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粉梅(12)
12
刑侦一队对张典治的调查进一步深入, 张纯羽在接受治疗的间隙也不忘往亲爹脸上吐一口唾沫,“他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招.妓这种事他都干得出来!”
张典治却一口咬定, 自己只出轨了赵雨梦一人。
张典治几次三番被请到市局, 越来越不耐烦,“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们了, 你们还想怎样呢?”
就在警方与他周旋时,另一位“熟人”主动联系了海姝。
市局附近的咖啡馆, 曾晓颖神情悲戚,仿佛仍旧沉浸在失去挚友的痛苦中。海姝问:“你找我出来, 是想说?”
曾晓颖反复摆放着搅动咖啡用的小勺子, 终于开口:“我回去后想起一件事情,这几天我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告诉你们,因为这是依婷的隐私, 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海姝说:“看来你已经考虑好了。”
曾晓颖神情复杂地点头, “人已经不在了, 她应该也是希望警察早些找到害她的人吧。”
曾晓颖回忆起那个去克莱切心理诊所接水依婷的下午。梁医生说水依婷情况有所好转,谢谢她这个朋友的陪伴。
天气很好, 太阳的温度恰到好处,水依婷的笑容也难得没有阴霾,她便提议去逛街, 逛累了正好找个露天的饮品店, 一边晒太阳一边休息。
起初还好好的, 水依婷看上一条浅灰色的连衣裙, 她化身夸夸大师, 把水依婷都说得不好意思了。她自己也买了条丝巾,水依婷帮她将丝巾系在包上, 绑了个好看的结。
她开心地说:“你好会啊!”
水依婷却说:“谢谢你逗我开心。”
她说:“被你发现了。”
上高中时,水依婷就喜欢编一些小玩意儿,手特别巧。而她对这些一窍不通,水依婷给她编过头发,好看得她睡觉都没舍得拆。
丝巾买不买都无所谓,但她想让水依婷时时刻刻都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之后,她们找了个地方喝水。忽然,水依婷的眼神变得慌乱惊恐,站起来就要走。她以为水依婷看到张典治了,忙抱住水依婷安慰,回头看去,根本没有张典治的身影。要说人群里有什么特别的,她只能注意到一群穿着暴露的白人美女。
水依婷心情变得非常糟糕,上车后竟然哭了起来。她手足无措,差点把水依婷送回心理诊所。
水依婷说什么都不肯,坚持要回家。她不放心,那个晚上一直陪着水依婷,在水依婷稍微好一点之后,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们……那些外国人……”水依婷语无伦次。
“外国人怎么了?”
水依婷哭得断断续续,说自己第一次发现张典治在外面找人,找的就是外国人。她们年轻、美丽、高挑、自信,一头金色的卷发更是光彩夺目,将她衬托得像是一滩污泥。
海姝说:“外国人?”
曾晓颖点头,水依婷当时就是这么告诉她,张典治最早并没有找固定的小三,而是买外国的“小姐”,至于他为什么一定要找外国人,水依婷不确定,想得越深,越觉得是自己没有魅力。
海姝向曾晓颖道谢,立即着手调查在灰涌市从事晴色工作的外国人,同时拿这条线索试探张典治。
张典治一听,脸色就大变,“是谁造这种谣?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我们公司确实找过外国模特,但我和她们没有私下交往!”
他虽然激烈否认,但眼神中的躲闪已经出卖了他。根据曾晓颖的线索,刑侦一队找到了一位目前在酒吧工作的东欧女人,她叫萨兰卡,来灰涌市已经五年了,黑户,当过服务员,一晚上接过多名客人,沾染了毒.品,虽然还不到25岁,看上去已经像35岁的人。
他一见张典治的照片就认了出来,用流利的普通话说:“他是我的客人。”接着,她突然将热裤脱了下来,指着腿上的烫伤说:“看,这就是他弄的,他是个变.态。他们都是变.态!”
海姝将萨兰卡带去做伤情鉴定,之后萨兰卡说出了她入境“打工”的经过。
萨兰卡出生在一个东欧小国,家境贫穷,十来岁就失去了父母。她周围的很多女人,尚未成年就已生下孩子,或者因为频繁出卖.身体而染上疾病。但她们并不认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也从不渴望改变。萨兰卡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也很清楚自己将来会走上和她们一样的道路。
不到16岁,萨兰卡就已经泥足深陷,她有好几个客人,但他们给她的钱仅仅够她日常开销。她想赚更多的钱。这时,她许久不见的邻居姐姐回来,浑身珠宝奢牌,她看得两眼发亮。很多女孩围过去,问姐姐是不是被富商包养了。姐姐说,她去东亚转了一圈,那里赚钱比家里容易多了。
萨兰卡被姐姐蛊惑,一门心思也想跟着姐姐赚钱。但怎么入境却是个问题。姐姐说自己有门路,只要她们交一笔中介费给她,她就可以请人将她们包装成留学生、演艺工作者,只要入了境,钱就跟爆米花一样喷出来。
萨兰卡对一成不变的生活早已厌倦,迫切地想要变得富有,她暗自想到,一旦赚够了钱,她就去西欧,去北美,享受生活。为了将来的快乐,年轻时辛苦几年,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的事。
于是萨兰卡成了姐姐的第一个“客户”。三个月后,姐姐将一干入境手续摆在她面前,她要去的是一个边境小城市,她的身份是一个模特公司的员工。和她一样拿到手续的还有十多个人,她们顺利通过了检查,在小城市待了几天后,一个叫李槐的人招待了他们。
这个李槐是个混血儿,说一口流利普通话,长得却像东欧人。他说自己的公司名叫布隆迪蕾迪,今后她们就为他工作了。
萨兰卡跟随李槐来到灰涌市,她从未见过这么繁华的地方,夜晚灯火通明,像是根本没有夜晚。
萨兰卡认识了一些已经在灰涌市“工作”了一两年的姐妹,她们个个都穿着名牌,光鲜亮丽。萨兰卡对未来更加憧憬。
不久,她这一批新人各自接到了活——陪男人。这对萨兰卡来说很熟悉,毕竟她在家里也靠这个生活。
灰涌市的男人给得很多,她的腰包肉眼可见地飞速鼓起来。但她不太适应的是,她必须躲躲藏藏,因为这里治安非常严,李槐不断警告她们,一旦她们被警察发现,就会蹲监狱,一切所得没收,被驱逐,永远别想再来。
因此,大家都战战兢兢,小心到了极点。而且每一次都不在同一个地方,李槐打游击似的给她们安排场所。只要她们足够低调,客人也有各自的顾虑,基本不会被发现。
头一年,萨兰卡过得很不错,她甚至改变的未来图景——赚到钱也不离开了,永远生活在这里,金盆洗手后拿个合法居住证。
但好景不长,李槐分给她的工作变了。她的客人从普通地索求变成想要破坏她的身体,他们残忍、暴戾,她好几次差点在他们的殴打中死掉。而与此相应的是,她赚的钱成倍疯涨。
李槐并没有强迫她,说一切以她的意愿为准,如果她受不了,那就换成以前的普通客人,当然钱也会回到原来的水平。
吃过牛肉面的人很难接受每顿清汤寡水的素面,她咬了咬牙,说还可以坚持。李槐意味深长地拍拍她的头,说,那你不要后悔。
两个月后,她后悔了。来的客人越来越变.态,她再也无法招架。她找到李槐,说自己不干了。李槐却说:“张先生很喜欢你,你要是不干了,我去哪里再找来一个让他满意的人?”
海姝问:“这个张先生就是张典治?”
萨兰卡点点头,继续说。
她与李槐起了争执,李槐威胁她,说自己给过她机会,是她自己太贪婪,既然已经上了船,就不可能再下去。她被客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包括张典治,却也不止张典治。她在无数次神志不清时想要报警,把李槐、客人,包括她自己一网打尽,但清醒时又庆幸自己没有这么做。
她的所有把柄都在李槐手上,在布隆迪蕾迪公司身上,她本来就是黑户,入境信息造假,她才是最不敢面对警察的人。
李槐还不断向她们灌输:警察凭什么保护你们帮助你们?你们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脏东西?
萨兰卡身心俱毁,周围很多姐妹也是这样。后来她才知道,领着她入行的姐姐也有与她一样的遭遇,但姐姐手上有发展更多姐妹的任务,完成了就有丰厚报酬。李槐挑选了不少人回去领新人来,金钱的诱惑下,她们无一例外照做了。
刑侦一队是在夜场找到萨兰卡,并且她愿意说这么多,说明已经不那么害怕身份暴露了。海姝问:“你现在没在李槐手下做事了?”
萨兰卡自嘲地笑了笑,“因为他的生意现在也没办法做了啊。”
这几年灰涌市对涉及外国人的非法活动查得特别严,萨兰卡她们出去干活,收益和风险渐渐不再匹配。加上布隆迪蕾迪那群人已经赚了个盆满钵满,李槐觉得不如趁早收手,将来风声松一点,再去弄点人来发财也行。
就这样,萨兰卡等人“失业”了。讽刺的是,她们这些受害者中的大部分人,在被李槐赶走时还痛哭流涕,不愿意离开。李槐用同样的话术警告她们,想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别打报警的主意。
海姝问:“你没想过回国吗?”
“回国?”萨兰卡讨要来一支烟,吞云吐雾的样子沧桑又带着些许风情,“回去什么都没有,家也不是家,你看我普通话说得这么好,我还幻想有一天能拿身.份.证呢。”
海姝问:“你和其他‘同事’还有联系吗?和李槐呢?”
萨兰卡点头,说和几个熟悉的姐妹经常聚会,有工作互相介绍一下。说完她又强调,是正经的工作,比如跳舞、当模特之类的,不是出去卖。
海姝心里堵得慌,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她有时在电视里看到洋娃娃一般的金发模特,单纯地欣赏她们的美。但在现实中,她们中的大多数因为美丽而被利用,成了腐烂在地里的泥。
灰涌市还藏着这样的龌龊,其他城市也必然不少见。海姝整理了下心情,将重点拉回张典治身上,问:“张典治除了用烟头烫你,还对你做过其他事吗?”
萨兰卡想了想,“对了,我想起来了,他是个无能的男人。”
海姝惊讶,“无能?”
这是刑侦一队此前并未想过的事,因为张典治找了赵雨梦当情人,并且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不短。而在这之前,张典治和水依婷生下了张纯羽。
张典治无能的话,这意味着什么?
海姝问:“你确定是张典治?他有孩子。”
萨兰卡又想了会儿,“我确定是他,他对这个缺点非常自卑。只要我的眼神流露出一点瞧不起他的意思,他就要疯狂折磨我,又变.态又自卑。”
萨兰卡还说,张典治有次喝醉了,不断说他也不是生来就这样,他只是工作压力太大,家里的老婆又是个不会疼人的女王,压力日积月累,他才发现自己“没用”了。
“他这种人我其实见多了,灰涌有,我老家也有。”萨兰卡说:“自己不行,就将气撒在我们女人身上。这些男人啊,也就这点儿出息咯。”
带着这条新出现的线索,海姝再次与张典治见面。
海姝没提萨兰卡的名字,说的是警方掌握了李槐、布隆迪蕾迪的犯罪证据,他们透露他曾经购买服务。
张典治勃然大怒,声称这是污蔑,拒不承认认识李槐等人。
海姝又说:“我还听说一件事,你去布隆迪蕾迪时,身体已经不太行了?”
张典治如遭雷击,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颤抖着说:“你,你说什么?”
海姝说:“这是真的?”
张典治面露狰狞,压抑着巨大的怒火,“我是被害人家属!你们不去抓凶手,却来乱查我的隐私?你们这是违规!”
张典治失控,问询自然进行不下去。海姝回到办公室,一言不发,动作缓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温叙也在,看着她从进来到坐下,整套动作有些机械,像是个被思考剥夺了一般行动能力的机器人。
温叙好笑地走过去,敲敲桌子,“机器人小海?”
海姝回神,“温老师。”
温叙说:“要是卡顿了,不妨说出来,让我笑笑。”
海姝正需要一个人来与自己理思路,“萨兰卡透露的线索中,这两条最关键,第一,灰涌市曾经有布隆迪蕾迪这种组织,不少外国女人是受害者,第二,张典治在某个年龄段失去姓能力,这直接造成他出现暴力倾向。布隆迪蕾迪、李槐,这群人我们肯定得详细查。现在单说张典治,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和赵雨梦是怎么维持了这么久的?”
温叙沉默了会儿,“我记得以前调查赵雨梦时,你和星星都‘感觉’赵雨梦这种女人,去给张典治当小三很难理解。”
海姝点点头,某种强烈的感觉冲击着她,“是,我们跟她身边的很多人对过话,他们大多是女性。九衣的营销负责人说,赵雨梦工作很敬业,对同事也很尊重,她的身上有旺盛的向上力,她也很独立,靠自己在社会上站稳了脚跟。她的出身其实是一把不怎么样的牌,父母对她的成长都没有给与什么帮助,她还是心智成熟地长大了,除了当小三这件事,我很难找到她的污点。”
海姝停下来,仿佛是在思考刚才说的话是否有疏漏。
温叙说:“我赞同你的看法。”
海姝继续道:“从她和吴佳琪认识的过程,就可以看出,她虽然已经有了不错的工作和收入,但还要求自己更进一步,她想要学好英语,对错过的大学似乎也抱有一丝遗憾。最重要的是,她对女性的帮助。”
说到这里,海姝心里的感觉更加明显。对,就是这里。赵雨梦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都能拉着她的手,为她逃回公道和酬劳,并且多次鼓励吴佳琪要勇敢、自立。她本人又怎么成了张典治的附属品?她为什么会去伤害同为女人的水依婷?
虽说人是矛盾的,一个好人也会有不好的一面,但这些矛盾放在赵雨梦身上,未免过于撕裂。
而新的线索似乎为这种撕裂找到了一个解释。
张典治姓无能。
第82章 粉梅(13)
13
海姝深吸一口气, “温老师,我在想,赵雨梦给张典治当情人, 也许只是个幌子, 她有另一个目的。正好张典治的身体原因,他们并不会真正发生关系。”
温叙完全接住了海姝的思路, “他们有别的相处方式,赵雨梦把张典治拿捏住了。”
案件的推进似乎有了一线曙光, 海姝兴奋地站起来,“赵雨梦会因为什么而接近张典治?”
温叙咳了声, “作为男人, 我说这话有点儿尴尬,但豁出去了。”
海姝连忙道:“温老师,我们查案不在乎性别。”
温叙说:“张典治和赵雨梦在一起那么久, 赵雨梦肯定知道他的问题, 张典治也知道赵雨梦知道。他们不一起想想办法吗?我的意思是, 赵雨梦就算另有目的,做戏也要做出和张典治一起想办法的样子。那么……”
温叙又咳了下, 看得出这话题确实很尴尬。
海姝忽然理解到了他的意思,“赵雨梦因为内分泌问题长期看中医,他们都同居了, 张典治必然知道她喝药的事, 他会不会也产生看中医的冲动?他不会的话, 赵雨梦会建议他吗?”
温叙说:“对, 星星不是去找过赵雨梦的医生吗?叫什么来着?萧医生。这次我们带着明确的问题去, 说不定还能问出更多的细节来。”
隋星还没回市局,就接到了新任务。海姝担心她太累, 还下意识关心了一句:“要是吃不消,就先回来休息一下,不用特别赶。”
她方向盘一打,风驰电掣赶往市场诊所,兴致勃勃地说:“看不起你们星星!”
海姝:“……啧!”
已是晚上,市场诊所的老中医早就下班了,诊所里没有患者,萧竞清点完药材,正准备关门。隋星飞快冲来,“萧医生,晚上好啊。”
萧竞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认出她是上次来的警察,旋即露出客气的微笑,“隋警官,有什么事吗?”
隋星往里面瞧瞧,“萧医生,你这是马上下班了?我这来得真不巧。”
萧竞摇摇头,又将门打开,“你这个时间来找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进来说吧。”
隋星跟着他进入诊所,随口道:“要是每个和我们打交道的人都像萧医生一样好说话就好了。”
萧竞笑了笑,倒来茶水,“还是赵雨梦的案子?”
隋星正色道:“对,我想知道,她有没有跟你聊过她……她男朋友的事。”
萧竞浅蹙起眉思考,几秒钟后说:“你是指哪一方面?”
隋星说:“比如要孩子?什么时候适合备孕?这之类的。对了,赵雨梦吃了那么多中药之后,内分泌问题解决了,她是能正常怀孩子的吧?”
“她怀孕比普通女性困难一点,需要随时观察激素水平,不过像她这样的,也是能够怀孕。”萧竞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赵雨梦问过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什么问题?”
“她想知道,什么药才可以让男人永远失去姓能力。”
隋星一惊,竟然是这样?这和她、海姝、温叙的判断都相反!他们本来认为,赵雨梦会问类似于怎么让张典治好起来的问题——就算这只是表面功夫。
萧竞说:“我当时很不理解,问她要对谁用这种药。她——”
赵雨梦露出一丝不大正经的笑,还冲萧竞眨了眨眼,“当然是我家那口子啊,我们现在就挺好的,我这病你也知道,生是能生,但风险也大,我可不想冒风险。再说,我是个模特,生了孩子,我的事业还要不要了?”
赵雨梦说得头头是道,唉声叹气,“但我不生吧,他肯定不愿意,他不喜欢他那个女儿,想要个新的。不过问题如果出在他的身上,那就肯定没关系了。男人嘛,遇到这种事,都是不好意思承认的。”
隋星问:“你给她开药了?”
萧竞摇头,“怎么可能?我是医生,这点医德我还是有的。”
他拒绝了赵雨梦的要求,赵雨梦有点不高兴,后来还找他问过一次,说不开药也没什么,给他说几味药就好。他还是没开口。那之后,赵雨梦就没再提这件事。至于赵雨梦有没有找其他的中医咨询同一个问题,他就不得而知了。
隋星消化着这条令人震惊的线索,萧竞也没有催她,在一旁看起患者记录来。隋星意识到自己打搅得太久了,起身准备离开。萧竞这才合上本子,与她一同离开。
天公不作美,下起小雨,隋星没带伞,车进不来市场,停得有点远。萧竞叫住她,回到店里取来一把伞。
隋星连忙摆手,“几步路,不用不用!”
萧竞坚持,“拿着吧,这伞没花钱,是市场搞活动送的。”
隋星展开一看,伞上写着“批发市场”。现在不少做生意的都爱给顾客送点小东西,伞的质量不大好,也不值钱,将就能用,隋星也不继续推辞了,“那就谢谢萧医生了。”
萧竞点点头,“路上注意安全。”
湿透的伞撑在露台上沥水,海姝和隋星正在分析线索。萧竞的话让她们更加确定,赵雨梦绝不是真正的小三,她在萧竞这里没能得到想要的药,很可能通过其他办法搞到。
“也可能她最终也没能给张典治下药。”隋星说:“我们搜索过张典治的住所,没有发现相关药物。”
海姝说:“那要是被张典治发现了呢?”
隋星眼神一寒,“张典治赶在我们发现之前处理掉药,说明这是他必须隐藏的线索,一旦我们得到这条线索,就能推导出赵雨梦的失踪和他有关!”
海姝来到白板前,照片上,赵雨梦的笑容自信而张扬,“有这样一种可能,张典治发现了赵雨梦接近他的真正目的,萨兰卡不是说过吗,他这个人因为自身的缺陷,而对女性产生了暴力倾向。我不知道赵雨梦是怎么稳住了他,但一旦他发现真相,他很可能将远甚于过往的暴力发泄在赵雨梦身上。”
隋星咬了咬指节,“所以这就是赵雨梦失踪的原因,被恼羞成怒的张典治杀死。”
海姝说:“但我们还没有找到赵雨梦接近张典治的理由。她和张典治除了老板与雇员的关系,似乎没有其他关系。”
这是最冷静的思维,但海姝不由得想到萨兰卡,想到那些被□□的外国女人,她们无辜吗?不,是她们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但导致她们悲剧的人更是不可原谅。
目前警方接触到的只有萨兰卡一人,李槐等人还有待调查。海姝吐出一口气,对隋星道:“今天先这样,好好休息,明天继续。”
已经走到楼下了,隋星忽然说:“你先走,我要上去一趟。”
海姝疑惑,“怎么了?”
隋星唇角忍不住上扬,费劲压了下去,“我伞忘了。”
此时已经没下雨,海姝本想说明天再拿不是一样的吗?隋星已经蹦蹦跳跳上楼去了。
萨兰卡就像一道被撕开的口子,灰色地带里的肮脏和人性不断从里面涌出来。有了她与她姐妹的证词,警方在机场抓到了从东南亚逍遥回国的李槐。
李槐大惊失色,连称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干过鸨.公了,布隆迪蕾迪也早就散伙,除了他,其余人都已经出国。他给了自己一巴掌,却不是悔恨,而是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海姝虽然有意将布隆迪蕾迪做的恶都查出来,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他拿出张典治的照片,问:“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李槐一看,“张老板?有印象有印象,他是我这儿的老客。我们不做了之后,他还找过我,想让我再给他介绍几个人。”
海姝说:“你介绍了谁?”
李槐瞪着眼,“换个人我还能介绍,他我可不敢再介绍,出事了我找谁负责去?”
海姝说:“出事?”
李槐砸吧着嘴,眼中流露出揶揄,“这个张老板,对我们那些美女特别狠,差点搞出人命来。”
海姝心中一紧,“你们出过人命?”
李槐慌了,“这……没有没有,我这不是说差点吗?”
海姝又问:“那差点被他搞出人命的人是谁?她还在国内吗?”
李槐无奈,只得说出一个名叫珍妮娜的东欧女人,她是最早被布隆迪蕾迪哄骗到灰涌市的美人之一,前期给李槐赚了不少钱。后来李槐给她安排的客人越发残暴,尤其是出现了张典治这个畜生,珍妮娜遍体鳞伤,却无法去正规医院治疗,几乎已经失聪。
她没用之后,李槐不敢让她回自己的国家,因为她这副惨状回去,势必影响他们发展新人,于是像打发乞丐似的给她找了工作——在一家东欧餐馆帮忙。几年下来,珍妮娜没惹出任何事端,要不是这次警方找上门来,李槐都快忘了她的存在。
李槐上了刑侦一队的车,带海姝去见珍妮娜。海姝在后视镜中瞥了他几回,总觉得他好像在忌惮着什么。已经到这个地步,他还是没有说实话,或者只说了一半真话,而隐瞒了另一半事实。他很恐慌,并且在后悔说出了一半真话。
下午餐馆没有客人,服务员们大多在休息。海姝抬头看了眼招牌,想起这家还挺有名,本地美食推荐上经常能看到。
店主出来迎接,李槐正要说话,海姝已经拿出证件。店主吓一跳,“你们……这是……我们合法经营的,每个月都纳税……”
海姝说:“珍妮娜是在这里工作吗?我想见见她。”
店主看向李槐,李槐心虚地别开脸。“珍妮娜在,在。她……”店主不安地问:“她惹事了?”
这时,大约是听到动静,店面连接后院的栅栏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她的衣着和服务员们不同,更朴实一些,沾着许多油污,她的金发裹在头套里,只余了几缕垂下来。
远远看去,她的轮廓十分优越,高挺的鼻梁,自然尖的下巴。然而若是细看,势必被她右侧脸上皱布一般的皮肤所吓到——她被毁容了,右边的眼眶里没有眼球。
店主回头一看,连忙说:“她就是珍妮娜!”
珍妮娜愕然停下脚步,茫然地看向海姝,在看到海姝后面的李槐时,恐惧地哆嗦起来。
店主还在喊:“你是不是给我惹事了?杵在那干什么?来!给警察承认错误!”
珍妮娜像是定住了,一动不动。
海姝让队员看住李槐,向珍妮娜走去。珍妮娜小步后退,仅剩下的眼睛里是无助和畏惧。
离得越近,越是能看清她破碎的脸。这原本是个明丽漂亮的女人,却被摧残成了现在这样子。海姝心中叹息,停在她面前,“我是警察,我是来帮你的。”
珍妮娜没有反应。
海姝语气更加温柔了些,“听得懂吗?”
几秒后,珍妮娜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机械地点点头。
海姝说:“我们找个地方聊聊。”
珍妮娜来到灰涌市之后,一直颠沛流离,没有固定的住处,早期她虽然赚到了钱,但不可能买房子,住在布隆迪蕾迪安排的房子里,现在在餐馆匀出来的库房一住就是三年。
库房非常小,没有窗户,不开灯的话,里面就跟山洞一样。珍妮娜将它收拾得很干净,地上桌上没有任何垃圾。但因为库房和厨房是连在一起的,屋里有挥之不去的油烟味。
珍妮娜低声说:“你,你要和我聊什么?”
海姝说:“我们最近在调查一桩案子,涉及一个关键人物,张典治。”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珍妮娜就激烈地战栗起来,她甚至站不稳,用手扶住了墙壁。
海姝牵着她坐下,“别怕,李槐已经给我说过了,张典治造成了你的伤。我想知道,他具体对你做了什么。”
珍妮娜一直在发抖,情绪平复后说,她最后悔的事,就是贪图钱财,想要不劳而获,被布隆迪蕾迪骗来,到灰涌市之后,她们这些当时还语言不通的女人就没有回头路了,如果不听李槐那帮人的话,就连生计都无法解决。
张典治是最可怕的客人,他好像很仇恨女人,以伤害她们为乐。但饶是如此,珍妮娜也没想到他会打断自己的腿,毁掉自己的脸。她们这些人,最重要的就是脸了,她绝望地找李槐,但这事在李槐那儿却轻而易举地过去了。
海姝说:“因为张典治给了李槐一大笔钱?”
珍妮娜惨然地点头,“我那时才知道,只要钱够,李槐可以让客人把我们杀死。”
海姝想起李槐之前说的话,问:“那布隆迪蕾迪出没出过人命?”
珍妮娜背脊一僵,仓促地低下头。
海姝从她的反应里察觉到异常,“有过,是吗?”
珍妮娜连忙摇头,“我不知道。”
这时,珍妮娜放在床上的手机亮起来,是一条催缴话费的信息进来了。海姝一眼看到,屏幕上是两个美丽的金发美女。她们笑着拥抱在一起,阳光将她们的头发装点得闪闪发亮。
珍妮娜还没来得及按熄屏幕,海姝已经将手机拿了过来。仔细看,那是两个长得很像的女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眼珠是蓝绿色的。
海姝视线转向珍妮娜,珍妮娜的手还悬在空中,唯一的蓝绿色眼珠上蒙着泪花。
很显然,右边的女人就是还未毁容之前的珍妮娜,那么左边那位是谁?
珍妮娜狼狈地将手缩了回去,轻声道:“没什么好看的。”
海姝试探着问:“这位是……”
珍妮娜紧张地摇头。
海姝说:“你们是姐妹?”
珍妮娜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渐渐紧握,她又颤抖起来,破旧的小床也跟着发出细响。
海姝抓住她的手,手心与手背,一个温热,一个冰凉。几分钟后,珍妮娜终于不再颤抖。海姝问:“你们一起来的灰涌市?她呢?没有和你在一起?”
珍妮娜眼里的泪水再也停不住,它们像珠子一样掉下来,啪嗒啪嗒拍在海姝的手背上。
“她叫林金娜,是我的姐姐。”
珍妮娜对林金娜的感情很矛盾,一方面她爱她,就像每一对要好的亲姐妹,一方面她也恨她,因为如果不是林金娜,她不会上布隆迪蕾迪的骗。离开故土的时候,珍妮娜还在读书,而林金娜不学无术,成天幻想珠宝首饰。
村里很多年轻女人都跟着布隆迪蕾迪走了,听说发了大财,林金娜经不住诱惑,也要去。珍妮娜觉得那是骗局,但她无法说服固执的林金娜。想着头脑简单的姐姐一定会被骗,珍妮娜决定跟姐姐一起去,真遇到什么事,也能保护姐姐。
可她还是天真了。到了李槐的手上,她们都是待宰的羔羊。
林金娜很会来事,是早期布隆迪蕾迪最受欢迎的女人。珍妮娜回忆起来,那时反而是林金娜保护了她,让她没有立即受到恶毒男人的摧残。
这样的姐姐,不久后去世了。
海姝瞳孔轻轻一缩。
珍妮娜说,布隆迪蕾迪给女人们分了级别,她和林金娜不在同一个级别,平时也不被允许住在一起。所以她是在林金娜去世后一个多月,才知道姐姐已经没了,被一个男人给弄死了。
她去找李槐,找布隆迪蕾迪的其他话事人,发了疯似的咆哮,可是没有用,一个没有户口的外国女人,还是非法入境来出卖自己的外国女人,死了就死了,谁会为林金娜讨回公道?
她被李槐威胁了一顿,李槐说,如果她继续闹下去,就让她“下去”见林金娜。
她想要知道害死姐姐的是谁,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开始走上了林金娜的路,接待那些可怕的男人,感受林金娜曾经感受过的身心创伤。
珍妮娜身上的伤来自十多个不同的人,给与她致命一击的是张典治。因为她发现张典治最可能是害死林金娜的人,可是她没有证据。她灌醉了张典治,想要引诱张典治承认,可她刚一问出口,张典治就暴怒失控。
珍妮娜颤抖着抚摸自己毁容的脸,“他们都是恶魔。”
海姝说:“张典治真是凶手?”
珍妮娜却摇头,“不是,李槐告诉我不是。”
“那是谁?”
“我不知道。”
海姝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可以向李槐要到答案。李槐此前在车上的反应是否正是因为死去的林金娜?他说出珍妮娜的瞬间,忘了还有林金娜,而警察一旦与珍妮娜对话,极有可能得知林金娜的存在。珍妮娜虽然被伤害,但还活着,而有人死去,性质顿时就变了。
海姝正欲说几句安抚的话,忽然发现珍妮娜正小心地观察着她,她抬眸的瞬间,珍妮娜立即收回视线。
“你是不是还有话想对我说?”海姝问。
珍妮娜摇摇头,但在海姝做出离开的样子时,她局促地说:“你们,是为什么找到我?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海姝说:“不是说过吗,我们正在查的案子,张典治是个关键人物。”
珍妮娜显得更加紧张——尽管海姝很难立即判断她的紧张从何而来,“是,是什么案子呢?”
海姝注视珍妮娜片刻,一边捕捉她的反应一边说:“我们在找一个叫赵雨梦的女人,她是张典治公司里的模特,现在她失踪了。”
珍妮娜似乎顿住了呼吸,眼睑不由自主地撑大。
海姝趁势问:“你知道赵雨梦?”
珍妮娜张了几下嘴,“不,不认识。”她像是害怕海姝不相信似的,又重复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海姝点点头,离开库房。
李槐和张典治一前一后被带到市局,两人在审讯室外面的走廊上还打了个照面。张典治起初没认出李槐来,还在对警察骂骂咧咧,问凭什么又把他带来,警察是不是一天到晚找不到事干?而认出李槐的那一刻,张典治触电般的弹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你”。
李槐显然比他更加恼火,卖外国女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李槐自认为金盆洗手成功,在东南亚避了那么久风头,终于敢回国,没想到就因为张典治被警察盯住,陈年往事被挖出来,这没个几年怕是在牢里出不来了。
海姝先问了几个布隆迪蕾迪当年制作假合同、假身份帮助东欧女人非法入境的问题、公司在灰涌市运作的问题。李槐都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并说他也只是个拿钱办事了,真正的老大早就出境了,不会再回来。
海姝核实萨兰卡、珍妮娜的遭遇,李槐也烦躁地承认了。但当海姝提到林金娜,李槐顿时坐直,片刻后抓了两下头发,“她还是给你说了啊。”
海姝问:“林金娜真的死了?”
李槐不答。
海姝又问:“是谁?”
李槐还是不肯说。
海姝说:“你要是跟你老大一样躲在东南亚,我可能奈何不了你。你这都回来了,不会还以为给嘴巴上了拉链,就万事大吉了吧?”
李槐不断在审讯椅上扭动,“你让我想想。”
海姝干脆地站起来,“行,你好好想。我也懒得跟你浪费时间,隔壁还有个张典治。”
听到张典治的名字,李槐更加烦躁了。
张典治不停抖腿,而他面前的刑警只是看着他,不问任何问题,似乎是等着其他警察来。他以为这次警方又要找他问赵雨梦水依婷,但肯定不是,李槐来了,那个该死的人贩子,李槐一定已经把什么都说了!那警察为什么还不问呢?那个叫海姝的女人怎么还不来?
门打开,海姝进来了,扫了张典治一眼,“听说你在等我?”
张典治脸色阴沉,萨兰克和珍妮娜口中的“变.态”终于显现出端倪。
“李槐都承认了。”海姝坐下,“你是布隆迪蕾迪的重要客户。”
张典治开始喘粗气,“她们都是自愿的!我给钱了!”
海姝点头,“所以她们也会因为从事非法工作被追责。还是先来关心一下你自己吧。珍妮娜的伤是你造成的?你用钱堵住了李槐的口,就像布隆迪蕾迪的所有顾客一样?”
张典治辩解,“我支付了医药费,我们已经达成了和解!”
“但是珍妮娜没有得到妥善治疗,你所谓的钱也没有给到珍妮娜手上。”
“哼!那是李槐和她之间的事!是她先挑衅我!”
海姝说:“嗯?她是怎么挑衅你?”
张典治咆哮:“她说我害死了她姐!那根本不是我!”
海姝说:“林金娜?你也知道林金娜?”
张典治似乎回过味来了,“什么意思?你也认为我是凶手?我他妈的不是!”
海姝示意他稍安勿躁,“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凶手。你说你不是,那你知道谁是凶手吗?”
张典治喝道:“我知道我他妈弄死他!”
“布隆迪蕾迪消失之后,你是怎么解决需求的?”海姝说:“李槐说,你私底下还找过他,希望他给你介绍人。”
张典治否认,“没找过!”
海姝说:“哦,你把主意达到了赵雨梦身上。”
张典治情绪稍稍平复,似乎正在思考海姝话里的意思。
“受害人都已经证实,你有严重的虐待倾向,并且你没有姓能力。”海姝在张典治讶异的目光中道:“最后这一点,赵雨梦也曾经向别人透露过。”
张典治几乎要掀桌子,“赵雨梦?你在套我的话?她给谁说的?”
海姝耸了下肩,“这你暂时无权知道。你和赵雨梦稳定下来,你有虐待倾向,而她知道你最大的自卑点,我很好奇你们的相处模式是什么?你像对待珍妮娜一样对待她吗?看你刚才那失控ЅℰℕᏇᎯℕ的样子,有没有可能,你失手……”
张典治打断,“我没有!你污蔑我!我和赵雨梦……”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海姝补上他的话:“你和赵雨梦感情很好?说啊,为什么不继续说了?因为你刚刚知道,赵雨梦告诉过别人,你那方面不行,所以你说不出来了吗?”
“我没有杀人!”张典治汗如雨下,开始重复这句话。
两场审讯看似都没有结果,但海姝心中的拼图正在逐步完整。她离开审讯室,正打算休息一下,再详细梳理线索,温叙走来说:“吴佳琪来了。”
海姝将吴佳琪接到待客室,“怎么了?”
和上次见面相比,吴佳琪更清瘦了些,但眼中不再是迷茫和慌张。她问:“海警官,梦姐有消息了吗?”
海姝叹息,“我们正在尽力搜索。今天不用去学校?”
吴佳琪摇摇头,眼眶红了,“海警官,我帮不上什么忙,这次来是想说,梦姐绝对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人。”
海姝说:“哪种人?”
吴佳琪的声音稍稍哽咽,“她就算去给人当小三,也肯定不是真的当小三。她绝对不会破坏别人的家庭,她是个好人,她救过我,我可以为她保证!”
海姝沉默了会儿,“我也认为她不是这样的人。”
吴佳琪振奋道:“这些天我一个人想了很多,梦姐她一定有她的理由。海队长,你很强大独立,靠自己就能做好全部事,也可以保护自己,所以你可能不懂,梦姐对我这样懦弱的人意味着什么。”
海姝想说我可以理解,但没有直说,而是问:“对你来说,她意味着什么?”
“希望。”吴佳琪擦拭着眼泪,“我小时候看武侠小说,最喜欢里面的女侠。她们比男的大侠更温柔细腻,被她们所救的人不会害怕她们。梦姐就是女侠,浑身都是正义感,天真,理想主义。我永远不可能做到她那样,但我向往她那样的人。”
吴佳琪离开后,海姝独自想了很久。赵雨梦是因为某个目的而接近张典治,这在现有的线索中,已经是没有争议的事。只是这个目的是什么,还没有明确的答案。
赵雨梦性情豪爽,热衷帮助孱弱的女性,她是吴佳琪心目中理想主义的女侠,那么假如她知道了珍妮娜等人的遭遇呢?她会挺身而出吗?
海姝觉得,会。
这不是毫无由来的猜测,实际上,刑侦一队最早的调查,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海姝迅速找到当时的笔录,熟悉赵雨梦的模特、九衣的员工都曾经提过,赵雨梦身上有种外国模特的气质,很洒脱,这让她显得和其他模特很不一样。这可能和赵雨梦开朗的性格有关,因为她没有出过国,不大可能学习到外国模特做表情和姿势时的习惯。
这条线索当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现在看来,也许正是赵雨梦和珍妮娜或者其他东欧女人之间的关联!
珍妮娜在听到赵雨梦名字时的反应也十分耐人寻味,有惊讶,有害怕,还有……担心。她知道赵雨梦失踪,在想到赵雨梦的失踪和张典治有关时,顿时有了非常不好的猜测。
那是知道真相,才会有的猜测。
珍妮娜在警察离开后,像是丢了魂似的呆坐不动。餐馆的老板生怕她连累自己的生意,要赶她走。但她能有什么去处呢?
警车再次停在餐馆门口时,海姝看见被赶出来的珍妮娜,她双目无神地望着车流,身形单薄,像是要消散在这人来人往中。
海姝把她接到车上,带回市局,温叙先看了看她的情况,摇头道:“伤是没什么办法了。”
海姝郑重道:“珍妮娜,我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问你,希望你不要隐瞒。”
珍妮娜仿佛预感到了是什么,嘴唇不断颤动。
“张典治已经承认伤害你,但他并不承认与赵雨梦的失踪有关。”当海姝说到赵雨梦时,珍妮娜的眼睛再度亮起来,一同涌现的还有浓烈的悲伤。
“珍妮娜,其实你和赵雨梦是认识的,是吗?”海姝说:“她是个优秀的模特,她曾经向你讨教过,是吗?”
珍妮娜双手捂住脸,肩膀抖得很厉害。
海姝说:“你们之间有过某个约定,是吗?”
一段可以用漫长来形容的沉默后,珍妮娜终于开口,“梦梦她是不是已经死了?被张典治害死了?”
海姝长出一口气,她锁定的方向对了。
珍妮娜懊悔地说:“不,不是张典治害死了她,是我,我不该求她,我明知道张典治是那么危险的人!”
海姝拍着珍妮娜的后背,“别着急,慢慢说,赵雨梦现在只是失踪,我们还有机会找到她。”
珍妮娜却悲观地摇头,她此时的眼神像是洞悉了一切,“不,只是失踪的话,你们不会查到这个地步。你们也知道,她还活着的可能性很小了,对不对?”
海姝抿紧嘴唇,她不得不承认,珍妮娜的猜测是对的。
“那你的话对我们更加重要。”海姝说:“如果她遇害了,我们必不会放过那个凶手。”
珍妮娜哭了好一会儿,“我救过梦梦,但我对她做的事,不值得她用命来还!”
第83章 粉梅(14)
14
姐姐林金娜出事之前, 珍妮娜是过过几年好日子的。那时她初来乍到,虽然也像林金娜那样成为了布隆迪蕾迪的商品,被男人贪婪的目光包围, 但身体上并未受罪, 而李槐给她们的薪酬是她在家乡从未见过的丰厚,她与姐姐摇身一变, 从东欧乡村的穷姑娘,变成了繁华都市的白富美。
她沉浸于城市的夜生活、华美的物质世界, 不“工作”的时候经常出没于商场,有时逛街购物, 有时给人当当模特。有一天, 她遇到了尚且像个灰姑娘的赵雨梦。
那时赵雨梦还很年轻,空有优越的身材和漂亮的脸蛋,但很不会表现自己, 好不容易找到个当模特的机会, 却因为表现能力很差, 尤其是眼神没有自信,被经理狠狠训斥。像赵雨梦这样的年轻人, 灰涌市模特圈子一抓一大把。不是谁都能成为合格的模特。
赵雨梦失去了刚到手的工作,看不到未来和前途。她成绩不怎么样,自知天生不是读书的料, 再加上父母早就不管她, 她的一切生活所需都得靠自己来挣, 于是她很早就放弃了高考, 不再奢望扎着高高的马尾辫, 在高校的图书馆里读喜欢的书。
选择当模特也不是向往这份职业,只是她客观地衡量过自己, 觉得模特可能是她能从事的、正当的、性价比较高的工作。
珍妮娜遇见赵雨梦时,她正茫然地坐在商场台阶上,旁边放着一个干巴巴的面包。赵雨梦的打扮在珍妮娜看来也很滑稽老土——厚厚的发帘,把眼睛都遮住了,廉价的荷叶边背心裙,蕾丝七分裤。
珍妮娜走过去,弯腰向赵雨梦伸出手。赵雨梦抬起头,眼眶有些红,戒备地看着她。她朝面包抬了抬眉,用不大流利的普通话说:“干吗?吃不下?喝水不?”
赵雨梦摇摇头,挤出笑容,“不用,谢谢。”
珍妮娜却热情地一把拉住她,在她惊讶的眼神中将她一把拽了起来,“走啊,那里买一赠一,我想喝,但浪费。”
赵雨梦看过去,不远处有个新开业的奶茶店,招牌款买一赠一。她又看向珍妮娜,珍妮娜朝她直眨巴眼。
珍妮娜苦涩地说:“我那时挺像一个坏人的吧?热情得莫名其妙,但可能人在如意的时候就是容易这样,想帮助别人,让别人也如意起来。她……梦梦她没有拒绝我,我们分享了同样口味的奶茶。”
那是抹茶味的奶茶,甜腻的糖水上还顶着高高的奶油,东欧人嗜甜,珍妮娜要了全糖,赵雨梦没好意思说自己想要三分糖,喝的时候,赵雨梦被齁得皱鼻子皱眼,珍妮娜乐得哈哈大笑。
“小妹妹,你喜欢吃苦,不喜欢吃甜吗?”
赵雨梦愣住片刻,摇头,“我不喜欢吃苦。”
珍妮娜揪了揪她的脸,“那就要多笑笑,多吃甜啊。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赵雨梦并不是个喜欢诉苦的人,她的成长环境决定了她没有年长的人可以去依靠。如果珍妮娜不是外国人,那天她也许不会开口。但珍妮娜金发碧眼,语言都没有学利索,想来是无法真正理解她的困境。所以她才敢说,就当珍妮娜是个理解能力高一点的树洞吧,她苦闷太久,实在是需要发泄。
她说自己的家庭,说为了生计不得不放弃学业,说理智又务实地选择了模特这个行业,但除了还算不错的外在条件,她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如果无法立足,她就要换一个谋生方式了,但想来想去,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这一瞬间,珍妮娜觉得在赵雨梦身上看到了一丝自己的影子。在被李槐哄骗之前,她不也希望读书,然后靠本事养活自己?
她感到矛盾,一方面沉迷于金钱带来的物质享受中,一方面又为自甘堕落感到自卑。在赵雨梦问她是做什么工作时,她下意识选择了隐瞒,露出开朗的笑容:“我啊,我也是模特!”
赵雨梦先是惊讶,很快消化,点点头:“你身材这么好,确实该当模特,我听说外国模特都赚很多。”
她顺着赵雨梦的话说:“一般多啦。要不要我教你?”
赵雨梦眼里涌出希望,“可以吗?”
外国人的奔放在此时起了作用,珍妮娜毫不在意路人的眼光,飞快进入“老师”角色,纠正赵雨梦姿势和仪态。
“不对,梦梦,你的眼神不能躲,躲就完了。”
“下巴再抬起来一点,腿这样放。”
“走,走,再走几步。”
起初,赵雨梦还很害羞,放不开,珍妮娜越说她眼神不对,她越是不敢和珍妮娜对视。但人与人之间的化学作用是神奇的,珍妮娜很会鼓励,调动起来的情绪感染了她,用词不准确的那一份滑稽又缓解了紧张。傍晚,天际被晚霞染红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可以自信地昂起头颅了。
赵雨梦问珍妮娜住在哪里,下次什么时候拍摄,珍妮娜犹豫了。这是她来到灰涌市之后真正愉快的一天,她交到了朋友。可是她也对朋友撒了谎,她的“工作”令人不齿,她的身份也是非法的。她不想让朋友知道她龌龊的一面,于是神秘地笑了笑,“这是秘密哦。”
赵雨梦以为是自己得寸进尺了,尴尬地笑了笑,又郑重地向她道谢。她马上就后悔了,在赵雨梦转身离开时,追上去将赵雨梦叫住,“梦梦,我们下次也在这里见面好吗?我想尝尝草莓味的奶茶。”
赵雨梦诧异片刻,终于笑了,“好啊,下次你继续教我。”
她们交换了联系方式,不久之后又见面了。她继续教赵雨梦,赵雨梦告诉她,多亏她的帮助,自己又找到了一份工作,这次没有再被经理骂了。
如今回忆起来,她们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很少很少,而且几乎都是珍妮娜在帮赵雨梦。但珍妮娜总觉得,她们已经做了很多年的朋友,而且是赵雨梦反过来支撑着她。
她明白自己就是污泥一块,但即便是污泥,也向往着生机勃勃的生命。来这世界上走一遭,谁会甘愿一辈子匍匐在尘埃里?
对珍妮娜来说,向阳而生的赵雨梦就是一个念想,她把自己已经失去的人生寄托在了赵雨梦身上,每次见面时,赵雨梦说起近来的进步、赚到的钱,她都会发自内心地高兴。
然而她与林金娜的厄运还是到来了,毁容断腿之后,他被布隆迪蕾迪关起来接受治疗,那些治疗不过是保证她不会感染死去,她再也不是以前美丽动人的珍妮娜了,她有一张可怕的脸,还有一条天冷时痛得钻心的瘸腿。她断了与赵雨梦的联系,缩在餐馆后厨,像一头被圈养的怪兽。
她不敢去回忆过去的事,更不敢看自己以前的照片,偶尔想到赵雨梦,她总是会哭泣,哭的是失去唯一的好友,哭的是自己的人生终于被掩埋进了深渊。
餐厅的生意越来越好了,精打细算的老板却没有招新员工。珍妮娜原本只需要在厨房做事,人手不够,老板强迫她去菜市场买菜。
她没有反抗的资本,她需要这份工作。她用围巾和帽子将受伤的脸遮住,战战兢兢地出门。采购并不难,也不需要她和摊贩交流,只需要把订好的菜搬到三轮车上。
但忽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的名字,“珍妮娜!”
那一刻,她浑身涌起热意,却很快浑身发凉。她听出那是赵雨梦的声音,可她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赵雨梦!她宁可让赵雨梦认为她已经死了!
但赵雨梦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就像当初她拉住赵雨梦的。
围巾滑落,露出狰狞而陌生的面庞。她看到赵雨梦眼中突然出现的惊讶和恐惧,握住她手臂的手也松开了。
她心中一片惨然,但也释然了,从容地将围巾裹了回去,朝赵雨梦轻声说:“你认错人了。”
这就是句号,赵雨梦认出了她,而她说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谎话,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从此他们就是陌生人,从来没有认识过。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赵雨梦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臂,声音颤抖,眼中热泪滚滚,“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好久!”
她愕然,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赵雨梦为什么不顺着梯子下呢?她已经这样了,赵雨梦为什么还要与她相认?
“走,到我家去!”赵雨梦说。
她焦急地掰开赵雨梦的手,“我,我有工作。”
那天,赵雨梦跟到餐厅,在对面的咖啡店等到她下班。她被赵雨梦接到租住的房子,一个虽然旧,但装修得很温馨的地方。
赵雨梦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没说,赵雨梦没有坚持,但时常到餐馆附近,接她去喝奶茶。她们好像又回到了过去——不考虑她残缺身体的话。
两个月后,她终于对赵雨梦说出了自己的遭遇,从如何被布隆迪蕾迪哄骗,到如何贪图享乐,最后步步深陷,无法回头。
“我就是个烂人,变成现在这样,是我活该。”她掩面而泣。
赵雨梦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她从赵雨梦眼中仿佛看到了失望和鄙夷。
这才是句号,她心里如此想着,收拾了一下自己不多的随身物品,想要离开。
但赵雨梦再次抓住了她的手,“但他们凭什么还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他们不该付出代价吗?”
珍妮娜不明白赵雨梦在说什么,想到那些人,她只会不断地发抖。
“我,和九衣有合作。”赵雨梦深呼吸,“张典治我来解决,至于另一个人,我还要好好想想怎么办。”
珍妮娜吓一跳,“你怎么解决?不关你的事,你不要惹他们!”
赵雨梦说:“我最看不惯你这样的女人被欺负。既然我知道了,我就不可能假装不知道。”
珍妮娜哭了,她深知布隆迪蕾迪的可怖,她不愿意赵雨梦因为她而犯险。
赵雨梦说:“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你自己好好生活,这件事你别想了。”
那之后,珍妮娜与赵雨梦就未再见过面了。她惶惑不安,但赵雨梦不主动联系她,她是绝对不敢联系赵雨梦的。
这些年,她在浑浑噩噩地待在餐馆,和赵雨梦重逢的那两个月逐渐模糊,她有时都分不清赵雨梦是真的说过要为她复仇,还是她做过这样的梦。
李槐已经很久没来找过她,她听说布隆迪蕾迪也已经不存在了。她自由了,但她没有勇气和能力回到故乡。
说到最后,珍妮娜已经泣不成声,她笃定赵雨梦已经因她而死,张典治就是凶手。
但即便珍妮娜愿意当面指认张典治,张典治仍旧矢口否认杀了赵雨梦。在李槐和珍妮娜两个人证面前,他只承认对珍妮娜施暴,气势非常嚣张。
“凶手已经很明显,但现在证据不足。”隋星插着腰,“除非找到尸体。”
海姝看着早前提取的监控,赵雨梦最后一次出现是10号下午,张典治的车出现在平守路是晚上8点,此后他到天红会所,是否一直在会所中,只有他自己清楚。不管是下午还是晚上,他都有作案时间。
刑侦一队的队员已经散出去,在平守路、新会展中心附近等重点区域搜查,目前暂时没有发现尸体。如果尸体不在这些地方,那会是在哪里?
还有一个疑点,害死林金娜的人!
赵雨梦向珍妮娜承诺,不仅要给她复仇,还会给林金娜复仇,进一步说,是林金娜的死亡导致了珍妮娜的悲剧。赵雨梦查清楚这个人是谁了吗?当她采取行动时,会不会遭到这个人和张典治的联手加害?
张典治有帮手的情况下,或者主导者根本不是张典治,而是那个躲在幕后的人,警方调查起来就更加困难。
海姝洗了把脸,用笔将头发盘起来,现在再去审张典治,只是做无用功,尸体都没有找到,就算他确实有一个同谋,他也不可能说出来。
突破口只可能是李槐。
“想起来没有啊?”海姝说:“杀害林金娜的人。”
李槐在座椅上动来动去,不肯开口。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给客户保密的?”海姝说:“你涉嫌拐卖人口、组织卖.银、故意伤害,数都数不完,你手上还有个女人被杀害,你迟迟不交待这个人是谁,我就要怀疑,你就是这个人。”
李槐大惊,“怎么可能是我?我疯了杀自己的人?”
海姝说:“那可不一定。你也是男人,你对林金娜就没点想法?你有想法,但她不愿意,你一个失手,她人就没了。”
“不是我!这是能胡编乱造的吗?”李槐大叫起来,“是,我拐卖了,组织那啥了,但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海姝说:“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协助那个人杀害了林金娜?所以你才这么吞吞吐吐。”
“我只是帮助处理尸体!我没办法啊!”李槐烦躁不安,“行吧,我说,那人叫张幼辉,家里开医院的,他……”
李槐话音未落,海姝就怔住了,“张幼辉?!”
看着监视器的隋星等人也惊讶道:“居然是张幼辉?”
李槐不解,“怎么了吗?”
海姝向他确认名字,他不满道:“不是你问的吗?我说了你又不信?”
海姝说:“那你知不知道,张幼辉已经遇害了?”
李槐差点跳起来,“啊?我……我不知道!”
张幼辉是谁?龟白村那一系列案子里牵扯出的被害人,医学世家出身,就连解阳这样人格扭曲的疯子,都认定他是个乐于助人的好人。伪装成解阳学弟的郑力杀害了他,解阳正是目击了这件事,潜意识里的暴戾才彻底失控,先后杀死唐金栗等人。
刑侦一队在解阳提供的线索上费了很多功夫,但始终未能查出,张幼辉遇害的原因是什么。
没想到向来以正人君子示人的张幼辉,居然和跨境晴色犯罪有关!
第84章 粉梅(15)
15
后续的审问中, 李槐反复强调,张幼辉杀死林金娜纯属意外,张幼辉本来是布隆迪蕾迪的优质客人, 但事发之后, 张幼辉再也没有出现过。张幼辉不是经常待在国内,听说后来躲到国外去了, 李槐没有再见过他。不久后布隆迪蕾迪散伙,组织者们纷纷出国, 李槐更是没再关注过张幼辉的情况。
张幼辉的突然出现让刑侦一队的思路更加清晰,张幼辉和张典治都是加害者, 他们的所作所为造成林金娜和珍妮娜的惨剧, 赵雨梦受性格驱使,想方设法为她们复仇,但中途出现了岔子, 又或者赵雨梦经验不足, 被张典治发现并灭口。
但线索梳理到这里, 海姝顿觉矛盾,“赵雨梦像个新手, 她没能搞定张典治,她很可能连杀害林金娜的是谁都没有查到。”
温叙赞同,“赵雨梦虽然可以暗中调查, 但是她开始调查之时, 张幼辉已经死了。她和张幼辉的死没有关系。”
“那就是说, 还有人为林金娜杀死张幼辉?”隋星皱着眉, “当年张幼辉失踪, 分局是花了大气力查的,查不到任何动机, 更是没有发现布隆迪蕾迪这条线。以解阳的证词来看,动手的人对张典治并没有什么仇怨,是有人买凶。客观来说,其实不能和我们现在的案子放在一起考虑。”
海姝道:“但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已经是张幼辉身上唯一能够捋出来的新线索了。”
隋星用笔戳了戳额角,“这倒是。真联系起来还怪有趣的,有个人愿意为林金娜买凶,向张幼辉复仇,他现在比赵雨梦有能耐得多,赵雨梦这些年的行为,他是不是也知道?”
讨论来讨论去,当务之急还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不找到赵雨梦,张典治就能继续死鸭子嘴硬。
深夜,海姝独自梳理线索,越发感到古怪,赵雨梦和某个不知名的复仇者,他们的实力差距似乎非常大,但他们同时选择了为林金娜姐妹复仇,这其中真的毫无关系吗?
海姝在市局睡着了,睡得并不踏实,清晨电话一响,她就迅速醒来。
“新会展中心发现一具女尸,已经腐烂!”
又是新会展中心!海姝立即出发,路上,队员已经将现场图片发了过来。
因为水依婷案,刑侦一队最近有队员留在新会展中心附近,海姝高度怀疑赵雨梦遇害之后,更是加强了在那一带的搜索。
今天凌晨5点,派出所接到环卫工人报警,说在会展四路的支巷绿化带里有死人。民警去看过之后,立即就近通知了刑侦一队的队员,现在绿化带周围已经拉起警戒带。
海姝看着照片,心跳越来越快。会展四路她去过,发现尸体的巷子离新会展中心A馆大门只有1公里,市局、分局、派出所的警力在那一带排查过多次,都没有发现什么尸体。
什么人会在警力密布的时候抛尸在那里?是挑衅警方?还是另有所图?
警车一到会展四路,海姝立即冲入警戒带,尸体还在原处,温叙直接从家中赶来,比海姝先到达,正在做初步尸检。
尸体正在腐烂,但并不严重,看得出面部特征,海姝说:“赵雨梦?”
温叙点头,“很有可能。”
尸体身上没有衣物,头发皮肤潮湿,但奇怪的是,她的躯干上却盖着一块整洁的白布。仿佛将她摆放在这里的人,特意为她保持最后的尊严。
温叙指了指尸体的颈部,“这里有明显的勒痕,颈椎已经错位,身体各处没有其他生前伤,造成她死亡的很可能是机械性.窒息。”说着,温叙做了个双手掐住脖颈的动作,“但和水依婷不同,她是被人用手掐死,这里还有手指的痕迹留下。”
为了尽快确定尸体的身份,温叙将尸体带回市局,海姝留下来主持现场勘查。警车远去,她抬头看向绿化带上的树,风从空中吹来,树上的粉花随风飘飞,小小的花瓣落在草丛中。
海姝蹲下来,捡起几片花瓣。刚才,在尸体还在这里时,花瓣也是这样飘飞,落在她的头发里、白布上,若是不考虑躺着的是一具尸体,那画面甚至有几分浪漫的美感。
这条子巷里并没有监控,环卫工人说他们每天不到5点开始做清洁,这一带偏僻,别说大半夜,就是晚上8点之后,附近也不会有人经过。做白天清洁的人说,他昨天6点离开这里,当时绿化带上还没有尸体。
清晨洒水车先在巷子里洒了一波,司机没有留心往草坪里面看。草坪很窄,抛尸的人显然没有踩进草坪,此时他留在外面的痕迹也已经当然无存了。
不久,温叙完成了尸检,确定死者正是失踪的赵雨梦。
得知警方找到了赵雨梦的尸体,张典治惊讶得眼珠都快掉出来,连伪装伤心都顾不上了。海姝带他去认尸,他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在赵雨梦脸上的白布,看到那张轻度腐烂的脸时,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不——”
“赵雨梦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亡,死后被人埋在泥土中。她的头发、皮肤上沾有许多泥土草屑。”海姝将绿化带上的照片丢到张典治面前,“但很奇怪,昨天晚上或者今天凌晨,有人将她放在了这里。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张典治冷汗不停,表情非常难看,但仍然不肯认罪,“我怎么知道?我不是被你们关起来了吗?”
海姝说:“还在嘴硬,你大概不知道,经过分析土壤成分,我们可以划出一个大致区位。”
张典治倒吸一口气。
海姝也不跟他多话了,来到检验中心,温叙不久前已经完成尸检,赵雨梦的指甲里有微量皮质,但那并不是人体的皮屑,属于沙发等人造皮革。这很可能是赵雨梦临死之前奋力挣扎时抠下。
海姝一边看报告一边看赵雨梦的手指,自言自语道:“奇怪……”
她的手指完好无损,指甲都在,没有被人为破坏的痕迹。但在这样的凶杀案中,凶手为了避免自己的DNA或者其他有利于警方破案的线索留下,都会砍掉或者焚烧被害人的手指。
具体到这个案子里,就算凶手确定赵雨梦没有抓到自己,他能确定赵雨梦没有抓到其他东西吗?警方此前一直没有找到赵雨梦,说明凶手是个很谨慎的人,那为什么又要留下手指?正是在手指里,警方找到了人造皮革。
海姝不禁想,这会不会又是什么误导?
另一边,温叙等人正在紧急对土壤样本做检测,人手不够,程危都被叫了回来无偿打工。
“这土壤可能来自千心区东北靠近城郊一带。”程危说:“我记得那边以前有一些庄园,都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市政规划一直没规划过去。”
海姝立即带队出发,程危说的地方叫田栏街,涌恒集团还没被打掉之前和一些开放商在那儿搞房地产,修了不少不伦不类的别墅。十年前涌恒集团倒台,田栏街牵扯各方利益,加上远离城市中心,一时被搁置下来。这一搁置,它就跟被遗忘了似的,一直烂在原地。年轻人都快不认为田栏街是灰涌市市区了。
警车在田栏街停下,这里确实像个落后的小镇,零星的别墅过去看着气派华丽,现在再看,感觉就像积木搭出来的。令人惊讶的是,别墅和庄园里面基本都有人。但他们不是住在这里,只是把别墅当成工作室,做点电商生意。
海姝一家一家看下来,停在一座最冷清的别墅前。这家看上去已经荒废了很久,但铁门轻轻一推,竟然就能打开。海姝的视线落在铁门一旁生锈的门牌上,讶然道:“这是……”
那门牌写着:水庄。
田栏街的自主管理者忙不迭赶来,生怕警方是来查什么违规,连忙说:“我们这儿都是正规租赁,业主让我们帮忙看着,消防油烟通道这些都没问题的!”
海姝指着门牌,“这家是?”
管理者想了会儿,“这家脑袋死,有钱都不肯赚的,这个院子从来没有出租过!你说这不是傻吗?这边的房子又不可能自己住,何必呢!”
海姝问:“这户人家叫水什么?”
“哎哟这一时半刻我也想不出来,我回去瞧瞧。”
海姝进入院子,一边观察一边往深处走。不久前下过雨,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泥土的腥味。她小心翼翼地转过主宅,心中隐约有个预感。果然,失去建筑的阻挡后,一个土坑出现在视野里。而在土坑不远处,停着一辆深蓝色的轿车。
土坑挖得非常深,挖出的泥土堆积在一旁,坑中足够放下一个成年人。
程危现在不能出外勤,来取土壤样本和做现场勘查的是温叙。海姝向轿车走去,拍下车牌号,发给隋星,让立即核实这辆车的归属。
“温老师,你来看下这辆车。”海姝弯腰贴在车窗玻璃上,模糊看见了皮椅上的抓痕。
温叙将土壤样本封存好,上前,“房子这么旧,停在这儿的车还挺新。”
海姝说:“我要是凶手,我肯定会处理掉车。就算不处理,也该换个地方停。”
温叙打开车门,“那就是凶手故意将车停在这里。”
一股甜香从车里飘出来,是车载香水的香味,温叙说:“用这种香水的一般是女士,还有这个。”他从后视镜里摘下一个粉白的桃花形状挂件,“有点眼熟。”
海姝接过,“是,水依婷家有个一模一样的。”
有指甲刮痕的是后座,那刮痕触目惊心,看着它,仿佛都能听见被害人绝望的嘶鸣。
管理员去而复返,说这个院子的户主叫水祥和,但水祥和一家都移民了,这几年经常来看看的,是水祥和的亲戚,是个女人。
由于田栏街的特殊,房子是拆不了,也住不了。业主们虽然都很有钱,但也不希望房子就这么空着,于是委托当地的住户,帮他们把房子低价租出去。管理员联系不上水祥和,就跟水女士说这事,水女士却说这是她小时候长大过的地方,不想让外人来破坏。
海姝拿出水依婷的照片,问水女士是不是她。管理员看了看,立马点头,“对对对,就是她!”
温叙完成对车内外的勘查,“没有男性足迹。”
海姝略微皱眉,想了会儿,“我有点明白了。”
排查在田栏街一带展开,调取监控等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海姝电话响了,一看是隋星打来的,立即回到警车上接听。
“车主查到了。”隋星说:“是水依婷的车。但我问过张纯羽,她说水依婷很少开这一辆,她都快忘了家里还有这辆车。10号水依婷遇害,不可能亲自驾驶这一辆。”
“我知道。”海姝说:“这是张典治的阴谋,他杀了赵雨梦,对他来说最好的结果是警方永远找不到尸体。如果我们找到了,他还有plan B。”
隋星明白过来,“让我们认为凶手是水依婷?”
海姝点头,“他恨水依婷,用水依婷久不使用的车搭载赵雨梦,在车上闷死赵雨梦,赵雨梦的指甲里留下座椅的皮质,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处理赵雨梦手指的原因。然后将尸体埋在水家的院子里。这样我们一旦开始调查,最先怀疑的肯定是水依婷。水依婷的心理精神状态很难接受高强度的调查,搞不好疯了都有可能。但他绝对想不到的是,水依婷居然死了。他的plan b已经不可能实施。”
隋星说:“事已至此,他不敢返回田栏街重新处理尸体!”
海姝说:“是。温老师之前做勘查,发现车里有两种女士足迹,前后座都有,但奇怪的是方向盘上没有指纹,油门刹车也被消毒过。我怀疑张典治事先将驾驶座本来的脚垫换掉了,杀人之后,再将水依婷使用过的放回去,这样车里就只有水依婷和赵雨梦的鞋印。但他无法当着赵雨梦的面用手套,所以在善后时,他擦掉了方向盘上的所有指纹。”
不久,程危给出检验报告,别墅院子里的土壤与赵雨梦身上的土壤一致,并且别墅土壤中有少量尸体腐烂渗入的液体。这说明赵雨梦已经被掩埋了一段时间。车内的刮痕也与赵雨梦的指甲一致,皮质一致。她正是在水依婷的车中被杀害。而张典治仿佛在这场死亡中隐身了。
然而隋星给出答案,并没有!
既然已经查到了田栏街,就没有不继续查下去的到底。隋星和另外几名队员以水家别墅为中心,核实周围的所有监控,终于在距离别墅3公里的路口,找到了一个清晰拍到车内画面的监控。坐在驾驶座和副驾上的,正是张典治和赵雨梦。
海姝将截图照片丢在张典治面前,“你总不至于说,这个开车的不是你吧?”
张典治内心的阴暗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了出来,他扑向海姝,被海姝迅速按在审讯桌上制服,“张典治,你不仅杀死了赵雨梦,还想嫁祸给你的妻子?”
张典治在猛烈的挣扎后逐渐消停下来,笑声残酷又猥琐,“我是自卫!自卫你懂吗!是赵雨梦想要杀死我!我差一点就让她得逞了!”
海姝说:“她怎么杀你?”
张典治狞笑道:“你们这些女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她不说珍妮娜,我都快忘记那个外国货了!我是真心想和她好好过,她出现在我身边时,我还觉得她真难得,不图我的钱,也不图我的人,哪想到……”他咬牙切齿,“她是来给那个外国货报仇!好,好啊!那就都给我死!”
第85章 粉梅(16)
16
张典治说起他生命中的所有重要女人, 都是一副仇深似海的表情,再无上次怀念水依婷时流露出的爱慕。
他说他出生低微,贫贱夫妻百事哀, 父母总是因为丁点大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 母亲像个疯癫的夜叉,蓬头垢面, 为了几毛钱斤斤计较,身上长年累月有一股油污和汗臭。他对女人的最初影响就是这样, 丑陋得刻骨铭心。
所以初遇水依婷时,他感到一种不真实的快乐, 她那么漂亮那么香, 就像神仙一样。可是他的爱情凋零在水依婷的高高在上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憎恶水依婷,想将完美无瑕的她从天上拽下来, 按到烂泥里, 变成记忆中母亲的样子。但他不敢。对水依婷, 对水家,他有着很深的忌惮。
他曾经是个正常的男人, 不然也不会生下张纯羽,但30岁之后,他发现自己“不行了”。他将此归结于繁重的工作、家庭给与他的巨大压力。他不敢面对水依婷, 但水依婷还是知道了他的秘密。
水依婷温柔地抱着他, 安慰他说没事, 可以治疗, 治不好也没有关系。然而他没有感到一丝宽慰, 相反,他觉得水依婷是在讽刺他、可怜他。哪个女人不在意丈夫那方面的能力呢?他宁可水依婷是装出来的大度!
可不是, 水依婷好像真的无所谓。在他面前,水依婷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圣母!
他痛苦不已,急需发泄满腔怒火。那时正是布隆迪蕾迪在灰涌市狂揽生意时,他这样的企业家早就被他们盯上。他顺理成章地成为李槐的顾客,徜徉在外国女人的殷勤中。
很快,他发现自己并不满足于普通的交易,他骨子里的残暴需要更刺激的游戏。李槐很懂他,给他安排了升级服务。起初一切都好,他付出更多的金钱,享受施虐的痛快。但有一天,那个叫珍妮娜的女人终止了他的游戏!
珍妮娜竟然灌他的酒,在他神志不清时问他是不是杀死了林金娜!
他是个疯子,但还不是杀人犯,他连林金娜是谁都不知道!
他气得用碎掉的酒瓶划烂了珍妮娜的脸,又敲断了珍妮娜的腿骨,如果不是李槐及时赶到,他可能当时就要犯下杀人罪行。
李槐告诉他,他暂时不能到布隆迪蕾迪来了。清醒之后,他也心有余悸,刻意不再与李槐来往。而当他又有需求时,布隆迪蕾迪已经散伙,他找不到外国货了。
但令他惊喜的是,他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个女人——他自己公司的模特,赵雨梦。赵雨梦和其他人都不同,她和他一样出生低微,不像水依婷一样从骨子里散发着傲气,也不像布隆迪蕾迪里的那些女人一样低贱。赵雨梦有一股闯劲儿,就像创业时的他。
他们好上了,若即若离,他看得出赵雨梦对他有意思,他不想像对待外国女人那样对待她。但他也很担忧,赵雨梦如果知道他不行,会怎么样呢?
他鼓起勇气向赵雨梦坦白,赵雨梦竟然流泪了,说她也有内分泌问题,这些年一直靠中药调理,他们是一样的人,都有缺陷,都不被命运所眷顾。正因为此,她会一直陪着他,永远不会放弃他。
那一刻,他终于得到了在水依婷的高傲里没有得到的东西。
他自认为和赵雨梦的一切都很合拍,他甚至不像以前那样总是渴望暴力了。他对赵雨梦喝的中药很感兴趣,旁敲侧击地问,中药能不能治他的问题。赵雨梦善解人意,明白他是绝不可能自己去看医生的,于是说自己会去问问。
后来,赵雨梦带回了药。他是个天性多疑的人,找人鉴定了药里面的成分,发现那药根本不是治病,而是抑制生理冲动,长期服用的话,不仅会彻底成为废人,还会慢性中毒。
他没有声张,假装喝了药,然后开始调查赵雨梦的背景。他怎么都想不通赵雨梦为什么会害他,他们明明无冤无仇。直到有一天,他得知赵雨梦请过学东欧语的老师。
他一下都明白了,赵雨梦和那些外国女人有关,和珍妮娜有关!
那一刻,他对赵雨梦的恨意超越了水依婷,超越了母亲,超越了珍妮娜。赵雨梦不是想害他吗?他要自卫,要亲手杀了这个贱.人!
他知道水家有一套很少有人知道的房子,水依婷小时候在那里长大,但水依婷的父亲将它送给了水依婷的叔父。而叔父一家移民后再没回来过,那房子根本无人搭理。
水依婷有时会去看看,回忆少女时代——这在张典治看来,是水依婷还沐浴在水家过去的辉煌中,反过来就是对他的傲慢和鄙视。
水依婷还有一辆车,因为耗油大,水依婷觉得对环境不友好,几乎没有用过。这也让张典治很看不惯,装什么圣女呢?
计划好了怎么做之后,张典治偷偷换掉水依婷常用车的脚垫,放在作案所用的车上,又给自己准备了另外的脚垫。
10号,新会展中心上午的活动结束后,张典治告诉赵雨梦,自己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她。赵雨梦上了他的车,喝中药时没有发现药里已经被他下了高剂量的安眠药。中途,在离田栏街不远的地方,他们换了一辆车,正是水依婷的那一辆。
赵雨梦一上车就发现这是女人用的车,张典治说,自己准备和水依婷离婚了,今后这车就是她的,她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当九衣的老板娘。
赵雨梦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张典治又说,除了车,他还有一个庄园要送给她。听到庄园,她配合地表达出惊喜。
张典治内心冷笑,将车开到了人流稀少的田栏街。药效开始起作用,赵雨梦感到困意袭来,不住地眨眼。张典治假装好意地说:“去后面躺一会儿吧,你看,那就是我要送你的别墅,我进去整理一下。”
赵雨梦来到后座,想到自己的手机还在前面,想去拿,但张典治却在她肩上重重一推。她倒在后座,天旋地转。张典治将她脚侧的门锁上,站在车外,用衣服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挣扎,想要叫喊,但声音堵在喉咙里,身体也发不出力气。在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她唯一做到的,就是刮烂了沙发。
张典治在院子里待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然后将赵雨梦的尸体从车里拖出来,埋进早就挖好的土坑中。他细心地清除了车里可能属于自己的痕迹,换掉脚垫,消失在夜色中。
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据,他故意让自己的车出现在平守街,又去会所待了一夜。而在这之前,以防万一,他已经处理掉了家里的中药。
说到这里时,他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
海姝说:“但新会展中心的命案,打乱了你的计划。”
张典治的眼神又变得狰狞,“杀水依婷的不是我!”几秒后,他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是这个人把尸体丢在那里?他针对的是我!”
海姝认可张典治前面一句话,他确实不可能杀水依婷。但后面这一句……杀害水依婷的人和移动赵雨梦尸体的会是同一个人吗?
海姝又问了张典治一个问题,“你认识张幼辉吗?”
张典治愣了会儿,“好像听过名字?他是谁?”
“听过名字?”海姝说:“赵雨梦跟你提到过他?”
张典治茫然道:“不是,是在别的地方!”
海姝说:“这个人就是杀害林金娜的凶手。”
张典治瞪大双眼,混乱地说:“搬尸体的是他?为什么?”
海姝摇头。她只是想用张幼辉来试探一下张典治的反应,但似乎不管是张典治还是赵雨梦,都对张幼辉一无所知。
这也基本佐证了她之前的推断,张幼辉的死和赵雨梦无关,凶手背后还有另一个势力。
张典治认罪后,海姝终于能够分出精力来考虑赵雨梦尸体被挪动这件事了。从结果来看,移动尸体的人帮了警方一个大忙。可他帮忙的理由是什么?是不是和张幼辉的案子有关?
杀张幼辉的人手段非常高明,绝不是赵雨梦能比,并且他知道赵雨梦的存在,知道赵雨梦在做什么。
赵雨梦失败了,所以他故意将赵雨梦的尸体放在警察最容易发现的地方?为的就是提醒警方尽快抓到凶手?
海姝再次看向绿化带的照片,正在腐烂的赵雨梦睡在草地上,那样的她绝对和美搭不上边,她身上的衣服也已经被张典治去除,可是搬运她的人给她盖上了干净的布,晨风从她的发间吹过,盛春的花瓣落下来,包围着她,像是送她最后一程。
为她做这些事的人,是带着惋惜?还是遗憾?还是尊敬?还是别的心情?
等一下!这只是单方面的吗?
海姝闭着眼,感到光线在视网膜上闪了闪,一睁眼,就看到谢惊屿正用一个小手电在她脸上晃动。
“谢老弟回来了。”海姝清了清嗓子,伸手去拿小手电。
谢惊屿不给,收紧自己胸口的口袋里。海姝这就不好拿了,搞不好就是袭胸,“照什么照?”
谢惊屿笑道:“看看我们海队长脑瓜子里在想什么,想得眉毛都皱成麻花了。”
海姝和谢惊屿闲扯了几句,神经稍稍放松,说起自己刚才的思路,又问谢惊屿有没什么想法。
谢惊屿继续玩小手电,“对吴佳琪和珍妮娜来说,赵雨梦都是个女侠,但其实她俩的情况差别还是很大。”
海姝会意,“嗯,赵雨梦帮吴佳琪比较简单,但帮珍妮娜复仇,性质就不一样了。”
“她甚至计划好了杀人,虽然她的成长环境不太好,但并不极端。”谢惊屿半开玩笑道:“怎么想,也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会轻易想到要了谁的命吧?”
海姝早就有相似的看法,“有人在背后唆使、刺激了赵雨梦,赵雨梦的侠义心肠被利用。不止是她知道赵雨梦的存在,赵雨梦也知道他。也是他在赵雨梦被反杀之后,将赵雨梦的尸体暴露在我们面前——这是他能够为赵雨梦做的最后一件事。”
赵雨梦向张典治复仇这件事也许还有隐情,但张典治是如何杀了她,刑侦一队已经调查清楚。而几乎同时发生的另一桩案子——水依婷案——暂时还没有找到明显的突破口。虽然很想继续调查赵雨梦,但海姝不得不将重心转移到水依婷案上。
现有线索基本上说明,两起案子是独立的,水依婷和赵雨梦的交集在于张典治,张典治客观上不存在谋害水依婷的可能。水依婷的社会关系很简单,几乎没有朋友,家人是她的整个世界,有严重心理问题,今年病情好转,开始回到职场。在这种环境里,她很难让人记恨到杀之而后快的地步,她拉的所谓仇恨很可能还是源自她的水家身份。
赵雨梦这案子剩下一个耐人寻味的疑点,那就是赵雨梦带给张典治的药。市场诊所的萧竞告诉过隋星,赵雨梦向他咨询过类似的药,想买回去给张典治用,萧竞既没有卖药给她,也没有给她开方。她后来找到哪个医生,开到了药?这个开药的人将非常可疑。如果药材还在,经过检验比对,或许能锁定目标,但张典治为了不让警方对他生疑,早就把药材销毁了。
“星星,你上回开的中药吃完了没?”海姝来到隋星跟前。
隋星晃晃专门买来装药的密封玻璃瓶,“还没呢,怎么?”
海姝说:“给你个任务,再去见见萧医生。”
隋星挑眉,“嗯?”
海姝说:“再问问他赵雨梦找他开药的事。”
隋星问:“你怀疑萧医生?”
海姝说出自己的顾虑,“赵雨梦的开药要求,正常医生都会觉得不对劲,但赵雨梦拿到了药。这个给赵雨梦药的人,有可能与她有特殊关系。我甚至怀疑,将赵雨梦尸体送到我们面前的,就是给她开药的人。萧医生说过他拒绝了赵雨梦的请求,但如果……他在撒谎呢?”
隋星点点头,“我明白了,我理一下思路就去。”
海姝在她背上拍了拍,“不急,刚破了赵雨梦案,你也休息下。”
说着休息,海姝自个儿却没工夫休息,乔恒找她聊了聊案子,她刚离开支队长办公室,一名队员就赶来说,曾晓颖来了,想见见她。
正好,她也想再与曾晓颖交流交流。
作为水依婷为数不多的朋友,不久前正是曾晓颖提供了张典治找过许多外国女人的线索,她的本意大约是让警方抓张典治,破掉水依婷案,结果张典治是抓了,却并非杀害水依婷的人。
“我看到警方通报了。”曾晓颖今天穿得很“朴素”,黑色紧身衣和牛仔裤,神情有些怅然,“那个案子已经破了,依婷这边还是没着落吗?张典治那个畜生,依婷真的不是他害的吗?”
海姝说:“那个案子多亏了你。你提供的线索很重要。”
曾晓颖叹气,苦笑道:“没能帮到依婷,算什么有用?海警官,可不可以告诉我,张典治为什么会,会杀掉那个小三?”
警方通告不会写细节,在曾晓颖眼中,赵雨梦就是破坏水依婷家庭的小三。海姝与她茫然的视线对上,须臾,摇摇头,“案子还没有完全侦破,我暂时不能透露太多。”
曾晓颖情绪低落,懊恼没有直接带水依婷出国,“我应该强硬一点的,她不愿意走,说孩子还在这边读书,但看看她过的是什么生活?什么人会这么恨她啊!”
曾晓颖擦拭了下眼角,“海警官,我能去看看张纯羽吗?她毕竟是依婷的孩子。”
海姝点头,“张纯羽正在接受治疗,医生允许的话,你可以去看看她。”
“谢谢。”曾晓颖又说起水依婷对张纯羽的关心,以及张纯羽的冷漠,言语里都是替水依婷不值。
她说得差不多了,海姝问:“10号晚上,你有什么安排吗?”
曾晓颖愣住,片刻道:“海警官,你不会是在怀疑我吧?我和依婷是最好的朋友!”
海姝说:“放轻松,对每个和水依婷有关的人,我都会问这个问题。你也看到了,现在侦查进展得不是很顺利,嫌疑最大的张典治已经洗清了嫌疑,也许我们得重头开始调查,询问更多的人也是应该的。”
曾晓颖非常不乐意,仿佛海姝的问题伤害了她与水依婷的友谊,但也不得不回答:“我在家里,刚从外地回来,太累了,一直在睡觉。”
第86章 粉梅(17)
17
和曾晓颖差不多同时看到警方通报的还有水静深, 他正坐在学校门口的面馆等餐,这会儿人多,店里不够坐, 老板在外面支了几张桌子, 那桌子不大,勉强能挤四个人。他付钱后在最边上坐下, 以为不会有人往他这儿挤了,没想到来了俩一看就才大一的男学生, 一坐下就开始唠网上的新闻。
路人不知道通报里的张某某是谁,他可太知道了, 是他前姑丈, 一共也没和他见过几面的人。
他对水依婷一家印象很差,前阵子从母亲口中得知新会展中心那起案子,死的就是水依婷, 他一点触动都没有, 就跟听到一个陌生人被杀了似的。但要说水依婷怎么着他了, 那也没有,他对水依婷的反感还是源自他妈。陈晶恨水依婷, 不敢当着水天翔的面说,和年幼的他没少说。
他小时候就觉得是从不回家的姑姑抢走了爸爸对妈妈的爱,长大后虽然明白不是那么回事, 但固有的印象已经难以改变。再说, 他也懒得去改变。水兴崩盘, 水天翔入狱, 他一个法律学生当然知道那是水天翔自作自受, 但要说一点儿不迁怒于水依婷,他扪心自问, 做不到。
张典治杀人的新闻他本来看看就算了,吃完面他还得准备面试。最近真是太倒霉了,在刻心实习得好好的,就因为他的背景,高明雀就不留他,亏他还心心念念想在高明雀手底下干活。
他没敢给陈晶说,陈晶这些年太辛苦了,对水家满腹怨恨,要是知道他丢工作是因为水家,说不定得气出病来。现在眼看着要毕业了,马上找个条件和刻心差不多的律所不现实,他打算找个不在意他背景的小律所先干干。
同桌那俩大一的聊起天来没完没了,面都堵不住他俩的嘴,一会儿说尸体是被人故意摆在那的,上面还铺了一层花,一会儿说这案子和新会展中心上次那案子是一起的,上次那个死的是水兴超市的老板。
大学生八卦起来,嘴比三姑六婆还碎,说着说着,就扯到水兴五年前的动荡上去了。那俩都是本地人,小时候没少去水兴超市逛,说水天翔找了很多女人,为了拿地滥杀无辜,踩缝纫机后妻离子散。
“给他当儿子也倒霉,过了十几年好生活又怎么样呢?遗产全没了,一分钱都继承不了。”
“何止?罪犯的儿子,考公肯定是没戏了,好点的单位也够呛,还不如咱们呢!”
“哈哈对,还不如咱们呢!”
水静深在这儿读了四年书,比谁都低调,他深知水天翔是压在他身上的一道枷锁,他必须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除了优秀的成绩,他几乎没有存在感。
但在此刻,他压抑了四年的怨愤、被刻心辞退的不甘全都涌了上来,一脚踹翻桌子,抓住一人的领子,一拳揍了过去。
周围顿时陷入混乱,另一人在短暂的愣神后拿起凳子就往水静深身上砸。学生们纷纷站起来,拿出手机拍摄。三人打做一团,旁边的几张桌子也被掀翻。老板急匆匆地跑出来拉架,那俩大一的倒是拉住了,但水静深就跟疯了一样,见人就打。
最后还是一个高大的男生站出来,把水静深给抱住了,“老三,别打了,再打出事了!”
老板一听这称呼,忙问:“你们认识啊?”
男生抱歉地笑了笑,“我们宿舍的,您算算,这多少钱,我先赔给您。”
水静深眼镜都打没了,视野一片模糊,周围的声音也跟着模糊。他只看得见所有人都看着他,指指点点,就像五年前水家刚出事时,那么多水兴的员工围着他和陈晶,要他们赔偿,大骂他们是该千刀万剐的黑心商人。陈晶将他挡在身后,可是他已经比陈晶高了,他拉扯着陈晶,把陈晶往自己身后推。
那时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可是此刻,他蹲在地上,竟是嚎啕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把那俩大一的都哭懵了,周围举着手机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把手机收了回去。
男生赔完老板的损失,就跟俩大一的商量,对方到底有两个人,虽然都挂了彩,但伤得没有水静深重,生怕被讹上,索性医药费也不要了,赶紧溜号。
男生又跟围观的学生说:“大家散了吧啊?我同学今天心情不好,视频照片什么的,也别传得太离谱吧?”
人群都散了,男生才去扶水静深。
水静深大哭一场之后,情绪已经平静下来,想到这么一闹的后果,感到前途更是一片黑暗。但他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姚束说:“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顺便配副眼镜。”
水静深抬起头,见姚束正宽容地笑着。
结束这场斗殴的男生叫姚束,是水静深的同学兼室友,家境似乎很好,和谁都交得上朋友。家庭变故之前,水静深也是这样的人,但上大学之后,水静深总是将自己缩起来,和舍友们关系不错,但绝不到交心的地步。大一时大伙儿按年龄排序,姚束是老二,水静深老三,“老三”是水静深这几年里最亲昵的称呼。
让姚束见到了自己这么狼狈的一面,水静深无地自容,心里乱得说不出话来,担心姚束问他为什么打架。但姚束什么都没问,在手机上查了会儿地图,指给他看:“我们去这家吧,离学校有点远,但也没太远,应该不会遇到熟人。”
水静深迟疑几秒,“谢谢。”
姚束爽朗地笑道:“客气。”
两人打车来到医院,路上谁都没说话,水静深去检查时,姚束也回避了。处理完伤,水静深的情绪已经完全平复下来,看见姚束还在等自己,一方面觉得尴尬,一方面又很感激。
姚束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他肩上拍了下,“没事了吧?”
水静深忙说:“赔的钱我马上转给你。”
姚束点头,“行,我一会儿发你截图,我朋友找我有点事,眼镜你自己配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谢了二哥。”
姚束走之后,水静深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发了会儿呆,觉得发狂的自己就像个小丑一样。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姚束身上。同寝四年,他一直知道姚束人好、会处事,被姚束拒绝的男男女女,后来都能和姚束处成朋友。今天他才切实感觉到,和姚束相处很舒服,这会儿他已经不需要陪伴了,又不好说出来,姚束便先他一步开口。
他有些羡慕地想:我什么时候能像姚束那样?
如果是姚束的话,就算有家庭问题,高明雀也不会拒绝吧?
手机里来了一条面试取消的消息,下午约的那个小律所不知道什么原因,说暂时不打算招人了,请理解。
“操——”他骂了一声,但大约因为打了那一架,此时已经生不起气来。
医院对面就有个眼镜店,水静深提着医院开的药,去配了一副眼镜。他脸上的伤有些唬人,店员起初还以为他是什么社会混子,镜片都没怎么敢给他推荐。他心想正好,反正他也没钱买贵的镜片。
世界重新变得清晰,他无所事事地走在路上,不愿意,却不得不思考将来,越想就越烦躁,接到不知道哪个小公司给他打来的电话,根本不是他投过简历的,他骂了对方一句,不耐烦地挂断。
走着走着,就到了车站。他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不想回学校,更不想回家面对陈晶。一看站牌,125路的最后是新会展中心。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上了125路。
不管是新会展中心B馆还是绿化带外的警戒带都已经拆掉了,一些穿着制服的人正在巡逻。他远远看了会儿,感到无聊、焦虑,坐在路牙子上刷手机,看到网红说暴躁是种病,放任下去整个人生都得完蛋。
他不想完蛋,五年前他都挺过来了,为什么要在现在倒下?
网红的视频其实是为了带货卖药,他当然不会买,但忽然想去看看中医。
和很多年轻人排斥中药不同,他对中药一直很有感情,小时候生病了,爷爷就照着中药书给他开方子。他在网上搜了下,评价不错的有个诊所叫市场诊所,名字就很朴实。他坐公交过去,诊所人挺多,老中医的号都排满了,给他把脉的是一个年轻人。
他看着对方胸口的工作证,“萧医生?您真年轻。”
萧竞微笑点头。开完药方,萧竞亲自称了药,又对他说,大学生出来找工作,压力大是常有的事,心态放松,不要太把工作当回事。
水静深叹了口气,“谢谢,我试着调整心态。”
他从诊所离开时,几乎与隋星擦肩而过,隋星喊的那一声“萧医生”他都听见了,还回头看了一眼。
萧竞正要去洗手,看见隋星,有些诧异,“隋警官,今天又有什么事?”
隋星笑道:“上次开的药吃完了,效果不错,我想来续上。”
萧竞回到座位上,“我给你看看。”
把脉、问诊、开药,一套流程走完,隋星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萧竞将装好的药放在柜台上,“我就知道,你不是单单来续药。”
隋星说:“今天的通报看到了吧?”
萧竞说:“头条,大家都在看。我应该说恭喜吗?但人命相关,实在有点说不出。”
“别,没什么可恭喜的。这案子真要说起来,也不算彻底破了。”隋星道:“但萧医生你给我们提供了不少帮助,谢谢。”
萧竞摇摇头,“我只是说了我知道的事。”
隋星视线在他脸上转动,“不过有一点,我还需要跟你再核实一下。”
“请说。”
“你确实没有给赵雨梦开过她想要的药?诊所的其他人也没有?ЅℰℕᏇᎯℕ”
萧竞略微皱起眉,“隋警官,你这是什么意思?”
隋星心里也不大有底,“赵雨梦的这个男朋友张某某提到,赵雨梦让他喝了影响他呃,生育功能的药。”
萧竞沉思片刻,“真是这样的话,应该能查到是哪个医生开给赵雨梦的。”
他显得非常坦然,隋星松了口气,“问题就在于,这些药已经被处理掉了。”
萧竞又沉默了会儿,苦笑,“所以你们认为我很可能撒了谎,给赵雨梦开药的是我。”
隋星说:“抱歉,我们确实有这方面的顾虑。目前没有查到赵雨梦接触过其他中医,药的来源牵扯到另一桩案子。”
“那隋警官,你现在跟我说这么多,就很不合适了。”萧竞说:“毕竟我可能和另一桩案子有关。”
隋星顿住,“瞧你说的。”
萧竞说:“我无法为我没有做过的事证明什么,不管你问我多少次,我的回答都不会改变——赵雨梦找我开过药,但我拒绝了,也没有给她写单子,没有推荐其他医生给她。这件事本来是我与患者之间的秘密,如果不是她遇害,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隋星抿了下唇,“行,打搅你了萧医生。”
萧竞将隋星送到门口,隋星回过头来,又补了一句:“我来开药不算幌子,你医术高超,这些药对我确实有些作用。”
萧竞点头,“有用就好,注意身体。”
中药的来源似乎已经成了糊涂账,另一边,刑侦一队对水兴前相关人员的调查也陷入泥潭,他们中的不少人如海姝所料,对水依婷表现出了难以掩饰的憎恶,但真正实施犯罪,却似乎还欠一点火候。
就在这时,一个出人意料的人物来到市局,大呼小叫地要见海姝。
来者正是早前海姝探访过的陈晶,海姝给她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希望她能够向警方提供更多线索。
陈晶头发蓬乱,眼睛尽是惊慌,见到海姝就扑了上来,“海警官!海队长!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我儿子出事了!”
海姝将人拦住,“你慢慢说,水静深出什么事了?”
陈晶呜呜哭泣,“你们是不是找过他?叫他去给你们办事?我早就说过不关他的事,不关他的事,这下你们满意了吧?他不见了!”
海姝和旁边的队员对视一眼,队员摇头。海姝迅速冷静下来,她知道水静深的存在,也知道水静深和水依婷几乎没有交集,根本不了解水依婷,所以刑侦一队根本没有试图从水静深那里找到线索,更别说让水静深去办什么事。
“你先歇一下,然后告诉我他是什么时候不见了,不见之前发生过什么。”海姝说:“你应该清楚,着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陈晶终于平静下来,说水静深最近一直没有回家,也不大与她联系,她想到警察在查水家,不牵扯到他是好事,所以也没怎么过问。前天实在没忍住,给水静深打电话,却关机。她心里一下着急了,去学校看水静深,他的同学却说他回家了。
她感觉出事了,连忙去派出所报警,水静深的同学和舍友也帮着找,但根本找不到人。她知道水静深在刻心律所实习,立即去律所问,对方却告诉她,水静深没有通过考核,已经不在刻心工作了。那一刻,天在她面前塌了下来,五年前的绝望席卷而来,她顿时乱了方寸。
海姝听到刻心时皱起眉,“水静深已经不在刻心了?”
陈晶哀嚎道:“我的儿子啊,这些年我们都过得好好的,怎么你们一调查,他就出事了啊!”
海姝从派出所调来了报案记录,做过笔录的除了陈晶,还有水静深的三个室友,其中一个名叫姚束的室友说,4月19号,他在学校外偶然看到水静深和大一学生打架,之后一起去了医院,当天水静深带着中药回来,用室长私藏的电饭煲熬药,大家还开了水静深玩笑。
因为马上就要毕业,他们待在宿舍的时间很少,次日就各自实习去了,21号水静深还回来过,吐槽找工作太难了。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宿舍是23号中午,因为熬药把电饭煲熬臭了,还新买了一个赔给室长。室长过意不去,新电饭煲至今没用。
水静深是本地人,不回宿舍是常事,所以大家都以为他回家住了,直到陈晶找上门来。
海姝心中千头万绪,隋星一看水静深的照片,神情顿时凝重,“那天我去找萧医生时,好像遇到过他。又是中药?又是市场诊所?”
第87章 粉梅(18)
18
在调查水依婷案的节骨眼上, 和她有血缘关系的水静深莫名其妙失踪,刑侦一队不得不将这桩看似普通的案子转到自己手上来。
海姝反应很快,立即找到三个角度, 分出三组人手来跟进, 第一,也是最关键的, 他在大学里发生了什么,第二, 他在刻心律所实习期间的人际往来情况,第三, 屡次进入警方视野的市场诊所。
“老三那天回来, 脸上就有伤,一看就是和人打了架,我问他跟谁打的, 他不肯说, 然后就开始熬中药。”寝室的老幺着急地说:“老三这个人虽然对人冷冷淡淡的, 但该有的礼貌都有,我们当了这么久同学, 从来没听说他跟谁打架。他失踪会不会和打他的那群人有关啊?”
“这事我知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另一道声音插进来,海姝转过视线, 看向一名身高约有1米78的男生, 脑中各种资料一过, “姚束同学?”
姚束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是我。水静深打架时, 我也在场,那只是一个小冲突, 应该和他失踪没关系。”
老幺惊讶,“你们在一起?那你怎么没说?”
姚束解释道,水静深前阵子实习受挫,心情很糟糕,打架也是情绪积蓄太久的爆发,水静深自己不愿意说,他当然不会多这个嘴。那架打了就过了,水静深和对方都挂了彩,他还单独跟对方道过歉,对方也觉得理亏,连医药费都没要,不至于后续还继续发生冲突。
室长拿出手机,“是这个事儿?我看到图片,但没拍到脸,我完全想不到打架的是老三。”
姚束看了看,点头,“对,真没多大个事。”
海姝接过手机,是灰政的学生自己搞的校院APP,打架这件事的照片不多,确实就跟姚束说的,不算多出格的暴力事件。不过这到底还是算条线索,海姝当即让队员去找到和水静深打架的学生,探查下他们的情况。
两位大一生都是一脸懵,队员提到水静深的名字时,他们都没反应过来是谁。
“他不见了?不是吧?那肯定和我们没关系啊!那天我们去吃面,白白挨了一顿胖揍!我们找谁说理去啊!”
“他这个人脾气太差了,莫名其妙就打人,得罪的人肯定不少,你们问问去?”
队员又问那架是怎么打起来的,其中一人想了会儿说:“你们警察不是破了个案子吗?还发了通报,我们一边看就一边聊起来了,又没提到他,他就突然发疯了。”
队员之后跟两位大一生的同学、辅导员核实,他们最近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学校,基本可以排除和水静深失踪的关系。
海姝这边,正在继续与水静深的同学沟通。
室长说,他并不可惜被水静深祸祸了电饭煲。说到水静深熬药这件事,他还有点高兴。
当初大一一入校,他是家庭条件比较差的人,有点自卑,水静深第一个跟他说话,和他一块儿去学生超市买了温水瓶。和其他过分热情的同学不同,水静深说话做事很有礼貌,也把握着距离,从不打听他家里的情况。
这份初识的好感,一直留存至今。
后来室长每年都拿奖助学金,打工赚的钱能够覆盖日常所需,渐渐不再自卑了,和班上的男生都打成一片,而水静深还是老样子,和谁都客客气气。
拿回中药那天,室长明显感知到水静深的变化,他居然用了从来不碰的电饭煲,这电饭煲连隔壁都用过,是大伙儿友情的见证。
室长这人实在,觉得水静深这是主动消除了那道看不见的隔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毕业在即,有点舍不得兄弟。电饭煲熬过中药后有个味儿,老幺跟水静深打趣,水静深着急的表情很生动,赶紧在手机上给室长下单了个新的,室长阻止都来不及。
姚束分析,水静深一直都像有很大的负担,从来不快乐,开始实习之后更是紧绷得厉害,经常在公司通宵加班,回来几乎不和大家说话。被辞退和那场架对他来说有些积极意义也说不定,发泄之后他整个人都像是轻松了,所以才跟大家有了一段比过去四年都融洽的时光。
海姝顺道问:“你们毕业后是什么打算?”
姚束本校保研,老幺考上了另一所学校的研究生,室长实习顺利,毕业就正式入职。
室长郁闷地说:“马上就天各一方了,居然发生这种事。海警官,老三还找得回来吗?”
海姝来到阳台上,电饭煲就放在那儿,“水静深的中药还在吗?”
大家在翻找了一会儿,姚束举起一个口袋,“这里有剩下的。”
海姝将中药装进物证袋,又带走了水静深留在宿舍的课本、作业、实习资料等。采样时,海姝又陆续接触了其他学生,他们都说,最近在学校看到水静深的次数变多了,他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忙碌。
其中有一人说,23号下午,看见水静深在西门外和一个女人争执。
“我女朋友也看到了,大概3点多的样子吧?我们从招聘会回来,那女的拉了他的手,他推那女的,看着很不愉快。”
海姝问:“情侣吵架那种不愉快?”
同学连忙摇头:“不是不是,他应该没女朋友吧?那女的和我们不是一个岁数,看着像他长辈。打扮还挺有气质的。”
室长在一旁打岔,“会不会是他妈啊?”
同学说:“不是,她妈今天来找人,我们不是都见过吗?比他妈年轻。”
灰政的西门外是有监控的,海姝立即让同学带路,到了地方却发现那儿离西门有一段距离,监控正好拍不到那里。
海姝看了看四周,这条路两边都是小店铺,餐饮娱乐一应俱全,满足学生们的生活所需。同学指着一家奶茶店,“他们大概就是在这儿吵。我女朋友喜欢这家奶茶,那天我们本来想买两杯回去的,但他们挡着,我们不好过去。”
海姝走入奶茶店,亮明身份,提出看一看监控。店长立即将海姝让到后台。这些小店的摄像头虽然比不上警方,但近距离拍摄还是没有大问题,海姝将时间调到23号下午3点,果然看到了水静深,而站在他面前的也是个“熟人”——曾晓颖。
他们争吵得很厉害,曾晓颖屡次动手拉水静深,都被水静深打开。争执持续了三分多钟,水静深显得非常不耐烦,先一步离开。视频没有声音,听不见他们为什么争吵。
但水静深正是在23号失踪。
海姝回到市局,准备对水静深的物品做进一步检验分析,陈晶就再次闯了进来,一看到水静深的课本,眼泪就下来了,“我们静深生在水家,真是命苦啊!今年春节,我们一起去烧香,他还跟我说——妈妈,我这四年都很努力,找到了一个好工作,我再加把劲,等我毕业了,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海姝低下眼,看到写得密密麻麻却非常工整的笔记,那每一页,都是一个勤奋学子的心血。
海姝安抚了陈晶几句,但她无法向陈晶保证,一定能够让水静深完好无损地回到她身边。水静深的失踪就像水依婷的遇害一样,暂时还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动机。
陈晶在痛苦中自我安慰道:“他肯定是因为突然丢了工作,想不通,才一个人出去散心的。都怪我,都怪我,我平时老是念叨他,他烦了,才不和我们联系……”
最好的结局当然是这样,但海姝不会去相信这些没有依据的乐观,她来到检验中心,一看,没穿制服的程危在,索性将这项工作交给他。
“又是中药。”程危说:“星星前几天也拿了中药来。”
海姝一听就明白隋星怀疑什么,问:“星星那副药有什么问题吗?”
程危摇头,“就是很普通的安神补肾药,比较温和,对长期操劳熬夜导致肾亏、精力不足的人来说很好。”
另一头,萧竞看着隋星放在柜台上的星巴克,无奈地笑道:“隋警官,上次开的药应该没这么快吃完吧?”
隋星朝星巴克抬了抬下巴,“查案子,碰巧经过这儿,来请你喝杯咖啡。”
萧竞说:“饮料容易影响药物的吸收,我做这一行,从来不喝咖啡。”
“哦。”隋星将咖啡拿回来,“那我下次请你喝茶。”
萧竞愣了下,“这话从一位刑警口中说出来,可不是什么好话。”
隋星说:“几次三番被刑警找,也不是什么好事。萧医生,我也不啰嗦了,你对这个男生有印象吗?”说着,隋星点开水静深的照片。
萧竞想了会儿,点头,“前不久他应该来看过病。怎么,他出了什么事?”
“有印象就好说了。”隋星说:“他是灰政大四的学生,马上就要毕业了,现在突然失踪,在失踪之前,他来找你看过病。”
萧竞总是平静的脸上出现一丝波澜,片刻后摇了摇头,“前有我看过的病人遇害,后有我看过的病人失踪,中间还有说不清来历的药,看来我在你们警方眼中,已经成了嫌疑最大的人了。”
隋星说:“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萧竞转过身,拿出一本问诊记录,翻到水静深的那一页,“隋警官,你问吧,遇到这种事,我也只能竭力证明我的清白了。”
从第一次与萧竞接触开始,隋星就觉得很舒服,这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换做其他人,多次被警方打搅,就算没有不耐烦,也会流露出慌张和恐惧。而他只是像对待每一个患者一样,耐心又冷漠。
对,冷漠,一种医生独有的冷漠。
隋星问:“水静深来找过你几次?看的是什么病?”
萧竞说:“只有一次,4月19号。嗯?这天你也来过。”
隋星说:“是,我在门口还见过他。”
萧竞又道:“他到我这儿来看病,其实是随机事件。”
“哦?”
“他跟我聊了下,有点把我当心理医生的意思。他说他刚失去一份很有前途的实习工作,心情非常烦躁,过去几年的生活也让他感到压抑,上午还冲动跟人打了一架,脸上的伤就是打架时弄出来的。打完之后他很不安,不仅是因为打架,也因为他这越来越难以控制的脾气。他想要靠吃中药来调理情绪,不让自己那么容易发飙,之所以来我们市场诊所,是在网上看到同龄人推荐。”
隋星思索道:“同龄人……”
“是,因为易怒、消极、情绪低落来看中医的大学生不少。”萧竞说:“社会竞争激烈,大学生们,尤其是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压力越来越大,不少人寄希望于药物。”
隋星说:“看西医的确实很多,原来看中医的也很多?”
“这问题我也问过他们。”萧竞说:“他们觉得,味觉上的苦,在心理上更能让他们平静。这也算是一种作用吧。”
隋星又问:“那你给水静深开的是……”
萧竞将药方推过来,“你自己拍吧,他第一次来,我用的都是最普通的药。”
隋星拍完后,萧竞主动问道:“隋警官,这个药方对于你们来说其实不太重要吧?”
隋星抬起头,萧竞正看着她,目光里有一丝难以言明的东西。“为什么这么说?”
萧竞说:“从他来看病到现在,时间没有过去太久,你们很可能已经得到剩下的药材。做一做检验,什么都清楚了。”
隋星说:“我没参与他宿舍的搜索,可能吧。”
萧竞又说:“那我给你开的药呢?也做过检验了吗?”
隋星眉梢一挑,有些意外地盯着萧竞。萧竞摊开手,“我只是在想,你们做刑警的,一定比我们普通人谨慎,我不应该太介意。”
隋星别开视线,张了张嘴,“这个……也请你理解。”
萧竞笑着点头,“被怀疑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我能理解。”
隋星飞快离开诊所,回到车上时那种古怪的失措感才渐渐消失。她对药材进行检验有问题吗?当然没有,萧竞就是有可能给张典治下药,那么她不可能不明就里地服用萧竞开的药。只是萧竞刚才的话隐约让她觉得有些愧疚。简直莫名其妙,她一个秉公办案的刑警,有什么可愧疚的?
等到情绪完全平复,隋星一踩油门,回市局和海姝汇合。
但这时,海姝却不在市局。
刻心律所,秘书吕姐告诉高明雀:“警察来了,调查水静深失踪的事。”
高明雀将一场与客户的会面延后,亲自接待海姝。
“高律,又来打搅你了。”海姝对她亲自出马并不感到意外。
高明雀眉眼里显露出一丝担忧,“我听说水静深失踪了?是怎么回事?”
海姝说:“高律消息挺灵通的,我今天也是为了水静深而来。他春节之后一直在刻心实习?”
高明雀点头,“是,他是灰政推荐过来的,在校成绩优秀,来我们这儿之后也很出色。我虽然不带他,但实习生们做了什么事,都会在我这儿汇总。”
海姝疑惑道:“那刻心是什么原因中途放弃他?我们调查下来,发现水静深失踪之前情绪非常低落,到了看病吃药的地步,导致他低落的原因似乎就是失去刻心的工作机会。”
“这……”高明雀显得很抱歉,“决定辞退他的是我,他走那天也是我亲自和他谈的,我没想到这种结果。刻心一定会配合警方,全力找到水同学。”
海姝顿了顿,“你辞退他的原因是什么呢?照你刚才说的,他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刻心,都很优秀。”
高明雀叹息,“我也是考虑到最近发生的事,和刻心的将来。”
高明雀说了安排人调查水静深背景的事,一个规模不小的律所,对水兴、水天翔的名声有顾虑,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
海姝却说:“水静深再优秀,也只是个实习生,谈辞退是HR的工作吧,和他谈的居然是高律你?”
高明雀说:“是我多此一举了,我原本是想让他感受到刻心对他的认可和重视,我还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去其他律所,我可以牵线搭桥的。但我可能嘀咕了大学生的自尊心吧,他觉得我是当面羞辱他。”
海姝说:“他这么跟你说的?”
高明雀道:“我能感觉得出来。他这个孩子……专业能力很好,但实在是不大会掩饰愤怒,顺境时也许体现不出来,逆境时情绪一下子就不稳定了。”
这时,秘书吕姐走了进来,抱着一撂文件。海姝说:“这是?”
高明雀说:“水同学走得匆忙,很多东西没有带走,这些是他办过的案子,也许对你们找到他有帮助。”
海姝与高明雀视线交锋,“高律,你很周到,多谢了。”
高明雀摇摇头,“我很抱歉。”
第88章 粉梅(19)
19
各种重要的不重要的物证汇集到刑侦一队, 海姝还无法停下来深入思考,她还要见一位在关键时间与水静深见过面的关键人物,曾晓颖。
“是有凶手的消息了吗?”不等海姝开口, 曾晓颖就着急地问。
她的急切和她惯有的气质不同, 和前几次与警察打交道也不同,海姝觉得她似乎是用这样的急切来掩饰她不想让别人发现的情绪。
“水静深失踪了。”海姝开门见山。
曾晓颖原本前倾的身子僵住, 稍稍往后退了寸余,“水, 水什么?”
海姝说:“水依婷的侄子,水静深, 你不认识他吗?”
曾晓颖诧异道:“我和水依婷是朋友, 但她家的其他人和我并没有来往,海警官,你什么意思?”
海姝点开视频, 把手机转向曾晓颖, “23号下午, 你在灰政西门附近与水静深发生争执,随后他就失踪了。”
曾晓颖的嘴唇颤抖起来, “你们……怎么会……”
海姝收回手机,“曾女士,能解释一下吗?当天你为什么会和水静深在一起?你又为什么要否认认识他?”
曾晓颖慌张起来, “我是去找了他, 但是你的意思是我把他关起来了?我没有!我只是, 只是觉得他很可疑!”
海姝说:“可疑?哪一点?你早就认识他了?那刚才为什么不承认?”
“我说了我不认识他!”曾晓颖和海姝四目相对, 片刻的激动后, 肩膀塌了下去,“好吧, 我承认,我知道有他这个人,他是依婷的侄儿。但我们的关系够不上认识!”
海姝问:“你们争执是因为水依婷?”
曾晓颖说:“我怀疑依婷的死和他有关。”
“为什么?”
“这还得感谢你,海警官,你启发了我。”
水依婷案迟迟未能侦破,反而是赵雨梦案先一步抓到凶手,曾晓颖虽然仍旧认为是张典治害了她的好姐妹,但冷静下来,也不得不相信警方。那个叫海姝的警察似乎认为,依婷遇害和水家有关,警方也正在调查水家。曾晓颖坐不住,为了早点让依婷安息,她聘请了灰色地带的侦探。
侦探取得的证据并非合法证据,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能够证明凶手是谁,她就愿意付钱。最后如果警方不采纳她的证据,导致凶手逍遥法外,她甚至可以请杀手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19号,侦探在跟踪水静深时,发现水静深去了新会展中心,并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但什么都没有做。
她觉得非常可疑,水静深为什么要去依婷遇害的地方?是去打听警方查到了哪些线索吗?电影小说里凶手就是这样,会在作案后数次返回作案现场。
她思虑再三,决定先去探探水静深。
侦探说,水静深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出现在西门附近,不是买东西就是吃饭。她于是等在那里,果然等到了水静深。
她上前,自称是水依婷的好友,水静深一听到水依婷的名字,脸色马上就变了,而且非常不耐烦,问她到底有什么事。
“你去新会展中心了吧?”她拦住水静深,“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水静深震惊,“关你什么事?你跟踪我?”
“我跟不跟踪你不重要,你要是心里没鬼,怕什么跟踪?我问你,你是不是去看你姑姑?”
“你有病吗?她已经死了,我去看鬼啊?”
“你也知道她已经死了啊,是不是你干的?”
“疯了!放开!”
两人拉扯起来,她本不想那样,水静深可能是凶手,她也害怕将他激怒,可是当时话赶话,她完全控制不住,还抓住水静深的手臂,想将他扭送到派出所。
可她到底是个女人,力气比不上男大学生,水静深挣脱了,骂她吃错了药,匆匆离开。
她回到车上,冷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没有联系警察?”海姝不解,“你既然认为他可能是凶手,你们吵过那一次之后,你已经暴露在他面前,你不怕他对你做什么吗?”
“我,我就是等着他来对我做什么。”曾晓颖说:“我只是知道他去过新会展中心,但这能说明什么?我跟你说,海警官,我看到水静深去新会展中心了,他就是凶手!你会把他抓起来吗?我知道你们讲证据,那如果他来灭我的口呢?证据不就有了?”
海姝摇头,“你太冒险了。”
曾晓颖说:“我请了保镖,如果他真的来了,我顶多只会受伤。他失踪?会不会是故意躲起来了?”
海姝说:“如果他真像你说的,是凶手,倒是有畏罪潜逃的可能。但是现在,曾女士,你身上的嫌疑比他更大。”
“我?”曾晓颖警惕道。
海姝问:“按照流程,我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23号下午见过水静深之后,你又去了哪里?当天晚上,你在哪里?”
曾晓颖一一作答,她开车去见侦探,要求对方继续盯着水静深,之后又去见了律师,咨询相关问题,晚上7点多有个饭局,回到家时是晚上10点,之后未再出门。
海姝问:“既然你的侦探一直盯着水静深,他没有告诉你,水静深不见了吗?”
曾晓颖当场给侦探打电话,对方支支吾吾地说,其实23号下午就没看到水静深了,只是这种情况其实很常见,那么大个人,一会儿自己就出来了,所以也没在意,后来一直没找到水静深,也不敢说,因为跟丢了的话,钱就没了。
曾晓颖气得将对方大骂一通,又对海姝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失踪了。”
正在刑侦一队调查这桩突如其来的失踪案时,围桥派出所发来一条警情——有群众报案,春游时发现了一具男尸。
警情传到市局时,大量现场照片已经被发布到网上,但几乎没有人直接拍尸体,拍的多是周围环境,胆子大的拍到了尸体的脚。陈晶看到新闻时吓得几乎晕厥,在市局的走廊上哭天抢地,看到曾晓颖扑上去就打,哀嚎道:“是不是你杀了我儿子!就是你!”
海姝连忙将两人拉开,“死者身份还没有确定,陈女士,你冷静!”
“那就去确定啊!”陈晶满脸是泪,不住哆嗦,“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我怎么活啊!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个好东西!”
失去孩子的母亲,口中可能说出任何话来,情绪化的、过激的,占据绝大部分。但海姝对陈晶这句话有些在意,问:“为什么?”
陈晶抽泣着说:“我见她第一眼,就知道她在模仿水依婷!”
海姝暗自思索:模仿?曾晓颖在模仿水依婷……
原本这样的命案不至于转交给刑侦一队,但现在情况特殊,刑侦一队手上正巧有个失踪者,且都是男性。海姝赶去法医中心,遇到已经收拾好装备的温叙。
“温老师!”
温叙笑道:“就知道你要来找我,我这就出发。”
发现尸体的地方叫围桥森林公园,名字里虽然有“森林”二字,但它并不是在市郊,而是在市区里,山脚底过一条马路,就是一个繁华的商圈。灰涌市多山,倚靠着山林修的市民公园、绿道很多,但像围桥森林公园规模这么大的,却只有这一处。
每年的4月间,因为天气太好,森林公园人满为患,白天去得晚了,都找不到搭帐篷的地方,得等到晚上大部队回去,才有空地儿。
警车沿着山路往上行驶,不断遇到匆匆下山的车辆——都是被尸体给吓的。这条上下山的路说是山路,其实比起郊外真正的山路,它相当宽阔,一边还有供人们步行的绿道,交通很方便。
到了半山腰的停车坝,温叙下车,一眼看见成片的海棠花。这个季节,桃花梨花已经谢了,到处都是海棠花。派出所的民警赶来,“市局的温老师?”
温叙点点头。
民警指着前方向下的阶梯,“发现尸体的地方在对面的河滩,得劳烦你跟我走过去。那边不通车,实在不好意思啊温老师。”
“没事,我也经常爬山,走得了。”温叙大步向前,越往前走,人就越多,警察、游客,还有闻讯赶来的记者,密密麻麻挤得水泄不通。
民警一边走一边跟温叙介绍:“是这样的,我们已经对报案者做了个初步问询。今天早上6点,他们一家想早点抢个好地方,就到了二月沟,二月沟是比较偏门的地方,一是离停车坝太远,二是那边风景很一般,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清净。”
“结果到了地方,他们看到已经有个帐篷在那儿了,但帐篷安安静静的,不远处还支着个烧烤架,有一些空啤酒罐。那这就不是刚来扎营的,是住了一宿。那家人也没打算去打搅帐篷里的人,在隔了一百来米远的地方搭自己的帐篷,但两个小孩儿淘气,追着打着就过去了,小的没站稳,往帐篷上一扑,大的去拉时,看到了里面的尸体,都吓坏了。”
二月沟周围已经拉起警戒带,温叙直奔帐篷而去。帘布一拉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尸体坐在帐篷正中,背后靠着登山包,他低垂着头,白色的T恤被血浸透,帐篷内部到处都是溅射血迹,他的手和登山包绑在一起,腿部也被绑住,用的是最常见化纤打包绳。
温叙小心地将尸体头部抬起来,看到他脖子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割喉,被害人是被割断了气管和动脉而惨死。
温叙看向被害人没能合拢的眼睛,他的神情定格在了最痛苦的时刻,这是一张非常陌生的脸,温叙可以确定,这不是警方正在寻找水静深。
民警和温叙一起将尸体转移到平地上,开始尸检之前,温叙和海姝通了个话。被害人不是水静深,这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好的是水静深可能还活着,坏的是灰涌市又多了一桩恶性命案。割喉向来是警方重点关注的案子,会用这种方式来置人于死地的凶手通常凶残恐怖。
温叙说:“我来都来了,还是给派出所帮完忙再回去吧。”
海姝也是这个意思。
被害人身长1米82,穿着有不少口袋的户外裤,他的身上除了脖子,没有其他伤口,脖颈上的伤口凌乱,有深有浅,凶手并不是一刀要了他的命,但屠杀过程没有多少挣扎,温叙看了眼烤架附近的啤酒罐,被害人喝了大量酒,酒精影响了他的行动。凶手行凶时算不上熟练,几次犹豫,而在被害人已经没救的情况下,又补了几刀。
温叙开始翻找被害人的包,希望能够找到证件、手机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
忽然,他倒抽着气跌坐在地上,瞳孔紧缩,耳边像是响起了尖锐的啸声。见状,民警急忙跑来,“温老师?温老师你怎么了?”
温叙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长钉当胸穿过,钉在原地,他注视着从被害人裤子口袋中掉落出来的东西,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些乍看并不特殊的东西,花,梅花,粉色的梅花。这个季节已经没有梅花了,它们被制作成干花,又被折断,被揉烂。
“事情就是这样,温老师好像□□花吓到了,我们已经扶他休息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太热,中暑了……”民警着急地说:“你们要来吗?啊,那太好了!”
海姝着实没想到温叙能在尸检中被吓到,她直觉森林公园那边有异,立即叫上队员赶了过去。
派出所已经检查完了被害人的个人物品,全都分门别类放在尸体旁——登山包里只有衣服毛毯等,没有找到手机和证件,很可能是被凶手拿走了,从裤子里掉出来的是一支折断的梅花,干燥得并不精致,像是枯掉了。
海姝拿起装有梅花的物证袋,它看上去非常普通,温叙为什么会被吓到?
“温老师?”海姝来到温叙跟前,发现他脸色苍白,冷汗淋漓。这个男人总是游刃有余,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温老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温叙已经平静下来,但仍旧不是平时的他,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给你们添麻烦了。”
海姝摇头,“怎么了,你给我说。”
温叙却只是摇头,“海队,我想休息一下。”
“好,小程来了,他陪你回车上,这边交给我。”
第89章 粉梅(20)
20
法医中心的钟法医将尸体带回去解剖, 海姝来到烤架边。被害人应该是个经验丰富的露营者,烤架虽然不大,但设计得很合理, 一次能烤十来串, 架子旁还有方便挂调料的地方。
昨天晚上,被害人独自在这里生火、烧烤、喝啤酒, 将带来的食物全部吃完之后,把签子、空啤酒罐收在塑料口袋里, 下山时一起带走。
深夜,他进入帐篷准备睡觉, 已经脱掉了外套和鞋, 酒精让他神智模糊,正好在这静谧的山中入眠。但是就在这时,凶手悄然靠近, 用利刃结束了他的生命。
想到这, 海姝再次看向整理好的物证, 没有刀。
这种资深露营者,不管是自卫也好、切割食物树木也好, 通常都会准备刀具。难道凶手使用的正是被害人的刀,然后将凶器带走了?
这时,民警带来了一对夫妇, “海队, 他们说昨天和被害人聊过天。”
这对夫妇三十多岁, 神情紧张, 妻子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如果死的真是那个帐篷里的小伙的话,我们, 我们确实见过他。”
海姝说:“不着急,慢慢说,你们是什么时候见到他?”
夫妇说,他们是露营爱好者,没有小孩,有空就背着帐篷住在山林间,灰涌市能够露营的地方几乎都去过了,在至少三个地方见过小华。
“小华就是那个小伙子,我们只知道他姓华。”丈夫补充道。
喜欢独自露营的人很少成群结队,但多次遇上,自然会脸熟,打个招呼,交流下哪里风景好、住着舒服什么的。
昨天他们在太阳落山之后才来到森林公园,本来也是想到二月沟扎营的,但还没走到,就看到帐篷的光了。有人在那里,他们就不去了,把帐篷搭在另一个地方。他们这次没有带烤架,只带了在家里做好的食物,因此解决晚餐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妻子建议在周围散散步,于是他们走到了二月沟,一看,又遇到熟人了。
那时是晚上9点,小华正在烤肉串,手里拿着一瓶啤酒。
“小华,原来是你啊。”妻子笑道。
小华性格开朗,看到他们也很惊讶,“这么巧,来来,一起吃!”
夫妇俩已经吃过了,都没凑这热闹,但跟小华聊了大约一刻钟。
小华说最近太忙了,今年才出来露营两次,夫妇说他们也很忙,但大好春光不能浪费。
双方来来回回说的也是些客套话,妻子回忆,他们和小华分别时,小华已经喝了两瓶啤酒了。
回到自己的帐篷,他们不到11点就睡了,丈夫半夜3点多醒了一次,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动静。
他们非常后怕,以前虽然也知道露营有风险,但死亡如此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边,才真正被恐惧所萦绕。
海姝问:“你们是怎么来的?”
妻子说:“开车到半山腰,剩下的就徒步了。”
“那你们见过小华的车没?”
“见过,有点印象。”
在夫妇俩的帮助下,刑侦一队迅速锁定了一辆停在半山腰停车坝的车。夫妇俩并不能确定,但这样已经能够缩小调查范围。
稍晚,这辆车的车主信息被找到,华易,36岁,籍贯寒原市。
海姝的记忆忽然翻滚,来到灰涌市之前,她看过刑侦一队所有人的档案,温叙的家乡就在寒原市。
海姝赶回市局,想找机会再跟温叙聊聊,但一到办公室,发现乔恒居然在。
“回来了?”乔恒说:“我来看看森林公园那个案子。”
海姝说:“乔队,你怎么会关注这个案子?”
乔恒笑了声,“我们海队莫不是想篡位?我一个支队长,关注不得了?”
海姝没接他的玩笑,“你有话要跟我说。”
乔恒注视海姝片刻,叹了口气,“就等着你回来,走吧,我跟你说说温叙的事。”
下午的阳光充斥着整个露台,乔恒说:“我本来以为这只是一桩普通命案,但温叙那个反应,我马上看了你们传回来的勘查报告。”
海姝说:“那个梅花?”
乔恒点头,“那个梅花以前出现过,它不是我们春节家家户户都会买的梅花,是春天才开的梅花,粉梅。”
海姝不解,“和温老师有什么关系?”
乔恒问:“温叙有没有给你说过,他结婚了,妻子是一名军人?”
海姝心口一跳,不妙的感觉浮了起来。
她想起当初还在周屏镇查案时,温叙就显摆过自己的已婚身份,后来又说法医不便戴戒指,所以戒指在家里好好地收藏着,又说妻子非常理解他,因为妻子是军人,比他还顾不上家。但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温叙和妻子打电话。
“难道……温老师的妻子……”海姝皱眉看向乔恒。
乔恒点点头,“她已经去世了,三年前被人杀害,她的衣服口袋里,也放着一支被揉烂的,干掉的粉梅。”
海姝缓缓握紧手指,“为什么?因为温老师?”
“不知道,但应该不是因为温叙,她的工作比温叙更危险,也更容易被人盯上。”乔恒说:“她为了保护温叙,长时间对外隐瞒他们已经结婚的事,只有她的领导,和我们市局的几个老家伙知道。温叙这个人,还没结婚时就老想炫耀他老婆,但柯小棉不准,他就只能憋着——对了,柯小棉就是她的名字,听着是不是很柔弱?但她啊,是特勤,是女中豪杰。”
“扯远了,说回来。温叙和柯小棉是青梅竹马,一个院儿里长大的,温叙应该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她,但遗憾的是,他们没有办过婚礼,柯小棉活着时,温叙甚至都没能将她带到我们面前,真正显摆过一次。”乔恒摇头,“柯小棉没了,温叙失联过一段时间,我们都担心他扛不住,再也当不了法医,毕竟他们的感情,是真的很深。但后来他回来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比以前还爱嬉皮笑脸,逢人便说他有个老婆,想让所有人知道他有老婆似的。”
“可是啊,有不知道他遭遇的人随口说下次把你妻子带出来见见时,他已经不可能把柯小棉介绍给大家认识了。”
海姝心底一空,想起她也对温叙说过类似的话。温叙当时是什么反应?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她不懂的苦意。
海姝深呼吸,“案子一直没有侦破吗?”
乔恒说:“据我所知,没有。那案子有两个特殊的地方,第一是柯小棉的身份,她是军队的特勤,对了,其实你身边还有个人比我更了解她。”
海姝第一反应是温叙,但又觉得乔恒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将温叙排除在外。
“特勤……你是说谢惊屿?他认识温老师的妻子?”
“柯小棉所在的特勤和现在来支援我们的特勤是同一支队伍。”
海姝惊讶归惊讶,但也想起了一些合情合理的片段,难怪那位贺北城队长一来就跟温叙打招呼,看上去很熟。
“除了柯小棉的身份,另外一点更特殊。”乔恒接着道:“凶手是狙击手,子弹打穿了她的肺部。”
海姝说:“居然是狙击.枪?”
“我们国家一年到头也难发生枪击案,更别说用的还是狙击.枪。调查是寒原市和特勤一起进行的,怀疑是毒.贩复仇,但查到后来,似乎证据不足。”乔恒转向海姝,“现在粉梅又出现了,海队,你明白这起案子的重要性了吗?”
海姝立正,“明白。”
这不再是一起普通的命案,它与一位牺牲的特勤有关,背后极可能有一个庞大的犯罪组织。
乔恒点点头,又道:“你也不必太顾虑温叙,他只是突然看到粉梅,一下子懵了。三年前他能走出来,现在关键线索重现,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有干劲。”
不过粉梅这条线索事关特勤,且此次的被害人并不是死于狙击.枪,所以在市局和特勤、寒原市警方沟通出一个可行的方案之前,调查暂时还是从常规角度入手。
海姝离开露台,一时间被大量的情绪、信息所裹挟,想立即找温叙,但又担心自己无法组织好语言。她在走廊上犹豫了会儿,听见脚步声,抬头就看见特勤的人——贺北城队长,秦小叶,李凡凡,柏明,还有……谢惊屿。
他们显然也是刚得到消息,来见乔恒立即灰涌市警方更高级别的领导。
谢惊屿与海姝目光相对,两秒后忽然道:“贺队。”
贺北城停下脚步,“干啥?”
谢惊屿走近,与他说了句什么。贺北城皱皱眉,点头,经过海姝时又朝海姝点点头,“海妹子,要辛苦你了。”
特勤们上楼,只有谢惊屿留了下来。海姝说:“你不跟他们上去?”
谢惊屿说:“因为你看上去很想找个人聊天的样子。”
海姝有些意外,“你是这么跟贺队说的?今天的事很重要。”
“我知道很重要,但他们开会,我一个小兵,顶多凑个数。”谢惊屿转身,“但你是调查的主导者,我还不如来给你解解惑。放心吧,贺队心里有数。”
既然如此,海姝也不跟谢惊屿客气了,两人来到刑侦支队专门给特勤安排的休息室,海姝说:“你和温老师的妻子认识?”
提及柯小棉,谢惊屿神情肃然起来,“何止认识,她是我的教官,你知道特勤里女队员有多稀少,当上教官的女队员,在我认识的人里,就她一个。”
“教官除了她,全是脾气大嗓门大的臭男人。”说到这儿,谢惊屿轻声笑了笑,“这两年我也带过选拔,也成了小孩儿眼中的暴躁臭男人。柯小棉,我师父,我们那一届的队员里,应该没人忘得了她。”
海姝安静地听着谢惊屿回忆身为精英特勤的柯小棉,在谢惊屿比平时沉一分的声音中,她的轮廓愈发清晰。
柯小棉是学院派高材生,毕业就进了特勤,特勤里有文职,女队员大多在文职部门,但柯小棉去的却是行动小组,缉拿过多名毒.贩、走.私贩。谢惊屿被曾文带走后,一直住在特勤的家属院,还未正式成为特勤的一份子时,就和柯小棉打过交道,那时她还很年轻,才22岁,刚进入行动小组。
曾文难得有时间亲自操练谢惊屿,一个下午,才16岁的谢惊屿被练得跟狗似的,曾文还不过瘾,嫌他不长个不长肉,天天垮着脸,放话他要是到了18岁还像个白斩鸡,这辈子就别想进特勤的门。
柯小棉路过,笑道:“队长,让我试试。”
谢惊屿看着面前高挑明媚的女人,不善道:“你是谁?”
曾文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没礼貌,叫小棉姐姐!”
他好奇,“你也是特勤?”不等柯小棉回答,他已经回过味儿来了,愤怒地冲曾文吼:“她都能进特勤,我为什么不能?”
曾文反问:“什么叫她都能?她是我费力挖来的宝!”
他激动道:“她是女人!女人……啊!”话音未落,他就被柯小棉反搅住双手,柯小棉故意压着他,“看不起女人啊?来,试试,看看你挣不挣得开这个女人。”
曾文退到一旁,乐呵呵地看好戏。
那时他别说还是个竹竿,就是再高点再壮点,也不是经过严苛训练的柯小棉的对手,挣扎了半天,被柯小棉噗一声摔到沙坑里,灰头土脸。
柯小棉蹲下,笑着在他额头上弹了下,“弟弟,别看不起女人。”
他捂着额头,这一下并不痛,但他很委屈,他根本没有看不起女人,他只是……然而16岁的少年,嘴巴长了跟没长一样,就算把他架在火上,他也不屑于解释。
柯小棉揍了他,又要给他糖,转头就请他喝可乐,他不要还不行,曾文在一旁唠叨:“小孩儿都喜欢喝可乐,你别扭啥?”
被一个女人打败,这事多多少少激励了谢惊屿,不需要曾文催促,他也比以前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偶尔遇到柯小棉,不可避免地想起被摔沙坑的经历。柯小棉却像忘了那事一样,总是笑容灿烂地冲他打招呼,“嗨,弟弟!”
“……”
两年后,他通过了艰难的预选,但这只是意味着他能够参加特勤的选训了,最后能不能留下来,还要看他能否坚持、是否在坚持下来的人中最为出色。曾文告诉他,没有人会因为他是谢小龙的孩子而对他另眼相待,他如果不能像谢小龙一样优秀,那就滚蛋!
那是炼狱般的三个月,行动小组里的精英轮番上阵,淬炼他们这群新人,当柯小棉出现时,菜鸟们窃窃私语,以为女教官一定温和得多。他却知道,柯小棉要是会心慈手软,那就不是柯小棉了。
仅仅是半天之后,菜鸟们的嚎叫充斥着训练场,他几次晕倒,醒来后又被柯小棉逼向新的考验。
柯小棉这个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女人,负责的竟然是选训中的耐力与体能项目。
三分之二的人被刷了下去,通过全部考核的那一天,谢惊屿又遇到柯小棉了。准确来说,不是他遇到柯小棉,是柯小棉来看望他们这群新队友。
当初虽然被练得很惨,但大家心里是服柯小棉的,性格最开朗的甚至跑上去跟柯小棉诉苦,说综合考核有多难,教官有多变.态,俨然忘了柯小棉也是变.态教官之一。
谢惊屿没主动和柯小棉说话,视线对上时,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柯小棉却主动走过来,给了她一肘子,“臭小子,装不熟啊?你小时候我还请你喝过可乐。”
“……”
“队长担心你过不了,刚才激动得跟小孩儿似的。”
“瞎操心。”话匣子打开,他索性道:“那今天我请你喝可乐去?”
“好啊。”
坐在队里的小卖部喝可乐,聊着选训的事,柯小棉突然语重心长地说:“弟弟,现在你是正式队员了,有的想法要纠正。”
他不明就里,“什么?”
柯小棉说:“不要看不起女人,也不要看不起任何看似比你弱的人,你的轻视会让你付出代价。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代价也许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弥补,但你是特勤,代价很可能是你的生命。”
他一怔,起初不明白柯小棉为什么要这么说,看着手里的可乐,忽然想到被柯小棉撂倒的那一次。
16岁的少年嘴硬,羞于开口为自己解释,但20岁的特勤褪去一半青涩,终于学会了有话直说。
“啧——”
“还笑?”柯小棉挑眉。
“原来你还记着仇,我说呢,练我练得这么恨。”谢惊屿说:“我那时话只说了一半,不是看不起女人的意思。”
柯小棉来了兴趣,“哦?”
谢惊屿扬起头,看向不知飘去何方的云朵,“16岁的小孩儿懂什么,他满脑子想,女人都是应该被保护的,女人不要吃苦,不要辛苦,我会保护她,她只要……”
听完,柯小棉笑着捶了他一下,“自大狂。不过现在你的想法改变了吧?”
他点头,“嗯,你不就是个例子吗?女人强起来,就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柯小棉大笑,抱了个拳,“不不不,特勤可不能没你们。”
听到这儿,海姝似乎看到了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她跑得很快,越来越快,像是飞了起来,旺盛的生命力就是她的翅膀。正因为此,她突如其来的陨落才叫人更加难以接受。
休息室里安静了一会儿,正当谢惊屿要继续说时,海姝忽然意识到,谢惊屿在回答柯小棉的问题时,没有说完。他对柯小棉说完了,但回忆时却戛然而止。
“她只要什么?”海姝打断谢惊屿,问了个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问题。
“什么?”谢惊屿也被海姝问懵了,但眼中的光凝了凝,很快反应过来。
海姝刚一说完就意识到这话问得很不合时宜,咳了声,蹩脚地将话题拉回去,“柯小棉后来是怎么……”
“特勤也不总是风里来雨里去,我们有时也有休假时间,说起去哪里玩儿,她老是找借口,说要去看她男朋友。”谢惊屿说起看似不相关的事,“我们起初都以为她胡说,她哪儿来的男朋友啊?隔壁队有个傻缺,追她,被她拿‘有男朋友’拒绝了,还觉得她在撒谎。”
柯小棉的一帮愣子队友,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她,才真信了她已婚。
三年前,特勤行动小组接到情报,将对一个跨境贩.毒组织实施收网,柯小棉带领的一支小队是突击力量。那次行动在边境展开,当场击毙了三名重要毒.贩,其余人马、毒.品被一网打尽,非常成功。行动之前,特勤已经准备了四个月时间,行动结束后曾文给大家放假,让好好休整一番,又特意叫到柯小棉,让她随自己一起回首都作报告。
这就是要提拔的意思了,柯小棉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在队里,她的作用不亚于任何男人。她要往上走,没人觉得她当不起。然而柯小棉却拒绝了,理由是对作报告没兴趣,好不容易有个还算长的假期,想回家和家里那口子聚一聚。
队员们震惊了,“你还真结婚了啊?”
柯小棉好笑,勾住曾文的肩膀,“来,头儿,他们老是不信我,你给我证明下,我还单着吗?”
曾文没好气,“不跟我去首都,还想我给你证明?证明你是咱们队的大魔女吗?”
队员们早起哄了,“头儿,真的假的?”
曾文被闹得脑仁痛,只觉得耳边飞了几百只苍蝇,“真的真的!你们也跟小棉学学,早点把人生大事给我办了!”
柯小棉回到家乡寒原市,和灰涌市相比,那里是个小城市。离队之前,她还说会带些喜糖回来。谢惊屿跟着大伙儿起哄:“只带喜糖啊?怎么不带姐夫回来?”
柯小棉笑得很幸福,“他是警察,不比我们轻松,哪儿有空来见你们这群猴子。”
然而一周后,柯小棉的喜糖没有和她一起回来,她的噩耗和她冰冷的尸体一起回来了。
谢惊屿并不在现场,知道的是经过几手的消息。5月7号,是柯小棉回到寒原市的第三天,当时灰涌市发生了一起重大命案,温叙无法立即赶回寒原市。柯小棉也不着急,陪陪双方家人,上街看看难有机会穿的裙子,悠闲地享受着高强度任务后的珍贵假期。
7号清晨,温叙终于完成了工作,联系柯小棉,说这就回来。他们约好了在一起念过书的寒原三中见。
柯小棉吃过早饭就出发了,换上昨天刚买的裙子,开车兜了会儿风,来到三中附近。这时离温叙到还有一个多小时,她下车买饮料,不久回到车上。
那是一条安静的林荫道,非上下学时间,看不到学生的身影。
枪声撕破了从校园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子弹从挡风玻璃射入,打穿了柯小棉的肺部。接着又是三声枪响,凶手确保她绝无生存可能,才停下了射击。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学校门卫、周围商铺的商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有人报警,有人叫救护车,但这都无法阻止柯小棉生命的消逝。她坐在驾驶座上,两眼空洞地看着前方,汹涌流出的鲜血带走了她旺盛而热烈的生命力。
她刚刚打开的饮料打翻在座位下,甜腻的茉莉花香精味和血腥味一同弥漫。她还穿着崭新的裙子,豆绿色的,有双层,外面是一层薄薄的奶油纱,看上去清爽又生机勃勃。
她在特勤就说过很多次,她想买一条豆绿色的裙子。
寒原市的特警、刑警重案队给出了最快的反应,但是仍旧未能抓到凶手。而在后续的勘查中,警方在柯小棉随身携带的手包里发现了被装在玻璃纸中的梅花,艳丽的桃粉色,虽然已经是干花,但仍然美丽。
海姝有些不解,“柯小棉和我们这次的被害人不同,她一个特勤,谁能不知不觉把梅花放她包里?枪击之后趁乱吗?没有目击者?”
谢惊屿说:“是她自己放进去。”
海姝蹙眉,“自己?”
谢惊屿继续说。
梅花让警方和特勤都非常诧异,玻璃纸是很好的指纹载体,上面清晰地保留着两种指纹,一种是柯小棉的,而另一种后来查到是柯小棉买水的那一家老板的。
老板已经被吓得住了院,据他交待,4号晚上,有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男人来到店中,递给他一个口袋,又给了他1000块钱和一个女人的照片,说如果这个女人来买水,就将梅花送给她。
老板在三中门口做了几十年生意,见惯了学生们稀奇古怪的行为,每年都有学生请他帮帮忙,给喜欢的人送礼物,加上这次只是送花,他送了还有1000块酬劳,所以连忙应下。7号柯小棉一来,他就认出她就是照片上的女人。
警方调取便利店的监控,摄像头角度不佳,拍到的只有男子的背影。
柯小棉身体里和车里的子弹被取出,那不是普通子弹,而是A国狙击.枪的子弹,这让警方和特勤的神经顿时抓紧。特勤方便几乎是立即确认,柯小棉死于毒.贩报复。
早前的行动中,不是没有漏网之鱼,而柯小棉在特勤的多年,捉获的犯罪分子无数,他们每一个都有复仇的理由。该狙击.枪在混乱地区大肆流通,是武装分子的常规装备,而在境内,基本只有潜伏的毒.贩有可能搞到它。
但出人意料的是,接下去的一年里,特勤上下卯着一股劲,抓捕了全部可能袭击柯小棉的人,他们中无一人认罪。这非常离奇,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一旦落网,就没有重获自由的可能,如果是他们做的,他们一定会承认,甚至炫耀。
凶手不在他们中,那凶手是谁?
那时特勤内部出现了一种说法——惩治罪恶的行动很难将每一个犯罪分子绳之以法,始终有不那么重要的人逃脱,但在某些人眼中,他们不是头目,却仍旧是犯罪的重要一环。要怎么让特勤将罪恶一网打尽?刺激,不择手段的刺激!
从结果来看,柯小棉的死的确让特勤愤怒、激进,天涯海角缉凶,越来越多的犯罪者落网。
但这条思路未免过于冷血,策划者的变.态程度甚至高于犯罪者。警方与特勤在这个方向上调查了一段时间,未能锁定嫌疑人。
时间流逝,抓到凶手的希望变得渺茫,众人的目光再一次放在梅花上。实际上,刚发现梅花时,专案组就对它进行了各种检验和解读。它不是腊梅,而是粉梅,在冬末春初开放,一旦盛开,就非常漂亮,时常有人误认为它是樱花。
柯小棉包里的这一支并不特殊,寒原市到处都能采到,它变成干花的过程也没有使用任何化学制剂,只是夹在书中干燥。
它对确定凶手的身份没有什么作用,也许起到的只是一个仪式作用,凶手想借由它来表达什么?
梅花,却不是大众认知里的腊梅,也不是在冬天开放,那它是什么?
是错误的时间?一种错位感?
它干枯了,枝干被折断,这是表达摧折?脆弱?凶手借此来讽刺柯小棉?
简单的一枝花,一万个人就有一万种解读,专案组权衡之后,将梅花放到了一边,直到后来调查受阻,才又解读起梅花。但这次也没能找到一个可靠的方向。
谢惊屿长出一口气,“三年了,还是没有人知道她死亡的真相。她是特勤的人,特勤剿灭了多少犯罪组织,击毙了多少头目,协助地方警方侦破了多少重案,居然找不到杀害她的凶手。”
海姝垂下视线,看到谢惊屿渐渐捏紧的拳头。这一刻,她想到了谢小龙。她知道,谢惊屿一定也想到了谢小龙。
“曾队一听说这次的案子里又出现了梅花,就给我们下了死命令,必须侦破。”谢惊屿看向海姝,目光炙热,“海警官,这就是特勤的决心。”
海姝脑海中一阵沸腾,无需谢惊屿说,她也责无旁贷,柯小棉的死不止是特勤的一道伤疤,更是刑侦一队法医温叙这一生都难以消化的痛。
海姝起身,准备回刑侦一队召集队员开会,已经走到门口,谢惊屿忽然将她叫住,“刚才你问我——她只要什么,现在还想听我回答吗?”
海姝转过来,有些讶异,不管是刚才还是现在,他们似乎都没有时间和精力说些与案子毫无关系的话。
可是她无法欺骗自己,她想听到这个“八卦”。
“我就当你说‘想’了。”谢惊屿说:“我那时蹩脚地跟棉姐解释,16岁的我,觉得男人就该把女人挡在身后,给她挡住风雨,而她只要做想做的事,当个国际巨星什么的……就好了。”
海姝耳边嗡一声响,河水扑打河滩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和时间传来,捎来两个小孩稚嫩的话语。夏天灼热的夕阳将他们的脸蛋照得发红,金光笼罩着他们的头发。
那是尚未经历挫折的梦想,它甚至不能称为梦想,只是小女孩脱口而出的玩笑话。
漫长的岁月里,她早就将它放下了,并不遗憾,也从不去假设。
谢惊屿走过来,笑着看她,“不过现在也很好。她走的每一步,都比我想象中的更像她。”
海姝回到刑侦一队办公室,放空了好一会儿,断断续续地想着谢惊屿的话,8岁时无忧无虑的夏天。她想跟谢惊屿说,他走的每一步,也比自己想象中更像他,老母亲太欣慰了,但卡壳片刻,没说得出来。
海姝拍了下脸,收回思绪,案子,对,现在最重要的是案子!
被害人的尸检已经完成,DNA未能比对上,但刑侦一队已经找到了可疑车辆,被害人是不是车主华易,很快就能核实。被害人口袋里为什么会出现粉梅?正是粉梅将这起案子和柯小棉案拉到了一起,ЅℰℕᏇᎯℕ可是两起案子的作案手法完全不同,这次为什么没有使用狙击.枪。
正想着,海姝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居然是温叙。
“温老师。”他有些担心地看着温叙。
和在二月沟相比,温叙状态已经好多了,只是眼睛里仍有许多红血丝。他身上假装出来的漫不经心和懒散不见了,整个人变得锋利而愤怒。
“海队,上午的事抱歉。看到粉梅,我没能控制住。”温叙说着深呼吸,“现在我已经没事了,这案子对我而言最特殊,有需要我做的,一定要交给我。我不会拖后腿。”
海姝确实需要和温叙沟通,只是此前温叙整个人像是垮了,她问不出口,现在既然温叙自己来了,她就不再有顾忌。
“温老师,坐。乔队和特勤那边都跟我提过小棉姐的事了。但有些细节,我想只有你知道。”海姝看着温叙的眼睛,在听到“小棉姐”时,他的眼尾轻轻颤动。
“小棉那次结束任务回家,时间是临时定的,我这边有任务,没能第一时间与她团聚。”温叙平静地说着,声音里止不住的颤抖却让人心痛。他不是没能第一时间和柯小棉团聚,而是永远都不能与她团聚了。
第90章 粉梅(21)
21
7号凌晨, 结束了灰涌市的工作,温叙立即驱车回寒原市。他本来想直接回家见柯小棉,休息片刻再找个地方约会吃饭。
但柯小棉向来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以前出去, 也是柯小棉说了算。柯小棉想回三中,那是他们共同生活了六年的母校, 他当然顺从。
路上有些堵车,他还与柯小棉联系过, 她让他专心开车,迟到就迟到, 多久她都等他。
终于到了寒原市, 经过花店时,他停下车,买了一束玫瑰。别看柯小棉从初中开始打架就了得, 这虎妹也是喜欢嗅嗅玫瑰的。
他心情很好, 唇角扬起来就压不下去。春节之后他们就没见过了, 他太想她了。
然而快到三中时,又堵了起来, 不时有警车开过去,而且不是一般的警车,是特警。忽然, 一种怪异的感觉笼罩了他, 他立即给柯小棉打电话, 响了很久, 即将挂断时接通了。
“小棉……”他迫不及待地喊道。
那边传来的却是陌生的声音, “寒原市局刑警队……”
他听到震耳欲聋,支离破碎的声响, 它不是从外界传来,而是从他身体里。他踉跄地从车里跑出来,几步就摔个大跟头,他像是忘了怎么走路,周围的人连忙让开,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他跌跌撞撞,终于来到了出事的地方,柯小棉的车停在人群正中,旁边围着许许多多警察,拉着警戒带,警灯闪烁。他从来不知道警戒带的颜色那样刺眼,阳光穿过树荫,仿佛将它们点灼了。
柯小棉已经被转移到救护车上,她豆绿色的裙子被血水浸透,她没了呼吸,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凉。
温叙觉得自己待在一个真空的世界里,那是梦,他会醒来,等他醒来,就会看到柯小棉将他们都很喜欢的橘子汽水抛过来,然后牵起他的手,跑进阔别已久的校园。
柯小棉是特勤啊,这片土地上没有人比特勤更厉害了,特勤怎么会就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救护车中?
他扑了过去,抱着柯小棉不肯放,拼了命把自己的体温渡过去。他见过这条豆绿色的裙子,柯小棉昨晚还穿给他看过,他正要夸漂亮,柯小棉就冷酷地让他好好工作,不要开小差。
如果知道结局会是这样,他一定将他知道的所有赞美之词说给柯小棉听。
温叙轻轻拭了拭眼角,接着说,当初他是最应该配合调查的人,但他心理出现了严重问题,根本无法出力。他能够做的,仅仅是一遍又一遍告诉专案组,他们是如何认识,如何一起长大,高考时他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成为特勤和法医,他们聚少离多,连婚礼都没来得及办……
“杀害小棉的很可能不是被她抓的犯罪分子,查了一年之后,我就这么想。今天看到粉梅,我更确定了。”温叙说:“因为寒原市春天将到未到时,漫山遍野都是粉梅,它可能暗示着,凶手和小棉离开家乡、成为特勤之后的事无关。”
海姝问:“那就是家庭?或者学生时代?”
温叙说:“但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是小棉?怎么样的仇恨,能招来狙击手。”
柯小棉和温叙的家庭都在体制内,家里老一辈对小辈的教育很严,纨绔子弟的事,他们是一件都没有干过,长辈们也没有污点。专案组怎么排查,都找不到柯小棉遇害的理由——除了被犯罪分子复仇,而复仇这条路已经查到底了。
海姝单是听着,就明白这案子很难侦破。但现在新的命案带来了新的曙光。“温老师,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一定也清楚,我们应该把重心放在二月沟的案子上。”
温叙点头,“查清这起案子,小棉的案子说不定就能找到真相。”
翌日,经过对车上生物信息的比对,确认二月沟里的被害人就是车主华易。身份确认之后,基础排查逐步展开。他的老家在寒原市,但早在10年前,就已经来到灰涌市生活,36岁,未婚,是五个共享自习室的老板——这是他的主要收入,此外,他还善于投资理财,是个隐形的富豪。
警方已经通知他在寒原市的亲人,他们却似乎不太愿意来协助调查。这不太寻常,海姝一查,发现华易的父亲华召云、姑母华田田竟然还在狱中。而他们入狱的时间,基本和华易离开家乡的时间重合。
“十几年前,甜华味在寒原市很有名,是个连锁快餐店,老板就是华召云、华田田两姐弟,我也去吃过。”温叙拿着调查报告,想起了很多年没见过的快餐店,“寒原市小,当年没有那么多快餐品牌,甜华味一下就做成了龙头,它出事时我已经不在寒原市了,只是听说华家姐弟被判了刑,没想到是这样……”
华家兄妹的案子有详尽的记录——甜华味在占领中低端市场后,开始觊觎高档餐饮的份额,但往上走的这一步很困难,钱都是次要的,他们缺少门路。兄妹俩分头行事,“各显神通”,华田田养了一个“春.色班”,让班里的女人去接近竞争对手和部分低级别官员,以套取情报。
华召云胆子更大,策划了一起针对竞争对手李军豪的命案。阴谋败露后,他们各自获刑,甜华味退出市场。而在家族倒台时,华易还在国外,警方查明,他从未参与过华家的犯罪,也不知情。
案子尘埃落定后,华易便从家中脱离,来到灰涌市发展。
“我们可能得去寒原市一趟。”隋星说:“华召云牵扯的是命案,但他没有被判死刑,有人想复仇的话,无法去牢里复仇,只能找华召云的至亲。”
温叙说:“我去寒原市吧,我最熟悉。”
家庭可能构成犯罪动机,但调查不能只停在这一点上。散会前海姝确定了几个方向,除了回寒原市调查,还要查华易的露营群体、他经营的五个共享自习室、他与粉梅这个意象可能存在什么关系。
华家的人还不肯露面,华易的朋友,与他一起开共享办公室的合伙人大刘赶来市局。看到华易的尸体,他眼眶通红,看得出和华易友情深厚。
大刘自称和华易读书时就认识了,都是寒原市人,这些年一起做生意,起初他资金不够,华易帮了他很多忙。海姝便问他,知不知道华家的那些事。
他说知道,华易很早就提醒过家人,赚钱要有道,不要去试探法律,也一直与他们划清界限,华家出事后,华易更是没有再回去过。
“易子这个人心肠好,虽然和家里断绝关系了,但他总觉得,父辈造的孽,他也有责任还。所以这些年他信佛,经常念经,开共享自习室一方面是为了赚钱,一方面也是方便那些找不到地方学习的年轻人。我听说他有个自习室一直是亏本经营,他倒贴钱去给年轻人提供地方。”大刘难过地说:“他还给公益项目捐了很多钱,专门帮助山区的小女孩。我记得他还接她们来城市玩过。”
海姝说:“等一下,他专门帮助小女孩?”
大刘愣了下,“这……有什么问题吗?”
海姝不由得联想到以慈善为幌子,利用甚至伤害女孩的案件,摇了摇头,“没事,你继续说。”
大刘刚要开口,忽然明白过来,惊讶道:“海警官,你误会易子了,他绝对不是恋.童.癖!早几年他刚开始资助小孩时,男孩女孩都资助的,但是后来他可能也是对贫困地区了解深入了吧,知道更需要帮助的是女孩,资助女孩的钱有时会被挪走,所以他才刻意只资助女孩,尽力给她们更好的生活!”
海姝心道这事得仔细核实,又问:“华易请她们来城里玩是怎么回事?”
大刘说,具体的他不是很清楚,因为他并没有亲自参与资助,只是有时一时兴起,将钱打给华易,让华易在资助的时候带上他的份。
因为收了他的钱,所以有什么活动,华易都会简单跟他说一声,而他并没有多大兴趣。去年前年,华易都接了十来个女孩到灰涌市,看博物馆、去游乐园之类的,好像还送了她们礼物。
“如果易子还在,今年暑假应该也会有活动吧。”
海姝一一记下,想到华易与大刘一起开的共享办公室,她对这类共享空间并不了解,问:“你们是怎么决定一起开共享办公室?生意怎么样?”
大刘叹气,“是易子出的主意,我那时上一个生意刚失败,背了一身的债,要不是易子,我都得去借高利贷了……”
大刘来灰涌市发展的时间比华易晚,却先于华易做生意,当时华易老是宅在家里,像个废物,他还经常提醒华易早点工作。后来才知道,华易不是没工作,只是在家里工作而已。华易炒股,在国外的金融街待过,很有眼光,五年时间赚了几千万,下半辈子可以彻底躺平了。
但就在大刘以为华易会在钱上躺到死时,华易却将一部分资金做了稳健投资,一部分拿来开共享自习室。
他当时觉得华易把钱投错了地方,想让华易和自己一起做物流,华易却笑着摇头。两年后,他亏得裤衩子都没了,华易已经靠共享自习室小发一笔。他走投无路,打算回老家算了,华易却跟他说,想再开个共享办公室,问他要不要参加。
他很佩服华易,横下心跟华易干。
事实证明,华易确实很有赚钱的头脑,也很会选地方,共享办公室赚到钱了,他还清债务,现在自己还单独开了一家。他想给华易分红,华易却分文不取,说在正途上帮朋友一个小忙,算得了什么?
“他真的是个人品很正的人,我们认识这么久,他没有一点不良嗜好。”大刘抹了把脸,很难过,“我们这些做生意的男的,哪个没点应酬?女人啊酒啊钱啊,有时赌点钱什么的,但他连最普通的应酬都不参加。他也是有那个底气,不需要求人。我觉得可能和他的家庭环境有关,他爸怎么完的,他姑怎么完的,他都亲眼看过,所以他一早就和这么乌泱泱的事划清界限。”
在大刘的讲述中,华易无疑是个圣人君子,他富有,但赚来的钱清清白白,不喜欢交际,生活闲适,经常在家里待着,待不住了就去野外露营,常年做慈善,36岁了,身边没有女朋友,自由自在。
海姝将线索理了一遍,抛开她听到的瞬间就很在意的“资助女孩”,单说华易这样的身家,他很容易引来觊觎他财富的视线,再加上他喜欢露营,野外环境给作案提供了极好的条件。
所以华易死后,他名下的资金会到谁的头上?谁是这个获利者?华易早在10年前就与华家断绝了来往,但他的母亲很可能还能继承遗产。
华易居住在一个叫红木园的小区,这小区比较普通,居民多是一般工薪者。华易这样的人,几乎都会选择更加高档的住宅。大刘住的地方就比他好,还劝过他换个好点的。
不过红木园虽然一般,华易装修得却很好,三室一厅的房子,家具考究,很有设计感,电器也都是顶配。屋内收拾得很干净,有家政定时上门做清洁。
海姝看了一圈,对华易的印象又多了一条:他是个很注重个人舒适的人。
书房很大,书柜里有不少大部头的书,外文名著占比不少,且都有翻看痕迹,还有整整三排游戏。大刘说不理解华易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但看着这些藏书和游戏,海姝很理解华易为什么懒得出去应酬。
电脑有密码,经过解密,警方找到了华易参与的慈善项目,其中一个项目的名字竟然叫“春梅”。
海姝的神经顿时被紧紧抓起,华易的口袋里放着梅花,柯小棉的手包里有梅花,难道他们的死和慈善项目有关?
“‘春梅’?”温叙听到这个名字,声音就阵阵发紧,此时他已经来到寒原市,正在与寒原市刑警沟通,“不可能,小棉没有参与过慈善项目,更不可能接触过什么‘春梅’,如果她和‘春梅’有关,当年专案组必然能查出来。”
海姝也觉得是这样,调查柯小棉案的不止寒原市警方,还有特勤,对特勤来说,柯小棉的一切都是透明的。
网上的资料显示,“春梅”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资助项目,华易除了每年打钱,并没有去线下参与过它的活动。两次请女孩来灰涌市玩,都不属于这个项目。怎么看,华易和柯小棉,都与“春梅”无关系。
海姝按住频繁跳动的眼皮,理智上她明白这很可能就是一个名字上的巧合,但一时半刻,她很难将注意力从这两个字上挪开。
她找到“春梅”的联系方式,拨打过去,项目负责人对华易没有什么印象,还是翻了表格,才想起来,“啊,华先生,他帮了我们很多……”
海姝还在电脑上找到了一名律师的联系方式,得知华易已经遇害,律师在惊讶后立即表示:“华先生立了一份遗嘱。”
但时间不凑巧,律师正在外地出差,两天后才能回到灰涌市。
排查还在继续,慈善项目这一块由于太分散,查起来耗费的时间更多。而要说与华易最亲近的人,家政算得上其中之一。
谢嫂给华易工作有两年了,她头发花白,低着头,受不时抓扯着裤子。
“谢嫂?”海姝说:“你别紧张,我只是想了解下华易的日常生活情况。”
谢嫂忐忑道:“你说他死了,咋,咋死的啊?”
“我们也还在调查。”海姝说:“所以希望你能提供线索。你上次去华易家中打扫是哪一天?”
谢嫂看着手机,“20号,你看,我打了卡。”
工作日志上显示,她是20号下午3点去的,5点离开。
海姝问:“那天和平时有什么不同吗?你们聊了些什么?”
“华先生不在,没,没什么不同吧?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垃圾都会自己丢,我其实没有什么好打扫的。”
“你知道他家里的密码?”
“因为我去的时候,华先生都不在,所以他给我说了密码。我,我从来没有给别人说过的!我是正规的家政,我们有规矩的!”
海姝想了想,“你们是故意约好在他不在时,你才去吗?我听说华易平时喜欢宅在家里。”
谢嫂点头如捣蒜,“是,是,有人在家打扫,华先生不自在。”
海姝又问了几个问题,诸如做这一行多少年了,其他客户怎么样,多久来打扫一次,和华易是怎么认识的,知不知道华易做什么工作。
谢嫂虽然说话磕磕巴巴,但也都回答了。她老家在小县城,来灰涌市打工十几年了,是家政公司的金牌员工,两年前华易来找家政,公司推荐了她,试用之后,华易对她很满意,于是签了长合同。
她每周来一次,除了华易,还有十多个客户,薪水加起来有两万多,虽然社会地位比较低,但钱其实没少赚。
她说华易是个很好的雇主,对她很客气,还时常送她水果奶粉之类的,不像有的雇主,给了钱就颐指气使。他对华易的工作一无所知,但她认得出这满屋子的高档家具和电器,猜测华易一定很有钱。
中规中矩的回答,唯一让海姝在意的是,谢嫂好像紧张得过分了。不过考虑到她刚得知雇主死亡,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海姝随后向家政公司核实谢嫂的情况,对方却说了个出人意料的细节——两年前的确是华易主动来找家政,对这种新客户,公司都会根据价格、要求推荐核实的家政,但华易直接说出了谢嫂的名字。
“这种情况还是比较少见的,毕竟新顾客也不了解我们的家政。我还以为他和谢嫂认识,但他说不认识,是听别人说谢嫂很靠谱。”
既然顾客都这么说了,接待员当然不会阻拦。后来签正式合同时,华易给的薪酬也高于平均水平。大家私底下都说谢嫂交了好运。
海姝问:“谢嫂自己知道吗?”
“不清楚,没人当着她的面说,但她应该猜得到?”
海姝调看谢嫂的薪酬表,华易开给她的价格比其他人都高。
这无疑是条重要的线索,华易为什么突然找谢嫂给自己当家政?为什么开那么高的工资?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吗?谢嫂为什么不主动提出来?
海姝在谢嫂的名字旁画了个着重符,接下去要重点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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