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粉梅(02)
02
张典治尴尬地笑了声, “这我哪知道。我平时也不管模特这种具体事务。”
海姝停顿片刻,又道:“对了,我们排查时, 王斌在中心值班。”
张典治说:“是, 是,他是我们公司的经理, 也是这次展销会的负责人。”
海姝说:“我跟她提赵雨梦,他当时很着急, 还以为死的是赵雨梦。后来他给你打了个电话,人就冷静下来了。你跟他说了什么?”
张典治诧异地看向海姝, 好一会儿才说:“这个……对, 他是那时给我说小赵人不见了。我说我心里有数,警察问什么,你就说什么, 真是小赵出了问题, 我来解决。海警官, 我这么说,没什么问题吧?”
海姝笑了笑, “得亏你交待,我们后来的问询流畅了许多。”
张典治也笑道,“那就好。现在你想问我什么?还是小赵的问题吗?哎呀, 她的事我了解得确实不多, 要不我找营销部的人来见见你?”
他显得很真诚, 海姝点点头, 说:“那就麻烦你了。”
张典治立即打电话, 叫来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士。这位女士姓常,戴着眼镜, 她显然没有与刑警打交道的经验,很局促地说:“小赵,小赵是我联系过来给我们当模特的,我们,我们和她已经合作三年了。她人挺好的,工作也很负责。”
海姝问:“她在展销会上的任务也是你安排的吗?”
常女士低着头,“是,模特事务是我们营销部在管。她的工作是配合我们营销部,平时和我们打交道比较多。”
海姝又问:“那最近她有没有什么异常?比方说想要在某天请假,但因为调整不过来,没请得上?”
常女士想了会儿,摇摇头,“没有,展销会第一天我还和她核对了之后的安排,我特意问过她,这次强度挺大的,她又是我们的当家模特,一周都在那边站台,吃不吃得消。如果她有困难的话,早点说出来,我也好再安排人手,如果事到临头才发现不行,那就麻烦了。但她说没问题。她没跟我请过假。”
海姝说:“那就是莫名其妙不见了……常姐,模特常去B区后台吗?”
常女士说:“他们可以去换衣服,化妆,但我印象里,小赵喜欢在车上做好准备。因为一进了中心,人就太多了,干什么都不太方便。而且后台那地方其实挺杂乱的,说是安排给我们工作人员,但谁想进去其实都行。”
海姝说:“那她的证件怎么会掉在那里?”
常女士神色尴尬,“这……这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她有什么事过去,可能是别人见到了她的证件?”
海姝又问其他的,“工作之外的赵雨梦你了解吗?模特这一行,工作和生活好像分得不是特别开。”
常女士似乎不是喜欢议论别人的人,闻言不知道怎么回答,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她挺单纯的,来我们这儿工作之前,就在当网店模特,但年轻人服装的模特太多了,她的长相其实不太适合,所以赚得也不多,可能收入刚刚够开销。”
赵雨梦长了张较为圆润的脸,比较符合上一辈人的审美,用网络上比较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国泰民安脸。这种脸好看是好看,但做网店模特比较吃亏。但她做高头发,化上中老年妆,就会显得富态,又比实际上的中老年美丽,很有特点。要是打扮得年轻,她反而泯然众人。常女士便是看中了她的特征,和她签了合同。
找模特这事花了常女士不少精力,很多年轻人不愿意接这活儿,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就漫天要价。赵雨梦便宜,而且吃苦耐劳,并不介意自己被化成了中老年。
双方合作一直很和睦,去年九衣给赵雨梦涨了工资,她也成了九衣的当家模特。九衣有不少在外地的活动,每次她都会参加,在中老年模特圈子里渐渐有了名气。常女士曾经担心会有其他厂商来挖她,出价高的话,模特跳槽也是很普遍的事。
据常女士所知,确实有几家公司开出了比九衣更高的价格,但赵雨梦都拒绝了。赵雨梦自己没提这件事,常女士当然也没有主动去问,暗自一想,觉得是赵雨梦对九衣有感情,是个重情义的女孩。
她突然失踪这件事,常女士很担忧,第一反应和王斌一样,也是以为死在中心的就是赵雨梦。但年龄对不上。常女士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赵雨梦可能出事了。不然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海姝回到市局,将现有的线索全部调出来分析。这案子看似只有一名被害人,但巧合的是赵雨梦在现场留下证件,然后又失踪了。被害人的身份未能确定,其余进出过220室的人已经陆续找到,失踪的赵雨梦成了焦点。
这时,海姝的电话响了,温叙说:“海队,有些发现,方便来一趟吗?”
海姝立即说:“这就来。”
程危还在停职中,今后是否能回到刑侦一队还不确定。温叙临时干起了痕检师的活儿,大概因为基础扎实,经验丰富,倒也做得让谁都挑不出错。
温叙把尸检的细节照一张张拿给海姝看,“被害人被勒颈致死,手脚躯干都曾经被捆绑。对于勒颈来说,这种索沟其实是不太常见的。”
海姝说:“因为它太宽了?”
“对,常见的勒颈工具是麻绳、电线,甚至是绷带,这么粗的不多,质地也和常见的有差异。”温叙拿出一个物证袋,“我比对来比对去,发现造成这种索沟的竟然是这玩意儿。”
海姝接过,物证袋里放着一条团在一起的深蓝色绸带,它的做工十分考究,似乎价格不菲。更重要的是,海姝见过它。
“这是九衣的装饰围巾?”
案发之后,展销商们的货物还都放在新会展中心,海姝到10-12区排查时,看到一位假人模特身上穿着一件蓝色夏装,那套夏装摆放的位置很显眼,似乎是九衣主推的新品,而模特的脖子上围的正好就是这条围巾。
准确来讲,它的作用很多,不是非要围在脖子上,挂在腰间、包头都行。
温叙说:“我又对比了大量九衣的服装和被害人身上的捆绑痕迹,确定用于捆绑的工具,都是九衣的装饰围巾。海队,这案子可能和九衣有关。”
尸检照片上,被害人的小腿后方有个破皮的痕迹,隐约看得出是个半圆形,而九衣去年一款春装的装饰围巾上,正好有金属装饰物,那个半圆形是其中的月亮装饰物留下。
海姝眉心紧锁,“被害人和九衣有关系?九衣的模特赵雨梦也失踪了……温老师,用围巾杀死被害人,不比麻绳容易吧?”
温叙道:“岂止是不容易,麻烦得多。”
“所以凶手不惜用更麻烦的手段,也要选择九衣的围巾,要么是必须用它们,要么是将线索引向九衣?”海姝顿了顿,“那精神类药物这条线有没有进展?”
温叙耸肩,“暂时还没有。这种药物既有可能是他人长期持续地投毒,也有可能是被害人主动服用,毕竟它确实能够给服用者带来精神上的松弛。被害人有自残倾向,所以后者的可能性不低。”
直到现在,警方的排查还是停留在表面,出现在现场的证件、雨衣人经过10-12区、失踪的赵雨梦,都只是将警方的注意力牵引到九衣,但这些线索还不至于支撑对九衣和赵雨梦的深入调查。
但温叙的发现让侦查有了转机,海姝立即申请进入赵雨梦家中搜查,九衣也接到了协助的通知。
赵雨梦是灰涌市本地人,父母早年离异,她被判给父亲,父亲再婚后,她就从家里搬了出来,读书时住校,工作了租房,目前租住在千心区小车街的普通小区里。
刑侦一队已经联系到赵雨梦的父亲,他对女儿的近况一无所知,得知女儿失踪了,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很木讷,似乎也不太在意女儿的死活。
“我们早就不来往了,她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你们要是找到她,给我说一声就行。”
海姝见多了这样的父女关系,也不意外,此时她已经赶到小车街,这里的房子虽然不怎么样,但住着不少年轻人,还算热闹。
12-3的门打开,一个戴着眼镜的清秀女孩露出半张脸,紧张地问:“你们是?”
海姝拿出证件,“赵雨梦住在这里吗?”
女孩不安得脸都红了,“她,她不在。”
海姝看一眼门牌,“但这是她租的房子吧?你是?”
女孩点点头,又摇头,“她一般不回来,现在是我住。”
女孩看上去很年轻,也许还是学生。海姝说:“我们正在调查的案子和赵雨梦有关,这是入户许可。你看,我们站在这儿说话也不太好,让我们进去看看行吗?”
女孩咬着唇,显然不情愿,但犹豫之后还是把门彻底打开,“你们看吧,但梦姐确实不住在这里。”
这小区的房子,外观虽然旧得厉害,但至少这一户装修得比较新,也很亮堂,家具都是浅色调的,客厅地上还铺着地毯,十分温馨。
有两个卧室,其中一个的门是关着的。阳台上晾着两件学生气的衣服,不太像赵雨梦穿的。
海姝观察女孩片刻,发现她越来越紧张,不敢和自己对视,“抱歉打搅你,你和赵雨梦合租?你的身份我需要核实一下。”
女孩找出身份证,“其实不算合租,房子是梦姐租的,她让我过来住,一个月只收我300块。”
海姝看到,女孩名叫吴佳琪,22岁。这房子的室内装潢、品牌家电都很拿得出手,整租下来至少要2000,300块简直是低得离谱。
“你和赵雨梦是怎么认识的?她把房子租给你了,那她现在住哪里?”海姝说:“别害怕,你还是学生?”
吴佳琪说:“今年就要毕业了,我是灰师大的学生。海警官,梦姐出什么事了吗?”
海姝说:“她失踪了。”
吴佳琪的脸更红了,手足无措,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海姝耐心地提醒,“吴同学,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吴佳琪抓着衣摆,“是梦姐帮了我,她,她是个好人。”
吴佳琪的家庭和赵雨梦相似,从小没有感受过来自父母的温暖,但赵雨梦养成了独立果断的性子,吴佳琪却胆小懦弱。上大学之后,她因为过于内向,而很不合群,宿舍的本地人瞧不起她,总是找茬。她一直想在外面租个房子住,但那些动辄八百上千的房租实在是太高了。
大二的暑假,她没有回家,和很多大学生一样在中学门口摆上家教广告牌推销自己。还是因为性格,她太没有存在感了,家长们很难注意到她。
所以终于有家长来到她的摊前时,就算她隐约觉得对方不好应付,也尽量热情地介绍起自己来。
那家长的小孩马上初三,英语成绩糟糕,想借着暑假提高到及格水平。她与对方谈好价格,立即去家中试讲。哪知上了一周课之后,家长不肯给钱,说她只讲了英语,孩子的数学物理也很糟糕。
她争不过,欲哭无泪,想着别惹事,钱没了就没了,得罪了本地人万一被报复就麻烦了,所以只得回到原来摆摊的地方等待下一个家长,并祈祷对方别再是个无赖。
谁知家长没等来,等来了赵雨梦。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找到工作了吗?”赵雨梦蹲下来,她没有化中老年妆,显得年轻又平易近人。
吴佳琪觉得赵雨梦不像是家长,小心地问:“你是给家里的弟弟妹妹找家教吗?”
赵雨梦笑起来,“我给我自己找家教不行啊?”
吴佳琪吞吞吐吐地说:“可,可以。”
赵雨梦问:“你怎么被人退了啊?我上周还看你在这儿呢。你是不是教得不好啊?”
吴佳琪不善言语,但也不想被客人认为水平差,连忙解释是遇到了不讲理的家长。她发誓自己没有要赵雨梦帮忙出头的意思,但赵雨梦听完气得不行,拉住她的手臂说:“走,姐带你要钱去!大学生靠本事赚钱,怎么能这么让人欺负!”
去那户人家的路上,她既紧张又隐约有些期待。她被欺负惯了,早已学会用沉默和退让来抵抗恶意,也从来没有人为她出头,她的父母都只会让她别跟人计较。现在有个陌生人为她站了出来,她仍然害怕,但血液里竟然鼓噪起勇气和不甘。
赵雨梦气势汹汹地敲开门,那家长起初还很强横,但说不过赵雨梦,被怼得舌头打结,缩头缩尾。赵雨梦声如洪钟,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么道歉,补上当时说好的钱,要么就报警,让警察来评理。
吴佳琪拿到钱,还出了气,腰杆终于挺直了,对拔刀相助的赵雨梦感激涕零,要请赵雨梦吃饭。赵雨梦笑道:“你个学生妹,钱都没赚到多少,还想乱花钱?这样吧,我经常来你们那儿,也是想找个家教给补补英语,你来给我上课怎么样?”
吴佳琪很吃惊,说自己的水平只能教中学生。
赵雨梦大笑:“我这水平还比不上中学生呢!”
两人说好价格,赵雨梦便把吴佳琪带到家里,那也是吴佳琪第一次到这套房子里来,很羡慕赵雨梦有能力租房子一个人住。
吴佳琪一周给赵雨梦上两次课,都是上午,因为赵雨梦晚上和下午通常有拍摄工作。两人很快熟悉起来,赵雨梦经常说女人不能当个包子,该吵架该争取都别缩。吴佳琪虽然和赵雨梦在一起时勇敢了一回,但要她和同学室友来硬的,她还是不敢。
半年后,赵雨梦忽然问吴佳琪说:“琪琪,你想不想搬来和我一起住?”
吴佳琪吓一跳,她当然想,她甚至私底下了解过附近的房租,即便是合租,她也付不起。
赵雨梦却让她不要担心房租,说是自己工作越来越忙,经常需要住在外面,但这边的房子也住出了感情,不想退掉,所以想找个信得过的姐妹来住,租金象征性地给300块就好。
吴佳琪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但实在是忍不住诱惑,成了赵雨梦的房客。
海姝问:“你住进来之后,赵雨梦还回来住过吗?”
吴佳琪点头,说刚开始时,赵雨梦一周有三四天都是住在家里的,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才几乎不再回来。
“那她现在住在哪里你知道吗?”海姝说:“一个人还是和别人住在一起?”
吴佳琪有些犹豫。
海姝说:“你的话也许能帮助我们尽快找到她。你也不想她遇到什么事吧?”
吴佳琪倒抽一口气,忐忑都写在脸上,“是这样,我真的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和谁一起。这半年她很少回来,也不找我补英文了。我只是觉得,觉得……”
“嗯?”
“我觉得她可能是找了个男朋友。”
吴佳琪说,她思来想去,唯一可能的就是赵雨梦谈恋爱了,要和男友同居,所以才没时间回这边。一旦赵雨梦有了另一半,她就得考虑另外找房子了,总不能一辈子赖着赵雨梦。好在她马上毕业,也找到了实习单位,今后不必再为房租发愁。
海姝问:“赵雨梦身边的男性,你有熟悉的吗?”
“不认识,梦姐从来不跟我说男人,我以前还以为她不会谈恋爱。”
海姝来到关着的门前,“这是赵雨梦的房间吧?”
吴佳琪说:“是,没锁,但我从来不进去。”
海姝打开门,里面的床、桌椅全都用防尘布罩着,衣柜倒是没空,但放的是棉被,衣服只有几件春夏装,内衣裤还在。
海姝问:“你最后一次见到赵雨梦是什么时候?”
吴佳琪想了想,“妇女节,她给我拿了一套护肤品来,说是单位发的福利,她不用。”
海姝跟随吴佳琪去卫生间,看到了那套欧莱雅。吴佳琪小声说:“梦姐对我真的很好。”
入户搜查并无太多发现,这里几乎没有赵雨梦的痕迹了。但来这一趟,警方对赵雨梦的了解不再片面地停留在中老年模特上。她会为陌生女孩打抱不平,文化程度不高,但工作之后还抽时间提高英语。但她300块钱把房子租给吴佳琪这件事很蹊跷,可能有别的原因。
“吴佳琪的感觉可能没错,赵雨梦有男人。”隋星端着杯咖啡坐在办公桌上,“我想起一件事,我有个高中闺蜜,前几年非让我和她一起租房子,钱她出。你猜怎么着?”
海姝说:“她谈了男朋友,要和男朋友同居,告诉父母是和你一起住。”
“对。”隋星说:“我成了她的挡箭牌。赵雨梦这情况还挺特殊,她那房子本来就是租的,她也不用应付父母,那为什么还得找吴佳琪来打掩护?”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但为什么呢?26岁,工作不错,单身,谈恋爱怎么了?”海姝一顿,“除非是这个男人有问题。”
隋星说:“要是没问题,也不至于遮遮掩掩吧?现在问题又来了,赵雨梦不在自己家里住,那她从去年到今年都住在哪里?”
由于确定了作案工具,市局对赵雨梦和九衣的调查几乎是同步进行的。王斌得知被害人是被自家的围巾给勒死,顿时露出全然不解的神情,“怎么可能?衣服能杀人吗?不对啊,这衣服要等到展销会结束,我们才会正式对外销售。”
海姝问:“那就是说,只有你们内部的人,才有机会接触到它?”
王斌脸色更难看,“那也不一定,衣服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想偷还偷不到吗?”
一番查找,九衣确定,深蓝色围巾丢失了15条,而其他用于捆绑被害人的围巾无法核实,因为那些都是老货,追踪难度极大。
九衣上上下下对警方的调查都很配合,但是没人提供真正有价值的线索,赵雨梦仍旧音讯全无。
这时最笨也可能最有用的办法就是一遍一遍过监控,尽可能将范围放大。隋星撑着眼皮,忽然叫道:“海队,你看这人像不像赵雨梦?”
那是4月7号新会展中心D馆外的监控,一辆车停下,一个形似赵雨梦的女人走下来,进入D馆。开车的人并没有下车,但海姝见过这辆车,在九衣工厂,张典治开的就是这辆。
第72章 粉梅(03)
03
海姝再次找到张典治, 不过这次不是在九衣位于城市边缘的工厂,而是商圈里的品牌中心。
“海警官,你看, 我这马上要去开会。”张典治显露出适可而止的焦急, “你有什么事,能等我开完了会再说吗?”
海姝点开平板上储存的视频, 拿到张典治面前,“张总, 我核实过这辆车的信息,是你的座驾。这位下车的女士, 是赵雨梦吧?”
看清楚视频的一刻, 张典治神情忽变。
海姝说:“看来你得推迟一下会议了。这是4月7号,也就是展销会开始前一天的监控,赵雨梦为什么会从你的车上下来?”
“不是, 这个我可以解释……”张典治陷入短暂的慌乱, 半分钟后拿出手机给秘书打电话, 说临时有事,不参加会议。打完电话后, 他似乎冷静了不少,镇定地看向海姝,“海警官, 来我办公室说吧。”
和张典治在工厂的办公室相比, 这里显然才是他常驻的地方, 柜子里摆着各种收藏品、照片, 海姝一眼就看到了一张全家福——张典治和一个成熟温婉的女人, 还有一个扎着马尾辫,不苟言笑的女孩。
海姝回过头, 再次将平板放在张典治面前,“上次我们聊到赵雨梦时,你说你们并不熟,她为什么会从你的车上下来?”
张典治叹气,尴尬地笑道:“怎么这样一说,显得我和她有不正当关系似的?是这样,那时我们不是在准备展销会吗,小赵是我们这边的首席模特,她想提前去场馆看看。”
海姝说:“于是你这个老总亲自将她送过去?”
“凑巧,真的是凑巧。”张典治说,7号他根本不在公司,中午和人应酬完,恰好遇到了准备去新会展中心的赵雨梦。赵雨梦在路上拦车,半天没等到一辆,他便载她过去。
海姝将视频拉到停车后和赵雨梦下车之前,“我对这儿很好奇。”
张典治向前一探,“这儿怎么了?”
“我们打工人搭老板的车,到了站不是会立即下车吗?”海姝说:“但赵雨梦等了5分钟才下车。你们在车上聊些什么呢?”
张典治脖颈绷了绷,“怪我,这次展销会对我们公司来说很重要,我一路上都在给她强调重要性,停车后还没说完,耽误了些时间。”
海姝笑道:“看出来了,你是个对工作很上心的人。”
张典治:“创业不容易,还有一大家子要养。”
海姝指了指全家福,“你妻子很漂亮。”
张典治明显放松下来,“那是。说起来,我们九衣这名字就是从我太太的名字里取的。”
“哦?”
“她名字里有个依,我们一起创业时,就把这个依拿过来,改成了衣。”
张典治看似说清楚了赵雨梦为什么会坐他的车,但在警方的视角里,疑点已经像涟漪一般撞开。
“我怀疑他没有说实话。”海姝给隋星打电话,“碰巧遇到赵雨梦,就捎了赵雨梦一程,还话多到停车之后说了5分钟的地步,那他还装和赵雨梦不熟?”
隋星道:“好办,我正愁不知道从哪里查起。既然有了他这个可疑目标,我就从他的住处着手。”
海姝说:“嗯,我再去找王斌聊聊。”
王斌在走廊上见到海姝,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走,海姝快步追上去,“王总,怎么看到我就躲?”
“没,没躲。”王斌只得停下来,“你又有什么事吗?”
海姝说:“还不是新会展中心的案子,还有赵雨梦,这不还没找到人吗?正好遇到你,有点线索想跟你沟通沟通。”
王斌嘀咕:“我能知道什么啊?”
海姝笑笑,和他一起来到楼下,“赵雨梦失踪这么久,你觉得她可能出什么事了?”
王斌摇头,“我又不是警察,这我不敢乱说。”
“那你担心她出什么事了吗?”
“不至于吧,说不定是压力太大,找个地方躲起来散心。”
“压力太大?因为工作吗?”
“应该吧,现在干啥压力不大,她又年轻,抗压能力不够吧。”
海姝转过视线,“王总,你有一点让我很在意。”
王斌吓一跳,“啥?”
“案发时,你得知赵雨梦失踪,显得非常担心,甚至手足无措。”海姝说:“但过了会儿,你突然平静下来。你还记得这个转折点出现在哪里吗?”
“这有啥转折点,我只是想明白了她不会……”王斌像是卡住了,眼中流露出震惊。
“想起来了吧?”海姝说:“是在你给你们张总打电话之后。我越想越好奇,他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王斌反复吞咽唾沫,不与海姝对视,支吾道:“……张总只是让我别担心,我担心也没用的……我要是太着急,还会影响你们调查。”
海姝说:“你们张总也太会为我们着想了。”
王斌点头如捣蒜,“他是这样的。”
海姝却道:“刚才我去见了张总,因为我们找到一段监控,赵雨梦从他的车上下来。”
王斌身子轻微地僵了一下。
海姝又说:“那天你怎么突然平静,还知道赵雨梦什么事,你要是想起来了,随时联系我。赵雨梦一天没有出现,我们肯定就会追她一天,到最后所有真相都会浮出水面。”
王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我……好的。”
海姝确信王斌知道些什么,离开九衣品牌中心前忽然多问了个问题,“我听说九衣这个名字和张总的家庭有些渊源?”
王斌放松些许,“是张夫人的名字。”
海姝说:“张夫人怎么没去展销会看看?”
王斌说:“她应该有自己的事吧?都挺忙的。”
海姝从王斌这里打听到,张典治的妻子名叫水依婷,和张典治一起打拼,后来做了全职太太,专心相夫教子,公司有活动时会出现,光彩照人。不过最近几年来得少了,因为回到职场,又有了自己的事业。
至于水依婷现在在哪所学校当老师,王斌说不知道。
张典治的家在千心区有名的别墅区——韶光金庭,但隋星调取监控后发现,他从1月到4月,回到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住在其他地方?
张典治名下还有四处房产,经监控和行车核实,确认他频繁出入高档小区绿意湾,隋星旋即在这里看到了赵雨梦。赵雨梦几乎每天都会回到绿意湾,监控甚至拍到了她与张典治成双成对的画面。原来她将自己的房子让给吴佳琪住,是出来和张典治同居。
赵雨梦最后一次被拍到是4月10日早上6点半,她独自从绿意湾离开。当天她还出现在新会展中心,但此后再未回到过绿意湾。
刑侦一队因为这条线索而振奋起来,失踪的赵雨梦和张典治关系不简单,而赵雨梦的临时证件掉落在被害人附近,被害人是被九衣的围巾勒死,张典治百般掩饰与赵雨梦的关系。
这起命案怎么看,都与九衣脱不开关系。
这时,海姝接到王斌的电话。他结结巴巴地说,自己想通了,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警方。
“张总,张总是赵雨梦的情人!”王斌满脸汗水,脸上的神情十分纠结,他很不愿意说,知道说出来他的工作也就泡汤了,但是他又不敢不说,害怕将来警察说他知情不报,把他当共犯。
海姝道:“不着急,慢慢说。”
王斌道,公司里知道这件事的人非常少,张典治看上去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模特,和赵雨梦很少说话。他知道这件事,是有次开车去接赵雨梦,隐约闻到赵雨梦身上有一股熟悉的男士香水味。他一琢磨,张典治用的就是这种香水!
那次是赵雨梦不小心,她自己就爱用香水,很难沾上别人的味道。
有了猜测后,王斌就很难不去注意张典治和赵雨梦,越观察越觉得他们之间不正常。再加上老板娘已经很久不参与公司的活动了,他更加肯定张典治出轨。
但老板的家世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一向嘴严,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可也许他的观察过于明目张胆,张典治有一天找他聊天,故意提了句“雨梦”,他便知道——张典治知道他知道了。那是敲打,也是警告。
从那以后,他尽量减少和赵雨梦接触,工作兢兢业业。也许是看在他对公司有用的份上,张典治什么都没有对他做,年底还给他加薪。
那天新会展中心发现尸体,赵雨梦又失踪了,他作为九衣在展销会上的负责人,顿时方寸大乱。直到和张典治打完电话。
他说了这边的情况,强调赵雨梦失踪,而张典治告诉他没事,不要紧张。这话旁人也许听不出问题,但他是知道张典治和赵雨梦关系的。赵雨梦失踪了,张典治居然不紧张?那就说明张典治知道赵雨梦没事!他一个打工的还瞎操什么心?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王斌紧张道:“他们搞婚外情,但赵雨梦为啥失踪,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们可以,可以多查查张总,我觉得,我觉得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不用王斌说,海姝也早就盯上张典治了。
这次张典治终于装不下去,崩溃地承认:“我和小赵是,是在一起,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那天我们吵了一架,我要是知道她会突然不见,我说什么也不会和她吵架啊!”
海姝立即申请搜查令,让温叙先去绿意湾寻找线索,自己和隋星一起审张典治。
“你和赵雨梦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正当关系?”
张典治哭哭啼啼,此前的老板样荡然无存,“去年,我们没有开始多久。”
赵雨梦已经在九衣工作了三年,但在她刚来时,张典治并未注意到她。用他的话说,这些模特再好看,也是中老年装扮,一个正常男人怎么会对她们产生兴趣 ?
不过有一次,公司尝试推出一批稍微年轻的服饰,赵雨梦便化了符合自身年龄的妆。就是那次,张典治对她一见钟情。
海姝说:“你的妻子也是一位美人。”
张典治脸上却露出厌烦的表情,“她让我太难受了,我犯了错,我认,但我为什么犯错?还不是因为我们家被她搞得鸡飞狗跳,我在家里太累了,我看到她的脸都恶……都不舒服!”
海姝眼里有些冷,这又是个典型的出轨男,错的不是他,是老婆。
说回赵雨梦。张典治对她感兴趣之后,就调查了她的背景,得知她这么多年来一直独自生活,业务能力很强,是个很独立的女人。追这种女人很有挑战性,更加激发了他的兴趣。他开始向赵雨梦示好,制造偶遇机会。
赵雨梦轻浮地揭穿了他,那之后,他们便在绿意湾同居了。他本想让赵雨梦退掉之前住的地方,但赵雨梦不愿意,说绿意湾并不是自己的家。
他觉得挺好笑的,小车街那老房子不也是租的吗?不过租房的小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赵雨梦要继续租,他便多给赵雨梦一些钱。
这大半年来,赵雨梦可算是让他称心如意,他们各取所需,他不干涉赵雨梦的模特事业,赵雨梦也不会想不开要他离婚。但是4月10号,他们却吵了一架。
海姝问:“为什么吵架?”
张典治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她突然让我给她买房子!还要韶光金庭同级别的!这怎么可能?”ЅℰℕᏇᎯℕ
张典治解释,自己并不是舍不得钱,继续和赵雨梦处下去的话,他肯定会给她买房子,但现在还太早了,他已经给赵雨梦买了包、首饰,房子要等感情更稳定之后再考虑。而且就算买,也不可能买韶光金庭,赵雨梦不值这么多钱,韶光金庭也不是他一个人买的。
海姝说:“是你妻子的家庭出的钱?”
张典治皱着眉,很是不悦,“反正我就告诉她,韶光金庭不可能!我当时语气重了点,传达给她的意思可能是,别说韶光金庭,就是换个小平房也不可能!”
这话彻底激怒了赵雨梦,她当即下车,张典治也没去追。
“下车?”海姝说:“你们当时在什么地方?”
张典治说,赵雨梦10号站完台后大概是下午3点,他在离新会展中心一公里远的会展支路接到赵雨梦,然后他们就去兜风。晚上大约8点,在回程路上说起买房的问题,他就将车停在平守路掰扯起来。赵雨梦下车后,他心里也很烦,待了一段时间才离开。
海姝问:“你们再无联系?”
张典治苦恼道:“我那时也在气头上,我想的是彼此都冷静几天,她还要房子,我就给她买!但我没想到她就这么不见了,更没想到展销会会出事!”
海姝顿了顿,又问:“但王斌告诉你警察在找赵雨梦时,你好像很冷静。”
“我……”张典治懊恼地叹了一声,“我总不能在员工面前显得手忙脚乱吧?再说我不是和小赵吵架了吗,她不是那么有责任心的人,丢下工作不管她做得出来。我那时就是单纯地以为她赌气,不愿意见到我们。”
海姝说:“和赵雨梦分开后,你又去了哪里?”
“我心里烦,开着车随便逛了会儿,11点多就回家了。”张典治摸了下鼻子,“呃,我回的是绿意湾。”
海姝问:“你的妻子知道你和赵雨梦的事吗?”
张典治沉默,不久摇头,“我们早就各过各的了,我不参合她的事,她对我的事也没兴趣。”
张典治交待的事需要核实,海姝也打算见见水依婷。刑侦一队调取了平守路的监控,张典治的车在10号晚上8点11分出现,之后进入监控的盲区,10点才又出现在监控中。但没有一个摄像头捕捉到赵雨梦,她是不是像张典治所说,从平守路离开,这一点存疑。
水依婷这个名字海姝已经听到过几次,也在张典治的办公室里见过她的照片,但她似乎一直没有正式出现在警方的视野中。海姝问她的近况,张典治也是一问三不知。
海姝正要去韶光金庭,隋星忽然将她叫住,“我发现一个不对劲的地方,你来看看。”
“什么?”海姝和隋星一同来到电脑前。
“这是我上次从韶光金庭拷回来的监控。”隋星拖动着进度条,“这是水依婷,她基本上每天上午都会出门,采购一些必需品回来。下午有时也会出门,但下午的打扮比上午正式得多。”
海姝点头,“王斌说她是老师。只有下午上班的话,是培训机构的老师?”
“但从7号开始,她就消失了!”隋星不断点击鼠标,“她7号中午离开,当天晚上就没有回去!”
海姝感到肺里灼热起来,“7号……就是展销会开始之前的一天,赵雨梦和张典治被拍到也是这一天。难道……”
韶光金庭的安保措施十分严格,海姝提供了完整的搜查许可之后,物管才打开张家的门。
别墅内部装修得十分华丽,落地窗外还有一个小花园。水依婷确实不在,屋里也没有其他人。餐桌上有一个放着玫瑰花的大花瓶,几天没有换水,玫瑰已经半枯,桌上落了许多花瓣。智能设备、空气净化设备一直在工作,如果住在这里的人回来,马上就能继续生活。
电视墙边放着全家福,和张典治办公室里的差不多。二楼是卧室,主卧显然属于水依婷,被子没有整理,隔壁的衣帽间里挂着数不清的名牌。二楼另一头的卧室看上去是他们女儿的房间,有一些书本,但不多,住读差不多就是这样。书房的桌上放着十多本英语教材,水依婷似乎是在这里备课,一个笔记本上印着logo:渔舟外语。
“渔舟?”海姝经常看到这家公司的广告,主打英语培训,有面向各年龄段学生和职场人的小课。
水依婷的字迹娟秀,有好几个笔记本,各自写着不同的内容,其中一个专门写着工作安排。她也许是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
“4月9号下午3点,对话课。”海姝皱着眉,“星星,联系渔舟,问水依婷这几天有没有去上课。”
隋星找到渔舟成人教育部的负责人,他一听水依婷的名字,连忙说:“你们怎么也在找她?她出什么事了?”
隋星:“出事?”
负责人:“她缺了好几节课了!我根本找不到她,你们要是找到她,麻烦告诉她一声,以后不用来了!”
隋星立即问:“她最后一次来上课是什么时候?”
负责人翻开记录,“4月……4月6号,她8号9号都安排了课的,学员们等她半天也不见人,全都有情绪了!”
“怎么水依婷也失踪了?”隋星顿感不妙,对海姝道:“不行,我得去一趟渔舟。”
海姝再次找到张典治,得知妻子从7号开始就不知所踪,张典治大惊,“我不知道这事!我今年就没见过她!你们不会觉得她的失踪也和我有关吧?”
海姝问:“你不担心吗?”
张典治噎住了,干笑道:“她应该没事吧?她那个性格,不至于和人结仇。说不定是去哪里旅游了。”
不可能是旅游,海姝很清楚这一点,水依婷从家里离开时只带了一个随身手包,看上去很快就会回来。
令人唏嘘的是,这么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多日,她的家人居然毫不知情。
海姝盯着水依婷的照片,突然心头一紧,立即打开装药的柜子,并让队员收集水依婷的生物检材。
水依婷的保健药就像她梳妆台上的护肤品一样多,并且包装上全是外文。只有一瓶没有标签。海姝分别取样,和生物检材一起带回市局。
别墅说起来是个三口之家,但是生物检材、足迹却只有水依婷一个人的。别说张典治,就是女儿也已经许久没有回来。
海姝焦急地等待着比对结果,晚上10点,温叙拿着报告来到一队办公室。
“怎么样?”海姝问。
温叙放下报告,脸色有些难以置信,“海队,你猜的没错,被害人就是水依婷。药也和被害人体内检测到的一致。”
第73章 粉梅(04)
04
张典治像是被高压电打了一般, 好一会儿没有反应,眼中是茫然和怔愣的神情,似乎难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海姝等了几分钟才说:“张总, 你听清楚了吗?”
“是依婷?”张典治嗓音沙哑颤抖, 手臂上的汗毛竖立起来,“为什么是她?你们搞错了吧?”
海姝将DNA比对报告往前一推, “数据不会说谎,并且被害人的年龄也与水依婷一致。”
张典治眼眶通红, 却没有掉下眼泪,他迅速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那这个……我……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海姝说:“张总,我提醒你一点,嫌疑人选择的作案工具是你们九衣的服饰, 仅从这一点来说, 九衣就很难与这场命案撇清干系。”
张典治仓促地点头, 复又愤怒地盯着海姝:“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是我杀了我妻子?我告诉你,我和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如果真是我, 我疯了吗要用自家的围巾?”
海姝平静地说:“你现在和我嚷嚷有任何意义吗?张总,你虽然婚内出轨,但还是水依婷名义上的丈夫。”海姝将“出轨”二字说得尤其重, “水依婷遇害, 我们第一个要通知的难道不是你?你难道不应该配合调查?”
张典治咬了咬牙, “抱歉, 我刚才情绪太激动了。但海警官, 请你相信我,我和依婷至少有一个月没见面了!”
海姝点点头, “我接下去要问你几个问题,都是常规问询。”
张典治忙说:“是,是,我懂。”
“7号下午2点到次日凌晨,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海姝问。
张典治烦恼地抓一把头发,“这个你们不是都看到了吗?我白天和,和赵雨梦在一起,下午我送她去新会展中心,就,就4点多的时候。然后我去厂里盯了会儿,晚上8点多吧,我接她回家。”
海姝说:“但绿地湾的监控没有拍到你们在8点左右回家。”
张典治道:“我们还去吃了宵夜,12点多才到。”
海姝又问:“在哪里吃的宵夜?”
张典治:“王大哥烤生蚝,我们真去了,还有消费记录。”
海姝说:“10号晚上,你和赵雨梦分开后去了哪里?”
“会所,天红会所,在滨江大道上。”张典治低着头,“我心情不好,去找乐子。”
“找完乐子呢?没回家?”
“就在会所睡下了,本来第二天我也应该去展销会,但起得晚,没去成。”
海姝将这些信息一一记下,话题一转:“你和水依婷结婚多少年了?”
张典治眼神闪烁了下,捏住眉心,“二十来年了吧,她读书时我们就认识了。”
海姝说:“方便说说是怎么好上的吗?”
张典治苦笑了下,“我不想说的话,在你们看来就是妨碍调查吧?”
海姝耸了下肩,没明确回答。
张典治叹气,“说也没什么,反正你们随便查查,也能查到我和她的背景。她是富家女,家里做商超生意,水兴就是她家的。我和她相比,那就是一穷二白,学都是在技校读的。”
海姝觉得水兴听着耳生,但又觉得在哪儿看到过这个名字,“水兴?”
张典治像是想起了什么,“哦,现在没有了,水家前几年出过事,我说起来不够客观,你们还是自己去查吧。”
海姝说:“既然你们条件差那么远,后来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年轻时哪管那么多,看对了眼,互相喜欢就够了。”张典治自嘲道:“不过当时没少人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惦记着水家的钱。但即便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那时是真的喜欢依婷,我想和她在一起,不是因为她的家庭——”
张典治只有初中文凭,早年一边读技校一边在鞋子厂当工人,他那时就有一股拼劲,不想一辈子给人打工,打算赚一笔钱之后,就自己出来单干。
技校附近有一家水兴超市,他平时生活得非常节省,不是在厂里吃,就是傍晚去菜市场买点折扣菜,只在超市大促销时去采购点生活必需品。
那天,他遇到了趁着假期来自家超市走过场帮工的水依婷。水依婷穿着超市女员工的制服,那制服其实很丑,又宽又大,但水依婷将腰两边夹了起来,还在脖子上绑了个蝴蝶结。只一眼,他就觉得这女人真他妈漂亮。
水依婷在海鲜区热情地招呼顾客,他被吸引,也想从她手中接过活蹦乱跳的鱼,可是囊中羞涩,他从来没想过买鱼。
一条鱼从水缸里蹦了出来,水依婷手忙脚乱地抓,却怎么都抓不到。鱼蹦到了他脚下,他手劲很大,速度又快,一把抓住了鱼。
水依婷跑过来,连声道谢,还开玩笑说:“你和这条鱼真有缘,要不你把它买下吧。这种鱼很好吃的,红烧啊清蒸啊都没问题!”
他头一次对自己的穷酸感到窘迫,面对如此美好的女孩,他尴尬得红了脸,真话脱口而出,“不用了,我没这么多钱。”
水依婷愣了下,又笑起来,“那我送你!”
他还没反应过来,水依婷已经回头冲组长说:“刘姐,我们今天的福利还没有用完吧?”
“没!”
水依婷骄傲地说:“这是我们超市的福利,谢谢你帮我抓鱼。”
他拿着鱼仓皇而逃,当晚稀里糊涂做了一道红烧鱼,想要创业赚大钱的想法烧得更加旺盛。
那时,他并不知道水依婷就是水兴超市的少东家,自以为是打工的小妹。他去水兴的频率变高了,但再也没有遇到过水依婷。
两个月后,他又去买了一回鱼,买的是最小最便宜的,借此问上次促销时的女孩怎么没来工作了。卖鱼的大姐乐道:“那是我们老板的女儿,来参加社会实践的!”
他心中震惊,查了不少水兴的资料,每次电视上报纸上出现水兴,他都看得很仔细。
越是了解,就越是明白自己和水依婷之间隔着鸿沟。
可大概是有缘,半年后,他们又一次相遇了。
水兴要为员工定制一批工作鞋,正好是与张典治所在的鞋厂合作。张典治自从知道订单,心中就兴奋莫名,一方面知道来对接的肯定不会是水依婷,一方面又无法不去幻想。
水兴的人来过好几次,都是中年人,但第四次,他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一抹朝思暮想的靓影。
但在水依婷看过来时,他忽然非常惭愧自卑——水依婷一身名牌,化着精致的妆容,而他穿着陈旧的工作服,整个人灰头土脸。
他想要逃走,水依婷却叫住了他,“是你啊,好巧!我们的鞋子居然是你做的!”
“你,你好。”他局促地打招呼。
那天水依婷是跟着姑姑来确认合同的,和他聊了很久。水依婷说他们生产的鞋子穿着很舒服,员工们一天工作下来,脚也不痛。他并不内向少言,但在水依婷面前,他愣是说不出话来。临到离别,还是水依婷主动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
那天之后,他知道了水依婷和自己年纪相仿,在经贸大学念经管,很快就要去国外深造了。
交货时,他每次都最积极,还特意联系水依婷。就这样,两人的关系渐渐近了起来。
水依婷出国之前,他鼓起勇气问,如果自己能闯出一番名堂,她能不能考虑一下自己。
水依婷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你没有闯出名堂,我也愿意和你试试。”
他们的交往实际上是从跨国恋开始,他更加拼命,看准女装市场,起早贪黑抢货,和各个商家周旋,慢慢吃下一小块市场。
在他为提升阶级奋斗时,水依婷在国外拿到了学位证书,水家的长辈希望她留在国外,她却执意要回来。水家以为她要进入家族企业,她却与家人开诚布公——她要和一个穷小子白手起家。
这事在水家引起轩然大波,水家当然不可能看着自己精心养大的女儿和一个倒卖服装的混在一起。但水依婷很坚决,宁可不要水家的接济,放弃继承权,也要和张典治在一起。
张典治那时并不确定自己能成功,他甚至不像水依婷那样相信自己。万一不能给水依婷像样的生活呢?可水依婷义无反顾,第一件事就要催促他成立自己的品牌。他的钱不够,水依婷便拿出在国外打工攒的钱。
九衣创建之初,不仅被同行打压,还被水家打压。但张典治看准了中老年服装市场,避开部分竞争,硬是逐渐把品牌做了起来。而时间是最好的调节药,水家看到水依婷的坚决,终是选择了默许。水家不再从中作梗之后,九衣发展得更好,近年来已经成了在全国都很有名的品牌。
而有的男人,有钱之后就忘了同甘共苦的妻子。
海姝看着张典治,忽然觉得他很滑稽。他用了大量的口水来描述他与水依婷感情的美好单纯,这不是往他自己脸上抽了个大巴掌吗?
张典治似乎也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说起感情破裂,一股脑把责任推到水依婷身上,“我到现在还很感谢她,但是她,她的家庭让我喘不过气。”
张典治说自己虽然有钱了,但骨子里还是自卑,他可以变得富裕,但贫穷无法从他的精神里离开。他一向清楚,水家看不起他,即便后来他已经比水家的人过得好,他还是觉得他们视他为乡巴佬。一直以来,他都为了水依婷忍耐,假装不知道他们的冷眼。但当水依婷也对他显露出不满时,他长期积蓄在心的愤懑终于爆发了。
“你诚实说,当初看上我,是不是在我身上找到了优越感?你享受一个穷小子的仰视,享受操控他的感觉,享受我在你身后当条狗!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你为什么不选择门当户对的人?因为你太骄傲!你必须有人来捧着你,仰望你!钱对你来说不重要,精神上的满足才是你要的!”
他口不择言,与水依婷大吵一架,婚姻逐渐有了裂痕。他下意识远离水依婷,久而久之,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原来始终生活在她的阴影下,人们面上叫他张总,背地里却说他是吃软饭的。
只有离开水依婷,他才能活得像个男人。
消除水依婷影响的第一个方式,是让她离开九衣,回去帮水家也好,自己创业也好,当个家庭主妇也好,总之不能让她再干预九衣的决策。
他与水依婷谈过多次,几年前,水依婷妥协了,从此不再工作。
他长出一口气,感到自己终于脱离了女人的掌控。之后九衣发展更上一个台阶,他愈加认为,是水依婷困住了自己。
对水依婷,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爱吗?当然是爱的。但也恨,这个女人夺走了他身为男人的尊严。但好在他现在正在将这种尊严找回来。
认识赵雨梦之后,他感到更加自信。这个女人和水依婷不同,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模特,从小没有得到父母的关心,只要施舍给她一丁点爱和钱,她就会像只猫一样黏上来。
他给人当了半辈子狗,养一只猫也不错。
张典治长出一口气,“我和依婷这两年连争吵都没有发生过,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想过伤害她,我们各过各的,杀死她的人不是我!”
说到杀人,张典治的情绪突然跃上一个高潮,反复强调不是自己,自己没有动机。等他平复一些后,海姝问:“你能想到杀死她的可能是谁吗?毕竟作案工具是你们的围巾。”
张典治沉默半分钟,“竞争对手?故意嫁祸给我们?”说着,他又摇摇头,无力地说:“但为什么会是依婷?她这个人,只有面对亲人时,会展现出恶劣自私的一面,在外人面前,她永远是无辜善良的女人。”
海姝拿出一个物证袋,里面装着的是在水依婷家中发现的药,“你知道水依婷长期服用它吗?”
张典治看了会儿,皱起眉,“安眠药?”
海姝摇头,“一种影响精神的药物,一般不会有人主动服用她。”
张典治警觉起来,“你的意思是,我让她服用?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她也不会听我的!”
海姝说:“看来在你们的婚姻破裂之后,你是完全没有关心过她的状态。她多次用刀在身体上刻画,你知道吗?”
张典治瞪大眼,“什么?”
海姝问:“你们还住在一起时,她有类似的举动吗?”
“没有!她疯了吗?她以前从来不这样!”
“你们的不睦,给她带来了很深的伤害。”
张典治闭上嘴,眼中疑云骤起。
问询暂告一段落,海姝需要核实张典治说的话。另一个让她在意的点是,张典治提到水兴出事,但又很不愿意具体说是什么事。
“水兴超市?”温叙翻看问询记录,“这是灰涌市的老企业了,你不知道也正常,他们现在好像已经退出市场了吧?”
海姝搜索出几个门店和新闻,“市区没有了,县城乡镇还剩下几家。水天翔涉嫌经济犯罪……”
温叙走过来,和海姝一起看显示屏,“啊对,出事的就是这个水天翔,五年前的事了吧,当时还挺轰动,毕竟是灰涌市最有名的本地商超。”
水兴是水依婷的父亲和大伯一道创立,但后来对发展的方向有了分歧,一方想扩张,一方觉得小富就行。最后大伯分到一笔钱之后带着家人出了国,享受生活。水依婷的亲哥水天翔非常强势,年纪轻轻就从父亲手中接过了担子,水兴也是在他手中成为了灰涌市及其周边人气最旺的超市,行情最好的时候,那几个大型连锁品牌在灰涌市都打不过水兴。
水天翔胃口太大,只是做商超已经满足不了他,七八年前开始,他就将手伸到了酒店行业。但水家在商超的好运没有延续到酒店,接连亏损后,水天翔铤而走险,指使手下侵吞财务、做假账。五年前东窗事发,水天翔锒铛入狱,水兴的多家店面被抵押,剩下的也接连关门,员工离散,昔日的商超巨头就此淡出视野。
海姝了解完,“奇怪,张典治为什么不愿意自己说?”
水兴的问题似乎和他没有关系,九衣也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水依婷早就与水家断绝关系,经济上没有牵扯,如今水依婷遇害,他别的都肯交待,唯独让海姝自己去查水家倒台始末,这着实耐人寻味。
海姝拉出时间表,在张典治的讲述中,他与水依婷相濡以沫,同舟共济,而裂痕模糊出现在五年多以前,那不就正是在水家失势之后?
水依婷和水家的关系再不好,那始终是她的娘家,水天翔是她的亲哥,她会不会向张典治寻求帮助?而这成了他们分歧的导火索?
目前水天翔在狱中服刑,水依婷的父母在水家出事之后先后离世,她除了丈夫和女儿,最亲的亲人只剩下水天翔。
说起女儿,水依婷的这个女儿张纯羽至今没有露面。
核实张典治的话需要借助监控,隋星在王大哥烤生蚝调到4月7号晚上的视频,画面显示张典治和赵雨梦9点10分到达,用餐一个半小时,10点20分结账离开。12点05分,绿意湾西门拍到了他们的车。
10号晚上10点,张典治驱车独自来到会所,次日中午才离开。
“但会所只有公共区域有监控,不排除他中途离开。”隋星说:“而且7号晚上这一段时间实际上也是个空白。”
她指的是张典治和赵雨梦离开王大哥烤生蚝到回到绿意湾之间的时间,开车花不了这么久,他们很可能中途做了什么事,而张典治隐瞒了。
海姝靠入椅背里,“我们的注意力基本都在晚上,但其实空白时间不止这一段。水依婷7号下午从韶光金庭离开,张典治只在4点左右被新会展中心附近的摄像头拍到。”
隋星想了想,“所以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嫌疑最大的还是张典治。别管他把他和水依婷以前的感情说得有多美好,事实就是他出轨了,并且他对水依婷的富二代身份耿耿于怀。水依婷肯定不像他说的那样坦然接受感情破裂,否则为什么自残?”
海姝最怀疑的也是张典治,她甚至想到了一种更冰凉的可能——张典治和赵雨梦的失踪也脱不开关系。
目前案件的侦查已经有了阶段性突破,被害人的身份明确,接下去的调查需要围绕水依婷进行。但这案子的特殊之处在于失踪的赵雨梦。海姝将她俩的照片都贴在了白板的正中,同步展开调查。
隋星已经去过水依婷遇害前供职的渔舟外语,水依婷带两个成人班,学生对她的印象都非常好,说她温柔、耐心,并且口语很标准。没有一个学生曾经与她产生过矛盾,她似乎有意与学生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渔舟的老师几乎都和水依婷一样是兼职,彼此之间并不存在同事关系,水依婷过于低调,绝大部分老师根本不认识她。
面试水依婷的HR说,她的教育背景很好,在渔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没有自信,上课声音小,和学生的互动也比较尴尬。渔舟本来都打算不签她了,又舍不得她扎实的基本功,再加上她要求的工资不高,于是签下了她。她工作不算出彩,但也没有出错。
HR看得出水依婷不差钱,出来工作可能只是为了解闷,她见过这样的人,所以等水依婷的工作上了正轨后,她没有再时刻关注水依婷。
张典治口中的水依婷,和渔舟师生口中的水依婷南辕北辙,不像同一个人。
张典治声称已经告诉了女儿噩耗,要她立即来一趟市局。但刑侦一队久久没有等到她。海姝问张典治原因,张典治顾左右而言他,“平时纯羽都是跟着她妈,她可能太悲痛了吧。”
海姝导航到张纯羽就读的斯蒂云国际学校,这学校是私立的,学费高昂,校园也修得十分气派。
下午,在其他高中还是上文化课的时间,这里的学生们已经分散参加各种兴趣活动了。张纯羽是舞蹈生,张典治说水依婷从小就培养她跳舞,送到斯蒂云也是为将来铺路。
海姝穿过一栋栋欧式建筑,来到舞房所在的教学楼,找了一圈,没看见张纯羽。正当她准备换个地方时,余光瞥见一个像张纯羽的人。
三个高挑的女生打扮得像是二十多岁,朝一间空着的舞房走去。海姝悄声跟上,靠在门边的墙上。
“纯羽,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是你那个妈又来烦你?”
“她?从今往后,她就烦不了我啦。”
“啊?为啥?”
“她死了。”得意的声音从舞房里传出,“别说出去啊,是我……”
“啊!”女孩们尖叫起来,“真的?你别吓我!”
第74章 粉梅(05)
05
“叩叩——”海姝并起手指, 在虚掩着的门上敲了敲。女孩们的话语戛然而止。
“谁啊?”张纯羽道:“这间有人了,看不见吗?”
海姝推开门,视线在女孩们脸上扫过。她没有穿制服, 穿了身运动装, 头发在脑后挽了个低马尾,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
轻几岁。
一看来的是张生面孔, 张纯羽露出警惕的神情,“你谁啊?新来的实习生?”
每年学校都会来一批实习老师, 比学生们也大不了多少,而学生是这儿的主人, 实习老师互相竞争想拿到工作, 高年级的学生大多瞧不上他们,更说不上敬畏。
张纯羽昂着下巴的模样乖戾又嚣张,但在海姝看来, 不过是虚张声势。她走过去, 垂眸打量张纯羽。张纯羽的三个伙伴像是被她的气势烫着了, 不由得缩起脖子后退。
张纯羽不耐烦了,大声道:“你谁?这我的地盘你没看见?”
海姝拿出证件, “我通知过你,希望你来一趟市局,协助调查。既然你没空, 那我只好来将就你的时间。”
张纯羽双眼顿时一睁, 旁边扎着丸子头的女孩反应更是夸张, 竟是惊叫起来, “警, 警察!?”
张纯羽狠狠刮了她一眼,“大惊小怪什么?”旋即又对海姝说:“她死了你们找我干什么?我爸没有去认尸吗?”
海姝忍着怒意, “你是她的女儿。”
张纯羽讥讽地笑起来,“不过是有血缘关系而已,那又怎样?她死不死的和我无关,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死。喂,你别在这儿挡着行吗?我还要练舞。”
忽然,张纯羽唇角的弧度微微一变,冷意更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跳舞吗?”
海姝默然看着她。她啧啧笑起来,“还不是被她逼的。你走吧,我没什么好说。”
海姝低头笑了声。
张纯羽不悦道:“你笑什么?”
海姝说:“有没好说的这不是你说了算,你有义务配合调查。”
张纯羽怒火中烧,“你!”
女孩们见势不妙,连忙说:“那我们先走了,纯羽你好好说。”
海姝伸手一挡,女孩们鹌鹑似的不动了。海姝说:“谢谢你们给我让出这个房间。不过一会儿我也会找你们聊聊。哪个班的,叫什么?”
女孩们吞吞吐吐地自报姓名,其中一人强调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海姝合上门,“好了,现在清静了。张纯羽,我只有几个问题要跟你核实,你配合一点,我也好回去交差。”
张纯羽“哐当”一声扔下一张椅子,坐下就翘起二郎腿,“你们不去抓凶手,堵我算什么?”
海姝也挪来一张椅子,“堵你正是为了搜集线索。你是她的至亲。”
张纯羽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轻蔑的笑。
海姝说:“刚才我在门口不小心听到你们的对话,你说是你把水依婷……”
张纯羽顷刻坐直身子,“你偷听?”
海姝问:“你把她怎么了?”
气氛变得紧绷,片刻,张纯羽别开视线,“我能把她怎样?我根本没回家,也没见过她好吗?怎么,你觉得是我杀了她?我有那个本事吗?你要不要去调调监控,看她死的时候我在不在学校?”
海姝说:“那你刚才给你同学炫耀什么?”
“我……”张纯羽唇线扭动,一只手握住了另一只手的手腕,那只手腕上戴着多条手链,其中一条比较显眼,似乎是一个“X”。
海姝观察了会儿,视线回到张纯羽的脸上。张纯羽说:“我口嗨!口嗨不行吗?”
海姝说:“你的血亲遇害,你感到兴奋和高兴?”
张纯羽垂下头,过了几秒才猛地抬起,“不是所有家庭都和睦幸福,至少我的家庭不是。张典治是个软饭硬吃的男人,给水依婷当了半辈子舔.狗,又自卑又忍不住舔,我看到他就恶心。水依婷也是个疯子,自己因为男人废了,就要我独立向上。她想得真美。”
说起自己的父母,张纯羽眼中倾泻出浓重的仇视和鄙夷,她的右腿一直在快节奏地抖动,像是有强迫症。大概回忆起他们,让她感到非常不快。
海姝说:“你很想他们消失?”
张纯羽看过来,“这也值得浪费警察的时间吗?‘想’和‘做’是完全不同的事吧?对,我想了,我想他们都去死!但我没做,她的死能赖在我头上?”
海姝说:“我还是很好奇,你对你的朋友说了什么?”
“啧!我告诉她们是我弄死了我妈行了吧?”张纯羽伸出双手,“要不你把我拷上?”
海姝抬了抬下巴,“好了,把手放下去,你是舞蹈生,不是戏剧生。”
张纯羽反应片刻才听出海姝在讽刺自己,顿时黑了脸。
“我也没时间和你抬杠,我们尽快把流程走完。”海姝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她有什么异常反应?”
张纯羽无聊地玩着指甲,“清明节前?她叫我回去,我说我要跟同学出去玩。她还偏要来学校接我。我们……”
“嗯?”
“我们吵了一架。”
海姝说:“她为什么非要接你回去?”
“她就是那种人!跟她有血缘关系就得像她的连体婴儿,她自己当惯了别人的附庸,就要我也像她一样!”张纯羽激动道:“附庸父母,附庸哥哥,附庸老公,附庸我!”
海姝想到水天翔,“她和你舅舅关系很好?”
张纯羽愣了下,情绪稍稍稳住,“也就我舅舅是个正常人。”
“你舅舅出事时,你父母考虑过帮忙吗?”
“还不是因为张典治!水依婷求他找找门路,他不肯!说她早就和水家断绝关系了,是他张家的媳妇,为什么还要管水家的事?”
海姝说:“张典治和水依婷的关系就是那时候开始有裂痕?”
张纯羽轻嗤,“他俩早晚的事。”
海姝又问:“那这些年他们各自在外面找过人吗?”
“张典治肯定有,男人嘛,就是这么回事儿。”张纯羽口气老练,跟看透了人生似的,“水依婷应该没有,她一个全职主妇,就会盯着老公和孩子。”
海姝说:“你不知道她现在在上班?”
张纯羽:“啊?”
“她在教外语,渔舟,都教好几个月了。”
张纯羽额角抽了下,“是吗?”
海姝叹气,“那我问你,她身边有哪些朋友,你一定也不知道了?”
张纯羽:“我专注自身。”
海姝:“那张典治的情人,你见过吗?”
张纯羽摇头,“他比水依婷更恶心,我见他的情人干什么。”说完,张纯羽疑惑地说:“你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海姝说:“我在想,到底还是你和水依婷有血缘联系,而不是张典治和她。”
“什么意思?”
“你说的水依婷,更接近真实的她,而张典治说的,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一个人。”海姝说:“水依婷有自残倾向,长期服用精神药物,你知道吗?”
张纯羽张了下嘴,看上去被这两件事冲击到了,“她,她就是那种人。”
告别张纯羽,海姝在走廊尽头的阳台上站了会儿。张纯羽对母亲只有恨,没有爱,水依婷的死完全不能让她感到悲伤。她说水依婷是她杀的,真的只是口嗨?她用激烈的情绪掩饰了某种东西,乍看她一直在说,指责水依婷,指责张典治,但真正的重点,她敷衍了过去。
整理思绪之后,海姝找到张纯羽的朋友们。她们支支吾吾地承认,张纯羽在舞房的确说了是自己杀死水依婷,但她们同时也都为张纯羽辩解。
“她肯定是说着玩的,再怎么说,那也是她妈呀,怎么可能真杀?”
“对对,纯羽以前也说过希望她妈去死,但她也什么都没做啊。”
“其实她妈妈真的很过分,我们都这么大了,她还把纯羽当小孩,让纯羽丢人,是我我也恨。”
丸子头说了清明节前水依婷来接张纯羽的事。从中午开始,水依婷就接连给张纯羽打电话,说什么放假一定要回去。张纯羽都快被她逼疯了,傍晚水依婷直接将车开来,在校门口大闹一场,低年级的全都看着,张纯羽因此丧了很多天。
海姝问:“清明节你们一起出去玩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说话。
海姝说:“没去玩?”
还是丸子头说,她们的确约好去水灵山踏春,但张纯羽被她妈搅合了心情,临时不想去了。但她们第二天回来时,张纯羽不在,又过了一天才回来,没说去了哪里。
海姝找到校方,要求调取监控。如张纯羽所说,4月3号傍晚,水依婷的确来到校门口,母女俩不欢而散。4月4号上午11点,张纯羽穿着一套黑色运动服独自离校,再次被摄像头捕捉到是5号下午2点。
水依婷失踪的7号,张纯羽全天都在学校里,8号到10号,也没有离校。
私立学校的管理和公立学校有很大的区别,班主任并不会面面俱到地约束学生,他们口中的张纯羽是个舞蹈天赋很高、社交能力很强的女孩,她的父亲几乎没有来过学校,但母亲很关心她的生活,他们为她的遭遇感到遗憾——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说辞。
由于清明节期间的去向不明,海姝不得不再次找到张纯羽。她翻了个大白眼,问:“水依婷是哪天死的?”
海姝说:“11号凌晨。”
张纯羽:“那你管我清明节去了哪里?我心情不好,找个地方清静行不行?”
隋星看完海姝整理的问询记录,骂了声,“怎么有这种女儿?”
海姝这两天深受花粉困扰,鼻子难受,仰靠在椅背上喷喷雾,冰凉的水雾一进去,脑子都清醒了不少。“你那边怎么样?”
警方在水依婷家中找到了心理咨询病历,她至少去三家心理诊所看过病。隋星挨个去了解水依婷的问诊情况。
她最早于三年前求诊,早期的两家虽然有她的记录,但医生已经离职。从记录来看,她在这两家并没有待太长时间,也许治疗效果不理想,也许另有打算,结束得都比较匆忙。
从一年半以前开始,她固定到克莱切心理诊所接受治疗,这家诊所收费比较高,也很小众,但看得出整体氛围的确比前两所好,负责水依婷的医生姓梁。
得知水依婷已经死亡,梁医生捂住下半张脸,眼睛顿时红了。令人唏嘘的是,水依婷的死没有换来丈夫和女儿的伤痛,为她落泪的竟然是一个外人。
梁医生整理好情绪,“我可以做什么?”
隋星说:“我想知道她到你这里来,都咨询了什么?这一年多她的情况有没有好转?”
梁医生拿来水依婷的资料,叹气道:“她痛苦的根源在于她的家庭,她感到对不起她的娘家,哥哥出事,她明明有能力,却因为不想和丈夫搞僵,而没有出手相助。”
隋星轻声道:“是五年前的事……”
梁医生点点头,“对,她被困在里面太久了,她从三年前才开始有意识地接受治疗,但都不怎么理想,到我这里来时,已经是病入膏肓,整个人都没什么生气。”
水依婷对梁医生倾述她与张典治认识的过程,这个时间段和张典治讲述的基本无异。他们双方都美化了早年的相遇相许,不提家庭背景悬殊造成的心理落差。
但随着九衣越做越强,水依婷渐渐感到张典治总是在一些小事情上让她难堪,不再像过去一样捧着她。她这辈子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完全想不到张典治会有一天不爱她。
五年前水兴被查,水天翔入狱,张典治彻底与水依婷撕破了脸,越发冷血地用言语羞辱她,她最痛苦的时候想到了自杀,可她又想到还未成年的女儿。丈夫不爱她了,女儿就是她的一切,她不能就这样死掉。
她知道张典治在外面找女人,她甚至跟踪过那些女人,但她不敢和张典治争吵。究其原因,是她看不起自己,她的娘家已经垮了,如果被夫家抛弃,她该怎么活下去?
梁医生说她不该这样想自己,她的条件非常好,九衣发展到现在也有她的功劳,只要她想站起来,她随时可以找到不错的工作。
但事实上,针对水依婷的治疗收效甚微,她的全部重心都在家庭上,一会儿关注丈夫又找了什么情人,一会儿关注女儿交了什么朋友。她可以是任何人,但就是不能是她自己。
她向梁医生提到过赵雨梦,说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可是离开诊所,她又变成了懦弱温柔的女人,连出现在赵雨梦面前都没有勇气。
梁医生打出了一个长长的列表,上面有水依婷在她这里用过的所有辅助治疗药物。隋星看完后拿出物证照片,问诊所是否建议她服用这种药物。梁医生大惊失色,保证绝对没有。
隋星说:“水依婷今年状态突然好转,我还以为是因为换了药。”
梁医生愣了下,“她从去年年底开始,精神就好一些了,所以今年才能走出去找工作。她每次来都给我说,重新工作的感觉很好,她现在专注于上课,专注于学生,不像以前那样痛苦了。”梁医生叹气摇头,“所以她突然出事,我才觉得特别可惜。”
隋星说:“你用了什么方法,让她好起来?”
“说来惭愧,我没有帮到她太多。”梁医生说:“是她的朋友鼓励她,以身作则,让她看到了希望吧。”
“朋友?”
“嗯,她今年经常提到她,是她的高中同学。”
这个同学名叫曾晓颖,水依婷的云端联系记录中有她。刑侦一队也已经联系到她。
“新会展中心那个……”曾晓颖僵在原地,不敢相信听到的话,“我,我不信!”
她提出认尸,海姝拒绝了,哪怕是水依婷的父母活了过来,恐怕也认不出面目全非的女儿。
曾晓颖在市局的走廊上痛哭,许久才冷静下来,“我和婷婷还约好,下半年她如果彻底好了,我带她去欧洲,我们一起赚钱。她是怎么死的?你们查没查她那个老公?”
海姝说:“你觉得她老公的嫌疑很大?”
曾晓颖擦干净眼泪,眼中空空,“她生病,病得特别严重,是谁造成的?都是因为张典治!那个男人简直禽兽不如!”
曾晓颖的话和梁医生差不离,水依婷很信任他们,向他们坦白了自己的遭遇——围绕水依婷的排查亦在进行,其他和水依婷有交集的人都认为水依婷过得很幸福,有漂亮的女儿和能力强的丈夫。她将自己掩饰得很好,只告诉了极少数人真相。
海姝问:“水依婷是什么时候开始向你倾述?”
曾晓颖轻轻敲着自己的头,很是懊恼,“去年秋天,我和依婷其实很久没有联系了。”
曾晓颖和水依婷的友谊源自中学,水家虽然富裕,但那个年代,水依婷没有像她的女儿那样读私立国际学校,而是考进了市重点高中。曾晓颖是普通家庭的孩子,自卑作祟,几乎不与班上的有钱人交流,总是不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学习。
那时水依婷是班上的明星,成绩又好,穿得又好,性格也很开朗,曾晓颖开学就知道水依婷,但以为水依婷一定不会注意到默默无闻的自己。
哪知后来英语老师让组成学习小组,水依婷竟然来到她的桌子边,红着脸说想和她一组。她简直受宠若惊,还傻傻地问水依婷是不是认错人了。
水依婷说没有,就是找她曾晓颖。
小组里还有两位女生,曾晓颖起初有些放不开,熟悉之后她们这个小组合作默契,每个人的分数都提高不少。曾晓颖也因此和水依婷成为朋友。
曾晓颖问水依婷为什么会选择自己,水依婷有些夸张地说:“你没发现你的口语特别纯正吗?而且你英语成绩很好诶,大家都想和你一组,我生怕抢不到你。”
时隔多年,曾晓颖想到水依婷对她说的这句话,都有流泪的冲动。她的经济条件、外貌、成绩在班上都很一般,父母对她的教育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pua,从来没有人鼓励她,响亮地说出她的优点。
水依婷是第一个。
因为这句话,她开始变得自信,大学拿到奖学金出国,辗转欧洲多国做奢侈品生意,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缩着学习的,灰扑扑的女孩。
水依婷留学的那几年,她们见过面,那时的水依婷仍然光彩照人,说起张典治,满脸的幸福。她曾经想劝水依婷和自己一同留在欧洲,但显然水依婷追求的是与她不一样的人生。
水依婷回国之后,她们疏于联系,几乎失去了彼此的消息。她也不知道水家在五年前遭遇动荡。去年回国短暂休整,她与老友见面,发现水依婷虽然还是笑得温婉,但眼中死气沉沉。
她不断问水依婷发生了什么,水依婷起初不肯说,但人只要经常接触,秘密就很难包住。她意识到水依婷的婚姻和家庭可能出了问题,再三追问之下,水依婷终于哭着向她道出原委。
她怒不可遏,水依婷却既不肯离婚,又不肯让她去找张典治。她得知水依婷精神状态堪忧,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不敢刺激水依婷,只得默默陪伴。
或许是身边有了能说话的人,或许是曾晓颖讲述的生活让人向往,去年底,水依婷难得地表达出乐观——她想要去找个工作,不让自己困在囚笼里。
“我觉得我成了高中时的她。”曾晓颖哽咽着说:“高中时是她让我自信,现在是我让她自信。她给我讲她的学生,她终于经常笑了。我,我以为再花一年,她就会变回本来的样子。”
海姝问:“你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清明节,清明节我们还一起喝过下午茶。”曾晓颖说:“她说她女儿又不愿意回家,我劝她,纯羽也有自己的生活。她像是听进去了。”
海姝问:“除了你,她还有哪些朋友?”
曾晓颖眼中又燃起怒火,“你们是想排查她和谁有矛盾?谁可能杀死她吗?我敢肯定,只有张典治。婷婷那种包子性格,能和谁结仇?只有张典治和他那些女人!”
初步调查下来,可以确定的是水依婷人际关系很简单,张典治的嫌疑最大。开完会,隋星随口说了句:“最近怎么没看到谢老弟?”
海姝顿了下,附议,“是啊,特勤有别的活儿?”
此时,谢惊屿独自站在韶光金庭的车库,打开了一张纸,纸上有一个乍看很普通的图案,是两个交错颠倒的沙漏,看上去就像它们在永不休止地旋转。但仔细看,沙漏的四个底部有着睁开和闭上的眼睛,十分诡异。
谢惊屿记得这个图案,因为它曾经出现在谢小龙的笔记本里。
第75章 粉梅(06)
06
与水依婷有重要关系的人中, 还剩下她的原生家庭成员警方没有接触过。她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伯父一家早已移民,哥哥水天翔和部分旁系在狱中服刑, 现存的水兴超市虽然没有改名, 但背后的资本已经改了姓。
由于见水天翔需要与监狱沟通,走几个流程, 海姝先去见了水天翔的前妻,也就是水依婷的嫂子。
听到水依婷的名字, 陈晶脸色顿时一白,“我跟他们家已经没有关系了。”
陈晶比水依婷大不了多少岁, 但看上去苍老许多, 五年前的动荡在她脸上留下了再也无法被抹去的痕迹。
认识水天翔之前,她只是水兴的普通员工,嫁到水家之后跟着水天翔打拼, 后来短暂地享受过几年无忧无虑的生活, 水家倒了, 她困顿过,现在在家具卖场工作。
海姝告诉她, 水依婷已经去世了。
陈晶愣住,半天才消化,干笑了两声, “那你来找我是什么意思?她哥出事时, 她来看都没看一眼。我们娘俩无依无靠时, 也没见她帮衬一下。怎么, 她死了, 倒是和我们有关了?”
海姝说:“听上去你们的关系不怎么样。”
陈晶讥讽地笑了笑,点了根烟抽上, “她怎么死的?”
“新会展中心的事,听说过吧?”
“死的是她?”
海姝点点头。
陈晶吐了口眼圈,在手机上点了几下,“4月10号晚上,那巧了,我在值班,一天一夜都在家具城,不信你去查。”
海姝在她旁边坐下,“你很有趣。”
“什么?”
“我刚说水依婷死了,还什么都没问,你就把自己当成嫌疑人了。”
陈晶顿了顿,嘴角再次浮起讽刺的笑容,“我这不是有经验吗?被你们警察找到,哪有什么好事。那什么审讯室问询室,我都记不清进过多少次。”
海姝说:“但现在你不还是个守法公民吗?”
陈晶诧异地看向海姝。
海姝说:“经侦调查过你,你的丈夫,你夫家的其他亲戚,他们现在在监狱里,而你完成问询后就被放了出来,不正好说明我们不会冤枉好人吗?”
陈晶笑了声,“小姑娘,你也挺有趣。问吧,想知道什么。”
海姝说:“水依婷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命很好的女人。你知道以前水兴的人怎么说她吗?说她是公司的小公主。人人都觉得她温柔无害,都想呵护她。只有我早就看出,她就是头懦弱的白眼狼。”
陈晶手上的烟一根接着一根,丢了满地的烟头。她认识水依婷在认识水天翔之前。那时水依婷还是高中生,经常利用课余时间到各个卖场帮忙。
老板的女儿到基层来工作,这种事情不少见。但水依婷不太一样,她不是装装样子,而是专门挑脏的重的活儿做,毫无娇柔造作的样子。一天下来,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
员工们起初很不希望她来,觉得这和领导视察是一个意思,要伺候她,增加工作量。后来逐渐发现,她是真的在帮忙,她的情绪也很能感染人。那段时间,她去哪个卖场,哪里的员工就格外打鸡血。
陈晶却看出了水依婷的本质——她是在享受被员工们当做中心。她可以受累吃苦,但是她一定得在事实上被捧着,人们因为她的到来而打起精神,那种亢奋滋润着她。
嫁到水家后,陈晶和水依婷的接触更多,切实体会到这个女人是被整个水家呵护着的。她想做的事,所有人都会竭力满足她。陈晶承认自己嫉妒她,尤其是当水天翔用一种宠女儿的语气提到她。
水依婷唯一一次和家庭发生冲突,就是执意要和张典治在一起这件事。陈晶再次觉得很不公平。水家的一儿一女都选择了社会地位远远低于自己的人,但她和水天翔交往时,没有遇到多少阻力,水家的长辈认为水天翔只要不娶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就没事,而水依婷不能嫁给一个没钱的男人,因为水依婷是要享福的。
那阵子,水家鸡飞狗跳,水依婷宁可断绝关系,也要和张典治在一起。陈晶默默看着这场好戏,然而都这样了,水天翔还惦记着他那妹妹,找人暗自帮助张典治创业,觉得张典治只要做出一番成绩,父母自然就会网开一面。后来也是水天翔在家里不断调和,水依婷和水家的关系才缓和。
“水天翔对不起很多人,包括我,包括儿子,但他没有对不起水依婷。”说到这里,陈晶有些咬牙切齿,“可现在不是有句话叫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吗?说的就是水天翔。”
水家刚出事时,事情还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钱能解决很多问题,但那时水天翔的资金无法周转。那时九衣已经发展起来,水依婷完全有能力帮助自己的娘家、亲哥。
水天翔脑子轴,死到临头还不想向水依婷求援,觉得那是拖宝贝妹妹下水。陈晶看不下去,悄悄找到水依婷,说了水家的危机。她与水依婷向来关系寡淡,那是她第一次向水依婷低头。水依婷表现得很着急,说一定会想办法。
但她非但没有等来九衣的帮助,还被水天翔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责备她不该去找水依婷。
她心中无奈又凄凉,但身在漩涡之中,就算恨水天翔的执迷不悟,也得想尽办法帮水家。
然而她的能力实在单薄,水依婷和九衣最终置身事外,她眼睁睁看着水家倒下,丈夫锒铛入狱。
“水依婷,她真是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哪怕是在尘埃落定后来看看她的侄儿呢?我们母子俩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陈晶愤恨地说:“你要问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现在知道她是什么人了吗?”
海姝驱车赶往水天翔所在的监狱,脑海中浮现着陈晶总是冷笑着的脸。水依婷的死让她感到畅快,但她与水依婷早就没有往来,基本没有作案的可能。她的儿子水静深在灰涌政法大学读书,今年大四了,即将毕业。失去丈夫后,儿子成了她最大的精神支柱。从这个层面来讲,她对水依婷动手的可能也微乎其微。
但她激烈的情绪搅动出了某条线索。海姝皱着眉,这条线索还未成型,她觉得抓住了,又好像没有抓住。
水天翔被狱警带到海姝面前,他剃着寸头,瘦削,没什么神采,眼里有几道明显的红血丝,和海姝在新闻报道里看到的水天翔已经像换了一个人。他已经知道水依婷遇害的事,沙哑着开口:“是谁?”
海姝说:“我们正在收集线索。”
水天翔苦笑:“我们水家,居然走到了这个地步。”
海姝说:“我去见过你的前妻,她跟我聊了些五年前的事。”
水天翔眼里涌现出复杂的情绪,愧疚?动容?后悔?他叹了口气,问:“他们过得还好吗?”
海姝说:“她没有带儿子来看过你?”
水天翔仰起头,看着天花板,“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们娘儿俩。”
海姝注意到,虽然陈晶说水依婷才是水天翔最重要的人,但水天翔在想到水依婷和陈晶时,反应很不一样。水依婷已经死了,他的悲伤并没有特别浓重,而水天翔对陈晶表现出的,却是更加深重的情感。
“聊聊案子吧。”海姝说:“你作为水依婷唯一的哥哥,对她的了解肯定很深,有没有可能,有人将对水兴的仇恨,转移到她的身上?”
水天翔露出自嘲的笑容,“她早就不是我们水家的人了,为什么你不怀疑是九衣、张典治的仇家对她动手?”
海姝说:“这条线我们也正在侦查。”
水天翔点点头,“水兴的对手可不会恨她,搞垮水兴,她也出了一份力。”
“嗯?”
“既然你去见过我妻……我的前妻,她应该跟你说过找水依婷要钱的事吧?”
海姝忽然发现,陈晶似乎并没有完全了解水天翔。
“我是个虚伪的人,这一点我也是坐了这么多年牢才体会到。”水天翔缓缓说,当年得知陈晶找水依婷帮忙,他非常愤怒,但他内心深处渴望得到水依婷的帮助,他根本没有明确告诉水依婷自己不需要资金、张典治的人脉,他在默默地等待,并且相信那么疼爱的妹妹一定会帮自己。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等到。水依婷和九衣对他见死不救。也许是因为没有脸面,水依婷一次都没有来看望过她。
五年前他沉浸在事业失败、家族土崩瓦解的精神困局中,几乎没有余力为水依婷的背弃感到悲伤。这些年他越是平静,越是清醒。回想起陈晶凄凉的眼神,他明白自己确实是养了一条白眼狼。她这个妹妹,得到了水家的所有关爱,却在水家遭难的时候隐身而去。
从狱警口中得知水依婷去世,血脉的牵动让他短暂地悲痛,但也仅此而已了。
海姝听完,沉默了会儿,“所以你对水依婷是有恨的。”
水天翔苦笑,“我恨她那个丈夫更多,但你也知道,我现在不可能对他做什么。”
海姝离开之前,水天翔最后说:“你们不用在水家的对手身上耗费时间,最不可能杀她的就是他们。”
水依婷案和赵雨梦失踪案的调查同时推进,凶手的作案工具虽然已经确定,但是九衣方面迟迟无法确定围巾、配饰是在哪个环节丢失。
隋星在过了一遍水依婷的人际关系后,注意力转移到赵雨梦身上。但围绕赵雨梦,刑侦一队内部有些分歧。
一种声音认为,张典治婚内出轨赵雨梦,水依婷是最大的绊脚石,张和赵合谋杀死水依婷的可能性非常大,并且不在场证明不充分。假设凶手是他们,赵雨梦的失踪就很可能是提前跑路,是张典治安排的,此时赵雨梦就是加害者,而不是被害者。
另一种声音认为,赵雨梦已经遇害了,张典治是头号嫌疑人。张典治和赵雨梦虽然是情人关系,但张典治这种唯利是图的商人,会和小三联合起来杀原配吗?张典治大概率做不到这一步。但如果赵雨梦步步紧逼呢,甚至以什么把柄要挟呢?那死的也许就是她自己。她的失踪太蹊跷了,最后见到他的是张典治,警方得到的是张典治的一面之词。
第一种思路最大的矛盾就是张典治为什么要安排赵雨梦先行逃离?这不是会让警方更快注意到她吗?或者说他本就希望警方注意到她,以便将她作为嫌疑人?一个死去的人往往是背锅侠。
这就与第二种思路接上了。但赵雨梦的失踪和水依婷的死都是在10号晚上,短短几小时,张典治是怎么做到的?
开会时队员们激烈争论,因为一旦在这个问题上走了错路,就势必影响后续侦查。错误当然可以纠正,但时间耽误了,也许重要的线索就流失了。
最后还是海姝拍板,将赵雨梦当做被害人来调查,至于凶手是不是张典治,暂不下结论。
赵雨梦的交友圈比水依婷更广,她当模特时很敬业,也从未提出无理的要求,在九衣的人缘不错。女人们空闲时聚在一起聊天,都说赵雨梦身上有种外国模特的气质,很放得开。赵雨梦笑笑,说经常看看外国模特走秀。有人说赵雨梦起色好,问她经常喝的是什么美容茶。赵雨梦将盖子打开,拿给大家一闻,浓重的中药味差点熏得一个模特吐出来。
“你没事就抱着中药喝啊?”模特开玩笑道:“难怪你皮肤这么好。”
赵雨梦解释:“我要是没病,成天喝这个干什么?美容我不知道去做医美啊?”
“病?你这么健康,能有什么病?”
“嗐,大姨妈不来呗。”
赵雨梦经期不稳定这事,吴佳琪也证实了,“梦姐以前经常在家里熬药,一次熬一周的,分别装在小瓶子里,我也帮她熬过。”
吴佳琪自己也有点内分泌问题,一直拖着没管,赵雨梦知道后,便带她一块儿去看中医。
隋星导航到了陈湾区一个拥挤的批发市场,即便下午是小贩们比较闲的时间,路上还是十分拥挤嘈杂。
车开不进去,隋星只得把车停在外面,挤在人群中往里走。这个批发市场规模很大,名义上批发蔬菜水果、服装、五金,但其实做什么生意的都有,按摩店、洗脚店、大排档、宠物店、假古董店……犯法的不犯法的,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不少。
赵雨梦经常去的中医诊所也在这里。
诊所的名字取得很随意,在批发市场里,就叫市场诊所。
隋星到的时候,诊所里人不少,都是老年人,看诊的有两个老中医,抓药的则是个年轻人。他瘦而高,眼ЅℰℕᏇᎯℕ神疲惫,但轮廓凌厉,组合在一起有种颓废的美感。
隋星中学时就喜欢颓废挂的明星,现在不追星了,看到相似质感的素人,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等到患者们都走了,隋星才说明来意。老中医面面相觑,都说对赵雨梦没有印象。
“是我给她开的药。”颓废男突然开口,视线也平静地扫向隋星,“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
他的声音低沉,但并非是那种厚重的低沉,反而像飘在云朵上,轻轻的,风一样抓不住。隋星一个一线刑警,阅人无数,却头一次在侦查中在一个人身上感到一种有别于案子本身的兴趣。她盯着男人看这会儿,直到对方走过来,才猛然回过神。
男人脖子上挂着工作证,写着“萧竞”,隋星觉得这名字,尤其是这姓有点熟悉,但一时没想起来,“萧医生。”
萧竞点头,将随星领到一间空着的房间,“进来说吧,外面一会儿有患者来。”
中医诊所的空气中充斥着中药的味道,却不像熬出来那样刺鼻。隋星问:“赵雨梦来这儿看病看了多久了?”
萧竞倒了一杯茶水,“断断续续来了三年吧。”
“她主要看的是……”
“内分泌。她很为这个问题苦恼,来我们这儿之前,已经尝试过不少西医疗法。”
赵雨梦的经期混乱是天生的,据她说,从初中开始,她就没正常过,但以前不懂,也没钱没精力去治疗。工作稳定之后,才了解到她这样的,今后很可能生不出孩子。于是她开始寻找解决的办法,吃西医的激素药固然有效,但一旦停药,过不了多久,内分泌就又混乱了。
三年前,赵雨梦在网上和其他患者交流,得知有人在批发市场的市场诊所治好了病,便慕名而来。
“她要找的其实是我师父,但他老人家已经不出诊了。”萧竞说,他的师父是他家人的故交,帮他开了这诊所,他跟着师父学习,等于是继承了诊所,其他的老中医都是他请来的。
赵雨梦见给自己看病的是个年轻人,有些抵触情绪,但大约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她带了半个月的药回去。
看她那不满的样子,萧竞不指望她会再来。但半个月之后,赵雨梦又出现了,脸上容光焕发,说喝了中药之后,睡得比以前好了,以前拍摄一天感到气都提不上来,现在还能回去做个简单的晚餐。
这之后,赵雨梦就成了诊所的常客。萧竞花了一年的时间,基本上治好了她的病,但也告诉她,生活不规律会导致激素变化,病情反复在客观上来说是不可避免的。赵雨梦很高兴,常年受内分泌折磨,能够有一段时间的安宁对她来说已经很好了。
赵雨梦介绍过熟人来,但亲自带来的只有吴佳琪。吴佳琪不像赵雨梦那样有耐心,看过两次后就放弃了。倒是赵雨梦,时不时来拿一些滋补的药材。
隋星说:“赵雨梦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萧竞翻了会儿出诊记录,“3月20号,她的内分泌问题又出现了,已经连续来看了三个月。”
“那她下一次该什么时候来?”
“药差不多4月5号就会吃完,但她一直没来。”
医生并不会催促患者上门,很多患者吃药吃到一半就放弃,这种事情萧竞见得太多了,加上赵雨梦以前也有延迟就诊的情况,萧竞并没太在意。
“她这个人,对同性很热心。”萧竞说:“我看得出她很热衷帮女性,她是个好人。”
这是隋星第二次听到别人强调赵雨梦对女性的帮助,上一个这么说的是吴佳琪。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赵雨梦的照片,一双手将这幅照片撕裂成两半。一半的赵雨梦是个小三,和水依婷抢男人,另一半的赵雨梦对萍水相逢的吴佳琪慷慨相助。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赵雨梦?
“你抵触中医吗?”萧竞问。
隋星对这个问题很是意外,“啊?”
萧竞说:“不抵触的话,我可以给你开个调理气血的单子,你看上去很累。”
隋星还愣着,“啊?”
萧竞说:“不要钱,药你也不必在我这里买。”
隋星终于反应过来了,“我不抵触,哎最近太忙了,我是觉得很累……谢谢你啊,我看看是哪些药……”
离开市场诊所,隋星回到车上,看着副驾上放着的口袋,后知后觉地摸了下滚烫的脸。
现在当医生的都这么会推销了吗?她是怎么就脑袋一热直接在诊所里开了这么多中药?四百多块钱呢!
海姝一到办公室,就闻到浓烈的药材味,隋星正坐在电脑前发呆,桌上就放着小山似的中药。
“星星?”海姝说:“生病了?”
隋星把去市场诊所的事说了,海姝忍俊不禁,“你是看人家长得好看,才开的药吧?”
隋星也不争辩,“我回去熬了分你一半,你比我更累。”
海姝忙挥手后退,“我不要,我吃不了苦。”
隋星看到她后面的人,想要提醒已经来不及了。海姝脚跟踩到了什么东西,后背也抵着了,心想还不到墙壁吧,回头一看,与谢惊屿四目相对。
海姝愣了下,谢惊屿笑道:“海队长,我今天刚刷的鞋。”
海姝低头,只见谢惊屿穿了双酷炫的桃粉运动鞋,确实刷得闪闪亮亮的,和枝头正挂着的桃花一样醒目。
只是,谢惊屿一个特勤,这是什么癖好?当自己还是美猴王啊?
海姝无语地挪开脚,“啊,抱歉了。”
谢惊屿大度地摆摆手,“下次注意。我们特勤的脚是很值钱的。”
“……”海姝就见不得他这欠欠的模样,果断伸出脚,“要不你踩回来?”
谢惊屿还真低头观察起来,“你这个吧,没刷干净,不能等价交换。”
海姝到处走访,穿的是最方便的板鞋,没时间刷,当然不像谢惊屿的桃粉那样一尘不染。
两人就鞋子扯起皮来,隋星听了半天,打岔道:“你俩加起来五十多了吧?”
海姝咳了声,问:“你今天怎么来了?”
谢惊屿挑了下眉,“当然是来协助你们调查的,水依婷那个女儿张纯羽,我查到点东西。”
第76章 粉梅(07)
07
张纯羽清明节期间去了哪里, 对刑侦一队来说是个既重要,又不那么重要的问题。这个时间点水依婷和赵雨梦都没有出事,按理说警方根本不用去核实她当时的动向。但她对水依婷的仇恨过于明显, 并且不肯说明去向, 连她的好姐妹都不知道她去干了什么,这着实古怪。然而海姝一时分不出那么多人手, 只能暂时放着,没想到谢惊屿神出鬼没, 送上了答案。
“这里。”谢惊屿在笔记本显示屏上点了点,“她带着春游的装备, 去的居然是一家养老院。”
视频上的养老院叫做四季养老院, 坐落在工厂迁移走的老巷子里,很不起眼,附近是菜市场、社区活动中心, 环境比较嘈杂。
4月4号中午, 张纯羽出现在养老院东边街道的公共监控中, 她打扮得比在学校时普通得多,像个邻家女孩。进入养老院之前, 她到菜市场买了一个水果篮。
养老院的门卫和她打招呼,似乎认识她很久了。
当天,监控没有拍到她离开。5号上午, 她才从进去的门里出来。
海姝略感惊讶, “她一个女孩, 在养老院里过夜?”
谢惊屿说:“我跟养老院里的护工打听她, 你猜他们怎么说?”
海姝皱着眉, 摇了摇头。
灰涌市这样的大城市,老年人一年比一年多, 养老机构也逐年增长,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住得起电视里那些高质量养老院,绝大多数普通人老了,家里无法照顾的话,去的都是四季养老院这种凑合着活的地方。
四季养老院的房子是在厂房的基础上改建的,那些房子的年龄就跟老人们的年龄差不多。谢惊屿站在门口,就嗅到了一股风烛残年的味道。
工作日的下午,养老院没有任何活动,有的老人在院子里晒太阳,大部分在房间睡午觉。护工们利用这时间干些洗涤的活儿。
谢惊屿的到来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像他这样打扮得体的青年,来养老院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家里有老人需要照顾,来考察下各个养老院的条件,一是想做好事,捐钱的同时给自己避税。不管哪一种,都是护工们欢迎的。
赵护工迎上来,“先生,有什么事吗?”
“我听说你们这儿经常有活动,给老人解闷,所以过来看看。”谢惊屿没有立即表明身份,“今天怎么没有?”
赵护工听他这么一说,默认他是打算送老人来,“活动是有的啊,不过工作日一般没有,志愿者也要工作学习的嘛。你周五六日来,就能看到了。”
谢惊屿笑了笑,“大概有哪些呢?”
赵护工眼珠子在谢惊屿身上一通转,他穿的是衬衣西裤,紧实的肌肉被布料遮掩住,只显身材好,不显多少力量。护工和什么样的人都打过交道,觉得他就是那种事业小成,肯花时间和金钱健身的人,这单业务挺好做的。
于是说:“我们和很多小学中学、福利机构、公司都有合作的,周末会有孩子过来陪老人家,唱歌跳舞表演节目什么的,还有会书法国画京剧等等的老师,来搞个移动老年大学。这些都是不花钱的,我们很划算的。”
谢惊屿点点头,“大学生会过来吗?”
赵护工愣了下,“你是想请大学生吗?大学生我们也有,不过他们不是每周都来的,时间比较自由。”
谢惊屿拿出张纯羽的照片,“她经常来吗?”
赵护工这才警惕起来,狐疑地打量谢惊屿,“你,你是来干什么的?”
得知谢惊屿是市局的人,赵护工顿时泄气了,拍着大腿说:“诶你不早说,我还以为你来给我创收呢!”
谢惊屿觉得这人挺幽默的,不少人见到警方人员会紧张,赵护工不仅不紧张,还能和他开玩笑,似乎是个挺能说的人。
谢惊屿问:“张纯羽也是你们这儿的志愿者?”
赵护工好奇道:“咋啦,她出啥事了?”
谢惊屿笑眯眯地说:“警方的秘密知道多了恐怕不好。”
赵护工被他这笑搞得一哆嗦,抹了抹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怎么还恐吓老百姓呢真是……张纯羽我知道,她确实来过挺多次,但她和一般的志愿者不同。”
谢惊屿说:“哦?哪里不同?”
赵护工有些犹豫,“她……她主要是来看一个老人,其他的她也不看。”
“一个老人?是谁?”
“孔老头儿,两人亲得噢,像爷孙俩似的。”
赵护工说的孔老头儿大名孔平远,七十多岁,独自住一间房,住进四季养老院的时间比赵护工来工作的时间都长,从来没有亲人来看他。
谢惊屿推开孔老头儿的房门,一股异样的香气扑面而来。赵护工低声说,这是孔老头儿的喜好,嫌空气不好闻,买来各种稀奇古怪的香,在屋里熏。他不影响别人,院长也不说他什么。
这间屋向阳,光照条件很好,孔老头儿正坐在躺椅上,干瘦,头发稀疏,松弛褶皱的皮肤像鸡皮,眼睛不知是睁着还是没睁,坠下来的眼皮挡住了浑浊的眼珠。
赵护工喊道:“孔老爷子,还在睡吗?来客人了!”
孔老头儿缓慢地动了动脖子,转向谢惊屿,嘿嘿笑了两声。
长期与耳背的老人打交道,赵护工嗓门大得吓人,“他想问你,张纯羽每次来看你,你们都聊些什么?”
孔老头儿咿咿呀呀说了半天,赵护工翻了个白眼,冲谢惊屿道:“脑子不好使,他一直就这样,我也不知道张纯羽为啥和他亲近。真是孙女儿,这么亲近我还理解,可根本不是。”
谢惊屿走到孔老头儿跟前,蹲下,近距离地看着他的眼睛,“老人家,你的家人呢?”
孔老头儿一副痴傻样,茫然地摇头。
问是问不出个结果了,谢惊屿在房间里踱步。孔老头儿的这间房在四季养老院来说,算得上条件不错的房间了。但和很多老人家的住所相似,这里也堆着很多东西,显得十分凌乱。桌上放着香炉、铜钱、神像、叫不出名字更辨不出真伪的古董。
谢惊屿拿起一个古印章仔细端详,赵护工不屑地说:“这都是假的,他还能出去走动时买的,被人骗了。”
孔老头儿忽然一踹脚凳,喉咙发出不满的声音。
赵护工啧啧笑,背过身和谢惊屿说:“这老头儿,说他坏话他就有反应。”
离开孔老头儿的房间,谢惊屿问:“他的家人真的从来没看望过他?”
赵护工找来资历更老一些的护工,都说没见过。
“那他的生活费看护费从哪里来?”谢惊屿又问。
赵护工笑道:“他卡里有钱,他家里的人直接打到卡上。嗐,他们家怪是怪,但钱从来不少,我们当然乐意照顾。”
谢惊屿暂时没有权限调查更多,调取养老院的监控之后就回来了。
隋星听完感到不可思议,“张纯羽那么傲的一个人,连自己爸妈都恨,居然会经常去看一个不认识的老头儿?这老头儿还神志不清?她哪来的耐心?”
海姝点点头,“她刻意隐瞒去四季养老院的事,而且不仅是对我们隐瞒,她连好友都没说。普通志愿者不至于这样。”
隋星双手撑在桌上,“这水依婷周围的人一个赛一个奇怪,关键我们现在还没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去调查张纯羽和这个孔老头儿。”
谢惊屿没参与讨论,在办公室转了一圈,然后顺走了海姝的白桃果冻。
海姝盯着他,眼神却不像是看一个明目张胆作案的盗贼,多了一丝探寻。
隋星碰碰海姝,“想什么呢?”
海姝清了下嗓子,“我去见过水天翔和陈晶之后,多了条思路,但想法还比较粗糙。”
隋星说:“说来听听。”
谢惊屿也抛着果冻走过来,“我也听听。”
“站在陈晶的角度,水天翔至今还是个‘扶妹魔’,但其实水天翔对水依婷的感情很复杂,坐了多年牢,以前的亲情基本荡然无存,他恨妹妹一家没有在自己困顿时伸出援手。”海姝一边整理思路一边说,因此语速比较慢,调子也比平常温和。
谢惊屿把玩果冻的手指微微顿了下。
“我们不是讨论过张典治两次作案的可能性吗?从时间上来说,可能性很低。凶手使用九衣围巾的目的是什么?让我们第一时间怀疑九衣,一查九衣,就能查到张典治和水依婷分居。”海姝接着说:“什么人既想要杀死水依婷,又想让张典治陷入麻烦?水家当年的仇家。水兴垮了,水家除了水依婷仍旧过着风光富足的生活,其他人不是蹲号子就是生活水平降级。她成了被竖起来的靶子。”
隋星思索道:“这的确是我们还没有排查的线。”
“水天翔让我不必在这里耗费时间。”海姝说:“我后来一想,觉得有道理。水兴霸占灰涌市市场这么多年,仇家、竞争对手肯定不少,但水兴出事时,水依婷袖手旁观。如果水依婷拉她哥一把,水兴可能不至于这样。”
隋星眸子一亮,“你的意思是,水兴的人,更可能对水依婷动手?”
海姝谨慎地点头,“水天翔曾经非常疼爱水依婷,爱与恨冲突,抵消,他不至于想要对水依婷做什么。得知水依婷遇害,他也有几分失落。但其他人呢?他们和水依婷就没有那么多骨肉亲情了。他们可能恨水依婷,也恨张典治。”
隋星很有行动力,“我这就想办法调查。”
谢惊屿旁听完了,也要走,海姝却说:“谢老弟,你等一下。”
谢老弟:“叫谁老弟呢?”
海姝笑了声,“谢哥,您老先坐。”
谢哥:“……”
海姝走到门边,把门关上,回来双手往谢惊屿椅子的扶手上一撑。谢惊屿顿时贴近椅背,“干嘛干嘛?办公室霸凌?”
海姝站直,“谢哥,没你这样给线索的,给一半藏一半,我既要分心调查这些线索,又要因为关键信息缺失而耽误时间。你这是帮我,还是添乱啊?”
谢惊屿脸上的轻佻玩味消失了,一双黑沉的眼睛直视海姝瞳底。
海姝说:“我刚在想,这案子线索繁杂凌乱,你为什么偏偏会去查张纯羽,还查到了四季养老院?”
办公室安静下来,傍晚的金光从窗户照入,扬起细小的尘埃。
须臾,谢惊屿笑了声,“一开始你就觉得不对吗?”
海姝说:“我反应没那么快,还是得琢磨个三五秒的。”
谢惊屿无奈地搓了下耳垂,“既然瞒不下去,那我就只好招了。那天你去斯蒂云时,我也去了。”
海姝诧异,“我怎么不知道?你跟踪我?”
“啧,话怎么这么难听呢?”谢惊屿道:“谁说想吃香菇鸡来着?我那天搞到了一只土鸡,想叫你去我家吃,来你们这儿一看,温老师说你去斯蒂云了。”
海姝说:“所以你到斯蒂云找我?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谢惊屿又开始抛果冻,“是啊,我怎么不给你打电话呢?”
海姝一把将果冻抢回来。
谢惊屿说:“我那会儿可能在想,我得制造一场偶遇。”
海姝瞥谢惊屿一眼,“但我那天晚上怎么没吃到香菇鸡。”
谢惊屿声音略微沉下去,“因为在看到张纯羽的手链后,我顾不上这事了。”
“手链?”海姝想起张纯羽身上丁零当啷的饰品,单是手链,她就起码戴了四条。一般的高中不会允许学生这样,但斯蒂云是国际学校,里面的大多数女生打扮得都比同龄女生成熟。
谢惊屿坐下,拿过一张纸,迅速画画。半分钟后,一对交叉的沙漏出现在纸上,一双眼睛睁开,但空茫无焦距,一双眼睛闭着,像是死人合上的双目。
海姝一看就想起来了,“这是张纯羽戴的手链?”
谢惊屿说:“看来我画技不错。”
“这手链有什么问题吗?”海姝问。
谢惊屿的回答却出乎意料,“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但当我看到张纯羽的手链时,我就知道我必须查下去。”
海姝还想追问,但谢惊屿已经往下说了。
在斯蒂云国际中学读书的,无一例外全是富人,他们来往学校与家,坐的几乎都是自家的车,偶尔自家的车来不了,那就打车。但斯蒂云在市区的边上,很偏僻,而这里的学生打车需求很少,所以开过来的出租车也很少。
4月4号中午,离海来一公里远的公交车站监控,拍到了张纯羽。她一个吃穿用度都很奢侈的富家女,步行一公里去坐公交本来就很奇怪了,上车后她竟然没用电子支付,而是投了两块钱。
谢惊屿利用市局临时证件的便利,在公交公司查到张纯羽在黄鹂三路下车,此后去向不明。
黄鹂三路——也就是四季养老院所在的片区——居住着的几乎都是中下等收入群体,老年人特别多,娱乐场所只有网吧台球室这种几乎已经被时代淘汰的地方。张纯羽和这里简直格格不入。
谢惊屿在黄鹂三路转了两天,这边监控倒是不少,但他没有理由让相关部门配合他,于是只能用张纯羽的照片来询问。
要说黄鹂三路哪里有稍微吸引人的地方,那就是地下通道里的古玩店。摊子上永远聚集着一群人,古玩琳琅满目,一百件里有一件真的就不错了。
谢惊屿就是在一家古玩店打听到,张纯羽经常来这里,但从来不买,只是看,只是听别人讲。
干这个的,嘴皮子都利索,讲起一件器物的来龙去脉,能扯个三天三夜。张纯羽听够了就走,像是打发时间,过阵子又来。
像她这样的客人,古玩店本来是不欢迎的。但她是个高中女生,长得又漂亮,在一众乌漆嘛黑的大老爷们儿中异常养眼,所以她一来,大家还挺欢迎。
店主们对张纯羽也很好奇,其中不乏有人怀着龌龊的心思,跟着张纯羽说些荤话。一来二去,便有人看到张纯羽去四季养老院,猜测她家的长辈就住在里面,她来看长辈,才顺道来看看古玩。
“我就是这么找过去的。”谢惊屿道:“确定地方后拷到的监控你也看到了。接下去就是你们刑侦一队的活儿,她和孔老头儿有什么关系?孔老头儿为什么长期住在四季养老院?”
海姝低着头沉思,不久说:“你还是没说清楚这个图案。它一定很特殊,不然你不会在张纯羽身上耗费那么多精力。”
谢惊屿说:“所以我说,审张纯羽是你们的活儿,我也很想知道这个图案到底有什么意义。”
海姝拧眉看着谢惊屿。此时的谢惊屿和平时有些不同,不再懒散地笑着,漆黑的眼中泛出一丝孤独和偏执。但这样的谢惊屿恰好是她曾经熟悉的。
小宇,在碗渡街动不动就生气黑脸的小宇,就总是这样。
海姝说:“我会用这条线索去试探张纯羽,你说得没错,这的确是刑侦一队的工作。但是,和碗渡街有关的事,你不应该瞒着我。我和你一样,都经历了那个夏天。”
谢惊屿倏然看向她,眉宇间浮出一丝不确定,“你……”
海姝说:“能让你突然变得神经质,我猜,这个图案和当年的事有关。”
谢惊屿沉默。
海姝走到他面前,抬起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谢谢你的线索。我自己来找真相。”
谢惊屿站在原地,看着海姝离开办公室的背景,片刻后抓住额发,用力地往后捋了下。夕阳剩下的光落在他的眼里,很快被深沉的雾色所吞噬。
第77章 粉梅(08)
08
“你又来找我干什么?”张纯羽拿着电子烟, 一幅小太妹的模样,“行行好大姐,别来影响我学习好吗?这是学校!”
海姝手臂一挥, 轻描淡写地夺过电子烟, “你也知道这是学校啊?斯蒂云的校规允许学生抽烟?”
“你!”张纯羽扑过来抢,海姝却灵活地一避, 趁势抓住她的手腕,看清了她戴着的手链。
这手链乍一看很容易以为是什么佛珠串, 现在玩佛珠串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仿佛成了什么流行。但仔细观察, 的确是谢惊屿所画的有四个眼睛的交叉沙漏。沙漏支棱出的地方虽然不锋利, 但贴着皮肤终归不那么舒服。
“这是什么?”海姝问。
张纯羽像是被踩住了尾巴,尖叫起来,“放开我!要你管?啊——”
海姝不放, “你和四季养老院的孔平远老人是什么关系?”
张纯羽定住了, 愕然地瞪大双眼, “你,你说什么?”
海姝说:“我上次问你清明节期间去了哪里, 你说不出。你以为不说,我们就不会查?你那天乘公交去了四季养老院,还在里面住了一晚上。我们已经向养老院核实过, 那不是你第一次去。张纯羽, 你去干什么?”
张纯羽大叫, 海姝说:“嘘, 你千万别编一个什么你去慰问老人的借口。你母亲虽然已经遇害, 但你父亲建在,你希望我直接去问他吗?”
张纯羽不叫了, 愤恨地瞪着海姝,“对,我妈死了!你不去查是谁杀了她,跑来刁难我?我清明节去了哪里,我和孔爷爷是什么关系,和她死没死有关吗?”
“孔爷爷?”海姝说:“你是这么叫孔平远的?我听说你很喜欢听人讲古玩的故事,他也给你讲吗?”
张纯羽又急又害怕,她渐渐发现自己对这个女警察毫无办法,恐吓撒泼装傻都没有用,她的眼睛永远都那么平静,像湖水一样。
海姝再次逼近,“你知道你最让我在意的是什么吗?你说,是你弄死了水依婷。有这一句话,我就不可能将你当成单纯的被害人家属来对待。”
张纯羽眼睛颤动,脸都吓白了,用力推海姝,“我说还不行吗?那个人根本不是我妈!是我把她杀了!我不后悔!”
张纯羽这话海姝一时没反应过来,“水依婷不是你妈?”
张纯羽直喘粗气,汗水连连,眼睛竟然也红了,“水依婷是我妈,但她不是,她不是!”
张纯羽精神状态堪忧,像是毒.瘾发作,海姝将她带回市局,立即找到温叙。
温叙也疑惑了,找到上次做的DNA比对结果,“没错啊,她和水依婷是母女关系。”
海姝联想到张纯羽那狂乱的眼神,“那就是她自己的问题。温老师,麻烦给张纯羽做个血液化验。”
张纯羽缩在椅子上,披头散发,海姝在她对面坐下。等了片刻,她停止抖动,视线穿过头发,冷森森地射向海姝。
海姝说:“冷静下来了吗?”
张纯羽抓了把头发,“你想听什么?”
海姝说:“你是故事台吗?我还能点播?张纯羽,你说你们不是母子,但是你们的DNA显示,她就是你的母亲。”
张纯羽发出一声细而长的抽气声,“她抢了我妈妈的身体,她死了,我妈妈才能回来!”
海姝不仅皱眉,继续问:“那她是谁?”
张纯羽却像个小女孩一般,无助地哭了起来,“妈妈,妈妈回来……”
在张纯羽的记忆里,水依婷是她最熟悉的依靠。她一出生,就拥有富足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唯一的缺陷大约是,爸爸忙于工作,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她们母女。
妈妈当年也要工作,每天都打扮得又香又美出门,亲自开车送她上学,一有空就下厨做她喜欢的饭菜。她的所有漂亮衣服都是妈妈带她去逛街买来的。
时常有陌生人对她们投来羡慕的目光,她对水依婷说:“妈妈,她们羡慕我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妈妈。”
水依婷却笑道:“他们是羡慕我有这么乖的女儿。”
童年的时光仿佛流淌的蜜,她徜徉其中,以为幸福永远不会消逝。但六年多以前,一切开始朝着她不明白的方向发展而去。
爸爸变得更不爱回家了,即便在家,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和妈妈说说笑笑。妈妈脸上经常挂着愁容,还老是走神。她小心地来到妈妈身边,问:“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也要半天才能反应过来,看她时眼里不再有温柔的笑意。
从那时起,她就觉得妈妈变了。但她还太小,不明白这种改变意味着什么。
接着就是水兴的巨变,妈妈和爸爸一见面就争执,妈妈想要拿九衣去帮助舅舅,爸爸拒不同意。他们从公司吵到家里,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
水兴没有得救,家里几乎看不到爸爸的身影了。不久,妈妈不再去上班,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那个香香的妈妈不见了,水依婷开始不修边幅,穿着睡衣在别墅里走来走去。
她感到害怕,这样的妈妈太像她在电影里看到的女鬼。
女鬼看到了学孔雀舞的她,眼里迸发出金光。她被女鬼捉住,送进舞蹈班,送到名师的家中,她的玩乐房被改造成了练舞房,女鬼逼她在里面没日没夜地跳舞。
她曾经很喜欢跳舞,每次看到别人跳孔雀舞,她都会跟着跳两段。但现在她痛恨跳舞,跳舞是女鬼施加在她身上的诅咒。
长大几岁后,她对水依婷的抗拒渐渐变成了仇恨,这个女人在她心中变得一无是处,难怪张典治会抛弃她。
她本来可以入读普通的公立高中,虽然家中富有,但她并不想去挤满富二代的私立国际学校。可水依婷打听到斯蒂云的老板桑切斯是个艺术家,不仅开设了斯蒂云,那赫赫有名的金声中心也是他的资产,学校因此极度重视对学生艺术的培养,有顶尖的舞蹈老师、绘画老师、声乐老师……于是将她送到了斯蒂云。
那一刻她对水依婷彻底失望了,唯一庆幸的是,斯蒂云实行半封闭管理,学生如果没有特殊原因,都得住在学校。她不用再每天面对水依婷了。
但水依婷对她的纠缠没有结束,时不时就给她打电话,查她在学校干什么。周末要求她必须回家,时常亲自来接。她用最尖酸刻薄的言辞讽刺水依婷,“你是寄生虫吗?你没有自己的生活吗?你怎么不去操心下张典治?数数他找了几个女人?”
水依婷的表情变得扭曲,更像一个女鬼了。而她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感到充满恶意的畅快。
斯蒂云国际学校的生活在外界看来丰富多彩,但在她眼中却是乏善可陈。同学热衷攀比,脑袋空得能灌进去一吨水。校长老师们鼓吹艺术,经常组织学生去“前卫”的金声中心参观。但艺术到底是什么?稀奇古怪就叫艺术吗?那叫吃饱了撑的。
没有人是她的知己,女鬼夺走了她温柔善解人意的妈妈。
两年前,她穷极无聊,翘课游荡时在黄鹂三路的地下通道撞到了新鲜事。整条地下通道都是做古玩生意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衣衫不整,粗矿野蛮,说些她听不懂的行话,阴阳怪气地吵架。
这是和她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景象,没有虚伪的艺术,没有虚假的精致,人们将腐烂的一面在地下堂而皇之地摆出来,就像那些久远的器物,生着令人浮想联翩的锈。
她在那儿听了一下午故事,有器物的,有人的。忽然觉得生活也不是那么无聊。
一有机会,她就会上这儿来。但这是她的秘密,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哪怕是斯蒂云那些貌似与她关系不错的朋友。
小贩们有的认得她了,想赚她的钱,朝她狡猾地露出一口黄牙。但她不可能买古玩回去,因为会被发现。她也不想带其中一样,或者几样回去。
这里才是它们的天地,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春秋的人不可能和汉唐的人把酒言欢,但春秋的剑可以和汉唐的盏叮叮当当掉进一个大麻袋。
买走它们,它们不就变得孤单了?像她一样。
去年夏天,她又去黄鹂三路,但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因为她遇到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老人也在地下通道看古玩,时不时和小贩聊两句。她好奇,走过去听,发现他们聊的是甲骨文。甲骨文在古代多用于祭祀占卜,越是神秘,她越是感兴趣。听了会儿,小贩发现老人并没有买的意思,顿时没了谈性。老人呵呵笑了两声,往地下通道的另一侧走去。
她跟上,老人转过来,“小姑娘,你跟着我干什么?”
她说:“你刚才还没讲完呢。”
老人和蔼地笑笑,一边继续与她说,一边向四季养老院走去。她才知道,老人叫孔平远,在这里已经住了很多年了。
她感到与老人一见如故,很有缘分,老人房间里有股沁人心扉的香味,还有许多书籍、小古玩。在地下通道,她不敢随便拿起器物,因为小贩们总是盯着她。但在老人这里,她就像是主人,能够放心地观察它们。
老人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差,清醒的时候给她讲历史,古今中外的都讲,她最感兴趣的是西亚那一块儿的故事。老人不清醒的时候也很好玩,更被附身了似的。
这个念头一出现,连她自己都怔住了,但继而有了新的想法。
“爷爷,我跟你讲件事。”
那天,老人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她一边玩着香,一边说水依婷像个女鬼。老人听完先是沉默,不久用陌生而沙哑的声音说:“她不是你妈妈,你妈妈被她害死了。”
她大惊,“她是谁?她为什么要害死我妈?我妈现在在哪里?”
老人说得颠三倒四,但她听明白了——要让那个东西死去,妈妈才会回来。
可那个东西怎么才会死去?
今年,老人给了她一个手链,叮嘱她时常戴着,尤其是在见水依婷时。她端详手链,手链是交叉的沙漏,还有古怪的眼睛,看上去能转动似的,但其实是错觉。她问这手链有什么作用,老人却神秘地沉默下去。
她自个儿琢磨,这或许就是驱邪的神物,会让水依婷害怕,会引导水依婷走向绝路。
对,一定是这样,那两只睁着的眼睛她看久了都会觉得不舒服。
清明节之前,水依婷来斯蒂云,非要接她回去。她当然不肯,拉扯时,她的手链在水依婷右臂划了一下。水依婷的表情顿时变得痛苦。
那一刻,她感到莫名兴奋,就像剑终于扎在了恶魔身上。
她本来已经与同学而说好,放假去山里踏青,但因为这个插曲,她打算去四季养老院。
养老院的护工都与她很熟悉了,说孔平远最近情况不太好。她来到孔平远面前,诉述前一天发生的事。孔平远像是一块即将沉入海底的腐木,但正因为此,他的话更有神性。
“孩子,你做得很好,沙漏伤害了它,它就要消失了。”
她迫不及待地问:“那妈妈会回来吗?”
老人合上双眼,没有作答。
她有些心神不宁,悄悄跑回韶光金庭,看到水依婷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还打扮得风风光光地出门。她跟在水依婷后面,看到她去见曾晓颖。
她知道这个女人,是水依婷的好姐妹。她倒是没有因为水依婷而迁怒曾晓颖,相反,曾晓颖是她想要成为的那类女人——独立、自信,在国外打拼出了自己的事业。
那天已经很晚,她不想回学校,住酒店又会留下记录,说不定会被水依婷查到,她便返回养老院,住在单独的客房里。直到她离开,孔平远也没再和她说一句话。她有种预感,孔平远就要去另一个世界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水依婷竟然死在前头。
张纯羽的汗水大滴大滴落下,脸色变得极其惨白,像是被魇住了。海姝看着她的手腕,她正无意识地抓扯着手链,手链在她的皮肤上刮出刺目的红痕。
温叙带着检验报告走来,张纯羽并未吸.毒。“但她精神很不正常,我建议给她做一个精神鉴定。”
海姝将装在物证袋里的手链交给温叙,“温老师,你以前见过这东西吗?”
温叙看了看,叹气,“我虽然也能当半个痕检师用,但更专业的,还是得靠程危。”
海姝下楼,在走廊上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谢惊屿靠在墙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78章 粉梅(09)
09
海姝走过去, 谢惊屿向她看来,唇角轻轻牵了牵。
“怎么在这儿?”她没话找话。
谢惊屿站直,“想打听下我的线索有没有用。”
海姝笑了声, “有用, 张纯羽觉得手链在水依婷手臂上划了下,等于诅咒开始起作用了。”
谢惊屿点头, 两人都沉默下来。几分钟后,谢惊屿说:“就这?”
海姝注视他的眼睛, “谢老弟,你知道吗, 你对那串手链的关注影响了我办案。”
谢惊屿像是没听懂, “我?影响你?”
“我总是在想,你为什么在意那个图案?手链意味着什么?这个姓谢的为什么不说实话?他一个特勤,对我遮遮掩掩, 知情不报, 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我怎么才能给他控一控?”
谢惊屿眼神微微改变, 仿佛惊讶于听到这一番话。
海姝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明白了吗?我本来专注于案子, 但时不时开小差想到你,你快要占据我的思维了。”
谢惊屿喉结动了动,张开嘴。
“还是说, 这就是你的目的啊谢老弟?”海姝在他肩上拍拍, “美猴王都没你会耍宝。”
走廊里没有其他人, 两人沉默地对视, 也许这更像一场对峙。须臾, 谢惊屿岔开话题,“我那天去四季, 没权限调查孔平远,现在有了张纯羽的证词,可以去探探他的底细了吧?”
海姝收回手,知道谢惊屿这是又一次拒绝她的试探,言归正传,“你一起来吗?”
谢惊屿笑道:“好歹是我找到的线索。”
翌日,刑侦一队来到四季养老院。院长和护工们顿时慌了神。四季是很普通的养老院,在对待老人、财务做账上,要说一点猫腻都没有,那几乎不可能。但海姝不是来查这些的,出示一系列手续,言明只调查孔平远。
房间打开,海姝也闻到了谢惊屿所说的奇异香气,孔平远安详地躺着,没有意识。他这情况,基本不可能做问询,海姝只得安排队员们先对房间进行勘察,香、古玩、书籍带回去做鉴定。
在一个柜子里,海姝看到了一幅裱起来的画,里面的图案和谢惊屿画的很像,也和张纯羽的手链很像。
海姝问:“上次你来时就看到了?”
谢惊屿别开视线,几秒后点头,“嗯。”
海姝找到院长:“孔老先生现在这样子,你们是不是该联系家属了?”
院长局促不安,“正常情况是该联系,可是他的家属从来没来过啊。费用也是直接打过来,我们联系不上对方。”
海姝提出查看收费记录,院长连忙让人去打印,还说孔平远有一张卡,日常花销用的就是那张卡。
孔平远是四季养老院里住得最久的老人之一,每个护工看似都与他很熟悉,但海姝了解之后发现,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来历,他到底是谁。他就像一个没有根的人,飘到了养老院,从此再没去过别的地方。
他屋里的那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养老院也一问三不知,但说他刚住进来的时候,东西还没有那么多,应该都是后来才买的。
又说他这两年虽然身体大不如前了,但精神好的时候还是会出去走走,反正他不缺钱,可能看到喜欢的玩意儿,就买回来。老小孩老小孩嘛,人老得糊涂了,行为举止就和小孩差不多。
不久,经过户籍警、银行的配合,查到给养老院打款和给孔平远手上的银行卡打款的账户在国外,这些钱是什么钱,不得而知。而孔平远的身世亦是扑朔迷离,他来到养老院之前的记录是一片空白。
此时,他躺在医院,像是一个包裹住无数秘密的茧。这个茧就要死去了。
就在刑侦一队调查四季养老院时,温叙拿到张典治签的字,带张纯羽做了精神鉴定。得知女儿要做精神鉴定,张典治非常惊讶,但并没有阻挠,等待的过程还主动与温叙聊天,说张纯羽如果精神真的有什么问题,那一定是水依婷造成的。
“那个女人,外人都被她的外表骗了,说她温柔、知书达理、善良。反正什么好话都往她身上套,敢情她永远不会犯错,错的都是别人——我,她哥,她女儿,所有人。她哪有那么好?她虚伪做作透了!她享受每个人舔她宠她,我们都在给她提供情绪价值。她还特别会道德绑架……”
温叙平静地听着张典治的抱怨。过了会儿,张典治说:“温医生,看你情绪这么稳定,你家那位一定是个贤妻良母吧?”
温叙微笑,却未作答。
张典治咂了下嘴,不再说话。
鉴定结果不出温叙意料,张典治抓着报告的手却有些发抖,血脉亲情好似在这一刻终于醒来,“纯羽她,她真有问题啊?”
“被害幻想,而且程度非常高。”温叙与海姝碰面,“五年前父母感情破裂,水依婷将过余的情感倾注到她身上,对从来没有受过挫折的人来说,那是个巨大的转折。从那之后,她出现精神问题,并且一步步加重。海队,我很怀疑她在问询里说的那些话。”
海姝迅速看完报告,也反应过来了,“那些单纯是她的幻象,还是孔平远真的给她说了那么多。”
温叙点头,“我反复看了几次问询录像,她在提到妈妈、水依婷、女鬼、那个东西时,语言其实很混乱。早在她认识孔平远之前,她就已经认为水依婷被女鬼占据了。她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抢回自己的母亲。她说是孔平远将手链交给她,用于驱邪。但其实随着她病情的加深,她自己也可能想象出这一点。而且结合她的行为举止,我觉得是她自己想象出的可能性更高,她只是要找个人来支持自己。至于孔平远,这个人如果只是个普通的老人,那我会更加确信一切都是张纯羽的幻想。”
海姝道:“可惜不是,孔平远身上的谜比张纯羽还多。”说着,她的视线落在桌上的照片上,最上面的一张正是在孔平远房间中搜索到的装裱画。
海姝说:“我们来顺一下,张纯羽最重要的线索就是沙漏手链,谢老弟……谢惊屿是从那条手链出发,发现张纯羽去四季养老院的秘密,然后张纯羽讲了女鬼、驱邪那一套,最后我们找到装裱画。如果没有这个图案,也许还能假设所有都是张纯羽的想象,但现在不能。”
温叙说:“所以关键还是在这个图案上。我昨天和程危讨论过,他对这个图案也很陌生。”
海姝又说:“香会不会有问题,我知道很多老人喜欢点香,但那个香的味道很特别。”
孔平远个人物品的鉴定陆续出了结果,那些所谓的古玩九成是赝品,并且是低级赝品,黄鹂三路的地下通道中就有类似的。但在一众赝品中,也有疑似真迹。说它们疑似,是因为它们来自海外,西亚、东南亚这样的地方,初步鉴定无法下定论。
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头,带着一些来历不明的国外古玩,简直让人难以捉摸。
而海姝最为关心的香,经过检验,它含有安神成分,并无加重张纯羽病情的毒物成分。其怪异的味道来自于一种产自M国的香料,在我国境内十分罕见。
孔平远还在昏睡,不可能回答怎么得到香,四季养老院更是一百个不知道。
张纯羽暂时无法再去上学,警方在斯蒂云国际学校的行动难以避免地引来师生们的主意,他们各显神通,扒出张纯羽在校外搞迷信,事情越传越玄乎,甚至有人说张纯羽将自己献祭给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以此来获得邪神的力量。
海姝:“……”
学生们对未知而神秘的事物充满好奇,竟是有不少人研究起迷信和歪门邪道来,张纯羽的手链最受关注,刑侦一队再到斯蒂云国际学校时,发现墙上、桌上都画着相似的图案。当然,他们旺盛的创造力赋予了图案新的色彩和变形,更加让人心惊。
所谓的神圣沙漏像病毒一样扩散,警方不得不提醒校方,约束学生这种近似邪.教的行为。
斯蒂云国际学校很配合,不怎么到校的校长桑切斯也来了。
海姝上次审问张纯羽时就听到过桑切斯的名字,而且张纯羽还提供了一个不怎么重要,但莫名让人在意的信息——桑切斯同时也是金声中心的拥有者。
海姝来到灰涌市不久就知道了金声中心,查李云婷时还曾经来到金声中心附近。这是座从外观上看非常吸引人的艺术馆,也是国际艺术品交流经纪公司金声艺术的总部。海姝对艺术没什么了解,单单觉得金声中心修得确实很漂亮,想抽空去看看里面的展。
听到桑切斯这个名字时,海姝还以为是个白种人,看见到人了,才发现对方是典型的亚洲长相。
桑切斯校长五十多岁,满头银发,个头比同年龄男性高一些,打扮很得体,穿着衬衣和风衣。
针对张纯羽和其他学生近来的问题,桑切斯校长向警方保证,既然是在华办学,就一定遵照当地的办学要求,一定不给封建迷信邪.教恶.俗的传播提供土壤,哪些学生有问题,校方会一对一地帮助对方走出来。
桑切斯校长没在斯蒂云停留太久,他离开之前,海姝走上去,想单独和他聊几句。但忽然,海姝捕捉到一丝熟悉的香气,这香气近来失踪困扰着她,她当然不至于忘记——这是孔平远所点香的味道。
此时在户外环境中,香味极其浅淡,几乎闻不到。海姝神经顿时紧绷起来,循着瞬间飘散的香气看去,桑切斯校长正亲切地朝她微笑。
夜晚,市局,刑侦一队会议室。
窗外沙沙下着小雨,屋内队员们正在汇总分析侦查进展。
隋星不久前开始调查水兴曾经的高层的动向,这群里人最可能存在既仇视水依婷,又恨九衣的人。五年前一批水兴管理者随水天翔一同入狱,而本身没有犯罪,生活却因水兴的倒塌而改变的员工也不少。
但隋星排查下来,没有发现这些人存在明确的作案可能。不过在走访过程中,隋星打听到了另一件事。
“七年前,水兴那会儿还在高速发展,长越街道一个做爱心小食堂的老板带着一家老小出去露营,被一辆货车撞没了。”
海姝问:“这个老板和水兴的关系是?”
隋星搜出长越街道的地图,这个社区的房子比较老,但位置很好,附近有学校、医院、写字楼群,因此人口十分密集。隋星在其中一个路口点了下,“这里就是爱心小食堂原来的位置,是老板家自己的院子,不大。”
地图上已经看不到什么院子房子,那儿改造成了一个美食广场。海姝狐疑地抬起头。
隋星说:“你猜这个美食广场的前身是什么?”
海姝想了想,“水兴超市?”
“对!”隋星说:“起码在九年前,水兴就看中了这块地。那时水天翔刚从上一辈手中接过担子,迫切地想要干出一番属于他自己的事业,于是到处看地,扩大水兴超市的市场占有份额。这一片当时没有大型商超,只有几个规模非常小的便利店,连菜市场都比较远。而这里的人又特别多。只要在这里开商超,基本就是大赚特赚的生意。”
但是要建商超,就要有地。此前不是没有企业发现这块香饽饽,可都没能谈下来。长越社区的高楼肯定不会拆,但高楼之中有一块上个世纪就存在的两层门面,门面还带着院子。小贩们几十年如一日做些小生意,卖包子馒头、炒饭拉面。
水兴觉得这些人好应付,赔偿金到位就行。然而水天翔派了几波人去谈,竟然全吃了闭门羹。原因是巷口第一家门面的主人孟云慧不肯搬。
这孟云慧当时四十来岁,一个女人拉扯起了一个家。她的丈夫死得早,她带着读初中的儿子,还要照顾丈夫的父母,和自家老母亲。她的丈夫在这条街上土生土长,门面和院子也是他们自己的。
三十岁以前,孟云慧开的本来是小饭馆,后来发现周围许多家庭的年轻人整日在外奔波,家里老人小孩吃饭是个大问题,于是他们便把小饭馆改造成了小食堂,价格虽然降低了,但客人不断,收入不仅比以前翻了倍,还很稳定。
这小食堂一开就是十几年,丈夫过世之后,孟云慧也没放弃。三个老人也都是吃过苦的人,轮流到店里帮忙。
水兴来找她谈搬迁的事时,她毫不犹豫,一口就回绝了。
爱心小食堂算是小贩们的龙头,大家见到孟云慧不搬,也都不搬。事情就这么僵着。
但水兴能做到当时的规模,应付这种问题自然是得心应手。水天翔让手下和每个小贩单独商谈,给不同的价格,并且挑拨小贩之间的关系,各个击破。
一个月之后,已经有三分之二的小贩拿钱关门,只剩下小食堂和与孟云慧关系特别好的几家小贩。
大家坐下来商量该怎么办。孟云慧的意思是,这店是丈夫留给她的东西,她就是死,也要把店守下来。再说,老客人们都知道有人想拿下这块地,担心以后没有饭吃了,她受了他们十几年的照顾,不该因为几个钱,就放弃。
孟云慧虽然很坚决,但架不住其他小贩的动摇。他们也不舍得离开这奋斗了半辈子的地方,可水兴给他们承诺了房子、其他地方的铺面,还让他们自己开价。好生活就在眼前,为什么非要守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呢?
又过了一个月,不肯签协议的就只剩下孟云慧了。一整条巷子的门面都已关门,只有爱心小食堂还坐满了老人和小孩。
孟云慧不搬,水兴倒是也能建超市,而且保留下一个爱心小食堂,还能博得居民们的好感。水天翔似乎也是这么决定的,后期水兴的人没有再与孟云慧接触。
7月,孟云慧儿子的中考成绩出来了,考上市重点。一家人开心不已,孟云慧想到三位老人跟着自己忙碌,这么多年下来从来没有休息过,儿子这么大了,也没有旅行过。于是和老客人们商量好,关门三天,带老的小的去郊区山上来个短途旅游。
那年头,去山里住农家乐纳凉是很流行的短途游,孟云慧上一次旅游还是结婚时和丈夫去首都,一晃都这么多年了。出发前,她做足了功课,订下性价比最高的农家乐,还自带了不少干粮。一早,她便开着车上了高速,往山里去。
然而惨剧就此发生,一辆货车炮弹般冲来,三位老人当场遇难,孟云慧和儿子被送到医院,不久也不治身亡。
此时经过调查,确认是交通事故,货车司机与孟家没有任何关系。
但流言却在长越街道四起,很多人都说,是水兴没能拿下地,对孟云慧怀恨在心,所以制造了这起车祸。
孟家与水兴确实关系特殊,所以分局详细调查过,水天翔和一干水兴管理者全部被调查问询,然而没有证据证明,车祸是他们的手笔。
水天翔为自己辩驳的话听上去也很有逻辑——水兴虽然没有谈下孟云慧,但事实上已经和孟云慧达成一致了,爱心小食堂依旧存在,背靠超市,水兴身上多一层人文关怀的光辉,长越的老人小孩也没失去吃惯了的小食堂。这是双赢的事。而在这个时候,水兴如果谋害孟云慧一家,必然是双输,人们都觉得水兴是万恶的资本家,孟家被灭门,更是不吉利,将来谁还来光顾新建的水兴超市?
调查下来,分局确认车祸与水兴无关。一段时间之后,水兴开始建造超市,居民虽然仍认为孟云慧一家是水兴害的,但也只是嘴上说说。超市开业时大搞促销,人满为患。水兴还以纪念孟云慧为理由,在超市里搞了小食堂,价廉物美,颇受居民欢迎。
好景不长,水天翔的经济犯罪被爆了出来。水兴商超挨个倒闭,被其他企业接手。长越街道的这家后来被改造成美食街,现在别说孟云慧的爱心小食堂,就是短暂存在的水兴超市,也没多少人记得了。
第79章 粉梅(10)
10
听完, 海姝沉默须臾,“水天翔的解释从后来的结果看,其实是诡辩。”
隋星点头, “是, 当时水兴好像被流言包裹,就算开起来了也大失人气。但实际上人们都是健忘的, 水兴开在那儿,事实上就是方便了居民, 加上价格便宜,品种多样, 大家都愿意去买东西。他还直接以纪念孟云慧炒作了一番, 把小食堂的客人都拉了过来。反过来讲,孟云慧的店如果一直杵在那里,对水兴商超的整体规划有影响。”
隋星摊开手, “但没有证据, 水天翔进去那次, 这案子其实又拿出来查过,没有任何突破。”
海姝说:“如果有证据, 水天翔就不是坐牢这么简单了。”
“其实这条线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来讲。”隋星苦恼地揉了下眼睛,“有人为孟云慧复仇吗?但她已经没有家人了,她似乎也没有这样一个朋友。水天翔已经在监狱里, 复仇复不到水天翔头上, 所以瞄准了水天翔的妹妹?那也解释不了九衣围巾的事。还有, 水天翔更亲的亲人是儿子和前妻, 他们还活得好好的。所以……也许, 复仇这种假设并不存在。”
海姝说:“对,复仇存在的话, 更可能针对妻儿。”
“说到妻儿,水天翔儿子水静深的情况我也去核实过了。”隋星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天翔坐牢,他读的是法律,今年毕业,现在在刻心实习。”
海姝立即转过视线,“刻心律所?”
她调来灰涌市之后,已经两次与这个律所打交道。一次是调查月升山庄的案子时,刻心是星沉-月升背后投资方的法律顾问。另一次是调查李云婷(丰城安娜),李云婷回国复仇之初,曾经向刻心律所的合伙人高明雀律师咨询是否能用法律的武器对付仇家,但她说得笼统,高明雀无法给与她解答。
“水静深现在只是个小助理,复印资料做做记录那种。”隋星说:“这个实习机会好像是他自己争取的。我感觉他和他妈陈晶的生活还挺平静的,好像已经从水兴的动荡中走了出来。”
海姝有些走神,注意力一部分放在再次出现的刻心律所,一部分分散在陆续出现的新线索上。而她自己今天也抓到了一条新线索。
隋星发现海姝眼神有些空,喊道:“海队?海王!”
几个队员闻言笑了起来,海姝也笑:“瞎取什么破名字,扣奖金哈。”
隋星又不怕她,“堂堂一个队长,开会发呆,还不让人说啊?”
海姝清清嗓子,“我是等你们说完了再说。”
“啊对,你今天又去斯蒂云了,怎么样?”
海姝说完在斯蒂云排查的基本情况,犹豫了会儿,道:“斯蒂云的校长,那个外国人桑切斯身上有一股香味,和孔平远房间里的熏香很像。”
办公室顿时安静,队员们消化的消化,卡壳的卡壳,一时都无法判断,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海姝自己也很不确定,所以在说出之前斟酌了很久。
张纯羽有被害妄想,搞迷信是个人行为,斯蒂云有学生跟风是这个年纪学生的合理表现,这时突然发现斯蒂云的校长身上有和孔平远相似的香气,这能说明什么?
香是从M国传来的,只有安神作用,而无致幻之类的毒物作用。孔平远如何得到香,不得而知,但有行为能力的桑切斯得到它并不奇怪。
再者,海姝并不能确认桑切斯身上的香一定与孔平远一致。
“我们要调查斯蒂云吗?”温叙突然问。
海姝皱了皱眉,“我……”
她不确定。
温叙难得地正色道:“海队,说实话,我们是不是在岔路上走得太远了?”
海姝像是被惊醒一般,头脑迅速冷却下来。
刑侦一队手上的案子是什么?水依婷案,赵雨梦失踪案。这两起案子的核心关系者都是张典治。但是随着调查推进,出现了各种各样值得关注的线索,先是水依婷的个人形象不断改变,再是她与娘家的纠葛、水天翔有可能背负的罪孽,还有张纯羽有精神疾病,平白牵扯出一个无法与警方对话的孔平远,还有在刻心实习的水天翔的儿子,身上有熟悉香气的斯蒂云校长……
警方已经被线索所裹挟了。
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队长的专注。
“抱歉,我最近查案查得有点兴奋。”海姝站起来,深呼吸,“温老师提醒得对,我们必须将目光聚焦在水依婷和赵雨梦两人身上,战线越长,对侦查就越不利。”
会议重心调整,大家一致认为,赵雨梦失踪多日,且失踪的理由缺乏逻辑,她还活着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低。此外,张典治交待,他们是在到平守路之后发生争执,赵雨梦负气离开,外勤队员对平守路进行了几轮走访,监控也全部调完,没有发现赵雨梦的身影,她也许根本没有到过平守路,张典治在撒谎。
会开到最后,确定加大对张典治的调查力度,同时海姝作为队长,也要随时留意水天翔、孔平远,甚至是斯蒂云的动向。
散会后,温叙走过来,摘下眼镜擦了擦,“我看着是在给你减负,实际上把担子放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海姝笑笑,“队长不就干这个的吗,温老师,今天谢谢。我这人,有时控制不住。”
温叙摇摇头,“扛不住的时候要给我们说。”
“知道知道。”海姝说完,闻到一股中药味,回头一看,隋星正在捏着鼻子灌中药。
温叙笑道:“我们星星吃苦上瘾了。”
隋星喝得眼泪都出来了,喝完赶紧给自己喂了一颗奶糖,“工作这么辛苦,再不调理调理,我都要未老先衰了。”
温叙说:“看你也喝几天了,有用没?”
“有!”隋星赶紧卖安利,“我以前最怕喝中药,也从来不觉得中药有用,但萧医生真的不一般,我回去一粘枕头就能睡着,一晚上都不醒的,白天红光满面……嘿,你瞅啥!”
温叙凑近,“你化妆了?”
海姝也赶过来看,与温叙一唱一和,“你化妆了?”
隋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赶紧躲开,“就打了个腮红,不行啊!”
海姝说:“等这次ЅℰℕᏇᎯℕ案子了结了,我来教你。”
温叙也说:“等这次案子了结了,我也去开几副中药。”
隋星总觉得他们在逗自己,拿起文件就跑,骂骂咧咧,“什么狗同事啊这些人!”
队员们都离开后,海姝又在办公室待了会儿,整理思路。想到水静深在刻心工作,就很难不联想到上几起案子里没能找到的谜底。
广永国背后的是谁?月升山庄的那些无名尸体是谁交给他的?他那样信任他背后的人,为什么还是会被放弃?尹灿曦去周屏镇的真正目的是广永国,但尹灿曦为谁干活?刘布泉和广永国是不是相似的傀儡?李云婷在复仇的最后一步被杀死,在她车上装炸.弹的是谁?
海姝丢下笔,小声念着眼保健操,指关节在眼眶上按压。
忽然,门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你还是只会做第四节 。”
海姝赶紧张开眼,只见谢惊屿站在门边,学她刚才的动作。
海姝:“……”
这人怎么长大后越来越欠了?是小时候没皮过,所以现在要皮回来吗?
思绪一下子被拉到了8岁时,同样的话小宇也说过,但那是正儿八经的提问。
那个年代,小学生们每天被逼着做眼保健操,听到音乐就会闭上眼睛。但真正做得标准的学生却少之又少,海姝就是瞎做大军中的一员。前面三小节她都不喜欢,时常眯着眼睛观察周围的同学,只有第四节 好好做。原因嘛,就是做第四节时手指会在眼眶上刮来刮去,影响她打望。
在碗渡街度过的暑假,她基本上就没写作业,虽然经常背着书包去找小宇,但书包一撂,玩会儿再写。这一玩,就玩到傍晚回家吃饭的时候。
暑假的尾声,小宇开始监督她写作业,她心都玩野了,写两个字就要抠抠橡皮,扯小宇两下。小宇一瞪她,她赶紧做眼保健操,还振振有词:“我们这些祖国的花骨朵,眼睛是最要保护好的。小宇,你也来一起做。”
小宇:“你今天都做了十次了,作文还没写好一篇。”
“哎呀,不着急嘛,眼睛比作文重要。”
她成功把小宇忽悠来一起做眼保健操,她一个第四节 做了十分钟还在那儿刮,小宇无语了:“你只会做第四节吗?”
她嘿嘿笑,“前面三节怎么做?”
小宇认真教她,她做一会儿捣一会儿乱,一晃半小时过去了。小宇这才发现她是故意偷懒,气得不理她。她诡计得逞,没多久又去哄小宇。
都说时间会让一切褪色,海姝不是很赞同,起码小宇被他气红的脸没有褪色,回忆起来还是那么生动。
“怎么没走?”海姝看一眼时间,“这都几点了。”
谢惊屿走进来,“来看看你下班没。”
海姝略感惊讶,“专门来看我?”
谢惊屿眼尾弯了弯,小宇小时候没张开,眼睛像豆子,现在谢惊屿的眼尾狭长,弯起的时候总是勾出一丝轻佻的笑意。
“上次说请你吃香菇鸡,被耽误了,今天我提前回去炖了一锅,但你们刑侦一队忙,我拿不准你回不回咱们……楼。”
有一瞬间,海姝觉得谢惊屿说的是咱们家。这个咱们楼怎么听怎么奇怪,哪怕是说咱们小区呢?海姝低头笑了下,“那我该带点什么?总不好空手吧?”
谢惊屿说:“你空手来吃我的次数还少了啊?”
海姝故意正经道:“那是小时候不懂事。你等着。”说完,她回到办公室,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两个果冻,往谢惊屿手里一放,“不谢哈。”
谢惊屿也不客气,顺势揣进裤袋里。
那俩果冻挺大的,不是那种一口一个的小果冻,但进了谢惊屿的裤袋,就跟消失了一样。海姝盯着瞧了会儿,“啧啧。”
谢惊屿顺着她的视线,笑道:“海队,你这视线是不是太直白了?”
海姝说:“我是在想,你们男士的服装是真的很实用,我的口袋就揣不了这种果冻。干脆我去搞一身男装算了,出现场方便。”
谢惊屿脱口而出:“买还不一定买到合适的,我的借你?”
海姝:“……”
谢惊屿:“……”
谢惊屿背过身,“我开个玩笑。”
海姝跟着说:“我也说着玩呢。”
因为这个小插曲,两人都怀了点不好说出来的心思,回天鹅湖畔的路上,闲话都没扯几句。
黑夜在城市上空延伸,在灰涌市的另一个角落,桑切斯点了一柱香,靠在华丽的沙发中闭目养神。昏黄的灯光将周围渲染得像一座中世纪的古堡。不久,“古堡”的门徐徐打开,走进来一个颀长优雅的身影。
高明雀没穿律师常见的职业装,而是燕麦色的宽袖丝绸衬衣和高腰裙裤,拿着长方形手包,“桑切斯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
桑切斯缓缓撑起身子,隔着长长的餐桌与她对视,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回来有阵子了,看你们都忙,就没急着找你们来聚一聚。”
高明雀笑着走近,“那今天是……”
香气缭绕,桑切斯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高明雀脸上,从最初的关爱逐渐多出一丝审视的味道。半分钟后,他将视线撤了回去,叹气道:“你也知道,最近出了点事。”
高明雀点头,“是,警察正在找星沉月升的麻烦。”
桑切斯说:“一些小角色没了就没了,明雀啊,我担心的是你。”
高明雀正色道:“您放心,在不到我为您所用之前,我绝不会暴露。”
桑切斯点点头,语气却一转,“你管得住自己,你手下的人不会给你惹麻烦吗?”
高明雀说:“您指的是?”
桑切斯说:“新会展中心那个案子,警察迟迟抓不到凶手,居然查到斯蒂云来了。”
高明雀露出不解其意的表情,“您当然能应付他们。”
桑切斯摇摇头,伸出食指,隔空对着高明雀一点,“斯蒂云尚且在他们的重心之外,但死者的家人已经被他们打上了重要标志。我听说死者有个哥哥,叫水天翔,这人早就犯事蹲了号子,但他的儿子在外面,混得还挺不错。”
高明雀皱眉,额角出现冷汗,“您是说……”
桑切斯道:“水天翔的儿子水静深,在你们刻心实习吧?”
高明雀稍显慌张道:“他来刻心不久,目前只做一些杂事。”
“杂事?不不,在警察的眼里,他做杂事还是正式入职,都一样。”桑切斯端起茶杯,浅浅品了一口,“都是你们刻心的员工。就那么一桩杀人案,都能查到你头上去,你说我怎么放心得下?”
高明雀立即表态:“谢谢您提醒,我这就让人找个理由把他安排走。”
桑切斯点头,却又道:“现在再这么做,是不是迟了?那个姓海的女警察,眼光有些毒,说不定她反而会盯你盯得更紧。”
高明雀抿着唇,暂时不语。
桑切斯站起,走到她面前,目光又变得慈爱,“明雀,我这次回来,也是因为担心你。你看,自从那个女警来了之后,灰涌市的局面就变了。你别乱想,更别随便听别人的话,我才是最关心你的,懂吗?”
高明雀郑重道:“是,我明白。”
第80章 粉梅(11)
11
海姝刚到谢惊屿家时, 路上那点不自在还延续着。香菇鸡做好有一会儿了,谢惊屿在厨房加热,她在过去看看和老实当客人之中选择了后者, 客客气气地坐在餐桌边。
市局帮忙租的这套房子就这么点儿大, 待在客厅甚至一眼就能看到没关门的卧室。海姝眼珠子转了几个来回,心想谢惊屿喜欢整理房间这一点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茶几只放着抽纸盒,沙发上的靠枕摆得整整齐齐, 阳台上晾的衣服之间的距离都是等差数列。
正想着,厨房传来关火起锅的动静。海姝连忙正襟危坐。谢惊屿端着砂锅碗来到客厅, 一看桌子, 立即对海姝说:“帮我拿个垫子来。”
海姝懵了,“垫子在哪里?”
谢惊屿往茶几抬了抬下巴,“抽屉里。快快, 端不住了。”
海姝赶紧跑过去, 匆匆拿来垫子。谢惊屿将砂锅碗一放好, 她就盯着锅里的香菇鸡,暖黄色的灯光下, 油光水滑的香菇和炖得脱骨的鸡肉显得格外诱人。
一见海姝又坐下了,谢惊屿笑道:“喂,客人, 您就等着上餐呐?”
海姝抬头, “啊?”
谢惊屿:“您好歹意思意思, 帮我端个碗什么的?我还得炒个青菜。”
也许是食物的香气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了, 两人终于没了之前的别扭感。海姝跟着谢惊屿到厨房, 谢惊屿往辣锅里丢蒜瓣,倒油菜苗子, 海姝打开电饭煲,把两个饭碗填得满满当当。
青菜几分钟就炒好了,迟到的晚餐正式开席。海姝一连夹了好几筷子香菇,顿时有种温暖的满足感。
刚开始吃时,谁也没提到工作,后来香菇鸡快要被瓜分完了,海姝的动作也慢下来,夹了几根青菜,一边吃一边走神。谢惊屿看了她一会儿,拿来一瓶汽水放在她面前,“没时间做汤,拿这个将就一下。”
海姝接过,打开时“滋”一声响,她条件反射看向谢惊屿,谢惊屿笑了笑。
“笑什么。”海姝说。
谢惊屿道:“人吃得太饱了,脑部供血不足,就容易发呆。”
海姝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确在发呆,悄悄抬了抬眉毛。
“发呆呢,就难保不会胡思乱想。”谢惊屿接着道:“想的一般都是特别惦记的事。海警官,什么事让你吃着香菇鸡,还魂不守舍地惦记着?”
海姝一噎,灌了几大口可乐,觉得这事在队里讨论容易影响调查,开会时只提了下,没有继续发散,但和谢惊屿这个特勤说说,倒是没什么问题。
“斯蒂云那个校长,桑切斯,他身上有和孔平远相似的香味。他们可能使用了同一种香。”
海姝将见桑切斯的经过、自己的怀疑、温叙的提醒都说了出来,谢惊屿听到一半时,就很感兴趣地挑起眉。
“理性一点来考虑,赵雨梦和水依婷这两桩案子的网已经够大了,我们没有这么多人手去关注斯蒂云和桑切斯。一线侦查还是有很多阻碍,我这个当队长的,得在‘想查’和‘能查’之间维持一个平衡。”海姝说:“但我还是觉得很在意。”
谢惊屿放下筷子,“在意就行动。”
海姝笑着叹了口气,“我要是像美猴王一样,能变出72个我,那还差不多。”
谢惊屿说:“真会说话,这不是激我这个现成的美猴王吗?”
海姝神情严肃了些,“你帮这个忙吗?”
谢惊屿拿起可乐,与她的轻轻一碰,“说这些。”
安静片刻,海姝忽然说:“因为斯蒂云的校长可能和孔平远有关,而孔平远与沙漏图案有关,所以就算我不说,你也会想办法寻找线索。”
谢惊屿顿住,与海姝四目相对,几秒后笑道:“请你吃饭,你还不领情。”
海姝却道:“不止是吃饭吧。你和我一样,也有心事。”
谢惊屿站起来,将锅碗拿到厨房。海姝这回不像个客人了,拿来湿布擦桌子。
水龙头哗啦啦流着水,谢惊屿忽然说:“我考虑了很久,图案的事没必要再瞒着你。”
海姝关上水龙头,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她的手上还滴着水,安静地等着谢惊屿接下去的话。
谢惊屿左右看了看,没找到擦手的纸,提起自己的围裙递给海姝,“用这个?”
海姝点点头,和谢惊屿站得很近,擦完手后抬起眼,在谢惊屿黑沉的眸子里捕捉到轻易发现不了的痛楚。
两人来到阳台,谢惊屿已经把围裙摘了。天鹅湖畔这一块儿居民楼众多,平时一到夜晚看出去,外面是一片光海。但今天不知什么原因,对面的小区停电了,暗黑极有压迫力地侵袭过来。
谢惊屿说:“我刚被龙叔捡到时,在他的一个本子里看到过那个图案。”
海姝其实有一定的猜测,但猜测得到证实,手臂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什么?”小宇捧着本子,好奇地来到谢小龙面前,“龙叔叔,这个图案好奇怪啊。”
谢小龙将本子拿过来,薅小狗毛似的在小宇头上揉了几下,笑道:“是叔叔以前无聊随便画的,啧,好像是有点奇怪,长着四只眼睛呢。”
小孩子对陌生的事物总是怀着旺盛的求知欲,小宇继续问:“叔叔,你为什么会画它啊?它到底是什么?”
谢小龙将小宇抱起来,坐在自己身边,“嗯,它是个小螃蟹。”
“骗人,它明明是一把叉,有眼睛的叉。”
“那不是叉,是沙漏。”
“沙漏是什么?”
“是……小宇,今天我们吃凉拌猪脑肉好不好?”
“好!但是它这个沙漏……”
谢小龙被问得头大,抱着本子就跑,把小宇丢在原地,回来时已经提着卤好的猪脑肉了。
小宇流浪的时候跟野狗抢食物,给谢小龙当了儿子之后虽然不会再饿肚子了,但看见食物也是挪不动道,一瞬间管它什么叉子沙漏呢,都比不上香喷喷的猪脑肉。
几天后,小宇又开始惦记那个奇怪的图案,但在家里翻箱倒柜,也找不到画着图案的本子了。他追着谢小龙问本子去哪里了,谢小龙糊弄他,说哪里都什么本子,一切都是他梦里看到的。
他那时候小,一愣一愣地就接受了,后来很多年也没有想起过。
谢小龙遇害后,他在养牛场和逐渐冰冷的尸体待了整整一夜,精神受到激烈冲击。刑警赶到之后,特勤出现之前,他被高强度地审问,被逼着回忆案发前后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那时他才8岁,生命中最亲的依靠死去,他的精神世界几乎被彻底摧毁。即便特勤将他从无穷无尽的审视目光中摘了出来,他还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思考,更不用说协助调查。
谢小龙的死成了悬案,特勤把卷宗调走,也在派人调查。他在治疗的干预下,心智逐渐恢复,特勤要他尽可能回忆与谢小龙生活的点滴,最终,他想起了那个图案。
那一刻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会成为抓到凶手的关键。遗憾的是,时至今日,真相都没有到来。
随着谢惊屿的回忆,海姝感到自己也被一个看不见的力量拉向了昏暗的漩涡深处。难怪谢惊屿对张纯羽的手链那样在意,如果她在碗渡街时见过那个本子,她也会一样愕然。
重逢之后,她觉得谢惊屿变了很多,不再像小时候的小宇,但有时候,这时候,她又觉得谢惊屿没变。
来电了,对面的楼栋逐渐亮起灯光,黑暗仿佛在即将把他们包裹时被火烫了一下,旋即悄然消逝。
海姝找谢惊屿要来一支烟,喧嚣的思维在烟雾中逐渐静下来,“所以龙叔和孔平远可能有什么关系?”
谢惊屿沉默了会儿,“那个图案很可能是一个组织或者一群人的标志,但在特勤内部没有记录,只有龙叔一个人知道,而他没有上报,换句话说……他完成任务,来到碗渡街那段时间,可能和某些人保持着联系。”
海姝突然按住谢惊屿的手,“你是最了解龙叔的人,你觉得龙叔可能是那样的人吗?”
谢惊屿看着海姝的眼睛,半分钟后仰头闭上眼,“我们一直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遇害,复仇是最最可能的情况。查了那么久,刑警没有办法,但特勤有。可即便如此,复仇这条线也基本上被排除了。他不是因为上一个任务而遇害。”
“我们已经找到钥匙了不是吗?”海姝说:“接下去就是要找到门。而在找到门之前,不要轻易去否定自己最亲最相信的人。”
谢惊屿转过身,半边脸颊被灯光照亮。须臾,他神情里那些偏执冷硬的东西终于退去,一缕笑容浮现在他唇角,“看来今天请你吃饭是对的。”
海姝也笑了,大喇喇的,“早就该请我吃饭了。”
上午,高档写字楼里穿梭着衣着考究的精英男女,律师们干起活来更是格外利落。刻心事务所,新来的实习生一到办公室就没歇过,不断被各位前辈使唤,唰唰喷着纸的打印机都没有他们的脚步快。
水静深是这一批实习生中最出色的,他专业成绩优秀,律师们交待的事办得不说有多完美,至少没有出错,开会时还能提出新颖的想法,会后能落到实处,再加上外表气质也不错,上周带他的律师已经私底下对他说,只要接下来的几个月保持,他毕业后就一定能留下来。
刚才开会时,水静深看到刻心的几位合伙人都来了。他的视线很难从高明雀身上挪开,那实在是一个引人注意的女人。在律师这个行业里,女人要往上走,比男人难得多。高明雀却做到了合伙人的位置。
他现在跟着的律师虽然教了他很多,也大方地给与他机会,但说到底只是刻心的低级律师。今后他入职了,跟着这样的律师,大概率只能长期接一些低水平的案子。想要迅速提升,就必须和大律师搞好关系,跟着大律师办一个案子,比跟着小律师干三五年都有用。
他瞄准的便是高明雀。
高明雀目前没有带学生,但过去有带新人的先例。他自认为自己这几个月的表现已经入了高明雀的眼,如果再添一把火,也许真的能进入高明雀的团队。
他必须拼一下,五年前他被踩到了污泥里,现在他好不容易站起来了,就不可能再碌碌无为地混日子。他要让妈妈抬起头来,真正享受上流生活。
煮咖啡的间隙,水静深默默给自己鼓了劲,回到办公室,正准备整理手上的案子,突然被吕姐叫到。他愣了下,心脏开始狂跳。
吕姐可不是普通人物,而是高明雀的秘书。难道是高明雀找他!?
吕姐什么都没说,只带着他往合伙人的楼层去。他后背已经渗出汗水,兴奋得双腿战栗。
他表现出色,没有犯过任何错,合伙人这时候单独叫他,绝不可能是坏事!是不是要提前和他谈签约条件?听说谈签约的都是另外一位合伙人,这次居然是高明雀?是因为高明雀想要他吗?
梯门打开,走廊明亮的光倾泻进来,水静深感到死水般的人生终于要结束了,此后迎接他的将是一片光明。
吕姐将他送到高明雀的办公室,便微笑着离去了。高明雀正在打电话,看见他后笑着指了指会客区的沙发,示意他先坐下。
他忐忑不安,又亢奋激动,战战兢兢地观察周围的陈设。啊,这就是合伙人的办公室!他进入高明雀的团队,办下几个备受瞩目的案子,青云直上,30岁之前他也能拥有这样的办公室!
高明雀终于打完电话,水静深赶紧站起,“高,高总!”
高明雀温和地打量他一番,“坐吧,周律给你那案子看得怎么样了?”
周律就是带水静深的律师,水静深以为高明雀是在考察自己,立即精准地说出案子里的问题和解决办法。高明雀露出欣赏的神色,但等他说完,又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心里咯噔一下,是刚才没有表现好吗?可是他已经没有疏漏了啊。
高明雀说:“周律说得没错,你确实是他带过的最优秀的新人,你的思维能力、口才在我们所有新人里都算非常出色的。”
水静深感到一阵恐慌,之前的良好感觉消失了,他脑海里蹦出一个词:先扬后抑。
“周律和我都很想和你签约,你这样的人才,如果去了别的律所,对我们刻心来说是个极大的损失。”高明雀道:“所以我提前对你做了个背景调查。”
水静深的眼皮疯狂跳起来,他心里的声音呐喊着:不!
高明雀再次叹气,“小水,你父亲水天翔是水兴以前的老总吧?”
水静深尾音战栗,“我妈,我妈和他早就离婚了,他的事和我们无关!”
高明雀摇摇头,“律所不是政府机构,其实我们招聘人才,不应该看他的家庭。但你自己应该也清楚,水兴的事影响太糟糕,并且你父亲还有另外几桩负面传闻。我们律师也算是半个公众职业,今后难免面对舆论的审判。小水,我很遗憾,不能和你成为同事。”
水静深一阵耳鸣,感到天旋地转。推开这扇门之前,他还幻想着得到高明雀的青睐,从此出人头地。而此时,高明雀亲自关上了他的门。
“为什么?”他逐渐失控,红着一双看瞪着高明雀,“我走到现在,每一步都是我自己的心血,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他的阴影!”
高明雀耐心地解释:“我明白,但也请你体谅刻心的难处。公司正在发展阶段,但因为接的争议项目,已经被许多人盯上。我很欣赏你的能力,但我实在不敢赌。不能留在刻心,并不意味着律师这条路断了。灰涌市还有许多优秀的律所,它们的规模稍小一点,但很可能更适合你。”
高明雀拿出一张名片,又道:“如果你愿意离开灰涌市,那其实更有利于你自身的发展。这家律所……”
他情绪近乎崩溃,根本不看高明雀递上来的名片,绝望地看了高明雀一眼,冲动离去。
高明雀站在原地,目送他进入电梯。
这时,吕姐走了过来,捡起被水静深打掉的名片,“高总。”
高明雀眉眼间里遗憾和温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酷,她扬了扬手,“丢掉吧,告诉人力,是他自己不满公司的安排,想要结束实习。”
“是。我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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