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沙漏(08)
08
海姝正色道:“祁队, 我已经不是滨丛市的刑警了,但有些话我以前就想说。”顿了顿,海姝笑道:“可能正是因为调走, 我才能轻松说出这些话——祁队, 我知道你立过很多功,是个很优秀的刑警, 但有时候你不应该把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也不用总是显得无坚不摧, 你也是人,也有软肋, 可以适当向信得过的下属展露, 你已经很强大了,不必把黑脸当做盔甲。”
祁斌错愕地张开嘴。
海姝说:“我说完了,告辞。”说完, 海姝头也不回地离开。
谢惊屿正在楼下等她, 笑道:“这是干了什么, 这么意气风发?”
海姝上车,拉上安全带, “骂了领导一顿。”
“哟!什么感觉?说来我参考一下!”
“爽!”
“噗嗤——”
车上了高速,向现州市开去。其实不必这么赶,但海姝惦记着灰涌市, 想要尽快查清楚周佳佳失踪的真相。
忽然, 谢惊屿一边开车一边口出狂言, 一会儿质疑海姝上次没有全心全意为他的烤鱼吹彩虹屁, 一会儿又说自己这特勤命好苦, 出差一分钟都没休息……
海姝一头问号,看驾驶座这位气鼓鼓的, 说不定要变成河豚,还真反思起来,正在组织彩虹屁语言,余光瞥见谢惊屿眼睛都弯了起来。
像只狐狸。
海姝知道上当了,拍他脑袋,“神经病你。”
谢惊屿说:“跟你学的,骂骂领导是挺解压。”
海姝忍不住笑起来,“好好开你的车吧。”
抵达现州市,海姝按照从夏涛那里得到的地址,指挥谢惊屿在大街小巷转圈。这次她特别留意到,谢惊屿对现州市是真不熟,和在滨丛市开车时判若两人。
但谢惊屿已经解释了他为什么对滨丛市熟悉,她也不好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来到钟家的住处,但别墅已经人去楼空,海姝向物管询问别墅主人的情况,物管一听是钟家,脸色马上难看起来。
“这家人,都是疯子!”
“疯子?”
物管说,住在这里的都是有钱人,素质很高,他们管理和服务起来也很容易。钟家是最早的住户之一,是一对夫妻,还有个儿子,但三人都极少回来,和周围的人都不熟。
后来大概从七年前开始,那对夫妻就不怎么外出了。周围有住户投诉,说钟家烟熏火燎,不知道在烧什么,很可怕。物管介入,但被轰了出来。
不久,投诉的住户越来越多,甚至报过警,他们解释说是在拜神。这是最不好处理的,警察只能教育他们。
因为钟家,别墅里怨声载道。又过了两三年,钟家的男主人去登山,摔到悬崖下死了,女主人变得疯疯癫癫,住进了精神病院。自从钟家的别墅没人住了,小区又变得邻里和睦。
海姝问:“她住在哪家精神病院你知道吗?”
物管接连点头,写了个纸条递给海姝,“水曦疗养所,就在这儿。”
钟勋的父母在他消失以后一人死一人疯,结局都不好,而钟家和夏家断绝往来,夏涛对此并不知情。海姝拍拍谢惊屿,“烦人的领导又要给你派任务了。”
谢惊屿作虔诚状,“领导请讲。”
海姝说:“你去分局打听下钟疆的具体死因,我去见侯苹。”
钟勋的父母一个叫钟疆,一个叫侯苹,按夏涛的说法,他的舅舅和舅母比自家父母会钻营多了,他母亲当年在工厂里三班倒打工,攒钱供钟疆读书,钟疆却很看不起工人的血汗钱,读完初中就再也不读书了,跟着年长几岁的亲戚外出做生意。钟疆和侯苹就是在外地因为摆摊认识的。
后来夏涛的父母相遇,母亲在工厂劳作的经验帮了父亲很大的忙,双蝶鞋厂起初运作起来,母亲的功劳很大。钟疆夫妇每次来滨丛市看望妹妹妹夫,都要表达一番对他们“死脑筋”的不满,想拉他们和自己一起倒卖服装——后来是家具。
夏涛父亲觉得他们投机取巧,心术不正,自然不会和他们合作。再之后就是钟勋出生,钟疆夫妇有时间生孩子没时间养孩子,丢到夏家了事。
总的来说,海姝在见到侯苹之前,已经经由别人的口,对她有了个初步的想象。
水曦疗养所和很多精神病医院一样,位于城市的边缘,海姝开车过去,出示证件,说明情况。这疗养院虽然设施比较陈旧了,但似乎很规范,护士详细记录了海姝的述求,让她稍等。
一刻钟之后,一位中年女医生来到休息室,“你好海警官,我是侯苹的主治医生,我姓黄。”
海姝立即站起来,“黄医生,你好。”
简单聊了几句后,黄医生说,侯苹是三年前被社区工作人员送进来的,那时她看上去还是个成功的女老板,看人都是用下巴,很傲气。大多数时候,侯苹都是一个人待着,不吵不闹,但偶尔会发病,一发起病来就有很强的攻击性,见人就打,还说什么自己被主附了身,谁不给她跪下,就是不尊重主,会受到来自主的惩罚。
最近一年,侯苹的狂躁症状减轻了很多,几乎不再具有攻击性,但是她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现在我们所的人都知道所里有个‘女企业家’,逮着人就上成功学课。”黄医生摇摇头,侯苹的病已经发展到新的阶段,她对自己的认知停留在做生意最成功的时候,逢人便说自己和丈夫从摆摊做起,一年能赚千万,住进全市最好的别墅。
就在黄医生赶来见海姝之前,才把舌灿如花授课的侯苹劝回病房午休。
海姝问:“她现在不提她的主了?”
黄医生想了想,“嗯,她可能觉得老是把主挂在嘴边,无法显示她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成功的企业家应该靠自己。”
海姝说:“这种转变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刻意引导过吗?”
黄医生说,倒也没有刻意引导,但封建迷信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在日常治疗中,有意不给侯苹关于主的反馈,时间一长,她也就不提了。
海姝觉得没这么简单,以侯苹和钟疆被洗脑的程度,侯苹突然不提,要么是受到某种直观的刺激,要么是自身想明白了某个道理。
“黄老师,我听说侯苹的丈夫在她患病之前死了。”海姝问:“她精神出现问题,是不是和这件事有关?”
黄医生点头,“有关,关系很大。侯女士和她丈夫关系很好,他们早前还有一个孩子,但是在国外,人一直联系不上。她丈夫出事后,她精神就崩溃了。我们听说,更早之前,他们家的生意就出现问题,她丈夫出事,也和生意不顺有关。她是个可怜人啊,事业没了,孩子找不到,丈夫去世,她把精神寄托到信教上,我也能理解。”
海姝说:“那她信的这个教,是什么教?”
黄医生回答不上来,只说自己也和侯苹聊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但侯苹只肯说主怎么怎么,却说不出主的名字和教的名字。
海姝提出亲自去见见侯苹,黄医生有些犹豫,“她最近特别亢奋,没有一刻是清醒的,你问也问不出什么,我怕……”
海姝说:“怕我被她伤害到?”
黄医生说:“毕竟是精神病患者。”
海姝笑道:“我是刑警。”
海姝手续齐全,黄医生也没有继续阻拦了,带她来到侯苹的病房。精神病院到底和一般医院不同,走在走廊上,海姝本能地绷起神经,感官似乎都变得更加敏锐。
黄医生先进去和侯苹交流了会儿,得知有人要来,侯苹立即从床上蹦下来,打开文件夹,兴冲冲要上课。
她头发睡得蓬乱,脸部干瘦,脸色枯黄,直勾勾地观察海姝。黄医生提前跟海姝说过,不要主动说自己是警察,就说是也住在这里的人。
海姝笑着和侯苹打招呼,侯苹打量完了,当真露出老师般充满关爱的笑容,“你多少岁啊?来找我,是不是也想当女老板,赚大钱啊?”
海姝露出崇拜的神情,“侯总,我听说你赚了几千万,我家里穷,父母把钱都给了弟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话对了侯苹的胃口,她马上道:“那你找对人了!我当初也穷,家里不止一个弟弟,但我会为自己打算,我从摆摊开始做起,我……”
侯苹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名义上是授课,教人做生意,其实完全是在显摆自己当年有多能赚钱,有多富有。海姝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鼓掌、附和。侯苹大约没见过这么配合的学生,兴致越来越高。
待她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歇口气时,海姝说:“侯总,你赚这么多钱,你儿子怎么没和你一起享福?”
侯苹神情大骇,“你,你怎么知道我儿子?”
海姝面色平静,“大家都知道啊,侯总,你怎么这么激动?你儿子出什么事了吗?”
侯苹立即说:“他在国外过好日子呢!”
海姝问:“哪个国家?”
侯苹眼神渐渐变得狂乱,焦躁地走来走去。
海姝又问:“我听说你经常提到主,主是什么?你的成功和主有关系吗?”
侯苹尖叫一声,“你胡说!是我们自己勤劳!”
黄医生和几名护士看得胆战心惊,想上前阻止,但海姝让他们再等一下,侯苹疯归疯,疯子的证词不作数,但是她必须从侯苹的反应中得到证实自己推断的根据。
“钟勋其实并没有出国,你和钟疆让他回家继承家业,将他拉入你们的信仰圈子,他成为了你们信仰的牺牲品,是吗?”海姝说:“还有钟勋的女朋友周佳佳,你们对她做了同样的事。”
说着,海姝拿出周佳佳的照片,“这个女孩,当时才19岁,你还记得她吗?”
看清楚照片上的人,侯苹剧烈地发抖,迅速拉起被子,将自己裹起来,“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不是我!”
海姝逼近,“你很害怕她?为什么?主伤害了她,是不是?”
侯苹大哭,“我不认识她,啊啊啊啊,救命啊,我不想死!”
保安赶来,海姝结束询问。
黄医生不安地问:“海警官,难道侯苹以前杀过人?我们治精神病患者,可不敢治杀人犯啊!”
海姝擦了擦汗水,叮嘱黄医生看好侯苹,当着她的面联系现州市刑警支队,对方保证会派队员过来。
与此同时,谢惊屿已经与开具钟疆死亡证明的派出所民警聊上了。站在派出所的角度,钟疆的死亡是没有悬念的意外事件。
四年前的11月,派出所接到森林公园保安报警,说在巡逻时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疑似从山上掉下来摔死。民警赶到,在死者身上找到证件和手机,很轻松确定身份。
侯苹来到派出所,看到丈夫的尸体,痛苦得当场晕倒。
经过解剖,法医确定钟疆死于高坠,他枕部骨折,脊椎折断,肋骨扎破了内脏,失血过多。对现场的勘查还发现,他极有可能是自杀身亡。
侯苹醒来后接受问询,对丈夫自杀并不吃惊,不断责备自己没有看好他。
派出所了解到,他们是一对白手起家的夫妻,最近几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欠了一堆债。两人的精神压力都非常大,侯苹稍好一些,而钟疆多次将“一了百了”挂在嘴边。
出事之前,他整理了自己的个人物品,难得地亲自下厨,给侯苹做了一顿晚餐。共进晚餐时,他告诉侯苹,心里太烦,想要去短途旅游放松一下。
人在压力大的时候需要独处,侯苹很理解,所以钟疆几天没有回家,也没有给她打电话,她都没料到钟疆自杀了。
人证物证都指向自杀,派出所因此给钟疆的死下了定义。民警注意到侯苹状态很差,带她去看了医生,之后和社区工作人员定期上门关怀,半年后发现侯苹的精神疾病已经发展到必须住院的地步,才将她送到水曦疗养所。
谢惊屿问:“他们还有个儿子。”
民警说:“是,我们曾经尝试联系钟勋,但是他在国外,联系不上。”
谢惊屿说:“你们查过钟勋的出国记录?”
民警愣了下,摇头,“侯苹这么说的,钟勋在很多年前就出国了。”
谢惊屿又问:“侯苹现在的治疗费用是谁在负担。”
民警说,钱是直接从侯苹的资产上扣除。侯苹和钟疆曾经有千万资产,但后期经营不顺,尤其是在钟疆自杀后,侯苹再也无力支持,公司倒闭,清算债务后,侯苹还剩下三十来万,这三年来侯苹一直在用这笔钱。
谢惊屿说:“只有三十多万,精神病院的费用不低,要是哪一天用完了呢?”
“这……”民警挠挠头,也答不上来。他只是个小小的片警,这种事着实操心不上来。
谢惊屿拷贝了部分资料,回到酒店时,海姝刚洗完澡,正在擦头发。
谢惊屿:“……”
海姝见他像个木头人站门口,奇怪道:“敲门又不进来?”
谢惊屿望天,“你洗澡还开门?”
海姝更奇怪了,“不是你咚咚敲门,我开什么门?再说,我洗完了好吗!”
谢惊屿进来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端来椅子,坐得离海姝的床远远的。
海姝骂了句神经,拿吹风吹头。但吹了会儿,从镜子里看谢惊屿,这平时嘴欠的人此时正老老实实地端坐,一声不吭,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刚洗完澡,就放了个男同事进来,什么都不说,自顾自地吹头发,好像是有点……那啥……尴尬?
谢惊屿这时来,肯定说来交流线索的,怎么能结束这段尴尬?海姝头上的灯泡一下子就亮了——这还不简单?他们当刑警的,一说起案子来,谁还顾得上别的?
海姝关掉吹风,头发没干,但也不管了,毛巾大喇喇地搭在肩上,“来,谢老师,告诉我你都有什么想法?”
谢惊屿抬头,就看到海姝头发湿漉漉站在自己面前,衣服领子上沾着水,问他——有,什,么,想,法。
第112章 沙漏(09)
09
谢惊屿喉结动了下, 脑中飘过一句话:我想法多了。
但几乎是立即,他甩了下头,很正直地笑了笑, “钟疆和侯苹这几年生意失败, 可能是有人在捣鬼,钟疆被逼到自杀, 而侯苹被逼成疯子。”
海姝点头,“详细说说?”
谢惊屿将钟疆的尸检报告点开, 递给海姝,说:“当时出警的队员没有找到任何能够指向他杀的证据, 钟疆在进山之前的举动也符合自杀的心理。他跳崖的时候, 身边有没有其他人,现在已经很难找到答案,但他走到自杀这一步, 后面一定有推手。我猜, 这个推手就是让尹灿曦心甘情愿保持沉默的人。逼钟疆和侯苹走向绝路, 是他向尹灿曦承诺的事。”
海姝看完尸检报告,“钟疆夫妇最在意的就是生意的成败, 手上掌握的钱的多少。让他们接连遭遇失败,夺走他们多年积蓄的财富,确实会把他们逼向死亡。”
“我在派出所捋出个时间线。”谢惊屿找来纸笔, 一边写一边说——
“八年前, 周佳佳和钟勋先后消失, 背后的真相最可能是成了邪.教的牺牲品, 而这是被钟疆夫妇所引导。对尹灿曦而言, 周佳佳是她的知己、最重要的伙伴,当时的她和现在的她不同, 没有任何靠山,更没有能力为朋友复仇。在她最悲痛的时候,正好是钟疆夫妇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同年下半年,夏家与钟家断绝亲戚关系。”
“钟疆夫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商场上走背运?大致是在两年之后。他们把宝压在教育行业上,居然建了所英语培训学校。这个步子迈得太大了,他们以前做服装、做家具,被吹了什么风,居然投身完全不熟悉的教育圈?这场投资当然输得体无完肤,但他们的资金还足够他们在熟悉的行业东山再起。”
“但回到家具行业,也就是四年前,他们发现已经物是人非,没有人再肯与他们合作,他们拿不到货,勉强拿到了,也出不去,借不到钱,资金完全无法周转。到钟疆死的时候,他们的生意已经完全停摆了。”
谢惊屿手上的笔在纸上戳了戳,“这是一场漫长,却酣畅淋漓的复仇。”
海姝思考了会儿,与谢惊屿视线交汇,“但这就有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
谢惊屿挑眉,“什么问题?”
“导致周佳佳和钟勋出事的直接原因是钟疆夫妇,但罪大恶极的是对他们洗脑的邪.教。复仇只是针对钟疆夫妇,完全没有动邪.教吗?”海姝支着下巴,“还是说,我们还没查到这一点?”
谢惊屿在纸上增加内容,“你的意思是,钟疆夫妇的厄运也可能是邪.教的手笔?确实,邪.教是有对信徒动手的动机。”
海姝站起来,在谢惊屿身后走动,“还是他们被复仇更说得通,但是我今天去见侯苹时,发现她似乎对她曾经信仰的主有非常深的恐惧。为什么会这样?我思来想去,觉得她很有可能已经醒悟,她的主并不会保佑她,反而就是这个主,剥夺了她的一切。钟疆已经被逼死,她看起来只是疯了,但离死也不远,等她最后的钱用完,等待她的是和钟疆一样的结局。”
海姝站在空调送风的路上,半湿的头发被吹起,洗发水的香味弥漫在整个房间。谢惊屿闻着香味,思绪几番被打断,就像射击训练时子弹突然上不了膛。
“不管那个幕后的操纵者是怎么执行计划,他让钟疆和侯苹的事业失败,总会留下轨迹。钟疆夫妇开英语培训学校是被谁怂恿,合伙人是谁?后来拒绝和他们合作的家具圈商人是谁?”海姝很兴奋,“下一步就是找到这些人,那个操纵者的线索必然藏在他们身上!”
说着,海姝一捶拳,“这个主诱惑的肯定不止钟疆夫妇,现州市说不定是他们的老巢,我们可能找得到其他受害者!”
谢惊屿突然打了个喷嚏,这一打,居然就收不住,接连打了好几个。
海姝:“……”
谢惊屿眼泪都出来了,“抱歉,你洗发水太香了。要不你还是去把头发吹干?”
被这么一打岔,海姝直接忘了说到哪里,脸颊突然发烫,把谢惊屿赶了出去。
谢惊屿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还回味地吸了吸鼻子。
另一边,海姝坐在床边吹头发,吹完把头发拿到鼻尖嗅了嗅,自言自语道:“真有那么呛人?阿嚏——阿嚏——”
次日一早,海姝本打算按照昨晚计划好的行动,排查和钟疆夫妇有生意往来的人。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正要出发时,她接到了祁斌的电话。
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海姝怀疑自己没有睡醒。她是在几年前存的祁斌的电话,毕竟她是分局的中队长,祁斌是市局支队长,业务上有沟通的必要。但祁斌从来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海姝迟疑了会儿,才划拉接通,那边祁斌的声音比平时更加紧绷。海姝问:“祁队,出什么事了吗?”
祁斌手里正拿着一个本子,上面画着一片人头,仔细看,这些人头和海姝在双蝶鞋厂拍的照很像。
“我女儿祁雪媛,她的本子上有和你们在鞋厂看到的人头很像的图案。”
海姝后背登时离开椅背,“你的女儿?”
祁斌深吸一口气,“是,她今年才读高一,你说的那些邪.教可能已经来到滨丛市,对中学生下手。”
海姝立即让谢惊屿调转方向,暂且放下现州市,赶回滨丛市,“祁队,你别着急,我这就回来!”
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一旦邪.教的爪牙伸向孩子,调查就必须加快速度。谢惊屿得知这一新情况,也感到惊讶,“他们的目标变成了孩子,这意味着什么?”
海姝想不明白,从钟疆夫妇的角度分析,这个邪.教很可能瞄准的是有钱,但不太有钱的商人,他们对财富、地位、成功的追逐到了病态的地步,妄想不劳而获,邪.教能从他们身上取得巨额的报酬,钱是驱使双方行动的根本要素。那中学生能够提供什么?
海姝对祁雪媛的印象几乎都来自于中年男同事们的攀比。
警察家庭里的小孩,说幸运也幸运,说不幸也不幸,父母很少有时间陪伴他们,辅导他们功课,甚至连家长会都无法参加。他们成长到什么地步,靠的是自觉。
同事们的孩子成绩大多不怎么样,但即便如此,大家还是热衷在成绩上较劲,自家孩子比同事的孩子多考2分,都能笑个一周——哪怕那2分也是不及格范围里的2分。
只有祁雪媛,大家默契地不去碰瓷,因为她从小到大,成绩都没下过全班前三。有的男同事背地里酸祁斌,说他这么个老大粗,平时不落家的,不知道怎么就能生出个这么长脸的闺女。
去年祁雪媛中考考了全市前二十,祁斌请同事们吃饭,海姝也去了,看到祁雪媛文文静静地站在母亲身边,很礼貌地向每个人问好。
海姝在这种场合向来很不自在,独自坐着吃蛋糕,祁雪媛端着一杯很漂亮的鸡尾酒过来,“姐姐,给你。”
女孩脸上是腼腆又明亮的笑容,似乎还带着一丝憧憬。海姝的心立马就软了,接过鸡尾酒,“谢谢,恭喜你,考得这么好。”
祁雪媛红着脸摇摇头,“姐姐,我知道你,你很厉害。”
海姝有点惊讶,祁雪媛张开双手,“姐姐,我可以抱抱你吗?”
海姝赶紧说:“当然可以。”
那只是一个很短暂的拥抱,但它在海姝的记忆里就像祁雪媛送来的那一杯红色鸡尾酒,璀璨得如同金光下的红宝石。
那时正是海姝对祁斌多有不满的阶段,但因为祁雪媛,后来她调任灰涌市,整理通讯录时,没有删掉祁斌的联系方式。
想到这里,海姝忽然记起一件事。那是在刚解决梁澜军、赵月夫妇的案子后,她曾经接到了祁雪媛的电话。
她没有存祁雪媛的号码,所以当时显示的是陌生号码。祁雪媛忐忑地自我介绍,还说想要当警察,但祁斌坚决不让,她说她很憧憬海姝,如果自己能像海姝一样就好了。
但这些话都是铺垫,祁雪媛那通电话的重点是,她最近遇到了一件事,不知道是否应该去做。可她并没有说具体是什么事,海姝也没有立场去问。最后海姝只告诉她,如果这事是正当的,那就去做。
祁雪媛的声音立即明亮起来,好似终于不再迷茫,当场做了决定。
挂断电话后,海姝并没有多想,可此时想起来,不免心头一紧。难道那时祁雪媛要做的事和邪.教有关?
海姝眉心紧紧皱起,“或者因为她的父亲是警察?”
谢惊屿开解道:“你也别太紧张,那只是一个图案。等下见到人了,自然有答案。”
回到滨丛市局,海姝直奔祁斌办公室。这个节骨眼上,祁斌还跑去出了个现场,海姝等了一个多小时,他才风尘仆仆回来。海姝也不知道怎么说他,作为一座城市的支队长,大概在他的心里,工作永远都被放在第一位。
海姝说:“我看看图案。”
祁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粉红色的本子,一看就是女孩用的。本子前面几十页贴着可爱的贴纸,是比较流行的手账。翻到人头图案出现的地方,海姝手指猝然收紧,这些人头和鞋厂的并不完全相同,但风格相似,都非常诡异,看了让人觉得不舒服。
她很难将这些图案和那个送她红宝石鸡尾酒的女孩联系到一起,祁雪媛仿佛永远都不该被这些黑暗的东西所沾染。
海姝说:“你昨天发现的?”
祁斌沉默了会儿,摇头,“半个月前就发现了。”
海姝愕然,“什么?”
祁斌说,他回家和女儿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以前每次回家,女儿都会开心地黏上来,问东问西。可今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不爱和他说话了,总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不懂教育孩子,也没多管。半个月前,妻子突然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女儿这学期几次考试都很不理想,名次一次次下滑,自己还在她的书包里找到这种东西。
妻子拿到祁斌面前的就是那个粉红笔记本。在大人的认知里,孩子的笔记本里只应该有学习内容,什么明星贴纸、卡通贴纸都会干扰学习。女儿的这个笔记本里全是与学习无关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人头,阴气森森的。
祁斌将女儿叫出来,把她狠狠骂了一顿,她看到本子在祁斌手上,立即要抢,祁斌觉得她根本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气急之下竟是扇了她一巴掌。
她哭着喊道:“你总是这样!什么都是我的错!”
妻子来打圆场,把本子为祁雪媛要了回去,祁雪媛也保证,以后不会用这个本子了。
海姝说:“所以我给你看鞋厂的照片时,你已经想到了祁雪媛的笔记本?”
祁斌沉默半晌,点头,“是。”
海姝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我后来跟你说,你可以不用将什么都憋在心里,你是不是到现在也不会告诉我?”
祁斌别开视线,没有回答。
海姝最烦的就是这个年龄男人莫名其妙的固执和沉默,祁斌无疑是个优秀的警察,但他和很多警察一样,下意识就把家人放在很轻的位置,这是另一种自大。
海姝知道祁斌就是这样的性格,想了一天,能想通找她交流,已经算是突破了,只得暗自消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本子不是还给祁雪媛了吗?你怎么又拿到了?你又骂她了?”
祁斌说:“他们学校组织素质拓展,她大前天就不住在家里了。本子没带走,就在家里。”
海姝的眼皮不清不楚地跳了一下。素质拓展,这项活动她知道。
滨丛市每一所高中都会组织学生去郊区的素质拓展基地,一般都是在高一,一去就是一周,学习诸如饲养鸡鸭、编织、种花种树、晾晒茶叶之类的技能,比军训有趣得多,因此很受学生欢迎。
但基地都是民办的,又几乎全在山上,不像军训那样安全。
海姝连忙问:“祁雪媛和你们联系过没有?”
祁斌点头,“她每天晚上都和她妈打电话。她大后天就回来了,我让她好好交待这个人头是怎么回事!”
海姝不想等到大后天,着急找到邪.教的线索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她越想越觉得不安,如果祁雪媛真的被某些人盯上,那么祁雪媛在基地时,就是他们动手的最好机会。他们一定对祁雪媛有所图,不然为什么要接近这么一个看起来不会为他们带来任何经济效益的女高中生?
“祁队……”海姝起身,想提出这就去一趟基地,但话还没说出口,祁斌的手机突然响了。海姝忙抬了下手,“你先接。”
祁斌看看屏幕,皱眉,下意识挂断来电,“没事,你说。”
海姝太了解这位前上司,工作上的事,他一定不会挂断,会被他这么挂断的,很可能是他的家人。
“你家里打来的?”海姝问。
祁斌含糊道:“我等下给她打回去,你刚想说什么?”
海姝脑子里的弦顿时绷起,“你还是打回去问下出什么事了,你家人要是没有要紧事,也不会在这时候打来吧?”
“不……”祁斌正要说不用,铃声再次响起。
海姝说:“快接!”
祁斌这才接起,语气不耐烦:“我这有事,等下……”
妻子的声音带着哭腔,“老祁,出事了!刚才媛媛的班主任打电话来,说是中午点名的时候没找到媛媛!”
祁斌一愣,“怎么会找不到人?”
妻子说:“你快安排人去找,曹老师说已经找遍了基地,没有人,媛媛那么乖,不可能不跟老师说一声就离开基地的!”
第113章 沙漏(10)
10
海姝听到几句, 见祁斌还要安慰妻子不可能出事,直接上前夺过手机,“嫂子, 我是祁队的同事, 海姝,我们见过。”
“海, 海队,怎么办?我们媛媛不见了!”
“你告诉我是哪个基地, 媛媛的同学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我这就出发!”
妻子在那边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说了基地的地址, 哭着拜托海姝:“海队,你一定要帮帮我!媛媛这段时间很不对劲,老祁他根本不懂, 他眼里只有他的工作!”
海姝安抚之后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时, 看到祁斌正怔怔地看着自己。
海姝说:“祁队,你出警向来果断, 但为什么轮到你的家人,你就变得优柔寡断?”
祁斌语塞,“我……”
海姝说:“因为你觉得这是自己的私事, 你不愿意为了私事浪费资源。可是你想清楚, 现在祁雪媛失踪了, 她身上有重要的线索, 某些藏在暗处的人可能对她不利。你能暂时不将她看做你的女儿吗?她只是一个, 需要你尽全力去找到,去救援的人!她和你在其他任务里要解救的群众没有任何区别!”
几秒后, 祁斌沉沉道:“我这就安排!”
海姝立即下楼,通知谢惊屿,车直奔千山灿阳基地而去。该基地坐落于滨丛市西边的花水镇,离镇中心有二十多公里,修在山坳里,除了参加素质培训的师生,不会有人往那么偏僻的地方去。
抵达花水镇,谢惊屿下车,让海姝开车去基地,“我在这镇里转会儿。”
海姝却把车留给他,从后备箱拿出轻型越野摩托,“车里有你的东西,万一用得着。”
两人在路口分别,摩托的引擎发出高声轰鸣,向基地的方向疾驰而去,谢惊屿站在原地,目送那抹戴着黑色头盔的矫健身影轻盈地消失在转角。
由于丢了个学生,老师们非常着急,原定于下午的活动全部停止了,学生们被赶回宿舍,暂时不能外出活动。海姝找到祁雪媛的班主任,班主任又找来祁雪媛的两位好友和班长。
他们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知道的事,海姝一边记一边打断询问。祁雪媛的好友说,她最近都很奇怪,经常说父亲的不是,每次聊到家庭话题,就会感叹自己不幸福,搬出网上那一堆原生家庭悲剧的案例。
这次参加素质拓展,大家都很积极,因为不用上课,但祁雪媛显得很亢奋,到的第一天就脱离活动,在基地里四处转。虽然每个学生都要参加安排好的项目,但其实管得很松,打卡之后离开干自己的事,基地的老师也不会管。祁雪媛几乎没有完整地参加一个项目,好友们觉得这不像平时的她。
她们问祁雪媛干什么去了,祁雪媛也只是说到人少的地方呼吸新鲜空气。
昨晚熄灯之前,好友还看到祁雪媛给家里打电话,确定她在宿舍睡下了。但今天早晨大家都起来了,祁雪媛没动静——她睡的是上铺,被子堆着,拖鞋在梯子下方。
好友叫了祁雪媛几声,祁雪媛没答应,那时基地已经吹号了,大家匆匆洗漱离开,点名时好友觉得祁雪媛是不想起来,于是帮她答了到。
好友反复强调,拓展这几天,大家都是互相帮答到的。
上午的活动,祁雪媛没有参加,直到中午再次点名,祁雪媛还是没出现,好友这才慌了,没敢继续帮答。班主任到宿舍找人,发现祁雪媛根本不在,运动鞋和背包都已经不见了。
班主任已经查看过监控,祁雪媛在凌晨2点21分从宿舍楼离开,背着双肩包,戴着鸭舌帽,左右张望,然后消失在摄像头中。
基地里的监控很少,只有宿舍、食堂、劳作工棚之类的地方有,祁雪媛没有经过这些地方,基地三个门附近的监控也没有拍到她,而基地本身并不是完全封闭的,想要进出,只要对基地有所了解,就能找到路。
班主任急红了眼,“但是祁雪媛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最听话的就是她,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此时,滨丛市局刑侦支队的队员已经到达,在基地内外展开搜索,技侦也已经开始尝试追踪祁雪媛的手机信号。
祁斌铁青着一张脸指挥调度,却终是少了一丝从容。
海姝说:“祁队,你先好好想一下,这段时间和祁雪媛相处的细节。”
祁斌抹掉一把汗,眼中尽是懊恼,“我跟她……我上次打了她之后,她就不跟我说话了!”
信号追踪陷入僵局,祁雪媛早已关机,无法锁定。
海姝联系谢惊屿,谢惊屿正开着车在镇里“闲逛”。
“我去几个宾馆餐馆打听过,都说没有看到可疑人员,也没有看到像祁雪媛的人。花水镇是个十字地带,往哪里都能跑,但想要不被摄像头拍到的话,只能选择村子。”
谢惊屿点开地图,“不过这附近村子很多,追错了方向的话,就会让他们跑掉。”
海姝说:“暂时不要做决定,等我的消息。”
谢惊屿:“OK。”
支队已经调取进出花水镇的监控,部分看似可疑的车辆需要进一步追踪调查,但这会耗费大量时间和人力。
这时,祁斌朝海姝跑来,眼中放光,“我们年初小范围投入了一批还在试验的追踪工具,当时我给了媛媛一个,只有纽扣电池那么大,她当时很高兴,说会一直带在身上。但后来这个系统没有正式使用,我不知道,不知道……”
海姝立即叫来技侦,技侦都懵了,“那个系统不是没启用吗?”
海姝喝道:“别管那么多,你看看能不能扫描到祁雪媛的信号!”
对新的系统,技侦并不熟练,仅仅是启动系统就失败了几次。祁斌从起初的兴奋,到此时的暗淡,走到一旁,点起一支烟。这个已经被市局放弃的实验品,媛媛更不可能还留着吧?
滴一声响,系统终于启动,开始工作,海姝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上面飞快闪现各种数据和信息。技侦终于静下心来,摩拳擦掌,全力搜索。
一刻钟之后,他大叫道:“祁队!我好像找到雪媛了!这是她的数据!她在这儿!”
山九村,距离花水镇30公里,信号源很弱,正在移动。
海姝飞快骑上摩托,拨通谢惊屿的电话,将坐标发送了过去。
“山九村?”接到海姝的消息时,谢惊屿正将车开到花水镇东南,前方的路通往的正是山九村,他一踩油门,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疾行,车轮掀起滚滚黄沙,就像一场明目张胆的硝烟。
海姝从山坳的基地回花水镇,四周的景象如同流沙画,她这枚加速的子弹将画面撞得支离破碎。
山九村生活悠闲,这非节非年的,待在村里的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一栋栋乡野小别墅冒着炊烟,最大的动静不过是几只狗在吼叫。
祁雪媛茫然地睁开眼,逐渐苏醒的神经让她感到一阵麻痛,她下意识想活动手臂,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而许久没有动过的腿像是断了一半,除了麻,没有其他感觉。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惊恐地观察着四周。这是一间漆黑的屋子,右侧墙壁的上方有个小小的天窗,光就是从那里照进来。借着光,她看清了屋里的景象——有老式桌子、长凳,墙边靠着梯子、木板,墙角还有背篓,不管是地面上还是这些器物上,都有很多灰尘,而她正躺在一张不能称之为床的破板子上,被绑得像个蚕蛹。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被堵住的嘴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哽咽。她小幅度地在板子上挪动,那板子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音。
听到屋里的动静,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单眼皮青年恶狠狠地警告她:“老实点儿,别动!”
她吓得剧烈哆嗦,险些从板子上跌下来。
单眼皮啧了声,关上门,来到她跟前,“小妹妹,你是信徒,我也是信徒,我怎么会害你呢,是吧?你是自愿跟着我们来的,对不对?”
祁雪媛咬着牙点头。
“这不就对了?主已经听到你的愿望,他会给你想要的生活。”单眼皮嘿嘿笑起来,“等哥哥在这边办完事,我们马上就出发。你不是说想去看海吗?我们要去的地方,你每天都能看到海。”
单眼皮说完,阴笑着倒退到门外。门再次关上了,祁雪媛盯着那扇门,心跳快得像要从嘴里吐出来。
她后悔了,害怕了,默念着“爸爸”。
那个单眼皮叫叶子哥,夜里从基地将她接走的就是他,还有个卷头发女人菲姐,在昨天以前,她就见过他们,叶子哥总是笑嘻嘻的,菲姐有点高冷,但会对她露出温和的笑。第一次见到菲姐时,她就想到了爸爸的同事,只是那个姐姐调走了,她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再见。
他们要带她离开这里,因为她被主选中了,从此要去过另一种生活。
上车后不久,她就失去了意识,刚才醒来,她拼命想要冷静下来,但是眼泪还是不断掉落。
“爸爸,爸爸……”她哽咽地祈祷,“快来救救我,爸爸!”
谢惊屿并未将车开进山九村,在还剩下三公里的地方,他停下车,来到后座,拿出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盒子。这次从灰涌市来滨丛市,他们之所以选择开车,而不是搭乘公共交通工具,海姝刚才执意将车留给他,正是因为这个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是分解状的轻狙,他迅速完成组装,装入乍看普通的长形装备包中,挂在背上,又将另一支小的插到后腰上,锁上车门,从小路步行进村。
山九村没什么特色,所以外来的陌生人很少,谢惊屿刚到村子里,就有村民好奇又警惕地打量他。
“你找谁啊?”一个大爷问。
谢惊屿拍拍肩上的背包,“我徒步的,这不要天黑了吗,我来看看有没有地方能住。”
大爷摆手,“我们这没有旅馆!”
谢惊屿说:“那路过的人住哪里呢?”
大爷说:“都是自家的人,住自家啊。”
谢惊屿说:“最近没有我这样的人来过啊?”
大爷说:“没有,好久没认不到的人了。”
谢惊屿说:“好,那我自个儿转转,看搭个帐篷什么的。有没有公共的水源给我指指?”
大爷嫌他麻烦,往右边的小路一指,“那不是有个水龙头?我们浇地的。”
谢惊屿道谢之后走了过去,视线快速在周围扫过。刚才那大爷是个直肠子,不像撒谎,他说没有外人来,那就是真没有外人来。可坐标为什么显示在这里?带走祁雪媛的人里,只要有一人就是这个村里的人,他们就有现成的落脚地。
谢惊屿在水龙头边洗脸,给海姝发去一条消息。海姝立即回复:“我马上查村民的个人信息。还有,我快到了。”
谢惊屿打字:“别急,人多了容易引起注意,交给我。”
海姝看了会儿消息,回道:“行。”
查户籍需要当地警方出马,海姝将摩托车停在路边,和祁斌沟通,同时得知祁雪媛的坐标几乎没有再动过。
谢惊屿在水龙头边把头也洗了,看上去很像穷游的徒步者,有经过的人注意到他,看两眼,倒也没有上前搭讪。谢惊屿在村里转来转去,在小卖部买了包烟,又去隔壁的面摊吃面。
一个卷发女人来买酱油,似乎看了他两眼,他头都没抬,饿极了似的,呼哧呼哧吃着面。女人离开后,他吊儿郎当地冲老板说:“那女的谁啊?”
老板也是男人,露出很懂的目光,“叶家那小子带回来的媳妇,咋,你有想法?”
谢惊屿猥琐地笑笑,“那哪能有想法,看看呗。叶家住哪儿啊?”
老板下巴往岔路一抬,“不就那边最老的房子吗?老的都不在了,小的也不肯种地 ,家里都要被嚯嚯完喽……”
谢惊屿擦擦嘴,笑道:“谢了啊哥。”
天色渐晚,乡下不像城里,太阳一落山,天就真黑了。谢惊屿像模像样地在村里找了个地方搭天幕,接到海姝的电话:“初步筛选到五家比较可疑……”
谢惊屿问:“有没有一家姓叶?”
海姝说:“你找到了?”
谢惊屿说:“那就是有了,祁雪媛就在他们家里。”
海姝用肩膀夹着手机,手指将平板上的照片放大,“叶家的老人已经去世,剩下一个儿子,叫叶旭野,25岁,初中文化,在滨丛市打零工……你那边观察到除了这个叶旭野,他们还有多少人?”
谢惊屿咬着一根钉子,给天幕做加固,余光里,有村民正在不远处往他这边张望,“暂时只发现一个女人。这女人刚才想看我是干嘛的,故意跑到我旁边的店里买酱油。”
海姝说:“祁队的人现在在5公里以外,随时可以进来。”
谢惊屿加固好天幕,坐了进去,“别,他们有一栋三层高的房子做掩护,如果我们的人太多,他们自知打不过也逃不过,最容易伤害手上的人。”
海姝皱了皱眉,“那这种情况,你们特勤会怎么做?”
谢惊屿轻轻笑了声,这一声很低,挠在海姝耳边,像狗尾巴草一样发痒。
海姝将手机换到右边。
“我们特勤会选择独自潜入,各个击破。”谢惊屿说:“不过今天我有帮手。”
海姝听明白了,“行,听特勤大哥指挥。”
夜色的掩护下,海姝像一道树影,趁着风摇晃树枝,潜入山九村,她的后腰上也像谢惊屿一样别着一把枪,不同的是她没有轻狙,裤子的隐形口袋中藏有一把取用便捷的侦察兵匕首。
比起枪,她更擅长使这把匕首。
第114章 沙漏(11)
11
谢惊屿关掉应急灯, 佯装入睡,待到围观的人散去,周围只剩下虫鸟的声音, 才悄无声息地离开天幕, 矫捷地在建筑的阴影中来到叶家斜对面。
山九村因为年轻人流失,老年人又相继死去, 不少房子都空着没人住。叶家旁边的一个院子就呈荒废状,杂草丛生, 堆满杂物。
谢惊屿没从正门进,而是从院子靠近后山的地方翻过院墙, 又翻入房屋中, 借墙壁作为掩体。轻狙的光学瞄准具在这时成为了望远镜,穿过他这边的窗户和叶家的窗户,能够清晰看到叶家的情况。
三楼和二楼没有开灯, 漆黑一片, 没有人, 一楼的一个房间里放着两箱行李,不久前在小卖部见过的女人正用电磁炉煮什么东西。离她不远的地方, 有个强壮的男人,这男人警惕地走来走去,看上去有35岁, 可能不是叶旭野。
谢惊屿换了几个角度观察, 没有发现第三个人, 也没有看到祁雪媛。他的视野肯定有死角, 那么祁雪媛会藏在哪个死角里?
忽然, 叶家底部亮起光,又有一个房间开灯了。谢惊屿这才发现, 叶家除了地面上的三层楼,还有一个地下室。这个地下室修得比较隐蔽,只有一个天窗,光线就是从这个天窗照出来。
谢惊屿最初的角度是看不到天窗的,要不是换了多个方位,恐怕就要错过了。
天窗很小,因此可观测的角度也很小,谢惊屿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在视野里烦躁地走动,对着一个方向暴跳如雷地骂着什么。谢惊屿对比了下海姝发来的照片,此人就是叶旭野。
祁雪媛在叶旭野指的方向?
这时,一楼的女人似乎注意到地下室的动静,下楼推了叶旭野一把,似乎是告诫他不要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但回到一楼的只有女人,地下室安静下来,叶旭野从可视范围里消失。
海姝的消息又来了,“我在叶家两点钟方向,随时可以行动,你侦查到什么?”
谢惊屿把房屋里的情况详细告知,海姝思索一番,“一楼的两个人我可以解决,你尽量不要开枪,村里毕竟有其他村民。倒是地下室有些复杂,我担心叶旭野伤害祁雪媛。”
谢惊屿说:“一楼交给你解决,地下室必要时我会开枪。地下室不能直接与外面联系,想要离开,就必须经过一楼,叶旭野知道上面有变,很可能会丢下祁雪媛,上去看情况。”
两人商量好战术,海姝来到叶家,敲响了门。里面非常安静,像是根本没有人,但侧面的窗户投射出灯光,阴沉地照在水泥地上。
半分钟后,一道女声传来:“这么晚了,谁啊?”
海姝说:“派出所,户籍登记。”
里面又是许久安静。海姝继续敲门,“开下门,户籍登记!”
脚步声传来,门打开一道缝,女人警惕地盯着海姝,然后视线往她后面一转,没有看到男人,才稍稍放心下来,将门推开,“这大晚上的,查什么户籍啊?”
海姝出示证件,“这不是白天很多人不在家吗?晚上方便。女士,给我看看你的身份证。”
女人警惕站了会儿,“那你等一下,我去拿。”
海姝顺势来到屋内,这地方一看就是个临时落脚处,物品零零散散,没有什么生活气息。高个男人虎视眈眈地投来视线,海姝看到他,直接点名,“你的身份证也找出来,我一起登记。”
高个男人根本不说话,也不动。
海姝上前,与男人对视,“身份证?”
男人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显然很看不起这个“弱不禁风”的女警。这时,女人又回来了,手上却什么东西都没拿。也许是男人的行为给她壮了胆,她抱着手臂说:“不好意思啊警察同志,我们的证件这一时半刻找不到了。”
海姝平静地说:“不是找不到,是不能给我看吧?你们待在这儿是干什么的?”说着,海姝故意亮出手铐,随意地晃了两下。
高个男人眼神一寒,立马伸手想要抢过手铐,但海姝岂能让他得逞,轻捷地一矮,燕子一般从他手臂下方掠了过去,脚尖轻轻一点,掠起直袭他的后颈。
男人反应不及,那么大的个子,竟是被海姝狠狠压制在地上,双手被反剪。
女人大惊失色,“你是谁?”
地下室的叶旭野听见声音,跑上一楼。海姝此时独自面对三个穷凶极恶的人,而地下室暂时没有人看守。
谢惊屿故意让轻狙的瞄准点照入地下室,那细小的红点在墙壁上缓缓晃动。他的本意是安抚祁雪媛,让她知道,救援已经就位。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随着他收回瞄准点,视野范围中竟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祁雪媛被绑得严严实实,乱糟糟的头发挡住了脸庞,她显然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挪到天窗可见的范围里,那里正是瞄准点划过的地方。
她看向天窗,朝着谢惊屿点头。
她不可能看得ЅℰℕᏇᎯℕ到谢惊屿,但是她知道谢惊屿肯定看得到她,这似乎是对救援的绝对信任。谢惊屿在一刻想起,她是这座城市刑侦支队队长的女儿。
她想让握着轻狙的人开枪。
一楼,海姝飞快给高个男子拷上。女人举着一把刀,叶旭野竟是拿出了枪。
海姝喝道:“把枪放下!”
叶旭野一脸疯狂,“臭娘们,老子一枪崩了你!”话音刚落,他就扣动扳机,海姝迅速在地上滚过,子弹毫无章法地打在地板上。
枪声已经划破了村庄的宁静,狼狗的叫声此起彼伏。海姝闪到柜子后,也掏出了枪。
女人尖叫道:“你在干什么?你疯了?走,这里不能待了!你把她带上了,我们现在就走!”
这些人也害怕,他们并不是无所顾忌。
恰在此时,地下室传来轰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倒塌了。女人更加惊恐,催促叶旭野赶紧把人带上来。
叶旭野张惶下楼,女人胆战心惊地朝着海姝躲避的地方移过去,她已经看到了海姝的影子,她举起刀,狠狠地砍下!
这一砍却砍了个空,海姝用枪托劈开她的手腕,那菜刀飞得老远。海姝一记膝袭,女人捂着胃痛苦倒地。海姝立即将女人绑住。
另一边,被拷住的高个男人正在奋力地够菜刀。海姝飞快赶过去,将菜刀踢飞。
地下室突然传来零碎的枪声,海姝头皮一麻,叶旭野对谁开枪了?
正在她上好膛,准备下楼查看时,又听子弹破空而来,清脆地击碎了玻璃。
谢惊屿开枪了!
惨叫声从地下室传来,叶旭野正在撕心裂肺地嚎叫。海姝卸掉了一楼这两人的胳膊,确定他们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立即赶去地下室,只见叶旭野手部中枪,血流了一地,他正在血泊中痛苦地打滚。而在血泊的旁边,祁雪媛痴痴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媛媛!”海姝喊了一声,捡起地上的枪,朝祁雪媛跑去。祁雪媛起初双眼没有焦距,她才16岁,吓得无法做出反应,可当看清来的是海姝时,她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接着,眼泪夺眶而出。
海姝赶紧撕掉她嘴上的胶布,将她抱起来,她伏在海姝怀里,小声地抽泣,“姐姐,姐姐……”
海姝不住安慰:“我来了,别怕,我们安全了!”
这时,外面传来警车声,将叶家院子整个包围起来。
海姝抚摸着祁雪媛汗湿的头发,“你爸爸也来了。”
祁雪媛哭红的眼睛闪了闪,在海姝牵着她离开地下室时,她再次看向天窗,做了个敬礼的动作。
滨丛市刑警接管现场,三名绑匪被抓获,祁斌从海姝手中接过祁雪媛时,双眼通红,低下头,语气极沉地说:“谢谢。”
谢惊屿从空楼里下来,轻狙已经分解收入包中。路灯下,海姝见他脸上有汗,眼神比平时阴鸷。
谢惊屿走近,目光如有实质停留在她脸上,又转移到她身上,确认她没有受伤。
因为开了枪,接下去谢惊屿会接受问询,海姝和他一起上车。危机终于解除,海姝暂且松一口气,找来一瓶水,仰头就喝。
谢惊屿也要喝水,但海姝再找,竟然只剩下这一瓶。
“没事。”谢惊屿拿过来,全喝光了。
海姝盯着谢惊屿的侧脸,思维飘得有点远。小时候他们经常分享一瓶水,小孩嘛,性别意识薄弱,更重要的是兜里没几个钢镚,买来一瓶汽水,都是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喝。
她记得自己很霸道,汽水一口气喝掉四分之三,只给小宇留下四分之一。小宇不高兴地垮着脸,把剩下的喝掉,可下一次还让她先喝。
回滨丛市局的路上,谢惊屿说:“祁雪媛可能不像你们以为的那么弱。”
“她是个很要强的女生,成绩就很能说明问题。”海姝扭头,“你那一枪是怎么开的?”
谢惊屿将自己晃动瞄准点,祁雪媛挪到射击范围内的事说了。
海姝有些吃惊,“一般被绑架的人都不敢这样做,普通人对子弹有天然的畏惧。她这是引导你射击?”
谢惊屿点头,“我本意是让她不要害怕,我们已经就位,但她在帮助我开枪。”
天窗太小,到处都是盲区,叶旭野从一楼回来后,很可能出现在盲区,就算移动到可视范围内,也大概率不断移动,或者很快消失。只有当祁雪媛就在可视范围中时,他才会稳定地出现在谢惊屿的射程中。
祁雪媛不仅有胆识,心思还很细腻,身为刑警的子女,她大概知道,刑警虽然配枪,但很多时候并不能轻易开枪,而如果她的性命被严重威胁,开枪就是正当的。
所以当叶旭野回来,她不再乖巧,虽然不能喊叫,但用身体不断制造噪音。叶旭野冲过来恐吓她,她挣扎得更加剧烈,叶旭野忍不住开枪,子弹从她身边擦过。这时谢惊屿再无需犹豫,两枪打碎了叶旭野的手腕。
海姝听完,顿觉惊心动魄。她赶到时,祁雪媛已经吓得不能动弹,这是极度恐惧之后的本能反应。但是那个16岁的孩子,在最紧张的时候做了最冷静的决定。
海姝忽然想到警方正是因为祁斌随手送给祁雪媛的追踪器才以最快的时间找到她,“你说,祁雪媛是不是故意的?她这样聪明的孩子,很难轻易被洗脑吧?”
已经是半夜,市局却灯火辉煌,叶旭野三人分别接受审讯。他的同伙一个叫阿甜,和他是情侣关系,一个叫阿尊,是组织给他安排的打手。只有叶旭野一人是滨丛市人,其他二人都是外地人。但问到他们的组织是什么组织时,三人都不肯回答。
人已经抓到了,口供不急于这一刻,天亮之后还有更多的事要调查。在市局的一间休息室,祁雪媛正在吃母亲送来的瘦肉粥。她受到了惊吓,身上有多处擦伤,好在没有大碍,已经做了简单的处理。
作为受害人,她也需要录口供。
祁斌是祁雪媛的父亲,为了避嫌,没有参与问询。海姝已经不是滨丛市的刑警,按理说不该是她去问询,但不管是祁斌还是其他队友,都知道她是最适合的。
祁斌说:“海队,能麻烦你……”
不等他说完,海姝就点点头,“正好,我也有一些话想问媛媛。”
吃了东西,祁雪媛精神好了许多,她看见来到自己面前的是海姝,惊喜地问:“姐姐,你回来了吗?”
海姝笑笑,“不算回来,不过你爸爸会出差,我也会,我在这边有任务。”
祁雪媛抿着唇点头,显露出些微失望。
海姝说:“现在我要提问了,媛媛,好好回答。”
祁雪媛坐直,“是!”
海姝说:“带走你的三个人是谁?我看过基地的监控,你是主动避开同学和老师离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祁雪媛低下头,“我想向爸爸证明,我将来可以像他一样。”
监控前的祁斌讶异地睁大眼,双手撑在桌子上。
第115章 沙漏(12)
12
祁雪媛说, 她从小就非常崇拜父亲,也很自豪生在一个警察家庭。虽然爸爸工作很忙,陪伴她的时间很少很少, 但是她知道, 爸爸是在抓坏人,保护这个城市。爸爸受过伤, 很多次,她心痛得掉眼泪, 爸爸板着脸说没什么好哭的,对警察来说, 受伤是家常便饭。
在她的眼里, 爸爸就是英雄,不是她一个人的英雄,是滨丛这座城市的英雄。所以她可以原谅爸爸的黑脸, 原谅爸爸的不常回家。身为警察子女,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体谅警察的苦衷。
长大一点后, 她看着爸爸那些奖章,看到新闻里说刑侦支队又破获了重大案子, 她开始想象自己也穿上制服的样子。她想成为像爸爸那样的警察,但不能像爸爸那样总是黑脸。
后来她找到了一个“偶像”,归云分局的中队长海姝。
听到这里, 海姝的眼中也多了一丝惊色。去年参加祁雪媛的升学宴, 她就感觉到了这个女孩对自己的友好, 但她没想到, 祁雪媛竟然将她当做目标。
祁雪媛腼腆地笑了笑, 继续说,自己从小见得最多的警察是男性, 但海姝身上有种比他们更坚韧的东西,而且她自己也是女孩,她不会幻想自己变得像爸爸那样坚毅强壮,但可以幻想自己像海姝那样刚柔并济。
但爸爸对她想当警察这件事一直都很不赞同,每次她一表达,爸爸就泼她冷水。说什么她成绩很好,将来考个名校,搞科研、进企业、当老师、考公,什么都行,但当刑警,免谈!
她问妈妈,爸爸为什么这么排斥她当警察,明明他自己就是警察!
妈妈说,正是因为他是警察,他知道一旦穿上制服,肩上就有多重的责任,会面临多大的危险,所以不希望她将来也承担这一切。
“媛媛,你是女孩子。如果你是男孩子,他肯定愿意让你接班。你爸爸他,骨子里很固执,但你也别怪他,他很爱你。”
祁雪媛尝试理解爸爸,但还是觉得委屈,女孩怎么就不能当警察?海姝姐姐难道不是优秀的警察?
但去年底,海姝调走了。祁雪媛感到更加孤立无助。春节时,一家子团聚,她忍不住又说了想考公大,被爸爸狠狠训了一顿。
她16岁,高一,正是逆反心理最强的年纪,那一顿训非但没有浇灭她的热情,反而让她异常愤怒,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
长大的女儿也和儿子一样,要让父亲看到自己。
学生自成一个圈子,一些事情在学生的圈子里流传,外界却未必知道。3月之前,滨丛市各级警方并未接到有未成年失踪的警情,但学生们偶尔听说,哪个学校的谁谁谁很久没来上课了,谁谁谁不见很久了。
祁雪媛对这些声音很敏锐,她读的是滨丛市最好的高中,老师负责,同学也都是天之骄子,周围当然没有谁失踪。但再好的高中里也有普通班,各种体育比赛和学校活动上,所有学生混在一起,祁雪媛听到几个普通班的学生聊天,抱怨自个儿学校管得严,不像他有个初中同学,几周没去上课也没人管。
他们语气挺夸张,说那同学长得很漂亮,但从小是个孤儿,家里只有个爷爷,成绩不好,还在初中时就老被欺负,说不定已经被什么人包养了,还读什么书啊。
祁雪媛也凑过去聊天,打听到他们说的是二十一中的郑晓霜。当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这背后可能有巨大的阴谋,只是满腔热血地想要“预演”刑警。于是周五放学后,她没有回家,找到二十一中。
这学校很乱,老师基本不管学生来不来上课。她自称是郑晓霜的小学同学,想见郑晓霜一面。
一个看上去比较文静的女生说,郑晓霜这学期只来上了几天课,可能打工去了。她又来到郑晓霜家中,邻居说这家最近没人住。
她听说过很多失踪案,人早就失踪了,但因为无人关心,所以一直无人报警。她也没有轻举妄动,默默将郑晓霜的情况记下来。之后因为这件事,她格外关注其他学校有无突然不见的学生。
当你将注意力放在某一个方向时,就很容易注意到平时注意不到的事,这之后,祁雪媛又发现三十中、十八中也有学生不知所踪。
这些学校都是很差的学校,斗殴事件层出不穷,失踪的学生去了哪里?她有点想告诉父亲,但春节后他们就开始冷战,她这时候求助算什么?
最近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就是父亲给了她一个追踪器,说是市局正在实验的小东西,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她很好奇,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琢磨一番后,把橡皮切了个口子,将追踪器藏进去。
但这个追踪器似乎没什么作用,她后来也没有查到什么线索。
3月时,另一所重点中学居然也丢了个学生,也是女生,高二,是实验班的尖子生,叫曾兰,在学校住读,周末回了一趟县城的家后就没再回来。
但这种失踪案,只会由派出所调查,不会转到市局去。
祁雪媛把早前几个失踪者联系到一起,发现他们有的成绩差,有的成绩好,但家庭环境都各有各的问题,要么没有父母,要么父母不在身边。曾兰也是单亲家庭,但好歹有个母亲,就读的学校也是好学校。
祁雪媛想到一个经常听到的词:犯罪升级。
有人瞄准这些家庭不幸福的学生,并且越来越大胆。
她冒出了一个非常冒险的想法:如果她也失踪了,父亲会怎么做?
当然,她绝不会坐以待毙,她会从内部往外面传送消息。一旦她立了功,父亲一定不会再阻止她考公大!
少女的热情比天还高,她在研究了几个失踪学生的习惯后,发现他们除了生活不如意,还有个共同点:信一些鬼鬼神神的东西。其中郑晓霜还多次去二十一中附近的庙里求神拜佛。
她开始模仿郑晓霜,给自己弄来许多护身符。但她不想将身边的朋友牵扯进来,于是当好友们问她最近不和她们玩了时,她故意显得冷淡,也绝不把护身符分享给她们。
有一次,她注意到学校附近有人摆摊算命。学生们大多只是觉得好玩,去算的人多,但相信的却几乎没有。她也去了,表现出浓重的兴趣。
半个月后,一个年轻男人突然出现在她回家的路上,自我介绍说叫小叶哥。
此人正是这次被捕的叶旭野。
祁雪媛既兴奋又害怕,她觉得自己这个钩子可能钓起大鱼了。小叶哥说,觉得她是有信仰的有缘人,主让他来,解决她此时的苦恼。
她假装好奇,问他怎么知道她的苦恼。小叶哥说:“你的成绩很好,在我们市最好的学校就读,将来考上名校不是问题,但你的症结也就在这里,你不想去读那些大众眼中的名校。你想脱离你的家庭。”
祁雪媛顿时明白小叶哥为什么知道这些。上次算命时,她故意告诉那神棍,自己的父亲是警察,对她要求非常严格,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永远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去一个每天都能看到海的地方,不受拘束地生活。
听着小叶哥滔滔不绝,祁雪媛眼中流露出崇拜,这显然让小叶哥觉得很受用,于是进一步向她传教。
祁雪媛说:“他们的名字叫做缪灵,好像是从什么语言翻译过来,但他们一般不说名字,只把他们信仰的神叫做主。”
这一点是祁雪媛和小叶哥多次接触之后,才被告知的。那时,小叶哥等人基本完成了对她的考察,认定她因为内心的极度空虚和不稳定,还有对警察的仇视,非常容易被洗脑成为信徒。当然,她的父亲是滨丛市刑侦支队队长这件事也让他们很为难,可她排斥警察又是个有利点。
祁雪媛无法得知对方的所有想法,只是从他们越来越频繁的出现,猜测到自己可能成为了目标。
上周,小叶哥告诉她,如果她想要永远获得主的庇护,离开这个鬼地方,素质拓展训练就是最好的时机。
她问自己应该怎么做。小叶哥说,只要她能在夜里避过老师和同学,主动离开基地,剩下的交给他们就好。小叶哥还叮嘱,这事绝对不能让父母知道,尤其是她当警察的父亲。
她露出厌烦的神情,“我怎么可能告诉他?”
小叶哥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和她一起向主祷告。
出发去露营之前,祁雪媛差一点就告诉了父亲。虽然她很想让父亲看到自己成长的样子,但是到底太小了,她很害怕。她暗自想,她已经查到了很多东西,剩下的交给警察,她也算是立功了。
但那天父亲回家,她开口说起失踪的学生,父亲不耐烦地说,小孩子不要管这些事,专心学习就好。她难得地怼了父亲两句,饭也不想吃了,将自己关进屋里。
收拾去基地的行李时,她看到了从没用过的追踪器,它一直待在橡皮里。这东西好像已经没用了,反正没有听父亲再提到它。
她犹豫了会儿,将橡皮也放进背包中。万一呢?万一到时候会派上用场呢?
在基地的三天,祁雪媛度日如年,无数次打退堂鼓,但在约定好的时间,她还是从床上起来,背着有追踪器的包,走向笑得贪婪的信徒。
上车后,她看到车里除了小叶哥,还有另外两人,那个女人拿走了她的手机,还检查过她的书包。她紧张地坐在后座,小叶哥给她喝了一杯水,她不久就失去意识。
海姝听得胆战心惊,简直不知该怎么说祁雪媛好,祁斌本人的胆子可能都没有这么大。
祁雪媛轻轻发起抖,后怕了,哽咽着说到在地下室醒来时,多渴望自己从来没做过这可怕的决定。那时她的大脑几乎停止了工作,除了害怕还是害怕。
海姝说:“可你最后还是帮了我们一回,你让瞄准点落在你的身上。”
祁雪媛擦掉眼泪,“我看到瞄准点时,突然就觉得特别安心。我知道你们来了,我爸爸的队员来了。”
说到“爸爸”这个词时,祁雪媛愣了下,似乎有点尴尬,“他这个人,总是不喜欢当好人,我那天和他吵那么厉害,但我还是带上追踪器了,我觉得他肯定找得到我。”
海姝点点头,“是,追踪器立了大功。”
祁雪媛腼腆地笑了笑,“我看到瞄准点在动,动的范围很小,我就明白,可能是角度有限制。当时小叶哥上去了,我要赶在他回来之前挪过去。到时候他回来,看到我乱动,他一定会发飙,但是他不会真的杀死我。我感觉,我如果死了,对他们来说也没用了。他对我动手的时候,外面的警察就可以瞄准他,就可以正当地开枪!”
海姝说:“你……还在为我们着想。”
祁雪媛这下忍不住骄傲,“我知道很多警察在开枪之后被调查,包括我爸爸。但他们都是好警察,都是为了救人。”
问询基本完成,海姝带祁雪媛去休息,打开门,却看到祁斌笔直地站在门口。
祁雪媛悄悄退后一步,紧张地看着祁斌。
海姝将这里留给这对冤家父女,向楼梯走去。
祁斌上前,他似乎不擅长做出生气、沉默之外的表情,即便是此刻。
还是祁雪媛先开口,“爸爸。”
祁斌嘴唇颤抖,眼眶红得厉害,终于,他抱住女儿,片刻的凝滞后,沙哑着说:“媛媛,爸爸错了,能不能……原谅爸爸。”
叶旭野三人起初不肯交待背后犯罪组织缪灵的确切情况,他们只是涉嫌绑架祁雪媛,实际上尚未来得及对祁雪媛构成伤害。但当海姝将失踪高中生的照片放在他们面前时,他们都慌了。
“祁雪媛不是第一个受害者,还有多名高中生在你们手上失踪。”海姝又出示一份足迹鉴定结果,“我们在失踪者郑晓霜的家中找到了你和阿尊的足迹,看上去你只是一个接收任务、执行任务的……工具人?”
叶旭野的表情出现裂痕,嘴唇抖得厉害。
海姝轻蔑地看着他,“你这个工具人,到了这步田地,还想为你上面的人隐瞒罪行?”
在另一间审讯室,祁斌对阿尊说了类似的话。
“我只是为了生计!”叶旭野终于绷不住了,紧握成拳的双手狠狠砸在桌上。
海姝说:“哦,那你倒是说说,是谁给你这份生计?你们那个缪灵教是怎么回事?”
叶旭野、阿尊、阿甜各自交待——
缪灵教在十多年前就已经产生,当时叶旭野还是个小孩,叶家长辈早逝,他是被哥哥拉扯大,哥哥混社会,阿尊是跟着哥哥混的小弟。
当年叶旭野独自在山九村生活,哥哥十天半月回来一次,每次都开着一辆皮卡,里面装满了猪肉牛肉,还有新鲜的瓜果。每次走的时候,还往叶旭野兜里塞钱。
那几年,叶旭野的日子过得很好,哥哥也是他眼中的偶像,他盼着早早长大,也能像哥哥一样赚钱。
上高中之后,叶旭野终于忍不住问哥哥在外面干什么,他不想读书了,读书没有赚钱有意思。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哥哥终于说,和阿尊进了一个叫缪灵教的组织,混得还成,专门接受有钱人的供奉。
叶旭野初中看武侠小说,一听什么教,立马来了兴趣,也想要加入。但哥哥神秘地说,能不能加入,要看他是否和主有缘,又问他愿不愿意信仰主。他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点了点头。
一年后,哥哥说,主看到他的机缘到了,要见他。
叶旭野和哥哥一起来到现州市一个鱼龙混杂的批发市场,在一个香火缭绕的门面,没见到什么主,却见到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是哥哥和阿尊的上线,乐呵呵地给他进行了入教仪式,让他暂时跟着哥哥干。
叶旭野后来逐渐发现,这个缪灵教有点传销骗子的意思,它并不像正常宗教那样光明正大地传教,而是躲在阴沟里。当然,它的信徒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几乎都是做生意的人,而这些人的生意并不大,要么是家庭作坊,要么是中介贩子,他们既贪婪又迷信,极度渴望发财。
叶旭野从哥哥那里学到一番话术,神棍似的传播缪灵教的主,主的面目越模糊神秘,那些生意人信徒就越是虔诚。
而这种传教活动最终达成的目的,就是生意人为了生意兴隆,不断向主进行供奉。
主根本不存在,所以这些金钱、物资最后都进了叶旭野上级们的口袋中。当然,随着级别晋升,叶旭野也能得到可观的分成。
传教活动始终进行得很隐蔽,没有引起警方的注意。缪灵教的上层们很会选择目标冤大头,他们不会找那些生意做得特别大的商人,因为这些人有着更大的权力网络,他们也不会找那些本本分分做生意的商人,因为这些人很难被抓住把柄。
他们盯上的全是自己就不大干净,一心追逐财富的商人。万一出事,这些人连报警都不敢。
叶旭野后来成为哥哥这一条线上,仅次于哥哥的使者,缪灵教吸纳的资金和信众也越来越多。哥哥接到任务,要弄一些年轻人出国。
叶旭野起初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听到哥哥和阿尊商量才知道,上级开发了新的“业务”,要拿最愚蠢的信徒下手,名义上让他们的孩子成为被主垂青的人,实际上将被控制的年轻人卖到国外。
第116章 沙漏(13)
13
叶旭野跃跃欲试, 但不知什么原因,这项“业务”后来没有进行下去。
七年前,组织开始出现动荡, 部分传教活动中止, 叶旭野听说组织高层分裂,有人携款逃到了国外。但这些对叶旭野来说都很遥远, 真正改变他生活的是,哥哥失踪了。
哥哥像往常一样去现州市, 却再也没有回来。叶旭野找到阿尊,阿尊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他又去批发市场找哥哥的上线, 那个中年男人。对方心事重重, 说组织遇到困难,暂时停止活动。
叶旭野想报警,但阿尊阻止了他, “你知道怎么和警察打交道吗?警察如果问你, 钱是从哪里来的, 你怎么回答?你想进去吗?”
叶旭野退缩了,不久后, 他认识了同在哥哥这条线上的阿甜,成为情侣,他们和阿尊互相照应, 又熬了几年。
那几年, 缪灵教像是已经偃旗息鼓, 信徒不再信任他们, 各自离去。叶旭野自始至终不知道组织内部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他从高中开始,就过着装神弄鬼, 等着别人喂钱的生活,现在供奉断了,哥哥也没了,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阿尊和阿甜也跟他一样,甚至比他的情况更糟糕,起码他还有父母留下的房子,他们却是连栖身之地都没有。
去年,哥哥的上线再次找到叶旭野,说组织想要重整旗鼓,但这事只有最忠心的使者知道,问他们愿不愿意继续跟着自己干。
叶旭野为生计发愁,横下一条心,“干!”
男人说,他们要做的事其实很简单,还是以缪灵教的名义传教,不过这次的目标人群不再是生意人,而是懵懂无知的中学生。
中学生是最好骗的,尤其是那些有“青春伤痛”的学生,给他们讲自己的故事,引起他们的共鸣,和他们一起痛斥引起他们伤痛的人或者事,让他们对现实世界失望,只有信仰主才能得到永恒的宁静。
叶旭野问:“那吸纳了他们之后呢?学生能有几个钱?”
男人笑道:“学生的价值就是他们自己。你们只管让他们上钩,剩下的我来安排。”
叶旭野后来明白了,这就是一个拐卖学生计划,他、阿甜、阿尊这个小组负责挑选学生,让他们对缪灵教深信不疑,然后上线将这些学生卖出高价。
叶旭野有些忐忑,但男人却告诉他,不必担心,学生们会被卖到国外,高层们在那里接应,只要人出去了,国内的警方根本查不到。
叶旭野不是没有迟疑,但是他太需要钱了。没有钱,连过得像个人都做不到。
接受任务后,叶旭野开始研究中学生群体,逐步发现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走一个人其实很容易,只要挑选那些没有家人、不被老师同学关注的学生,尤其是差生,就没问题。
当然,一定还是会有人发现他们失踪了,但这必然是在一段时间之后。
叶旭野三人拐走的第一个人就是郑晓霜,这个女孩总是独来独往,没有朋友,学校的人觉得她神神叨叨的,她也确实对鬼神很感兴趣。
郑晓霜痛恨命运的不公,轻易相信缪灵教能够救赎自己,她很愿意跟着叶旭野去另一个地方。
之后,叶旭野如法炮制,又引诱了多名中学生。但就在他觉得赚钱太容易了时,男人再次出现,对“货源”表达了不满。
“你找的这些学生太平庸了,如果可以,还是试试重点中学的学生。”
叶旭野头大,“重点中学?丢了一个学生绝对会报警!”
男人笑得跟弥勒佛似的,示意酬劳会翻倍。叶旭野拒绝不了钱的诱惑,铤而走险,锁定了曾兰。
这之后,就是祁雪媛。
叶旭野说,祁雪媛是他眼中最完美的“货”,长得漂亮,还聪明,很会聊天,一定可以卖个高价。但美中不足的是,祁雪媛的父亲是警察,他最怕的就是警察。权衡之后,他本来都要放弃了,但祁雪媛总是把讨厌父亲讨厌警察挂在嘴边,他又觉得,不是不能一试。大不了做完这一单就离开滨丛市。
每次成功带走一个学生,叶旭野都是在老家与男人派来的人接头,这次等的人却迟迟不来,最后等来了警察。
海姝问,上线到底是谁。
叶旭野扯着唇角笑了笑,“他啊,很多滨丛市的人都知道,龙兴烧烤的老板,兴哥。”
龙兴烧烤,滨丛市最有名的大排档,海姝和谢惊屿前不久还去过!
警方立即行动,祁斌以为前期审讯耽误了时间,嫌疑人肯定已经跑了,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叶旭野口中的兴哥,张龙兴竟是亲自来到市局认罪。
海姝对他还有印象,此人多次上过滨丛市本地的美食节目、经济节目,尹灿曦有一次还拿着手机,招呼她一起看,“这个人长得一点都不像大排档的老板诶。”
她看了看,“那像什么?”
尹灿曦说:“像个hei社会。”
当时海姝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如今想来,尹灿曦这是早就意有所指?
张龙兴被带到审讯室,神情很平静,“我认罪。”
海姝问:“你认什么罪?”
张龙兴说:“你们不是逮捕了叶旭野吗?我是他的上线,他认了什么罪,我就认什么罪。”
海姝观察他几分钟,“你这是借口都懒得找了?”
张龙兴抹了把脸,疲惫地说:“这么多年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也过累了,不想过了,既然他们被抓,那我也懒得再躲躲藏藏了。我知道你们在调查缪灵教,我是最初的创始者之一,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吧。”
警方对缪灵教知之甚少,有太多需要了解的,许龙兴摆出这么“大方”的姿势,大家反而觉得这可能是个陷阱。
海姝沉住气,“那好,你说你是创始人之一,那其他人都是谁?在哪里?”
张龙兴说:“我说了用处也不大,我们一共五个人,除了我,都躲到东南亚去了。”
海姝问:“为什么?”
张龙兴耸了耸肩,“还能为什么?人不好骗了,风险还大,要不是我有个老爷子传下来的老字号烧烤店,我也走了。”说着,他露出后悔的神情,“是我不够果断,我活该。”
海姝说:“你们所谓的主是什么?”
张龙兴说:“哪有什么主?做生意的人大多迷信,捏造一个小众的神出来,让他们相信,那就是主。”
海姝说:“那你们的敛财模式是传销?”
这个问题此前叶旭野交待过,但叶旭野到底只是个跑腿办事的,说得含糊不清。
张龙兴说得比叶旭野更详细,缪灵教筛选目标时非常谨慎,起初找的全是生意失败,极度想要翻盘的人,并且这些人为了钱,已经做过在灰色地带试探的事。
缪灵教所谓的使者趁虚而入,宣扬信仰缪灵教,只要心诚,主就会帮助他们走出困境。
这个过程,目标信徒还处在半信半疑阶段,并不会供奉钱财,而缪灵教开始在暗中出力,要么打击竞争对手,要么提供资金支持。
这样,目标信徒的生意开始有起色,但又没有太大的起色,使者们再次接近他们,劝说向主供奉。目标信徒已经看到希望,所以都会给出钱财。接着,主大显神通,让目标信徒度过难关,或者大发横财。
从此,他们就成了最虔诚的信徒,供奉起来不遗余力,这就到了收割的阶段。
海姝打断,“打击竞争对手好理解,hei社会手段就能办到,但提供资金支持,这个怎么支持?”
张龙兴沉默了会儿,“搞地下借贷。”
很多商人无法向正规的银行贷款,只能转向高利贷,缪灵教有一套借贷体系,表面上独立于缪灵教,向无法进行正规借贷的商人放款,利息远低于高利贷。
有了现金流,竞争对手也一时蛰伏,信徒们逐渐对主深信不疑,而他们的供奉又成了地下借贷的重要部分。缪灵教靠着这个“循环系统”几乎是空手套白狼,赚得盆满钵满。
随着组织不断壮大,人心的贪婪也逐步出现,有创始人认为这样赚钱实在是太慢了,而且他们有这么多的信徒,为什么不利用起来?
这位创始人出生在东南亚,本就是外籍,对东南亚人口贩卖、走.私那一套如数家珍,他认为组织可以对最愚昧的信徒洗脑,让他们主动成为主的奴仆,一旦将这些人弄到东南亚,就可以卖钱,甚至给当地毒.贩办事。
当时缪灵教每个人都野心勃勃,此提议获得所有创始人支持。起初,进行得也十分顺利,一些商人很愿意将家里的孩子送给主,缪灵教在这个过程中发了一笔财。
但不久,他们收到匿名威胁,邮件是从国外发来的,根本无法追踪,对方说掌握了他们的犯罪证据,也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如果他们不立即收手,后果自负。
这事像是给缪灵教泼了一盆冷水,人口贩卖暂时停了下来。不久,一些信徒的生意一落千丈,逐渐有不满的声音传出。一些高层认为是被盯上了,纷纷出国避难,张龙兴却不可能离开。
经过这次动荡,缪灵教的根基基本上垮了,如果要追溯一个源头,问题其实并不出在匿名威胁上,而是钟家的失败。
海姝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名字,“你说的是钟疆夫妇?”
张龙兴愣住,“你已经知道他们了?”
海姝问:“钟家的生意为什么会影响到缪灵教?”
张龙兴叹了口气,“钟家本来是我们最虔诚的信徒。”
最虔诚的信徒,应当得到最大的眷顾,可是从七年前开始,钟家的生意屡屡遭到致命打击,钟疆虽然能从缪灵教得到资金上的帮助,但他们的合作伙伴不知什么原因,全都不与他们合作,而钟疆夫妇不知道听了谁的话,贸然进入教育行业,更是败得体无完肤,即便是缪灵教也无法将他们拉扯起来。
更严重的是,当时收到匿名威胁后,创始人中的三人去国外避风头,地下借贷正是由他们负责,他们一走,钟疆最后的靠山也没了,资金链直接断裂。张龙兴向他们提过钟疆的困局,他们没有一人意识到这会对缪灵教产生多大的影响。
“一个信徒而已,我们又不缺信徒。”
走投无路之后,钟疆选择了自尽,妻子侯苹也精神错乱,被送入精神病院。
最虔诚信徒的死亡让其他信徒渐渐质疑缪灵教,主连最虔诚的信徒都拯救不了,何况他人?
缪灵教逐步萎缩,张龙兴庆幸的是这些离开的信徒或多或少都有问题,他们没有人敢报警。
但最近一两年里,许龙兴越发不安,信徒走了便走了,他当初发展的那些使者却阴魂不散,他们早年享受缪灵教的红利,过着奢侈的生活,现在穷困潦倒,而穷会生乱。
他不想像其他创始人那样出国,那就必须处理好和使者的关系,他想到了再次给他们工作,正好在东南亚的其他高层能够接应,等叶旭野等人赚够了钱,就把他们也送到东南亚,从此金盆洗手。
张龙兴苦笑,“其实今年夏天,我就打算把他们送走了,被你们抓到,也是我的命。我这么多年过得胆战心惊,实在是累了。”
海姝听到后来,心中的疑问越来越深,张龙兴在说钟疆夫妇时,完全没有提到钟勋!
“那钟勋呢?”海姝说:“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张龙兴茫然道:“什么钟勋?”
海姝点开照片,“他是钟疆夫妇的儿子,有迹象表明,他和他的女朋友周佳佳也是你们的信徒。钟疆夫妇把他们‘献给’了你们的主,他们被你们卖到哪里去了?”
张龙兴大吃一惊,“不可能!你说的这个钟勋我想起来了,钟疆一家确实让他也皈依了主,但是我们根本没有动过他,更别说他的女朋友!”
海姝蹙眉,“这个时候你还撒谎?”
“我已经来自首了,我为什么要撒谎?”张龙兴大声道:“钟勋根本不是我们的目标,侯苹倒是向我们提过让他来侍奉主,但我没有同意!我们也有选择的标准,钟勋太有主见,不符合标准!”
海姝说:“但他失踪了,钟疆夫妇说他就是被你们带走。”
张龙兴很坚决,“那他们是在撒谎!”
海姝离开审讯室,感到头脑阵阵发热。张龙兴交待的事,与她推断的有不少相似的地方,但在一个关键点上却南辕北辙——她以为钟勋和周佳佳在八年前成了邪.教的牺牲品,尹灿曦当时手无寸铁,根本无法替最好的朋友讨回公道,而那时某个人出现,给了尹灿曦希望,钟疆夫妇后来这些年的境遇也是那个人所造成,尹灿曦得以报仇,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但张龙兴却说,他们并没有带走钟勋,更没有碰周佳佳,侯苹曾经提出让钟勋跟随主,他都没有答应!
那么钟勋和周佳佳的失踪真相是什么?
夏涛的父母在钟勋失踪之后,到钟家要人,侯苹亲口说他成为主的随从。侯苹也不知道发生钟勋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他们与周佳佳和钟勋的遭遇无关,他们为什么会被报复?
海姝突然捂住额头,不,周佳佳不可能和钟家、缪灵教无关!她在报警时明确说过她被“鬼”追踪,“鬼”要带走她!当年民警不知道她口中的“鬼”是什么,但现在答案已经很清楚,就是缪灵教里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
海姝冷静下来,逐一整理思路,从复仇者的角度出发,被报复得最狠的无疑是钟疆夫妇,缪灵教受到的只能说是间接冲击。但加入周佳佳的失踪是缪灵教直接造成,那么打击不是该最早落在缪灵教头上?钟疆夫妇在某种角度上,也算是受害者,因为他们的儿子没了!
这矛盾说明,也许张龙兴没有撒谎,周佳佳和钟勋的失踪他们并不知情。但缪灵教又确实起了一个间接作用。
谢惊屿那边也做完了笔录,经过走廊时看到正在蹙眉深思的海姝,于是走过去,晃了晃手,“嗨?”
海姝猛然抬头,一看是他,连忙一把将人按在座位上,“来,帮我想想。”
看完海姝写得凌乱的线索,谢惊屿也沉默了很久。然后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钟勋才是第一个被复仇的人!”
第117章 沙漏(14)
14
缪灵教与钟家的纠葛是一笔谁也不干净的账, 钟勋和周佳佳当时在谈恋爱,钟勋在双蝶鞋厂发展得好好的,却被父母逮回去又是要继承家业, 又是要当主的信徒, 周佳佳也被牵扯了进去。当他们先后失踪,再加上钟疆夫妇对夏家说的话, 很容易先入为主地认为,周佳佳和钟勋都是因为缪灵教出事。
但事实很可能偏离了这个轨道, 导致周佳佳死亡的罪魁祸首是她的男朋友钟勋!
谢惊屿说:“尹灿曦知道全部真相。”
海姝摇头,“但我们不可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除非已经挖出她背后那个人的信息!”
一幅新的画卷在海姝脑海中徐徐展现, 它不像前一幅那样因为和邪.教关系紧密而有诸多神秘色彩,更加苍白也更加写实。如果从尹灿曦的角度看去,那或许是以一个孤苦无助女孩的呼救声绘制而成。
当年, 来到滨丛市的尹灿曦和周佳佳怀着一颗独立的心, 分别找到了工作, 尹灿曦的野心更大,不满足于在老街的发廊里浪费时间, 站稳脚跟后就跳槽去了更好的美发店,而周佳佳对鞋厂的工作很满意,那工作除了有时需要上夜班, 什么都好。
更好的是, 她还谈起了恋爱, 钟勋年轻英俊, 幽默风趣, 还是老板的亲戚,将来是要接手鞋厂的。
周佳佳一定将钟勋介绍给了好姐妹尹灿曦, 尹灿曦也为她感到高兴。两个人虽然住在一起,但上班时间各不相同,尤其当尹灿曦越来越忙,周佳佳和她见面聊天的时间逐渐减少。
就像周佳佳把男朋友介绍自己的好姐妹,钟勋也将她介绍给表弟夏涛,这个时间段,周佳佳对钟勋越发信任。而紧接着,就出现了钟勋被钟家叫回去的事。
钟勋从现州市回到滨丛市之后,会怎么对周佳佳解释自己成了缪灵教信徒的事?他可能根本没有解释,但逐步向周佳佳灌输一些与缪灵教有关的想法。然后呢?周佳佳是怎么被逼到出现幻觉的一步?又是怎么出事?
缺少线索,难以推理下去,海姝握紧了笔,现在只能模糊地勾勒出一个结果,是钟勋直接害死了周佳佳,钟疆夫妇是帮凶,至于缪灵教,他们是起因,也是间接原因。
谢惊屿凑到海姝跟前,看到突然放大的脸,海姝立即回神,睁大双眼,“干嘛!”
“提醒你别掉进思维漩涡中。”谢惊屿坐到桌上,“要不是祁斌突然说他女儿丢了,我们现在还在现州市。”
海姝情绪平复,“你确实提醒我了,查钟疆夫妇是被哪些人所抛弃,这些人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统一地行动。现在还多出一个能查的人,张龙兴,你猜他提到匿名威胁时,我想到了什么?”
谢惊屿好奇,“嗯?”
海姝说:“当时你刚到灰涌市,我们查月升山庄的案子,也收到了无法溯源的匿名邮件,要不是那个邮件,就要花费更多时间让广永国开口。”
“网络高手……”谢惊屿说:“盛岿然不就是?”
海姝也想到了盛岿然,以他与尹灿曦展现出的关系,他确实可能帮尹灿曦,或者尹灿曦背后的人做整件事。
滨丛市警界此时非常忙碌,张龙兴、叶旭野交待的线索要一个个去核实,海姝和谢惊屿再次来到现州市,谢惊屿神秘地说:“我单独去见见侯苹。”
钟疆和侯苹做过的生意不少,但让他们赚到最多钱的无疑是家具行业,而最后将他们逼上绝路之一的也是家具行业。现州市有好几家大的家具工厂,上游下游的相关小公司更是无数,海姝打算从这些大小企业查起。
钟疆自杀之后,当地警方对和他有经济往来的企业和个人都做过排查,但这种排查停留在很表面的层面,只是想从他们口中查到钟疆自杀的原因。海姝从派出所调取到这份名单,这次她要做的,是挖掘更深层次的原因。
荷浩家居是现州市近年来发展得最好的家具企业,它做起来的时间比钟疆夫妇进入行业还稍微晚一点,派出所的调查资料显示,其老板姓罗,曾经长期与钟疆合作,它还是一个小企业时,钟疆的渠道优势帮助它打开了市场。
但在钟疆自杀前,罗老板和钟疆已经没有业务往来。按罗老板的话来说,是因为钟疆当时的热情已经不在家具行业上,而他需要一个志同道合的,愿意全力奋斗的合作者。
罗老板也承认,钟疆后来又找过他,希望能从他手上拿货,但他深思熟虑之后,拒绝了钟疆,“我不是做慈善的,我得考虑投入和回报,钟总只是想用我的货来度过难关,但他资金流都断了,没有钱啊,我把货给他,他付不起钱,也销售不出去,我怎么办?”
调查资料上,说辞和罗老板类似的人不少。
海姝来到荷浩家居,将车停在外面,等了半个来小时,罗老板的车开了进来,海姝跟上,在罗老板下车时喊道:“罗总。”
罗老板大约刚谈了一桩不错的生意,满面春光,见一个漂亮的女人叫自己,心情大好,“姑娘,你是?”
当海姝拿出证件时,罗老板的好心情在脸上凝固了,“警,警察啊?找我有啥事啊?我们这老老实实经营,本本分分上税呢。”
海姝看了看四周,这儿不是说话的好地方,“罗总,去你办公室坐坐怎么样?关于你曾经的合作伙伴钟疆,想问你几个问题。”
罗老板一愣,“他不是死了很久吗?”
海姝点头,“查其他案子查到他了。”
得知警察不是来查自家公司,罗老板脸色稍霁,“那你跟我来吧。”
罗老板的办公室装修得富丽堂皇,海姝刚一落座,他就让秘书送来昂贵的茶水,海姝没动,看着罗老板的眼睛:“我听说,你创业之初,钟疆帮过你很多忙?”
罗老板目光躲闪,“是,我们负责生产,他做渠道,他比我入场早,他老婆又很会经营人脉,所以我们出不去的货,经过他们的手,都会卖得很好。”
荷浩家具当时还是挣扎求生的小企业,决定生死的不是产品的质量如何,而是渠道商的智慧,罗老板无疑抱上了一条金大腿,销路一打开,资金回来了,后面才能集中力气搞设计和生产,进入良性循环。
海姝说:“那照这么说,钟疆后来遇到问题,站在人情的角度,你应该拉他一把。”
罗老板瞪大双眼,“什么意思,他自杀的错在我?”
海姝笑道:“罗总,别这么紧张,没人说错在你。”
罗老板稍稍冷静,“这个事我当时就给你们解释过了,钟总和侯总帮了我很多,他们有困难,我当然愿意帮助,当情况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海姝点头,“是什么情况。”
罗老板大口灌着茶水,又把钟疆把资金分去其他行业,结果投资不慎,盘满皆输的经过说了一遍,但这次比海姝从调查资料中看到的多了很多细节,比如钟疆在打算将资金从家具行业撤出时,罗老板很生气,和他大吵一架。
罗老板经过几年的深耕,已经成为现州市最好的家具供应商之一,他和钟疆的地位发生了变化,当初是钟疆拖着他前进,现在是他有无数的选择,可他还是愿意让钟疆先吃订单。所以钟疆表达不想干了的意思时,他不解又生气。
钟疆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家具做久了也就这样,赚的钱不少,可都是辛苦钱,不像那些搞教育和金融的,轻轻松松就把钱吃掉了。他苦口婆心劝钟疆,教育和金融那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碰的,你不懂,你到时候输得裤衩都没有!小孩生意看起来好做,但别人不知道好做吗,你一个门外汉,你拿什么和别人竞争?
但钟疆根本不听,一头扎了进去,就此走上接连亏损的道路。等到钟疆把十几年在家具行业拼命赚来的钱都亏完了,他终于想到回家具行业,可任何行业都是这样,你一离开,你的位置就被别人占据。
罗老板说:“我倒是想帮他,但是他一没有资金,而没有心气,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再说,再说,其他人不也没有和他合作吗?”
海姝问:“你和钟疆侯苹合作这么久,觉不觉得他们去投资别的行业很古怪?”
“我怎么不觉得?”罗老板说:“我还劝了他们很久,没用!人这一旦铁了心啊,牛都拉不回来。要我说,他们就跟中邪了似了!也不知道被谁吹了风!”
海姝说:“有人引诱他们?”
罗老板说:“这我可不知道。”
海姝又问:“他们信某个教,你知道吗?”
罗老板愣了下,“这个?”
“你也信?”
“不不不!我只是听说过他们信什么,但我是唯物主义者,他们也不跟我传教!”
海姝暂时沉默,像是找不到话说了。罗老板拿起纸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就在他轻轻舒了口气的时候,海姝说:“罗总,你说有人在钟疆侯苹耳边吹风,那你呢,你是不是也被吹了什么风?”
罗老板手一僵,纸巾从手上落下来,“我……”
海姝说:“因为我思来想去,觉得钟疆自杀之前,最奇怪的是他突然不想在舒适的家具行业继续简单赚钱,他在商场上也混了这么多年,不该这么冲动。”
罗老板连忙附和,“是,是……”
海姝话锋一转,“另一个奇怪的是,他所有曾经的合作者,在他遇到困难时,都选择了背对着他,包括因为他才走起来的罗老板你。他的人脉这么差吗?不应该啊,他这种圆滑、精于专营的人,再差也应该有一两人愿意伸出援手。”
罗老板沉默了。
海姝接着说:“刚才你提到有人吹风,所以我就想到,你们是不是也被人吹了什么风?比如——别出手,我手上有你的把柄?”
空气中出现一声突兀的呼吸声,那是罗老板倒吸一口气。
海姝微微眯起眼,“罗老板,我说中了?”
罗老板激动道:“没有的事!我说了我本分经营,我问心无愧!”
海姝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来到罗老板面前,“你确定吗?钟疆并不干净,他被人抓到了把柄,被逼到自杀的绝境,你是当初和钟疆绑定得最紧密的人,你就一点不担心你自己也成为某些人的 ‘猎物’?”
罗老板眼珠都抖起来,“我……”
海姝拿过桌上的一个本子,在上面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罗总,如果你想起了什么,及时联系我。还有,钟疆已经死了那么久,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重新调查这个案子?”海姝眼中流露出一丝冷意,“因为他不是自己走向死亡,有人在后面推了他一把。”
罗老板僵立在原地,在海姝开门离开时,他伸出手,差一点喊住了海姝。
离开荷浩家居后,海姝又去见了六位与钟疆关系密切的上游下游商人,他们的反应和罗老板相似。之后,海姝又找到为钟疆提供高风险理财服务的地方银行,当初接待钟疆的理财经理姓申,已经在三年前离职。
另一位经理一边查交易记录一边说,申经理给钟疆推荐的确实都是风险很高的项目,但也都是经过钟疆本人同意的,他们并不会强买强卖,而敢于进行高风险投资的客户,本来就有很高的抗击风险能力。钟疆只是比较不走运,入场不久,项目就断崖式走低。
后来,当钟疆回到家具行业,急需资金东山再起时,该银行经过风险评估,拒绝了钟疆的贷款申请。
海姝尝试联系申经理,但她留在银行的联系方式已经成了空号。
回到车上,海姝闭着眼思考了会儿,转过脸看向车窗外,银行的名字明晃晃地挂着——现州乡镇农业银行。
很多银行都是这样命名,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海姝总觉得以前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是在哪里呢?
海姝想不起来,干脆在手机上搜索。半分钟后,她盯着出现的新闻,轻声道:“嗯?”
现州乡镇农业银行非常普通,但在五年前,发生了一件不那么普通的事,一个物流仓库的老板谭某来办理贷款,被拒绝,他恼羞成怒,当场拿出菜刀,砍伤了为他办理业务的经理。
当时连保安都不敢靠近,银行副总郑某正好在该网点办事,上前阻拦,夺过菜刀将谭某砍死。郑某学过格斗,制服谭某不在话下,但在制服谭某后,他没有收手,而是持续挥刀,构成故意杀人。
此案后来开庭,刑辩律师打舆论牌亲情牌,最终争取到最轻的判决。
该律师正是来自刻心律所。
海姝心跳越来越快。她想起为什么觉得现州乡镇农业银行眼熟了,年初查月升山庄时了解到月升山庄的开发商之一,为其提供法务咨询的是刻心律所。
那是她第一次听说刻心律所,查刻心律所的资料时,发现他们每年都会接一些社会影响大的刑事案件辩护,现州乡镇农业银行这个案子赫然在列。当时她和隋星还议论过,刻心这样一家主要为企业服务的律所为什么会去蹚刑辩这摊“浑水”。
放下手机,海姝不仅想,刻心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前方车流滚滚,海姝眼前却浮现出高明雀,那个周身有一种特殊气场的女人。
海姝不得不承认,在第一次见到高明雀时,她就很想撕开这个女人的神秘面纱。
刚到今晚要住的酒店,海姝的手机就响了,她本来以为是谢惊屿,但拿起一看,却是个陌生号码——本地的陌生号码。
海姝笑了下,大概知道是谁了。
第118章 沙漏(15)
15
果然, 罗老板有些惊慌的声音传来,“海警官,是你吗?”
海姝说:“罗总, 想清楚了?”
罗老板忙道:“我这回头想到了些事, 你在哪里呢,我来见你一面。”
海姝报了酒店的地址, 半小时后,在酒店对面的餐厅, 她与罗老板分坐两侧。
罗老板看上去很紧张,说话吞吞吐吐的, 明明已经决定坦白, 但在真正开口之前,还是很犹豫。
海姝对此很有经验,也不催他, 独自刷着手机。
“那个……”罗老板深呼吸, “海警官, 钟总的事,我可能确实负有一些责任, 可我也是没办法。”
海姝放下手机,耐心地看着他。
罗老板说,他和钟疆吵了一架不假, 但是后来钟疆投资不顺, 把家当都亏完了, 来找到他, 痛哭流涕, 说想回到家具行业,求他给自己货。他知道这钱可能会打水漂, 可还是愿意拉钟疆一把的。钟疆就是他的老大哥,他无法忘记当年钟疆是怎么帮他。
但就在他决定帮钟疆时,他的妻子突然阻止了他,说什么都不让他帮这个忙。他非常不解,妻子向来是个很平和的人,也很善良,不该见死不救。
在他的逼问之下,妻子终于哭着说,不久前有人接近她,告诉她——我知道你们家的秘密,不久钟疆会来找你丈夫帮忙,你告诉你丈夫,拒绝钟疆,否则,你们的秘密将出现在警察局的桌上。
海姝问:“什么秘密?”
事已至此,罗老板不得不说:“我先声明,我们没有犯法!但是吧,我们做生意,总要踏进灰色地带的,利用漏洞什么的,让自己取得最大的利益。钟总他们也是这样,都是行业内默认的规矩了。只要不被举报,就查不到我们头上。要是举报了,就,就难说。”
海姝问:“那个警告你妻子的人是?”
罗老板摇头,“我不知道,是个男人。海警官,我们也是没有办法,那件事之后,我们连灰色地带也不敢去了,真的!”
海姝不解道:“但罗总,你生意做得这么大,一个威胁就能奈何得了你?”
罗老板一拍大腿,“嗐,你是不知道!那人绝对是懂法律的,我老婆就是学法律的!他给我老婆列法条,证明我们绝对要坐牢!我是不懂那些,但我老婆懂啊!我老婆都吓成那样,我能不怕?”
罗老板回去后不久,海姝又接到另一位家具商的电话,这位也是她今天去见过的,他打电话来的目的和罗老板一致,也是在被海姝敲打之后,越想越害怕,担心自己也像钟疆那样,所以说出了拒绝钟疆的实情——因为生意上的小动作,被一通匿名电话警告。
海姝着重问了对方,匿名者有没有提及法律层面的东西,对方忙说有,匿名者绝对是个玩法律的高手!
海姝将他们的证词整理出来,抱臂思考,现在钟疆的自杀脉络已经越来越清晰,他和侯苹在家具行业做得好好的,却突然转向陌生的行业,这其中一定受到了某个人的唆使,唆使的目的是让他们失去打拼来的所有。
在这个阶段,钟疆和侯苹还有救,不至于一个自杀一个疯癫,但他又通过威胁他们的老合作者,断了他们东山再起的路。
而这个人,精通法律。
海姝的视线转向现州乡镇农业银行,钟疆和侯苹在这里血本无归,申请贷款又被拒绝,而刻心律所帮其副总郑某打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官司。
友商、银行……这些将钟疆推向自杀的因素,背后都有一个精通法律的人。
如果说罗老板描述的人还面目模糊,那么现州乡镇农业银行背后的身影已经非常清晰,高明雀的刻心律所。
上次谢惊屿调查过高明雀的身世,查到了她和她养父母的故事,而更深入的调查还没有进行。
说曹操曹操到,海姝刚想给谢惊屿打电话,谢惊屿回来了。打开房间门,海姝看到谢惊屿时差点没认出来——中分假发,条纹polo杉,扎住上衣的西装裤,大头皮鞋,长方形手包。
这是什么过气小开雷人造型!
谢惊屿将假发摘下来,连忙照镜子。
海姝看笑了,“你那寸毛还怕被压趴?”
谢惊屿仔细整理了半天,臭美,“这还真被压趴了!”
“不可能吧?你头发那么软?”说着,海姝没忍住上手感受了下,“啧,猪毛一样,还软?”
话音刚落,两人面面相觑。
海姝收回手,这才意识到自己动手动脚了,“咳……”
谢惊屿连忙拿来酒精喷雾,“扎着了?扎哪里了?有没有流血?快来喷喷!”
“……”海姝气笑了,刚才的尴尬顿时消失,“阴阳怪气你最行!别讨嫌了,今天怎么样?”
谢惊屿挑了挑眉,“收获丰富。”
上次海姝去见侯苹时,谢惊屿并没有跟随,他找夏涛要来钟勋的照片,打扮成钟勋当年的样子,为了更像,还在脸上抹了粉,降低轮廓的棱角感。
如果侯苹是个正常人,这种扮相当然一眼就能看穿,但侯苹不正常。
谢惊屿向侯苹的医生护士说明来意,并且出示了当地警方的许可,侯苹的医生把她接到一个空着的房间,“侯姐,有位姓钟的先生来看你了。”
侯苹疯归疯,简单的话还是听得懂,嘀咕道:“钟?钟家谁还会来啊?”
谢惊屿推开门,站在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里,侯苹看到他的一刻就不动了。他上前几步,却没有走得太近,哽咽道:“妈。”
侯苹激动不已,“儿子?小勋?你怎么回来了儿子?”
谢惊屿说:“妈,我想你了。”
侯苹哭起来,凝视着谢惊屿的脸,又似乎觉得不对劲,猛地摇头,“不,你不是,你骗我!”
谢惊屿说:“我怎么会骗你呢?妈,真的是我,我回来看你。”
侯苹不让他触碰,捂着耳朵尖叫,“不!不可能!你别过来!”
谢惊屿伸出手,“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不是你的儿子还能是谁?我在缪灵教过得很苦,我是逃出来见你的!”
缪灵教三个字似乎刺激了侯苹的神经,她躲得更厉害,“你来抓我!不要!求你放过我!你不是我儿子!”
谢惊屿哀伤道:“你为什么不相信呢?你为什么说我不是钟勋呢?”
侯苹嘶吼道:“因为他早就死了!死了!”
房间里陷入短ЅℰℕᏇᎯℕ暂的安静,只剩下侯苹急促的喘息。片刻,谢惊屿说:“妈,你怎么这样说?我活得好好的,我从缪灵教回来看你啊,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爸呢?怎么没看到爸?”
“啊——”侯苹尖叫:“他死了!你们都死了!你滚!我不跟你走!”
谢惊屿冷淡道:“他们为什么死了?是因为佳佳吗?”
侯苹的尖叫停下来,一双枯萎的眼睛死死盯着谢惊屿,“儿子,儿子——”
谢惊屿说:“妈,是我,你说得对,我已经死了,我来见你最后一次。”
谢惊屿承认死亡之后,侯苹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仿佛这才是她所知道的真相。她哽咽着走向谢惊屿,眼中全是懊悔和自责,“是妈妈爸爸对不起你,不该把你拖进来,你对不起佳佳,我们对不起你。”
谢惊屿柔声说:“妈妈,这和佳佳又有什么关系?她不是也死了吗?”
侯苹颤抖着说:“是你害死她的,你忘了吗!”
谢惊屿露出困惑的神情。
侯苹坐在地上,双眼空茫,零碎地想起当年那件荒唐的事。
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好,却没个接班人,侯苹和钟疆想起放在亲戚家养着的钟勋。让钟勋接手鞋厂?那怎么行?那老厂必然被淘汰。
侯苹将钟勋劝回来,又将钟勋引荐给主的使者,也就是张龙兴,办了入教仪式。
钟疆听说有的信徒把孩子供奉给主,获得了更丰厚的赐福,现在钟勋回来了,他算计着让钟勋也去服侍主。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使者说钟勋和主的机缘还没有到。
让夫妻俩吃惊的是,钟勋居然早就谈起了恋爱,对象是鞋厂的厂妹。侯苹看周佳佳横竖不顺眼,觉得就是她破坏了钟勋的机缘。钟勋却说,自己可以让周佳佳也成为信徒。
周佳佳好像很害怕,但是也听从了钟勋。
但和虔诚的信徒不同,她似乎完全不把主当一回事。这怎么行呢?侯苹和钟疆一合计,开始恐吓她,如果她对主不敬,就会被厉鬼缠身。
周佳佳和他们的关系很差,回到滨丛市之后甚至和钟勋也不再联系,似乎是要分手。但钟勋不接受。侯苹了解自己的儿子,钟勋从小到大,想要得到的从来不会失手,怎么会在一个厂妹身上遭遇失败?他们也纵容钟勋对周佳佳的威逼。
有一天,侯苹接到了钟勋的电话,钟勋喘着大气,说周佳佳被他弄死了,“妈,怎么办?妈,你帮帮我,我不想坐牢!”
侯苹和钟疆立即赶到滨丛市,三人一起将尸体搬上车,深夜进山,埋好了尸体。她不断安慰钟勋,“没事了,没事了!谁也找不到这里来!周佳佳一个孤女,连给她报警的人都没有!”
钟勋眼神阴鸷,“有,他的室友,那个姓尹的!”
断断续续讲到这里,侯苹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下去,又开始胡言乱语,操起护士的记录板打谢惊屿。
一个疯子的话并不能作为证据,谢惊屿这次的行动也无关乎取证,但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线索。这条线索与破案无关,但在分析尹灿曦及其背后的人的动机,却很关键。
海姝听完,沉思片刻,“当年的尹灿曦受到了来自钟家的威胁,她既无法给周佳佳报仇,也无法自保,钟家虽然算不上豪门,但拿捏她绰绰有余。幕后的人这时候出现了,接上我们以前的判断。”
谢惊屿点头,“所以第一个死去的是钟勋,但尹灿曦他们故意做了个效果,让侯苹和钟疆都认为钟勋是被主选中带走了。毕竟那时他们还绝对信任他们的主。那之后,复仇一步步实施,他们被蛊惑进行错误的投资,然后失败,自杀,发疯。尹灿曦也在庇护下成了另一个人,这场复仇可能不是由她亲自做,他背后的人手上有很多像她这样的‘工具’,别人接到了给她复仇的任务,而她接到的任务是……”
谢惊屿看向海姝,海姝说:“是接近我。”
海姝早前就考虑过尹灿曦被放在她身边的原因,尹灿曦背后的人和她有什么渊源吗?仇视刑警的人太多,但这场布局未免太早了?
海姝说起从罗老板等人处得到的线索,谢惊屿的反应和她一致,也是轻易就注意到法律、刻心律所。
“我对高明雀背景的调查还不够完整。”谢惊屿说:“回头还得接着查。”
基本完成在现州市的调查,两天后,海姝和谢惊屿又回到滨丛市。缪灵教的后续调查、被拐卖学生的解救是个庞大的工程,海姝的职责不在这里,请祁斌帮忙,再次与张龙兴见面,拿出高明雀的照片试探他,他并无任何反应。
对刻心律所的疑问越来越重,海姝打算立即赶回灰涌市。
临行前,祁斌说:“我女儿想来送你。”他第一次展露出局促,“可以吗?”
海姝笑了笑,“祁队,不像你啊。”
祁斌沉默几秒,挺直了腰背,“海队,我想向你道歉。以前因为你是女警,就不愿意公正地看待你的工作,没有给你公平的支持,这是我的失职。我……我很抱歉。”
他摘下警帽,低下了头。
一阵安静后,海姝说:“我接受你的道歉。”
祁斌抬头,海姝笑了,“祁队,已经过去了,我们只是前同事,老实说,你对我的伤害再大,我一个成年人,也能调整,树挪死人挪活嘛,我现在在灰涌市就挺好的。但是……”
海姝郑重道:“对家人的伤害,不是道歉就能解决。”
祁斌的脸很沉,但海姝知道他不是生气,是自责。
“媛媛是个好孩子,聪明,有勇气,还有一股劲儿。”海姝说:“她很崇拜你,祁队,你千万别折了她的理想。”
祁斌沉声道:“我已经考虑过了,她想做什么,就自由地去做。”
海姝松一口气,“祁队还是讲道理的。”
谢惊屿已经上车,透过车窗看向海姝。海姝正站在滨丛市局的楼下,祁雪媛竟然抱来了一束花,红着脸送到她怀里,“姐姐,谢谢你。”
海姝接过花,“我也要谢谢你,帮我们破了这么大个案子。”
祁雪媛脸更红了,结巴起来,“姐姐,我爸爸没有骂我,还夸我聪明,我以后也可以当警察了!”
“那太好了。”海姝说:“毕业了不跟你爸爸混,来我们灰涌市,姐姐罩你。”
祁雪媛开心道:“好!”
祁斌在一旁不住咳嗽。
道完别,海姝向车走来,谢惊屿提前给她开了后门,她把花放进去,挨着谢惊屿的轻狙,忽然愣了下,鲜花与轻狙,这风格截然不同的东西,此时放在一起竟然有些浪漫。
上了副驾,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你在笑什么?”
海姝不想说刚才想到的浪漫,催谢惊屿解释。
谢惊屿说:“笑你在这儿笑了。”
这话有些拗口,海姝怔住片刻,明白了谢惊屿的意思。
她在滨丛市的从警生涯算不上愉快,就像回忆在这里的五年,似乎都笼罩在阴云之中。前不久踏上前往滨丛市的路时,她还忧心忡忡,但是如今离开时,她的眼角眉梢都挂着笑容。
她看向窗外,蓝天白云,明亮的高楼,夏天成荫的绿树,这座城市其实很美,在她再次与它邂逅的此时此刻。
第119章 沙漏(16)
16
灰涌市, 第三看守所。
尹灿曦隔着透明挡板打量再次来到她面前的海姝,片刻后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海队, 我以为你很久不会再来打搅我。”
“我说过, 我会自己在滨丛市找到真相。”海姝将手机放在面前。
尹灿曦余光落在手机上,片刻又抬起眸, “那你找到了吗?”
海姝说:“老实说,拼图并不完整, 所以我还是得来找你。”
闻言,尹灿曦笑了声, 摇着头道:“你太固执。”
“固执的是你。”海姝说:“你固执地要给你的好友周佳佳复仇, 固执地连同许巧这一份,也一并拦到自己肩上。”
听到周佳佳三个字,尹灿曦不由得抿起嘴唇。
“我去了你们刚到滨丛市住的地方, 你当学徒的那家发廊还在, 周佳佳打工的双蝶鞋厂也还在。”海姝一边缓缓讲述, 一边紧盯尹灿曦的反应。
尹灿曦的唇线绷得越来越紧,手也渐渐握成拳头。
海姝说:“住在那一片的人不少还记得你, 说你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你不可能一直待在小发廊,待在老街。对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查到你们的住处的吗?”
尹灿曦眼中充满戒备, 没有作答。
“因为你告诉周屏镇的所有人, 周佳佳遭遇车祸去世。”海姝说:“既然是交通事故, 那警方当然会有记录, 可是我没查到这条记录,却查到了周佳佳在盐里街道派出所的报警记录。确定大致位置, 再找人,就没那么困难了。”
尹灿曦的神情突然变得愕然,“你说什么?佳佳报过警?”
海姝挑眉,“你们这么铁的关系,你不知情?”
尹灿曦似乎是在分辨海姝话里的真假,眼神游移不定,“我……”
“看来你也并不知道所有细节。”海姝说:“恰好,你不知道的,我知道,包括钟勋母亲侯苹现在在精神病院的状况。”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尹灿曦的某段神经,她清瘦的脸上浮现出咬肌,眼中也流露出极度的厌恶和仇视。
海姝接着道:“周佳佳报警这件事,我没有骗你。你给我当了那么久的线人,相信你也清楚,在大城市找人就像大海捞针,如果没有线索,真的很难迅速找到。”
尹灿曦再次沉默下来。
“周佳佳报警说,有‘鬼’在跟踪她、抓她。”海姝说:“时间就在她从鞋厂无理由离开的半个月前。当时周佳佳的状态,你有印象吗?”
尹灿曦的肩膀颤抖起来,海姝在她脸上看到了懊恼和悔恨。
“看样子你对那段时间的她了解不够。”海姝说:“因为那时你全心扑在事业上,对吗?你越来越出色,店长很赏识你,你吃睡都在美发店,和周佳佳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
尹灿曦深埋着头,不住摇头。
海姝说:“你发现周佳佳的异常时已经晚了。和钟勋的恋情,是她第一次谈恋爱,她分外珍惜,对钟勋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你曾经担心周佳佳下了夜班之后不安全,会半夜去接她,后来她有了钟勋,你放心下来,不再去接她。你在美发店忙完一段时间之后,回到老街,发现周佳佳不见了,你有不好的预感,你联系钟勋,他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你的问题。”
尹灿曦将手铐砸在桌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一阵沉默后,海姝说:“你已经完成了对钟家、缪灵教的复仇,侯苹还活着,你想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吗?”
尹灿曦说:“她疯了。”
海姝说:“彻底疯了对她来说也许是个解脱,但她偶尔会清醒。”说着,海姝拿起面前的手机,点开在精神病院拍摄到的视频。
侯苹的尖叫从手机里刺出,针一样扎在尹灿曦的耳膜上。她不由得牢牢盯着屏幕,看着那个时而痛哭流涕,时而歇斯底里的疯女人。
视频播放完毕后,尹灿曦忽然干笑起来,这笑声着实难听,和她的长相南辕北辙,“她这是在忏悔吗?忏悔生了这么一个畜生儿子?忏悔那么对待佳佳?活该!活该!”
海姝安静地听着尹灿曦咒骂,待她终于安静下来,才道:“疯癫有时是避难所,但你可以打烂这避难所,让作恶的人接受审判。”
尹灿曦的目光变得非常静,但那不是真正的宁静,里面满是痛苦和喧嚣。
“你应该很清楚你的现状,不久以后,你将走上法庭,也许以后,你没有机会再为周佳佳做些什么。”海姝说:“你为她后悔过吧?这次如果你再后悔,恐怕就没有机会弥补了。”
说完,海姝起身:“我今天一直有空,你想明白了,就叫我。”
看守所里很安静,海姝站在走廊上,看着被剪裁得狭小的天空,忽然有一个瞬间想,自己到底应不应该这么逼尹灿曦。在滨丛市那段与开心无关的岁月里,尹灿曦的存在很大程度上纾解了她的负面情绪。
尹灿曦一直没有动静,海姝看了看时间,不早了。就在这时,一名警员赶来说,尹灿曦有话要对她说。
尹灿曦整理过头发,显得多了几分精神,她坐得很直,并不像一个等待接受审判的凶手。
“周佳佳是被钟勋杀死,钟疆和侯苹都是帮凶。至于缪灵教,我曾经很恨它,但后来才明白,没有缪灵教,还有别的教,钟勋这种男人,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和海姝推断的相似,尹灿曦和周佳佳怀揣梦想,艰难但也充满希望地在滨丛市奋斗,周佳佳有两个愿望,一是查清许巧失踪的真相,二是靠自己在滨丛市买房。
她小时候虽然很不起眼,但许巧给与了她自信,长大后她的五官变得明艳,很招人喜欢。
尹灿曦对她在鞋厂的工作颇有微词,觉得在流水线上干得再久,也买不起房。她却露出娇羞的一面,说自己谈了个朋友。
尹灿曦起初对钟勋的印象不错,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知道自己比周佳佳野心更大,也更拜金一点,钟勋长得还行,配得上周佳佳,最关键的是,钟勋今后可能会成为鞋厂的厂长。那么周佳佳就是老板娘,买房什么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好姐妹的人生一片光明,尹灿曦觉得自己应该更加努力。她也很漂亮,比周佳佳更有辨识度,但她对感情这码子事提不起兴趣,比起嫁一个有钱老公,她更想自己当老板。
在大城市打拼就是这样,你越是拼命,就显得越有能力,越有能力,你承担的责任就越多。尹灿曦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偶尔回去,也是倒头就睡,醒来发现周佳佳给她留了好吃的。
姐妹俩已经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好好谈心。
尹灿曦发现家里有不少男人的痕迹,她不在的时候,周佳佳会带钟勋回来。尹灿曦便想,自己的存在有点打搅小情侣的意思,于是回来的次数更少了。
有好几次,她接到周佳佳的电话。周佳佳问她什么时候有空,自己又学了几道菜,想做给她吃。她太忙了,想也不想就拒绝。
变故发生之后,她回忆起那几通电话,才恍然惊觉,那是周佳佳在向她求救。
周佳佳想告诉她自己的困局,想她将性格软弱的自己拉扯出来。就算不能,和姐妹说说掏心掏肺的话,心里也会好受一点。
5月初,尹灿曦忙完店长交待的任务,得到了一周假期。那时滨丛市春光正好,尹灿曦想到自己和周佳佳从周屏镇出来之后,总是在奔波,还没有好好享受过生活,正巧店长给了她一笔丰厚的奖金,不如就和周佳佳一起来个短途游?
然而当她回到家中,却发现周佳佳不见了,家中有一股明显的消毒水味,钟勋住在这里的痕迹也没有了!她警铃大作,联系钟勋,钟勋说自己在老家,周佳佳出了点事,她追问是什么事,钟勋却不肯细说,让她先来。
她那时才19岁,急得失去方寸,一个人赶去现州市。见到钟勋后,她要求见周佳佳,钟勋说周佳佳已经成为主的圣女,现在和主一起生活。
周佳佳曾经跟她说过,钟家信仰一个奇怪的教派,她也跟着钟勋成了信徒,觉得有点好玩。
信着玩玩就行了,她绝不相信周佳佳会去当什么圣女,逼问钟勋,钟勋却含糊其辞。这时钟疆和侯苹出现,递给她一张卡,请她不要再追究这件事。
钟疆还威胁她,说知道得越多,对她越不利。
她单枪匹马在陌生的城市,怕吗,当然也怕,但是她不能接受周佳佳就这么消失了!她顾不上必须回滨丛市工作,继续找钟家要答案。起初她没有选择报警,因为她还没有想到周佳佳已经遇害。周佳佳也是那个莫名其妙教的信徒,把警察引来,很可能对周佳佳不利。
钟勋躲着不见他,钟疆找人来绑走了她,差点夺走她的清白,告诉她周佳佳已经死了,这里是钟家的地盘,她要是不想步周佳佳的后尘,就老老实实拿钱滚蛋!
暴雨瓢泼,尹灿曦心肝脾肺都在剧震,她被扔在泥水中,嘶吼着要报警,钟疆冷笑,让她现在就去,警察如果听她的,就算他老钟输。
尹灿曦抱着一丝希望,却在去派出所的路上被警察截了下来,将她弄到一个疑似看守所的地方关了半个月。在那里,她经受非人折磨,破麻袋一样被扔出来。
听到这里,海姝说:“拦下你的真是警察?”
尹灿曦自嘲地笑了笑,“是假警察,但我当时不知道。我太害怕了,满脑子就一个念头,佳佳没了,我怎么办?我一个打工妹,我连给她报仇都办不到!”
海姝说:“后来你办到了。”
尹灿曦盯着海姝的瞳仁,笑了声,“我知道你在等着我说出那人的名字,不过指控钟家的罪行,不需要那么多。”
海姝说:“行,我尊重你的‘忠诚’,但我也要告诉你我掌握的另一条线索。”
尹灿曦诧异,“什么?”
海姝说:“法律,律师。”
尹灿曦的瞳孔猝然一缩。
她的反应没有逃过海姝的眼睛,这条思路是对的!
“如果是当时的你,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或许会冲动选择和钟家同归于尽,但那个人告诉你,你可以用智慧,让他们自己走向末路。”海姝说:“你们亲自杀死的,恐怕只有钟勋,对吧?”
尹灿曦垂下头,不久,她闷声笑了起来,“你知道钟家的人有多愚昧吗?他们的儿子死了,就被埋在他们当初埋佳佳的山上,他们竟然以为他是被什么破主带走,从此主会更加保佑他们!”
钟家相信将孩子供奉给主,能够得到主的赐福。然而钟勋为了讨父母的欢心,只是表面上信仰缪灵教,他怎么可能自己去当那“贡品”。但钟家对金钱和权势有极大的渴望,走火入魔般渴望向主表明忠心。
于是钟勋想到了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人——周佳佳。
这个花言巧语的男人,和许多男人一样狼心狗肺,周佳佳深爱着他,他对周佳佳却只是玩弄。他看中了周佳佳的清纯和老实,周佳佳不过是他人生的一个过客。又或者说,爱情对他来说微不足道,他自私到极点,只爱他自己。
他诱惑周佳佳也成为信徒,不断劝说周佳佳承担应当他承担的责任。周佳佳很害怕,越是害怕,他越是用鬼神恐吓威胁周佳佳。
那个晚上,周佳佳终于下定决心逃走,和钟勋提了分手,去美发店找尹灿曦,钟勋勃然大怒,一刀割断了周佳佳的颈部动脉。
所以钟勋死的时候,也是颈部动脉被刺穿。
尹灿曦亲手做的,虽然那时她尚且稚嫩,尚未被培养成技术高超的杀手。
钟疆和侯苹并不知道儿子已经死了,儿子的失踪对他们而言是好事一桩,因为那意味着儿子终于被选中了,富贵也将降临到他们钟家。
事实上,钟家的确顺风顺水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人接近他们,唆使他们将资金从家具行业转移出来。
尹灿曦平静地说:“我没有太多的智慧,但我已经完成了复仇。”
海姝说:“让钟疆和侯苹栽了个大跟头的银行,叫做现州乡镇农业银行,这个银行的副总郑某涉嫌故意杀人,是刻心律所给他打的官司。”
尹灿曦皱了皱眉。
海姝说:“关于刻心律所,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尹灿曦缄默。
但有时,缄默也是答案之一。
海姝知道她什么都不会说了,打算今天就到这里。尹灿曦忽然说:“海队,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海姝有点意外,“嗯?”
尹灿曦脸上挂着很浅的微笑,“我以前觉得你很孤单,就像我一样。但现在,你好像不那么孤单了。你这次去滨丛市,不止查到你想要的线索,还揭开了心结,是吗?”
海姝默不作声。
尹灿曦又笑,“真好,你是个很好的人,可惜我没有更早遇到你。”
下雨了,夏天的雨来势汹汹,雨点大起来,甚至像冰雹。海姝站在风雨走廊下,没有立即去停车场,脑海中回放着尹灿曦刚才的话,和最后那个略有些惋惜的眼神。
警员带尹灿曦回到关押房间,经过玻璃窗时,她也看向那瓢泼大雨。
这雨真是太大了,好像将她和世界都隔开来,她看不清前方,也看不到退路。
那时在滨丛市,雨比这下得还大,她匍匐在泥潭里,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她后悔和周佳佳一起离开周屏镇,周屏镇虽然落后,还重男轻女,但她们起码不用经历这些,周佳佳也不用丢了性命。
给她撑起一把伞的是个女人,她抬起头,雨水模糊了她的视野,那个女人不是海姝,她恍惚地想,如果更早遇到海姝,海姝也会为她撑起伞。
女人蹲下来,精致的衣裙被打湿,伞向她倾斜,将她整个遮了起来。
女人说:“我可以帮你,但我的帮助不是没有条件,今后,你要站在我一边。”
她在雨中大哭,女人不顾她满身的污泥,将她搀扶起来。
一把小小的伞,无法遮挡疾风暴雨,她们在滂沱的世界中前行,像是漂泊的浮萍,可是当浮萍与浮萍彼此依靠,再大的雨也没能将她们打散。
女人说:“知道钟勋为什么敢那样对佳佳吗?知道你为什么被钟家害成这样吗?因为你太弱小。一个弱小的人,无论男女,在这个世界上都只有被欺辱的份。”
她迷茫地问:“你也是这样吗?”
女人沉默许久,“我曾经是。”
尹灿曦在窗边站了太久,警员提醒她,她回过神来,眼前仍是灰蒙蒙的雨,雨里没有那个为她举着伞的女人,视野中,仅有海姝疾行的轮廓。
她自言自语道:“我不后悔。”
因为属于她的路,在19岁的暴雨中,就只剩下那一条。即便是错误的,她也只能走上去。
第120章 沙漏(17)
17
暴雨下到晚上8点才停止, 海姝的车差点在回市局的路上熄火,经过刻心律所时,她索性停下, 去会一会那位为现州乡镇银行副行长做刑事辩护的律师。
虽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但刻心这样的律所,还是有不少人正在加班, 前台已经和海姝打过几次照面,又看到海姝, 紧张道:“海警官,这次又有什么事吗?”
海姝问:“常律师在吗?”
刻心姓常的律师就一位, 前台往里面的办公室打电话。不久, 一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走出来,疑惑地打量海姝。
海姝说:“常律,你好, 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海姝, 想跟你聊聊你为现州乡镇农业银行打的那个案子。”
常律师很惊讶, 将海姝请到自己的办公室。他看上去十分符合刑辩律师的刻板印象,眉宇间带着一丝傲慢和匪气。
“那个案子有什么问题吗?”常律师找出资料, “人已经蹲了几年了,再说,也不是灰涌市的案子。”
海姝点头, “我知道, 是你去现州市打的。我比较好奇的是, 你为什么要接这个案子?”
常律师皱着眉, 用一种看小女孩的目光看海姝, 轻蔑道:“我是刑辩律师,为这类案子辩护是我的职责所在。”
海姝说:“的确, 刻心一个为公司服务的律所,却养了几位刑辩律师,要是你们不接这些案子,就等于不工作。”
常律师不悦道:“什么意思?”
海姝直截了当:“现州银行这案子,是你自己主动接的,还是公司的任务?”
常律师想了想,“律所安排的。”但很快他又解释道:“我也会挑案子,不是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
海姝问:“在接手那个案子之前,你和嫌疑人认识吗?”
常律师有点不耐烦了,“不认识,那案子打好了对我的名声有好处,你到底想问什么?”
海姝说:“交给你案子的人是高明雀高律吗?”
常律师迟疑了会儿,“她是会给我们提供线索,怎么了吗?”
海姝摇头,“没事,打搅你了常律。”
和常律师分别后,海姝向前台打听高明雀在不在律所,前台说高律最近很忙,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来。
雨势渐小,海姝刚将车发动,就接到隋星的电话,“海队,出了件意料之中的事。”
海姝对她这形容略感不解,“什么意料之中?”
隋星说:“李云死了。”
海姝在转盘处调头,直奔医院。李云已经被转移到太平间,枯萎的面容十分平静。
隋星抱着手臂,有些无奈,“是衰竭死亡,这些天我们的人都盯着他,用的药物都没有问题,也没有可疑者接近,医生不久前也说,他活到岁数了。”
海姝盯着这个再也不会说话的老人,手臂上的青筋渐渐绷起,他在还能说话的时候就不曾对警方开口,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把秘密都带入坟墓。
隋星耸了耸肩,“可惜,我们抓到他这条线索,但好像没什么作用。”
保险起见,温叙还是对李云做了尸检,结果印证了医生的说法,他是自然死亡。
而就在这个夜晚,另一具尸体在暴涨的河水中浮了起来,在浑浊的浪涛中仰面看着暴雨后晴朗的月光。
翌日清晨,风浪过去,金光倾泻,上学路上的小学生冲到河边捡鹅卵石,发现了被河水推到岸边的尸体。死者是男性,死去多日,在高温和高湿环境中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派出所接警后赶到,一名警员在初步检查完尸体的情况后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在河滩上。他的队友冲他乐:“干嘛呢这是?巨人观你没见过?再说,这还没到巨人观的地步。”
警员连忙扯下手套,找手机,“他身上有枪孔!他是被枪打死的!”
近日灰涌市不太平,市局早就向各个分局、派出所打过招呼,辖区内一旦发现枪械、毒.品等,要第一时间向刑侦支队汇报。一具被冲到岸边的尸体常见,巨人观也不少见,但死于子弹的人,却不常见。
得知发生枪击案,刑侦一队立即出发,河滩上车开不过去,下车后大家只能带着装备步行。海姝观察了下四周,这条河和赵若诚被抛尸的河是同一条,但在不同的河段。此时水位更高,河边的青草也更加茂密。
空气中弥漫着穿透力极强的尸臭,人在其中,像是要被腌入味。温叙离尸体最近,却没有立即进行现场尸检,他盯着死者发胀的脸,死亡是最高明的毁容师,一个人一旦死去,他的容颜或美或丑,终将腐烂成相似的模样。但这具尸体,还没有腐烂到完全不可辨认的程度,温叙依稀看出一丝熟悉。
“海队。”温叙喊道:“你来看看。”
海姝立即上前,在看清尸体的面部时,也愣了一下,“这是……”
“像不像那个岿然科技的员工?”温叙说:“叫聂什么的。”
海姝说:“聂子洋?怎么会是他?”
前阵子刑侦一队赶到寒原市,和当地警方一同调查岿然科技,温叙曾经在等待盛岿然时见过聂子洋,这位青年才俊是人们口中的高精人才。后来盛岿然和岿然科技中的部分人落网,但不包括聂子洋,经调查,他虽然备受盛岿然赏识,但本质上只是一个普通员工,并不清楚盛岿然在商人的外衣下所做的那些事。
海姝说:“先采集信息,确认身份,也许只是长得像而已。”
温叙点点头,“明白。”
话虽如此,海姝还是第一时间联系了寒原市刑侦支队的郝队,双方在缉拿盛岿然时合作得不错,因此这次的沟通也很顺利。海姝大致说了下这边的情况,希望郝队能确认聂子洋的行踪,郝队爽快地答应下来。
挂断电话后,海姝心里疑云顿起,再次看向尸体。一旦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想法,就很难跳出来,她越看尸体,越是觉得那就是聂子洋。
如果真的是聂子洋,这意味着什么?
盛岿然被捕不久,他的员工就死于枪击,而且是死在灰涌市。盛岿然赏识聂子洋,称他就像年轻时的自己,甚至比自己当时更有天赋。可聂子洋却不在他的犯罪集团中。
他故意隐瞒吗?他要把聂子洋摘出来?
聂子洋在寒原市工作,为什么跑到灰涌市来?
案子可能涉及岿然科技,温叙也有些心神不宁,昨晚初步尸检后带着尸体回市局,经过海姝时说:“我这眼皮跳得厉害。”
旁边一位队员说:“被熏的吧?”
温叙摇头,“尸体身上没有发现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但我觉得,他就是聂子洋。”
海姝镇定道:“结果一出来,我就去审盛岿然。”
温叙回去后,海姝又在现场勘查了一会儿,尸体是从上游飘过来的,昨晚的大雨加快了它漂流的速度。海姝开车沿着滨江公路行驶,一边观察一边思索,尸体是从什么地方掉入河中?
法医鉴定中心,温叙克制着沸腾的心绪,对尸体做解剖。回到灰涌市之前,他带着花去跟柯小棉道别。三年时间,他终于为妻子找到了真相,坐在妻子的墓边,他望着碧蓝的天空,感到一些平静。
但此时,疑似聂小洋的尸体让他难以平静。
被害人身体多处骨折,但都是死后伤,致命伤是打穿肺部和心脏的两枚子弹,叮咚两声,弹片被取出丢在托盘里,是外国货,但具体来自什么枪械,还需要鉴定。
等待DNA比对结果时,温叙出了份解剖报告,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是四天前,从骨折情况来看,他是在死后从高处被抛入河中,灰涌市有很多跨江大桥,上游的大桥是最可能的抛尸地点。
海姝将车停在其中大桥边,也意识到桥是个理想的抛尸处,因为河滩太长,车开不进去,桥上就方便得多。
而如果凶手真是在桥上抛尸,警方调查起来也变得方便,因为桥上监控很多,凶手要避开人们的关注,最佳抛尸时间是在凌晨2点到4点,这时上桥的车极少,排查很容易锁定可疑车辆。
接到温叙的电话后,海姝立即联系交警支队,请他们协助排查最近四天在凌晨之后进入上游跨江大桥的车辆。
寒原市那边的行动也很迅速,简直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当初两地警方在岿然科技调查时,聂子洋每天正常打卡上下班,但后来调查基本结束,岿然科技虽然老总出事,可正常业务与案件无关,公司因此得以继续运行,聂子洋却再也没有在公司出现过。
他所在部门的经理说他以乡下的父亲患病为由,请了长假回乡照顾。但他的户籍显示他老家在寒原市辖内的一个小镇,父母已经在十年前去世。
海姝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所以聂子洋真的失踪了……他在寒原市的住处呢?能不能进去搜查?”
“搜过了。”郝队语气凝重:“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进入,屋里有很重的消毒水味,而且被翻得很乱,我们现在也不知道该搜什么,但我怀疑关键的东西已经被带走了。”
柯小棉这案子能侦破,多亏灰涌市刑侦支队,所以寒原市警方接到海姝的协助请求后很重视,确定聂子洋失踪,就立即走了入户搜查的程序。
聂子洋在岿然科技的薪水不低,买房都不成问题,他却租住在连物管都没有的老居民楼。楼里多是耳聋目瞎的老年人,他的房门没有被□□的痕迹,一室一厅像是被洗劫了一样,电子设备、银行卡之类的物品全部丢失。
海姝越听越感到神经紧绷,看来不必等到DNA的确认了,尸体百分之九十九属于聂子洋!
这时,温叙带着DNA比对结果匆匆赶来,脸上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海姝说:“温老师,怎么了?”
温叙把结果放在她面前,“我在失踪人口的DNA样本中做比对,你看!”
海姝迅速扫到下方的结果,眼神一滞,“周……周飞航?”
温叙坐下,小臂压在额头上,“我完全没想到会比对出这种结果!聂子洋和周飞航居然是同一个人!”
海姝的震惊不亚于温叙,周飞航是谁?是被周佳佳丢在老家周屏镇的弟弟!
今年2月,春节之后,刑侦一队在周屏镇侦破了一连串案子,但也有许多疑点得不到解释,尹灿曦和周佳佳的关系就是最重要的一点。海姝打听到周佳佳离乡背井之后,她的弟弟周飞航因为年纪小,被送到县城的福利院。不出意外的话,周飞航会在福利院生活到18岁。
但在周佳佳车祸死亡后——当时的消息是车祸——周飞航在一次野外活动后走丢了。福利院报警,县城的分局去福利院采集了周飞航的生物检材,此后至今,周飞航杳无音讯。
他再次出现在警方的视野中,是岿然科技的年轻天才聂子洋,再次真正被警方注意,已经是一具发胀的尸体。
“海队,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温叙说,聂子洋的户籍信息写得很清楚,他今年27岁,但是尸体的骨龄只有22岁。这人要么不是聂子洋,要么修改过年龄。
从目前的线索判断,聂子洋就是周飞航的可能性最大。
海姝久久不言,任由思路在脑海中纠缠、撕扯。
现在看来,聂子洋一定与盛岿然有关系,盛岿然将他藏得很深,他私底下为盛岿然做事。住在老居民区里有好处,很难有监控能拍到他,他也能藏在三教九流的人群中。
盛岿然被捕后,他们的“事业”已经失败,他没有必要继续留在岿然科技,他主动来到灰涌市?因为盛岿然也在灰涌市?还是他在寒原市就被杀了,凶手来到灰涌市抛尸?
前一种的可能性更大,聂子洋带着某个目的来到灰涌市,也是这个目的将他推向死亡?
还有尹灿曦……
尹灿曦与盛岿然是合作关系,尹灿曦和聂子洋是认识的。聂子洋今年22岁,尹灿曦和周佳佳离开周屏镇时,他12岁。尹灿曦不大可能认不出他。更可能的是,他们本来就是因为周佳佳,才走到一起。
周飞航当年在福利院失踪得太奇怪了,而聂子洋17岁就入职岿然科技也非同寻常。
这些人究竟在下一盘什么棋?
海姝忽然深吸一口气,混乱的思维停住,然后有序地向一个圆点靠拢。
不,不是这些人在下什么棋。这些人似乎是被另一个人握在手中的棋子。他从四面八方收集到这些能够为自己所用的棋子,然后将他们摆放在一张棋盘上。
他有的不止是棋子,还有对手,对手的出现,才会让下棋这项活动变得有趣味。
现在棋子被吃掉了,是那个对手的所作所为吗?
温叙说:“我记得周家还有两个和家里脱离关系的姐姐。谨慎起见,我们应该联系她们。”
海姝点头,“我去见盛岿然和尹灿曦。”
周飞航的两个姐姐已经离开周屏镇多年,当年周家父母过世、后来周佳佳去世,她们都没有出现过。海姝将寻找她们的事交给隋星,隋星喝掉中药,“我这就去办。”
海姝叫住她,“星星,你和萧医生……”
隋星笑了笑,也不扭捏,“萧医生跟我表白了,我们现在是酸臭的小情侣。”
海姝笑道:“比你的中药还臭?”
隋星走过来,搂住海姝的肩膀,“我现在有点理解谢老弟了。”
这话题扯得有点远,海姝一时没能理解道,“你和萧医生是酸臭的小情侣,跟谢老弟有什么关系?”
“哼,谢老弟不是总在他们特勤炫耀吗?什么橘子果汁,什么草莓酒,我这一天天的也老想炫耀。”
“……”海姝耳尖莫名一烫。
隋星拍拍她,“不过放心,生活是生活,工作是工作,你星星我工作起来还是刑侦一队的定海神针。”
隋星哼着歌出门,海姝揪了揪自己的耳朵,那儿有个小时候打的耳洞,前不久她用塑料耳钉试了试,竟然还能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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