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山灼(01)
01
广永国被拘留期间腹部剧痛, 怀疑是阑尾炎,立即送到市五院进行手术,一番检查后, 却发现是胰腺炎, 需要住院治疗。广永国自称有胰腺炎病史,警方也找到了他过去入院的记录。乔恒派了两名队员守在市五院, 以防出现紧急情况。除了医护人员和警方,没人能够靠近广永国。
然而即便如此, 还是出事了。
入院第四天,广永国疼痛有所好转, 但还达不到出院条件, 医生建议下床活动,最好去楼下的花园转转,晒晒太阳。广永国的病不是假的, 入院后也没有异常举动, 执勤的警员商量后同意他到本层的活动区散步, 下楼还是不行。
活动区一侧呈弧形,安装的是落地窗, 天花板有一部分也是玻璃,光照条件非常好,便于不能下楼的患者放松心情。
扶着广永国去活动区的是两名护士, 警员在活动区的两侧盯着他们。广永国步伐缓慢, 到了窗边后, 自己扶着不锈钢栏杆行走。其中一名护士离开, 另一名护士举着输液杆。
此时在活动区的患者不多, 大部分人都在睡午觉。阳光笼罩着广永国,让他的病容更加明显。不久, 离开的护士回来了,仍是戴着严实的口罩,只露出眼睛。广永国低着头,任由她扶着自己活动。不久,护士推着他往活动区中间的环形沙发走。
广永国坐下后,护士离开。一名警员突然发现,广永国先是低垂着头,然后向侧面歪倒下去,放在脚边的输液架被绊倒,发出“哐当”巨响。
“广永国?广永国!”
警员意识到不好,一人守在原地,一人立即朝护士离开的方向追去。
医生闻讯赶到,广永国已经停止呼吸。
嫌疑人在就医时死亡,这是绝对的大事。
海姝在市局走廊上遇到红着眼的卢旭。上一次见面,她说了广永国的诸多不是,而现在,人没了,她哭不出来,没有什么悲痛,可海姝还是在她眼里看到了麻木的痛苦。
温叙正在做尸检,海姝换上隔离服,也进去了。
温叙说:“广永国在死前肌肉松弛,缓慢停止呼吸,海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海姝在短暂的思考后说:“安乐死?”
“他当时输的药物已经取样送检,我估计肯定会有氰.化钾。”温叙说:“他身上没有其他致命伤,而安乐死的过程正好是麻痹神经、肌肉松弛,在无知无觉中停下呼吸。安乐死起效的时间很快,但药剂进入原本的药物后被稀释,时间会慢一点。我看过从他坐下到倒下的监控,凶手是在他坐下后动的手。”
海姝看了眼躺在解剖台上的广永国。这个作恶多端、秉性残忍的人,死得竟然十分安详。
警方已经调取了市五院的所有监控,两名执勤警员、当值医生护士被暂时控制,接受问询。警员非常自责,说因为对方是护士,所以神经有些放松,再加上午后的太阳照得人发懒,没能立即识破护士的意图,当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虽然第一时间追出去,但那名可疑的护士已经在人群中消失。
两名最初陪在广永国身边的护士惊恐未定,都否认自己对药物做了手脚,中途离开的那位更是说自己回到病房区后,被别的患者家属叫住,听到骚动才回到活动区。
监控证实了她的话,后来那名靠近广永国,并从消防梯消失的护士是从病房区的方向进入活动区,身高背影和她看上去就像同一个人。
海姝将画面放大,慢速播放,经过清晰化处理之后,看到这第三位护士从口袋里拿出注射筒,握在手掌和手指之间,动作非常隐蔽,迅速将液体注入输液管,从两名警员的角度看去,她只是调整了一下药物滴落的速度。
做完这一切,她在广永国肩上拍了拍,快步走到2号楼梯。这时,监控拍到了她的侧脸,海姝心头一悸!
即便护士戴着口罩,海姝也认得出,是不知去向的尹灿曦!
“什么?”隋星很惊讶,“不像啊。”
“就是她,她擅长化妆,把五官化得柔和,没有特点,像那名离开的护士。”海姝坐下来,心绪飞转,“护士服才是她最大的伪装,你注意到没,广永国根本没有看过她的脸!”
但是海姝怎么想,都无法理解尹灿曦谋杀广永国的动机。如果尹灿曦和许巧的相遇是真的,那尹灿曦从人们视野中消失,悄然潜入医院杀死广永国还说得过去。
然而现在她已经知道,尹灿曦讲的那个故事分明是移花接木,尹灿曦的童年并不可怜,可怜的是已经去世的周佳佳,那令人动容的故事属于周佳佳和许巧,和尹灿曦没有关系。
尹灿曦此时杀死广永国根本没有逻辑支点。
再者,尹灿曦是通过什么渠道得到安乐死的药剂?这不是普通人能轻易拿到。
广永国现在遇害,最接近真相的解释是——他背后的人想要他永远闭嘴。
这个执行者怎么会是尹灿曦?尹灿曦和广永国背后的人有关系?
“尹灿曦这身手不一般啊。”隋星再看了几遍,也认出是尹灿曦,但新的疑问由此产生,“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这速度和心理素质,不可能没经过训练。”
药物检验结果出来了,和温叙判断的一致,广永国是被氰.化钾杀死,输液的药水中被注入了安乐死药剂。而该药剂在国外的市面上比较常见,如何流入境内,尹灿曦如何得到却暂时没有答案。
广永国的死对刑侦一队刚刚侦破的案子没有什么影响,却给市局蒙上了一层阴影。市局本来打算以广永国为突破口,调查月升山庄的那些无名尸体,以及神秘邮件,现在路却直接被人为堵死。
海姝接到乔恒的电话,让她来一趟支队长办公室。
去的路上,海姝嗅到一丝不同寻常。广永国的死和她似乎有曲折的联系感,是她先于灰涌市警方来到周屏镇,她是刑侦一队里最早和广家接触的人,她挖出了广军埋藏多年的秘密,她找到月升山庄和柳湘、许巧的联系,给广永国戴上手铐。而最后杀死广永国的是他名义上的儿媳妇,同样也是她曾经的线人。
通往支队长办公室的走廊此时没有旁人,空气中回荡着海姝一个人的脚步声,她仿佛看到前方灯光织成的网,在光线中必然存在的阴暗角落,是另一张密不透风的犯罪之网。
推开门,海姝以为会见到一幅烟雾缭绕的迹象——在滨丛市,她的那些上级和同事们在侦查遇到瓶颈时,就喜欢凑在一块儿吞云吐雾。但乔恒并没有抽烟,办公室里也没有别的领导。
乔恒笑着站起来,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沙发,“海队,坐。水马上开了,等我泡一壶茶。”
海姝没看清乔恒丢进茶壶的是什么茶,但开水一冲进去,桂花混合着茶叶的清香一下子充满了整个房间。海姝不由得挑了下眉。
乔恒端着茶壶走来,倒在海姝面前的纸杯里,“桂花乌龙,听说是我们海队喜欢喝的茶。”
海姝接过来,“乔队,你怎么知道?”
其实她对茶没有特殊喜好,有茶就喝,没茶喝白开水喝咖啡也行,但她不喜欢泡得过浓的茶,又觉得茉莉花茶寡淡,桂花茶就刚刚好。
乔队笑了笑,“因为我们这儿那位荀队也喜欢喝桂花茶,我猜你们女士都喜欢桂花这种香得有点浪漫有点克制的茶。”
海姝一惊,“你说的荀队是……”
乔恒自己先喝了一口,“还能有哪位荀队?”
海姝心里顿时涌起一片风浪,灰涌市曾经的刑侦支队长荀苏苏,是个在警界如雷贯耳的名字,也是海姝还在读书时就当做目标的人。
“海队,你很紧张?”乔恒说。
海姝拉回思绪,“没有,只是突然听到荀队,有点意外。”
乔恒说:“我刚在想,是不是在电话里就该和你说清楚,不然你在来的路上一定会想,老乔是不是要因为我和尹灿曦的关系找我麻烦?”
海姝放下杯子,“我确实想过你是因为尹灿曦才找我,但我没想到只有你一个人。”
乔恒笑道:“多了不行,我们一帮子人围在一块儿,总有人忍不住抽烟。烟这东西,只要有一个人抽,其他人就不可能只是看着。熏到新来的女士就不好了。”
海姝自己偶尔也会来一根,但不上瘾,也不喜欢吃别人的二手烟,“谢谢乔队。”
乔恒摆摆手,眼神渐渐变得认真,“你也猜到我想跟你聊什么了,广永国这起案子不简单,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海姝将自己整理调查经过时发现的疑点、去尹家打听到的线索详细说了一遍,“我第一想法是尹灿曦因为想要报复广永国而失踪,她一直在等机会,直到广永国住院。但这个想法很容易被推翻:第一,她不是周佳佳,她利用了周佳佳的故事,但她这么做的动机我无法确定;第二,她从周屏镇消失时,虽然我们已经查到是广永国把许巧的尸体藏起来,但尹灿曦没有途径知道,那她凭什么报复广永国;第三就是安乐死药剂,如果尹灿曦的身份只是我知道的那么普通,她得不到药剂,也不应该那么利落从容地杀死广永国。”
乔恒说:“那你的结论是什么?”
海姝沉默半晌,“我其实还没有形成一个能够彻底说服自己的判断,只是从现有的线索出发,我觉得尹灿曦很可能和神秘邮件、广永国背后的势力有关,她来到周屏镇,接近广军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给许巧报仇——报仇只是顺带的,她真正的目的可能是广永国,监视广永国?在我们抓获广军之后,有两个人离开周屏镇,一个是广永国,他说他在市里有事,另一个就是尹灿曦。我没有注意到尹灿曦具体是什么时候离开周屏镇,这次回去查,才发现时间和广永国相近。很可能她是尾随广永国离开,伺机而动。”
办公室的挂钟滴答作响,片刻,乔恒看向海姝的目光锐利了几分,“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但中间是不是缺少了一个关键人物?”
海姝瞳光微微一暗,“是我。”
乔恒:“对,是你。”
两人又沉默了会儿,海姝说:“这也是我没能想明白的一环,最初听到尹灿曦讲她小时候的事,我觉得整个逻辑链是完整的——她向往许巧,将许巧当做光明,当这光明不复存在,她离开从未得到过温暖的家,尝试找到许巧失踪的真相,但她发现以自己的能力,不可能找到,她也无法成为警察,于是她接近我,成为我的线人,具备一定的侦查能力后,她返回周屏镇,锁定了广永国。”
海姝调转话锋,“可现在这个逻辑链的第一扣就断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来给我当线人,为什么邀请我去参加婚礼。如果说尹灿曦背后有一个庞大的势力,那这个势力为什么让她来接近我?”
乔恒点点头,“荀队没有看走眼,你确实很有她当年的气质。”
海姝再次感到惊讶,“什么?”
乔恒说:“其实,你从滨丛市调来我们灰涌市,一方面是你自己不愿意继续留在那边,另一方面是荀队极力向我推荐你。”
海姝心跳加快了,这比在监控中看清尹灿曦还要让她意外。
她和荀苏苏一共只有两次打照面的机会。
一次是她刚分到滨丛市归云分局的时候,多市新刑警侦查比拼,她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看到身为评委的荀苏苏在台上做示范。评委与学员有交流环节,但是提问者太多,她举了很久的手,都没有被抽到。
一次是滨丛市发生了一起影响重大的连环凶杀案,她参与调查,而荀苏苏作为公安部的专家,到滨丛市督导办案。归云分局的领导对女警抱有偏见,她的工作比较边缘,在那起凶杀案里起到的作用也有限。案件侦破后,荀苏苏随督导组离开,很多同事去送,她没去,远远地看着荀苏苏。
她心里憋着一股火,也憋着一股劲,虽然很想挤到荀苏苏面前,但一个力量拉住了她,她还不够好,离那个在灰涌市打掉了涌恒集团的传奇女队长还差很远,她不想就这么站在她面前。
年轻人强烈的自信和自卑扭曲在一起,让她觉得当时的自己会让荀苏苏瞧不起。
其实后来想想,荀苏苏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她以为的那样狭隘的情绪。
后来这些年她很少有荀苏苏的消息,听说她已经不去一线了,有时去公大上课,培养新的人才。但因为荀苏苏,她对灰涌市始终抱有向往。她在滨丛市立过不少功,侦破的案子在几个分局中队长里是最多的,但滨丛市是个特别传统的地方,她的周围乌泱泱全是男人,他们对她不算差,但潜意识里还是有些瞧不上。
去年公安部来地方选精英,这事也很有意思,地方不想放真得力的队员走,上进心强的队员又想去闯一片天地,公安部挑肯定是挑最好的,地方舍不得最好的,也不好送差得太远的,海姝居然成了最佳选择——她的成绩是实打实的,非常耀眼,绝对拿得出手,而滨丛市对她并不像对其他男性精英一样不舍。
海姝自己也铆足了劲,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她在滨丛市待得透不过气,迫切地想改变,而荀苏苏也在公安部,真能被选中的话,说不定还能与荀苏苏共事。
但为期半个月的考核后,她却落选了,综合评语是暂时不适合调往首都。
穿上警服后,她头一次感到心灰意冷,孤零零地回到滨丛市。她不知道给她下评语的是谁,也许有荀苏苏,因为据她所知,对女警的选拔会征求荀苏苏的意见。她在最雄心勃勃的时候没有达到公安部的标准,往后可能再也达不到了。
回队后的每一天都更加难熬,她在努力调整心态,但收效不大。年底市局的刑侦支队长祁斌找到她,问她为什么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到底有什么想法。她一时冲动,说想调去别的城市。祁斌愣了下,竟然没阻止。
跨城市调任有很多流程要走,调去哪里也不是她能决定的。一个月后,祁斌通知她过了年就去灰涌市。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灰涌市?”
“对,灰涌市,他们的刑侦支队缺个中队长,你这次是平级调动。”
没有等到过年,海姝就来到了灰涌市,因为一来就遇到一连串案子,她有些手续现在都没办完。
“荀队推荐我?”海姝感到很不真实。
乔恒说:“她说灰涌市需要你这样的警察。”
“我……”海姝有些心潮澎湃,“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乔恒起身,向办公桌走去,“涌恒集团的案子,你一定有所了解吧?”
海姝正襟危坐,“是。”
调查大学生失踪案时,她在赵月的老师口中听到涌恒集团,赵月的悲剧正是涌恒集团的一位女高管钱樱酿成。
涌恒集团二十多年前发迹,起初做的是服装生意,后来发展到地产、外贸,成了灰涌市的商业巨舰。这个过程中,涌恒和犯罪分子勾结,杀害官员、竞争对手,又互相残杀,和境外毒.贩、武器走.私团伙合作,将灰涌市搅得乌烟瘴气。
在荀苏苏空降灰涌市之前,警方已经开始对付涌恒集团,但明处的调查受到法规的制约,暗处针对警察的屠杀不断蔓延,有人牺牲,有人退却,警方士气陷入低迷。
荀苏苏临危受命,起初涌恒集团不以为然,一个柔弱的女人算得了什么?
但正是这个女人,上任之后就以雷霆手段给了涌恒集团致命一击——亲自出马,合理绕过制约,逮捕了集团高层薛浓飞。
涌恒集团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后续还有钱樱、钱桦等作恶多端的关键人物被抓。枪战中荀苏苏负伤,但也取得了涌恒集团犯罪的直接证据。行动耗时一年,薛浓飞等九人被执行死刑,钱家姐弟至今还在服刑。
涌恒集团倒塌之后,灰涌市治安逐年恢复,年轻人已经忘了那□□一般的涌恒集团,只有中年人、老年人在茶余饭后偶尔谈起当年的惊心动魄。荀苏苏之后又在灰涌市工作了两年,调任公安部。
“去年上半年,我们的情报队员发现,犯罪团伙有卷土重来的迹象。”乔恒说:“当然不一定是涌恒集团,他们的主要次要成员都在狱中,罪行轻的放出去,也处在我们的监视下。”
海姝问:“那这些人是?”
乔恒说:“相信你也想到了,月升山庄背后的人,广永国背后的人。我们现在无法确定他们想干什么,但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和当初的涌恒集团有相似之处。这次我们决不能让他们发展到涌恒集团的地步,理想情况是在他们只有一个火苗时就及时按灭。”
说着,乔恒又看向海姝,“我们需要有绝对魄力和能力的人,且不是从我们的团队里成长起来。这样的人空降,带来新的思路、活力,和熟悉灰涌市的精英队员们紧密配合,就像当年的荀队。”
海姝眼皮跳了起来,“我就是你们想要的人?”
乔恒的目光渐渐多了一分审视,“坦白说,当荀队向我推荐你时,我将信将疑,一方面我无条件相信她,但另一方面,你落选后回到滨丛市的表现让我心存担忧。我怕你扛不起这份责任。”
很快,乔恒眼尾弯起,语气温和下来,“但你在周屏镇的表现让我相信,荀队的选择没有错。”
海姝在激动中平静下来,笑道:“原来你一直在观察我。”
乔恒郑重道:“抱歉,没有一开始就向你说明调职的缘由。”
两人又聊了会儿,海姝敏锐地问:“我应该不是唯一的‘异乡者’?”
乔恒眯了眯眼,笑道:“聪明,我申请到了一队特勤力量,必要时刻,他们会协助我们的工作。”
第42章 山灼(02)
02
海姝问:“特勤?已经到灰涌市了吗?我能见……”
“特勤能随便见的啊?”乔恒笑着打断, 语气有些神秘,“他们到灰涌了,但是什么时候到的, 现在来了多少人, 这连我也不知道。”
海姝又给自己倒了杯桂花茶,笑道:“所以是我看不到他们, 但他们随时可能看到我们的工作?”
乔恒说:“不公平?”
海姝起身告辞,“理解, 请特勤是得付出一些代价。”
乔恒送海姝到门口,开门时说:“你只要相信, 他们是一道可靠的力量。”
海姝离开支队长办公室后本想去补之前没有走完的入职流程, 领房子的钥匙——在她来到灰涌市之前,市局就给她安排好了住处,一室一厅, 在离市局只有两站路的小区里, 但这阵子太忙了, 她来不及收拾,一直住在市局的宿舍里。
但在走廊上, 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位置显示是滨丛市。
刚和乔恒聊到滨丛市,滨丛市的电话就来了。谁?海姝盯着手机, 有些犹豫。
到灰涌市之后, 她用上了新的手机号, 但身为刑警, 她不想轻易换掉以前的号码, 也许有案子上的事会找到她。
片刻,海姝还是接了起来, 却没有首先说话。
那边竟然也沉默着,海姝听得见细小的呼吸声。
“谁?”海姝说。
“是,海姝姐姐吗?”一个陌生而青涩的女声说。
海姝微怔,飞快回忆对方可能是谁,但这一瞬间还是无法想起。
“是我。你是?”
“我,我叫祁雪媛。我们见过的,我是祁斌的女儿。海姝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海姝想起来了,祁斌的女儿祁雪媛,没记错的话现在正在读高一。但她不解的是,祁雪媛为什么会突然给她打电话。她和祁雪媛并没有交换过联系方式,唯一一次见面是去年夏天祁雪媛的升学宴。
即便是那时,她们也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记忆中,那是个腼腆害羞,长得很清纯的女孩,和粗犷的祁斌简直不像父女。
海姝好奇祁雪媛这通电话的目的,“媛媛,有什么事吗?”
“嗯……”祁雪媛沉默了好一会儿,支支吾吾地说:“姐姐,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当警察的?”
这问题太突兀了,海姝抱臂靠在墙壁上,“为什么这么问?”
对面真的是祁雪媛吗?海姝不由得警惕起来。
大约是注意到海姝的情绪,祁雪媛赶紧道歉,“姐姐,我不是想打听你的隐私,就是,就是我也想当警察,想帮我爸爸,但是他总说我一个女孩儿,当什么警察。所以我想知道,如果你是我的话,该怎么说服他。”
原来是这样。
海姝忽然感到有些无奈,因为这个问题她无法为祁雪媛解答。祁斌是她的前上司,也是滨丛市最优秀的刑警之一,业务水平没有话说,但在对待女警这件事上,祁斌也可以说是“重男轻女”的代表了。
从她来到滨丛市的第一天起,祁斌就不喜欢她。她表现出众,却一直待在归云分局,很大原因就是祁斌并不想将她调到市局刑侦支队。
她曾经抱着满腔热血想要打动祁斌,但是失败了。在离开滨丛市之前,她终于承认,有些人骨子里就是那样,你做再多都不及男警。
但祁斌怎样,和祁雪媛又有什么关系?祁雪媛只是个才16岁的女高中生。海姝不想对她抱怨她的父亲。斟酌片刻,只说:“我比你幸运。”
“咦?”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一个人生活了,我的父母不关心我将来想成为什么。”
“对,对不起!”祁雪媛语气充满歉意。
海姝说:“媛媛,不要总是道歉,你没有说错什么。我没有和我父母一起生活,对我来说,这不是坏事。”
祁雪媛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沉默几秒才道:“姐姐,打搅你了,我最近遇到一件事,如果我是刑警的话,应该就好办了。我爸又不支持我,我想来想去,给你打了电话。”
海姝笑道:“你从哪里找到我的电话?”
“以前在我爸的手机上,偷,偷看的。”
海姝对祁雪媛的印象稍有改变,原来这个看上去只知道读书的乖乖女孩也有淘气的一面。
“我可能也给不了你什么建议。”海姝实话实话,“毕竟我们其实只见过一面,我不了解你。但我觉得,女孩子勇敢一点,强硬一点没有问题。你的将来是你的将来,不是你父母的,想做什么,只要是正当的,那就去做。”
祁雪媛显然被鼓舞到了,声音都明亮起来,连珠炮似的说:“好!我明白了!姐姐,谢谢你!你在上班吧?不好意思!打搅你了,我先挂了!姐姐再见!”
海姝看着手机,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去办入职手续。
文职警员很热心,一边给海姝看附近的地图一边介绍哪里有超市哪里好停车,还要陪海姝去看看有哪些需要买的生活用品。海姝连忙按住她的肩膀,“你忙,我没多少要买的。”
文职警员挥手,“那有需要尽管找我啊。”
回到走廊上,海姝吁了口气,人事部这边的气氛比刑侦支队松弛许多,但她反而不自在。在支队,大家关心的是线索、疑点,这些都不存在于她的身上。而人事部的同僚们关心她的生活,目光聚焦在作为“人”的她身上,而不是作为“刑警”的她身上,她就难以应付。
歇了口气,海姝向走廊尽头的电梯走去,走到中途,梯门打开,三个打扮不像警察的男人走出来,落在最后的还戴着墨镜。
他们很高,身量挺拔,衬衣和西裤隐约勾勒出肌肉的轮廓。几乎是一瞬间,海姝的注意力就落在了最后那个男人脸上,他不是三人中最高的,寸发,鼻梁挺拔,发际线和流畅锋利的下巴刻画出清隽的脸型。
他们越走越近,为首的向海姝看来,戴墨镜的也转了过来。但那墨镜的颜色太深,海姝看不到他的眼睛。即便如此,她也十分确定,他们一定正在对视。
男人的脖颈又转了转,脸颊朝向另一个方向,下巴的阴影下,喉结让侧面照过来的光线小小地弯曲出一个弧度。
海姝与他擦身而过,心里不由得冒出一个想法:室内戴什么墨镜?是不是长了个对眼儿?
刚从支队的楼里出来,海姝就听到一声喇叭,循着声音看去,隋星正在车里朝她招手,“上来!”
海姝走过去,“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你今天要搬去天鹅山吧?”隋星说:“你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我带你去买点生活必需品。”
海姝:“……”
今天怎么人人都来关心她的生活必需品。
隋星催促:“上车啊。”
海姝拉开车门,但上车前下意识往楼上看了看,窗户边并没有人驻足。
“我住的地方不叫天鹅山,叫天鹅湖畔。”海姝纠正。
隋星笑道:“俩名字都一样奇葩,现在这些开发商是怎么回事?取的名字一个比一个离谱,明明是人住的地方,叫什么天鹅湖……”
隋星说的商场就在天鹅湖畔小区旁边,隋星拉来一个购物车,扛起米面油就往里面放。
海姝赶紧阻止:“等等等等!快放回去,我用不着!”
隋星惊讶,“你要修仙?”
海姝说:“一日三餐都蹭单位,我不会做饭。”
“蛋炒饭也不会?”
“……”
“下面条也不会?”
“……”
隋星只得把米面油放回去,来到方便食品区,“这些总要屯点吧,万一食堂没吃上呢?”
海姝对方便食品其实也不感冒,她喜欢在难得的休息日一个人出去吃大餐,但隋星都放购物车里了,屯点也行。
逛超市的过程中,海姝发现隋星是个很喜欢乱花钱的人。超市里一般没有卖头花小饰品的货架,但这个超市弄了一个,挂着许多项链耳环等小东西,在灯光下亮晶晶一片,很好看,但单拿出来并没有多好看。
就这,隋星也要停下来看看,还拿出一对耳环在海姝面前比划,“我买给你吧!”
海姝赶紧说:“不要!我耳洞都没打!”
隋星凑得很近,“骗谁呢?我早就发现了,你这儿不是耳洞是什么?”说着,伸出手指在海姝右边耳垂上戳了戳。
海姝条件反射捏住耳垂,睁大了眼。
隋星笑道:“还不承认!”
海姝不是不承认,是太多年没有想到过这个耳洞,忘了。这耳洞背后的故事,也实在不便拿出来和隋星分享。
隋星看中一对耳钉,是深蓝色的海星,硬要送给海姝,“你看,这个是海星,你名字里就有一个海。”
盛情难却,海姝只得收下,看了会儿,忽然笑起来。
隋星狐疑,“你笑什么?”
海姝扬扬海星耳钉,“你名字里还有一个星呢。”
隋星是真没留意到这回事,忽然脸红了,要抢过来,“那重新选一个!”
海姝却不给,“就要海星,它最好看。”
隋星不好意思了,“哎,这样显得我很霸道,非要新同事戴我的名字。”
海姝说:“你要这样想,星星,咱们两个女人是刑侦一队不可或缺的海星组合。”
隋星乐了,伸出手臂,“我来组成星!”
海姝:“……”
路人看过来,海姝赶紧把隋星的手扒拉下去。
半小时后,两人结完账,买的主要是各种纸。隋星还是不太放心,“你这人没啥生活气息。”
海姝说:“什么才是生活气息?”
隋星说:“起码炒个蛋炒饭什么的吧。”
海姝笑着拿汽水瓶去冰她的脖子。
为了让海姝的新家有点生活气息,隋星又在商场门口的地摊上领了一个白色的大鹅。
到家,隋星帮忙搬东西,将大鹅摆在沙发上,参观一番,指着地上的箱子说:“你确定不要我帮忙?”
海姝说:“真不用,我一会儿放个音乐,一边收拾一边想想案子。”
隋星抛抛钥匙,“嫌我打搅你思考是吧?行,我走。”
她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海姝送她到电梯口,“改天去你家吃蛋炒饭,增加点烟火气。”
隋星笑道:“想你的案子去吧。”
关上门,世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海姝没急着收拾,掀开沙发上的防尘布,往上面一趟,任由思绪空荡荡地飘着。
太累了,本以为周屏镇案和大学生失踪案解决后,能好好歇一下,但这竟然才是一个开始,是她深入灰涌市黑暗的入场券。她闭着眼,脑海里浮现出荀苏苏,忽然激动地坐起来。兴奋感像是有时差,这才开始搅动她的血液。
她想不出荀苏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她们明明没有交流过,和荀苏苏的累累功绩比起来,她就像个刚开始学步的小女孩。
市局提供的房子不大,家具很少,这正好对了她的心意。她开始铺床,做简单的扫除,本打算开音乐分析案子,思维却被荀苏苏占据。
她是什么时候以荀苏苏为目标?是什么时候想要成为一名刑警的?
说来好笑,其实小时候,她的梦想是成为国际巨星,拖着银河一样长的裙摆,在闪光灯云集的舞台上一展歌喉。
想到那番景象,她不由得笑起来。
小女孩的梦想总是五光十色,并且认为将来的自己一定能够实现。那些年外国文化在国内遍地开花,电影院放的是欧美大片,电视台播的是岛国动画片,大街小巷的音像店唱的是英文歌。海姝瓷娃娃一个,妈妈经常给她烫个一次性卷发,穿上公主裙,跟着电视里的歌星摆造型。海姝自己也爱美爱表现,学校有文艺活动,她次次都会上去唱歌。
那时她是真的相信,自己是下一个国际巨星。
海家虽然不是杞云市最富有的那一戳人,但生活也相当宽裕。妈妈留过洋,在外企任要职,爸爸在大学任教,全家都很体面。海姝说自己要当明星时,爸爸皱了皱眉,妈妈却十分支持。
变故是在那一年突然发生的,国际巨星的梦想也是在那一年戛然而止。
妈妈一向很瞧不起爸爸家里的穷亲戚,觉得他们不思进取,躲在炮弹厂老厂区里面,过着几十年一成不变的生活,却觉得这是铁饭碗。过年走亲戚,妈妈经常以工作太忙缺席。海姝听小姑说起厂区的趣事,想和小姑回厂区过寒暑假,妈妈也不准。
但8岁的暑假,妈妈反常地主动问:“姝姝,想不想去姑姑家过暑假?”
她太高兴了,马上推出自己的小行李箱。妈妈帮她收拾要带走的裙子时,她跑到书房,扑到爸爸身上,“妈妈准我去小姑家啦!”
她觉得爸爸应该很高兴,但爸爸的神情她看不懂。
在碗渡街的暑假起初有些无聊,但和小宇成为朋友后,她就顾不上无聊了。小宇是她最忠实的观众,他们在江边找了块大石头,把那里当做舞台,她在晚霞的辉煌里唱着刚学来的歌,小宇坐在小石头上面无表情地鼓掌。
鼓掌也是她遥控的,“小宇,这时你该拍手了。”
小宇的掌声比江水还响。
“小宇,你欢呼一下。”
“嗷——”
她笑出了眼泪,“小宇,你这是狗叫!和大黄学的吗!”
小宇臭着脸,但又换了种欢呼法。
她笑得更厉害了,“这是人猿泰山!”
“……”
小宇不捧场了,转身收拾道具——那些用硬纸板画的,很漂亮的面具。海姝追上去,帮小宇拿着金箍棒。两个小孩逆着晚霞在江边踢着水走。晚霞很慷慨,在它的天空之下,万物都是璀璨的,白天平平无奇的江水也变得像价值连城的金子。
小孩的话题十分跳跃,一分钟之前海姝还在哄被自己闹生气的小宇,一分钟之后她已经说起自己远大的梦想了。
“小宇,你说我可以当上国际巨星吗?”
不等小宇回答,她又说:“我们是好朋友,你要是打击我,你就会失去你唯一的朋友了。”
说完,她有点后悔,偷偷看了小宇一眼。
小宇是碗渡街的异类,厂子里狗都呼朋引伴ЅℰℕᏇᎯℕ,但小宇总是一个人玩。海姝学校里也有这样的小孩,但他们要么长得不好看,要么脏兮兮的,大家都不爱靠近他们。
小宇一个白净的小男孩,也没有朋友。
海姝问过小姑,小姑说那孩子从小就不跟人玩,但很聪明,子弟校所有孩子都考不过他。海姝觉得小姑还是没有解答自己的问题。
“当得上。”小宇说。
海姝刚才走神了,“啊?”
小宇停下脚步,看向她,认真地说:“你当得上国际巨星。”
海姝很开心,还有点激动,追着小宇说:“为什么啊?”
小宇说:“因为我得有一个朋友。”
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海姝笑着用金箍棒敲他脑袋,“那你长大了想当什么?”
小宇不吭声,江水把远处孩子们的打闹送来。
海姝自顾自地说:“小宇,你画儿画得那么好,想不想当个画家?”
小宇说:“瞎画。”
海姝太会吹捧人了,“哇,瞎画都画得那么好,那好好画岂不是要成国际大画家?”
国际巨星和国际大画家。
小宇终是被她逗乐了,低头笑出声来。
海姝大摇大摆地在前面走,忽然转过身,伸出右手,“来拉钩。”
小宇错愕,“拉钩?”
“将来我当大明星,你当美猴王!”
“……不是大画家吗!”
“哈哈哈哈!”
小宇起初站着没动,海姝的小指头在面前晃了好几下,他才缓缓抬起手。两个小指头勾在一起,海姝很用力地勾住,然后甩起来,“嗷呜——”
小宇说:“人猿泰山。”
这之后,海姝就不再去探究小宇为什么没有朋友,她小心眼地想,小宇没有朋友最好,这样自己什么时候想找小宇玩,小宇都一定会陪自己。
但海姝有点心事,她想在寒假邀请小宇到自己家里玩——她每天都去小宇家,小宇却还没有到过她的家。可这要征得父母同意,她给家里打了几次电话,要么打不通,要么妈妈总是在忙,说了几句关心她的话就挂断。
她隐约觉得爸爸和妈妈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她本来是心直口快的性子,但这次却问不出口,也不敢让小姑去问。小姑安慰她:“大人们也有大人们的烦恼,你还没有长大,还可以尽情快乐。”
没有得到父母的应许,海姝便没有跟小宇提寒假去自己家玩的事。她待在五村的时间越来越多,但也不是总待在小宇家里,有时也去养牛场帮小龙叔叔干活。
除了小宇,她在新认识的人里最喜欢小龙叔叔。小龙叔叔知道很多东西,好像还去过很多地方,经常把她和小宇哄得一愣一愣的。
她去养牛场就当听故事会,里面的臭气就当听故事付出的代价。
五村的小孩对小宇很不友好,但以前他们和小宇只是互相无视,海姝的出现打破了平衡。虽然只是一帮小孩子,但小孩子之间也会勾心斗角,海姝是市中心来的漂亮女孩,不跟他们玩,天天和小宇混在一起,大家不免不平衡,想来想去,总得给小宇一点颜色瞧瞧。
小石头砸在小宇家的门上,男孩们大声说着小宇是个野孩子。他们专门趁小龙叔叔上班时来捣乱,小宇闷在屋里做面具,好像根本不在意外面的傻子。
海姝却快气死了,她本来坐在地上拍纸画,先拍自己的,再帮小宇拍,赢了输了都是自己的。外面一闹起来,她就顾不上纸画了,抄起金箍棒冲出去,“石头谁砸的?出来!”
外面打成一片,小宇也不可能继续画了,两边打起来,海姝战斗力不行,但哭声响亮,几嗓子就把找事的男孩们吓跑了。
这事传出去,不知道怎么就传成了“市中心来的那个海姝妹妹,一个人打跑了十多个臭小子”。
小姑和姑父苦口婆心,“女孩子还是文静点,真被打伤了,我们怎么给你爸妈交待?”
海姝几乎没有受伤,但有个男孩打急了,揪她的耳朵,小宇冲过来推男孩,被男孩扔的石头砸破了皮。
小宇是小龙叔叔捡来的孩子,全厂区都知道。在小孩的世界观里,没爸妈是天大的事,海姝在小宇面前做什么都大咧咧的,唯独这件事,她从来没有问过小宇。
打架之后小宇却自己说:“我没难过。”
海姝一时不明白,“什么?”
小宇丢给她新做的面具,这次是一只小白猫,眼睛画得跟蓝宝石一样,美丽极了,“我是说,他们说我没爸妈,是个野孩子这件事,我没难过。”
“小宇……”
“我以前一个人流浪,比现在苦多了。后来龙叔捡到我,是他养大了我,我有吃有穿有住,他比那些人的爸妈更好,我为什么会难过?”
海姝想了想,也想通了,“小龙叔叔真的很好。”
“所以你别再因为那些话去打架。”小宇和她蹲在一块儿,“我懒得理他们。”
海姝笑起来,把小白猫面具戴在脸上,张牙舞爪,“喵!”
小宇却看了看她被揪红的耳朵,那儿还有个指甲印,好在没有被挖破。
海姝摸摸耳朵,“小宇,你怎么了?”
小宇转过脸,不怎么高兴,闷声闷气地说:“没什么。”
海姝扑过去,“不高兴你说呀!”
小宇又瞥她耳朵一眼,“你耳朵都被揪成大佛了,好丑。”
第43章 山灼(03)
03
海姝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简直难以置信,小宇居然说她丑!
小宇叽叽咕咕辩解,说丑的是她的大佛耳朵, 又不是她的人。
“那也不能说我丑!”海姝摸着耳朵, “大佛就大佛,一会儿就好了。”
但这话真是说不得, 自从小宇说她耳朵像大佛,她就忍不住一直摸一直抓, 耳朵非但没恢复原样,还被她摸得越来越红。
“啊!难受死了!”她可劲儿照镜子, “收不回去了, 真成大佛了!”
小龙叔叔哈哈大笑,“别听小宇乱说,他个小屁孩懂什么?等你大一些, 戴上耳环, 准比他好看。”
小孩的注意力太容易被带偏了, 海姝突然想:我要戴耳环,我要打耳洞, 不能等长大,现在就要!
小龙叔叔正色道:“这可不行,你还是小学生。”
但什么事难得住放暑假的小学生?而且还是两个小学生。小宇也很想海姝打耳洞, 严肃地说:“我看行。”
碗渡街里有个卖化妆品的小店, 女职工们要打耳洞都是去这家小店。小宇带着海姝去, 海姝看到那打耳洞的枪, 一点都不怕, 往高脚凳上一坐,“阿姨, 打这里!”
老板一看来的是个小学生,哪里敢动手,但海姝和小宇赖着不走。老板没办法,把枪往他们面前一放,“我不收你们钱,你们想打就自己打,回头家长找上来,别说是我给你们打的,就说你们偷了我的枪!”
小学生天不怕地不怕,还怕打耳洞?海姝认真研究怎么打,打在哪个位置。小宇比她紧张,拿过枪,问:“你怕不怕痛?”
他不说还好,一说,海姝缩了缩肩膀,“有一点。”
小宇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海姝又说:“真的只有一点点。”
小宇点点头,上了根一次性针,消毒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自己耳垂来了一枪。
这番操作直接把店主给看傻眼了,海姝也愣得说不出话。
小宇皱着眉,把针扯下来,擦掉血,客观地说:“不痛,就一下子。我给你打。”
海姝还愣着,小宇已经消完毒,换好针了,还强调:“我有经验,我已经做过实验了。”
好朋友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敢做的事,两个人互相怂恿,就没有什么好怕的。海姝只是在小宇用纱布给自己消毒时抖了一下,针刺穿耳垂时还真没有感到疼痛。
小宇把工具弄干净,还给老板,又找老板要了一包塑料棒,老板还处在目瞪口呆中,让她给银的她估计都会给。
打过耳洞的耳朵彻底肿了,海姝后知后觉痛得哭起来,小宇找来酒精碘伏消毒,对耳洞十分满意。
海姝哭着说:“更像大佛了!”
小宇说:“不一样,这个好了就好看了。”
海姝抽抽,又说:“你怎么不插塑料棒?”
小宇的耳垂已经用纱布包起来,“我又不戴耳环,过几天就长拢了。”
海姝痛归痛,但想想小宇的举动,又觉得小宇很仗义。她是为了戴耳环才吃打耳洞的苦,小宇又不戴耳环,白白挨了一枪呢。
这个朋友果然没有交错!
因为打耳洞,小姑数落了她一顿,但她到底不是小姑的孩子,小姑说两句就算了,她每天戴着塑料棒,渐渐地,耳洞不再发炎,化妆店的老板说,这就算是长好了,偶尔戴一戴耳环,就不会封上。
暑假转瞬即逝,8月底,海姝要回家了,这半个月家里的电话越发打不通,连后天来接自己的车,都是爸爸托姑父找的。海姝没能问出能不能请小宇来家里玩的话,自然也不好给小宇说。万一她邀请了,父母又不愿意让小宇来呢?
“这些你都带回去吗?”小宇将面具、纸画装了一麻袋,他穿着背心和短裤,看着像个收废品的。
海姝却对那堆“废品”稀罕得不行,“要,还有咱俩一起做的火车,都装上!”
小宇又忙活去了,海姝想了想说:“小宇,你寒假要去哪里玩吗?”
小宇背对着她,找到了她丢在他家的暑假作业,放进麻袋,“不去,就在家。”
“那你……”海姝还是没说出来。
小宇转身,“我什么?”
海姝笑着摇头,“那我明年暑假又来找你,这次带走你这么多好东西,明年我把我的玩具带给你。”
小宇嘴上嫌弃,“谁要你的洋娃娃。”
“我还有变形金刚呢!”
两人一边闹一边收,太阳快落山了,海姝才终于确定什么都没有落在小宇家。
“朋友,我走了哦。”
小宇有点机械地说:“朋友,走好。”
海姝笑起来,往五村外面看了看,“小龙叔叔怎么还没回来。”
小宇也一起看,“不知道,可能牛奶没送完吧。”
两个小孩的告别从小宇家开始,一直到海姝小姑家楼下,路上说了无数次“再见”,小宇还是提着那麻袋,送到最后一步。
这时天完全黑了,几颗星星升上来,吃完晚饭的小孩正在巷子里奔跑,小姑在楼上喊:“小宇,送我们姝姝回来啊?谢谢呀!”
“我走了。”小宇说。
海姝挥手,“朋友,等我明年来找你!”
小姑也给海姝打包好了行李,海姝很宝贝地拿起打了两个月牛奶的搪瓷碗,“小姑,这个我能带回去作纪念吗?”
小姑笑道:“当然可以。”
聊到打牛奶,小姑问姑父:“今天小龙是不是没来?”
姑父说:“刘哥来送的。”
海姝说:“小龙叔叔没送牛奶?他也没在家啊。”
小姑想了想,“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海姝觉得有点奇怪,但也顾不上想什么了,她躺在凉板床上,睡了在碗渡街的最后一觉,次日一早,就坐上一个不认识的叔叔的车,回到位于市中心的家。她以为明年暑假又会与小宇见面,喝小龙叔叔送的牛奶,说不定寒假还能邀请小宇来自己家玩变形金刚。
然而刚刚过去的夏天就像一个脱离原本世界的美梦,分别之后,他们都走入了人生的暴风中。
原来妈妈同意她去小姑家过暑假,是因为这个家已经散了。妈妈和合作公司里的一个男人好上,爸爸也出轨了一个女研究员,谁先谁后已经掰扯不清,也不需要掰扯,他们只需要一个暑假来掰扯清财产分割、如何安顿好孩子。而孩子被蒙在鼓里,直到他们已经算清楚账,才被拉回这滑稽的现实。
家里已经没有爸爸的东西,当妈妈说:“姝姝,我和你爸爸离婚了。”海姝怔愣片刻,眨了眨眼,仿佛一瞬间长大了,她明白自己为什么拥有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夏天,明白小姑为什么给她说了很多次大人的无奈,明白去碗渡街之前爸爸复杂眼神的含义。
但她的所有感觉都很钝,讷讷地问:“爸爸呢?”
妈妈摸着她的头发,“搬走了,我们以后也不住在这里。姝姝,你跟着妈妈,妈妈会照顾好你。”
海姝却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摇头,动作先于思维,她向后退了几步。妈妈变得很陌生,好像一个家不存在之后,原来的妈妈也不存在了。
妈妈是个很理智的人,没有立即抱住海姝打感情牌,此时仿佛只是在尽一个告知义务,告知完了,就将海姝留在家里,慢慢消化。
海姝太小了,离婚、爸爸走了、妈妈变了这样的字眼割在她身上,还不至于马上变成锋利的碎片。她在慢慢咀嚼它们,她理智的妈妈给了她充足的时间。
但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她如梦初醒,忽然想起自己给了小宇电话号码,一定是小宇打来的!
这一认知让她从沉闷的痛楚中挣脱出来,奔向电话。这个暑假给与她的不止是一个破碎的家庭,还有小宇!
“喂!”她急切地说:“是小宇吗!”
那边传来的却是短暂的沉默,接着是完全陌生的声音:“是海姝家吗?”
“你是?”
“海姝?你的家长在吗?请他们接一下电话。”
她很失望,朝妈妈叫了一声,忽略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如果这通电话是找爸爸或者妈妈的,那为什么要问“是海姝家吗”。
妈妈接过电话后,露出惊恐的神情,声音也渐渐发抖。海姝站在一旁,心提了起来,她听见漏出的声音说:“请你带孩子尽快来一趟东叶分局。”
她强烈地不安起来,抓住妈妈的手,妈妈看向她的目光也浮现出一丝惊愕。
车向东叶分局奔驰,离开市中心,路也变得熟悉起来,那是去碗渡街的路。
但她们没有到碗渡街,妈妈停车后,手有些发抖,“姝姝,一会儿警察问你什么,你就老实回答,一句都不要撒谎。”
她点头,被妈妈牵着走进那栋肃穆的楼,妈妈的高跟鞋好似敲在她的心脏上,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紧张。
她被带到一个狭窄的房间,在做完身份登记后,她怯怯地看着面前的警察,警察也看着她,然后将一张照片放在他面前。
“小龙叔叔。”她马上认出来。照片里,小龙叔叔穿着牛仔服,牵着小宇,小龙叔叔看着镜头笑,而小宇不看镜头,还黑着脸。
警察说:“你上次见到谢小龙是什么时候?”
海姝心脏快要跳出来,“叔叔,小龙叔叔怎么了?”
警察顿了顿,才说:“我们在养牛场发现了他的尸体。”
海姝脑中一片空白,面前的警察又说了什么,但是他们之间仿佛多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她只看得到警察的嘴唇在动,神色越来越严厉,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姝姝!姝姝!”
海姝再次有意识时,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妈妈焦急地看着她,医生低声说着:“惊吓过度,醒了就问题不大。”
但海姝觉得自己没有醒,有一双手死死抓着她,将她留在噩梦中,梦里小龙叔叔被杀死了,可是怎么会这样?她去找小宇玩时,小龙叔叔还笑着和她互相敬礼。
守在门外的警察快步进来,看见他们的一瞬,海姝就抽搐起来,哭着喊:“小龙叔叔没死!小龙叔叔没死!”
妈妈用力将她抱住,向警察央求道:“你们能别出现在我女儿面前吗?她才8岁,她能知道什么?”
警察却说:“女士,海姝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被害者的人,我们需要她讲述细节,希望你配合。”
海姝泪眼朦胧地看着警察,嗫嚅道:“你们搞错了,我要见小宇!”
听到“小宇”,警察皱起眉,看了后面的同事一眼,“你们暂时不能见面。”
“为什么?”
警察并没有回答,一位女警走上前来,语气稍显温和,“姝姝,谢小龙遇害了,我们已经在碗渡街展开调查,得知你经常去他家里玩耍,你应该很喜欢谢小龙叔叔吧?”
海姝哭着点头,“他很好,阿姨,他怎么会遇害啊?”
女警说:“阿姨也想知道为什么。姝姝的证词对我们找到凶手很重要。姝姝愿意帮小龙叔叔这最后一个忙吗?”
病房安静下来,只剩下海姝强忍着的抽泣,几分钟后,她带着哭腔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警察开始做记录,女警引导着海姝回忆8月26号发生的事。海姝拼命让自己不那么混乱,断断续续地说,26号上午她和小姑一起去了菜市场,小姑买来她喜欢的泥鳅,她很高兴,整个上午都在帮小姑打下手。
下午,她去小宇家收拾东西,和这个一起玩了两个月的伙伴道别。她到小宇家的时候,小龙叔叔也在家,不过是马上就要出门的样子。小龙叔叔的打扮和厂里其他年轻人差不多,背心加上工装裤,外面披着一件宽松的衬衣。
“姝姝来啦。”小龙叔叔像以往一样打招呼。
海姝将兜里的草莓糖给了他一块,“小龙叔叔,你去上班吗?”
“对啊,小龙叔叔明天也要上班,不能去送你了。下次暑假再来找我们玩啊。”
“一定!小龙叔叔拜拜!”
海姝记得,小龙叔叔换好鞋离开时,小宇还在里屋没出来。她走进去一看,小宇趴在桌上摆弄硬纸板面具,小脸皱巴巴的,像是在生气。
“嘿,你怎么了?小龙叔叔说再见你没听到?”
小宇:“走就走,关我什么事?”
“你们吵架了?”
“……没有。”
“小龙叔叔那么好,你还和他吵架。等他回来了,你给他道歉知道不?”
“要你管?”
“就要管!”
海姝和小宇打了起来,没真打,小宇被她闹烦了,不情不愿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道歉就是了!”
海姝在小宇家待到7点多,叫小宇和自己一起回小姑家吃晚饭,小宇没答应。晚上8点之后,海姝就没再见到小宇和小龙叔叔。
说到这里,海姝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宇在哪里呢?他怎么办呢?”
有关小宇的问题,警察一个也没有回答。几天后,海姝已经出院,碗渡街凶案在杞云市全市传得风风雨雨,海姝听到的最惊悚的版本是——那个养牛场的工人半夜被扒了皮,挂在饲料槽上面,远看根本看不出来人形。
海姝吓得睡不了觉,不相信小龙叔叔会死得那么惨。
不久,警察又找到她,这次是希望她回一趟碗渡街。妈妈疯狂阻止,说警察怎么能这样对待小孩子。她却立即同意,“我要去!我要去看看小宇!”
不过是半个月时间,碗渡街已经不是海姝离开时的样子,盛夏茂密的绿叶在秋风下变成了黄色,枯叶落了一地,树干上挂着警戒带,不再有小孩在巷子里疯跑,她经常去的小卖部关门了,人们看向她、看向警车的视线躲闪又戒备。
警察带她回到五村的平房,小宇家门前挂着封条,门打开,里面没人。她着急地问:“小宇呢?”
“谢宇不在这里。”
“那他人呢?”
“……”
警察让海姝讲述小宇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都说了,以为自己老实听话,就可以见到小宇。但是没有。最后他们带他去了已经停工的养牛场,看到尸体发现现场的白色标志,那一刻,耳边仿佛响起一声沉闷的怪响。
小龙叔叔真的死了。喜欢笑的小龙叔叔,给她多打牛奶的小龙叔叔,长得比厂里所有工人都好看的小龙叔叔……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被抱起来,泪水就像初秋的大雨,模糊了整个世界。
警察还告诉他,他们在小龙叔叔的口袋里找到了有她指纹的糖果。
那是她最后送给小龙叔叔的草莓糖!
半年后,妈妈卖掉了房子,和新的丈夫搬到另一座城市。海姝也必须跟着他们离开,警察没有再找过她,而那耸人听闻的案子也一直没有侦破。她偶尔和小姑联系,问小宇的情况。小姑叹着气说,那孩子被警察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再后来,厂区改制,工人们都散了,城市扩大,世外桃源一般的碗渡街融入东叶区,真正成为了城市的一部分。
海姝上初中后,就开始住校,和家里渐渐疏远,妈妈热衷事业,和叔叔一起去国外发展,本想带上她,但她已经长大了,执意留在国内。爸爸一家与她更是没有多少往来。她在16岁的时候,成了双亲健在的孤家寡人。
小时候那个国际巨星的梦想也被丢弃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想要成为刑警。也许是盯着法制新闻、剪下报纸上凶案报道的时候,她想在无数零碎的消息中,找到碗渡街案已经侦破的消息。
但那案子竟然成了悬得不能再悬的案子,她大四开始实习时,查阅过权限内能够查阅的资料,也利用出差的机会,向杞云市的前辈打听过,得知的是——
谢小龙的死因是被子弹击中头部和气管,养牛场并非第一现场,只是抛尸现场。也不存在民间传的被血淋淋挂起来的情况,他被发现时是俯卧在草料中。
而发现人正是谢宇。
海姝清楚记得,在她离开碗渡街之前,绝对没有听到过枪声,枪让整个案子特殊起来,这或许能够解释当时警方为什么那么着急。
但往下看,这案子的另一个诡异之处出现——谢宇等到凌晨,都没有等到谢小龙回家,于是出去找。厂区的夜生活远没有市中心那么丰富,8点以后,人们几乎就已经各回各家了,只有一些不顾家的男人还聚在各村的棋牌室打麻将。五村养牛场那块儿看不见人。谢宇悄无声息地走进去,摸黑查看,在草料中找到了已经死亡的谢小龙。
谢宇一个8岁的小孩,看到这悚然的一幕,正常反应要么是被吓晕,要么是大声叫人。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坐下来,就在尸体旁边,安安静静等到天亮。这一切都是他后来向警方交待的。
早上,养牛场开工,谢宇仍旧一声不吭。草料堆很大,起初工人们根本没注意到他这边,快到中午,一个工人才看到了尸体和尸体旁的谢宇,仓皇报警。
警方问谢宇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报警,问他大半夜和尸体坐在一起不害怕吗?他说他不相信谢小龙就这么死了,以为谢小龙只是睡着了,等到太阳升起,谢小龙就会活过来。
警方不信这种说法,怀疑谢宇在谢小龙的死里起了某种作用,他很可能看到了凶手,又或者与凶手一伙。而海姝那句“小宇和小龙叔叔吵架了”的证词让警方更加怀疑谢宇。
但最终,警方在做了大量走访排查后,还是没能找到凶手。这起案子就这么成了悬案。
如果还是一个普通人,海姝也许发现不了什么,但此时,海姝经过三年多的专业学习,已经是一名准刑警,她看出了太多的破绽和不合理之处。
比如警方的记录中甚至没有谢小龙本人的详细资料,枪击案绝对是大案,必须从被害人本身的背景查起,但是警方没查,或者说查了,但记录被调走,导致现在再看谢小龙,会觉得他是个模糊的、没有根的人。
海姝不认为杞云市警方会犯这种错误,那就只能是,谢小龙的身份被更高级别的部门刻意隐藏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谢小龙到底是谁?
而谢宇也失踪了,海姝在社会层面和警方层面都打听过谢宇,没人知道他的下落。海姝不禁想,如果谢小龙不是谢小龙,那么谢宇是否也不是谢宇?
正式成为刑警后,海姝还打听到另一件事,谢小龙案虽然没有侦破,但警方在查谢小龙案时在碗渡街部署了大量警力,查来查去,居然查出副厂长黄战勇勾结当地黑.势力谋杀前厂长、贪污受贿、做假账、侵吞集体资产。黄战勇和厂里五人被判入狱,后来黄战勇死在狱中。
再往后,海姝就没能得到更多的消息了。她从一个小队员渐渐成为滨丛市警界威名赫赫的女队长,有太多案子需要她处理,最近几年,她几乎没再想到过碗渡街、小龙叔叔、小宇。
当海姝从回忆里回到现实时,新家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她拿出隋星送的海星耳钉,给自己戴上。
化妆品店的老板说,只要偶尔戴一戴耳环,耳洞就不会封上。和妈妈一起生活后,妈妈说她是个小孩,不准她戴耳环。她和小宇已经失去联系了,不想这个承载着记忆的耳洞也消失,于是她时常偷偷拿出塑料棒,戳一戳耳洞。
长大之后,她不再关心耳洞,但大约因为小时候每每要封住,就被她戳开,耳洞再也没有封住。
她顺利地戴上了海星耳钉。
她来到窗边,吹着有轻微青草味的夜风,在心里回答了刚才的问题——
她是为什么会成为刑警?为什么以荀苏苏为榜样?
因为在她8岁时曾经遇到过一个很好的叔叔,和一个陪她度过暑假的小男孩,叔叔遇害了,凶手至今没有落网,小男孩也失踪了,没有如约和她在下一个暑假相见。
她耿耿于怀,想要找到真相。当时的警察没能破案,那就由她穿上警服。她的人生在那个夏天拐了一个巨大的弯,她再也不想成为国际巨星。
第44章 山灼(04)
04
长期在一线奔波, 海姝没有认床的毛病,躺下不久就进入了梦乡。睡着前她有种奇异的预感,觉得也许会梦到小宇。
出事之后, 她多次梦到小宇, 小男孩哭得说不出话,小小的一个, 身上的背心都有了破洞,她也跟着难过, 走近想要抱住他。可是他抬起头,从眼里流出来的是红色的泪。她每每尖叫着醒来, 一墙之隔, 是妈妈和叔叔颇大的动静。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童年的小男孩了。
清晨,海姝怔悚地醒来,在床头坐了好一会儿, 然后一把抓住额发, 用力往后捋了捋。
她确实做梦了, 可是梦到的不是小宇,是白天在局里见到的墨镜男人。
梦像一个被拉得无限长的慢镜头, 男人从电梯走出来,走向她,周围的一切都变成虚影, 男人看向她, 又转向另一面, 他们不断靠近, 靠近, 却始终没能像现实里那样擦肩而过。
过于漫长的梦境像是梦魇,要不是生物钟到了, 她差点被魇在里面出不来。
乔恒给了刑侦一队两天休息时间,海姝惦记着广永国的死,只休了一天就回到市局。目前已经明确嫌疑人正是尹灿曦,表面上看她的动机是为许巧复仇,但在市局内部,这个动机基本已经被排除了,她更可能是在为某个势力办事,和周佳佳一起离开周屏镇之后,她的经历改变了她。
但海姝很谨慎,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现在的尹灿曦不一定还是真正的尹灿曦。
不过这个猜测很容易验证,海姝让程危到周屏镇,在尹家、广家、尹灿曦自己的化妆品店提取到尹灿曦的生物检材,和尹父尹母的做DNA比对,全部显示他们有亲子关系。
所以猜测并不成立,没有人取代尹灿曦。
监控方面,尹灿曦最后一次被拍到是在市五院的露天停车场,她没有上任何车辆,只是匆匆路过。在那之后,她的手机、银行卡都再未使用,消失得十分利落。
警方已经对广永国人际关系里的重点人物做过排查,暂时没有得到任何线索,那些前往月升山庄消费的人都坚称,他们不知道月升山庄背后的势力是什么,广永国为他们提供这个满足癖好的地方,他们回报以资源、金钱。打探广永国为什么能成为月升山庄的主人,那就是不识趣。
活人身上没有突破口,那就只有从死人身上出发。警方在月升山庄找到的十二具尸体里,仅有许巧的身份和死因确定,B坑里虽然有四人身份确认,但他们来自不同的城市,失踪时间各不相同,各地警方的调查还未结束。他们为什么而死?死后又为什么被多次解剖?
海姝再次来到月升山庄,温叙说自己最近很闲,来给海姝帮忙。但他忙没帮上,冷水倒是一盆接一盆往海姝头上泼。
“海队,我说我们这是在做无用功,你信不信?”
海姝站在空荡荡的山庄大厅,因为没有头绪而苦恼。
温叙说:“尹灿曦失踪,广永国这案子基本是悬着了,最显眼的线索就是月升山庄那些尸体,所以我们盯死了那些尸体,奢望能在他们身上找到什么。”
“可是如果他们身上真的能找到什么,广永国为什么会得到他们?”温叙笑着说:“换句话说,供应尸体的人怎么会放心把他们交给广永国。”
海姝按了下眼眶,“确实。”
广永国对尸体的来历避而不答,他的手下说尸体是平白无故出现在月升山庄,被用来满足客人们的癖好。这其中已经透露出很关键的信息,广永国知道是谁把尸体送来的,他能够随意处置这些尸体。对方也很放心地让他处理尸体。
为什么?
因为这些尸体上已经不存在重要的秘密。
海姝俯视着山下的星沉游乐园,月升山庄和星沉游乐园本是一体,但现在月升山庄早已停业,星沉游乐园每天仍旧客人不断。月升星沉的资本是向周地产和平皇地产,警方不是没去调查过,但两方咬定和广永国的所作所为无关,向月升山庄送演员是部分员工的个人行为,公司不知情。涉案员工已经承认被广永国用金钱收买。
海姝亲自来到平皇地产,接待的是一位女秘书,笑得十分亲切,但官腔也是一套接一套,中途请来一位律师打扮的男人,说公司为了配合警方的调查,已经委托了律师,之后律师会代表公司回答警方的问题。
男人自我介绍姓王,来自刻心律师事务所。
海姝接过名片,想到看过的关于平皇地产的介绍,“你们公司负责平皇的法务?”
王律微笑,“是的,有什么需要我配合,您尽管说。”
姿态很低,态度很好,看上去很配合。海姝听王律说了一小时公司的发展,半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没套出来。很明显,王律是被推出来敷衍警方的,而警方现在没有证据去启动对平皇地产的调查。
“海队,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隋星来到办公室,在海姝背后弯腰一看,“刻心律所?”
海姝说:“这律所成立还不到十年,已经打过不少有名的案子了。这些案子都是给有较大社会影响的命案做无罪辩护或者轻刑辩护。”
隋星说:“哦,我知道他们,前年隔壁有个案子就是他们打的,被告杀了两个工人,楞是被他们打亲情牌、做被害人家属工作,辩成了有期,把隔壁刑侦队长气得吹胡子瞪眼。”
海姝点点头,“现在是有这种情况,说到底还是侦查阶段被人抓了漏洞。不过这刻心律所有点奇怪。”
隋星问:“专门为‘恶’辩护吗?”
“不,他们其实是个主要为公司服务的律所,提供收购并购等的法务支持。”海姝指着显示屏,“但他们又有一个不赚钱,反而不断亏钱的部门,给死刑、无期徒刑做辩护。”
隋星想了想,“为了知名度吧?很多刑辩律师都这样。”
“但这个知名度,对刻心的核心业务有任何帮助吗?”海姝说:“不仅没有,因为社会影响差,被骂站在‘恶’的一方,还会影响部分公司与他们合作。”
隋星抱起手臂,“这倒是。那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呢?”
律所的矛盾之处既然长时间存在,那几乎可以断定是高层的坚持。海姝滚动页面,看到律所的四名合伙人,三男一女。
海姝下意识看向那唯一的女性。
她叫高明雀,一个有些特别的名字。她和大众印象里的律师打扮相似,干练精明。但不那么大众的是,她长得很美,五官有种侠气的凌厉,眼尾唇角又显得温婉。
接下去的小半个月,海姝一边熟悉灰涌警界,一边推进月升山庄的调查,遗憾的是掌握的线索始终有限,而北新市四地的警方也没有发来重要线索。
一转眼,春天是真的到了,气温渐渐上升,吹走冬日的萧瑟。灰涌市的名字虽然让人联想到灰扑扑黑黢黢的街道,但其实灰涌市空气质量上佳,春天和秋天色彩斑斓,此时道路中间和两旁的花树已经开花,无人机一拍,整座城市都流淌在粉色和桃红之中。
龟白山一年一度的赏花节也开始了。
龟白山在灰涌市南边的龟白区,紧挨着中心城区的雁艾区。以前是个城乡结合部,旅游经济发展起来后,就发展成了一个区。除了春天的赏花节,龟白区夏秋冬也都适合短途旅游。
最近各个APP上的本地推送都是赏花节,堪称P图大赛。海姝接连刷到好多条,跟隋星说:“这山太漂亮了,给我看看你的照片。”
隋星:“山漂亮你看山啊,看我的照片干嘛?”
海姝:“你没去拍过?”
隋星:“我为什么去拍过?”
海姝:“你本地人啊。”
说起这个,隋星就翻了个白眼,对,她是本地人,但这赏春节她是一次都没去过!市局忙是最重要的原因,但大前年她正好在阳春三月休假,和朋友开车去龟白山。
隋星:“你猜怎么着?”
海姝:“怎么着?”
“一路上堵啊!我们在路上就堵了四个小时!半路上接到旅馆的电话,说满了,没我们的房间了!”
海姝笑起来,“那你们就返回了?”
隋星:“没心情看了,一车人回来唱了一晚上K。”
海姝又问:“你小时候那儿肯定没这么多人吧?小时候没去过?”
隋星不屑道:“实话跟你说,我小时候根本没听说那边有啥花啊草的,那个赏花节也就最近五六年才搞起来,才有人气儿。那边还有个很诡异的民俗,你想不想听?”
海姝马上来了兴趣,“什么?”
隋星神神秘秘地靠拢,压低声音,“据说龟白山如果有人在夏天之后死去,那么一律不能下葬,要等到第二年开春。”
海姝睁大眼,“为什么?”
隋星说:“因为他们相信,死在夏天之后的人,如果就这么下葬了,魂魄会被束缚住,第二年春天下葬的话,他们就会得到新生。”
海姝说:“这传说还挺浪漫。”
“所以啊,赏花节其中一个活动就是‘向死而生’。”隋星科普起来,“龟白区家家户户都以旅游为生,骨灰下葬也要搞个浓重的仪式。每年一到这几天,龟白山上就这边在赏花,那边在搞殡葬,忌讳这些的人不敢看,但年轻人好奇呗,很多都一边看花一边参加殡葬,就跟看天葬似的。赏花节哪里都有,但‘向死而生’只有我们这儿才有,创了不少收。”
海姝听完也有点想去看看,隋星又一翻白眼,笑得:“得了吧,你哪儿有时间?”
这一日,龟白村。
“老张,你有没闻到什么怪味?咋这么臭呢?”老郑不断耸着鼻子,露出嫌恶的表情。
老张用力吸了几下,“是有个味儿,你鼻子真灵。”
“啥东西啊这是?”
“哪家的肥料吧?嘿,这些人,恨不得让自家的花开得比左邻右舍都好,吸引游客呗。”
“肥料不是这种臭法吧?”
“这哪知道,新型肥料呢?别闻了,走走走,刘村长不是叫快点去山头排练?”
老郑和老张说着就往山头赶去,路上遇到好些同去的人,老郑又问别人闻没闻到臭味,人们笑他自个儿一身屎味儿,这漫山遍野都是花,空气里全是花香,哪能有什么臭气?
村民们聚集的山头是龟白山一处不起眼的小疙瘩,这里的花不多,不对游客开放。大伙儿要在这里排练落葬,也就是“向死而生”的仪式。
龟白山靠着赏花节致了富,这“向死而生”仪式年年排练,大同小异,村民们都十分熟练了,虽然是给自家亲人的骨灰下葬,脸上也不见一丝伤感,反而满面红光,好似死亡真是新生一般。
练到傍晚,大家都大汗淋漓,刘村长大手一挥,将队伍解散,但把负责哭的村民留下来,又练了一会儿,以保证在仪式上哭得真情实感,惊天地泣鬼神。
老郑在山头没闻到那臭味了,回到村口,又觉得臭味来了。他看了看,离他最近的院子是刘傻子家。老郑恍然大悟,旋即鄙夷地“啧”了声。
臭味从刘傻子家传出来,这就正常了,这傻子老大不小,却讨不到媳妇,成天捡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去,还在家里生产垃圾,现在天渐渐热了,垃圾发臭,不就是这个味儿吗?
老郑起初想,得跟刘村长说一声,让刘傻子把垃圾处理掉了,不然这味道越来越大,让客人闻到了,岂不是影响赏花节的生意?
但往家里走的路上,老郑转念一想,嘿,这事还真不能跟刘村长告状!他们村子这么大,家家户户都是农家乐,你家生意好了,我家生意就不好,刘傻子院子臭就臭呗,反正和他家不在一条路上,越臭越好,到时候把这条路的客人熏跑了,他家就能捡漏了!
三天后,龟白山的游客量趋近峰值,几乎每一棵花树下都有争相留影的人,想要拍风景照,那镜头绝对不能对着树下,否则只能看到一群为了抢夺位置打架的人,煞风景。
不少被当地民俗吸引来的年轻人涌向落葬区,也就是离村民住处五公里外的山脚,这里修了个肃穆的神坛,摆放着各家各户的牌位,白幡和粉色的花瓣雨一起在风中飘荡,远远看去有种生与死浑然一体的庄重。
神坛旁有半圈阶梯式座位,供游客们观看仪式,这景象有些像古罗马斗兽场。正式的落葬仪式将从中午开始,届时村民会把去年夏天以后死去的亲人的骨灰送到神坛上,接受转世祝福,再各自带走,葬入山中的公墓。
不过阶梯式座位是前些年修的,座位不多,已经不能满足现在的人流量需求,游客们为了抢一个好的观看位置,早上就把阶梯占满了。位置挨着的游客闲着也是闲着,开始互相分享旅游心得。
“你怕不怕啊?”
“这有啥好怕的,我天葬都看过,这就一堆骨灰。”
“天葬臭吗?”
“那可太臭了!只有骨灰真没啥好怕的。”
上午11点多,村民们全都就位,按照排练好的,把自家亲人的骨灰盒送到神坛上,一群打扮成神棍模样的中老年开始吹拉弹唱。
你说它庄严吧,它又透着一股滑稽感,你说它滑稽吧,这好歹是在搞祭祀。
临近12点,骨灰都摆好了,老郑突然又闻到了刘傻子家的那臭味,他左看右看,只见一辆三轮车在人群外停下,刘傻子扛着一麻袋急匆匆下来,好像很着急,跑得差点摔跤。
阶梯座位上,之前给人科普天葬的小伙子眼睛一瞪,“不是吧?”
身边的人说:“怎么了?”
“这儿都是骨灰吧?我怎么……怎么闻到天葬那味儿了?”
“我靠,你别吓人啊!”
刘傻子一瘸一拐地往里面挤,背上的麻袋不断撞到周围的人。他走的这条路上全是等待上场表演的村民,不耐烦地捂住鼻子。
“什么东西?这么臭!”
“傻子!你来凑什么热闹?有你家什么事吗?回去!”
刘傻子却转过身,一本正经地解释,“有!我也要参加‘向死而生’!”
大家一听,全都笑了,好事者说:“你怎么参加?你家有人供你参加吗?你老刘家不是只剩你一个了!”
“哈哈哈哈!”
刘傻子执意往前面挤,周围的人嫌他臭,没人去拦住他。很快,他就挤到了神坛前。而这时,仪式开始的时间也到了。刘村长拿起话筒,说了一番感谢各路宾客的话,又象征性地朝村民方向问:“各家的都送上来了吧?那我们就……”
“等等我!”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游客们本来看着神坛正中的村长,这下全都转移到神坛边扛着麻袋的男人身上。
村民中一阵哗然,都不知道刘傻子这关键时刻要干什么。刘傻子虽然傻,但老实,听话,从来不会在游客面前搞事。这是怎么了?
刘傻子背上的东西似乎太重了,他气喘吁吁地爬上神坛,一步一喘地向摆放骨灰的地方走去。刘村长惊讶道:“刘傻子,下去!”
刘傻子却坚定地摇摇头,将麻袋往地上一放,“刘村长,今年我也要参加!”
刘村长很着急,想让人把刘傻子拉下去,但众目睽睽,又怕游客们把这一幕拍下来,发到网上去,破坏赏花节的名声。思来想去,刘村长只得强作和颜悦色,“你家里也有谁……”
说到这,刘村长顿时明白过来,眼中露出惊骇,看向地上的麻袋。他再想喊人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刘傻子已经蹲下,嚯一声扯开麻袋,暴露出装在里面的——
尸体!
一具严重腐烂的尸体!
“啊!”阶梯座位上爆发出刺耳的尖叫,看清那一团是什么的观众疯狂大叫,惊恐又引起连锁反应,差点导致踩踏。
刘傻子站起来,看着僵立不动的刘村长,在铺天盖地的惊声中大喊:“我家也死了人!我来参加‘向死而生’!”
游客们跑的跑,散的散,但勇的也不少,拍照的,录像的,还有人直接开了直播打赏,现场顿时乱成一团,现场图片几乎瞬间就霸占了各路本地头条。
刑侦一队接到警情,即刻出发。隋星上车时还有点懵,瞪着海姝说:“我们是不是乌鸦嘴了?才说没时间参加赏花节,这就不得不去了!”
海姝沉沉地叹了口气。
警车向龟白区驶去,不出所料被堵在半途。今天是盛花期,还有“向死而生”仪式,游客众多,有的人得知仪式上出现尸体,觉得不吉利,不想去了,但堵着根本撤不出来,发生了好几起打架斗殴。
“看吧,这就是为什么我一个本地人,却从来没去参加过赏花节。”目睹了一次路边纠纷后,隋星无奈地对海姝说。
海姝看看时间,“这么堵下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
隋星说:“晚上了吧。也没法在这儿申请直升机。”
那就只有等着。海姝定下心来,看游客发在网上的照片和视频,还有派出所拍的现场照。
背尸体的刘傻子已经被控制住了,民警问他尸体是哪里来的,他咬定那是他的亲人,叫小维,但他的家里并没有这个人,本地的失踪记录里也没有这个人。
赏花节已经办了很多年,从来没出过事,不仅是村民,游客们也知道参加仪式的必须是骨灰,刘傻子虽然智商有问题,但也不应该扛着尸体去捣乱。
而且很关键的是,这尸体来路不明。
海姝当即想到月升山庄的尸体,心里略微一紧。
警车缓慢地挪着,海姝尽可能多地浏览赏花节和“向死而生”的由来。第一届赏花节举办于九年前,起初并没有引来多少游客,网上的报道也不多。六年前,游客拍到了村民们的“向死而生”仪式,因为这活动十分新奇,渐渐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媒体和游人。这几年龟白山更是大火。
海姝搜索“向死而生”仪式,想找到更多的相关民俗报道,但没有。最早能搜到的也就是六年前。海姝挑了挑眉。之后,她又搜索了赏花节的攻略,游客们是相当热情,归纳了哪座山头能看到什么花、花期如何如何……
海姝碰了碰隋星,“怎么桃花梨花樱花都有?连晚冬梅花都有?”
此时路边就有盛开的晚冬梅花,它们不是常见的白色或者黄色,而是浓艳的粉色,像是桃花一样。
温叙坐在后座,无声地看向那些粉梅,无人注意到他此时眼中多了一丝深沉。
那粉梅融化在他静谧的眸子里,就像一抹从心脏里挤出来的血。
第45章 山灼(05)
05
隋星接着海姝的问题说:“赏花节啊, 当然是什么花都有。”
海姝说:“但一般不都是专注于一种花吗?比如牡丹节、桃花节。龟白山这是大杂烩。”
隋星想了想,“你管呢,大杂烩也有人爱看, 现代人看片儿都两倍速, 一次性看完这么多花,不比只看一种花划算?”
海姝:“……还挺有道理。”
刑侦一队抵达龟白区时果然已经太阳落山了, 离奇出现的尸体目前在殡仪馆等待尸检,神坛和刘傻子的家外面都拉着警戒带。部分觉得晦气的游客已经退房离开, 但绝大多数游客还留在龟白村。
海姝来这一趟,对龟白区有了个直观的了解, 龟白区的大部分地方其实是新城, 而龟白村只是龟白山下的一小块,旅游景区就在这一块,但村民们接待能力有限, 没法在景区订到房间的游客, 或者觉得景区农家乐太贵的游客, 就只能住在新城的连锁酒店。
总的来说,一个小山村靠旅游发展成现在的规模, 实属不易,当年带领村民宣传旅游的人一定很有魄力和眼光。
“这就是龟白村的村长,老刘, 刘布泉。”派出所所长拉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走来, 向海姝介绍, “就是刘村长带着乡亲们致富的。海队, 你有什么问题, 尽管问他。”
海姝和刘村长对视,刘村长穿着褐色的毛衣和蓝色长裤, 毛衣还脱线了,一看就是个憨厚的老农。刘村长脸上愁云惨淡,显然还没有从中午的震惊中走出来,说话直犯结巴。
所长说:“老刘,这是咱们市局的领导,来查刘傻子家尸体的,你哆嗦什么?早查清楚,咱也好早交差不是?”
刘村长长叹一声,“我怕啊!”
海姝问:“怕什么?”
刘村长局促地说:“都怪我,我反应太慢了,没把刘傻子给拦住。这下怎么办?网上全是尸体图,我们这赏花节的招牌给砸了啊!要是没人来了,我怎么对得起乡亲,怎么对得起政府?”
所长安慰道:“嗐,你现在想那些干什么?我们这不是在解决问题吗?再说,你怎么知道赏花节的招牌就砸了?”
刘村长抹着眼泪,“刘傻子是我们村的,我们村就是赏花节的一部分,他杀了人,游客还敢来吗?”
“谁说人就是他杀的了?”所长有点不耐烦了,“刘傻子不是最爱到处捡垃圾吗?怎么就不能是他捡回来的?尸检都还没做呢!你瞎担心什么?配合市局的领导,查清楚了也好还大家清白!”
刘村长不安地坐下,海姝观察了他片刻,问:“刘傻子家是个什么情况?”
“他家里没人了,他小时候溺过水,这里不清醒,但也不是那种纯傻子,跟他讲道理,他还是听得懂。”刘村长指了指太阳穴,长吁短叹。
刘傻子本名叫刘兴,27岁,9岁溺水之前聪明伶俐,经常考班上第一名,那时刘村长还是村小的老师,记得很清楚。溺水之后,刘傻子就不读书了,在家里养着。
当年龟白村只是灰涌市一个很普通的村子,大家普遍没钱,刘家特别勤劳,所以过得不错,算是村里条件好的。刘傻子现在住的院子,就是那会儿盖的,现在看着都不比新盖的院子差。
刘傻子是家里的老三,上头有两个哥哥,刘黎和刘明。据说刘家是想再生个女儿,因为女儿嫁出去能赚彩礼,但老三还是男的。刘傻子在家里混日子,始终讨不到老婆。讨得到才怪了,哪有女孩愿意嫁给一个傻子?
刘家父母和两个哥哥都没了后,刘傻子没人管,彻底成了人见人嫌。
听到这儿,海姝打断,“怎么全家都没了?”
刘村长擦擦汗,继续说,十多年前龟白村开始谋求发展,很多人都出去打工,刘家两个儿子去了南方,学别人跑工程,结果和人发生矛盾,被打了,刘父和刘母赶紧去解决问题,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海姝越听越觉得玄乎,“失踪了?”
“说是失踪,但这么多年,我们都觉得,那就是死了。”刘村长说:“天高路远的,我们这帮村民,也不能去给他们讨公道。人找不到就只有找不到了,村里发展起来后,刘傻子基本算是我们给养着的。他糊涂啊,怎么就弄来个尸体!”
得知刘傻子全家失踪,海姝脑海里就有一根弦紧紧绷了起来。刘傻子被关在派出所的问询室,海姝进去时,他抬起头,眼珠被光照得像两枚清澈的玻璃球。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27岁了,海姝会觉得他二十出头。这傻子虽然有些邋遢,但五官清秀,相貌不错,看得出没吃过什么苦,细皮嫩肉的。
他好奇地打量海姝,然后露出开心的傻笑,“你好,我叫刘傻子。”
“……”海姝顿了下,“你今天送到神坛上的是谁?”
“是我的老婆,她叫小维,我说过很多遍了,但是他们不信。”刘傻子委屈地嘟起嘴,“他们说我没有老婆。”
海姝说:“那你老婆怎么死了?”
刘傻子眨巴眼,“死了就是死了啊!”
“我是问你,她为什么死了?”
“她死了!所以我带她去参加‘向死而生’!”
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
海姝换了个方向,“你是怎么认识小维的?”
刘傻子嘿嘿直笑,“因为她是我老婆,她主动当我老婆!”
海姝说:“她当了你多久老婆?”
刘傻子:“去年!但她好臭,参加‘向死而生’后她就香香了!”
海姝问:“你的父母呢?他们知道你有老婆了吗?”
刘傻子突然低下头,很悲伤,“他们都不在了,他们死了。”
海姝问:“他们是怎么死的?”
刘傻子将自己团起来,呜呜大哭,不再回答。
海姝赶到殡仪馆,遇到正要连夜赶回市局的温叙。
“海队,你来得正好。”温叙将尸检报告往她手上一放,“我要回去做DNA比对。”
空气里飘浮着浓重的尸臭,在尸体被放入冰柜之前,海姝去看了一眼。腐烂已经让尸体面目全非,乍一看连性别都难以辨认。很难想象刘傻子为什么会在家里藏着这样一具尸体,然后在赏花节的最高潮将她暴露在游客面前。如果刘傻子智商正常,海姝会怀疑他是故意这么做,引发某种关注。可刘傻子不是正常人。
翻开尸检报告,海姝看到,温叙判断直接死因是心脏病发,死者在生前就有心动过速的问题。但引起死者发病的很可能是殴打、恐吓,因为尸体虽然严重腐烂,但仍旧找得到细微的撞击、打斗痕迹。她不是自然死去,而是遇害。这是一起命案。
被害人年龄在32岁到34岁之间,面部和指纹已毁,暂时没有找到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物品,要确定尸源就得做DNA比对。
确定是命案,海姝立即给乔恒做了汇报。乔恒听完也有些意外,“你说这个刘傻子的父母失踪了十年?”
海姝说:“刘傻子的两个哥哥在江鹿市承包小工程,一家四口都失踪了,在当地报过警。乔队,我觉得我们得和江鹿市沟通一下。”
乔恒说:“这个交给我,我来打听。”
夜已经很深了,但游客们好奇心越来越重,村里到处都看得到举着手机直播的游客,给调查带来一定的麻烦。民警管不住,生怕一点争执被发到网上,就引起舆论的警民矛盾。
海姝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没有强硬地阻止旅客,如果能从他们口中打听到点什么,也算是一种收获。
她掀起警戒带,来到刘傻子家的院子。尸体虽然已经被转移走,但尸臭仿佛是凝聚在了院里的物品上,经久不散,房屋里味儿更重。
隋星喊道:“海队,过来看。”
刘傻子家是三层小楼,比旁边的房子旧一些,处处都是时间流逝的痕迹,整栋楼的灯都开着,海姝一进去,就被浓重的臭气熏得眯了下眼。
厅堂的木质沙发上,有一淌已经干涸的痕迹,同样的痕迹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二楼卧室的床上都有。
“尸体上流下来的。”海姝看向茶几、餐桌上摆着的双人餐具,“刘傻子和被害人在玩‘过家家’游戏。”
想到刘傻子将尸体搬来搬去,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隋星也感到一丝不寒而栗。而程危正在默不作声地做勘查,在诸如电视柜、墙壁等更多的地方都提取到了搬动尸体留下的痕迹。
海姝朝隋星抬了抬下巴,“你怎么看?”
隋星说:“刘兴是个傻子,但他这个年纪的傻子,有杀人能力。他经常被嘲笑讨不到老婆,这几年一直打光棍,他有讨老婆的需求。”
海姝说:“但活人他控制不了,只有死人能给他当老婆。去年下半年,他盯上了某个女人,下手弄死,一直和她玩着老婆老公的游戏。”
隋星点头,“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不过还有一种情况,刘傻子没有杀人,但他得到了这具尸体。就像……”
海姝说:“就像广永国得到了那些无名尸体。”
隋星一惊,“不会吧!”
海姝说:“这只是一种猜测,但现在最可疑的还是刘傻子,他父母兄长的情况也很特别。”
程危完成对刘家的初步勘察,基本能够还原这几个月来刘傻子和尸体的生活,刘傻子甚至在二楼卧室贴了大红的“喜”字,桌上摆着喜糖,床上还换上了喜被。但作案工具仍是没有找到。
程危说:“这刘傻子是个变.态。”
不久,温叙打来电话,DNA比对结果令人失望,没能确定被害人的身份。也就是说,没有人为被害人的失踪报警,被害人过去也没有因为别的情况被警方采集过生物信息。
那就只能做亲缘比对,如果能在数据库中找到与被害人DNA相似度高的人,也能提供一条侦查方向。
天亮后要展开排查,海姝让队员们先去休息。离开刘家时,她突然听到院墙上传来动静,立即看去,却没看到人。
隋星说:“野猫?”
海姝觉得不对,那不像是野猫搞出的声音。她迅速走过去,飞身上墙,外面一片漆黑,看不到人影,墙上却有一个看上去很新鲜的足迹。
“这鞋子……”程危将半个鞋印拓了下来,“是户外鞋,但鞋纹比较罕见。”
“这个时间爬到刘家的墙上,我一注意到他,他就马上离开,鞋子还很不普通。”海姝问自己:“这个人可能是什么身份?”
程危说:“鞋纹我得回去再比对一下,建个模什么的,至于是什么人,凶手吧,不太可能明知道警察在,还跑来爬墙,村民好奇吧,这身手过于快了。”
海姝点点头,独自又在院子外找了会儿,在外侧墙上没有看到相应的足迹。这就更奇怪了。以墙的高度,一般人想要站上去,不借助外物的帮助,就得借助墙本身,冲刺之后蹬在墙体上,再跃上去。
但那人似乎只是轻捷地跃起,凭着惊人的弹跳力来到墙上。逃离的速度又那么快,不可能没有经过训练。
次日一早,排查就开始了。这几天灰涌市也是满城粉花,但村里在晨风中静静飘飞的花瓣更有自然的气息。
很多游客住在农家乐,昨天出事后也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没有离开。但睡了一觉之后那股劲儿松了,海姝在村口站了会儿,就看到十多辆车离开——春游撞见尸体,听说还是命案的尸体,太晦气了。
交警那边也传来高速上的实时情况,往日这时路上早堵起来了,游客都赶着去赏花,今天却畅通无阻,倒是反向的车道车辆渐渐增多,住在村里和新城里的,都在往回赶。
这基本上就意味着今年龟白区的赏花节就到这里了。
村民个个苦大仇深,怨客人不讲信用,说退房就退房,怨刘傻子犯病搬一具尸体来,把大家的饭碗都砸了,还怨警察一来就到处拉警戒线,逮着人就问,客人都是被警察给吓跑的!
客人开车走了,刘傻子还在派出所关着,大家没办法朝他们撒气,就明里暗里给警察脸色看,答非所问,不配合调查。
海姝现在最紧要的是确定被害人身份,DNA那边暂时查不出结果,那就只能从龟白村入手。
刘傻子的活动范围就在龟白区,不管他是弄来一个活着的人,还是已经死去的尸体,大概率都是在龟白区里发生的。他提到尸体名叫小维,姓什么却不知道,无法查到户籍信息,但村民说不定知道。
“小维?没听说过,不知道,你们问别人去。”
“我们村没有叫什么维的,客人倒是有,不是让你们吓跑了吗?”
“哎我说,你们调查就调查,能不能阵仗小点儿呢?这让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啊?”ЅℰℕᏇᎯℕ
挨家挨户问下来,不仅没有问到小维的消息,大伙儿还挨了不少白眼。
海姝将队员们集中起来开会,“我们先来顺一下思路。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是去年12月,那时候龟白区有什么旅游活动?”
隋星道:“登高赏秋,不过因为龟白山上没有秋天变黄变红的银杏和枫树,秋景一般,就算区里大力搞推介活动,也没吸引到多少游客,和他们春夏的活动相比,差得远。”
海姝说:“但也是有游客来的,是吧?”
“那当然,赏不了秋,爬山放松下也是可以的。”隋星在笔记本上划了划,“被害人可能是这个时间段来到龟白山,遇到刘傻子。”
海姝点头,“对,这就是最显著的一个方向,但调查起来难度很大,一是时间过去比较久,二是这个人没有户籍信息,只能同时查刘傻子当时的去向,还有寄希望于村民提供信息。”
隋星耸了下肩膀,“他们恨不得把我们赶出去。”
海姝又道:“另一个思路是,查村里有没有人失踪。村民全都给我们说,没有小维这个人,但小维这个名字本来就可能是假的。”
一名队员道:“如果是刘傻子抓了个同村关在家里,那这事真有点可怕。”
海姝赞同,“刘傻子这个人也许很复杂,不要忘了,他脑子受伤之前,是村小成绩最好的人,谁见了都得夸一句聪明。而且,他的父母兄长失踪了十年,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还不知道。”
队员又说:“排查起来阻力也很大,村民见着我们就跑。”
海姝想了想,“我找刘村长聊聊。”
在龟白村这种地方,村长的威信向来很高,而村长地位在那里,就算内心不想讲道理,面子上也要应付一下。海姝请派出所所长叫来刘布泉刘村长,刘村长一脸愁容,一来就又跟所长诉苦,说今年的赏花节怕是不成了。
海姝客套两句,很快切入正题,“龟白村这情况,我也感到很抱歉,但出了案子,如果就这么摆着不管,那就是我们这些当刑警的不作为了。”
刘村长连忙说:“是是,破案还得靠你们,这么悬着我们也不安生。”
海姝说:“刘村长,这就要麻烦你多给村民做些工作了。你也知道,刘傻子他脑子不清楚,话也说不清楚,从他那儿,我们得不到太多线索,主要还是得靠村民。但现在村民对我们有意见,觉得我们影响了生意,什么都不愿意说。”
刘村长叹气,“他们也不容易,有点气你们也包涵包涵。”
海姝体谅地说:“有气朝我们身上撒,这倒是没什么,但不能耽误调查,你说是吧?”
“哎,对对。”
“所以今天和你谈呢,还是希望你回头转告一下村民,咱们一起努力把案子破了,争取不影响夏天的旅游活动。”
海姝语气和缓,但刘村长听到后半句,肩膀突然颤了一下,“你是说,这还可能影响到夏天啊?”
海姝微笑,“说不准,要是一直没能破案,那就只能一直查。”
刘村长“唉”了一声,拍着大腿,“你放心,我肯定做好大家的工作!”
刘村长走后,所长朝海姝竖了竖大拇指。
经过刘村长的调节,村民们虽然不情愿,但轮到自己时,说的还是比之前多了些。排查围绕着村里有无人失踪和刘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前者村民都说大家都好好的,哪里有人失踪,后者能说的就多了。
刘傻子溺水之前有个关系不错的兄弟,跟刘傻子是小学的同桌。在他的印象里,刘傻子成绩虽然好,但其实一点都不爱学习,班上说去哪里玩,一定有刘傻子,而且刘傻子玩得也稀奇,几块石头摆来堆去,就能玩好一会儿,他们都觉得不能理解。刘家家教很严,刘傻子两个哥哥都是有出息的,所以父母也想刘傻子有出息吧,看不惯他吊儿郎当,同桌没少听到刘家传出打骂孩子的声音。
对于刘傻子变成傻子那件事,同桌一方面觉得挺惋惜的,一方面又觉得对刘傻子来说,可能是件好事。
“他要是不傻,肯定去市里读高中读大学了,今后当科学家当大老板,日子比我们全村加起来都舒坦。但他不是不乐意吗,他就爱在村里滚泥巴。嘿,我后来想啊,都觉得他是不是故意掉进池塘的?那池塘三岁小孩都知道不能去,他都9岁了,能不知道?他傻了也好,再也不用上学了,他爸妈也管不着他了,我们上学,他就天天在后山上疯跑。”
除了同桌,还有几个刘傻子的同学说,他溺水的事很奇怪。
海姝又找到刘傻子当年的班主任,班主任很惋惜,说刘傻子虽然淘气,但实在是有天赋,就算脑子坏了,也不是跟不上学习,刘家不该放弃他。
海姝越听越不解,“什么叫脑子坏了,还跟得上学习?”
班主任说,刘傻子被救上来之后,医生先是说人没了,后来送到市里,又救回来了,但人傻了,生活不能自理。于是刘家就给刘傻子办了休学,一年之后生活能自理了,才送到学校来。老师们都觉得刘傻子遭这一次劫,基本算是毁了,没想到他留了一级,上课看上去痴痴傻傻的,考试却还排在中上流。
“这就是天赋啊!”
班主任很激动,找刘傻子谈心,说他的病一定会好起来,自己也会向他倾斜,帮助他恢复。刘傻子呆呆地看着她,却突然大哭起来。
她以为刘傻子是感动哭了,自己也跟着哭。然而刘傻子的神奇发挥就像是回光返照,之后的每一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
渐渐地,刘家父母彻底失望了,刘傻子也闹着不愿意上学,班主任的热情终于被现实浇灭。刘傻子再次离开学校,再也没有回去过。
海姝心里疑云更重了,刘傻子溺水有蹊跷,刚回到校园时的考试有蹊跷,当着班主任的面大哭更是有蹊跷。这些蹊跷组合在一起,很难不让人想到,天资聪慧的刘傻子故意跳入池塘,摆脱他与生俱来的光辉。
他不想出人头地,只想当一个不被世俗束缚的傻子。
不,也不一定,他被抢救是真事,他确实溺水了,差一点没救过来。
他当年其实是真的想死?被救过来后将计就计装傻?因为年纪还太小,考虑得不周全,所以第一次考试时露馅儿了?班主任的慷慨陈词没有感动到他,反而给他敲响了警钟?
那么现在的刘傻子呢?如果当年的痴傻就是装出来的,那现在更是!
刘傻子可能根本不是傻子!
第46章 山灼(06)
06
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 一个很矛盾的地方却出现了,如果刘傻子是真的想死,那原因是什么?那时他还不到10岁, 虽然被迫学习很不开心, 但这似乎不构成他想要结束生命的理由。
海姝在心里拉出一条时间线,试图找到刘傻子溺水和刘家四人失踪的关系, 但刘傻子溺水时9岁,其家人失踪时他17岁, 从时间线来说,太长太分散了。
但海姝忽然想到一个在查询赏花节时就很在意的问题, 即“向死而生”这个活动。赏花节是近十年才有的, 那么很可能是在刘家四人失踪前后开始策划的。
海姝这些年查案,也算了解过不少民俗。民俗之所以吸引人,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它的神秘。“向死而生”就很神秘, 并且比海姝听闻过的更加神秘, 在网上还查不到它是怎么传承下来的。
刘傻子以前的班主任现在已经不教书了, 和村民们一起搞农家乐致富,但毕竟教过书育过人, 知识储备比一般村民高。海姝索性问起“向死而生”的典故,网上查不到,但村里的知识分子总该知道。
哪知班主任却有点尴尬地推了下眼镜, 看上去欲言又止。
海姝说:“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班主任别开视线, “也不是不能说, 这个和案子好像没什么关系。”
越是这样, 海姝越是在意, “怎么能说没关系呢?刘兴背着尸体来参加‘向死而生’,他为什么不背着尸体参加别的活动?‘向死而生’在他心里一定有某个重要的意义。”
“这……”班主任脸色白了, “这个我……”
海姝不动声色地推进,“民俗这东西其实一直在灰色地带上,好的我们传承,坏的我们要去除糟粕,竟然这东西诱发了命案,那我们警方肯定要一查到底。”
班主任一听就慌了,“我说我说!这东西其实哪有什么传承啊,它就是假的!”
海姝:“假的?”
“哎——是我们村为了吸引游客,弄出来的假民俗!”班主任显然是怕警察怀疑自己,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龟白村以前就是个山疙瘩,漫山遍野的树虽然一到春天就开花,但村民没有旅游意识,根本不觉得花能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直到十多年前,陆续有年轻人来爬山,才渐渐传递给他们利用龟白山的思想。
不过真把赏花节搞起来,又是几年后的事了。
那时整个灰涌市都在迅猛发展,只要是乡村,哪里没有赏花节呢?龟白山漂亮是漂亮,但没什么特色。于是村民们开会讨论怎么才能让自家的赏花节吸引更多人,刘村长还花大价钱请了外面的营销团队,最后搞出个“向死而生”的民俗。
海姝感到一下子被打通了关窍,“所以以前你们这儿并没有秋冬死亡,春天下葬的传统?”
班主任直摇头,“没有!死了赶紧就埋了,别说以前土葬时人放不得,后来兴火葬了,骨灰摆家里也不好啊!”
海姝又问:“那仪式上那些骨灰是真的假的?”
“假的!我们村才多少人,半年哪里凑得出那么多?不过还真有外面的人信这个,把真骨灰送来的。”
之后,海姝又在别的村民处得到证实,“向死而生”的确只是营销手段。
得知赏花节上最有名气的活动是假的,隋星瞪圆了双眼,半天才吐出一句:“你还别说,这些村民是懂赚钱的。”
海姝说:“确实,要是没有‘向死而生’,龟白村的旅游业发展不到这个地步。”
隋星侧过身子,盯着海姝的脸,“你在想什么?”
海姝抱起手臂,“刘傻子要不是个真傻子,他有没有可能故意在‘向死而生’上搞那一出?立竿见影的效果就是把客人吓跑了,不久之后越来越多的人都会知道‘向死而生’不是真正的民俗。”
隋星沉默了会儿,“他和龟白村有仇吗?”
海姝摇头,“有没有仇不知道,但时间上有个巧合的地方。他的家人因为失踪,没有赶上龟白村富起来的趟儿。以前在村子里,勤奋的刘家人生活算是最好的,但偏偏在村里策划赏花节之前,刘傻子的两个哥哥在江鹿市出事,接着他父母赶过去,也失踪了。现在全村上下,没有富起来的只有刘傻子。”
隋星吸了口凉气,往后背摸了摸,“我有点儿背脊着寒,还有点像无头苍蝇。”
海姝自己也差不多,刚着手时是这样,线索如同一团乱麻,哪里都是疑点。这案子还有个最麻烦的地方是,被害人的身份迟迟无法确定。
海姝问:“刘傻子那边今天还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隋星翻开笔记本,“正打算给你说这事。刘傻子看起来挺惨的,但生活其实过得不错。村里给他申请了福利,但明面上的低保只是一个小部分,龟白村发达之后,村民们搞了个帮扶基金,帮助因为各种困难,而没能吃到旅游红利的人。”
海姝说:“整个龟白村,不就是刘傻子没吃到?”
“是啊,所以说他分到的钱不低,每个月有9000多。”隋星说:“比很多在城里打工的人都高,龟白村这点做得不错。”
海姝却皱起眉,“是不错,但……”
隋星:“嗯?”
“过于高了。”海姝说:“以龟白区、灰涌市的整体生活水平,刘傻子每个月拿到的如果在4000块左右,那是合理的。9000多,可以解释为村里人心善,但也可以解释为……”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因为没有任何依据,只是一种极其主观的猜测。它很阴暗,来自于一个刑警在见惯了人间龌龊后一种近乎本能的黑暗推理。
隋星很快明白过来,“像是用钱来打发?用钱来封口?”
海姝吸了口气,又问:“还有别的吗?刘傻子平时在村里干些什么?”
隋星说:“游荡,什么都不干。不过村民说看到过他开三轮车去新城。”
海姝说:“去新城干什么?”
龟白区的新城依托于龟白村,商业大部分与旅游有关,街道房屋修得很新潮,旺季时人流如潮,淡季也有不少年轻人来打卡。
隋星说:“这个还没打听到,我等会儿去新城一趟。”
自从“向死而生”这个无中生有的民俗被揭露出来,海姝就发现村民们的怨气更大了,警方没有对外公布这一调查结果,但很多媒体人这两天都赶到了龟白村,他们不用遵循程序的约束,比警方更容易了解到“向死而生”的真相。很快,网上就出现了大量对赏花节的起底,龟白村被一寸寸扒开。
村民们觉得这都是警方招来的,海姝走在村中巷尾,总是能接触到怨恨的目光。对于媒体,警方做不到完全驱离,他们的存在客观上也是警方的一双眼睛。
海姝一边走一边整理线索,忽然右边杀出来一条狼狗,冲着她凶狠地吠。海姝并不怕狗,但这狗窜得太猛,还是让她心头紧了一下。她看向狗冲过来的方向,是一个院子,里面的人看到她转身,就心虚地躲。
这种农家乐的狼狗一般都是拴着的,怕吓到客人。这狗显然就是主人家故意放出来,要给她找点不痛快。
海姝没搭理狼狗,它跟了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但片刻功夫,海姝遇到几次这样的事,也有一些青壮年蹲在马路牙子上,不怀好意地看着她。像是想找事,又没有胆量。
海姝心里很清楚,调查才刚开始,后面必然还会挖出更多的东西,这些村民现在就坐不住了。
部分队员正在打听去年秋天来过龟白村的女性,尤其是独自旅行的。村民说有这样的人,但和刘傻子有没有接触,大家都含糊其辞。海姝让队员尽量问出姓名来,好在下一步挨个核实。
刘傻子可以说是目前整个龟白村最轻松的人,待在派出所该吃吃该睡睡,人跟他打招呼他都冲着人笑。
海姝又一次坐在他面前,给他打包了村里有名的臊子凉粉。
他吃完还要喝美年达,海姝也让人送来了。
“我去见了下你以前的同学和老师,他们都说你很有天分。”海姝开口时盯着刘傻子的眼睛,没有发现他有任何顿住的反应,“如果你不是溺了那一回水,肯定是龟白村最优秀的大学生。”
刘傻子摇头晃脑,笑得很憨厚。
“但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会掉进那个池塘?”海姝又道:“这不是我的怀疑啊,是你同学觉得太蹊跷了,就像……就像你是故意跳进去。”
刘傻子笑了半天,转头又快哭了,“是掉进去,是掉进去,我不小心,还被爸爸用棍子打。”
海姝:“为什么用棍子打?你那时不是生命垂危吗?”
“好之后才打的,说我不听话,差点死了。”刘傻子轻轻拍着桌子,义愤填膺,“我活得好好的,但他们都死了。”
海姝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死了?他们只是失踪。”
刘傻子想了几分钟,“就是死了,不然为什么不回来?”
海姝说:“爸爸妈妈去找哥哥之前,对你说过什么吗?他们离开之后,和你还联系过吗?”
刘傻子摇头,“走了,就没了!”
海姝说:“那我们再聊聊小维吧。她为什么叫小维?我们没有查到她的户籍信息,你撒谎了吗?”
刘傻子惊讶道:“我从来不撒谎!她就是小维!她长得很漂亮!”
“那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因为她要‘向死而生’。”
和刘傻子的交流让人憋气,但问询又不得不做,海姝出来后抽了根烟,觉得脑子里乌烟瘴气。
程危这时赶来,带着足迹鉴定结果,“海队,这鞋果然不是一般人穿的。”
海姝接过来一看,“特供……军需品?”
程危有点得意,“这个在我们的数据库里还查不到,我托了朋友才查到的。是军队那边的特种作战靴。难道是军需品被偷了?”
特种部队的军需品被偷?海姝下意识就在心里否认了。她忽然想到在市局遇到的那三个陌生人,落在最后的男人在室内还戴着墨镜装X。
男人虽然没有穿制服,脚上也只是一双普通的皮鞋,但那大模大样的阵仗绝不像是来市局配合调查的群众。
会到市局来的有哪些人,一个手都数得清楚,再结合乔恒提过的特勤,答案已经很明显。
海姝唇角抽了下,露出个要笑不笑的无语表情。所以那帮特勤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龟白区了吗?来了也不打声招呼,想看被围起来的重要现场还要爬墙。怎么的是打了招呼刑侦一队会拒绝?
程危见海姝表情阴晴不定,问:“海队,你没事吧?”
海姝回过神,笑道:“没事没事,辛苦你了啊小程。”
程危摸不着头脑,回去继续研究足迹去了。
海姝没太在意特勤的偷窥,她以前也和类似的单位合作过,他们的性质决定了他们不会像一般刑警那样光明正大地出现。他们总是藏在黑暗中,不仅不让敌人发现,也对同僚保密,在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时候杀出来,突施冷箭。
其实知道有这样一群人在,站在光明里的人会多一份安全感。但海姝还是有些微妙的不爽——凭什么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们的视野里,我却只看得到你们的一双鞋?
不过不爽归不爽,工作还是要进行下去。海姝联系温叙,降低比例的亲缘比对工作量很大,暂时还没有结果。海姝又给乔恒打去电话,乔恒说:“江鹿市那边给我回话了,我正在整理想法,你电话就来了。”
海姝听出一丝异常,问:“是什么样的消息?”
乔恒说:“嗯,我想想……”
乔恒委托帮忙的是大学时的兄弟,也是江鹿市局现在的刑侦负责人,对方了解详情后立即派出得力队员李警官去调查。
十多年前,正是江鹿市飞速发展的时候,到处都在搞城市建设,大公司吃下大项目,又一层层分下去,养活了很多只有几个人的小工程团队。这期间虽然工作机会非常多,但蛋糕始终是有限的,想要吃蛋糕的人却是无限的,所以微型工程队之间的冲突几乎每天都在发生,闹出人命的就有好几起。
所幸当时的出警记录已经有了电子档,李警官查到刘傻子的两个哥哥刘明和刘黎确实和另一支工程队发生过冲突,派出所接警赶到时,双方已经发展到械斗,刘家兄弟和对方的三个人都挂彩,但伤势不重。
对方的头儿姓冷,非常魁梧的一个汉子,在派出所大骂刘家兄弟搞乱当地的竞争,手段肮脏龌龊。以现在的眼光看,冷头儿其实就是排外,恨刘家兄弟是外地人,纠集了其他工程队来找麻烦。
派出所调解半天,看上去各打五十大板,但还是偏向本地人。刘家兄弟吃了亏,扬言等着瞧,他们绝不夹着尾巴开溜,一定会在江鹿市找回场子。
警方记录的斗殴时间是6月10号,而刘村长和另外两个村民在江鹿市报警称刘家四口失踪是同年的9月8号,中间有三个月时间。按村民们的说法,刘家兄弟在吃了亏之后联系家里,可能只是要一笔钱继续做项目,但刘家父母一听儿子在外面挨了欺负,马上打点行装赶过去,哪知一走就没了音讯。
村里的人莫名其妙丢了,家里扔下个傻子,龟白村是很团结的,开会决定让刘村长带人去江鹿市打听情况。刘村长一行人8月底出发,没找到人,遂报警。他们带回龟白村的消息是,江鹿警方不重视这件事,他们也没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可一等十年,所有人包括刘傻子都默认刘家四口已经没了,被江鹿市搞工程的做掉了。
李警官却查到,派出所当年第一时间就展开了调查,并且找到冷头儿这个嫌疑最大的人。然而冷头儿在刘家四口失踪的时间段根本不在江鹿市,而是跑去隔壁市做项目了。他暴跳如雷地表示,自己干什么都是明着来,当初要打刘家兄弟就在大庭广众下打,绝对干不出背地里谋财害命的事。
警方没有找到他作案或者买凶的证据,调查一番后只得把人放了。但围绕刘家四口的调查并没有因此停下,发现刘家兄弟7月份还接了一个单子,完成后对方觉得和他们合作挺愉快,于是又签了一个,这个单子在9月,但约定的时间到了,对方却怎么都找不到刘家兄弟。
此外,龟白村的人说失踪的是刘家四口,但李警官找到当年负责调查的警察,对方一说这件事就接连摇头,他们根本没有找到刘家父母来到江鹿市的证据,这两人到底是在哪里失踪的都说不准,而龟白村报警的人执意说他们到了江鹿市。
李警官又找到冷头儿,他已经成了大老板,不再暴躁,反而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得知李警官的来意,他有些惊讶,“怎么,那一家人现在还没找到?”
李警官试探道:“对,而且他们的失踪还牵扯到刚发生的一起案子。”
冷头儿不为这试探所动,笑道:“李队,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觉得是我干掉了姓刘的。我今天再次明确地告诉你们,不是我,我冷某干不出这种腌臜事,我坐到今天的位置,不是靠杀人。那次在派出所,被所里的老警察训了之后我就觉得自己挺傻的,别人都不去出头,我干嘛去出头?不就是想赚钱吗?哪里不能赚钱?正好我表哥在外地包了个大项目,叫我去,我就去了。这些当年都有记录的,我不在江鹿市,真不是我。哦对,还有他们的父母,我是真没有见过。”
说完,乔恒说:“有什么想法?”
海姝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重点,“这个冷头儿不一定不是凶手,但现在要找到证据基本上已经不可能了。所以先从另一条思路出发——他没有撒谎。那次冲突之后,冷头儿和刘家兄弟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接项目,其间没再接触。刘家兄弟并没有落魄,他们靠着和当地工程队打架树立了一定的威信,有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意思。后续一直有工作,并且和甲方合作得不错,失踪之前,他们还接到了新的工作。从这个层面分析,他们不像会主动和冷头儿,或者别的谁结仇。变故就出在8月底到9月初,他们失踪了。村民说刘家父母6月就出发去江鹿市,但江鹿市警方认为刘家父母根本就没有在江鹿市出现过。他们也许在离开龟白村之后就出事了。”
乔恒说:“刘村长等人去江鹿市的时间也是8月底9月初。只有他们出发的时间和刘家兄弟失踪的时间是确切可查的。而刘家父母离开龟白村的时间只是村民们模糊的说法。”
海姝皱着眉,沉默了会儿,“其实刘村长去江鹿市的时间也是模糊的,我们只能确定他们在9月8号报了警。”
乔恒轻轻敲着桌子,等待海姝接下去的话。
海姝说:“我有个想法,现在还没有证据,只是从现有线索得出的推测。”
乔恒点点头,“我听着。”
“刘傻子每个月可以从村民基金中领到9000多生活费,这笔钱高得离谱,与其说是生活费,我更容易想到它是某种补偿,某种……封口。”海姝道:“刘家兄弟在江鹿市和别人发生冲突是事实,但这冲突已经解决了,当时搞钱才是第一要务,他俩有手有脚,身体健全,叫父母去本身就有些不合理,何况家里还有个更需要父母的傻弟弟。龟白村当时正在准备改变村里的经济结构,走发展旅游这条路,村长却带着人去江鹿市寻找联系不上的刘家四口——联系不上是他们的说法。所以我想,刘家父母失踪,或者说遇害的地方不是在江鹿市,而是在去江鹿市的路上,甚至就在龟白村。而刘村长带着村民去江鹿市,是为了解决掉刘家兄弟。”
第47章 山灼(07)
07
乔恒说:“很大胆的猜测。”
海姝说:“还有一个很巧合的地方, 刘家原本是龟白村最富裕的家庭,但那时龟白村还没有开始发展旅游,正是在他们失踪之后, 龟白村搞出了赏花节。”
“如果是村里人杀害了刘家四口, 那动机是什么?”乔恒说:“龟白村的人仇富?”
海姝说:“但刘家的富并不算离谱,他们的贫富差距很小。有没有一种可能, 刘家的存在阻止了龟白村对未来的规划?”
乔恒想了想,“刘家不同意发展旅游?”
海姝说:“一个小地方想要转型, 一定会遭到既得利益者的抗议。”
“这么说,刘傻子的行为也找得到一个动机了。”乔恒说:“他是不是真傻不好说, 当他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想要为家人讨回公道,可靠他自己的能力肯定不行,于是想出在‘向死而生’上搞出这一出。”
电话两端都安静下来, 这个推理有一定的道理, 但仍有很多细节无法解释, 而最关键的是,被害人小维是谁, 是被谁杀死的。
乔恒说:“海队,我相信你肯定心里有数,但作为上司, 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 不要过于依赖自己的推理。”
海姝正色道:“我明白。”
排查中, 警方掌握了十来位去年单独来到龟白村旅行的年轻女性的信息。现在各家农家乐基本都使用电子支付, 留有记录, 警方根据这些记录挨个核实,发现她们都生活得好好的, 被问到刘傻子,也都说没有印象。
这项调查很麻烦,但必须继续进行。终于,警方找到一个姓张的女游客,她住的农家乐和刘家的院子在同一条巷子里,中间只隔了两个院子。
起初是农家乐的老板娘说看到过小张和刘傻子说话,还从刘傻子手里拿了什么东西。警方向小张核实,她想了一会儿说:“是那个兴哥吗?我记得他!”
小张二十多岁,是个做二手数码产品生意的,空闲时喜欢带着自己的相机到处看看。去年赏花节时,她很忙,错过了,夏末秋初时,龟白村已经不那么红火,她想着人少也好,更能出片,于是就带着装备来了。
但夏天之后的龟白山着实没什么看头,小张有点后悔,不过正打算离开时,她听见有人叫他。刘傻子自称叫兴哥,问她去不去爬山,他知道拍照好看的地方。
小张有点颜控,见兴哥长得还算清爽,不像个坏人,于是跟着他一起上山。兴哥果然没有骗她,带她独辟蹊径,去了她自己绝对找不到拍摄地点。她很高兴,拍下不少美图。后来还把这些图和数码测评一起放出,为自己的店铺引了一波流量。
下山时,她和兴哥更熟了,随便聊起天来,“兴哥,你住在这里吗?”
兴哥笑笑,“是。”
“那你经常带客人上山。”
“也不是总带。”
“那为什么带我?我长得好看啊?”小张因为工作,经常需要和男性打交道,以前总是被调戏,后来前辈给她传授了一招——你只要先发制人,男的就不敢调戏你了。
兴哥的回答很俗,“你长得像我以前带过的客人。她很漂亮。”
“他说没说过是谁?”队员立即问。
小张摇头,“他只说她很漂亮很温柔。龟白山里那会儿有板栗了,我们分开时,他拿了些给我,说是以前那个客人想吃,但因为当时不是秋天,所以没吃到。警官,他真的是个傻子啊?”
小张至今都不肯相信兴哥智商有问题,说他看起来完全正常,甚至还比一般人聪明。
这无疑是一条重要的线索,海姝原本就怀疑刘傻子不是真傻,现在找到了个证人。
可是当她来到问询室,向刘傻子提到小张时,刘傻子一副痴呆相,面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反应。
“你给小张说的女孩是谁?”海姝盯着刘傻子的眼睛,那双眼珠子里满是懵懂,“她和小张长得很像,你想请她吃你摘的板栗?”
刘傻子摇摇头,以示自己听不懂。
海姝说:“怎么,你的理解力交流力还有个什么按钮吗?一按就变成正常人,一按就变成个傻子?”
刘傻子生气道:“你说傻子,你不尊重人!”
他不像是演的,也许多年装傻充愣的日子已经让他在行为上真正地变成了傻子。
“那我们来聊另一件事。”海姝说:“我们在江鹿市了解到,你的父母也许根本没有到过江鹿市,你的两个哥哥的失踪倒是很明确。你父母到底是为了什么离开龟白村,你还记得吗?”
刘傻子梗着脖子,一动不动。
海姝说:“你没有想过,你的父母其实不是在江鹿市失踪的?他们在龟白村就已经遇害了?刘村长也不是去江鹿市找你的家人?”
刘傻子说:“他们来我家,找我爸妈,但我爸妈已经走了几个月,找不到了,所以他们去江鹿市。”
海姝说:“几个月?你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
刘傻子狠狠点头,“6月!”
海姝感到很矛盾,她设想的是刘傻子清楚父母兄长失踪的真相,想要利用警方来揭露真相,那么她已经试探到这种地步,他为什么不肯说出心里的想法?
6月是村民们说的刘家父母去江鹿市的时间,刘傻子也这么说。如果推断是正确的,他没有道理来撒这个谎。
“他们被人害死了!”刘傻子说:“被江鹿市的人。是刘村长帮助我。”
还为刘村长说话,言语里没有一丝怨恨。海姝陷入怀疑,难道之前的推断方向错了?
现在小张已经不在灰涌市,无法来与刘傻子面对面交流。但她提到的女人对警方来说很有价值,这个女人有可能就是被害人。
海姝在白板前低着头踱步,女人也是曾经来过龟白村的游客,刘傻子对她起了心思,龟白村春夏是旅游旺季,秋天山里产出板栗,女人没有得到板栗,她也许是春夏来到龟白村。但村民们没人记得她,她不是去年来到龟白村,而是前年、大前年?
这就更难查了。
海姝怔了会儿,又联系温叙。这一次,比对有了进展,温叙发现一个名叫华占平的男人,和被害人存在亲缘关系。华占平今年35岁,是铁品县人,虽然不在灰涌市,但在同一个省。五年前,他在KTV参与聚众斗殴,由此被采集了DNA信息。
终于有了突破点,海姝决定立即前往铁品县。此时温叙和隋星都不在村里,程危和其他队员一起做排查。海姝想了下,还是决定给隋星打电话,把这边的事交给她。
安排好了,海姝正要下楼,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阵阵骚动。派出所这个位置看不到外面具体发生了什么,只听得见有人在喊叫。
海姝快步来到楼下,见一个队员面色凝重地跑回来,“海队,外面在闹事!”
海姝问:“闹什么事?”
“嗐,还不是因为我们的排查吗!”队员苦着脸,“让我们破不了案就滚蛋,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影响他们赚钱!哎,这刘村长说话也没管多久的用啊!”
海姝想,也许不是刘村长说话不管用,是随着警方掌握的线索越来越多,有的人慌了。
她离开派出所,朝声音传来的巷子走去。转过弯,就看见一群青年汉子堆在那儿,不少人手上抄着工具,几个嗓门大的女人哭哭啼啼说客人全都吓走了,家里孩子都读不起书了。几名队员正在和他们讲道理,但他们哪是讲道理的人。
海姝看到了程危,程危个头小,看着年龄也不大,是刑侦一队里最好欺负的。他满头大汗被村民围着,像是挨了揍。
海姝扫视一圈,发现当地人确实很精,来的人打扮得吊儿郎当,一看就是不学无术的人,刘村长、几个大型农家乐的老板可是一个没来。到时候真算起账来,刘村长大可以说是年轻人们血气上头,不懂事,自己劝了,但是一把老骨头,实在是劝不动啊。
有人举起手机,对准海姝,几乎是马上,更多人举起手机。海姝很清楚他们的目的,挑衅警察,甚至对警察动手,不断地给警方的调查添堵,而警察要是还击,或者说出稍微过分的话,马上就会被他们拍下来,发在网上,煽动不明真相的网友对警察群体进行网暴。
海姝向程危走去,混混们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笑得就跟流氓似的。她虽然高挑,但在一群年轻男人里,身高很难占到优势。那些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让她作呕,可是她现在必须解决问题,把队友救出来,尽可能让这些人别影响调查。
可她暂时的沉默让男人们更加兴奋,有人吹起口哨,大声说着轻薄的语言,她来到人群之中,难免有肢体碰触,胆子大的竟是抄起棍子,碰了碰她手臂。
空气中充斥着怪笑和污言秽语,她尽量让自己平静,告诉自己,我是来解决问题。但无论什么时候,这一群乌合之众都让人恶心,她深吸一口气,指甲嵌进了掌心。
混混们显然在欺负警察中得到了乐趣,一步一步放肆起来,终于,有人将棍子一挥,不再是试探,而是照着海姝肩膀扫去。
海姝有准备,但还没动手,眼前却飞快闪过一道黑影,只听一声惨叫,那棍子和挥着棍子的人应声倒地,棍子滚到海姝脚边,那人抱着手腕在地上打滚痛呼,好似已经脱臼。
海姝抬起头,与一双深邃的眼眸相撞,那眸子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显得漫不经心,下巴和鼻梁在她不久前的梦里出现过,但更熟悉的还是那双眼睛,她很确定,自己见过这双眼睛。
对视只有短暂的几秒,男人转身时,她又有种更加怀念的感觉,他们不止是在市局的走廊见过,也不止是在星沉游乐园见过,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相识。
但现在显然不是剖根究底的时候,男人刚才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一出脚就踹断了混混的手腕,现在村民们群情激奋,挥舞着棍棒要讨个说法,镜头也全都对准他们。如果男人动手的那一幕被拍下,恐怕不好交代。
突然有人喊道:“怎么拍不了?”
声音越来越大,更多人发现自己手机拍不了。而抄着家伙人围拢来,看着声势浩大,却全都不敢对男人动手。
“阻碍警方执法,公然袭警,海警官是个明事理的人,不想和你们动手。”男人的声音低沉磁性,说话间活动了下手腕,“但我没她这么有风度,你们刚才干的事我已经全部录下来,现在谁想不开,过来和我切磋两下?”
混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冲在前面的不断退后,个个紧张兮兮地盯着男人,却没有一个人敢怼到他面前。双方中间剩下那个手腕断了的,一边嚎着痛一边骂队友是废物。男人只是往前走了一步,他立马跟斗连天爬起来,往人群中跑去。
男人面带微笑,继续往人群的方向走,“怎么?不来了?不是有天大的冤情要诉苦吗?不是家里的小孩上不起学了吗?怎么,现在又不说了?海警官听着呢。”
说着,男人回过神,笑着看向海姝,“海警官,是不是?”
海姝上前,“各位,有什么牢骚咱们当面说清楚。”
然而这群人本来就只是来闹事,哪里能说出什么道理。垫在后面的见势不好,索性跑路,其他人也丢盔弃甲。不到五分钟,巷子里的人散了个干干净净。
男人拍了下手,也要走。
海姝抬手将他拦住,近距离打量他的面容,“这就想走?”
男人背对着阳光,挺拔的身姿在海姝周围投下一圈阴影,“这位警官,我为什么不能走?”
距离太近了,两人身高的差距被放大,海姝不得不扬起脸,“这位热心群众既然是刚才混乱的目击者和参与者,那就随我回派出所做个记录。”
男人挑眉,“我还以为是别的理由。”
海姝说:“哦,别的理由也不是没有。”
男人很有兴趣,“嗯?”
海姝清了下嗓子,“你长得像我的一位朋友。”
男人表情几经变化,终于笑出生来,“警察套近乎也用这么俗的借口啊?”
海姝盯着他,确定这双眼睛就是在星沉游乐园见过的,再低下头,看到了男人脚上那双户外靴。和那天在市局遇到时相比,男人现在的打扮更合海姝的审美,铁灰色的冲锋衣拉到下巴底下,黑色工装裤,里面很可能只穿了件T恤,也许也是黑色。
“不是借口,是事实。”海姝将视线挪回来,“我设想过很多次他长大后的模样,应该就是你这样。”
男人目光轻微一顿,好似对她这句话感到意外。
海姝向他伸出手,“刑侦一队,海姝。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我们乔队请来的特勤之一?”
男人片刻的错愕消失了,又笑起来,握住海姝的手,“谢惊屿。”
“谢惊屿?”海姝手指不经意地一用力,看向对方的目光又添几分温度。
谢惊屿低头看了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海警官,你是不是握得太久了?”
海姝醒豁过来,立即松开手,“看来你不仅和我那位朋友长得像,名字也很像。”
谢惊屿只是笑笑,并不接话。
海姝说:“一般情况下,你应该问——哦?那你那位朋友叫什么?”
谢惊屿打趣道:“可我不是一般人。”
海姝很赞同地点点头,“事出反常必有妖。”
谢惊屿:“……”
海姝并未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这位突然出现的特勤脸上依稀还有小宇的影子,她在发现这一点时心跳猛然加快,但现在已经平静下来。
她不想把私事带到工作中来,而且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她不能理性地判断自己说的话做的事是否正确,即便抛开小宇,谢惊屿身上也有某些让她在意的神秘感。
“还是要麻烦谢……”话说到这儿,海姝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谢队?不像,小谢,那太没分寸了。
谢惊屿说:“谢哥?”
海姝:“……”怎么还占起便宜来了?
“那谢哥,还是要麻烦你和我回一趟派出所,刚才那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为了保护我这个警察,把人打伤了,这还是要做个笔录。”
谢惊屿委屈地耸了下肩膀,“世风日下啊,见义勇为还见进局子了。”
派出所已经挤了一圈人,刘村长被村民们挤在最中间。村民们高声抱怨警方的调查搅乱了龟白村的日常生活,影响大家的钱袋子,又控诉警察打人,小强(手腕受伤的混混)差点被打死。
刘村长左右和稀泥,一边安抚乡亲们不要激动,一边找所长评理,说自己一个老头子,实在是没办法和民意作对。
派出所的民警焦头烂额,所长看到海姝回来了,跟看到救星似的,“海队!快快快!群众找咱们评理呢!”
一大片目光扫过来,海姝一看,嚯,刚才还只是一群年轻混混挑事,现在是全村都来了吗?那正好,也不用她挨家挨户去敲打了。
那手腕断了的小强被推到当中,哭着说警察打人,他这是整个骨头都断了。旁边的兄弟跟着起哄,“对,就是警察打人!我们都看到了!”
在巷子里时这群人还跑得像丧家之犬,现在人多了,还有刘村长撑腰,气势全都回来了。
海姝低哼一声,上前,“我和我的同事从未对你们动手,我去接回我的同事,这位小伙子从背后袭警。”
刘村长大惊失色,“你小子!你怎么敢袭警!”
“我没有!就是他们先动手!”
“对,是他们先动手!我们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
海姝不紧不慢地回头看了谢惊屿一眼,那意思是——谢哥,你打的人,你来解决解决?
谢惊屿对民警说,“有笔记本吗?借来用一用,要屏幕大点的。”
民警不明就里,但迅速找来,谢惊屿拿出手机,将视频传送到笔记本上,全屏播放,声音开到最大,只见那群正嚎得起劲的混混在海姝周围不断搞小动作,时不时有骂娘的话语传出,棍子看似“不小心”贴到海姝手臂上时,海姝都没有动手,还在与他们沟通,但这“示弱”简直让混混们得寸进尺,那手腕断了的直接一棒子打向海姝。
沸腾的人声突然安静下去,谢惊屿说:“都看清楚了吗?是警察打群众,还是群众袭警?没看清楚的话,我再放一遍!”
刘村长几巴掌拍在年轻人背上,满脸愤恨焦虑,“你们说说,这,这是在干什么啊?我怎么跟你们爸妈交待?”
小强郁闷喊道:“他就是打我了!我们手机临时出了问题,没拍下来而已!不然我自己摔断的吗?”
海姝看着这场闹剧,也感到颇为奇怪,村民们不就是想拍到她出手的画面吗?但为什么关键时刻手机坏了。一个人的坏了还说得过去,怎么所有人都没拍下来?
谢惊屿走到村民中,大家怕他,默契地后退。他逼近小强,似笑非笑。小强吓得腿脚哆嗦,撤退慢了一拍,被他抓住手臂。
“啊——警察又打人了!”小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啧。”谢惊屿拉住他的手腕,“春节都过这么久了,这年猪还是等到明年再杀吧。”
小强原本还在哭嚎,但忽然哭声戛然而止,他愣愣地看向手腕,操,能动了!
“你手腕没断,只是脱臼。”谢惊屿给他正好了关节,“还有什么想控诉的吗?”
小强人都傻了,拨浪鼓似的摇着头,倒退两步,飞快跑入人群中。
谢惊屿转身,回到海姝身后,摊了下手,“海警官,没我的事儿了。”
刚才那视频一播,部分村民就散去了,刘村长尴尬地站在原地,“海警官,对不住啊,是我这个村长没起好带头作用,给你们添堵了,哎,我不中用了,他们还小,就别给他们记上了吧?都是我的错!”
海姝往派出所外面那条大路上一站,“大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也请大家理解一下我们的工作。赏花节是龟白村最重要的旅游活动,活动高潮却出现了一具腐烂的尸体。这件事在网上的热度居高不下,市里的,周边市里的群众都在说——龟白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错,我们的调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大家做生意,好好一个春天,眼看着就这么被浪费掉了。但是各位有更好的办法吗?我就不说破案是警察的职责了,大家都不爱听。那大家就设想一下,我们现在就走,这案子就这么放着,外面会是什么声音?网友会说,龟白村穷山恶水,独自来旅行的客人被村里人给害了,连市局的精英中队都没办法!恶名一出去,谁还敢来旅游?这样浪费掉的就不止是这个春天,还有今后的每一个夏天每一个春天!大家都是苦过的,穷过的,那样的日子不过就是在十年前,你们都还有印象吧?想回去吗?”
人群中发出一阵零碎的声音,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被说到了心坎里。
“我跟大家保证,我们会竭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破案。”海姝继续道:“当一切水落石出,相信喜欢龟白村的游客还会回来。大家不为我们这些穿制服的着想,也多为自家的农家乐着想,不要听风就是雨,盲目地被有些人利用。”
人群散去,算是接受了海姝的说法,刘村长转过身,神色不明,也想跟着其他村民一起离开。海姝却将他叫住,“刘村长,你等一下。”
刘村长赔笑,“海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刘傻子家里的事,我们得到了一些新的线索,想和你核实一下。”海姝将刘村长引到派出所大楼门口,又回到院子里,“谢哥,你别跑了,笔录还没做。”
第48章 山灼(08)
08
谢惊屿回头, 笑道:“得讲个先来后到吧,我先来,我懒得等。”
海姝说:“特勤精英一定分得清轻重缓急, 谢哥, 一会儿在二楼休息室,我希望还能见到你。”
谢惊屿转身挥手, “那可不一定。”
刘村长似乎被刚才那一出折腾得够呛,到了问询室, 就开始表决心表态度。
海姝递给他一杯水,“是这样, 我们去了一趟江鹿市, 得到的消息是,刘傻子他爸妈没有到过江鹿市。这事就很奇怪了,你们都说刘家长辈是为了给两个儿子撑腰, 才带着钱去江鹿市, 6月份就去了, 但直到9月,刘家兄弟也失踪了, 他们都没有到江鹿市。”
刘村长一愣,“这我们不知道啊,他们确实是6月去的, 不信你可以问刘傻子。”
海姝点头, “他也是这么说, 但江鹿市警方也详细调查过, 没有他们的消息。”
刘村长说:“那……难道是他们在路上就出事了?”
海姝说:“这是最有可能的, 但也是最说不通的。”
“啊?为什么说不通?”
“你想,既然是刘家兄弟让他们过去, 那他们出发时,总会知会兄弟俩一声吧?那他们在路上就失踪了,兄弟俩完全没有反应?”海姝说:“他们一直在正常地接工程做工程,不像知道家里出事了的样子。”
刘村长愣了半天,“啊,这个……我也不清楚啊。”
海姝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多了条线索,就得找可能知情的人核对一下。这样吧,你说说你们到达江鹿市后,都通过哪些方式找过他们?”
刘村长说,刘家父母出发之前,给过他两个孩子的地址,他们就照着地址去找,但没人开门。他们人生地不熟,耽误了几天时间,跟没头苍蝇似的,确实没办法了,才报的警。
海姝问:“刘家父母为什么会给你地址?”
刘村长抹了把脸,“信任我吧,而且我姓刘,他们也姓刘,我们三百年前还是本家呢!再说,他们觉得可能有危险,不是说江鹿市民风彪悍吗,万一出了事,乡亲们也能去帮个忙。”
海姝笑了笑,“你确实帮了刘家不少忙,要不是村里的基金,刘傻子的生活就难过了。”
刘村长憨厚地咧咧嘴,“应该的,应该的。”
送走刘村长,海姝在办公室歇了会儿。她本来打算去铁品县,被这么一打岔,时间耽误了,正准备这就出发,想起休息室还晾着个谢惊屿。
也不知道这位特勤还在不在。
海姝悄声走过去,推开门,里面空荡荡的,连烟味儿都没有。海姝有些失望,果然已经走了。但她正要关上门,身后突然涌起一股很有压迫感的气场。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谢惊屿道:“海警官,现在才想起我啊?”
海姝注意到谢惊屿右肩上挂着的包,之前没留意到他带着包。海姝问:“这是要外出?”
谢惊屿说:“这要看你怎么决定。”
“我?”
“你不是要去铁品县调查?不介意带个挂件的话,我来开车。”
海姝略微惊讶,复又想起特勤这次是带着任务来的,而这任务和市局有重合的地方。她确实需要有人陪同,但还是问道:“谢哥,我多个嘴,你们特勤是不是很闲?”
谢惊屿握了下肩带,“海警官这是不想带我的意思,好吧……”说着转身就要走,“我还想着给她当当司机呢,毕竟她刚才耽误了时间,需要我出手。”
海姝听得好笑,将人叫住,“就你了,谢司机。”
车在龟白村的巷子里穿梭时,海姝看向窗外,沿途的村民都盯着他们这辆车,那眼神似乎在说——警察终于走了?
上高速之后,谢惊屿将速度飙了起来。海姝忽然打开手机的录音模式,“抓紧时间,我们来录个口供。”
谢惊屿笑了,“你是劳模吗?我怎么记得,录口供做笔录,都需要两名以上的警官在场?你们市局的规定改了?”
海姝点点头,“为你改的。”
谢惊屿:“真的?”
海姝:“特殊问题特殊处理,你不是特勤吗?”
谢惊屿将车速稍稍降下来,笑道:“好吧,就冲你这句为我改的,我坦白从宽。”
海姝:“……”
谢惊屿:“嗯?”
海姝:“坦白从宽不是这么个用法。”说完又觉得这么扯下去要掉入谢惊屿的节奏了,这人说不定就是想东拉西扯,遂正色道:“我在刘傻子家勘查时,发现有人在院墙上往里面偷窥,我赶过去之后,他已经消失,但院墙上留下了一个足迹,经过检验,鞋纹和特种部队的某作战靴很像,也就是你现在脚上穿着的这双。”
谢惊屿短暂沉默,眼尾却带着笑意。
海姝:“坦白从宽?”
谢惊屿微笑,“是我。”
海姝:“为什么要偷窥?现在有多少特勤在龟白区?”
“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来。”谢惊屿说:“首先我那不叫偷窥,叫考察。上级派我们来,显性任务是协助当地警方调查逐渐涌现的犯罪。但这其中还有一个隐性任务,那就是了解你们。你们在明,我们在暗,工作性质就不同,你不能要求我们直接和你们见面握手,我们的做法就是暗中观察,等摸清楚你们的节奏,再出现也不迟。”
海姝接受这个解释,“好吧,那你既然出现了,说明你已经摸清楚?”
谢惊屿却摇头,“只是因为有人欺负你。”
海姝一怔,猛然想起童年的那个夏天。
都说女孩子小时候比男孩子能打,当年小宇比她瘦比她矮,怎么看都该她保护小宇。但有一次,她穿着黄色的蓬蓬裙和小宇一起玩,五村招人厌的死胖子炮弹一样冲过来,推开小宇,掀她的裙子。
她惊叫一声,只见丁点儿大的小宇一头撞向死胖子,就像小狗和狗熊单挑。狗熊居然被撞倒,躺在地上哭着叫唤。小狗也受了伤,头上肩上青了一大片。
她扶住小宇,心痛地说:“你打不过他。”
但小宇眼神倔强,“他欺负你!”
海姝下意识看向谢惊屿,试图在他眼中找到熟悉的神采。但谢惊屿眼里总是含着笑,淡然轻浮,没有一丝和小宇一样的倔强。
谢惊屿说:“海警官,我发现你很喜欢盯着我瞧。”
海姝立即收回视线,想起游乐园的美猴王,“但春节在星沉游乐园,是你盯着我瞧。”
谢惊屿:“哟,这都认出来了?”
海姝心想,你那双眼睛,认不出来也难。
谢惊屿又笑:“那也是你盯着我,不然你怎么知道我盯着你。”
“不要偷换概念。”海姝冷哼,“你一张美猴王的脸,有什么好看。”
提到美猴王,谢惊屿没有往下接。
海姝斟酌了下,又说:“我那个朋友,很会做美猴王的面具。”
谢惊屿以开玩笑的轻松口吻说:“你看看你,又来了。”
海姝叹了口气,“那天你为什么在星沉?”
“那天真的只是一个巧合。”谢惊屿说:“我们刚到你们市,还正好是春节,我们头儿——就市局和我一起出现的——童心未泯,说他长这么大都没进过游乐园,我们公费去见见世面。”
“……”海姝第一次对神秘的特勤产生了怀疑。她还记得市局里的三人,最有头儿模样的男人长得非常高大彪悍,那居然是个萌汉子?
“不要试图估算我们到底来了多少人。”谢惊屿见海姝一脸若有所思,“特勤的秘密你别猜。”
海姝呵呵,“我稀罕?”
车继续在路上风驰电掣,海姝有种奇妙的感觉,在这个嘴欠的男人身边,她因为案子而紧绷的神经有些许放松。
当年和小宇在一起时也是这样。暑假后半段,她明明因为老是打不通父母的电话而烦躁,但只要待在五村的小平房里,她就是平静快乐的。
一个人从8岁到28岁,相貌上必然有诸多改变,但她很确定谢惊屿脸上有小宇的影子。而谢惊屿的种种行为也似乎昭示着,他与小宇有脱不开的关系。可养父惨死后失踪的小宇怎么会变成特勤?谢惊屿又为什么不肯承认?
正在海姝走神时,谢惊屿说:“口供录完啦?但我还有更多想要交待的。”
海姝忙说:“没,那群村民的手机是怎么回事?不能拍照录像,是你做了手脚?”
谢惊屿说:“区区黑科技罢了。海警官,你不会以为我们特勤只会打.枪和肉搏吧?”
海姝知道特种部队有专门的网络技术人员,搞入侵、解密、追踪那一套,“那你是打.枪肉搏的,还是玩技术的?”
谢惊屿说:“在下不才,都会。”
海姝:“……”
谢惊屿又跟海姝炫耀,“我踹那个人的力度角度都计算好了,保管他只脱臼,不断。不给他们留把柄。”
海姝说:“那要是真断了怎么办?”
“好办。”谢惊屿笑笑,“那我就说我是警察,警察背锅。”
如果不是此时没有掌握方向盘,海姝真想把这人扔下去。
下高速之后有很长一段老路,颠簸起来能把人魂魄给震出去。谢惊屿车技很好,硬是把一辆普通的警车开成了越野军车,速度快不说,还不怎么颠簸。
谢惊屿又炫耀,“我是我们队里的特种驾驶冠军。”
海姝拍马屁,“你好厉害,又会打.枪又会肉搏又会黑科技还会开车!”
谢惊屿:“……海警官,我怎么觉得你在阴阳我?”
我就是在阴阳你,海姝心里冷笑,脸上假笑,“怎么会呢?我这是由衷的赞美。”
终于抵达铁品县,这是个吃到了早年政策红利的县城,因此发展得不错,比得上一些小城市。此时正是傍晚,下班高峰期,县城里到处都很拥堵。谢惊屿又秀了一回车技,在小路里灵活地穿梭,最后停在一家大排档前时,天边还有一抹余晖。
就在他们往铁品县赶时,温叙已经联络到铁品县兄弟单位,查到了被害人亲属华占平目前在哪里工作、住在哪里。这些信息一并发给海姝,海姝在车上用照片核对了一下,确定坐在大排档外面划黄鳝的正是他们要找的华占平。
这家大排档生意很好,已经满桌了。美食点评软件上,也排在口碑榜前列。谢惊屿停好车,像模像样地去拿了等座牌,冲海姝扬了扬。
海姝笑道:“又是你们特勤的公费?”
谢惊屿义正言辞,“这是什么话?当然是我的小金库。”
海姝没打算在这儿用餐,但谢惊屿想排就排,她来到华占平附近,和其他食客一起看他划黄鳝。还别说,划黄鳝看着挺解压的,也算是一种表演,难怪老板要让华占平在门口划。
等了快半个小时,华占平起身休息,去大排档背后的水池洗手。他一走,围观的食客就散了,海姝正好跟过去。
华占平生得一脸凶相,手上和皮围裙上的血让他显得更加狰狞。他注意到有人在自己身后,警惕地转身,发现是个漂亮的女人,又顿时放下戒心,眼神透露出色眯眯的贪婪。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调戏的话,海姝已经拿出证件。他愣了下,转身就要走。海姝上前一步,将他拦住,“别紧张,我是灰涌市的警察,管不到你们铁品县的事,我今天来找你,也不是为了你上回跟人打架的事。”
华占平狐疑地打量她,“那你想干什么?”
“聊个天。”海姝说:“我们那儿最近发生了一起命案,被害人的身份暂时没有确定。”
一听命案,华占平就暴躁起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经过亲缘比对,我们发现你和被害者存在亲缘关系。”海姝说:“你们家里有没有一个半年没联系过的表妹?”
华占平嘴唇抽搐两下,皱着眉,半分钟后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小舅家有个女儿,离家出走很多年了,你是说她?”
海姝立即追问:“她是谁?今年多少岁?”
华占平不悦地搓了把头发,他的烦躁似乎不仅来自于被警察问话,也来自于海姝提到的人,“叫唐金栗,那就是个神经病女人,多少岁我哪儿记得。”
唐金栗?海姝将名字记下来,写到栗这个字时手突然一顿。栗,板栗的栗,刘傻子说小张像某个女人,还把秋天的野生板栗送给她,说是那个女人没能得到。
海姝原本以为板栗仅仅是秋天ЅℰℕᏇᎯℕ的意向,女人在春夏时节来到龟白村,当然等不到板栗。现在看来,板栗在刘傻子心里还有更深层的含义。
华占平说:“那女人死了?怎么死的?”
看上去华占平对那失去联系的表妹很不待见,海姝索性跟他聊起来,“你为什么说她是个疯子?”
“啧,不是我这么说好吧?是他们家里全家都这么说!”华占平骂骂咧咧,“我小舅家做棉被生意,常年在西北,他们家就她和她弟,钱都在她手上,小时候她带着她弟在亲戚家吃饭,总说些不招人待见的话,后来她钱也不给她弟花。我小舅他们回来,发现她给弟弟饿肚子,说过她,让她把钱分一半给弟弟,但没用啊,他们不在家时,还不是她说了算。”
在华占平的讲述里,唐金栗是个非常自私恶毒的女人,她比弟弟大了八岁,弟弟当时必须跟着她,她刚成年就用弟弟的伙食费去搞美容,还微整过。亲戚看不过去,替她爸妈教育她,她却说是这个家对不起她,明明生了一个女儿,还要追儿子,生了就自己养,别想自己为弟弟吃一点苦。
亲戚们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不想再管她家的事,偶尔把弟弟接走,吃点好的。她与所有亲戚关系都很差,她似乎觉得全部亲戚都对不起她。这么多年下来,华占平都觉得自己进局子那回是唐金栗举报的,因为当时她就在现场,而且从小就看不惯他。他被抓时,还看到唐金栗露出志得意满的笑。
唐金栗报考过空姐,但被刷下来了,这件事被亲戚们嘲笑了很久,几乎每年过年都当做笑料来说。她的父母听到了也只是苦笑,并不阻拦。因为唐金栗实在是太伤他们的心了。
没能当空姐后,唐金栗在家好吃懒做,一问就是搞创作,但没人知道她到底创作了什么。前些年小舅身体不好,暂停生意,回来治病,唐金栗也没去关怀一下,被念叨得烦了,就跟家里要钱,去创业。
她创的是什么呢?卖服装、做美甲。在小县城里其实这两门生意都能做起来,但需要勤劳和恒心,她一样没有,把本钱耗空之后一拍屁股,说反正弟弟也成年了,这个家更没有她的位置了,她要离开。
这么多年,小舅一家的心都冷了,也没阻拦她。她一走就再没回来,逢年过节也没有音讯。刚刚过去的春节,华占国听见其他亲戚问小舅唐金栗的事,小舅摆摆手:“来讨债的,我也还了,今后就当没这个女儿。”
海姝问到唐金栗父母的住址,他们正好都在铁品县,下个月就又要出去跑生意了。华占平被老板叫去继续划黄鳝,海姝回到大排档正门,正要找谢惊屿,就见谢惊屿坐在一张大桌子边冲她挥手。
大排档的灯光很亮,是暖黄色的,将谢惊屿被辣得通红的嘴唇和鼻头照得格外醒目。哦对,还有那一双辣出眼泪的眼睛,深邃感没了,只剩下时下流行的破碎感,可怜巴巴的。
海姝:“……”
路边的小狗可以同情,但这位狗子绝对是自作孽,不值得同情。
海姝走过去,“你还真吃上了?”
“说了是我自己的小金库。”谢惊屿边说边用开水烫一副新的碗筷,然后推到海姝面前,“你们灰涌市的刑警,不会都练了辟谷吧?这正儿八经的饭点,吃两口影响你修仙吗?”
海姝坐下了,大排档之所以叫大排档,不是因为吃的多,是盘子大,乍一看谢惊屿点了满满一桌,但其实除开山一样的辣椒,肉没多少,也就他们二位的正常食量。
海姝能吃辣,尝了爆炒黄鳝和麻辣美蛙后,直接让上了一桶饭。
谢惊屿笑道:“原来没辟谷啊?”
海姝说:“废话少说,吃完还有正事。”
最后上的是烧烤素菜拼盘,说是拼盘,其实只有烤土豆和烤香菇。一端上桌,海姝的视线就停留在烤香菇上。她很喜欢烤香菇,但她周围没人知道。
来灰涌市之后还没有和同事一起聚过餐,在滨丛市时,聚餐她从来不会主动点想吃的。有次吃烧烤,点餐的同事喊:“香菇!有人要香菇吗?”她正想说我要两串,旁边的人就笑着喊:“不要!谁吃香菇啊!”
可见烤香菇这种食物,着实不太受欢迎。
要说知道她爱吃烤香菇的,想来想去,只有小宇。
碗渡街到了晚上,有工人支起炭火架子,在河边卖烧烤赚点额外收入。但那年头,烧烤的种类很少,多半是豆干土豆藕,海姝和小宇去过几次,每次都吃土豆,因为小宇喜欢土豆。
海姝闷闷不乐,“叔叔,为什么没有香菇?”
“香菇?没人爱吃啊,再说也不好买。”
过了几天,小宇突然叫她到河边,她到了一看,小宇居然把家里的冰箱架子拆了,搞了个简易烧烤架,而放在架子上面的是香菇!
“小宇,你哪儿弄来的?”海姝高兴死了,赶忙打下手。
小宇却嫌弃她笨手笨脚,不让她掺和。天气很热,小宇又是生火又是翻香菇,头发和背心全被汗湿了。海姝被勒令不准靠近,只能在远处的鹅卵石上兔子似的蹦来蹦去。
“烤好了,来吃吧!”小宇一声令下,她才跑过去,一尝……
小宇紧张地看着她,“怎么样?”
她灿烂地笑起来,“好好吃啊!”
长大后想起那味道,坦白说其实没有多美味,毕竟小宇不是烧烤师傅,用的也只是最简单的油盐辣椒,但那是专门为她烤的香菇,专门为她生起的火。
一直到她离开碗渡街,小宇也死活不说香菇是怎么搞来的,她问得久了,小宇还跟他黑脸。但她不嫌弃小宇黑脸,因为那天在炭火边,小宇为了烤香菇,脸被熏得更黑。
“冷了不好吃。”谢惊屿自己拿走烤土豆。
海姝安静地拿过烤香菇。
谢惊屿说:“海警官,怎么突然忧伤起来了。”
海姝放下签子,看着他的眼睛说:“因为我想起小时候吃的烤香菇了,这个没有那次吃的好吃。”
谢惊屿眼尾很轻地动了下,旋即笑了,“那下次你请我吃。”
第49章 山灼(09)
09
小县城的夜晚很活跃, 海姝按照地址来到唐金栗父母的家,这是个条件不错的小区,唐父唐母多年在外奔波, 看起来还是赚到了不少钱。
开门的是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他诧异地打量海姝:“你是?”
海姝说:“你是唐金栗的弟弟?”
年轻人惊讶地退了一步,然后转身朝里面喊, “爸,有人找姐。”
唐父来到门口, 唐母跟在后面,紧张地抻长脖子。唐父说:“唐金栗现在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我们也不知道她的联系方式。”
海姝亮明身份, 但在说到来意时却有些犯难。唐家人得知她是警察, 顿时更加紧张,弟弟叫唐金熏,他说:“我姐, 我姐她犯什么事了吗?”
海姝进了屋, 看见壁柜上的照片, 那是一张全家福,却只有三个人。唐金熏注意到她的视线, 尴尬地说:“这是我姐走之后我们拍的。”
海姝点点头,“是这样,我们近日在灰涌市发现了一具女尸……”
唐家人平静地听完, 整个客厅陷入压抑的沉默。几分钟后, 唐母捂着眼睛踉跄走进卫生间, 里面传出阵阵呜咽。
唐金熏说:“真的是我姐?可这, 可这是为什么呢?”
海姝说:“现在还无法确定, 我们只是根据DNA的相似性比对找到了华占平。现在需要你们协助的是,提供生物检材。”
唐父颤抖着说:“好, 好,我们配合。但海警官,可不可以告诉我们,她这几年都发生了什么事啊,怎么突然就,就……”
唐父说不下去了,悲伤在这个家庭里似乎很迟钝,但当他们真切地意识到女儿可能不在了时,藏在亲情里的东西还是爆发了出来。
海姝没有立即问太多唐金栗的事,一方面是给他们消化的时候,一方面是确认身份更加重要。问询可以等到之后再进行。
当地兄弟单位提供了不少帮助,DNA比对结果半夜就出来了,唐父唐母的确是被害人的亲生父母,如果他们只有唐金栗这一个女儿,那被害人就是唐金栗无疑。
唐家三人红着眼来到县局,唐金熏问:“我们能去看看我姐吗?”
海姝说:“遗体在灰涌市,如果你们愿意去的话,当然可以。但她在去年冬天就遇害了,现在我们才发现遗体,所以……”
唐金熏颤抖了一下,回头看看父母,又退了回去。
海姝现在需要从唐家人口中了解唐金栗。很多命案里,家人都是凶手,从华占平处得知唐金栗与家人的矛盾后,海姝看他们的目光更多了一分审视。
唐家人对女儿的死没有太多激烈的反应,不像别的父母那样或嚎啕大哭,或昏厥。考虑到他们的家庭情况,这算是很合理。
唐父说起唐金栗,几番叹息,陷入了情绪中,竟是提到后悔生下儿子。他还清晰记得唐金栗小时候,很亲他与妻子,心痛他们在外面风吹日晒,总说想要快快长大,这样自己就可以去做生意,换他们回家休息。
一切的改变都发生在妻子再次怀孕后,他们主观上并没有给唐金栗生个弟弟的打算,但既然怀上了,就打算顺其自然。再者,唐金栗独自在老家其实很孤独,有个弟弟,以后姐弟俩也能互相照应。
“是我们忽视了她的感受啊。”唐父说,妻子怀孕是在外地,回到铁品县已经是六个月的身孕,不能打掉。他们满以为唐金栗会和他们一样开心,唐金栗却疯了一样诅咒,说只要他们敢生,就要弄死小的。
唐父不理解,第一次打了唐金栗,唐金栗用怨恨的目光看着他,他觉得女儿是那样陌生。
唐金熏出生之后,唐金栗一次都没有抱过,像变了一个人,不再主动说话,大人们喊她,她也只是敷衍地应一声。到那时唐父都觉得这不是什么问题,小孩耍耍小脾气,长大了懂事了,一定会感激他们给了她一个弟弟。血缘这东西多珍贵啊,外面的朋友终究是外人,弟弟却是亲人,以后大人去了,弟弟就是唯一的亲人。
可唐金栗长大后,变得越发乖戾,也不再沉默,说话夹枪带棍,每一个亲戚都被她嘲讽过。唐父唐母这才发现,真的管不住女儿了。唐金栗开始大手大脚地花钱,她恨父母,恨抢走关爱的弟弟,只有不断地花父母的钱,才能让她找到一点平衡。
唐金栗最后在家里的那几年,唐父算是看开了,也意识到自己确实对不起女儿,所以能给的都给。她创业失败,或者干脆家里蹲,他和妻子都不说什么。亲戚们背地里说唐金栗的不是,他听到了都会辩驳。他们不指望她出息。
好在儿子很懂事,也聪明,今后他们没了,儿子还能照顾她。
“但她从来就不理解我们,我们真的不是重男轻女。”唐父摇摇头,这才想起儿子就在一旁,脸色变得尴尬又难看,“我不是说后悔有你,我……”
唐金熏拍着父亲的肩膀,安慰道:“爸,我懂。”
海姝听到这里有些疑惑,她以为唐金栗是在爆发过严重家庭矛盾后离开,但似乎他们在后期没有激烈争吵过。
“唐金栗是为什么要走?”
唐父说:“她就是说不想看到我们。”
“没有争吵?”
“这么多年了,吵不起来。”
三年前的春节,唐家像以前一样,看上去热热闹闹,其实大家都看着唐金栗的脸色,生怕说出不对的话惹她生气。但谁也没想到,元宵节一过,唐金栗就打包好了行李,将钥匙、银行卡放在茶几上,说要离开这个家,今后不再联系。
这场离别几乎是沉默的,唐父唐母看了看她,没有心气去阻止,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时,他们甚至是放松的。和唐金栗相处,他们太累了,不是因为她花钱多,而是因为她的冷漠和仇视。亲情说上去是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东西,但它比人们想象的脆弱得多,失去这段亲情,对这个家的所有人来说都是解脱。
只有唐金熏追出去喊了声“姐”,但唐金栗没有回头。
海姝看向唐金熏,“她走之后和你们完全断了联系?和你也没有?”
唐金熏低着头,语气有些犹豫,“她没再联系过我们。”
海姝盯着唐金熏,问:“小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唐父立即转身,“你和你姐姐有联系?”
“没有!”唐金熏立即否认,“我只是,我只是看过她的视频!”
唐金熏颤抖地拿出手机,点开热门APP露磕丝,在关注列表中找到“缓缓吧缓缓”,“这就是她,她在家里用时我看到过,就记了下来。她发的每条视频我都看,她不知道我关注她。”
海姝接过,“缓缓吧缓缓”注册于四年前,共有300多条视频,唐金栗经常出镜,和照片里的是同一个人。海姝正想问“她从去年就没再发视频,你不觉得奇怪吗”,忽然看到最新一条的发布时间竟然是今年1月6号!
那时唐金栗板上钉钉地死了!她死亡之后,有人用她的手机、她的账号继续更新!
海姝找到去年秋冬的视频,看下来发现唐金栗出镜的视频只持续到12月20日,而且有多条是同样的背景同样的装扮。
唐金栗的手机中有存货,而嫌疑人在用完这些存货之后就只能发没有人的视频,1月6号之后再未发过。
海姝又看唐金熏的浏览记录和关注列表,发现他这个号没有头像,名字也是一堆乱码,只关注了“缓缓啊缓缓”,并且几乎在唐金栗的每一条视频下点赞和留言。留言很简单,都是“早上好”、“又来看你了”之类的。
而“缓缓啊缓缓”的个人认证是文化策划,上传的视频内容很杂,有美妆,有烹饪,有影评,甚至有她分析剧本、讲怎么写剧本的小课程,粉丝接近一万,评论最多的一条有103个评论。唐金熏的评论很不起眼,但像他这样打卡的粉丝很少,几乎没有。
唐姝立即打开唐金熏的私信列表,唐金熏紧张地说:“我没有给她发过私信,我怕她怀疑是我。我只是想看看她在干什么,她过得挺好的我就放心。我这个号纯粹就是为了她建的,没敢弄头像。”
不是,不是你有没发私信,海姝想,唐金栗遇害后,有人长期用她的号发视频,这个人心思再细一点的话,说不定会看每一条留言,找到这个打卡的小号。他会想,这人是谁?为什么这么关注唐金栗?他们在现实中认识吗?自己发这些视频,会不会被发现破绽?再者,嫌疑人很可能与唐金栗很熟,唐金栗有没有给他说过家庭情况?如果说过,他一定知道唐金熏的存在,说不定能猜到小号背后是谁。
唐金熏还在结结巴巴地解释自己的行为,海姝让他先冷静,“去年12月之后,有没有什么人联系你?对你说些奇怪的话?不止是私信?”
唐金熏愣了会儿,“没有,不过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什么?”
“我知道我姐在灰涌市,因为她视频里面的景物还挺好猜的。春节后我要去灰涌市见同学,当时她的视频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过,我想要不就去她经常拍视频的公园打听下。但到了地方我也没敢打听,怕被她知道。后来我在灰涌市那几天老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问同学,同学说我神经质。”
海姝让唐金熏把在灰涌市去过的地方在地图上标注一下。唐金熏说的唐金栗常去的公园在雁艾区,还有条街道在千心区。
唐金熏是外地人,不了解灰涌市的区域布局,海姝却很了解。雁艾区在南边,紧挨着龟白区,是中心城区之一,千心区则在北边。
海姝将“缓缓啊缓缓”这个号发给隋星,“后面这些视频是在唐金栗死亡后发出,能不能查到发布时的位置?”
“我试试。”隋星接过活儿,又道:“我在龟白区的新城查到点东西。”
海姝索性开了视频,她喜欢面对面和隋星聊线索的感觉,这比只能听见声音更让人安心。
“新城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依赖于龟白村的旅游,它可能以前是这样,但这几年由于地价优惠,交通也方便多了,很多小电商、小营销公司在新城注册。新城有一块儿建筑也挺有特色,我看到很多网红在那里拍照。”
“刘傻子在新城也很活跃。”
海姝略感意外:“他在新城干什么?”
隋星笑了声,“卖棉花糖,做糖人儿。”
海姝微微睁大眼,这些都需要工具,但在上一轮的搜查中,警方没有在刘家找到相应的工具。
隋星说:“我也是没想到,但刘傻子个人账户里不是有很多零钱收入吗?原来就是卖糖赚的。他在网红街上还挺有名,做的东西虽然不好吃,但视觉上不错。我后来找到了他的车,原来小贩们都是把车放在建筑物的风雨走廊里,不会丢。”
海姝想:“自食其力,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但他不肯说。”
隋星又道:“还有啊,不止是刘傻子在新城做生意,龟白村不少人赚钱后在新城买了门面,那些小公司不少都是租的村民们的门面。还有个人不仅买了门面,还自己开店。”
“谁?”
“刘布泉,刘村长。”隋星接着说:“也不是什么大公司,是个数码产品经销商,什么相机啊电脑啊手机啊都有,地方挺大,占了整整一层楼,但里面比较冷清。”
谢惊屿不知什么时候溜达了过来,“这村里的人还挺会整活儿。”
隋星看到谢惊屿,想起村民闹事,“就是你帮我们海队打了一架?”
谢惊屿笑着打招呼,“你好。”
海姝总担心谢惊屿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反正该交流的线索也交流完了,便和隋星互道了再见。
谢惊屿说:“我这个司机很拿不出手吗?”
海姝:“你不是特种兵吗?”
谢惊屿摇摇头,“转移话题的本事一流。”
海姝想起这人跟着来这一趟,除了开车,好像什么正事都没干,于是问:“嗨,特勤哥,有什么想法没?”
特勤哥脑袋往旁边一歪,“不要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特种兵抱有太多期待。”
海姝:“……”
在铁品县的侦查基本完毕,唐金栗的家人虽然有一定的作案动机,但从时间和地点上来看,可以排除作案可能。
海姝赶回灰涌市,这时,“缓缓啊缓缓”视频中出现的地点几乎已经全部定位出来。她在去年春天去过龟白村,三条视频与龟白村有关,但她取景的角度不错,画面上几乎看不到别的游人。
视频里的唐金栗和家人口中的她像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家人说她满身怨气、情绪不稳定,不是沉默就是爆发,但在视频中,她化淡妆的时候像个温柔的邻家姐姐,化浓妆时又成熟美艳,她总是对着镜头笑,提到家庭的次数不多,但从没抱怨过父母和弟弟,反而说自己有个阳光帅气的弟弟,只是她出来打拼,暂时不能和家人生活在一起。
视频拍摄的地方多在雁艾区和千心区,但即便是这两个区的取景,也有不小的区别,唐金栗在千心区拍的多是街景,她一边在路上走,一边说点自己对生活的感想。买桃子时,老板娘笑着对她说:“哟,又来啦?”
而在雁艾区,唐金栗打扮得更加讲究,出现在新建的公园、涂鸦街区、写字楼中,内容更多是打卡、探店。
警方因此得知她住的地方就在千心区,视频中出现过的街道将排查范围进一步缩小,卖水果的摊主、卖卤菜的摊主指着奈何巷的老居民区说:“这姑娘好像就住那里面,看到她很多回。但最近没见过,可能搬走了。”
海姝往老居民区走去,这附近都是没有电梯的老楼,很多户都空着,黑黢黢的墙上贴着出租信息,来来回回也没几个人看。海姝正看着,忽然一个五十来岁的矮妇人凑过来,“妹子,租房啊?你看这些没用,得找我!”
海姝立即问:“为什么没用?”
矮妇人说:“嗐,这些房东都不在这里,贴这个有什么用?阿姨住这儿,他们哪家有房,都在我这登过记,你要什么房?我给你找!”
海姝懂了,这片区域房子太老了,连锁中介都懒得费力气,好处就落到了矮妇人这些野生中介头上。
矮妇人上下打量海姝,“妹子,你这么年轻,也是来打工的吧?阿姨这儿住了很多像你一样的单身女娃,走,我带你去看房子,干净的我才租给女娃,脏的给男的……”
海姝跟着矮妇人来到其中一个单元的4楼,矮妇人拿出一排钥匙,挑出一把开门,“进去看吧,两室一厅,800块钱给你,这个价在别的地方一个单间都租不到。”
海姝看了看,家具很老旧,电视还是大背头的,空调已经变成褐黄色,矮妇人说这儿干净,但似乎也没多干净。
海姝来到门边,顺势将门关上。矮妇人愣了下,眼神顿时警惕起来。带人看房却把命丢了的事她见得多了,可不想自己也出事,但面前的又是个女人,怎么想都不至于。
海姝出示证件,“阿姨,其实我是来调查一个人。”
矮妇人脸色一白,但很快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警察啊,你不早说。”
海姝点开唐金栗的视频,“她就住在这一带,你见过她吗?”
矮妇人没看一会儿就说:“是她啊,她不是搬走了吗?”
“她以前住在哪一户?”
“你等一下,她住的那房子不是我租的,我打个电话。”
半小时后,矮妇人摇的人到了,也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个头高一些,和她一样是野生中介。
高妇人说:“小唐的房子当时是我租的,就在对面那楼!”
海姝说:“那麻烦你带我过去看看。”
高妇人却很为难,“哎哟那不成,那儿住着别人呢!”
海姝来到窗户边,按高妇人指的方向看过去,5-2的阳台上挂着两排衣服,男女小孩的都有。
“小唐是什么时候退租的?”海姝问:“那房子什么时候再次租出去?”
高妇人有些紧张,“警察妹子,我能问下出什么事了吗?”
海姝说:“唐金栗遇害了。”
高妇人脚一软,差点摔倒,矮妇人赶紧将她扶住,“死,死了?”
海姝点点头,“我们正在核实唐金栗从这里离开的时间。”
高妇人坐下,缓了口气,从头说起。
大概是两年半之前,她在水果摊唠嗑时,遇到正在找房子的唐金栗。唐金栗看了她手上的几套房子,最终住进了对面的5-2。那房子的户主是个老头,被儿女接到外地去了,这些年一次都没回来过。唐金栗的合同是一年签,三个月交一次房租,房租打到老头的账户上。据老头说,唐金栗从来没欠过房租,但去年12月25号,老头给高妇人打电话,说唐金栗该20号交房租,但钱没到账,电话也打不通。
高妇人到5-2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再打唐金栗的电话,通着,但没人接。
“嘿!打扮得那么好看,也是个不说一声跑路的!”作为野生中介,高妇人这种情况见得多了,有人住着住着就跑了,但好在押了一个月押金,户主不会亏。
她和老头一商量,决定叫人来把门锁撬了,找新租户。门打开,里面和她想象中的一样,个人物品都带走了,还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她对唐金栗的印象又好了起来。很多跑路的租客都会把房子弄得一团糟,或者损坏了电器,知道肯定拿不回押金,才一走了之。唐金栗居然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用了消毒水,给她省了一个大活儿。
春节前,5-2就租出去了,是一对在车站卖油饼的小夫妻。
海姝向乔恒申请了调查令,敲开5-2的门。小夫妻得知自己租的房子出过事,很惊讶,高妇人连忙说:“人又不是在这里出事的,你们怕什么?你们在哪里去租这么便宜这么大的房子?”
海姝和队员在房间里勘查,这套房子是老居民区最大的房型,三室一厅,装修得丝毫没有年代感。尤其是主卧,色调明亮,简直就是现在最流行的小资风。
海姝用视频做对比,唐金栗的室内视频绝大多数都是在这里录制的。
“这房子以前就这样?”海姝问。
高妇人说:“以前哪可能这样?小唐自己弄的。她这么弄了之后,我后来带人看房子,都说这儿好。”
队员勘查完,摇摇头。海姝知道可能找不到什么重要线索了,唐金栗遇害后,有人来拿走了她的所有物品,并且用消毒水清洁过,现在新的租户又住进来两个多月了,唐金栗存在的痕迹被抹除、被覆盖,就像她不曾在这里住过。
第50章 山灼(10)
10
调查在推进了一小截之后倒退, 似乎还得从视频出发。
“唐金栗像个四不像。”隋星端着咖啡说,“她在雁艾区拍的那些视频像扫店博主,进入写字楼, 又像干练的女强人, 唠嗑的话题从国际局势到明星八卦,她还教人怎么搞创作, 写什么样的剧本能赚钱。现在不是有一些一边唠嗑一边化妆的博主吗?你看看这几期,她明显就是学人家, 但她化妆的技术一般,聊天也不够风趣, 所以点击并不高。”
海姝滑动屏幕, 找到唐金栗点击最高的几条视频,几乎都是在雁艾区摆拍的。说明网友对她的颜值认可,但对她输出的观点不怎么感冒。
“她手机和笔记本里肯定有很关键的东西, 说不定还有相机之类的。所以嫌疑人必须去5-2拿走。”海姝问:“视频发布的位置还是不能确定吗?”
隋星摇头, “只有一个大致的范围, 唐金栗通常在家里和千心区的公共场合发视频。她死后的视频,也全部是在千心区公共场合发的, 基本重合。我本来打算去那些商场挨个打听,精准定位到时间来搜索,但……”
海姝明白, “监控已经被覆盖了。”
“嫌疑人对唐金栗的行踪很了解, 应该是和她很熟悉的人。”隋星说:“她没有固定工作, 和露磕丝平台签约, 但每个月分成的钱不多, 几百到几千不等,我感觉她应该还有别的工作, 只是她的视频里没怎么反映出这一点。”
海姝靠在沙发里沉思,一个漂亮的女人失踪后,家人没有报警,因为她早已离家出走;房东和中介没有报警,因为事不关己;同事也没有报警,因为她的工作不需要打卡坐班……
平台的收入不足以支撑唐金栗的开销,她其他的工作也是类似的和平台签约?唐金栗喜欢蹭热度,什么火热聊什么,什么形式热门就借鉴什么。但抛开这些热元素,比较小众的就是剧本创作。她是一个编剧吗?
海姝申请到查唐金栗的银行流水,除了视频平台的分成记录,还有三笔总计在20万以上的收入,但时间都比较久远了,最近一笔是前年的12月。
流水显示汇款方是一个叫天明传媒的企业,网上可查到它是个小微企业,地址在千心区的商业中心。
海姝来到天明传媒,这公司装修得不错,但人很少,像是离倒闭不远。墙上倒是贴着不少光辉历史,诸如参与了某爆剧的制作,老总和某老戏骨共进晚餐。
前台说没有听说过唐金栗,视频看着也面生。仅有的几个员工好奇又紧张地打量着海姝,海姝便拿出唐金栗的照片,挨个给他们看。
“这,这不是小唐吗?”盘着头发的女人说:“她还在灰涌?”
海姝说:“她在这儿工作过?”
盘发女听到这话,却露出略带嘲讽的笑,“她啊,也不算吧,剧本是交过,但质量怎么样,这我们就不好说了。”
这时,小办公室的门打开,一个戴着眼镜,看着文质彬彬的男人走出来,他似乎是听到外面的响动才出来,看到海姝这个陌生人时愣了下,“你找谁?”
海姝回头看了眼墙上的照片,和老戏骨吃饭的正是这位。
前台跑过来,小声说:“历总,警察来查唐,唐金栗。”
男人眼神顿时一变,多出几分慌张和躲闪,“警察?”
海姝一看他这反应,就觉得有门,目光朝开着的小办公室扫了眼,“历总,不如我们进去谈谈?”
历总名叫历思维,小办公室的门关上,历思维显得更加忐忑,第一句话就是撇清自己,“唐金栗以前在我这里兼职过,但已经有一年多没来了,她要是出什么事,肯定与我们公司无关。”
海姝说:“不着急,我只是来了解下她的收入情况,平时都做些什么工作。”说着,海姝将银行流水拿给历思维看,历思维不安地吞咽了几次唾沫。
海姝说:“怎么,这些收入有问题?”
历思维赶忙摇头,“没问题没问题,她是签在我们公司的编剧,我们这个行业吧,是没有底薪,也不兴朝九晚五的,完成项目,通过评估之后才会结钱,这些钱都是正当的。”
海姝觉得历思维这时候强调正当很古怪,“哦,她是什么时候签的?我看她是个视频主,原来还是编剧?那还真是多才多艺。”
历思维说:“你说她那个‘缓缓’什么的号?那个号不是签给我们的。”
海姝又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她投了我们公司的简历,快三年前吧,那时候我们公司发展得特别好,需要的编剧很多。”说到这儿,历思维突然卡了一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海姝说:“现在情况不太好?”
历思维打着哈哈,“行业冬天嘛,正常,手上几个项目做完了,我也打算换个方式生活了。”
“那接着刚才的聊,唐金栗投了简历,成了你们公司的一份子,她的剧本很优秀是吗?”
“也算不上多优秀吧,但有点灵气,而且她不是科班的,没有科班那种腐朽气,最关键的是我们太需要人了。”
海姝说:“这三笔钱,是她完成了三个剧本?”
历思维避免与海姝对视,“对对,三个。”
“是哪三个呢?”
“这……”
海姝笑道:“自家的项目,历总不会记不得了吧?”
“我翻翻。”历思维边说边打开电脑,“这个真不怪我,我管的人多,接触的合作方也多,每天要谈十几个剧本。”
他找的时候,海姝绕了过去,跟着一起看,历思维半天没翻出来,鼻尖和额头已经渗出汗水。
倒是海姝眼尖,指了指其中一个文档,“这里写着‘唐金栗’。”
“啊,就是这个!”历思维说:“这是她交的剧本,写的是个民国故事。”
海姝递上U盘,“麻烦你拷给我吧。”
历思维瞳孔一晃,“这个就不必了吧?”
海姝笑道:“我也是为了查案,唐金栗出了些事。”
历思维不得不照做,但他没问唐金栗出了什么事。
海姝说:“只有这一本吗?不是说有三本。”
“在,在别的电脑里存着。”历思维说:“我找到了一定交给你。”
海姝点头,“那后来唐金栗怎么不给你们写剧本了?按理说,这么赚钱的编剧,不该随便放走吧?”
历思维没忍住啧了声,“她能赚什么钱?”
海姝:“嗯?”
历思维立即说:“没,我意思是这个行业不好赚钱,也没什么保障,风口一过去,大家都得找下家,她算是走得早的。而且从前年年底开始,我们接到的项目就不多了,编剧也不需要那么多。”
海姝说:“所以你们是双向解约?”
“算是吧。”
“后来还有什么联系没?”
“没了,我和她就是同事关系,没什么可联系的。”
海姝起身,“那行,历总,麻烦你找到另外两个剧本后联系我。”
“一定一定!”历思维像是松了口气。
但来到门口,海姝忽然又说:“你不关心警察为什么调查唐金栗吗?”
历思维:“啊,她出什么事了?”
海姝说:“她被人杀害了。”
历思维悬在额头上的汗水流了下来,他扶住不锈钢扶手,上面立即出现一圈水雾。
这家公司看来的确坚持不了多久了,海姝推开门,看到所有人都聚在一起聊天,根本不在意老板是不是在场。海姝看了盘发女一眼,没继续停留,回到车上,一边看着写字楼的大门一边和留在龟白区的队员沟通。
隋星和程危刚与刘傻子、刘村长见过面,一边是审讯,一边是问询。
刘傻子在听到“唐金栗”这三个字时果然有反应,他抬起头,冲隋星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他的眼睛是明亮的,不再像被叫做刘傻子时那样懵懂傻气,他似乎不屑于再装了,但当隋星以为他会说出些什么的时候,他却道:“你们的速度太慢了。”
“什么意思?什么速度?”隋星问。
刘傻子但笑不语。
“他在跟我们玩什么游戏吗?”隋星有点生气,“一具严重腐烂的尸体,没有人为她报警,我们现在能确定身份已经不算慢了。啊,居然被一个嫌疑人嘲讽!”
海姝反复看刘傻子说话时的神情,“我怎么觉得他还有别的意思?”
“他的意思就是折磨我们!”隋星消了消气,“但他这个人真的太奇怪了,他是最可能的凶手,但给我的感觉不像,他装了快二十年傻子,现在突然露出真实的一面,难道真的和他父母哥哥的死有关?”
这一点刑侦一队已经讨论过,当年刘家四口的死有问题,刘傻子装傻的话,有可能会故意制造案件,引警方调查,可是刘傻子变傻是在二十年前,他与唐金栗之间又有某种关系,这就使得这种推论变得有些立不住脚。
海姝说:“刘布泉怎么解释他在新城的投资?”
程危清了下嗓子,“他说靠旅游赚了钱之后,大家的心思都越来越活络了,想靠钱赚到更多的钱,毕竟做农家乐其实很辛苦,在新城开店的话,轻轻松松就把钱赚了。这一点倒是事实,但凡是手上有点闲钱,村民都愿意去新城买门面买房子,现在雁艾区不是开始扩张了吗?最快受益的肯定就是龟白区的新城。”
海姝查了下龟白区的开发商,名字没听过。
程危又道:“但刘村长家比较特殊的地方是,他是雇外面的人干活。”
“雇人?”海姝说:“他们自己家的亲戚呢?”
隋星戳戳程危,“你不是查过刘布泉他们家?”
程危点头,“刘村长家的情况在龟白村很罕见,但放在其他突然富起来的乡镇,还挺常见的。他妻子早就去世了,有一儿一女,儿子成家了,有老婆孩子,女儿当时还没有。四年前,就是龟白村整个富起来之后,他就陆续把他们全都送到国外去享受生活了。所以刘村长家里其实只有他一个人。”
隋星说:“像不像那些贪官把老婆孩子送出国?”
海姝想了想,暂时还不能下定论,“对了,他们的经销商授权手续没问题吗?据我所知,很多电脑、相机经销商都卖假货。”
“这也是我要说的。”程危说:“刘村长家手续齐全,但东西到底是不是水货、翻新机,暂时还无法确认。他们业务做得挺大的,主要是在网上销售。”
刘村长问题很多,肯定还得继续查下去,挂了视频后海姝静下来捋思路,注意力忽然落在了程危身上。
程危在刑侦一队存在感很弱,但最近存在感似乎高了起来。队里每个人其实都有出外勤的能力,技术队员也可以执行审问、走访的任务。温叙就经常混在摸排队伍里,嘴上说着出来摸鱼,其实观察很细心,时不时抓住关键线索。程危则不然,他更喜欢待在自己的痕检舒适圈里,当然被派了其他任务,也会不折不扣地执行。
海姝回灰涌市后,其实联系过程危,因为这边也有需要勘查的活儿。她以为程危肯定会来,程危却说在龟白村还有排查没做完,一时走不开。
这没什么,海姝叫了别的队员。
但这会儿想起,就觉得程危稍微反常。那天和村民发生冲突,也是因为程危被包围了,闹事的村民在做笔录时说程危出言不逊,和他们来硬的。
海姝很难想象程危会主动惹事。程危自己也说,村民们堵着不让走,他讲了几句道理而已。
现在程危还参与了在新城的调查,对这个案子似乎格外上心。
正想着,海姝看到写字楼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位盘发女。她将车缓缓滑过去,停在盘发女面前,降下车窗。
盘发女愣了下,“你没走?”
海姝笑道:“刚才和你聊到一半,你们历总突然出来了。本来想找你接着聊,但办公室人多,不方便。”
盘发女左右看了看,“你就一直等着?”
海姝给车门开了锁,“是啊,要不先上车再说?你们写剧本都很费脑细胞吧?走,喝奶茶去。”
盘发女犹豫片刻,拉开车门,“没见过你这样的警察。”
海姝说:“你也和我想象中的编剧不太一样。”
不是下班时间,网红奶茶店并不拥挤,海姝点了两杯招牌,盘发女说:“你想象中的编剧都是戴着瓶底儿眼镜的老年人吗?”
海姝说:“不,先入为主吧,我觉得编剧是唐金栗那种。”
盘发女脸上的不屑又出现了,“你录音吗?”
海姝摇头,“聊个天,录什么音,但我想知道你怎么称呼,不然老你来你去的。”
盘发女爽快地在小票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我不造谣,你可以随时找我核实。”
海姝看了看,姓屈。
“历总说唐金栗是个很有灵气的编剧,出过三个剧本,但我总觉得他隐瞒了什么。”海姝道:“他展现给我的是一个单薄的唐金栗。”
屈女士夸张地笑了声,“灵气?骗鬼呢!我马上就不在那儿干了,我来告诉你唐金栗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根本就写不出能用的剧本,她不过是历思维养的情妇!”
屈女士是编剧圈子里的老人了,但她也不是科班出身,上大学时在网上接那种扒别人剧本的活儿,说白了就是明目张胆的抄袭。当然这种工作没有难度,收入也少。但屈女士扒着扒着,学到点门道,便开始自己创作。正好遇到影视剧、短视频的风口,和别人合作出了几个短剧。
而他们这样的编剧在科班内行眼中只是工具人,接到大纲就写,机械劳作,没有多少自己的思维。屈女士当年心高气傲,不甘于当个工具人,还是想成为真正的编剧,拍一部上星的电视剧。但越是往高处爬,越是需要人脉,一个没有人脉的工具人编剧,基本上没有创作自己剧本的途径。
屈女士后来认清现实,不再追求自己创作,心安理得地接大纲赚快钱。那时像天明传媒这类的剧本工作室如雨后春笋,屈女士觉得背靠一个工作室,比自己单打独斗要强,虽然公司要吃一部分分成,但她也不用再靠自己吆喝,可以把客户沟通这样的事丢给公司。
前几年天明传媒确实出过一些不错的作品,但屈女士自嘲这和他们这些工具人员工关系不大,主要还是历思维这个人擅长交际,总是能拿回来评级较高的项目,不像别的公司,剧本来来回回都是下沉市场那些几分钟一集的短剧。
最近两年行业整体下滑,那些公司直接沉没了,天明当然也沉,但好歹壳子还在。
屈女士在天明算是首席编剧,但天明的首席是一群人,介绍出去都是首席,听着有面子。赚钱的时候,历思维很大方,给首席编剧们的分成、红包都很高,大家在这儿待着也都很舒服。
屈女士无奈地笑了下,“我知道你可能挺瞧不起我们的,你们为了理想奋斗,我们为了钱,早就忘了干编剧的初衷是什么了。”
海姝摇摇头。
屈女士终于说到了唐金栗。唐金栗的简历还是她第一个看的,那时天明传媒拿下了十几个项目,需要很多编剧,历思维怕HR不专业,让唐金栗去盯着招聘。
在屈女士这个专业人士眼里,唐金栗发来的样稿其实不大合格,文字里有一股倔劲儿,不符合市场选择的爽甜感。但屈女士依稀在这份样稿中看到了还没有被现实毒打的自己,于是约唐金栗来公司详谈。
见第一面,屈女士就觉得唐金栗漂亮。她问唐金栗为什么想做编剧,既然外形条件这么好,应该能找到更轻松更赚钱的工作,而且唐金栗的履历上写着卖服装、做餐饮,和文化产业一点边都不沾。
唐金栗拿出自己高中、大学时写的作品,说从小就喜欢影视,以前在家里受父母安排,现在终于出来了,想成为这个行业的一份子。
屈女士觉得唐金栗太理想主义,同时在面试中她能感受到唐金栗的热情和向往,但是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才情。屈女士说想先把她的作品看完,再做决定。
那天历思维在公司,和唐金栗在大厅遇上,唐金栗已经走到前台,历思维还在张望。
屈女士尽职尽责地看了唐金栗的作品,更加确定面试时的判断——唐金栗空有热情,写出来的东西十分平庸。
当工具人编剧其实不需要多少才华,屈女士觉得包括自己在内,九成都是平庸的。她宁可招一个平庸的人,也不想招一个平庸但自视甚高的人。所以唐金栗在她这儿pass掉了。
没想到一周后,唐金栗风风光光地来到天明传媒上班,位置就在她的斜对面。唐金栗笑着叫她屈姐,很感激她录用了自己,还说今后请她多多关照。
屈女士应付过去了,私底下向HR打听是不是搞错了。HR悄悄道:“没搞错,唐金栗是老板点名要的。”
屈女士顿时明白,自己这是没踩准老板的心意。但她也没什么负担,在赚钱和女人这两者之间,历思维一定会选择前者,而她正好是公司最能赚钱的人之一。
事实也和她想的差不多,历思维没有给她穿小鞋,送到她面前的项目都是适合她的、来钱多的。唯一让她有些心烦的是,唐金栗似乎真的很感激她,把她当老师,时常问一些在她听来很低级,也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
比如要怎么才能署名一部电视剧,比如他们能不能去现场参与拍摄,比如现在的电视剧都很low,为什么不能拍点有深度的。
屈女士满心呵呵,但碍着历思维的面子,又不得不皮笑肉不笑地和唐金栗探讨。
过了段时间,更麻烦的事来了。历思维给新来的编剧们派了项目,都是些没有任何成就感的小短剧。工具人编剧们都是从这一步过来的,做得好了,才能接好一点的网剧剧本。
但唐金栗显然不愿意做。
有一天,屈女士接到历思维发来的稿子,是唐金栗写的。历思维委婉地问,能不能请她这个首席编剧把一下关,给新人指导指导。
屈女士看稿子看得眼前发黑,唐金栗根本没有按照大纲要求去写,而是私自改人设,蹩脚地拔高思想,无视这个剧本面向的人群根本不爱看那些飘着的立意。
历思维说是把关,其实就是全部需要重写。
当然,历思维也没有白让她干活,给她许诺了丰厚奖金。
钱难赚屎难吃,屈女士捏着鼻子给唐金栗改完了,又和和气气地找到唐金栗,告诉她这种剧本应该怎么写。她觉得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打工人,唐金栗有了这次的教训,就该明白这条路就是这样。
但唐金栗很惊讶,质问她——这么写的话,编剧还有什么骨气?
她第一次被一个新人这么说,一时又惊又怒。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还坚持认为编剧不应该在现实面前低头。唐金栗的话语刺激了她,但并不是唤醒她,而是让她更加厌恶这个被偏爱的女孩。
她们都曾经想要坚持内心,但为什么她败下阵来,而唐金栗敢在她面前叫板?是因为她不如唐金栗有骨气吗?因为她不如唐金栗有才华吗?放屁!
根本原因只是她除了工作能力什么都没有,而唐金栗有老板的保驾护航。唐金栗不过是被老板保护了起来,一个连职场规则都无法适应的蠢货,凭什么与她叫板?
那次争执后,她不再给唐金栗改稿子。历思维亲自来向她道歉,请她多多包涵。
海姝问:“历思维承认过和唐金栗的关系?”
“怎么可能直接承认?但有点观察力的都知道。尤其是给唐金栗改过剧本的。”屈女士评价道:“起初不适应工具人的身份很正常,但唐金栗年龄也不小了,想法像她那样天真,情绪还特别不稳定的打工人,说实话我没见过别的。”
海姝说:“那她成功交出去的三个剧本是怎么回事?历思维给她投资做的?”
屈女士这回笑得都快翻出白眼来了,“那就是个过家家,老板哄着她玩呢。”
工具人编剧要生产大量剧本,但这其中有一部分是拍不出来的,还有在前期就黄了的项目,这时编剧们能拿到的只有公司给开的底薪。唐金栗心比天高,交的剧本没一个合格,全都进了废纸堆,历思维支付给她的酬劳,其实是私账,约等于包养费。
这一点屈女士是从财务那儿打听到的。
海姝问:“那唐金栗后来怎么不干了?”
屈女士说:“我猜啊,是历思维不想再当冤大头了。我说过,历思维这个人更在意赚钱,他能拿出钱去哄小情人,但当小情人提出更过分的要求,他就不会再满足。唐金栗可能想让他给自己投资电视剧吧,这是我们每个编剧的梦想。”
屈女士奚落道:“但唐金栗那个水平,谁砸钱,谁就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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