里到外都是个纨绔,他从大一开始就经常缺课,不在宿舍住,和同学打架,打伤了人靠钱解决。他花钱如流水,满身名牌,动不动就嘲笑别人是乡巴佬。
他的同学没有一个看得惯他,好在他来上课的时间不多,绕着走的话,基本不会沾上这坨“屎”。
温叙举起双手,“‘屎’是他同学的原话,不是我说的。”
按理说,像李回这样四处惹祸的人,查起来应该不难,但分局和刑侦一队一通查,他惹的其实都只是小祸,在校外,他甚至比薛柠林还要安分,从来不去夜场,他就像个缺乏爱,所以拼命在同学中寻找存在感的拙劣傻子。而他得罪的那些同学,似乎并没有足够的动机和时间造成他的失踪。
海姝手指在笔记本上点了点,“这三人彼此不认识,性格也不同,找共同点的话,除了他们都是大学生,还有家里条件都很好,长期和父母分开生活……对了,他们的父母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温叙摇头,“父辈的关系我们也考虑过,但三个城市分布在南北,业务也大相径庭,他们彼此不认识。”
海姝皱着眉,“这是什么针对有钱大学生的犯罪吗?”
温叙:“噢还有一点,他们都长得很不错。”
海姝想起来了,隋星也提过失踪的大学生都是俊男美女。
“如果排除失踪者和其家庭的人际关系原因,作案者只是盯着他们的大学生身份的话,再加上长相这一条……”海姝抬起眼,“是针对这一群体的人口拐卖?”
“我们也正打算往这个方向去查。”温叙无奈道:“这不还没开始,周屏镇就出了这么大一个命案吗。”
海姝合上本子,看看时间,再不回去睡觉,明天起不来了,“温老师,今天谢谢你的麻辣烫。”
回招待所的路上,两人闲聊起春节,海姝问:“温老师,春节之前案子破了的话,你怎么过?”
路灯下,温叙笑得很幸福,“陪我爱人过。”
海姝没听说温叙已经结婚,闻言下意识看了看他的手指。
温叙捂住无名指,“戒指放在家里呢,我是个法医。”
海姝领会地点点头,法医实在是不适合总是戴着戒指。
“那要是拖到了春节之后,得跟嫂子道歉了。”海姝有些遗憾,万泽宇案加上失踪案,不大可能在春节前彻底搞定。
温叙弯起眼尾,“没事,她是军人,我跟她互相理解。”
海姝还想继续聊嫂子,温叙却不着声色地打断,“你呢,春节怎么过?”
海姝:“我……先把在灰涌市的住处整理好吧。”
市局给她安排了临时的住处,但她还没有去过。
温叙看了海姝会儿,察觉到这个话题对于她来说有些艰难,笑道:“哎算了算了,过什么春节,我们刑侦一队不配有春节!”
坐在招待所的写字台边,海姝捧着一杯热水出神。大约是因为不久前和温叙聊过春节,她难得地想起以前过春节的热闹。
一车一车的烟火,被烟火照亮的笑脸,三层蛋糕,漂亮的蓬蓬裙,拆不完的新年礼物……
但那都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远得好像上辈子。而这辈子,她生来就是警察,总是在春节加班,一碗泡面也算是年夜饭,凌晨看看别人放的烟花,这新年就算是过了。
她不喜欢过春节。
次日清早,周屏镇炊烟阵阵,海姝靠在警车边吃早饭,是两个烧麦,一个热腾腾的桂花蒸糕,程危背着家当跑来,“等久了吧海队?”
海姝摇头,“我早饭还没吃完你就来了,还得让你等等。”
他们要再去镇外的玻璃厂老车间,尝试寻找新的线索。周屏镇太小了,路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条,小孩放假了,举着鞭炮满街乱跑,海姝开得十分吃力,到了镇的边缘,才没那么打挤。
快到老车间时,海姝看见迎面开来一辆面包车,那个方向只能是从老车间过来。可谁这一大早去老车间?
海姝立即将方向盘一打,挡住了面包车的去路。海姝解开安全带下车,对程危说:“我下去看看。”
“海队你小心啊。”
“我有数。”
就在海姝下车时,面包车驾驶座一侧的门也打开了,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男人下车,踟蹰着向警车方向看来。
海姝第一眼就觉得对方眼熟,定睛一看,竟然是那个在玻璃厂工作的文员。上次她去厂里调查万泽宇和袁衷,遇到过他和他那当检验员的妻子。更早之前,在熏香肠腊肉的林子,她也见过这对“模范夫妇”。
“你好。”男人走过来,眉心轻微皱着,显出几分忐忑,“我们要回镇里,请问有什么事?”
海姝的视线越过他,穿过面包车的挡风玻璃,看到一个抻着脖子张望的女人,也很眼熟,正是男人的妻子。
“你们这是……”海姝下巴朝远处扬了扬,“去老车间?”
男人局促地点头,没有看海姝,“我们过去,有,有点事。”
海姝问:“什么事啊?老车间早就没用了吧。”
男人回头看向面包车,似乎在向女人求助。女人也下了车,紧步跑来,“领导,你好。”
她好像比丈夫擅长社交一点,至少脸上挤出了笑容。
海姝打量他们片刻,“我不是什么领导,我叫海姝,我们在玻璃厂见过。”
女人接连点头,“是是,海警官,我们要回镇,你这车这么拦着,我们过不去,能不能挪一下?”
海姝说:“没问题,但我想知道你们这一大清早去老车间干什么?你们肯定听说过,那儿是个犯罪现场吧?”
女人说:“知道知道,我们不是去捣乱的,只是这不是马上过年了吗?我们去给祖宗烧纸。”
海姝:“烧纸?在老车间?”
女人尴尬地看了男人一眼,“是的,这我们家的老习惯了,老车间没人,烧纸清静。在其他地方烧,还要抢地盘。以前他们都在林子里烧,现在不敢去林子了,就在镇里烧,更挤。”
海姝:“你们一直在老车间烧?”
女人:“不行的话,我们明年就不去烧了。”说完,女人还回车里拿出装纸钱蜡烛的篓子,以证明他们真的是去烧纸。
海姝将车挪开,女人道了很多声谢。面包车缓缓驶离,海姝在后视镜中看着它逐渐变小,眉心皱起。
程危说:“他们有问题?”
海姝将车发动起来,脑里一时有些乱,“我不知道。过年来烧纸,找个远离人烟的地方,说合理也合理。这对夫妇听说本来就不怎么和人打交道。但这个时间点……”
她无法不放任思维延伸,老车间刚修建时就发现过人骨,前不久万泽宇在这里杀死了袁衷。那夫妻俩现在跑来烧纸,他们只是烧纸吗?还是有别的企图?
快到老车间时,海姝下车,打算走过去,观察一下沿途,程危换到驾驶座开车。
清晨的风很冷,空气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火味,海姝沿着车轮印向前走,看见老车间东南面的外墙下方,插着几根已经熄灭的蜡烛,地上有一堆烧成灰烬的纸钱。
那对夫妇确实是来烧纸。
海姝蹲在蜡烛边,心里的疑惑却并没有消失。烧纸的话,基本都是在晚上,他们现在回去,那么烧纸的时候天还没亮,倒也说得过去,但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再者,这里刚发生过命案,他们只是普通的工厂工人,就不害怕吗?
男人的视线躲闪得很厉害,他们很不情愿此时遇到自己?那他们又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案子还未侦破,警察随时会出现时,来这儿烧纸?
程危停好车,和海姝会和。海姝问:“这种烧剩下的东西,大概什么时候会消失?”
程危说:“灰烬半个多月就被土壤吸收了,这里又是野外,大雨一下,春夏植物一长,时间更快。但蜡烛如果没人清理,过几年都还在。”
海姝看向四周,没有蜡烛的痕迹,上次来勘查,也没有发现蜡烛。
“那他们有可能在撒谎。”海姝说:“每年都来烧纸的话,以前的蜡烛呢?”
程危想了想,“也许下一次来时,会带走上一次来用过的蜡烛?就我老家的习惯,人们烧纸都会有个固定的地方,如果那儿还放着以前的蜡烛,肯定得拿掉,才能插新的。”
海姝说:“也对。”
暂时放下那对举止古怪的夫妇,海姝和程危分头行动,再次对老车间进行勘察。老旧的锅炉、其他设备已经完全不能使用了,它的熊熊烈火中,曾经吞没过不知名的生命。
海姝异想天开地觉得,这里或许存在着另一个空间,某些机关能够打开去向那里的通道。
回到周屏镇后,海姝本想立即去玻璃厂,但一想厂里说不定已经放假,便调头去了住满工人的巷子。
楼与楼之间的空坝上摆着麻将桌,有打麻将的,有嗑着瓜子闲聊的,东家长李家短是最好的话题。海姝凑进人堆里,一边听大姐们唠嗑,一边插上几句,渐渐把话题引到了那对夫妇上。
“梁家那两口子,前天我给他们说今年六村要团年,每家做道菜,大家吃百家宴,小赵说他们感冒了,就不参加了。嘿,小感冒算啥,他们就是不合群!去年的活动他们也不参加。”
“他们是大学生嘛,年轻人,过不惯咱们这种生活。”
“过不惯那不也来咱们厂十几年了吗?高贵个啥?而且你也别老说他们大学生不大学生的,我家孙子明天高考,不也是大学生?”
“现在的大学生和以前的能一样啊?现在阿猫阿狗都能读大学!”
大家哄笑起来,海姝也跟着笑。
又有人说:“那两口子大学是读了,但没毕业啊,不然那年头大学生那么值钱,他们怎么到咱们厂?”
“对对,我也听说没毕业,为啥啊?”
“这咱就不知道了,成绩不好,毕不了业吧?”
毕不了业?两人都没毕业吗?海姝心中疑问重重,又不想直接去找那对夫妇,思来想去,还是得找他们的领导,也就是不久前说出熔炉里发现人骨的那位徐主任。
徐主任正在组织工会写春联,忙得满面红光,一见海姝又来了,红光都变成了冷汗,“海,海警官,你又有啥事啊?”
海姝一看徐主任的字,笔锋苍劲,写得十分大气,海姝捡着好话夸了两句,徐主任没那么紧张了。海姝这才将他请到门外,问起那对夫妇。
“梁澜军和赵月?怎么查到他们身上去了?”徐主任很意外。
海姝解释:“不是查到他们身上,是想多了解一下工人们的情况,以便后续侦查。”
徐主任只当是普通问询,“他们啊,除了不合群、没孩子也没啥不好的了。灰涌大学,咱市最好的大学,在全国都有名呢,他俩都考上了,幸好没毕业,不然怎么可能来我们厂里工作!”
海姝问:“那他们是为什么没毕业?”
徐主任:“这就说来话长了!”
徐主任领着海姝回到文员办公室,在一堆并不整洁的人事资料中翻找到梁澜军和赵月的,一边泡茶一边说:“他们到岗时,还是我给办的呢。”
海姝看着泛黄纸页上贴的登记照,梁澜军和赵月都才二十来岁,长相和现在差别很大,男的英俊女的秀美,但眼中的神采却是一致的忧愁。
照片下面的个人资料上没有写大学就读于哪里,学历只写到了高中。两人的老家在不同的县城,但都属于灰涌市管辖。海姝拿出手机查了下地理位置,两座县城都在灰涌市北边,和周屏镇相隔较远。
“这上面肯定不会写大学,他们也不愿意。伤疤嘛,谁都不愿意揭开。”徐主任终于把茶泡好了,那大茶缸子又黑又黄,他还找来一个纸杯,要倒给海姝。
海姝没动杯子,徐主任局促地笑了笑,“我的消息也不保真,我听老厂长的意思好像是这样。”
海姝说:“老厂长?李云?”
徐主任道:“对,就是李云老厂长。”
海姝微蹙起眉,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听到李云的名字上,而上一次与李云有关的事,是广永国说——因为在熔炉中发现了尸骨,李云要求重新建厂。
徐主任说起在李云那儿听来的事——
梁澜军考上的是灰涌大学的农业学院,那年头,学习农业是很吃香的,虽然工作环境比较艰苦,但受尊敬,社会认同感和自我认同感也高。
梁澜军入校后成绩一直很好,但他性格不太合群,比较孤傲,看不上不如他的同学。后来农业学院有去国外搞什么研究的名额,梁澜军以为照各项评估,名额一定是自己的,但是名额公示时,上面却没有他。占了他位置的是在他眼中绝对不如他的同学。
他找老师理论,老师没有给他一个明确解释。他又找那位同学。这期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的结果是他把对方打伤了。
这事闹得很大,那位同学的家人、朋友每天到农业学院要求给个说法,学院的领导闭门不见,他们就去找学校领导,甚至威胁叫来媒体。
那时媒体可不像现在这样没有公信力,一旦上了报纸上了电视,灰涌大学的声誉必然被重创。
于是梁澜军被停课,不久被勒令退学。
此事给与他和他的家庭重大打击,在帮他支付了所有医药费之后,他的父母与他断绝关系。他在学校优秀,但是出了社会,却是个“残废”,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不知道怎么养活自己。在退学后到来到周屏镇前的几年间,他在灰涌市打着零工,过得大约十分辛苦。
也是在这期间,他遇到了学妹赵月。
“但这是后话,梁澜军被退学时,赵月还没考上灰涌大学。”徐主任呷了口茶,往下说。
赵月读的是新闻学院,比梁澜军的农业更加热门。这要读出来了,以赵月当时的相貌和气质,说不定早就坐在灰涌电视台的主播位置上了。
赵月和孤僻的梁澜军不同,入校就开始参与学生活动,经常校内校外到处跑。她的成绩并不出众,但在学院乃至全校的知名度都很高。
这么一个女孩儿,却在大二时突然怀孕了。
她坚称自己没有男朋友,也说不出孩子父亲是谁。学校对这件事本来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她这一出事,给了看不惯她的人把柄,他们疯狂向学校举报,上纲上线,说这是玷污了大学校园的纯净。
眼看着事情就要闹大,校方多次与赵月谈话,谈了什么不得而知,最后的结果却人尽皆知——赵月退学。
赵月来自单亲家庭,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将她拉扯大,得知这件事后大病一场,不到一年就离开人世。赵月没有将孩子生下来,但流产像是耗尽了她的生命。这也给她与梁澜军后来的不幸埋下隐患。
海姝问:“是不能生育吗?”
徐主任点点头,一看,茶缸已经见底了。
安葬好母亲后,赵月没有留在家乡,而是返回伤心地灰涌市,在大学外面的夜市摆摊赚钱。机缘巧合,她遇到给她送货的梁澜军。大概是共同的苦难让这两个人走到了一起,李云找到他们时,他们已经结婚。
海姝问:“找?为什么要找他们?老厂长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第24章 凶喜(24)
24
“嗐, 我们老厂长就是个好人!”徐主任说,那年玻璃厂和市里的几个大学有合作,谈完生意后说些八卦, 李云听说了梁澜军和赵月的事, 深感惋惜。
李云是个爱惜人才的人,觉得他们虽然有错, 但是人生突然被改变,细想起来还是十分可怜。于是托灰涌大学的熟人打听, 费了些工夫,终于找到了生活艰难的梁、赵二人。
李云问他们是否愿意到周屏镇来工作, 玻璃厂恰好需要文员和检测员, 自己也需要文笔过硬的助理,外语水平好的话就更好了。周屏镇虽然生活条件各方面不如市里,但人际关系简单, 也不用他们到处奔波。
这两个岗位都不需要多高的文化, 玻璃厂绝大多数工人都只有初高中文凭。梁澜军起初还不愿意离开灰涌市, 是赵月做的主,“好!我们去!”
来到周屏镇后, 梁澜军和赵月过过一段备受尊敬的日子。因为李云说他们都是大学生,是自己费劲邀请来的。而他们身上确实有知识分子的气质,和镇里的乡巴佬不一样。
梁澜军寡言, 但做事靠谱, 赵月更是将笑容挂在脸上, 为人亲和。两人都给附近的小孩讲过题。
但好景不长, 好事的工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他们根本没有大学文凭, 至于为什么退学,则众说纷纭, 总归不是什么好话。感受到周围的白眼,梁澜军越发不愿意与人交际,赵月也渐渐和工人们疏远。
镇民对他们的感情有些复杂,一方面羡慕他们上过大学,希望自家孩子也能像他们一样优秀,一方面又渴望窥探他们退学的秘密,觉得他们是异类。他们减少与镇民的交往,工作却从未出错。时间一长,双方逐渐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他们就像是生活在周屏镇的异乡客,不必和任何人交往,有独一份的私密空间。
一晃也十多年过去了,镇民们几乎不再议论他们的来历,有的忘了他们没能毕业,闲来无事只会感叹他们不合群,再可怜他们生不出孩子,嘴碎的讨论几句是谁的问题,然后露出猥.琐的笑容。
“我知道的就这些,老厂长肯定知道更多,但他老人家早就去了。”徐主任站起来,去续些茶水。
玻璃厂已经停工了,但工人们还在忙活,就像徐主任刚才在写春联,还有不少工人在装饰活动礼堂、搬运过年物资。海姝在活动礼堂外面看到了梁澜军,他正和另外几个工人一起挂彩灯。
海姝远远地看了会儿,没有过去打搅。和徐主任的对话没有消除她心中的疑惑,反而让她觉得梁澜军和赵月身上的疑点更重。
那位已经过世的老厂长李云的行为也值得推敲。
在任何时候,被大学退学都不是小事,何况是灰涌大学这种级别的学府。在广永国的口中,李云很迷信,害怕熔炉里出现人骨是冤魂作祟,才将建到一半的老车间废弃掉,转而在周屏镇东边建厂区。
这是一位思想并不前卫的老厂长,对两个因为丑闻被退学的大学生却这么宽容。他真的只是可怜他们吗?他怎么看待他们在大学的所作所为?
而这事诡异的核心并不在李云,还是在梁澜军和赵月身上,两人都是被退学,被李云赏识,是否过于巧合?再联想到他们出现在案发现场,海姝的眉心皱得越来越紧。
这边是两个被退学的大学生,市里是三个失踪的大学生,还有失踪至今的大学生许巧。
现在没有证据证明他们之间有关系,可他们共同的身份又很难让敏锐的警察不将他们放在一起思考。
那么死得诡异的万泽宇和袁衷,是否有一根丝线与他们连接?
周屏镇的风很冷,海姝下意识拉起了风帽。她想自己应该亲自去一趟灰涌大学,听听校方是怎么讲述梁澜军和赵月退学的事。
快到派出所,海姝看见一辆警车从所里驶出来。那车她很眼熟,是刑侦一队的车。开车的是温叙?他要去哪里?
正思考着,手机响了,海姝拿起一看,是隋星。按计划,隋星今天就该回周屏镇了,难道是有什么情况?
“星星。”海姝接起说。
隔着手机听到这个称呼,隋星显然怔了下,“海,海海——”
海姝:“……”
海姝都能想象出隋星忽然睁圆眼睛的模样,笑道:“怎么了?回来了吗?”
隋星语气中有些抱歉:“正要跟你报告这件事,我这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海姝:“家里有事吗?”
“不是家里,是队里。”隋星叹气,“就大学生失踪案,上次我跟你提过的。我们这次来周屏镇查案,本来就是暂时放下了失踪案。但失踪案涉及的大学生多,个个都还挺有背景,尤其是那个平生,他那当副局长的爹一直在催,还想申请跨地查案。所以上头给乔队的压力也大,所以……”
海姝听明白了。乔恒当时二话不说就把刑侦一队的精英送过来,一方面是觉得周屏镇这案子蹊跷,影响不好,一队应该出马,一方面认为侦破花不了太多时间,结案了一队再回去接着查失踪案。没想到周屏镇的案子越查网越大,眼看着不大可能在春节前结案了,那就不能完全把失踪案撂下。隋星这一回去,就被按在了失踪案上。
“行,我这边人手暂时也够,你就在市里盯失踪案。”海姝说。
隋星不太放心,“找到什么突破口了吗?”
海姝也不隐瞒,“坦白说,我现在在迷宫里乱撞。看着这条路也像对的,那条路也像对的,但兴高采烈冲过去,还是死路一条。”
隋星说:“瓶颈,我懂。”
海姝语气轻松,“所以你现在待在市里也不是什么坏事,换个案子,换个思路,一群人在这儿死磕,未必就能磕出什么来。”
隋星点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海姝只听见一声气音。
“怎么了?”海姝说:“是自己人就别憋着话。”
隋星啧了声,“你还记着我说你那次?”
海姝:“记仇。说吧,刚才怎么了?”
隋星想了想,谨慎道:“我突然觉得你有点像我们老队长。”
海姝站住脚步,手指微微一紧。
隋星自然察觉不到她的反应,继续说:“荀苏苏队长,我来市局的时候她早就不在我们市了,不过她回来过几次。好像什么样的难题在她眼里都不算什么,你刚才叫我好好待在市局,我突然就想到她了。”
海姝说:“我知道她。”片刻,又改口道:“所有女刑警可能都知道她。”
“是吧。”隋星说:“她真的很厉害。”
海姝没继续这个话题,“这样,既然你不回来,我正好交给你一个任务。”
“好,你说。”
海姝简单说了下在案发现场遇到梁澜军和赵月,以及打听到的关于他俩的事,“我们得到的都是不知道转了几手的消息,你去灰涌大学,了解他们退学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屏镇的节日氛围越来越浓了,鞭炮声仿佛驱散了死亡的阴霾,但看不见的黑云仍旧笼罩着它。
一早,海姝来到派出所,没看见温叙。温叙这几天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干什么。海姝正打算去和程危碰个头,走廊上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者正是温叙,但不像是从招待所来的样子。
“我昨天看你开车出去。”海姝正好问:“干嘛去了?”
温叙坐下吃早点,痞兮兮地说:“你猜?”
海姝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周屏镇不大,需要开车去的地方不多,再结合刑侦一队目前的重点,温叙去的很可能是——镇医院。
海姝说:“你见刘琼去了?”
温叙放下筷子,指尖碰在一起,没声儿地鼓掌,“好聪明啊海队。”
海姝:“……”
“跟她聊了什么?”海姝问:“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温叙说:“她可能快要忍不住了。”
海姝投去一瞥。
温叙赶紧争辩,“事先声明,我没搞刑讯逼供那一套哈,是你说刘琼这种情况,只能慢慢磨,我是照你的意思办事。”
温叙起初没有直接接触刘琼,而是利用男性身份和刘琼的娘家兄弟们打成一片。他们本来探望过刘琼之后就要回孔云镇了,但他以刘琼情况不好,需要家人陪伴,以及警方可能后续还需要他们配合调查为由,把其中说得上话的几位留下来,还给安排了医院附近的住宿。
他们不走,每天都出现在刘琼面前,本身就给了刘琼不小的精神刺激——摆脱不了的家乡、往事。她似乎变得更加神经质了。
温叙有事没事就往医院跑,和他们打牌,当着刘琼的面和张刚聊聊孔云镇的过去,展望孔云镇未来的发展蓝图。温叙还故意提到镣铐,刘琼发起抖来。
但他每次对刘琼的刺激都点到为止,笑嘻嘻地请张刚等人去医院外吃吃喝喝。
“她快要绷到极限了。”温叙说:“我看得出,她渴望解脱。”
海姝说:“你刚从医院回来?”
温叙吃完最后一口面,“我一会儿还去,一起?”
海姝带上做问询的必要装备,“好。”
阳光从医院的走廊穿过,一些家属带着打扮得喜气洋洋的小孩,来给过年也回不了家的老人换节日的衣服。刘琼的病房传出隐约哭声,张刚愁眉苦脸走出来,看见赶来的温叙和海姝,连忙说:“温兄弟,你来得正好,我姐正在发疯,喊我们滚回去呢!我这是好心没报啊,我又不图她的钱!”
温叙将他安抚一番,推开病房的门。刘琼一看来的是他,眼神顿时凝固。
温叙走过去,拿来一张椅子坐下,病房里安静得只听得见呼吸和心跳声,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何必把自己困在牢笼里呢?”温叙缓缓开口,“其实你心里比我还清楚,有些话,说出来你就解脱了,你只是不敢踏出第一步。”
刘琼颤抖起来,床都跟着摇动。
温叙看着她的泪眼,“这么多年了,折磨你的人已经不在了,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你不是想和他们割离吗?说出来,可能你就不再被他们控制了。”
海姝打开记录设备,轻轻放在病床对边的小桌子上。
沉默的时间很长,像是一个人在看不到光亮的黑暗中挣扎着爬行。海姝和温叙都没有打断她。
忽然,病房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叫,这个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苍老许多的妇人用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我的儿子,他是个魔鬼。”
“我的丈夫和小叔,也都是疯子!”
“我也成了疯子,我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
刘琼和万泽宇的父亲万家勇曾经也是一对让人羡慕的恋人,他们一同在孔云镇长大,家里虽然都穷,但全镇的生活都那样,他们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
年轻的万家勇有一股拼劲和狠劲,和弟弟万长贵一起外出打工,发誓要让家里人的日子越过越好。在孔云镇,万家勇是大家交口称赞的青年,人们都说刘琼眼光好,找对了对象。
而在刘琼心里,正直上进的万家勇几乎是完美的,美中不足的是,万家勇偶尔念叨着乡下的妹妹。
孔云镇在城里人眼中已经是穷乡僻壤了,但在孔云镇下面,还有更落后的地方,叫枝丫村。据万家勇说,以前万家还生了个小妹,养不活,就送给村里的亲戚了。刘琼从来没见过她,万家其他人也不提这事,只有万家勇计划着赚到钱之后接济妹妹,谋个好人家。
刘琼这点醋意从未表露过,她不想让万家勇知道她排斥自家妹妹。
后来政策惠及孔云镇,开山修路的工程浩浩荡荡搞起来,万家勇带着弟弟万长贵去了,去之前还与刘琼说,这一趟干得好的话,能赚很大一笔,有了本金,他们就自己做生意。
刘琼想的却是结婚,万家勇憨厚地抱着她,说:“好,过了年就结婚。”
路修好了,镇里也建起各种厂房,万家勇如约和刘琼完婚,小日子过得美滋滋。但半年之后,万家勇想起乡下的妹妹,想着自己生活已经安定下来,帮助妹妹不成问题了,去问,才知道妹妹不见了。
乡下的亲戚说,当初修路时,妹妹也去了,说是可以做些后勤工作,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万家兄弟懊悔不已,恨自己没有早点把妹妹接来。兄弟俩开始利用外出务工的机会打听妹妹的下落,花了几年时间,打听到妹妹可能是和周屏镇的罗家好了,他们也来孔云镇参与过修路。
那时交通远没有现在便利,信息传播也不发达,万家勇辗转来到周屏镇,却没见上妹妹,因为他的妹妹——连正式名字都没有的采妹——已经溺亡在了周屏镇的河流中,腹中还有一个胎儿。
刘琼留在孔云镇,很长一段时间,她根本不知道丈夫和小叔子在外面干了什么,只是发现他们回来之后,不像过去那样带着归乡的喜悦。有时他们避着旁人说些什么,像是在谋划什么事。
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要做的居然是将妹妹的尸骨挖出来重新安葬到枝丫村,再杀掉那些拐走妹妹、杀害妹妹的人!
海姝心中掀起巨浪。在罗家的棺材里找到镣铐时,她就模糊推演出部分真相,但当听见刘琼这个亲历者讲述,仍旧感到手臂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等一下,万家勇怎么知道是罗家杀了采妹?为什么说采妹是被拐走?”海姝问。
刘琼接连摇头,“因为淹死的不是采妹和胎儿,是采妹和生下来的孩子!是个女娃!他们在棺材里看到了!”
顿时,海姝抓到了最关键的东西。重男轻女的周屏镇,消失于棺材中的尸体。
直到现在,周屏镇还记得采妹和罗家的人都说,采妹是怀孕时溺死。但被万家勇撬开的棺材里,却有一个完全从母亲身体里独立出来的婴儿。
怒不可遏的万家勇当即猜到了真相:采妹生下的是女婴,此事引来罗家不满,他们或许想扔掉女婴,或许逼迫采妹再怀孕。但采妹肯定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孩子,她也许是为了保护女儿,也许她本身已经被罗家所仇视,最后,她们双双被投入河流中。
没有警察来开死亡证明,更没有法医来尸检。罗家人瞒过镇民,谎称孩子还没有被生下来,是一尸两命。
但棺材中的一切没有撒谎。
万家勇和万长贵带回妹妹,葬在枝丫村的老坟里。之后,刘琼的噩梦就正式开始了。
万家勇执意要搬去周屏镇,刘琼从夫,盲目地跟随。万家勇和万长贵在那里完成了对罗家以及另外两户帮凶的杀戮,做得干净,派出所根本查不到凶手是谁。而不久,迷信的镇民们请来“高人”,说是采妹的冤魂作祟,人们在林子里设安魂镇之后,果真没有再发生命案。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相信了冤魂作祟的说法,凶手渐渐被遗忘。
可是知道真相的刘琼却再也不得安宁,她一辈子依靠和信仰的丈夫是杀人凶手,小叔子也是。和他们共处一室,她感到无比窒息。
可她又能怎样呢?她没有工作,学会的只有操持家务,她还有一个幼小的孩子。她能去举报丈夫吗?不可能!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血腥的秘密,不再与娘家人联系,不再回到孔云镇,假装已经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玻璃厂搬迁到周屏镇,大刀阔斧地改造着整个镇,人们逐渐遗忘被灭门的罗家、来历不明的采妹。万家勇和万长贵若无其事地做起运输生意,和厂里的干部们交情颇深。家里从来没人提到杀人,好似那只是刘琼幻想出来的事。
但她知道不是,她的人生不可能再回到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
她浑浑噩噩地过着每一日,家里的条件越来越好,万家勇没有再犯罪——至少她不知道。就在她在自我催眠中已经适应时,发现儿子时常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看着万家勇。
万家勇从来不管教万泽宇,一来没有时间,二来他不认为强大是一件错事。被万泽宇欺负的人如果不服气,大可以欺负回来。就像他当年为血亲报仇雪恨一样。
万家的血脉里,似乎就带着那股疯劲。
她越是看着这样的儿子,心中的惧意就越深,万泽宇将来会变成万家勇那样吗?不,绝对不能!
她不敢对万家勇说三道四,但万泽宇还小,她一个当妈的,必须要将儿子纠正过来!
万泽宇在学校犯事,回家就会被殴打。她举着竹竿做的鞭子,一边打一边骂,盼着“棍棒底下出好人”的老话能应验在万泽宇身上。
但万泽宇高一时,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所有努力都落空了。那对父子都是怪物!
那天她又一次举起鞭子,万泽宇却冷笑着将她推开。他已经比她高出很多,有了成年男子的轮廓。他的眼神冷血又浸满仇恨,“我知道你们都做了什么。”
她感到浑身的血都凉了。
万泽宇靠近,掐住她的脖子,“你是我妈,别逼我。”
就像一座山里容不下两个霸主,随着万泽宇长大,万家勇和他的矛盾越来越深。万泽宇在学校肆意妄为,而学校这片天地对他来说终归还是太小了。万泽宇不断在家中挑衅万家勇的权威,万家勇对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不管你在外面怎么称王称霸,在万家,只要我在,就轮不到你说话!”
海姝反应飞快,“所以那场车祸……”
刘琼闭上眼,眼皮颤抖得厉害,“那是万泽宇做的,他亲手害死了他爸和他叔!”
第25章 凶喜(25)
25
万家勇和万长贵那场惨烈的车祸, 警方曾经到现场勘查过,确认是驾驶员操作不当、超载、夜间行车、雨夜路况极差等综合原因造成。货车撞向山体,造成侧翻, 大半货物朝万家兄弟压来, 玻璃、钢管扎穿了他们的身体。
海姝问:“万泽宇那时才……18岁?他在车上动了手脚?”
刘琼在病床上缩成一团,声音含糊不清。
万泽宇在被万家勇斥责后, 刘琼本以为这对父子将冷战很长一段时间,但出乎她意料的是, 万泽宇居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早早回家, 帮忙做家务, 笑脸相迎,对万家勇特别恭顺。她觉得古怪,悄悄去学校打听过, 得知万泽宇近来格外凶残, 动不动就打人。
她立即明白万泽宇是故意在家里压抑着自我, 他想要做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头上就像悬着一把刀,这个怪物一般的儿子, 总有一天要爆发。
万家勇出事之前,周屏镇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盘山路变得格外难走。万家勇和万长贵跑完了手上的活, 打算趁机休息几天。广永国却找上来, 说有一批急件需要马上送出去。
万家勇没有立即答应, 虽然万家依靠着广永国, 但上路的危险万家勇还是需要权衡。这时万长贵却跳出来打包票说没问题。万家勇看了他一眼, 不好再拒绝。
那天万泽宇始终没有出现,万家勇也不觉得有什么, 反正他不在家里才是常事。
夜里,货物都装上车后,万家兄弟出发了。凌晨雨下得越来越大,天亮之前刘琼接到电话,说车翻了,人也没了。
那是无比混乱的一天,刘琼虽然觉得家是个牢笼,但万家勇除了给妹妹报仇,其他方面并不像一个杀人凶手,他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刘琼赶到现场,看到那血腥一幕,当场晕了过去,根本无暇思考这场车祸是不是什么阴谋。
夜里的大雨将罪恶的痕迹冲散,经过调查,警方将其定义为交通事故。刘琼没有勇气再看万家勇的尸体一眼,她想让万泽宇去办后事。而当这个念头出现时,她才惊悚地想起万家勇教训万泽宇的那句话,和后来万泽宇伪装出的乖顺,还有……车祸前后万泽宇一直没有露面。
“妈,你怎么了?”万泽宇来到病房,穿着白色的运动服,面带笑容,显得无辜又单纯。她却登时觉得,他的笑源自于他除掉了他的父亲。
她见过这种笑!他笑得和万家勇当年给采妹报仇后一模一样!
万泽宇温柔地靠近,“妈,老头子没了,今后就是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了。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病房里的其他人都觉得万泽宇孝顺,她却只感到寒冷。
万家兄弟的后事是万泽宇和广永国一同操办,办得风风光光的。在外人眼中,万泽宇一夜间长大了,像他的父亲一样,变成了可靠的男子汉。
刘琼出院后,鼓起勇气去看了看出事毁坏的车辆,那一眼,让她确定万泽宇就是凶手。
海姝问:“你看到了什么?”
刘琼说:“阻拦锁。”
万家的货车经历过很多次改装,以前万长贵送货时,发生过阻拦用的钢管从后面穿过驾驶室的事,索性无人受伤。万家勇便在车上加装了横着的阻拦锁。在发生车祸时,阻拦锁能起到拦住钢管和玻璃的作用。
但是那辆千疮百孔的车上,根本没有阻拦锁。所以千钧的货物才会瞬间要了万家兄弟的病。
刘琼捂住嘴,站在车边无法动弹。阻拦锁不是货车上本就有的东西,警方在调查时很可能忽略了这一点。但她太熟悉这辆车,知道必然有人动过手脚。
是万泽宇,是她的儿子!
“你在看什么?”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刘琼如坠冰窖。她浑身僵硬,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忽然,肩膀被一条手臂搂住,万泽宇的气息就在耳边,“妈妈,你怎么在这里?”
她抖得说不出话来,“我,我……”
万泽宇:“哦,你在这里缅怀那个老头子,还有他的弟弟。他们是你的丈夫和小叔子。但你知道他们还有个身份吗?”
她强迫自己发出声音,“什么,什么身……份?”
“变.态凶手。”万泽宇嘻嘻笑道。
刘琼脑中嗡嗡直响,像是盘旋着无数的苍蝇。她发疯地想从万泽宇的手臂中挣脱开来,可是不行,她根本动弹不得。就像这几十年,她无数次想要离开万家勇,最终却都付诸不了行动。
她就是懦弱,她没有办法。
万泽宇将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远远看去,他们像是一对亲密的母子,正在共同消化家中顶梁柱离去的悲伤,母亲正在宽慰儿子,儿子向母亲保证自己会努力。
“哦,我怎么忘了,那件事你才是最清楚的。”万泽宇说:“妈妈,你是帮凶。”
她颤抖着说:“我不是……”
“怎么不是呢?你听说过为虎作伥这个词吗?我刚从学校学来的。”万泽宇捏着她因为劳作而粗糙的手,语气充满嫌弃和仇恨,“他没有时间教训我,你还帮他揍我,妈妈,你想不想回忆一下抽过我多少鞭子啊?”
“我不是,你别……”
“但你是我的妈妈,我不会像对他那样对你的。”万泽宇突然变得咬牙切齿,“只要你别对我说——只要我在,就轮不到你说话。”
刘琼不断吞咽着唾沫。
万泽宇指着报废的货车,以威胁的口吻坦白,“二叔是个白痴,我跟他说,广副厂长帮了我们家这么多,现在正是他需要救急的时候,如果我们不帮忙,他会怎么想我们。二叔一听,马上当着老头子的面跟广副厂长保证。老头子没办法啊,只能上路。”
“那些阻拦锁也是我拆掉的。急件,搬运的工人多,又下着大雨,穿上雨衣谁也不认识谁。我最后一个从车上下去,我怀里的箱子就装着阻拦锁。”
刘琼耳边的声音变成刺耳的尖啸,她听不清楚,更不愿意听清楚。后来万泽宇还说了什么,她完全不知道。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自家的床上。
但万泽宇并不打算放过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万泽宇在外面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孝子、成功的个体户。但在家里,在那间嘈杂、潮湿的小屋里,万泽宇时常端着一张孝子的脸,给她讲那个噩梦般的故事。
“我当时就在现场,我亲眼看到碎掉的玻璃扎烂他们。袁衷是条好狗,给钱就办事,要不是他骑着摩托冲出来,他们不一定会在那儿撞山。哈哈哈,我的赌运不错。只可惜袁衷那条狗运气更不错,居然没死。”
万泽宇削苹果的刀划破了手指,房间里血腥弥漫。刘琼向后缩了缩。万泽宇不耐烦地吸掉血,“你躲什么?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说你这辈子活了个什么?你没文化,没本事,以前老头子不养你,你就得出去讨口,现在我要是不养你,你能活几天啊?”
“对不起,对不起!”她机械地道歉。
“啧,妇人之仁。”万泽宇随口说了个成语。
这些年来,刘琼时常神志不清,她害怕万泽宇,却又依附万泽宇,在任何万泽宇需要的时刻,与他走走母慈子孝的过场。她不敢反抗,更没有想过举报万泽宇,那毕竟是她的孩子。
她最放松的时候就是万泽宇不在周屏镇时,当然,万泽宇也不是总是对她很糟糕,他会时不时给她带点外面的礼物。但是万泽宇心情不好时,就要把她带入地狱中——母子俩关起门来,万泽宇一遍又一遍地讲那个雨夜的故事。
故事里,万家兄弟死了一万次。故事外,他用语言将刘琼凌迟。
“他在报复我抽他的那些鞭子,他恨我,恨所有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刘琼喃喃道:“但他又不想杀死我,看着我这个为虎作伥的人被折磨,他才感到快乐。”
海姝和温叙对视一眼,短时间内消化着巨量而残忍的信息。海姝定了定心神,继续问:“万泽宇亲口说,是袁衷帮他杀死万家勇?”
刘琼木然地点头,“他说了,说了很多次,他还说,袁衷是个缠着他的幽灵。”
连上了,万泽宇对袁衷动手的动机ЅℰℕᏇᎯℕ,还有袁衷在玻璃厂被关照的原因。海姝头脑迅速运转,逻辑链正在一条条扣上。万泽宇利用了袁衷,对他而言最好的结果是袁衷也死在车祸中。但袁衷运气好,不仅捡回一条性命,大雨还冲掉了他们出现过的痕迹。
从此袁衷便与万泽宇成了利益共同体,万泽宇暗中打点,以保证袁衷即便旷工也不被辞退。两人的交际避着所有人,看上去完全不熟,他们相安无事了很多年,但以万泽宇的性格,不可能真的放下袁衷。
他的初衷就是让袁衷死,袁衷活着,他就不可能安宁。而袁衷似乎向他讨要过更多的好处,也清楚自己正在激怒他……
那个晚上,在老车间里,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海姝猛然拉回思路,紧皱起眉,可是这样一来,杀死万泽宇的凶手仍旧没有浮出水面。
温叙问:“万泽宇还给你说过什么吗?除了万家勇万长贵,他还杀了谁?”
刘琼说:“还有一个女孩,我们镇出去的,在市里读书,叫,叫……”
她想不起来了,但海姝和温叙都知道,那是许巧。
温叙再问:“还有呢?”
刘琼摇头,“不知道了。”
温叙说:“那你再想想,谁有可能杀害他?”
刘琼再次哆嗦,“是报应!他爸和叔害了姓罗的一家,他们变成鬼,来要他的命啊!那个林子,那个林子不就是给采妹安魂的地方吗?罗家要让万家断子绝孙啊!”
说完这句话,刘琼情绪失控,问询进行不下去。
离开医院,周屏镇飘起了雨夹雪,温叙嫌冷,跺着脚钻进车里,赶紧打开空调。海姝也跟着上车,盯着窗外出神。
温叙笑道:“刑侦一队这次出动效率真高,自己的案子还悬着,陈年旧案破了几桩。”
海姝转过脸,“这是好话还是坏话啊?”
“我发誓不是阴阳怪气,是陈述事实。”温叙掰着指头数起来,“许巧还没找到,但嫌疑人已经认罪。至于采妹和她女儿被淹死、罗家灭门、万家兄弟的车祸,暂时只有刘琼的口供。”
海姝叹气,“回头把这几桩案子汇报一下,我们能做的不多。”
温叙点头。就算刘琼所言属实,这些案子也很难进一步调查了,嫌疑人已经死去。刑侦一队的重点,仍旧是找到万泽宇遇害的真相。
“你知道刚才我觉得有些意外的是什么吗?”温叙说。
海姝:“嗯?”
温叙:“万泽宇对刘琼说设计制造车祸的过程,可以说是对刘琼的威胁——你必须对我温顺,如果你像万家勇一样要求我,你的下场将和他一样。但他居然也跟刘琼说了杀害许巧的事。许巧和刘琼,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海姝想了会儿,“万泽宇的心理,可能不完全是威胁吧。起初他向刘琼讲述车祸肯定是威胁,但在一遍遍的讲述中,他显然得到了炫耀的快乐。这种快乐他只能和刘琼分享,她的恐惧、战栗都给了他等同于杀人的快.感。所以在杀掉许巧后,他也忍不住向刘琼倾述。他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刘琼一个人绝对不会泄露他的秘密。”
温叙说:“那这就麻烦了。”
海姝蹙眉,也想到了这一点,“按照这种思路,万泽宇会告诉刘琼他每一次作恶,但是刘琼知道他犯下的杀人罪行,只有这两条。刘琼想不到任何会复仇的‘活人’,只能归结于鬼神。”
温叙说:“但细想的话,采妹、万家兄弟、罗家、万泽宇,又成了一个复仇的环。刘琼会这么想,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罗家害死采妹,万家兄弟灭门罗家,周屏镇的百姓却认为这是冤魂作祟,在林子里用熏桶摆阵安魂,现在万家兄弟的儿子死在所谓的安魂阵中,这不是复仇是什么?”
海姝说:“你的意思是,罗家还有人活着?”
温叙将车发动起来,“这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我只是个法医,可以狂想,但不负责求证。”
须臾,海姝说:“也算是一条奇特的思路。”
温叙:“哦,那我们海队不奇特的思路是什么?说来给本法医听听?”
海姝:“很简单,也是我早就想过的思路——万泽宇和袁衷被肢解、熏桶,所有这些都是障眼法,第一层是让警方误认为两起案子是同一人所为,这一层我们已经破开了,第二层则是让我们认为是复仇,毕竟那种仪式感和残忍程度,不是复仇才怪。只要我们这样去追,凶手就能隐形。”
温叙点头,“确实,凶手至今还是隐形状态。”
“万泽宇杀袁衷的那个地方,也就是老车间,那也许才是他必须死的原因。”海姝神情渐渐肃然,脑海中出现关于老车间的传闻、梁澜军和赵月这对被名牌大学退学的大学生、老车间墙根的纸钱和香烛,甚至还有市里尚未侦破的大学生失踪案。
“万泽宇在作案时,看到了某些不该看到的东西,他自己可能并没有注意到——因为他在回到镇里后的举止实在算不上失常。但是藏在暗处的眼睛看到了万泽宇,并且以为万泽宇看到了自己?或者某个秘密。这样,他就必须除掉万泽宇。婚礼之前的凌晨,万泽宇莫名其妙从家里离开,是因为收到了来自凶手的消息。”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温叙说:“有趣的推断,但接下去应该如何验证?”
海姝看向后视镜,里面出现了此时在她心中疑点最重的人——赵月。这位无法生育的妇人骑着自行车,后座放满了刚从集市上买来的肉和菜,大约是准备做年夜饭。
赵月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海姝收回视线,“梁澜军和赵月,这两人来到周屏镇的事有点蹊跷,我等隋星的调查结果。他们一早从老车间回来,不会是给祖宗烧纸这么简单。”
回到派出所,海姝将采妹案、罗家灭门案、万家兄弟交通事故整理下来,反馈给市局刑侦支队。乔恒默然片刻,也没想到一桩命案牵扯出这么多自产自销的案子,“辛苦了,后续我安排人去核实。”
海姝不想浪费时间,正要挂电话,乔恒却将她叫住,语气比之前缓和,“海队啊,你又给隋星派任务了?”
海姝正色道:“我耽误支队的安排了吗?”
“不不,别误会,我只是关心一下。”乔恒笑了笑,开起玩笑来,“你一来就敢和上级抢队员,敢给队员塞任务,我放心还来不及,就怕你一个新队长,放不开,什么都不敢做。”
海姝客气地笑了笑。
“就是我把隋星调回来,让她盯着大学生失踪案,你倒好,又把她派出去了。”乔恒叹气,“周屏镇的案子再不破,我这人手实在是周转不过来了啊。”
海姝说:“其实我让隋星去查梁澜军和赵月被开除的真相,可能也会和大学生失踪案有牵连。”
乔恒:“哦?”
海姝:“他们都是大学生,再加上遇害的许巧,我觉得问题可能出在这个群体身份上。”
两人又交流了会儿,海姝没有因为和乔恒还不熟悉就隐瞒线索和判断,将自己的想法都详细说了出来。乔恒拍板:“行,你按照你的想法去查。我这个支队长,是你的强力后援。”
“谢谢乔队。”
隋星推开灰涌大学外一家咖啡馆的门,点了一杯咖啡,一份面包,飞快解决掉,然后靠进椅背里放空。
调查梁澜军和赵月被开除一事进展得很不顺利。不久前她因为许巧的事就几番来到灰涌大学,假期留校工作的教职工都认得她了,说话难免有些保留,生怕她又来“找茬”。而梁、赵二人的事离现在已经过去太久,他们的直接老师、辅导员要么已经不在灰涌大学,要么在休假中,找不到人。同学更是散落在全国,暂时没能从学校拿到联系方式。
连轴转让隋星十分疲惫,她眯了会儿眼,一刻钟后打起精神,再次踏入灰涌大学的校门。
新闻学院春节期间算是值班人员比较多的,留校的学生也多,市里有活动,学校帮忙安排学生去做实习报道。隋星索性坐在教务处办公室不走,还没事找事,有学生来拿表格,她就指点人家应该怎么填。
“我说隋警官,你一直守在咱们这儿也不是个事啊。你看看,我们这里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你说的那个赵月,她退学的时候我们压根不在这里工作啊。你要问线索,也得等到开学,我们请当年的老师来问才行。”
隋星说:“你们现在就可以给我看看当年的教学记录,她退学总有资料吧,或者你们给我个联系方式,我自己去找也行。”
教职工们非常为难,不愿意往自己身上揽事,但隋星一个刑警杵在办公室,让学生传出去了他们也不好解释。
被隋星磨得没办法,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师翻出赵月那一届的记录,赵月那一页只写着因故退学,没有写明退学的原因。也难怪后来的老师都说不知道。
教职工把警察上门的事报给学院领导,来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副教授,姓蒋。隋星对比了下资料上的信息,发现她正是赵月当时的单科老师。
面对警察,蒋教授显得不太自然,“我确实教过这个学生,但她退学的事我不清楚,我那时只是个普通的讲师。”
隋星点头,“但我听说赵月退学闹得很大,别说新闻学院,就是其他学院也议论了很久,麻烦你回忆一下呢,总不至于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吧?”
蒋教授沉默许久,起身道:“这里吵,你来我的办公室吧。”
关上门,空气中只飘浮着空调运行的声响,蒋教授让隋星坐下,自己却站在窗边,“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赵月这个学生。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们为什么突然调查她?难道她出什么事了吗?”
这问题隋星不好回答,赵月出什么事了吗?连她也不知道。他们的新队长看到赵月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点,从而引发一系列联想。但这些在侦查过程中不可能泄露给外人。
蒋教授转过身,无奈地笑了笑,“你看,你们警察也有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时候。”
隋星皱眉,“赵月过去的经历可能会影响到我们调查一桩离奇的案子,所以希望你能够配合,提供尽可能多的线索。”
又是一阵沉默,蒋教授低头道:“她是那一届里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我们都觉得,她应该有大出息。新闻这个行业,对学生的综合素质要求其实是很高的,你要有扎实的基本功,你要有良好的口才、思辨能力,你还要有同情心、敏锐度。如果这些你都有,你还长得漂亮,那就更好了。赵月这个孩子就是如此,她的热情恰到好处,精力扑在学业和学生活动上,在出事之前,都没听说过她交了男朋友,结果突然就怀孕了。”
隋星:“突然怀孕……”
蒋教授有些痛心,“当然,我不是说大学生不该谈恋爱、不能生孩子。现在你们都觉得正常吧,但在那时,确实引起了很大的风波。”
隋星说:“我不太理解,放在当年,怀孕也不是必须退学的理由吧?况且灰涌大学向来以开放包容著称。”
“是,不至于退学,我们院方也是打算冷处理,过了就算了。我们甚至打算给她一年的休学时间,生下来还是打掉养身体,她都可以从容安排。但是学生这个群体,很容易被煽动,有人在学生活动上说她这是败坏学校的风气,给全体女生树立坏的榜样,大学是学习的地方,不是妓……哎,总之说得很难听,我们也没有处理好学生的情绪,后来有人举报,越来越多的人举报,这一下就闹大了。”
隋星说:“所以就开除了赵月吗?”
蒋教授说:“你要问院方具体和赵月谈了什么,我不知道,我那时的级别过问不了这事。但我知道的是,院方不是没有给赵月机会,希望她说出来男方是谁,大家一起承担。可是她不说,所以最后只能……”
隋星不禁思考,赵月为什么不说?她周围的人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她也完全不像在谈恋爱的样子,那这孩子是怎么怀上的?
蒋教授又说,赵月在学校门口摆摊,他们都知道,也暗中帮助过她,只是她离开便是离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负担,没人再去探究她是怎么怀孕,为什么不肯说,后来又为什么流产,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为什么从未出现过。
既然提到赵月摆摊,隋星立即问知不知道赵月后来和一个也是被灰涌大学开除的男同学结婚了?
蒋教授非常诧异,“谁?我没听说过!”
隋星说:“农业学院的梁澜军,在赵月被开除的三年前,他遇到了相似的事。”
蒋教授沉思良久,“我好像有印象,是不是打架?”
隋星点头。
但蒋教授并未说出更多和梁澜军有关的信息,农业学院和新闻学院在不同的校区,虽然大事会互相流通,但老师们不清楚也很正常。
隋星离开新闻学院后,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赵月会在什么情况下,咬紧牙关不说让她怀孕的是谁?
他们是感情深厚的情侣,她不愿意他也被卷到风波里来,自愿独自承担下来?可现实显然推翻了这种假设,第一,她的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谈恋爱,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也许她隐藏得很好,那就涉及到第二,事后这个人也从未出现。赵月最终嫁给了同样被退学的梁澜军,甚至没有留下那个孩子。
赵月没有男朋友,怀孕也不是自愿的,至于为什么不说,也许是被威胁,也许另有难言之隐。
同为女人,隋星忽然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赵月是被强.暴的,这人位高权重,当时的赵月,不,即便是现在的赵月,也无法和这人对抗?
周屏镇的人都说赵月不能生育,不能生育的原因是否就是大学时的那次伤害?
隋星越想越感到胆战心惊,她并未将自己带入赵月,却共情到了很多不像她一样有自保能力的女性,如果她们在大好的年华被侵犯,一双不能反抗的大手死死捂住她们的嘴,周围是铺天盖地的谩骂,那她们应该怎么办呢?
不久,隋星不得不将自己从这样近乎绝望的假设中拉出来,时间不等人,她还必须去突破农业学院这道“关卡”。
农业学院的值班老师比新闻学院更要难缠一些,他们都是男人,古板沉默,问什么都是“不知道”“不清楚”。而隋星目前确实没有强制他们配合的条件。
农业学院张贴着不少讲座信息,还有知名专家。隋星烦闷地看着那些海报,忽然视线停在一个名叫具宁的教授身上。此人穿着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看上去从容优雅。海报上写着他详细的个人信息,大约为了吸引学生,更是对他是从本校保送到F国某名校的经历大书特书,其中包括他大四就参与了该校的合作项目。
隋星翻出笔记本,核对时间,发现具宁和梁澜军同年同专业,而梁澜军大三时竞争的就是F国的某个研究资格。
第26章 凶喜(26)
26
农业学院或许不止一个名额, 梁澜军打的也不一定是这位具宁,但他们很可能是竞争对手。
隋星登入农业学院的网站,搜索具宁, 得到了更多关于他的信息。他学成回国后一度在灰涌大学任教, 后来调到灰涌科学院,专门搞研究, 近年来也多次返回农业学院,开讲座回馈母校。
隋星在网站上抄下他的工作电话, 拨过去,接听的是助理。助理误以为隋星是哪个研究室的同行, 说具宁教授这几天休假, 春节后再联系。
隋星等不到春节后了,直接赶到灰涌科学院。很巧,科学院正在举办新年文艺表演, 具宁晚些时候就会到场。
天色渐晚, 灰涌科学院的礼堂前渐渐热闹起来, 隋星站在人群中向一辆辆停下的车张望,像新来的研究员。忽然, 她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穿着大衣,正在一边走一边和年轻研究员说话的男人身上。男人面带笑容,长相在同龄人中算得上出众, 对年轻研究员的问题, 他显得很不厌其烦。
隋星上前, 听见研究员说:“谢谢具教授, 我一下全明白了!”
男人点点头, 与研究员分开,刚要大步向礼堂门口走去, 隋星就出现在他面前,“具教授。”
具宁诧异一瞬,打量着隋星,“你是?”
隋星拿出证件,“有点事想向你了解。”
具宁神色一变,礼堂外人来人往,好在隋星只是亮了亮证件便收回去,旁边的人没有看到。具宁左右看看,下意识走向一旁人少的角落,隋星跟过去。
“我不记得我有什么能让警察找上门的事。”具宁在短暂的惊讶后恢复从容,“我只是一个在科学院上班的研究员。”
隋星说:“这事说来和具教授你无关,我们是想了解你的一位同学。”
“同学?”具宁抬手看了看手表,“你看,我这赶着去礼堂,能不能等一会儿再说。”
隋星抬手拦住他,“教授,你在大三时,拿到了去F国参与一个项目的机会,是吗?”
具宁眼神再次紧绷,蹙眉盯着隋星。
“你在那个项目中贡献不小,很受对方教授的赏识,后来便得以留在F国继续学习。”隋星说:“而在毕业后,你选择回国。”
具宁说:“是这片土地养育了我,人不能忘本。”
隋星点点头,“恰好,我调查的这位学生,当年也有去F国的机会。他叫梁澜军,具教授,你认识吗?”
具宁的脸上出现一种近乎撕裂的神情——他的面皮还僵着没动,但底下的肌肉正在疯狂跳动。
“梁……梁澜军……”重复这个名字时,他的发音略显古怪,就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出过这三个字,说出它们让他感到恐惧。
“对,梁澜军。”隋星见具宁不对劲,偏过头说:“具教授?具教授?”
具宁猛然回神,捏了捏眉心,“他,犯什么事了吗?”
隋星说:“这倒未必,只是我们在调查途中得知,他被你们的母校开除,原因是争夺出国科研名额时,发生了一起殴打同学的事件。算算时间,你参与的那个项目,似乎就是他想要争取的项目。所以想来问问你,知道那次殴打事件吗?”
具宁唇角几番抖动,“这种事你们应该去问校方。”
隋星说:“去过了,不过老师们了解的总归没有学生了解的详细。具教授,你怎么看梁澜军为了名额殴打同窗的事?”
具宁不与隋星对视,“我和他不熟,这么多年了,我不想随便去评论一个被退学的同窗。”
隋星点头表示理解,“你们那个项目的名额有几个?”
具宁不答。
隋星挑眉,“如果只有一个的话,具教授,你该不会就是与他起冲突的学生?”
具宁变得很不耐烦,“我没有时间来应付你的问题。梁澜军有问题你去查他!”
隋星退后一步,挡住具宁的去路,“那好,我说得更明白一点。被梁澜军打的是你吗?”
具宁停在原地,眼中隐约浮现出恐惧。
这时,领导模样的人远远喊道:“小具,你怎么在那儿?”
具宁低声对隋星道:“晚会完了我再跟你解释!”说完,他立即换上笑容,“周院,抱歉,我……”
隋星看着具宁的背影,深深往肺里灌了一口冷空气。
“恐惧?为什么是恐惧?”海姝听隋星说完经过,满心疑问,“如果具宁就是被梁澜军殴打的学生,时隔多年,警察上门问到这件事,还多少有点纠缠,我应该是满面怒火,而不是恐惧。”
隋星正坐在街头吃牛杂面,老板搭了个挡风帐篷,但寒风仍旧不要命地灌进来,裹挟着马路上汽车的呼啸。
“我也觉得这一点特别奇怪。”隋星说:“院方没有透露被打的是哪个学生,但我查到名额一共就两个,具宁如果不是被打的那个,他直接回答不就完了?他很可能就是,而且……”
海姝说:“而且当年的事不是那么简单。”
隋星边吃边说:“但你说到底有什么蹊跷呢?具宁的反应有点像他这个名额拿得不是那么正,梁澜军打人是冲动,但为什么打的不是另一个?梁澜军觉得那名额一定是自己的,最后却被顶掉了。”
“具宁不正当竞争?”海姝揉着太阳穴,“麻烦的是我们没有由头去查。”
隋星放下筷子,“如果查到是具宁不正当竞争,导致梁澜军落选,最后导致退学,那和万泽宇案又有什么关联呢?”
“我就是在愁这个问题。”海姝叹了口气,“我们好像一直在摸着墙前进,但始终找不到那个出口。”
隋星实在是太饿了,又让老板上了一份牛杂,“既然查到这个具宁蹊跷,要放着我这心里也不踏实。那周屏镇你就继续摸索,我去查查具宁的背景。如果梁澜军的退学、F国那个项目有猫腻,那具宁背后一定不简单,而且这就牵扯到灰涌大学。失踪的学生虽然没有来自灰涌大学的,但不保证以后没有。”
海姝点头,“行,就按你想的去做。”
挂断电话后,海姝双手枕在后脑,靠在椅背里。不久又撑起来,上网搜具宁。
作为灰涌市的优秀科研工作者,媒体曾经报道过他。他的新闻照看上去很有风度,做学问时又十分专注,好似将生命扑在了科研上。
新闻中写道,他来自南方闭塞的农村,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高中时差点读不下去,是善良的老师接济了他。这也是为什么他明明可以留在F国,却一定要回来报效祖国。他始终对那些帮助过他的人心怀感恩。进入科学院后,他每年都往家乡捐款,将母亲接到灰涌市安享晚年……
看到网上能搜到的所有报道,海姝轻声道:“嗯?”
具宁的实际情况和隋星分析的背道而驰,他似乎没有任何背景,就算念书期间深得学院某位老师的欣赏,大概率也无法依靠不正当竞争挤掉梁澜军。
海姝又想到赵月,这俩被开除,表面上看都是自己犯错。但隋星这一通查起来,其实全都迷雾重重。没有一个人能够很确定地讲述退学的前因后果,刑侦一队得到的是含糊的、遮遮掩掩的答案。
海姝觉得现在不是直接接触梁澜军和赵月的好时机,但是那堵没有门的墙无限延伸,她不得不尝试着去接近他们。
工人居住区就像北方的大院,春节这种日子,各家各户都敞着门,孩子成群结队疯窜,大人们在楼下的坝子摘菜、闲聊。屋里的电视声音也开得很大,大多数人都在看综艺节目。
梁家在一楼,但门没有开着。海姝来到梁家门口,没立即敲门,在周围转了转。梁家的窗帘拉了大半,从剩着的那道缝看过去,看不见人,但看得见电视的一角。
和其他户不同的是,里面的人没看综艺,看的是新闻。去年知名地产企业风满的一位“太.子爷”因为伤害致死被查,拔出萝卜带出泥,风满也被牵连,目前查出集团高层数起经济犯罪。新闻正在对此做深度报道。
海姝看了会儿,走回门边。这时门正好打开,赵月一副即将外出的样子,抬头看见海姝,却愣住了,“海警官,你怎么来了?”
她声音有点大,不像是普通打招呼,更像是提醒里面的人。海姝听见换台的声音,和走动的声音。
“去买菜啊?”海姝笑着扬了扬手,“我出来得早,看见路边有卖新鲜豌豆尖的,给你们带了些。”
赵月说:“给我们的?这怎么好意思?”
海姝往她手里一放,“能进去坐坐吗?”
赵月:“这……”
海姝:“放心,我这只是普通走访,钱姐王姐家,我刚才都去了。”
赵月看看坝子上那群妇人,犹豫片刻,还是将海姝让进来了,“不用脱鞋不用脱鞋,我们这还没做清洁。”
海姝:“那就打搅了。”
梁澜军来到门口,顶上的灯昏黄,将他的神情衬托得晦暗不定,“海警官。”
“别紧张,真别紧张,我坐坐就走。”海姝扫了眼屋内结构,是厂区老房子常见的拉通式三室,没有真正的客厅,进门就是一个过渡的空间,左边是厨房加上饭厅,摆着电视的就是饭厅,右边是平行的卧室,要进入最里面的卧室必须经过前面的卧室。
海姝不便向右边走,只得来到左边的饭厅,“看节目呢?”
此时电视上播放的已经不是新闻,过气的明星正在大红的舞台上高歌,歌声嘹亮,将屋里的冷清衬托得更加突兀。
“坐坐。”赵月说,“哎,我们家没孩子,也没个亲戚好走动,没糖果招待你。”
逢年过节,绝大多数家庭都会摆上瓜子花生,海姝想起温叙向刘琼兄弟打听消息时,还临时摆盘凑了个茶话会。而梁澜军和赵月的家里,却没有糖果花生,也没有任何与过年有关的东西,好似根本不过年。
海姝瞥一眼电视,那综艺节目是这里唯一的年味。可几分钟之前,梁澜军看的还是社会新闻。
海姝不禁狐疑,梁澜军是在听到赵月说“海警官”时换的频道。可为什么呢?看社会新闻是什么必须回避的事吗?
梁澜军已经走去厨房,开始切韭菜——看样子他们要吃韭菜饺子。赵月倒来热水,“海警官啊,我再解释一下我们那天去老车间的事吧。那天也是我和老梁糊涂了,就想着一定要赶在年前给老祖宗烧点纸钱,也没顾着那儿是你们说的现场。我们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海姝说:“没事,不算什么麻烦。对了,过节你们都不回老家看看?”
赵月:“嗐,我家里人走得早,老家只剩下远房亲戚,香烛纸钱也都是烧给我父母。”
海姝看看梁澜军的背影,“那梁哥……”
梁澜军剁韭菜的声音大了些,咚咚咚,和电视的声音合起来,十分吵人。
“他……”赵月想了会儿,“他和他家里也没什么联系了。”
海姝说:“是因为大学的事?”
咚——切菜声停下来。
赵月视线越过海姝,不由自主朝梁澜军皱眉,又很快看向海姝,挤出微笑,“海警官,我不懂,你到底想问我们什么啊?”
“赵姐,你别慌张,我说了今天只是随便聊聊,你看,我没有带助手,也没有带任何录音设备。”海姝说:“你也知道万泽宇那案子蹊跷,排查过程中,我们需要对全镇群众做一个初步了解。所以得知你和梁哥曾经在灰涌大学就读,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没能毕业。”
赵月局促地说:“但这和万泽宇有什么关系?”
海姝摇摇头,“这不还有另一桩案子吗?许巧也是灰涌大学的学生,她的遗体我们一直没能找到。”
赵月不明其意,“这……”
“我不是怀疑你们的意思,但我想,既然查到这儿来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你们打听打听灰涌大学的情况,万一能给我们提供什么线索,那就最好了。”
赵月神情逐渐缓和下来,“那姑娘可惜了,知道她考上灰大,我还替她高兴来着。但海警官,我们离开灰大太久了,不了解灰大现在是什么情况,帮不了你。”
海姝问:“那据你所知,灰大有没有学术上的黑幕?”
梁澜军切完了韭菜,走过来拿纸擦手。
“我们真的不清楚。”赵月说:“海警官,谢谢你的豌豆尖,冬天我们家就好这一口。”
海姝抬起头,看向梁澜军。他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也不主动说话,擦完手又回到厨房。
海姝心知这一趟也就到这儿了,离开前再次扫了一圈屋子,视线突然钉在玻璃柜里的相框上。
那是个不注意看很容易忽略的地方。梁家的家具都是老家具,贴着墙有一圈一米来高的矮柜,柜门是那种茶色的滑动玻璃,里面摆着茶具之类的东西,那个相框就在茶具旁边。因为玻璃颜色和污浊的缘故,看不清上面的人。但看得出是三人,两边是大人,中间是个扎辫子的女孩。
赵月很快挡住海姝的视线,客客气气地将她送到门口。
海姝回到卖豌豆尖的摊子时,又买了一大口袋,一边想事一边往派出所走。梁澜军和赵月今天的反应不算奇怪,起码比清早去老车间烧纸正常得多,但那张照片里的是谁?两个大人很可能是梁、赵二人,那中间的女孩会是谁?他们没有孩子,和亲戚也没有来往,会和哪个女孩合影?
不仅合影,还放在相框中。但相框摆放的位置却很奇怪。已经放在相框里展示了,为什么不放在容易看到的地方?那个位置,那个高度,那种茶色玻璃,如果不是特意想看,平时根本看不到。
临时办公室的空调驱散了海姝从外面带回来的寒冷,她来到白板前,在上面增加线索和疑点。除了照片,还有梁澜军突然换台。他看的并不是什么决不能让人看到的东西,因为窗帘没有拉实,邻居路过就能看到。只是不想让她这个刑警看到?或者因为家里来人了,播点综艺更有过年的氛围?
温叙扒拉着口袋,愉快地说:“豌豆尖!”
海姝回过神,“温老师,什么情况下,你会把一张照片放在相框,但又把相框放在很不容易看到的地方?”
温叙愣住片刻,唇角勾起一丝有些涩的笑,“怎么突然问这个?”
海姝便把去梁家的事说了。
温叙沉默下来,盯着豌豆尖出神。海姝觉得气氛不大对,“温老师?”
温叙抬起头,“啊,你说相框……”
海姝说:“温老师,出什么事了?”
温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哀愁一扫而空,仿佛是海姝的错觉,“放在相框,一般都代表珍重、纪念、展示吧?照你说,那可能是全家福。但梁澜军和赵月没有孩子。想要展示,却放在必须要费点工夫才拿得到的地方……因为不愿意天天看到,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想要看一看。还有一种可能。”
海姝:“什么?”
温叙:“那相框其实本来是放在显眼地方的,你去了,梁澜军才把它收进柜子里。你不是在门口站了会儿才进去吗。他有这个时间。”
海姝想了想,摇头,“如果是藏,还应该更加隐蔽,起码得扣着。如果真是藏,那问题就大了,不能让我看到照片中的女孩?”
温叙说:“也有道理,就那么放着,不像是藏。但我说的前一步也没问题,以前放在显眼的地方,后来因为某个变故,才收进柜子。”
海姝沉思,变故,难道说照片上的女孩发生了什么事?她甩了甩头,提醒自己刑侦一队手里的案子是万泽宇案和三起失踪案。
在查案过程中,出现引人注意的线索太常见,越是经验丰富的刑警,嗅觉就越是灵敏,就越容易收集到看似重要,实则影响判断的线索。海姝试图将新的线索和原本的线索拼接起来,但它们仿佛来自不同的拼图,根本无法拼上。
海姝一方面担心自己走偏了,一方面又很难在发现线索后轻易放下。
“这豌豆尖新鲜。”温叙说:“我去借电磁炉和锅。”
就在刑侦一队吃上豌豆尖汤时,隋星再次与具宁碰面,这次是在具宁指定的地点——市中心的一个咖啡馆,和科学院、灰涌大学都隔着不远的距离。
和在科学院礼堂外面的会面相比,具宁镇定了许多,似乎已经做好准备,“梁澜军被开除的事,确实和我有一定的关系,如果你想知道的是这个,我可以全部告诉你。”
隋星问:“当时农业学院有两个名额,你就是和梁澜军竞争第二个名额的人?”
具宁略微皱眉,“你可以这么理解。第一名是我们学院最优秀的,叫盛岿然,只要他报名,就板上钉钉占一个名额,他确实也报名了,后来在F国发展了一段时间,已经回国,开了个公司。”
隋星觉得盛岿然这名字有些耳熟,打算回头搜搜看。继续问:“梁澜军觉得剩下的名额应该属于他?”
具宁笑了笑,“他是个很偏执的人,入学之后就没交过朋友,只懂学习。”说到这儿,具宁咳了声,“不要误会,我没有看不起任何努力的人的意思,我只是做一个客观陈述。”
隋星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承认,单看纸面成绩,我不如他,但是出国参与科研项目,并不是只看你期末考了多少分,还要看过去的学术成果,甚至参考人际交往能力。”具宁露出一丝骄傲,“在那之前,我就发表过论文,也有权威的老师为我写推荐信,我和周围的同学相处融洽,外语水平过关,所以院方综合考虑,给了我那个名额。”
隋星说:“梁澜军不接受,所以找你麻烦?”
具宁叹气,挽起左手衣袖,露出一条伤疤,“这就是梁澜军弄的,要不是手术及时,我这只手就没法用了。”
隋星一眼看出,那是刀伤。学生之间的矛盾一旦出现了刀,那就一定是大事,几乎都会报警。但她昨天查过警方的记录,此事并没有报警。
“他拿刀砍你,你没报警?”
具宁怔了片刻,放下衣袖,喝咖啡,“学院的老师来得快,人多,把他给制住了,这种事,报警的话梁澜军才是真的完了吧?院方也有自己的考虑,还是不想失去那么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
隋星说:“但后来他还是退学了,是你要求的吗?”
具宁:“我能有那能耐?你可以去了解一下我的过去,我是大山里出来的孩子,没有任何背景,我胁迫不了学校。”
这一点隋星倒是已经查到,也和海姝讨论过,“那最后……”
“我没有详细去了解,毕竟那时候我自己也很混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遇到这样的事。”具宁说:“但我听说,学院起初还是想保下梁澜军,但他到底是动了刀子,很多同学害怕,老师们也担心今后发生类似的事,于是就让他退学了。我后来听说当时还是起了很大的争执,梁澜军不肯走,但他犯了错,他不该继续留在灰大。”
剩下一半的咖啡,具宁起身离开,隋星独自坐了好一会儿才走。今天具宁和昨天判若两人,仿佛是经过一夜的准备,冷静了下来,他说的话似乎没有什么漏洞,但昨天他乍一听到梁澜军的名字,为什么那么慌张?
隋星的笔轻轻敲打在笔记本上,“刀”这个字被她划了很多圈。那么长的口子,梁澜军一早就准备了刀,是想要具宁去死吗?
须臾,隋星想起具宁提到的天才同学盛岿然,上网一搜,顿时明白为什么觉得熟悉了。盛岿然是一名科技新贵,创立的医学与人工智能企业岿然科技这几年在业内的名声越来越响。
隋星好奇地自言自语:“不是农业学生吗?怎么又跟医学和人工智能扯上关系了?”
第27章 凶喜(27)
27
窗外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 海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感到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口袋里,口袋的顶端正在逐步收紧, 而口袋的底部积蓄着越来越多的线索, 它们即将把她淹没。
她掀开被子,猛然坐起来, 拿过手机,点开一个新闻APP。APP上有本地电视台各种节目的重播, 她凭着记忆找到灰涌二台上午时段的“深度挖掘”,拖动进度条。半小时的节目, 中间时段出现的是地产豪门风满被调查, 正是她去梁家时,梁澜军正看的新闻。
她将这段新闻完整看了一遍,又将进度条拉回去重新看, 一边看一边在电脑上搜索风满地产。
这家公司并非灰涌市当地的企业, 老家在一个发达的沿海城市, 二十多年前开始布局全国,来到灰涌市买地建楼, 最辉煌的时候是十多年前,那时灰涌市很多高档楼盘都是风满地产建的。近年来风满整个集团都在走下坡路,在灰涌市已经没有新项目。
但出事的却正好是在灰涌的团队。
海姝左手支着下巴, 将“导火索”风满“太.子.爷”的照片放大, 此人名叫龚照, 36岁, 看着挺体面周正的人物。风满风光无限的那些年, 他也被经济圈和时尚圈追捧,上过不少杂志, 被奉为风满新一代的标杆人物。
但半年前爆出的新闻却撕碎了他的所有伪装——在风满旗下的会所,不满20岁的男子被他侵犯致死,警方经过调查,发现他与部分豪门子弟长期欺男霸女,将他们绑到会所、家中,充当玩物。如果不是这次弄出了人命,恶行不知还会延续多久。
而在警方介入之后,风满集团的种种经济黑幕被揭露,龚照渐渐在后续的调查中隐身。“深度挖掘”报道的便是风满高层的经济犯罪。
海姝想了想,继续搜索龚照,前几页全是他伤人致死的新闻,还有他的粉丝扼腕叹息,怒称塌房脱粉。海姝诧异地自言自语:“这种人也有粉丝?”
但往后翻,就发现这种人不仅有粉丝,粉丝还不少。龚照不到10岁就被送到欧洲念书,后来因为身材和面容不错——当然更重要的是家境优越,舍得炒作——而成为时尚杂志的模特,国内有一小戳人关注他,说他气质如兰,是天生的贵公子。而这些言论在现在看来,恐怕也是他为了出名而买的通稿。
学成回国后,龚照变得非常“低调”,照片只在参加上流宴会时流出,经常出现在经济报道中,被风满集团包装成豪门接班人。
这个阶段,他的粉丝越来越多,不少人真情实感觉得他有才有貌,这样的老公去哪里找。名声更加响亮后,他以“推脱不掉”为由,再次接下时尚杂志的拍摄。在粉丝眼中,他的气质吊打一众外国模特。
龚照回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风满总部工作,但在四年前,他调到了灰涌市,但似乎没有常驻灰涌市。
海姝正在看龚照到任灰涌市的访谈,忽然眉心一紧。记者问灰涌市是什么吸引他,他列举了一堆灰涌市的优点——几乎都是泛泛而谈,最后说,他曾经在这里念过大学,那是一段愉快的岁月。
记者惊讶道,您不是一直在外国念书吗?
他笑着点头,又说刚上大学时,得到了回国游学的机会。但因为不算正式学生,所以没有留下学籍记录。
接着他又说,所以我也算是灰涌大学这所名校的半个学子。
灰涌大学,又是灰涌大学!而龚照在欧洲生活学习期间,曾经长期待在F国!梁澜军当初争取的项目就在F国!
她立即在纸上写出龚照来到灰涌大学的大致时间,根据他在外国读大学的时间推算,他在灰涌大学期间,很可能就是梁澜军被开除前后。
他和梁澜军可能有交集!
但这又意味着什么?海姝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不要被线索所绑架。
外面的鞭炮声平息了,空气中充满硝烟的味道,凌晨,她做了个决定,明天就离开周屏镇,去灰涌市。她不能再任由那只口袋收紧了,她要将口袋的松紧带握在自己手中。
得知海姝要回市里,温叙笑着说:“需要我来当司机吗?”
海姝摇头,“这边就交给你们了,随时联系。”
温叙:“放心吧,队长不在,我正好摸鱼。”
海姝无语住,很快又道:“程危呢?”
“又去老车间了。”温叙说:“他和那儿杠上了。”
海姝开着车,出镇时经过尹灿曦的化妆品店,此时正是商业街热闹的时候,化妆品店却大门紧闭。
市局,刑侦支队长办公室。
一切新队长到任的程序都免了,乔恒听完海姝的分析,沉默半分钟,“所以你觉得风满可能和失踪的大学生有关?”
海姝说:“现在还停留在假设阶段。龚照和他那一帮纨绔朋友既然开了一个会所来玩弄年轻男女,对生命毫无敬畏,那么他们盯上长相不错的大学生也不是没有可能。平生、薛柠林、李回这三人失踪得蹊跷,既然人际关系调查查不出疑点来,那他们有可能就是成了那些人的猎物。”
乔恒神色凝重,“你说的有道理,只是龚照那个案子,我们已经核实了十多位受害者,后来还有上级部门督办,龚照和他同伙在这件事上应该没有隐瞒了。再者,龚照出事是去年6月,但平生是在7月失踪。”
海姝沉默下来。
乔恒又道:“但你的想法很合理,也许龚照和他那些狐朋狗友不是唯一用恶劣手段玩弄小年轻的人。不过这次被盯上的群体有些耐人寻味。”
海姝抬头,“嗯?”
乔恒说:“你回忆一下,全国范围的类似案子,不管是主动跳进去的人,还是被迫的,几乎都是生活困难,没有背景的人,但我们这三位失踪大学生,个个都不缺钱,甚至平生的爸还是副局长。为什么是他们?”
海姝也在琢磨这个问题,为什么是他们?龚照的出现给她打开了新的思路,但平生三人的家境是这条思路里最不合逻辑的地方。
乔恒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带海姝去刑侦一队的办公室,歉意道:“案子多,都没能给你开个欢迎会。一办公室的人也不见几个。”
海姝笑了笑,“基本都见过了,破案就是最好的欢迎会。”
没去周屏镇的队员有三人,海姝在乔恒的陪伴下和他们打过招呼,正打算去灰涌大学时,隋星端着咖啡冲进办公室。
海姝差点被她撞个满怀,幸好躲得快,不然就得回宿舍换衣服了。
“海队?”隋星惊讶道:“你一声不响就回来了?万泽宇那案子……”
海姝摇摇头,“还没解决。”
隋星将咖啡塞她手里,“这杯你喝。你刚回来,请你。”
海姝笑着接过,隋星又道:“你先喝着,喝了给我分析一下,我觉得那个具宁很不对劲。”
隋星详细给海姝说了两次见到具宁的情况,“如果是你,你家境贫寒,考上大学之前的每一步都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之后虽然成绩不是顶尖的,但综合素质很高,你急需要一个出国深造的机会,而在争夺名额时,有个成绩比你好的人挡在你面前。最后你胜过了他,你会觉得这是你应得的吗?”
海姝说:“当然。”
隋星接着说:“这个输给你的人不服,向学院控诉,学院没有采纳后,他发起疯来,举着刀挥向你。不能说他就是个杀人魔,但至少在那一刻,他想要置你于死地。”
海姝沉思,“是这样。”
“他当然没有得逞,你得偿所愿进入项目,后来更是获得留学机会,你的人生因此改变,回国后成为令人尊重的学者。”隋星停顿片刻,“我想了很久,如果我是具宁,我会问心无愧,哪怕梁澜军因此被开除的,那也是他应得的。”
海姝说:“而‘我’得到的也是’我’应得的,‘我’脚踏实地,没有伤害任何人。”
隋星有些激动,“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当我第一次和具宁见面,提到那个项目和梁澜军时,他可能会诧异,但不至于震惊到那种地步!而且他眼里还有恐惧,这些都是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的真实反映。而昨天,我们第二次见面,他已经彻底平静下来。我刚才说的也就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时他讲述的内容。”
海姝已经将咖啡喝完了,起身去丢纸杯,“第一次的反应没有撒谎的话,那么第二次的讲述就很可能是演练好的谎言。名额那件事,他并没有问心无愧,他现在的一切也不一定是他自己的功劳,所以当他突然听到梁澜军,才会慌乱恐惧。”
隋星问:“那接下去怎么查?”
海姝的视线落在笔记本上,她翻到龚照那一页,写着的“F国”格外醒目,“现在缺乏证据,多次接近具宁可能适得其反,暂时不要出现在他面前。来,看看这个人。”
隋星说:“龚照?”
海姝说:“你参与过对他的调查?”
隋星摇头,“他的案子影响大,但并不复杂,是分局在主导调查。”
“没事,你有空的话,关注一下这个人,他曾经在灰涌大学游学,长期居住在F国,被他害死的那个男子名叫章谷。他的一切信息,我都需要。”
“交给我!”
有隋星这个帮手,海姝松了口气,找来三起大学生失踪案的调查资料细读。
三起案子里,唯一的女生薛柠林的资料最厚,因为她的人际关系最为复杂,在校内和校外都有一大帮认识的人。而她的性格也最为多面,在学校是成绩优秀、大方热情的好学生,在校外则是成熟美艳,在夜场游刃有余的美人。
海姝不免在她的资料上花更多时间,注意到一个出现了多次的名字——黄意雅。
这个女孩是薛柠林的校友,同岁但不同专业,两人是怎么认识的,资料上没写,但两人关系很好,经常互相上对方的课。薛柠林不会和同班同学一起去夜场,但多次和黄意雅同路。
换句话说,黄意雅是存在于她双面人生里的朋友。
因为关系密切,所以分局多次向黄意雅提问,黄意雅起初情绪有些崩溃,后来平静下来,说虽然和薛柠林关系很好,但在薛柠林失踪的一周之前,她们就因为一些矛盾没有来往了。
她没有具体说是什么矛盾,分局怀疑过薛柠林的失踪可能和她有关,但调查下来,在薛柠林失踪前后,她因为外地的外婆病重,和家人赶去陪伴。之后外婆病逝,她在葬礼之后才回到灰涌市,几乎没有作案可能。
资料上简单提及黄意雅的家庭背景,她是灰涌市本地人,父母经商,家境和薛柠林相仿,或许这就是她们能成为亲密好友的原因?她不住校,家里在科技大学附近给她买了房子。她还有一点和薛柠林相似的地方——和同学关系不错,乐意助人。
海姝记下黄意雅的联系方式,打算去见见她再说。
电话拨过去,温柔的女声传来,海姝说明身份,黄意雅在片刻停顿后挂断了电话。海姝正准备直接去黄家,黄意雅又自己拨了过来,“你也是……警察?你和他们不一样。”
海姝说:“对,我也是警察。市局刑侦一队队长,海姝。”
黄意雅说:“你,你是女的。”
“是。”
“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那现在见见好吗?”
黄意雅犹豫道:“我不想再去分局了。”
海姝明白她的抵触,刑侦队伍里女警少,有些女警搞起问询来还和男警一样。“没事,我只想跟你聊聊天,不到局里来。给我发个地址,我请你在附近喝奶茶。”
半小时后,海姝和黄意雅坐在一个大型购物中心的甜品店里,黄意雅烫着卷发,别着发夹,像个公主,裙子和包都是名牌。她见到海姝时有些诧异,“你就是海警官?”
店里嘈杂,别人听不见她们的对话,海姝招呼她坐下,“想喝什么?我请。”
黄意雅有些不好意思,海姝在她肩膀拍拍,“别拘束,我需要你帮忙。”
奶茶和蛋糕都上了,黄意雅小心地问:“你想知道什么呢?其实你们找我很多次的,关于柠林,我能说的真的已经都说了。”
海姝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啊?”黄意雅很意外。
海姝笑道:“今天不是问询,随便聊聊。”
黄意雅看看周围。甜品店里有很多三俩成群的女生,亲密地说着姐妹小话。在这样的氛围里,她终于不那么紧张了。
“我们是大一社团活动时认识的。”
大一最热闹的就是社团和各个学生会招新,白天下课后,所有社团都聚集在学生广场上,学长学姐施展才艺,“哄骗”对大学生活充满向往的学弟学妹。
黄意雅早就想好了去古筝社团,她从小学习西洋乐,高考后迷上了传统乐器,正在学古筝。古筝社团和其他乐器社团拼一块地,黄意雅正要报名时,被旁边的架子鼓声所吸引。
当然,被吸引的不止她一人,架子鼓一敲起来简直震天响,把其他所有乐声都盖了过去,而坐在架子鼓中间的是一名短发女生。
正是薛柠林。
黄意雅起初以为薛柠林是学姐,后来才知道她和自己一样,也是大一新生。
薛柠林还未奏完,古筝和琵琶的乐声响起,一中一西,一柔一狂,竟是结合得激荡人心。
薛柠林跑向古筝社团,和演奏的学姐拥抱。而黄意雅正站在那里,两人视线对上,黄意雅真心实意地说:“你打得真好。”
薛柠林说:“你报古筝?那好,今后我们一起玩儿!”
黄意雅加入古筝社团后,才知道薛柠林什么社团都没加,但很多社团和很多学院的迎新晚会都有她的身影。她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天才,书法她写得好,街舞她会跳,台球也能一杆清台,乐器更是不必提。
不久薛柠林来古筝社团玩,拉过黄意雅,说下周物理学院晚会,自己要去打鼓,问她要不要一起来弹个古筝,有酬劳的。
黄意雅不在意酬劳,而且她知道薛柠林家也很富有,那点演出费根本不算什么。薛柠林的热情感染了她,她也很想展示自己的古筝水平。
那次演出很成功,她与薛柠林的关系也更加铁。那之后,薛柠林演出经常约她,不止是校内的过家家迎新晚会,还有校外酒吧的。她起初有些胆怯,演过几次后也彻底放开了。
“我们不是为了钱,就是好玩儿。”黄意雅强调了钱,接着往下说。
薛柠林是个做事很有分寸的人,别看她大一玩得那样疯,但元旦节之后,她突然收心,不再接任何演出,也不去各个社团闲逛了,而是成天埋在图书馆里上自习。
黄意雅自己还不太能收回来,沉浸在酒吧的口哨和尖叫声中,问薛柠林下一次演出是什么时候。薛柠林一把拉住她,“演什么出,走,一起上自习去!”
黄意雅说自己是很容易被影响的人,身边的人拉着她堕落,她就堕落,身边的人拖着她向上,她就向上。和薛柠林一起奋战了半个月,她期末考得不错,父母奖励了她一辆跑车。
而薛柠林分数更加亮眼,是系里前三,能拿奖学金。
这之后,她与薛柠林关系更好了,她觉得她们是灵魂挚友,相似的家境让她不必考虑金钱上的问题,见识和兴趣也相投,能一起拼学业也能一起混夜店,这样的朋友太难得了。
她的父母也很喜欢薛柠林,大一暑假,薛柠林来她家里住过,父母都夸薛柠林有礼貌,而且大气,说她身上就缺少薛柠林的大气。
升上大二之后,薛柠林厌倦了社团生活,也很少再去夜店演出,更多的精力放在学业和学生会,但还是经常去酒吧放松。她已经习惯了跟随薛柠林,不演出后她有了更多时间,经常去薛柠林学院听课,薛柠林也常到她学校附近的房子借宿。
黄意雅声音渐渐变得很低,“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就失踪了。”
海姝等了会儿,说:“我听分局的同事说,在薛柠林失踪之前,你们发生过纠纷,你不再去找她。”
黄意雅肩膀忽然抖了一下,低下头,显然很不愿意提到这件事,“我没有想过伤害她,从来没有,不是我……”
海姝说:“我知道,她出事的时候,你根本不在灰涌市,你休息一下,我去上个卫生间。”
海姝离开后,黄意雅捂住脸,不久趴在桌沿。海姝并没有真的去卫生间,她在甜品店门口站了会儿,隔着玻璃门关注着黄意雅。
五分钟后,她回到座位上,“好些了吗?”
黄意雅抬起头,“嗯。”
“我不是怀疑你对她做了什么,很显然你没有作案时间。”海姝的语气很温柔,但这份温柔里藏着一分强势,“但我需要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因为对薛柠林来说,这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变动,这变动有没有可能间接造成她一周后的失踪?”
黄意雅难过地摇头,喃喃道:“怎么会呢?我们只是吵了一架……”
海姝问:“起因是什么?”
黄意雅眼圈红了,“柠林失踪真的会是我造成的吗?我……”
海姝说:“我不知道,所以我需要你说出来。如果其中有线索,也许能够帮助我们找到薛柠林。如果没有,我们能排除这一条,将精力放在别的地方。总之,只要你说出来,就对案件侦查有利。”
黄意雅深呼吸,声音渐渐颤抖,“真的只是一件特别小的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应那么大,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我们学院去年有个女孩儿自杀了,很可怜,学生会准备组织一次义演,收入全部交给她的亲人。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以我对薛柠林的了解,她一定会参加。但她拒绝了,还不让我参加。”
海姝一下子抓到那个刺耳的字眼,“自杀?是谁?”
第28章 凶喜(28)
28
黄意雅明显还沉浸在与薛柠林争执的情绪中, 直到现在她也无法理解,薛柠林为什么不愿意帮助那个女孩。
“啊?她……”面对海姝的问题,黄意雅怔住,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叫柳湘,是我低我一届的学妹, 海警官,难道她有什么问题?”
海姝说:“你再详细地给我说说你们准备的义演活动, 还有你和薛柠林的争吵。对了,还有这个柳湘,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黄意雅被海姝带得再次紧张起来, “我想想……”
黄意雅初入大学时,其实并不想当什么校园风云人物,她本性比较低调, 爱从众, 练乐器是家庭熏陶, 加入古筝社团是因为大家都加入了社团。
认识薛柠林之后,她才变得越来越开朗, 大一那会儿参加多次校园演出后,她被拉入了学院的学生会,从此学院有任何文艺表演, 她都得上。她也因此成了文艺部的部长。
她与柳湘就是在学院学生会认识。招新时, 她和正副主席、几个部长一起面试大一的新生, 对柳湘的自我介绍有点印象。柳湘说自己来自农村, 是姐姐将自己拉扯大, 如果姐姐知道她进了学生会,一定会很高兴。
柳湘想要加入的是宣传部, 后来也确实如愿了。黄意雅起初和她接触不多,别人提到柳湘,黄意雅第一反应就是——那个农村来的女孩。
黄意雅并不是瞧不起家境贫寒的人,只是她不会主动和他们成为朋友,因为不同的消费习惯会在相处时造成尴尬。这也是为什么她喜欢和薛柠林在一起。
柳湘不久就成为宣传部的一名干将,她画的画很好看,人也开朗,身上没有寒门学子的局促。宣传部和文艺部时常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柳湘经常出现在黄意雅面前,甜甜地叫她雅雅姐。黄意雅对她也越发有好感,文艺部每次活动后,黄意雅都会请大家吃饭,柳湘在的话,黄意雅就顺道叫上柳湘。
但要说更深入的接触,那也没有了。柳湘即将升上大二时,黄意雅听宣传部的部长说,自己退了就交给柳湘。这件事所有人都没有异议。
但不知为什么,上大二后,柳湘突然提出退出学生会。不过是一个暑假没见,黄意雅觉得柳湘整个人都阴沉了。柳湘没有告诉任何人原因,后来黄意雅听说她在班上也变得消沉。
大二下半学期,也就是去年3月,柳湘自杀了。她的姐姐来将她接回去,办了后事,学校没有明确说过她自杀的原因是什么,但有种说法是,大一柳湘的热情开朗是装出来的,她太想要在大学有一番作为,摆脱贫穷的标签。可是她最终发现做不到,家庭、社会、学业的压力让她崩溃了。
人们逐渐忘记了柳湘,黄意雅在大三的末尾也退出了学生会。
去年秋天开学后,学生会讨论活动时,有人提到通过义演给柳湘家里捐款。大学生们爱心旺盛,立即筹备起来。黄意雅作为文艺部的前任部长,自然接到邀请。
想到那个曾经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孩,黄意雅觉得责无旁贷,立即告诉薛柠林,希望她和自己一起参加。
薛柠林却在听到柳湘名字的瞬间变了脸,“义演和你有什么关系?”
黄意雅说:“我是以前的文艺部部长啊。”
“你已经不是了。”
“但我还是可以参加吧,我认识柳湘。走吧柠林,我们一起去。”
“我不去。你也别参加。”
“为什么?”
薛柠林说不出为什么,却异常不讲理地阻止黄意雅。她们之间从来没有爆发过这样的争吵,黄意雅觉得匪夷所思,让薛柠林别再来烦自己。
气消了之后,黄意雅知道自己话说得有点过分,再找薛柠林,薛柠林甩给她冷脸。她从小到大没被这么对待过,与薛柠林打起冷战。
海姝听完这一段,和黄意雅ЅℰℕᏇᎯℕ一样觉得匪夷所思,“薛柠林是个很情绪化的人吗?”
“完全不是!”黄意雅说:“所以我才觉得太奇怪了,我们当了三年多朋友,就算有争执也有商有量,她心胸开阔,因为她想要什么东西都能得到,就算别人真的冒犯了她,她也不会太在意。唯独这件事,我不能理解。”
海姝说:“会不会是薛柠林和柳湘之间有什么过节?”
黄意雅摇头,“但她们根本不认识,也许柠林来找我时,和柳湘打过照面,但她们没有发生过节的机会啊。再说……”
海姝:“再说?”
黄意雅组织了会儿语言,“可能我这么说会引起你的误会,但其实像柳湘这样的人,柠林只会怜悯,不可能对她有别的想法。”
将黄意雅送回家后,海姝脑中不断出现着薛柠林和柳湘这个名字。薛柠林因为柳湘而举止反常,柳湘自杀的时间是去年3月。学生会在去年10月计划为柳湘的家庭义演,不久薛柠林就失踪了。
这场失踪和柳湘的自杀有关吗?
分局前期的调查资料并没有提到柳湘,薛柠林的人际关系看上去也和柳湘八竿子打不着。海姝一脚油门踩下去,来到灰涌科技大学附近的派出所,找到所长,“我想查一下去年自杀的那名学生的情况,当时是谁出的警?”
所长叫来一个年轻警员,说出警和后来给柳湘家属、老师同学做笔录的都是他。
“是这样的,3月14号中午,我们接到同学报警,说有人跳楼,我们和急救车差不多同时赶到,那时人已经没了。”
年轻警员一边翻着出警记录一边回忆,柳湘跳楼的地方其实比较隐蔽,是在一栋已经不再用于上课的六层教学楼。科技大学占地广,历史悠久,南边的一些楼上了“年纪”,就空下来,等待暑假统一修缮。因为里面设施陈旧,只有少量学生图清静,会去那里上自习。
没人看到柳湘是什么时候来到六楼的,整个六楼的教室都没有学生,上自习的学生集中在一楼和二楼,而且由于当时是中午,大半学生吃饭去了。
柳湘从六楼窗户跳下来,砸在水泥地上一声闷响,还在教室的学生不知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探头去看,吓得连忙报警。
她的颈椎摔断了,头部凹陷,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警员们立即将教学楼封锁起来,挨个询问上自习的学生,并且提取了六楼的足迹、窗户上的指纹,确定在柳湘跳楼时,她的周围没有别人。
随后,警员们在柳湘的宿舍找到了她的遗书,是写给她姐姐柳馨的,只有短短两行:这世界我活着太辛苦,对不起,姐姐。
经鉴定,遗书是柳湘的字迹。
柳湘的家乡在农村,姐姐柳馨得到噩耗,匆匆赶来,哭成了泪人,说柳湘是她一手拉扯大的,为什么会这样?一定是柳湘在学校被欺负了。
同学们面面相觑,都说自己从来没有欺负过柳湘。学生们的证词呈相互佐证的关系,警方没有找到任何校园霸凌的迹象。老师也说,班上和宿舍的环境一向很和睦,柳湘在退出新闻学院学生会之前,在学生会人缘也很好。
部分学生说,柳湘身上的确出现了变化,大一时柳湘非常开朗,不仅经常在学生会奔忙,还常陪同学去各个社团打酱油,给人感觉就是非常享受校园生活。但进入大二后,柳湘脱离学生会,很多时候都一个人在图书馆看书,也没有以前那样热情了。不过大家觉得这也正常,部分人从高三跨入大一,的确会疯狂一段时间,慢慢就沉淀下来,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小半年,柳湘内向了不少,但和同学的关系并没有变糟,也从来不会抱怨什么,所以大家对她自杀这件事也完全没想到。
调查下来,同学和老师都没有嫌疑。在柳馨签字后,法医对柳湘进行了尸检。警方起初怀疑柳湘是不是遭遇了侵犯,导致心理出现问题,尸检结果却否定了这种猜测。
柳馨悲痛欲绝,不愿意柳湘继续受罪,在尸检之后就要求将柳湘带回老家下葬。
“我们以自杀结案了,火化也是我陪柳湘姐姐去的。”年轻警员有些紧张,“海队,这案子难道有什么问题?”
海姝摇头,“自杀没问题,但导致她自杀的原因可能不简单。”
年轻警员挠挠头,“我们推测,是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太大,再加上柳湘自己的心理落差,造成她一时想不开。”
海姝说:“对了,你们做问询时,接触过薛柠林吗?”
年轻警员:“这名字真熟悉……你是说前阵子失踪的女生?!”
“对,就是她。”
“怎么这事还和薛柠林扯上了?”年轻警员很惊讶,汗水都憋出来了,“薛柠林和柳湘不在一个学院,薛柠林是通讯学院的,她们没有交集,在她失踪之前,我们都没有接触过她。”
海姝又问:“那你对黄意雅有印象吗?她和柳湘在一个学院,还是以前新闻学院学生会的文艺部部长。”
年轻警员立即说:“记得记得,学生们提供了一条线索,说是柳湘以前在学生会混得风生水起,但大二突然退出,性格也略有改变。我们就想,问题是不是出在学生会?但和学生会所有人交流下来,发现他们也不知道柳湘为什么要退,几个部长——包括黄意雅——都和她关系不错。”
薛柠林失踪后,最早的排查也是派出所在做,后来才转到分局,年轻警员第二次找到黄意雅,这次印象更加深刻。
海姝说:“她是什么反应?”
“慌张,不信,着急。反正就是那种亲密的朋友出事了的反应。”年轻警员干脆站起来,模仿黄意雅的表情,“我们因为柳湘去找她时,她平静得多,虽然也很遗憾和悲伤,但那就是知道一个认识的人死了的反应。”
海姝回到市局,将柳湘的照片钉在白板上。她依稀觉得抓住了一缕有关大学生失踪案的线索。虽然柳湘自杀是板上钉钉,但其疑点在于,薛柠林与柳湘几乎没有交集,但在黄意雅提到柳湘时,薛柠林表现出了不符合自身性格的不悦和排斥。
薛柠林到底在针对柳湘什么?而且当时柳湘已经去世了。
再者,柳湘自杀的原因尚不清楚,假如与薛柠林有关?
失踪案发生几个月了,警方都没找到突破口。或许突破口就在这起发生于去年3月14号的自杀案上。
海姝将笔丢在白板下的卡槽,盯着柳湘的照片,这个女孩,要继续查下去。
“你要去哪?”隋星回市局时正好看见海姝上车,“怎么还开越野?”
海姝说:“柳湘老家禾州村,队里你看着点儿。”说完,越野一溜烟开走,隋星愣在原地半天,“……还想给你说章谷的事呢。”
章谷就是去年6月被龚照弄死的会所男子,才20岁。海姝此前让隋星调查这件事,但章谷本人其实没有太多能查,因为警方早已启动对整个风满地产的侦查,章谷什么身份什么来历已经被写在卷宗上。
他是河吉市人,高中学历,家庭贫困,靠着慈善项目完成了学业,不愿意继续给家庭增加负担,两年前来到灰涌市打工,做的多是夜场工作,直到出事前三个月被龚照看上。
作为被害人,他是不幸的,但也是他自己主动走向了龚照这张网。
隋星觉得最可惜的是,章谷高中成绩不错,慈善项目也能够负担他读大学的费用。但他自己选择了放弃学业。
去禾州村的路不好开,海姝花了六个多小时才开到村里,这里已经不是灰涌市管辖的区域了,太阳落山,村子里满是炊烟味。
海姝找到柳家的房子,是个瓦房,院子里散养着一些鸡,屋里灯光昏黄。海姝正要推开院子的门,就见一个穿着棉袄的女人出来,看样子是要倒掉簸箕里的东西,一眼瞧见海姝,问:“你是?”
海姝拿出证件,女人怔住片刻,“你是为我们湘湘来的?”
女人就是柳湘的姐姐柳馨,她赶紧将海姝请到屋里,用力在围裙上擦着手,给海姝端来一张凳子,“你坐这,我这屋里乱,也没啥能招待的,你等等我,我去杀只鸡。”
海姝赶紧把她拦下,“别忙活,给我一杯热水就是,赶了半天路,喉咙都干了。”
柳馨忙说:“好好!”
她去倒水时,海姝将屋子打量一番,有排着的三间屋,农村的房子很多都是这样,挂历和报纸糊着泛黄的墙,墙角堆着饲料、米面之类的必需品,桌子柜子都用了几十年,漆掉了,还有缺角,凑合着用。
柜子上有六七个相框,有全家福,有单人照,但全都有柳湘,墙上还有柳湘从小到大的奖状。在柳馨心里,柳湘必然是全世界最好的妹妹。
柳馨拿着热水回来,看见海姝在看照片,走过来轻轻叹气,“我们湘湘命不好啊,要是父母还在,她肯定也走不到那一步。海警官,你今天是……查到什么和湘湘有关的事了吗?”
海姝接过热水,“我们最近在查别的案子,其中一条线索可能与柳湘有关。”
“什么线索?”柳馨激动得声音发颤,“他们说湘湘是自杀的,但肯定是学校害了湘湘!湘湘什么苦没吃过啊,大一春节回来时,还跟我说加入了学生会,要好好在里面锻炼,大四做一份漂亮的简历……”
海姝拍着柳馨的背,“不着急,慢慢说。我今天来看你,就是想听你说说柳湘。我们越了解她,就越可能找到她……找到她那么做的原因。”
柳馨平静下来,拿过一张装着全家福的相框,轻轻抚摸,“这是湘湘10岁时,我们全家拍的照。过了没半年,村里遭灾,洪水,爸爸累死在坝上,妈妈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我那时16岁,也还在上学。但没办法,家里总得有个劳动力,我就辍了学,去县城打工……”
一个女孩拉扯另一个女孩,日子相当难熬,好在乡亲们知道她们的难处,能接济就接济,干部们也想方设法给她们增加补助。
柳湘很争气,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高中。那一年,她们意外得到了好心人的一对一帮扶捐款,再加上高中给的助学金,姐妹俩的生活终于好了一点。
柳湘一直很想见见好心人,但按照帮扶的规矩,对方没有见面的意愿,就不能相见。后来柳湘高考发挥出色,考上了灰涌科技大学。柳湘再次提出想要当面感谢好心人,他们同意了,来禾州村住了两天。
帮扶计划原本只会进行到高中毕业,但在柳湘上大学之后,他们又续了期,钱由柳馨收着,大部分都和生活费一起打给柳湘,小部分留在家里应急。
柳湘出事后,柳馨悲痛之余,告诉了资助者噩耗,这场持续了四年半的帮扶便终止了。
“我和湘湘都很感谢他们,他们是真正的好心人,明明自己生活也不富裕,却节衣缩食也要帮助我们这样的人。”柳馨眼里有了泪花,“可惜啊,湘湘就这么走了。”
柳湘姐妹被资助这件事,派出所的资料里并无记录,海姝问:“你没有告诉过排查的警员?”
柳馨摇头,“我那时脑子特别乱,根本想不了那么多。而且警察让我回忆湘湘和哪些人结过怨,湘湘和谁结怨,都不会和恩人结怨啊。”
海姝说:“他们是谁?”
柳馨擦掉眼泪,“这……湘湘出事不可能和他们有关。”
海姝点头,“我知道,但既然是和柳湘有关的人,我就必须去核实线索。”
柳馨起身去抽屉里拿出帮扶资料,还不忘叮嘱,“他们真的是好人,可以的话,最好不要打搅他们。”
在看到那两个熟悉的名字时,海姝突然有种很不真实的悬浮感,资助了柳家姐妹多年的好心人,居然是梁澜军和赵月!
柳馨说:“海警官?海警官?”
海姝沉住气,“你知道他们家在哪里吗?平时是干什么的?”
柳馨点头,“他们过来看湘湘时,我们聊过。他们住在周屏镇,普通工人。我说周屏镇就在灰涌市啊,今后湘湘可以去看望他们。但他们应该很不想我们去打搅吧,说不用去。我们也理解,他们能来看看湘湘,我们就很高兴了。”
海姝脑海中大量线索汇集,这无疑是最惊人的一条。她又问:“那在柳湘出事之后,你们还有联系吗?他们得知柳湘出事,是什么反应?”
柳馨说:“只联系过一次,就是我告诉他们湘湘出事那次,赵姐沉默了很久,应该是哭了,问我原因,我说我也不知道,她让我保重好自己,我说不必再打钱了,后来再没联系过。”
村里的夜在猛烈的鞭炮声之后变得异常安静,海姝借宿在柳家,睡的是柳湘以前的屋子。那是一间不大,但布置得温馨的屋子,有写字台,台灯虽然有些老旧了,但看得出是质量很好的护眼灯,桌上放着一个不大的粉红玩偶熊。
海姝闭着眼,脑海中出现了在梁家看到的相框,照片中间是一个女孩,也许就是柳湘考上大学那年,梁澜军和赵月来探望时拍的。
照片放入相框,代表珍重和纪念,相框却被收进平时不大能看到的茶色玻璃柜。是他们知道柳湘自杀后才放进玻璃柜的吗?
柳湘自杀是3月,同校薛柠林10月失踪,人际排查毫无结果,唯一的疑点是薛柠林对柳湘表现出反常情绪。
如果这起自杀案和现在的失踪案有关,梁澜军和赵月是否参与?他俩最可疑的是出现在万泽宇杀害袁衷的现场,那个烧纸的解释根本说不通,而梁澜军突然换掉的新闻里播放的是龚照,此人已经因为玩弄、伤害年轻男女致死被捕,其同伙也被捕。
柳湘和薛柠林从年龄、外貌来说,都是龚照那些人可能盯上的人!
海姝越想越难以入眠,柳湘在大一暑假结束后突然退出学生会,这里比自杀更像一个转折点。她遇到了什么,以至于不再像以前那样对生活充满希望?她想要躲开,但是几个月后,绝望还是侵蚀了她!
可是如果假设柳湘被侵犯,尸检很容易就能检查出,警方当时也有过相似的思路,实际上柳湘并未遭到侵犯。
翌日,海姝赶回灰涌市,马不停蹄前往周屏镇。而隋星针对具宁的调查也发现了一个疑点——风满地产这个与科研完全不搭边的企业,居然在灰涌科学院的赞助感谢名单上!并且风满赞助的全是具宁所在的项目,第一次赞助的时间正是具宁离开灰涌大学,加入科学院的那一年!
梁澜军、具宁、龚照,这三个地位、财力、人生截然不同的人,仿佛被一根丝线串在了一起。
三人都曾经在灰涌大学就读,梁澜军和具宁是争夺一个出国科研名额的同学,龚照回国游学,与他们在灰涌大学的时间有重叠。
具宁拿到名额,梁澜军因伤人被开除,龚照再次出国,和具宁在F国当过校友。龚照先回国,接手家族生意,具宁完成学业归来,从事研究。龚照是风满地产在灰涌市的话事人,风满赞助具宁的项目,很可能是他拍板。
隋星将这些线索补充在海姝的白板上,看看时间,决定再找具宁。
第29章 凶喜(29)
29
具宁住在科学院修建的小区, 看上去低调,但区域条件很好。他家里除了他,还有同样搞科研的妻子, 因为工作的原因, 两人没有要孩子。
隋星上门时,妻子冷冷看了她一眼, 便收拾起笔记本,去科学院。
“你到底还有什么事?”具宁上次的风度又不见了, 或许是警察出现在妻子面前让他感到难堪,“我上次还没有说清楚吗?你们觉得梁澜军有问题就去找梁澜军!”
隋星靠在门边, “怎么, 夫妻吵架?”
具宁不耐烦道:“她就那样,什么都没有她的项目重要。”
屋里的装修很简洁,没什么家的感觉, 隋星说:“感情不好啊?”
具宁说:“和你无关。”
“那就说点有关的。”隋星道:“你手上的项目进行得怎么样?”
具宁莫名其妙, “这也和你们警察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前阵子风满地产不是被调查了吗?”隋星盯着具宁, “他们可是给你的项目赞助了不少资金啊。”
具宁眼神顿变,迅速移开, “那,那不影响项目。”
“是吗?可是风满这样子,自顾不暇, 还有余力照顾你们?”隋星又说:“那个叫什么……哦对, 龚照, 没有他, 谁来签字?”
听到龚照的名字, 具宁变得非常不安,“项目不是非要赞助才能运转, 我也不是为了钱。”
隋星笑道:“对对,你们都是为了理想。具教授,跟你打听个事。”
“什么?”
“风满赞助科学院,是你牵线搭桥的吧?”
具宁骇然,“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隋星说:“据我所知,风满赞助的全是你的项目,你和你的团队也很争气,都出了成果。”
具宁着急争辩,“我只是个研究员,我决定不了资金的去向!风满要赞助哪个项目,是他们自己决定,我干预不了!”
隋星说:“聊个天,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具宁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身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盯着我!我没有犯法!”
“你和龚照私交不错。”隋星眼中忽然闪出精明的冷光。
具宁惶然不动,两秒后下意识否认,“我根本不认识他!”
“不认识?不对吧。”隋星说:“你们曾经同在灰涌大学读书,在F国也是校友。你们都回国后,他全力支持你的研究,你居然说你不认识他?”
具宁这才改口,“我是知道有他这个人,但在灰涌大学时,我根本没见过他,在F国也只是见过,后来他赞助科学院,我们才在饭桌上有过往来。”
隋星不说话,气氛却更加紧张。
具宁忽然瞪向隋星,仿佛想到了什么。
隋星说:“想重新给我一个说法还来得及。”
具宁喉结几番滚动,“你……你去审了龚照?”
隋星道:“啊,现在想审他不容易,我走了好多流程。”
其实她并没有审龚照,目前还没有这个条件。但既然具宁这么认为,不如演一出给他看。
具宁显然比刚才更加紧张,“他说了什么?”
隋星说:“暂时无可奉告。”
具宁内心激烈挣扎,汗水直下,半天才像下定了决心,“我确实认识他,在F国认识的,我们一见如故。”
隋星想,好一个一见如故。
具宁说,他和龚照完全是不同生活圈的人,他没有想过和龚照那样的人成为朋友。但龚照虽不是理工科的学生,却对他们的科研很感兴趣,经常来听讲座,两人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他向龚照讲述科研的辛苦和困难,龚照说钱可以解决一大半的困难,自己虽然不懂,但能给钱。
他只当这是玩笑话,没想到回国之后,龚照真的赞助了他的项目。靠着风满地产的资金,他的项目运转良好,他在科学院的名声也越来越响亮。
“我发誓我不知道龚照那些事!我们平时很少来往,也就科学院的答谢会上见个面!”具宁举着右手说:“赞助的那点钱对龚照来说就是九牛一毛,撒点钱满足一下对科研的向往。他很忙,我也忙,我还是看新闻才知道他出事了!”
隋星仔细听着具宁的每一句话,觉得他此时的反应不像伪装,但有一点很奇怪,就是他在刚听到龚照名字时的恐惧,这和他听到梁澜军的反应有些相似。
“我从来没有和龚照一起混过,我和他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具宁越说越有底气,“我妻子可以为我证明!”
隋星说:“那你刚才在担心什么?你觉得龚照会说出什么不利于你的话?”
具宁讶然片刻,拔高音量,“我担心你们污蔑我!我是学者!我不想我的名声沾上污点!”
他似乎正在渐渐找回节奏,但隋星很确定,他的话没有说完,他恐惧的似乎不是龚照伤人致死这件事,他们之间藏着更深的秘密。
“具教授,今天谢谢你配合。”隋星说:“我还会继续去审龚照,也肯定会继续来向你核实。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欢迎赶在龚照之前告诉我。”
具宁脸色发白,隋星下楼之后转身往楼上看,具宁也在看她,但在看到她转身时,立即退到了窗帘后。
再过一天就是除夕,周屏镇上只有寥寥几家没有张贴春联。这其中就有梁澜军和赵月的家。海姝再次来到他们家门口时,上次没有拉严的窗帘已经不剩一丝缝隙。
做游戏的小孩嬉笑着跑过,在海姝跟前差点摔跤,海姝将小孩扶住。邻居大姐连忙赶来,“哎呀海警官,你又来啦!”
海姝敲门,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动静,赵月将门开了一道缝,神色有几分警惕,“海警官。”
“抱歉,又来打搅了。”海姝说:“今天什么都没带。”
赵月笑道:“说笑了,哪有让警察回回都送东西的道理?上次的豌豆尖很好吃。不过海警官啊,我们实在是没有别的可交待了。”
海姝摇头,“这次和周屏镇的案子无关,是另一件案子需要你们的协助。”
赵月不解,“还能有什么案子啊?”
海姝点出手机里的照片,递到赵月面前。照片上的是柳湘,赵月轻轻“啊”了一声,海姝看见她眉梢止不住地颤动。
“你认识她吧?我回市里查别的案子,一些线索指向去年3月自杀的柳湘。”海姝说:“你和你丈夫曾经资助过她。”
赵月抬起头,嘴唇张开,像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我们……柳湘她……”
海姝说:“你们和柳湘的感情应该很深吧?上次我来的时候,偶然看到一张三人合影,那上面的是柳湘?”
赵月捂住嘴,摆着手说,“你一下提到她,我实在有些没反应过来。”
海姝安静地等着。赵月的悲伤显而易见,她在为那个放弃自己生命的孩子感到难过。
片刻,赵月深吸一口,“海警官,进来说吧。”
海姝进屋,发现里面两间房都没有开灯,只有客厅开着灯,电视也没开,桌上放着肉馅和赶好的面皮,刚才赵月在包饺子,梁澜军似乎不在家里。
梁家的整个气氛都和春节格格不入。
海姝又看向茶色玻璃柜。
赵月蹲下,打开柜门,将相框拿出来,“你说的是这张照片吧?”
海姝接过,那果然是梁、赵二人和柳湘的合照,背景也很眼熟,正是柳家院子外面。
赵月说:“你们怎么会查到柳湘?她走了很久了。”
海姝说:“说实话,在了解柳湘的背景时,看到你们的名字,我感到很意外。”
“意外?”赵月自嘲地笑了笑,“是觉得我和梁澜军这样的家庭,自己过得都不太好,怎么还去资助别人?”
海姝没有否认,但盘旋在她头上的疑问不止这一点,梁、赵二人在周屏镇所呈现的是一种对身外事的不关注,生活在一个只有他们二人的封闭世界里。
并不是说他们这样家境的人就不能资助别人,但他们这样的家境加上他们这样的性格,资助别人确实很罕见。
“你也看到了,我生不出孩子,年轻的时候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就算结了婚,这辈子也和孩子无缘了。”赵月叹着气,“但哪个女人不想做母亲呢?我也想啊。我和老梁想过去领养个孩子。不过现在领养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们这家庭,注定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就算了。”
海姝说:“所以你们决定资助一个孩子?”
赵月笑了声,“是不是很可笑啊?”
海姝说:“善意并不可笑。”
赵月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顿了下,“就是这么回事,我和老梁在权衡之后觉得,资助是对我们来说最合适的,而且我和他的家庭都不好,能帮到同样困难的小孩,也算是对我们人生的一种弥补吧。”
海姝问:“你们是怎么选到柳湘的?”
“随机,福利机构推荐给我们一些孩子,上面有他们的家庭信息、性别年龄、成绩、需要的钱。我跟老梁说,我最想帮的是女孩,因为女孩在这个社会生存,比男孩困难得多。”赵月说:“老梁说随我。我们有个共同的想法,就是要找个成绩好、会读书的孩子。我们……我们也曾经是会读书的孩子。柳湘她各方面都很符合。”
海姝觉得这是个了解赵月当年退学的好机会,“你为什么会离开灰涌大学?”
赵月突然看向海姝,瞳孔很深,片刻,她摇头,“我不想说那件事,过去那么久了,海警官,我退学和你的案子无关吧?”
海姝沉默了会儿,“我怀疑柳湘、失踪的一位女大学生,和你或许有相似的遭遇。”
赵月双眼顿时睁得非常大,像是无法理解这句话,“你说什么?”
海姝说:“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我还不清楚你当初经历了什么。”
赵月的目光充满审视,“那你知道柳湘经历了什么?”
海姝不得不说:“还在收集线索,所以我希望你能给我更多的线索。”
赵月脸上那种生气渐渐平落下去,以近乎自暴自弃的口吻道:“我怀孕了,学院觉得这是丑事,不能让我再念下去。”
海姝说:“怀孕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赵月却笑起来,“海警官,你太年轻,太喜欢想当然,怀孕当然不是一个人的责任,更不该是一个女人的责任!甚至以我当时的年龄,我怀孕完全不是一件值得拿出来怪罪的事。但现实就是要找到一个人来苛责啊,很多时候,都是女人承担了这一切。”
海姝察觉到自己的情绪被赵月感染,十几年前女人的困局,时至今日其实仍然在上演。
“不说我了。”赵月摇头,“柳湘自杀,我和老梁都很震惊,我们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海姝问:“你们有没想过,柳湘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赵月说:“学习?生存压力?不知道,柳湘和我们很少联系,我和老梁都不是需要时时刻刻问候的人,大学生忙,我们不想打搅她,只是偶尔和她姐姐聊天。”
海姝视线落在肉馅上,“你一个人包啊?老梁呢?”
赵月有些躲闪,“买东西去了,这不马上除夕了吗?”
海姝又看见放在角落里的手推车。刚到周屏镇那天,她就看到了这个手推车,赵月和梁澜军推着它去林子里熏腊肉,它显得比常见的手推车更加方便灵活。
海姝走过去,仔细瞧了瞧,“这车看着真结实。”
赵月愣了下,说:“这是我们老梁自己做的。”
“自己做?”
“也不全是自己做,我买的不经用,拉了几次重点的东西,就坏了,他加固改良了下。”
海姝说:“手艺挺好的。”
几分钟后,梁澜军回来,手上并没有提着口袋,看见海姝时愣了下。赵月大声道:“快来帮我包饺子,海警官来打听柳湘的事,说是要重新查。”
梁澜军洗了手,默不作声地包饺子,但他就像一个根本不会包饺子的人,捏皮时连水都不沾,赵月给他沾过一次后,他才知道沾,包出来的饺子歪歪扭扭。
“男人就是不会做事。”赵月对海姝说:“海警官见笑啦。”
梁澜军打开电视,音量调大,海姝问及薛柠林,赵月直摇头,说没有听说过。之后海姝又问了些问题,他们都搪塞了过去,显得对柳湘的死并不太关心。
海姝离开时,赵月正在问梁澜军要吃多少个饺子,一派老夫老妻的亲密劲儿。
海姝在寒风里裹紧了围巾,琢磨着好几处感觉微妙的地方。
梁、赵不那么关心柳湘的死,却还珍藏着合照,相框位置的转移反应出他们某些逐渐改变的心态。
赵月似乎不知道梁澜军出去干什么,也不在意,哪怕马上就要过春节。梁澜军不会包饺子,赵月招呼他包饺子是想在自己面前扮演夫妻感情好的戏码,但赵月甚至不知道梁澜军不会包饺子,他们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一起包过饺子吗?
她的身后,梁家的门紧紧关闭,响亮的电视声音被按小,赵月将遥控器丢到一边。梁澜军从地上拿起一个圆白菜,开始一声不吭地炒菜,赵月煮了一份人的饺子。
两人各自吃着白菜油渣拌饭和饺子,就像老房子里共享一个厨房的邻居。
梁澜军抬起头,“他们在查柳湘?”
赵月讥讽道:“你还盼着他们给你真相?”
梁澜军不再说话,洗干净自己的碗,看电视去了。
“怎么样?查到什么了?”隋星在电话里问。
海姝把自己在意的疑点拿出来和隋星沟通,隋星想了想,“我觉得我们只剩下最后一层纸了。”
海姝点头,“但这最后一层纸很难撞破。”
隋星很有干劲,“具宁的婚姻也很有问题,他害怕龚照说出什么来,我想……”
海姝突然打断,“星星,明天就是除夕了。”
隋星:“啊?”
海姝:“明天和大年初一放假,回去陪陪家人。”
隋星懵了会儿,“我无所谓的,我爸妈都习惯了。”
“不急这两天。”海姝看着车窗外,人们有的拿着大礼盒,有的提着菜,一到除夕,社会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刑警们倒是可以继续奔忙,但调查需要人的配合,缺少配合,效率必然降低,还不如让队员们休息一下。
隋星今天上午才接到家里催过年的电话,很久没见到爸妈了,说不想念是不可能的,“那行,我24小时开机,有需要随时找我。”
海姝笑笑,“放心吧。”
交待完隋星,海姝又来到周屏镇派出所,刑侦一队还有部分队员留在周屏镇。海姝一说放假,大家也都松了口气。温叙马上说要坐海姝的车回市里,程危却连春节也不想过了,硬要留下。海姝也没再劝,载着温叙回市了。
两人在车上随意聊天,没说和案子有关的事,海姝问温叙这两天打算怎么过,温叙笑着说要回一趟老家寒原市,陪陪妻子,还要去看看两家老人。他的语气中洋溢着幸福,眼睛却转向右侧车窗。
海姝这些年独自生活,已经忘了过年时走亲戚、看望老人的感觉。大约是车里温度调得高,听温叙说起家人时,她也觉得很温暖。
温叙在一个路口下车,海姝说:“替我向你的家人问好。”
温叙笑得很温柔,“会的。”
此时街上的车已经很少了,人们聚集于万家灯火中,海姝在路上兜了会儿,想起温叙在派出所办的那次茶话会,于是去零食店买了不少坚果肉脯饮料——虽说放假了,但队里注定有少数队员留下来值班,这些是买给他们的。
“海队,你不休息啊?”一位队员问。
海姝打开电脑,“我再看会儿案子,点了火锅外卖,等下大家一起吃。”
“噢——”
海姝在电脑前逐渐专注下来,将这两天自己和隋星发现的疑点整理在一张思维导图上。刑侦一队目前着手的是万泽宇案和失踪案两个方面,但这两个方面都有一条线指向梁澜军和赵月,且这两条线都不是直接指向,前者通过老车间,后者更是转了一个复杂的弯,经过黄意雅,再经过柳湘。
他们就像被埋在迷宫般的地底。
而这对古怪的夫妇又牵扯到灰涌大学、科学院的具宁、被捕的风满地产公子龚照,龚照犯的罪有可能与失踪的大学生有关。
隋星还在线索图上添加了一个人,具宁和梁澜军的同学盛岿然。此人是个天才,拿遍奖学金,毫无争议拿到去F国的名额,回国后却在老家寒原市创办了主攻医学和人工智能的岿然科技。
寒原市?盛岿然和温叙是老乡。
此人挺有传奇色彩的,但似乎与案子关系不大,海姝食指指节抵着下巴,鼠标移动到柳湘的名字上。这个自杀的女孩也许能够解开两个方向的锁。可在这之前,必须先查清楚大一之后的那个暑假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海姝再次打开派出所当时的调查记录,有学生在问询中提到,柳湘说要利用整个暑假的时间打工,赚新学期的学费。和柳湘一样没有回家的同学说,她知道柳湘主要在一家连锁书咖打工,但书咖收入不高,后来柳湘还去了一家游乐园跳舞,不过那个不是每天都去。
记录上没有提到是哪家书咖哪家游乐场,海姝拉出科技大学附近的地图,书咖有十多家,但几乎都因为春节而停业了。海姝又搜索灰涌市的游乐园,一共三家,最大的那个叫星沉,虽然在市郊,但和科技大学有地铁直通,对柳湘来说是交通最方便的。
海姝还留意到,这个星沉游乐园翻过一座山,就是万泽宇和广军杀害许巧的白林村。
网上的广告显示,除夕当天,星沉游乐园不仅营业,还有盛大的花车游园活动。海姝决定去看看。
一早,海姝在宿舍换上连衣裙和浅粉色大衣,用卷发棒将头发烫了烫,还戴了顶装饰用的帽子。临到出门,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左看右看都不顺眼。
好像太浮夸了?
虽然去游乐园是该装模作样一点,但如果遇到突发情况,这身打扮是不是太不方便?
海姝果断脱掉,换上工装裤和小皮衣,扣上鸭舌帽,甜妹一秒变成酷姐。
开向游乐园的地铁简直就像专线,尤其是到了后面几站,全车厢都是去游乐园的年轻人。海姝被挤到车门边,还护着一个挤过来的小屁孩。不少乘客身着奇装异服,海姝听见他们说今天游乐园有漫展,有很多人气嘉宾。
终于到站,海姝从门口出来时,感觉自己就像被喷了出来。游乐园里最早一波活动已经开始了,打扮成王子公主、动漫人物的演员正在人群中起舞,花车上的“动物”吹着泡泡、洒落象征喜庆的红包。
海姝跟着人群往前走,看见一群似乎是刚换好服装的美少女战士从一栋建筑里跑出来,汇入演员阵列中。她们的舞姿似乎不太熟练,表情也有些生涩,像是刚上岗的。
一趟游行下来,游客欢呼着散开,各自去玩项目,演员们尽职地挥手相送,美少女战士抹着汗,累得表情不大能控制住。
海姝走过去,和其中一位聊起来,“你刚才跳得好好啊。”
“真的?我昨天才来。”美少女战士说:“屎难吃,钱难赚啊!”
海姝:“怎么才能和你们一起跳啊?看着真好玩,还能赚钱。”
“看着!嗐,都是辛苦钱。我是临时工,大学生,寒假这边演员不够,我们就报名了。他们还差很多人呢,初三之后需要的人更多!”
“在哪报名呢?”
美少女战士往她们出来的小建筑一指,“那里面就是管理处,你这么漂亮,不用像我们这样辛苦,换身衣服站在花车上就行!”
海姝来到管理处,那儿挤着一群想要报名的女生,看上去都不到20岁。一个管事模样的眼镜女对海姝招手,“你来应聘?”
海姝露出乖顺的笑,“我想跳舞。”
眼镜女打量海姝,不久递来两页纸,要海姝签名。海姝看了下,是很简单的合同,没什么坑,约定工资日结,每天300块。
海姝签了之后,就被带到隔壁的休息室,里面有服装,还有两个老师教跳舞。说是老师,其实只是动作比其他人熟悉一点,姿势都很简单,海姝肢体灵活协调,看一遍就会了。
眼镜女很满意,让海姝换好衣服立即参加下一轮游行。
海姝穿的也是美少女战士,因为跳得好,逐渐被推到了最前排。她忽然觉得有一道视线凝聚在她身上,但四下看去,全是从四面八方射来的视线,无从分辨她感受到的来自哪里。
而当她过分注意时,这道视线又消失了,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不久到了中午,演员和临时演员都去领饭,海姝混在当中,边吃边和她们闲聊。
皇冠头说:“你今天居然第一次跳,真有天赋,我学了一周才不那么怪!”
海姝说:“我学过武术。你们也是放寒假来打工吗?”
泡面头说:“那难怪你跳那么好,我们去年暑假就来过,暑假工资没寒假高,因为很多大学生暑假都不回家,但寒假要回家。”
海姝说:“暑假跳舞好热啊!你们哪个学校的?”
皇冠头说:“寒假冷啊,我美院,她灰大,你呢?”
海姝说:“我科大。”
泡面头说:“你也科大啊?我以前听说你们科大有个女生很会跳,一个夏天赚了不少。”
海姝好奇地问:“谁啊?”
泡面头摇头,“我不知道啊,我没见过,听说是前一年,反正我去年暑假来的时候,好些正式演员说到她,她们说她去年肯定还来,但反正到我走,也没见着。”
皇冠头插话,“也不一定是没来,说不定去那上面跳了。”说着,她做了个往上指的动作,泡面头很懂地“哦”了声。
海姝却不懂,“什么什么?”
皇冠头说:“一看你就是外地人,你看那儿。”
海姝顺着皇冠头的指向看去,那是一座山,山上有零星的建筑。其实星沉游乐园也算是建在山上,山脚是水乐园,而更高处是月升山庄,是更高层次的娱乐场所。
人们一般将游乐园和水乐园联系在一起,但其实月升山庄和星沉游乐园也是一体的。
皇冠头说:“山庄也有表演的,工资比我们高得多,但只有特别好的才能去。”
海姝记下这个信息,下午又跟着队伍跳了两趟,再次感觉到那奇怪的视线。之后漫展嘉宾到场,热闹转移,海姝回到管理处领今天的工资,眼镜女叮嘱她明天继续来,初一的工资增加100块。她趁机问:“老师,我有没机会去山庄啊?”
眼镜女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山庄现在暂时没有活动。”
“那有活动时您记得我啊。”
眼镜女皱着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在这儿戳着。
海姝换回自己的衣服,到美食站买了个汉堡、一大杯可乐,站着吃。今天过得够呛,肢体的劳累让她头脑的运转稍微慢了下来,正在出神时,眼前来了个戴着美猴王面具的人。
第30章 凶喜(30)
30
那人很高, 看体型应该是男性,劣质面具挡住了他的面容,能看见的只有一双狭长的眼睛, 眼眸很深, 似乎藏着笑意和神秘。他在她面前驻足,但那一瞬间,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看着自己。
她的思绪一下子飘到了很久远的时空外,在那个总是灰漆漆的炮弹厂工人社区, 岁月让记忆褪色,但是那个奔跑着的“美猴王”却仍旧鲜明。
男孩的背心有破洞, 拖鞋脏兮兮的, 但是肩上披着异常鲜亮的金红色披风,猴哥面具画得惟妙惟肖。男孩跑得飞快,因为越快, 披风飞得越高。
她笑着在后面追, 想要抓住男孩的披风, 但是男孩像风一样,她怎么抓得到风呢?
她跑累了, 大声喊着男孩的名字,风渐渐停下来,披风落下。她又笑着, 哒哒哒追上去, 终于抓住了披风。
猛然从记忆中回神, 海姝定睛一看, 眼前已经没有“美猴王”。她转身寻找, 人潮汹涌,到处都是戴着面具、装扮奇异的人, 那个高挑的身影好似被人海淹没,又好似根本没有出现,只是她在思维陷入困顿时的幻觉。
她快速解决掉汉堡和可乐,乘地铁回到市局。这天要其他队员和自己一起工作未免太无人性,她暂时无法确认柳湘就是在星沉游乐园打工跳舞,亦无法确认柳湘到过山上的月升山庄,可这也正好给了她收集线索、整理思路的时间。
办公室只剩下一盏灯,在这盏灯的笼罩下,她正在浏览网上能搜索到的关于月升山庄的信息。
忽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广永国?”海姝盯着显示屏,低声念道。
广军的父亲,灰涌玻璃厂的副厂长。在周屏镇调查万泽宇案和袁衷案时,海姝与这位副厂长有过几次接触,感觉此人藏得很深,尤其是在广军承认杀死许巧前后,他的一些反应都十分耐人寻味。广军被控制后,他因为工作、应酬来到市里,再未出现在警方面前。
海姝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看到他的名字。
那是一条星沉游乐园开园时的新闻,市里不少企业家到场剪彩,广永国就是其中之一。附带的报道介绍了游乐园的情况——
星沉游乐园的主体是一家外国的游乐园,但刚进入国内时发展得不好,文化上的不理解造成许多当地人不买账,后来外国公司吸取教训,在来到一座新的城市之前,先与当地的企业谈合作,做好本土化。所以在不同的城市,这家游乐园有不同的名字,具体运营的也是不同的企业。
星沉游乐园的主要投资者是两家地产公司,其余还有十来个小投资者,广永国就是这些小投资者之一。
网上对月升山庄的报道比星沉游乐园少很多,但能看到山庄和游乐园的确是一体的,消费有更高的门槛,不是每个人都能去,开放的时间也不多。
海姝继续搜索,在一些犄角旮旯渐渐看到零星的八卦——
“月升那种地方就是高级的J院吧?外面看着体面,里面不知道玩得有多开。”
“说得好像你进去玩过似的。”
“我哥们儿去过的,那里面的妞儿,啧啧啧!”
“我去工作过。”
“哇!详细讲讲。”
“你们不配听。”
“里面玩死过人吗?我就关心这个。”
“死了你也不知道啊,也不想想去玩的都是什么人。”
“死了也能玩吧?你们知不知道有些人有恋死病?”
“吓死了吧!”
这些出现在快照中的信息全都是捕风捉影,但至少说明,月升山庄很可能有问题。海姝眼前浮现皇冠头提到月升山庄时的表情,她们和网友一样,也听说过月升山庄的风言风语。
如果这些传言都是真的,那么月升山庄的情况就和龚照那群人的情况很像。
海姝再次仔细看了眼星沉月升的资本情况,没有风满地产,而龚照供出了不少人和地点,不包括月升山庄。
凌晨已经过了,不能放鞭炮的城市安安静静,或许是在游乐园时想到了老厂区和“美猴王”,她在写接下去的调查思路时,想到了那年夏天放的鞭炮。
鞭炮都是在春节时放的,暑假,厂里却拉来了一车又一车“过时”鞭炮,低价卖给孩子们。小贩们苦着脸说,新的鞭炮就要生产了,要是不现在把旧的处理完,他们就没有钱去进货,他们进不了货,大家春节就放不了最新最好看的鞭炮。孩子们一听,那哪行啊?赶紧“倾囊相助”。
但无所不能的“美猴王”却囊中羞涩,仅有的钢镚买了一把仙女棒,被男孩们狠狠嘲笑。
“男子汉应该放鞭炮!”
“你是女的吗?哈哈哈哈!”
“美猴王”垮着脸将仙女棒拿给海姝,她举着仙女棒赶走说风凉话的讨嫌男孩。第二天,她买下整整一车鞭炮,向“美猴王”回礼,她以为“美猴王”会很激动很高兴,“美猴王”的脸却比昨天还垮得厉害,说不放她的鞭炮,还要和她绝交。
她哭了一路,几条街都听到了。她要小贩还钱,小贩怎么可能还钱。她钱没了,朋友也没了,又哭了一路。
“别哭了!”在她快哭晕的时候,“美猴王”又出现了,丢给她纸,但纸哪里够擦眼泪鼻涕啊,她抓过“美猴王”的衣袖,全蹭了上去。
“美猴王”一边嘀咕一边牵着她去河边,那天两人从下午一直放到夕阳西下,她都快睡着了。
后来她再也没放过鞭炮,但在听见别人放鞭炮的声音时,会转身看看。
她一直觉得那次把一辈子的鞭炮都放完了,但今天忽然有点想买一串来听听响。
想归想,现在哪儿买鞭炮去?海姝深呼吸,重新拿起笔,在空荡荡的办公室“唰唰”写起来。
初一上午,隋星就回到了市局,海姝见到她,下意识看看日期,“今天初二?”
隋星将从家里拿来的年货摆在桌上,“说我,你自己呢?”
海姝笑笑,“你知道我家又不在这儿,反正都是一个人,过不过有什么区别?”
隋星在家吃了年夜饭,此时精力充沛,“快快,给我派任务!”
既然多了一员干将,那就开始吧。海姝把整理的问题打印出来交给隋星,又叫她一起来到白板前,“你看到的这些只是我的推断,现在我们要踩到实处,查清楚柳湘是不是在星沉打工,查她暑假的收支情况。月升山庄不太好查,广永国有什么猫腻现在也难说,但龚照在看守所,我们要尽快申请到和他见面的机会,如果从他口中问出点什么来,会有利于调查月升和广永国。”
两人分头行动,节日期间确实不适合调查,各项证明、申请批得也慢,海姝有心理准备,所以也不慌。虽然慢了些,但也调到了柳湘的流水,确定她大一暑假期间,除了在某书咖、某商店卖场打工之外,还在星沉游乐园跳舞,每天的工资200元到300元不等。她最后一次领钱是前年7月26号,此后再无和游乐园的往来。
海姝觉得这个时间不太正常,因为游乐园的暑假狂欢会持续到8月底,这既然是个美差,柳湘为什么要放弃?而柳湘电子交通卡上的乘车记录显示,柳湘在7月30号还去过游乐园,但没有返回的乘车记录。
初三之后,书咖重新营业,海姝找到店长,问她还记不记得柳湘。店长一听柳湘的名字就紧张起来,“那个自杀的女孩?”
书咖就在科技大学旁边,做的是学生生意,柳湘自杀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店长忧心了很久。当时也有民警来问柳湘的情况,他回答时脑子很乱,现在已经记不得说了什么。
海姝问:“柳湘8月份以后有没有什么异常?”
店长冷静下来,“我想起来了,她从7月底开始就老请假,8月请假次数更多,还出过几次错。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说没有,就是太累。后来她干脆不来了,我也没给她结钱。”
店长说很不理解柳湘怎么会变得懈怠,柳湘大一下学期就来做过小时工,一直很认真热情,帮忙搬书、统计从来都是最快跑来,客人要找什么书,她也喜欢帮忙。
海姝问:“有没注意到什么人来找过她?”
店长起初说没印象,后来又惊声道:“科大那个失踪的女同学,请她喝过咖啡!”
海姝:“薛柠林?”
店长猛点头,“是,薛柠林有我们这里的会员,基本每周都会来喝点什么。警察来过几次了,核实她的行踪,所以我记得。”
海姝问:“薛柠林为什么会请柳湘喝咖啡?”
店长说:“这我就不知道了。要不是你这么问一下,我肯定想不起这事来。我们这儿书店和消费区是分开的,柳湘主要在书店工作,她去消费区我还以为是去收没被顾客拿出来的书,结果她直接坐下了。”
海姝问:“她们一起待了多久?”
店长说:“可能也就一刻钟?反正没多久。我问你们聊啥呢?柳湘说没啥,一个认识的学姐。”
柳湘和薛柠林果然有接触,海姝想,而且柳湘在这之后不久,行为就变得异常。
随后,海姝前往柳湘打过工的卖场,一位组长的说法和书咖店长相似——柳湘7月表现很好,她还以为招到个好员工,结果柳湘8月就不来了,招呼都没打一个。
海姝看着时间线,7月30号这天一定是个变数,柳湘明明乘地铁到了游乐园,但当天没有结算工资,柳湘也没有回来。
“这……我们怎么知道?这个女生不一定就来过我们这里吧?”游乐园管理处,那位此前对海姝颇有好感的眼镜女闪烁其词,“我不知道她,有工资记录那就是来工作过吧,但我那时不在这里,我去年才调来的。原来你是警察啊?”
海姝收回证件,“那当时在你这个位置上的是谁?”
眼镜女:“我不知道。”
海姝:“那你找个说得上话的人来吧。”
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监控也不可能还保存前年暑假的影像了,但海姝也不走,就在管理处待着。进进出出的演员、临时演员都看向她,知道她是警察,三三两两议论着是不是出了事。
眼镜女怕影响不好,又来打官腔,说现在大过年的,领导都不在,她等到天黑也没用,等节过了,说不定就能打听到柳湘当天有没有来过。
海姝说:“好啊,不过等节过了,我需要的手续也办下来了,到时候可能需要你陪我去月升山庄上走一趟。”
眼镜女脸色一白,卡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也肯定不是我,我不负责上面的工作。”
海姝说:“姐,你想起什么及时联系我,主动找警察,总比被警察找上好,是吧?”
海姝快要走到门口,眼镜女突然说:“等等!”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夜场气氛太好,时间延长的话,就,就没有地铁回去了。”
海姝转回来,“所以?”
眼镜女忐忑道:“所以我们有时会安排车,把员工送回市中心。”
海姝说:“那就是说,柳湘30号是来上了班的,但不是白班,是夜班?”
眼镜女点头,“应该是这样。”
海姝却道:“那不是更奇怪了吗?她来过,而且上的是更加辛苦的夜班,但她没有收到工钱。”
眼镜女倏然睁大眼。
海姝说:“所以应该还有其他情况。不过谢谢你,至少给我提供了一条线索——工作得太晚,有专车送回去。”
市局,刑侦一队的假期结束了,队员们几乎都已到岗。
“30号之后柳湘就再也没有去游乐园的乘车记录了,她这个所谓的夜班,是在月升山庄里上的吧?”隋星这两天在网上获取了更多有关月升山庄的情报,有迹象表明,这个山庄的确是个灰色地带,表面提供正规的高消费服务,而内部的会员制存在非法服务。
一个令人背脊发凉的可能隐隐浮现——星沉游乐园在山上那些贪婪的目光中,是个充满诱惑的“猎场”,花车游行队伍是一张张美丽、充满活力的面庞,她们稚嫩,对未来有美好的向往,同时对恶意、黑暗并不敏锐,她们中的不少还有金钱上的困难,金钱成了很容易引诱她们的东西。
被相中的女孩——或许还有男孩——被带到管理处里一个单独的地方,经理推荐给他们更好的工作,比如去月升山庄表演节目。
以柳湘的外貌和跳舞灵活度,她很可能被选中。她并不知道山庄的险恶,她需要更多的钱,好让姐姐过得好一点,好在新学期开始后少打点工,将时间放在功课上。
30号,她收拾好自己,忐忑又兴奋地来到游乐园,准备挑战新的工作,但那天她却见识或者经历了痛苦的一幕。
她没能回到学校,又或者她被私车送回去了,她的酬劳是现金,或者别的什么。从这天开始,她怀疑自己,怀疑世界,想要倾述、逃走,但对方的恐吓让她什么都不敢做,于是在打工时她时常心不在焉,她也不再需要书咖、卖场那微薄的工资。
8月,她维持着与山庄的联系,私车负责接送,她得到不菲的酬劳,但她的精神被击溃了。开学后,因为某些原因,她似乎没有再去山庄,但阴影依旧存在,重压之下,她走上了绝路。
“但这个推断有一点与实际不符。”隋星说:“就是上次我们也想过的,柳湘没有被侵犯。”
海姝说:“侵犯不一定必须作用于身体?”
隋星点点头,拿笔在柳湘和薛柠林之间拉一条线,“这俩在书咖见面的时间在30号之前,很难说是柳湘替游乐园引诱薛柠林,薛柠林的家世、见识也不像是会上套的人。她们那天会聊什么?”
海姝问:“审龚照的许可下来了吗?”
隋星刚抱怨两句上头动作慢,乔恒就一个电话打来,说看守所那边安排好了。
海姝叫住隋星,叮嘱:“着重用具宁、梁澜军、柳湘去探他的反应。”
隋星:“收到!”
龚照胡子拉碴地坐在隋星对面,眼中无神,也认不出这是去年审问过他的警察。隋星记得当时他非常嚣张,即便分局刑警将他杀人的铁证丢在他面前,他也完全不认为警方能拿他怎么样,叫嚣“风满地产就是你们的衣食父母”。
他的恶行引来上面的雷霆之剑,把风满查了个底朝天,失去庇护的他此时萎靡不振,脸颊深陷,不再是时尚杂志上风度翩翩的宠儿。
“你去过月升山庄吗?”隋星问。
龚照反应很慢,“什么?”
隋星一字一顿,“月升山庄,和星沉游乐园在一起的那个山庄。”
龚照茫然地摇头,“不清楚,没去过。”
隋星观察他的反应,又说:“这个山庄和你那些会所一样,也提供年轻男女的服务。”
龚照像是突然醒豁过来,“怎么?全灰涌市的银窝都是我开的?”
隋星冷哼,“不排除这种可能。”
龚照情绪被激起来,“我明确告诉你,你说的这个地方与我无关!我已经全部交代,该抓的人你们都抓了,别的帽子别他妈往我头上扣!”
他的愤怒几乎没有伪装的迹象,隋星接着试探,“你认识广永国吗?”
龚照:“什么阿猫阿狗就配我认识?”
隋星之后又说了几个名字,都是月升星沉的小投资人。其中两个龚照说认识,但不熟,和他的交友圈不在一个层次。
这一番问下来,隋星觉得龚照也许真的和月升山庄无关。龚照不满地说:“不会是这个地方出了和我那时差不多的事,你们抓不到人,干脆抡我身上,来个破鼓万人捶?”
隋星呛他,“我们连你都能抓,其他还有谁不能抓?”
这话不是好话,但龚照居然听得听舒服。隋星接着问:“柳湘、薛柠林,你有印象吗?”
龚照摇头。看过照片之后仍旧摇头。
隋星只得将这一端暂且放下,“那我们来聊聊别的事。你从初中开始,就在F国、G国求学?”
龚照:“是。”
隋星:“但你读大学时,曾经回国,在灰涌大学游学?”
龚照的神情出现一个细微变化,“是。”
隋星:“你在灰大期间,有没听说过一起退学事件?农业……”
“没有。”龚照打断。
隋星抬起眼,“我还没说完,你就知道了?”
龚照不耐烦,“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肯定记不得。”
隋星把话说完,“……那个被退学的学生叫梁澜军,被他刺伤,之后拿到名额的叫具宁。那事闹得很大,你应该有印象。”
龚照似乎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表现出来的急切和焦虑和刚才提及月升山庄时截然不同。说月升山庄就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而灰涌大学的往事是他潜意识里想要逃避的。
“我为什么应该有印象?”
“据我了解,游学的学生不会错过校园里发生的新鲜事。”
“刻板印象!”
“你也没说错,刻板印象。不过……”隋星语气微转,“在来见你之前,我和具教授已经见过三次了。”
龚照呼吸一提,整个人紧绷起来。
“没想到你对科研这么感兴趣。”隋星说:“你给具教授的团队提供项目资金,是因为你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龚照大约完全没想到面前这个女警会提到具宁,措手不及之下,眨眼的频率提升。
隋星等了会儿,终于听到他说:“我在灰大不认识具宁,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退学。我和他是在F国认识,一见如故。我学的是商科,还有艺术,但我从小对科学家充满敬仰,我喜欢听他给我说科研上的趣事。”
龚照说的这一段和具宁的讲述基本一致,他们在F国成为朋友,回国后短暂疏远,在灰涌市重聚后,虽然不像读书时那样可以经常在一起,但他赞助了具宁的项目,是对朋友的帮助,也是对自己儿时梦想的交待ЅℰℕᏇᎯℕ。
龚照还强调,这笔资金完全没有问题。这一点隋星倒是相信,警方已经调查风满很久,有问题的资金逐渐被揪出来。
但龚照的故事里缺乏梁澜军这个重要人物。
隋星再次提到:“梁澜军你真的记不得?”
龚照嗓门提高,“不认识!我不知道这个人!”
隋星还没回市局,就在车上把龚照的情况跟海姝说了。海姝已经走了调查月升山庄的程序,马上就要去见相关者,“龚照和具宁关系这么紧密,具宁隐瞒的事很可能就是他隐瞒的事,现在正好是个机会,让具宁认为龚照告诉了我们某些事。”
隋星驱车回到市区,从后视镜里看到有辆车一直跟着自己。她索性拐进小路,那车也跟着拐了进来。她一踩刹车,那车也停下,接着想打弯。她速度更快,直接别了上去。车门打开,是具宁。
“哟,具教授,干嘛呢这是?”隋星说:“不搞研究,跑来当侦探?谁雇的你啊?连警察都跟踪。”
具宁很紧张,“我没跟着你。”
“那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
“行了具教授,你我都忙,别在这跟我打哑谜,跟着我干什么?”
具宁不说话,但他也走不掉。
隋星说:“想知道我上哪儿去了你可以直接问。这样多不好,万一出交通事故怎么办?”
具宁斜了她一眼,“碰巧,碰巧遇到了。”
隋星直截了当,“我刚从看守所回来。”
具宁顿时住嘴。
“你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去看守所了吧?”隋星按着车门,“对,我就是去了,去见龚照,跟他了解下当年发生在灰涌大学的事。”
具宁喃喃:“他说什么了?”
隋星反问:“你怕他说什么?”
“……”
“和,和我没关系!”具宁大声说:“我不管龚照做了什么,我拿名额问心无愧!”
另一边,海姝查实,月升山庄从去年10月开始就不再营业,对外的解释是装修,其背后的两家地产公司称具体的经营交给一个叫灰部落的文化传媒公司负责,而广永国是该公司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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