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粉梅(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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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岿然在二十中老楼里对温叙说的那番话真假参半, 柯小棉的确翘课来二十中找过他,但只有一次,且不是来找他问题, 而是告诉他——你的题出错了。
那年在一中举行的初中数学竞赛集训, 盛岿然以出题者的身份去了。和老师们相比,他出的题更加刁钻, 更考验学生脑筋急转的能力。
在老师们眼中,他是二十中的天才, 能力已经和他们这些教书育人的差不多。但他到底还只是个高二学生,有着这个年纪的人惯有的心理, 有意无意地想要显摆。
所以他出的题越来越怪, 以刁难初中生学弟学妹为乐。到了集训快结束时,题早已偏离了正常范畴,既对学生们准备竞赛没有帮助, 也和能力提升搭不上边。但看到所有人, 包括老师都解不出来, 他的内心被史无前例的满足感填满。
集训里他最感兴趣的人就是柯小棉,他曾经绞尽脑汁出过三道大题, 几乎所有学生都没辙,柯小棉起初也摸不着头脑,但过了两天, 柯小棉带着正确答案来找他, 矮矮的个子, 高扬着的头, 神气活现。
那时他并不知道柯小棉是柯咏真的孙女, 猜想她的父母可能也是学数学的,给她当了枪.手。
不过集训结束前的最后几道题, 即便是柯小棉也束手无策了。离开三中那天,他拿腔拿调地对学生们说,这些题现在解不出来也没关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天才,你们已经做得很棒了。学生们稀稀拉拉地鼓掌,他在人群中找了找柯小棉,只见柯小棉正在台下不服气地瞪着他。
他没当回事,心想自己一个已经保送的高二男生,和初一小妹妹计较个什么劲儿?
二十中对他特殊照顾,在数学老师的办公室给他安排了一张桌子,平时他想去听课就去,不想听的话,就来办公室随便刷刷自己感兴趣的竞赛题。
他很少去听课,二十中不是什么好学校,同学大多资质平庸,粪土似的。就连办公室的老师,他也越来越不放在眼里。
他没想到的是,回二十中半个月后,柯小棉找来了。她扎着羊角辫,背一个正红色的牛皮书包。得知她是三中的学生,要找盛岿然学长辩论,老师立马将她带到办公室。
柯小棉眼神倔强,一副不服输的派头,一次从书包里拿出卷子、草稿纸、文具盒,当场写出四道竞赛题的步骤。
这四道题都是他最后给初中生们布置的,很难,但难并非是关键,而是思路极偏。他拿过柯小棉的草稿纸,一一核对,略感惊讶,她竟然真的解出来了!
不过花了这么多时间,应该请教过大人吧?再说,他当时留的是五道题,柯小棉只解出了四道。
他笑了笑,用成年人的口吻道:“哪位老师给你讲的呢?讲得不错。你把它们解出来了,我再出一道类似的,你会举一反三吗?”
柯小棉说:“没有老师,我自己想到的。”
他不信,维持着宽容的笑容,“好学生不能撒谎的,这四道题的难度,不是你这个年纪能解出来的。”
柯小棉说:“可我就是解出来了。我知道他们都说你是天才,天才出的题,就非得老师才能解出来吗?你也太自负了。”
他唇角抽了抽,心中升起一丝不悦。但他并不想将这不悦显露出来,因为此时办公室里还有三位数学老师。
“那你很强啊,看得出你很喜欢数学,回去继续努力,争取多拿竞赛一等奖。”
他以为柯小棉只是来显摆解出他布置的题,那他鼓励几句,让柯小棉得意一下,她也该回去了。但柯小棉非但没走,还将另一张卷子往前推了推,“你布置了五道,我只解出来四道。”
他笑着点点头,“最后一道确实太难了,是我考虑不周,不该给你们出这么难的题。你想知道解法的话,我现在就告诉你。”
柯小棉摇头,“这道题根本不会有正确解法,因为你的题就出错了。”
他一怔,“什么?”
柯小棉声音响亮,三位老师听到她说盛岿然的题出错了,也都好奇地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他顿觉尴尬,勉强地笑了下,“你才初一,后面还会学更多知识,这道题没有出错,等你长大一点,就会明白。”
柯小棉却不退却,指着其中一个条件说:“盛同学,你这条假设是绝对不成立的,你想要出题难倒我们,所以硬推出这个条件,但这个条件无法带入,所以我说题出错了。”
他感到脸颊一热,且不说题有没错,柯小棉至少有一点说对了,他出题时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难倒初中生们,所以他造了个自以为没人能够想到的条件,没有去验证这个条件是否成立。
老师们凑过来,拿过卷子讨论,他想说点什么,但看到柯小棉那志在必得的神态,他心里突然焦躁得厉害。也许,也许他的题真的出错了?
“小棉同学说得对啊,这个条件的确有问题。”一名老师说:“别说她一个初中生,就是数学系的博士生都不可能解得出来。”
“嗯,确实。”另一名老师笑道:“岿然大意了。”
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在数学上出过错,这次却因为一个初一女生,在老师们面前丢了脸。他拿过卷子,只想迅速从这尴尬至极的氛围中逃离,“啊,我回去再想想,当时出题比较急,可能确实没考虑到这个问题。”
老师们说:“没事,你也才高二,未来路还长着呢。不过小棉同学真的很优秀啊,才初一,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他充满敌意地看了柯小棉一眼。什么前途无量?还有谁能够比他更加前途无量?
本来老师们打完圆场,这事就算结束了。但柯小棉偏偏补了一句:“盛同学,你不是不小心,你是故意要难住我们,显得你才是唯一的天才。你这样挺不好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老师们连忙说:“小棉同学太较真了,岿然肯定不是故意的。岿然,要不你来跟小棉同学道个歉?”
道歉?他?
他心中发出一阵冷笑,他凭什么给一个下了他面子的初中生道歉?
他看见柯小棉朝他看了过来,眼中不无讥讽,他一时失态,夺门而出。他听见老师在后面喊:“岿然!岿然!嗐,这孩子……”
几分钟后,他站在顶楼,看见柯小棉从办公室离开。
他记住了这个初一女生。
“你真的觉得柯小棉是在嘲讽你吗?”海姝说:“现在还这么想?”
盛岿然说:“不然呢?”
海姝说:“是你自我意识过剩,不肯接受别人比你优秀,或者像你一样优秀。任何正常的表达,在你扭曲的世界观里都是挑衅。”
盛岿然嗤笑一声,“就算是又怎样,反正她已经死了。”
温叙在监视器前无声地闭上眼。
就因为这样无耻的理由,他的爱人被夺走了。柯小棉没有死在特勤的任务上,死在了一段从少女时代延续的嫉恨上。
审讯再次中断,海姝拿来广永国和刘村长的照片让盛岿然辨认,“你认识他们?”
盛岿然摇头,“没有见过。”
“你在撒谎。”海姝说:“傅静晶等人的尸骸就被埋在月升山庄,而广永国是月升山庄的管理者。”
盛岿然思索许久,“哦,原来他们是这么被处理的。”
海姝问:“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被送到月升山庄?”
“我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盛岿然说:“我杀掉他们,让他们为父辈的罪恶付出代价,死后当当‘大体老师’,为社会做最后的贡献。至于最后他们的归宿,自然有其他人来负责。海警官,你们警察难道是一个人把所有事情都做完吗?你们不讲求分工协作吗?”
盛岿然终于提到“大体老师”,海姝不理会他的讽刺,“尸体黑市果然是你的手笔?”
盛岿然挑了下眉,“你们把这叫做尸体黑市?这多不好听。”
海姝说:“那你叫什么?”
盛岿然说:“解剖私塾。这是我为这个社会做出的第二个贡献。”
他看上去毫无悔意,那笑容让人背脊发麻。恶魔披上各种象征正义和正确的外衣,它们无处不在,就在离普通人最近的地方。
盛岿然是以农业学生的身份到F国参与项目并留学,但出国后不久,他就放弃了原本的专业,投入到医学研究中。即便他智商高,要从零开始掌握一门学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要学医,就一定要对人体了如指掌。
他时常参与F国的学术交流,也常去F国周边的国家取经。结识的一位朋友神神秘秘地问他,想不想尽情做解剖。他很诧异,学校倒是有“大体老师”,但每次解剖都有严格的程序,并且有很多同学一起做。他对此深感苦恼,申请了几次单独解剖,都被教授驳回了。
朋友说,在南边的S国,有很多灰色机构,想要近距离接触尸体,只要给足够的钱就行。很多优秀的医生,年轻时都在这些灰色机构待过,“你以为大学那些解剖课有用?你们不是有个成语叫熟能生巧?熟都不熟,怎么能变得优秀?”
他在F国颇受赏识,参与的项目也给与了他充足的资金,他不再是寒原市穷困潦倒的小孩。他立即与朋友来到相对混乱的S国,见识到了有数不清“大体老师”的灰色机构是如何运作。也认识了一众像他这样有“宏伟”志向的人。
当年他就受到启发,等将来回国之后,他能不能也搞一个类似的机构?国内治安比S国好得多,可想而知一定会非常艰难,尸体更是很难搞到,还需要一笔巨额资金。
S国的灰色机构会向来解剖的人收取高额费用,因此囊中羞涩的人基本与它们无缘。这就等于断了贫困学生的路。他思索着,他的机构应当向愿意深入学习医学的人免费,也许几年之后他能拥有这样的财力。
十多年前,他学成归来,计划中的一切走上正轨,他创立了岿然科技,遇到一位志同道合者,一同经营起“解剖私塾”。起初,尸体是他们从各地搜刮来的,死因各异,仅能满足极少部分学生的需求。不过他并不觉得应该扩大规模,毕竟这是一项非常冒险,并且毫无利益可图的“公益”事业,能够帮到少数勤恳贫穷的学生已经很不错。三年前,他开始了粉梅计划,将获得的大部分尸体也投入其中。
他与志同道合者分工明确,他只负责送来尸体,至于尸体最后怎么处理,那就是对方的事了。
海姝立即想到尹灿曦和藏在尹灿曦阴影里的人,“你说的这位志同道合者,是尹灿曦?”
盛岿然笑了,“怎么,尹美女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海姝问:“他是谁?”
盛岿然往后一靠,“我现在说了,就可以免除死刑吗?”
海姝正要开口,盛岿然摇摇头,“不可能的,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一天证据不够,你们一天不能宣判我,不是吗?看你们东奔西走,我还挺开心的。噢对了,帮我转告尹美女,我们的合作十分愉快。”
至此,柯小棉案、华易案、水静深案的细节已经全部调查清楚,月升山庄B尸坑的被害者身份、死因也已查明,其中一具当时DNA比对无果的,也是被盛岿然资助的学生杀害,其家人没有报警,目前已经确定身份。
但刑侦一队头顶上涌起新的阴云,盛岿然最后交待的线索证实了海姝的推测,警方即将面对一个更加危险的敌人,他能够操控尹灿曦为他卖命,他想要灭广永国和刘布泉的口,他们就得死,他与盛岿然合作,盛岿然放心地将尸体交给他处理。
这个人就在灰涌市,灰涌市最近的风云都是被他搅动。
在寒原市的侦查告一段落,回灰涌市之前,海姝再去探望了柯小棉的父母。女儿遇害的真相终于找到,柯父和柯母似乎又老了好几岁。
温叙暂时留在寒原市,海姝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这种时刻,话语显得苍白。
上车之前,海姝说:“温老师,我该不该说在市局等你?”
温叙眼里的光很淡,但最终点了点头,“给我点时间,我会回来。”
回到灰涌市局,海姝还没来得及喘气,就听见程危的声音,“海队,你看这把勺子!”
第102章 粉梅(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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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危现在仍在停职反省期, 没穿制服,但精神上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做事越来越积极, 天天自带干粮打白工。
海姝接过物证袋, 翻来覆去看了看,“这是谁的勺子?有什么问题吗?”
程危拖来一把椅子坐下, 又把平板里的相册点开,“这勺子是我们在水静深和姚束的宿舍找到的, 姚束在灰政食堂打饭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把勺子。”
海姝知道程危要是没有要紧事, 肯定不会心急火燎来找她, 但这勺子怎么看都很普通,就是一般的不锈钢勺,而且是用了很久的不锈钢勺。
忽然, 海姝眼神顿住。用过很久?
姚束在被盛岿然资助之后, 生活习惯发生改变, 浑身名牌不说,日用品更是经常换。一个普普通通的勺子, 他居然用了这么久?
“我觉得这勺子眼熟,总感觉在哪儿见过。”程危将平板往海姝面前一推,“后来我找到了, 这勺子和孟云慧爱心小食堂里的勺子一模一样!”
当初刑侦一队还在调查水依婷案, 海姝觉得可以从水兴商超、水天翔入手来查, 于是查到了与水天翔有矛盾, 出车祸死亡的孟云慧一家。那时虽然还不能确定孟云慧一家的死是水天翔造成, 但刑侦一队尽可能多地调取了车祸卷宗,程危后来在卷宗里看到食堂照片, 留下一个大致印象,看到姚束的勺子时觉得熟悉。
海姝仔细对比照片和实物,“确实一样,还有个标记。”
一样的勺子并不少见,但孟家食堂的勺子柄末尾有个字母“C”,这是批量购买是定制的。孟云慧的儿子单名一个“晨”,她将儿子的名字压制在店里的所有勺子里,暗含着对儿子的爱。
姚束为什么会有孟家的勺子?
海姝在程危肩上拍拍,“论细致,谁都比不过我们队的痕检师。”
程危腼腆地笑了笑,“我现在闲人一个,能帮上忙就好。”
姚束已经被转移到看守所,海姝将勺子放在他面前。他看了看,略微惊讶,但很快释然地笑了笑,“还是被你们发现了。”
海姝说:“我早就觉得你和盛岿然资助的其他人不同,他更器重你,但他应该不知道,你不是一把听话的刀。”
姚束说:“他利用我,我也只是将计就计,利用他而已。”
海姝将勺子又往前推了下,“你和孟云慧一家是什么关系?她店里的勺子为什么在你手上?”
姚束静默许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盛岿然一直以为是他拯救了我,但真正拯救我的,是孟阿姨。”
姚束念高一时,曾经来过灰涌市。他的家乡虽然是个小县城,但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他被学校推荐到了市里,免费参加夏令营。
夏令营里学生很多,有像他这样成绩很好,但家里贫穷的,也有成绩一般,家长交钱塞进来的。这就跟中学一样,穷有穷的进法,富有富的进法。
初来乍到,姚束很兴奋,他从来不因为家庭条件差而自卑,优异的成绩早就让他成了小县城里的知名人物。但到了灰涌市,他身上的光环好像都消失了。他除了成绩好,便一无是处。其他人多多少少都会点才艺,那是素质教育的一部分,可是他除了学习,剩下的时间要帮爷爷干活。
看着别人弹琴跳舞,他内心有些羡慕,花了点时间消化好了。真正让他倍感挫折的是,那些有钱的孩子功课其实不比他差。他们更有见识,说起历史、科技、世界上每时每刻发生的事来滔滔不绝,老师发下来的趣味卷子,他们拿满分,而他绞尽脑汁,也才刚刚及格。
他在完全不了解的领域撞得头破血流,而其他的人却学得那样轻松。
他开始发现,自己不是最优秀的。别人比他优秀,还比他富有。那他拿什么来和这些人比呢?
一段时间以后,夏令营的大家摸清了彼此的底细,开始结成小团体。一群靠交钱进来的人时不时挑事,为首的听说他无父无母,家里只有个爷爷,每天还要上山割草,于是总爱来他面前晃荡,看怪物似的。
有一次,那人还将牛排往他面前一放,嘲笑道:“喂,你是不是在这儿才吃过牛排啊?那你在你们那个村儿平时都吃什么啊?”
他低下头,心中愤怒,但他确实是来到夏令营之后才吃过牛排,他很喜欢,所以这次要了三块。他们是来看他笑话的。
那些人围着他起哄,大呼小叫。
“居然吃三块!你吃得完吗?不要钱也不能这么吃吧?素质真差。”
“万一人就是能吃这么多呢?村儿里来的,还要干农活呢,都跟你一样啊?”
他听不下去,端起盘子就走,那些人还在他身后冷嘲热讽。
在夏令营待得越久,他将现实看得越清,在小县城时,他就像一只井底之蛙,觉得靠着勤奋和聪明,可以改变未来。现在他知道不会,他的付出仅仅能够弥补他与生俱来的贫穷。
他听见嘲笑他的人说,家里的工厂招了一群大学生,都是重本呢,个个天之骄子,但那又怎样,还不是来点头哈腰乞求一份工作。
他代入自己,对未来彻底失去期待。
那天,那群人又来嘲讽他,他失控地撞了过去,一群人扭打在一起。
他是怎么想的?算了,不管了,最好是让夏令营把他开除,这地方他再也不想待了,回去也不读书了,反正生来低人一等,不如把这辈子混过去了事。
“你们在干嘛呢?别打架啊!松开,都给我松开!”
老师来了。他想,我被抓住了,我要被开除了。他感到轻松,但这轻松里有无言的苦涩。
可他没想到的是,赶来拉架的并不是老师,而是一位有点胖的中年女人。女人围着围裙,力气很大,竟是不到一分钟就将他们彻底分开。
“个个长得人模人样的,干嘛打得像野人?”女人乐呵呵地说:“谁点的芋圆,我送来了啊!”
他这才看到,女人的围裙上写着“爱心小食堂”,她身后停着一辆三轮车,她是来送餐的。
这个茬一打,终于有人凑过来劝架,和他打得最凶的那位估计也怕被老师逮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招呼其他人,“我点的,网上说这家好吃,妈的天天吃食堂,受不了了,我请客!”
大家开始分餐,女人笑呵呵地把盒子从三轮车上拿下来,全是甜点。
他按了按嘴角,有点痛。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包,他拍了拍,头也不回地离开。
打架没有被老师抓到,但他也不想继续留着了,没意思,回头就跟老师说,要回去照顾爷爷。
但正走着,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铃声。他没理会,直到铃声在他身边停下,“小同学,溜这么快干嘛?”
他一转身,看到了拉架的女人。他下意识往后面看了看,找事的没有跟上来,三轮车上空空荡荡。他警惕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们今天下午是自由活动吧?小同学,你嘴角破了,去阿姨家擦点碘酒。”
他摇头,“谢谢,不用了。”
女人却蹬着车跟在他后面,那车一蹬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铃声,引人注目。他再次转身,“真不用了。”
女人笑道:“阿姨做的芋圆很好吃哦,刚才分完了,走吧,阿姨家里有大份的。”
他并不想吃什么芋圆,但女人的笑容让他感到温暖。女人算不上漂亮,头发有点乱,皮肤也不算好,一张大脸盘,热情都写在脸上。可女人有两个小酒窝,一笑起来就显得特别真诚。
来灰涌市之后,他没有见过如此真诚的笑容。老师们也会对他微笑,但不是这样的,他感到自己和那些微笑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而女人的笑容近在身边,像是看着他长大的温柔长辈。
他坐上了三轮车,叮叮当当地穿过一条条巷子。他想,我不是想吃芋圆才去的,只是她的车太吵了。
车停在全是老房的街口,女人指着一处门面说:“喏,到了。你别看它是食堂,现在是夏天,下午得了空,我也卖卖芋圆绿豆沙什么的。多一份生意,多一份钱。”
他跟着女人来到店里。此时已过饭点,只有吃糖水的年轻人,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忙碌,店里被打扫得很干净。
年轻人看到女人回来,都笑着喊:“孟阿姨!”
女人和他们打招呼,“好吃不?”
“你做的,怎么会不好吃。”
“哈哈哈,我爱听。”
女人把他带到一张桌上,他试探着叫:“孟阿姨。”
女人开怀地笑起来,一边找碘伏,一边给他介绍,“我呢,是这里的老板,孟云慧,那两位是我妈,我公公忙一上午了,现在在休息,他们都给我帮忙呢。看你这么瘦,是不是没吃饭?我也忙半天了,你等下,我去煮两碗牛肉面。”
他默念着孟云慧的名字,觉得很好听,很亲近。
孟云慧做事风风火火,一会儿就端来两大碗牛肉面,又跟老人说:“妈,帮我打一份芋圆沙冰呢!”
老人笑道:“好好。”
他从来没吃过芋圆沙冰,夏天顶多买支一块钱的冰棍。来夏令营之后看过别人点餐,那些漂亮的沙冰一份就要三十多。
但孟云慧的芋圆沙冰,一份才五块钱。
孟云慧说,住在这附近的都是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赚钱不容易,可再“抠门”的人,偶尔也会想吃点甜的犒劳自己,芋圆成本又不高,她卖得开心,大家吃得开心。
他第一次吃芋圆,那又绵又弹的口感,直到现在也记得一清二楚。
吃完牛肉面和芋圆,他已经不那么生气了,认真地对孟云慧说了谢谢。
孟云慧说:“小姚,我听到你们吵吵的话了。”
他低下头,轻轻“嗯”了声。他不傻,孟云慧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要带他来店里,自然是有话想要对他说。
“你是个好孩子,踏实、聪明、自尊心强,孟阿姨看得出来。孟阿姨也是你这么大过来的,最听不得别人语言上欺辱自己。”孟云慧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但人呢,长大的标志就是要平静地接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公平存在,有莫名其妙比你好的,也有莫名其妙比你过得还不好的。”
他沉默地听着。不远处的厨房,又来了一位老人,三位老人在里面打豆子,说说笑笑。
“他们怎么说你,你听到了,现在可能很难过,但也许过一段时间,你会后悔你现在做出的决定。”孟云慧继续说:“人啊,归根到底,是为了自己,和自己身边重要的人而活,不是为了无关人的闲言碎语。孟阿姨没读过多少书,讲不出多大的道理,但孟阿姨今天看着你,老是想,哎呀,要是这个孩子转身就离开夏令营了就不好了,他那么优秀,为这些事放弃了自己可怎么办?所以我没忍住,跟在你后面骑了老半天。”
孟云慧笑着看他,“罗里吧嗦的,讨人嫌。”
他赶紧摇头,“不,没有。”
孟云慧说:“多的我也不说了,下次又来孟阿姨店里吃芋圆。人生嘛,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他看着即将被收走的勺子,突然说:“孟阿姨,能将它送给我吗?”
勺子不是一次性的,但孟云慧还是送给了他,“是不是觉得芋圆特别好吃?”
他郑重地点头,“第一次吃,带回去做个纪念。”
人和人之间的相互作用就是这样神奇,那个夏天,他从小县城来到大城市,被残酷的对比、辛辣的讽刺伤害得差点爬不起来。可是孟云慧的一碗芋圆冰沙将他拉回了正轨。他不再计较那些嘲讽他穷、他没见识的话语,平静地在夏令营待到了最后,闭营时拿到了优秀学员证书和一笔奖学金。这笔奖学金让他之后的高中生活变得稍稍宽裕,他有了更多的时间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他下了决心,大学要考去灰涌市,暑假就留在灰涌市打工,最热的时候去吃孟云慧的芋圆冰沙,再帮帮她的忙。这一次,他会自己付芋圆冰沙的钱。
姚束平静的眼中涌起波澜,“后面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当我考到灰涌市,他们一家已经……”
这个故事像是一个漩涡,海姝在其中旋转,感受到一种深切的疼痛和晕眩。她深呼吸一口,问:“当你发现自己的室友就是仇人之子,大一时,你就打算杀死水静深?”
姚束沉默了会儿,“那时我还想不到那么远。”
昔日的爱心小食堂已经和周围的门面一起被推倒,新的商场正在施工。他站在废墟前,眼泪无声地掉落。
附近的居民都说,孟云慧一家是得罪了水兴,得罪了水天翔。他查清楚其中的关系,得到的答案却是车祸是意外,水天翔没有责任。
但这怎么可能呢?孟阿姨一家是那么好的人,上天若是降下报应,落到谁头上都不该落到他们身上。
可是他能做什么?他连接近水天翔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水天翔已经因为经济犯罪被捕,他们之间隔着犯罪的高墙。
室友水静深的名字让他非常在意,姓水的人很少,水静深难道和水天翔有关系?水静深话很少,不爱与人接触,也从来不谈及家庭,他当时无法查到水静深的背景。
但也是在那个时候,盛岿然向他埋下罪恶的种子。
盛岿然利用慈善项目寻找能为自己所用的孩子,找到合适的,便向他们灌输“罪恶继承”的观念。姚束起初只是发觉盛岿然出现在自己生活中比较频繁,后来逐渐意识到,盛岿然似乎是想把他变成棋子。
“盛岿然不知道的是,我的自我意识从来没有消失过。”姚束说,随着交流的加深,他隐约明白,盛岿然希望他理解下一辈必须为上一辈的所作所为负责,这所谓的负责就是死。
盛岿然交给他一个任务,把制作成干花的粉梅放在柯小棉的手包里。
他完成了。
也是从那时起,他意识到,自己能够反过来利用盛岿然,为孟云慧一家报仇。
海姝说:“但你还是接受了盛岿然的想法,你杀死的是水静深。”
姚束说:“因为我也认为,水静深身负罪孽。我亲手了断了他。如果不是我主动告诉盛岿然,我想要水静深的命,他根本注意不到水静深。他派给我的任务只是杀死华易。”
水静深案的最后一丝细节也水落石出,海姝却坐在审讯室没有立即离去。虽然姚束坚持说自己是为了复仇才假装被盛岿然摆布,但如果不是盛岿然长期的唆使和引诱,他会想要杀死自己的同学吗?即便他恨水天翔和水静深,他也做不到这一步。有了盛岿然在后面保驾护航,有那群雇佣杀手的指点,他才能做到。
所以说,保有自主意识又怎样?他仍旧成了盛岿然的牺牲品。
海姝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心里有些沉郁。在水静深失踪之前,调查水依婷案时,她就想到了也许有人会因为水天翔和孟云慧而报复,报复的可能是水依婷,也可能是其他人。
她明明已经想到这个关键点了,还是未能救下水静深。这着实是一桩憾事。
不久,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陈晶和曾晓颖都来了。水静深案的凶手已经认罪,曾晓颖算是洗清了嫌疑。陈晶看了看她,知道错怪了她,却不愿意道歉。
曾晓颖看上去很疲惫,只向陈晶点了点头。
海姝等在曾晓颖即将经过的路上,抬手一拦。
曾晓颖神情微绷,“海队,案子破了,辛苦了。”
海姝却道:“水依婷的案子还没破。”
曾晓颖撩了下头发,“是啊,哎——”
海姝并未让开,“曾女士,现在该我们来好好聊聊了。或者,我叫你曾先生应该更合适?”
第103章 粉梅(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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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晓颖像一尊木雕般呆立, 脸部线条僵硬,仿佛顿时有了男人的轮廓,“你, 你怎么……”
海姝说:“这不是秘密, 只要去你的初中打听一下,就知道你原本的名字叫曾小应。”
曾晓颖的肩膀渐渐塌了下来, 眼下的阴影更深,“海警官, 我的隐私和你有什么关系?”
“和我没关系,但和我侦破水依婷案有很重要的关系。”海姝往一旁的问询室指了指, “请进吧, 曾……既然你更加认可现在的身份,我还是叫你曾女士。”
门关上,曾晓颖的肩背轻轻抖了一下, 浑身仿佛笼罩在一片污浊的雾气中。她抬起上眼皮, 凝视海姝, “对,我做过变性手术, 但那又怎样?”
海姝说:“其实不管你做没做过手术,调查进行到现在这个份上,你都必然成为主要嫌疑人。”
曾晓颖皱眉, 眉眼中流露出没能掩饰住的怨毒。
“因为我们对水依婷已经足够了解, 她身边所有可疑的人都已经排除了嫌疑。”海姝往前探了探, “只剩下你这个自称她最好姐妹的人了。”
曾晓颖讥讽道:“你就是这么看待我和依婷之间的友谊?亏你还是个女人, 你是觉得我们女人之间不可能真正欣赏对方?女人之间必须互相针对?”
说着, 曾晓颖突然卡住了。而海姝唇边牵出一丝笑意,“女人之间当然存在无私的友谊。你说得对, 我是个女人,所以我比你见得更多,也比你体会更多。而你,只是‘半路出家’。”
“你!”曾晓颖双手成拳,在桌上狠狠捶了一下,逐渐冷静,“我说过,我想要帮依婷。她这些年过得太不如意了。”
海姝点头,“你确实帮过水依婷,但后来我思来想去,带入我自己,就觉得你这样的‘姐妹’实在有些可怕。你会雇侦探……”
曾晓颖打断:“那难道不是因为你们警方无能?始终找不到凶手?”
“别急,我话还没说完。”海姝接着道:“你的可怕之处在于,你还会处处模仿你的‘姐妹。’”
曾晓颖触电似的往后一仰,上下嘴唇碰撞,但没说出话来。
此时,海姝耳机里传来隋星的声音:“海队,我们已经到了曾晓颖的家,准备搜索。”
海姝对曾晓颖传达这条消息,曾晓颖猛地站起来,“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这是非法入室!”
海姝将保存在手机里的调查许可翻出来给她看,“流程合规合法。”
曾晓颖怒视着她。
“坐下。”海姝和颜悦色,声量却隐隐拔高,“坐下,曾女士。”
曾晓颖几乎到了爆发的边缘,但海姝在气场上远远压过她。她缓缓坐下,气息不匀,“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我不明白……”
海姝心想,是啊,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待曾晓颖?
最初调查水依婷案时,曾晓颖可以说是最不可能作案的人。水依婷生活富裕,表面上看人人羡慕,但越是了解,越能发现水依婷的可悲。
她的丈夫不爱她,女儿嫌弃她,亲人早早因为她的婚姻与她划清界限,哥哥入狱,嫂嫂憎恶她,她为了家庭放弃事业,等于折断了一条翅膀。
似乎只有曾晓颖这个朋友真心关心她,想要将她从近乎封闭的生活中拉扯出来。当她遇害,唯一一个积极配合警方调查的就是曾晓颖。
但情绪化的陈晶在做笔录时抱怨了一句话——我看到姓曾的就不舒服!
海姝当时问:“为什么?你们发生过什么事吗?”
陈晶摇头,抓着手臂,像是在说话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我和她能发生什么事?但她总让我想到水依婷。”
海姝说:“正常,她是水依婷的朋友。”
“不!”陈晶有些词不达意,“我的意思是,她像水依婷。我形容不好,就是吧,她的神态动作都像是对水依婷的复制粘贴。”
好姐妹之间共享衣服,或者干脆买姐妹装,化姐妹妆,这都不稀奇,但神态举止的刻意模仿多有古怪。之后海姝越想越觉得放不下,再联系到曾晓颖极力想要证明张典治就是杀害水依婷的凶手,她是不是在故意影响警方的思路?
曾晓颖是水依婷的高中同学,更准确来说,她是在高二时才转到水依婷班上。毕业多年,水依婷还在联系的同学只有曾晓颖,其他同学早已不在她的人际网络中,所以警方起初并没有详细去查她们的同学。
海姝对曾晓颖产生怀疑后,抽空找到她们的班主任,问她们念书时的情况。班主任对水依婷印象很深,说她活泼开朗,在男生女生里都很有人缘。而曾晓颖,班主任对她几乎没有印象,她就像班里的透明人,只有跟在水依婷身边时有存在感一点。
“对了,那个孩子,好像有些特殊。”海姝离开之前,班主任将她叫住,认真回忆,“你刚才提到她是不是刻意模仿水依婷,可能确实是这样,但她们一个活跃一个阴沉,我们当时都没有往相似这方面想。”
海姝连忙问:“你说的特殊是指?”
班主任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她不是高二才转学来吗?听说是做了什么手术,身体不好,体育课老是请假。体育老师来给我告状,我找她谈话,问她到底哪里不好?她说不出来,还是水依婷跑来替她解释,说她初中身体就不好。”
海姝说:“水依婷初中就认识她?”
班主任不确定,“可能是吧?我这里也找不到初中档案了,听水依婷的意思应该没错。”
告别班主任后,海姝调取曾晓颖的所有问询记录,她从头至尾说的都是她在高中遇到水依婷,水依婷是她命中的贵人。如果她们在初中就已相识,她为什么要刻意隐瞒?因为她不愿意警方去挖掘初中的事吗?
警方虽然不清楚曾晓颖初中在哪里就读,但水依婷的初中一清二楚。因为华易、水静深等一连串案子,海姝耽误了些时间才来到初中。
老师们想起了水依婷,但听到曾晓颖的名字时却一脸茫然。海姝说:“没有这个学生吗?”
其中一位老师说:“这名字我好像听过,这样,我去找找毕业照,你自己看。”
不久,老师找来相簿,拿到相簿时,海姝突然想起,对水依婷的家进行搜索时没有找到初中的同学录,高中和小学的都有。对此,张典治敷衍了事地解释:“可能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吧?多少年前的东西了,她又出过国,也许是放在水家,被水家人扔了。”
现在想来,为什么连小学的都在,偏偏是初中同学录被扔了?
相簿多年没有翻阅,一些纸页都沾到一起了。海姝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分开。相簿不止有毕业照,还有同学们从初一到初三参加各个活动的照片、文字记录,而每一个同学都有单独的一页个人资料。
在翻到其中一页时,海姝手指一顿,“这是……”
老师凑过来,看着照片和名字,恍然大悟,“我就说怎么觉得熟悉,什么曾晓颖,是曾小应啊,男生!”
海姝心跳加快,认真端详照片上的男孩,他的五官细看和曾晓颖有相似之处,比其他男孩更加清秀,而在其他活动照片中,他明显更加瘦小,并且时常和女孩待在一起。
还有一张照片,是他和水依婷一起跳花绳,绳子已经升到了女生们的胳肢窝,他们跳得还是十分顺利。周围围着不少女生,正在为他们拍手助威。
海姝轻声道:“是男孩……”
“对啊,曾小应是男孩。”老师在性别一栏上指了指,回忆道:“不过他啊,从来不跟男孩玩,打篮球踢足球他都不参加,我们班女生比男生少,我记得有一年歌咏比赛人数对不齐,还让他穿了女生的校服。”
海姝又问:“那他之后去哪个高中读书,您还记得吗?”
老师沉默半天,摇头,“这我还真不知道,因为他不是正常从我们这儿毕业的,也没有参加中考。高二还没结束吧,他就退学了,你看,这里还有记录。退学的理由他也没说,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
初中老师说不出曾小应去了哪,高中老师不知道曾晓颖从哪里转来,但将两边的信息合在一起,答案呼之欲出。
曾小应在初二之后做了变性手术,成为曾晓颖。知道他从“他”变成“她”秘密的,也许只有初高中都和他是同学的水依婷。
他想要掩饰自己的秘密,但他好像并不介意让水依婷知道。因为他有那么多学校能够选择,他却选了水依婷所在的班级。
他还想和水依婷做同学,还想和水依婷在一起。水依婷似乎也很愉快地接受了他,并且没有将他的秘密告诉别人。
但一晃多年,这个秘密是不是已经构成他杀害水依婷的动机?
或者,还有别的动机?
至少从警方的视角看去,隐瞒变□□实的他嫌疑越来越重。如果不是被粉梅案影响了调查进展,刑侦一队早已行动。
不得不赶去寒原市之前,海姝和隋星分析水依婷案,隋星说:“要不我现在就把人控制起来?”
海姝深思熟虑,“不行,拘留有时间限制,如果我们没能在这期间搜查到关键证据,就不得不放他离开,还会打草惊蛇。星星,你现在有精力扑在这个案子上?”
隋星经常自诩不用睡觉,但面对扑朔迷离的粉梅案,也不得不更加谨慎,“说实话,没有。”
“那就暂时别动。”海姝说:“派人盯着他,我猜他现在也比较放松,知道我们顾不上他。等到寒原市那边解决,我们立即开始搜查。”
“好!听你的!”隋星说。
粉梅案基本侦破,总结会都还没来得及开,海姝马不停蹄将重心转移到水依婷案上,当曾晓颖走进市局,以为自己是来洗清水静深案的嫌疑时,并不知道刑侦一队已经带着任务赶向他的住所和工作室。
海姝说:“虽然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你,但今天还是要再问一次,4月7号,你在哪里?”
上次曾晓颖的回答是在家,脸上挂着朋友遇害的悲切。但此时,仿佛是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他垂首沉默,不言不语。
“是已经懒得辩解了吗?”海姝说:“因为你知道,一旦我们知道你的变□□实,你的其他秘密就再也藏不住?”
曾晓颖疲惫地向后靠去,头发耷下来,半遮住他的眉眼。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是美丽的,诱人的。
海姝站起来,“不着急,我们还有时间。你想要说的时候叫我就行,或者……等到我获得直接证据,再来找你。”
没有其他案子的干扰,刑侦一队效率非常高,隋星带队完成了对曾晓颖家的搜查,找到了本应属于水依婷的同学录。
程危有些着急,“同学录在物证上算不了什么。”
海姝说:“但曾晓颖肯定还保留着其他东西?”
程危问:“为什么?”
“为什么……”海姝难以准确地描述,但从听到曾晓颖“复制粘贴”水依婷后,她就感到,曾晓颖一定会留下最关键的东西,那是他给自己赢得的战利品。
果然,刑侦一队在曾晓颖的工作室发现了一条伤痕累累的丝巾,上面检验出了水依婷的DNA。而勒死水依婷的正是九衣今年推出的这款女装配饰。
海姝将物证袋丢在曾晓颖面前,曾晓颖瞥了一眼,眼神迅速晦暗下去。
“4月11号凌晨,你用这条丝巾杀死了水依婷。你有很多机会处理掉它,但你不愿意。”海姝又将新会展中心当时拍到的影像播放给他看,视频里的背影很难作为直接证据,但此时却是让曾晓颖伏法的重要一环。
曾晓颖长久沉默,精神一点一点蔫了下去。
海姝说:“这只是初步搜索获得的证据,我们还会继续挖掘你的秘密。”
这话仿佛刺激到曾晓颖,他猛然抬起头。
海姝说:“当然,你也可以主动交代。”
又过了一会儿,曾晓颖自知铁证当前,终于苦笑着摇摇头,“我不算是撒谎,依婷的确是我最好的朋友。”
海姝说:“你勒死了你最好的朋友。”
曾晓颖浑身发抖,咬牙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张典治那样对她,她还想挽回那种人渣!”
曾小应出生在一个还算富裕的家庭,但父家重男轻女,有了一个女儿,还偏要生下他。他是个男儿,但从小他就羡慕姐姐的女儿身。这是天生的,命里带的。
父亲厌恶他身上的女气,发毒誓要将他改正过来。他才5岁,就被扔进全是男孩的武术学校。那是一段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岁月,他厌恶周围臭烘烘的男孩,每一天都被他们殴打。而教官并不会干涉,因为在这里,弱者就是要被欺凌。
到了小学四年级的年纪,他才被母亲从武术学校救走,因为父母离婚了,他被判给母亲。
母亲并不像父亲那样恨他像个女孩,他想留长发、穿裙子、打耳洞,母亲都满足他。
但学校是另一个世界,小孩子们往往能说出最恶毒的话语。班上的人骂他是“假妞儿”、“小母鸡”,抓扯他的头发。他虽然看着瘦小,但在武术学校受的罪也不是白受的,将挑衅的人打得满地找牙。
他被请了家长。班主任担忧地对他母亲说,我理解你想遵从孩子的天性,但这好歹是学校,你得考虑一下集体生活,考虑一下负面影响,你也不想看到你的孩子被人指指点点,总是用暴力解决问题吧?
母亲是个理智的商人,回头剪短了他的头发,要他在学校像个正常男孩,放假再留头发。母亲还向他保证,等他再大一点,能够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会考虑出钱给他做变成女孩的手术。
在初中,他遇到了水依婷。他早前说的被同学欺负、格格不入、只有水依婷向他伸出援手并不是事实。他确实被欺负过,但那是在武术学校和小学。上初中后,他除了喜欢和女孩玩,别的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每个班上都有像他这样“阴柔”的男生,他顶多是偶尔被议论两句。
他的目光很难从水依婷身上挪开,美丽的水依婷就像从他梦里走出的幻象,是他眼中最完美的少女形象。
他想,如果我能成为她那样就好了。
14岁之后,在母亲的眼中,他已经是能够独立思考的男子。母亲主动问他,还想不想去做手术,毕竟下定决心成为女孩的话,手术做得越早越好。他却犹豫了。母亲看穿他的心思,问他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了可爱的女孩,他不知如何回答。
母亲并不真的希望他做手术,只是尊重他的想法罢了,得知他有了在意的女同学,松了口气,甚至做了件不该做的事——鼓励他向女孩告白。
这在初中是决不允许的,他却被母亲的话冲昏了头,小心翼翼地向水依婷说明心迹。
水依婷拒绝了他,却握了握他的手,说很喜欢和他做朋友,夸他花绳跳得好。
他失落地回到家中,痛哭一场。母亲不得不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告诉他,他对水依婷的感情更像是一种向往,他只是希望自己像水依婷而已。
半年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去外国做手术。母亲难过地问他,真的决定好了吗?不会后悔吗?
他没有告诉母亲,其实是母亲将他推到这一步。如果不是母亲的鼓励,他不会告白,不会告白就不会失败。是那场失败的表白让他坚定地相信,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可能永远陪在水依婷身边,但如果他变成女人,就能和水依婷做一辈子“姐妹”。
手术的过程和后来漫长的康复、适应新角色,曾晓颖不想再回忆。而当他终于如愿变成女人,高兴地向母亲展示自己的身体,母亲难堪地别过了视线。
那一刻他明白了什么叫做叶公好龙,母亲并不能真正接受他。他与母亲逐渐疏远,母亲在国外有了新的家庭和事业,他独自回国,插班到了水依婷的班级。
水依婷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却目光躲闪,生怕在水依婷眼中看到厌恶和反感,毕竟他的母亲都忍不住流露这样的情绪。
但水依婷太好了,课后来到他面前,没有当着同学的面揭穿他,而是朝他伸出手,像第一次见面一般做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水依婷,以后上体育课,我们可以一起跳绳吗?”
没有别人在时,水依婷抱住了他,“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你转学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怔怔的,都不敢碰水依婷,“你,你不害怕吗?我变成了这样。”
水依婷说:“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很羡慕你。”
“什么?”他惊讶不已。
水依婷笑道:“你想让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你就去做了。不像我,我没有你这么勇敢。晓颖,你现在好漂亮啊。”
他太开心了,太幸福了,手术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踏实。这种情绪来自水依婷的认可和赞美,他再一次确认,水依婷就是他的天使。
他深爱着水依婷,总是忍不住模仿水依婷。但直到现在,他也分不清自己是以什么身份拥有这样的爱意。
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情吗?不是,他已经不是男人了,有哪个男人的爱情建立在对一个女人的模仿上?
是女人之间的友情吗?好像也不是。因为当他知道,水依婷爱上了一个叫张典治的穷小子,他感到难以遏制的愤怒,就像小心呵护着的珍宝被人玷污了。
他无法接受,又不能向水依婷表达不满,在选择成为女人的一刻,他就不可能再与水依婷发展爱情。他不得不远走高飞,眼不见心不烦。
在国外打拼的几年,他成了很多人眼中的女强人。水依婷和他的联系从未断绝,只是各有各的生活,不再像读书时那样无话不谈。
他得知张典治背叛了水依婷,心中五味杂陈,既气愤,又有些许窃喜。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但是回国之后,他却看到一个面目全非的水依婷——水依婷并非不再漂亮,而是被岁月和变故伤害,眼中尽是苦涩和疲态。
他憎恶张典治和张纯羽,他们不配做丈夫和女儿。他邀请水依婷和自己一起做事业,他们一起出国,地中海的热情一定会驱散水依婷心中的阴霾。
但是水依婷变得缩头缩尾,嘴上说放不下还未成年的女儿,其实是既放不下女儿,又放不下人渣丈夫。
他陪伴在水依婷身边,监督水依婷去看心理医生。虽然水依婷已经变不回去,但他仍旧欣慰地发现,水依婷在慢慢变好——愿意摆脱家庭主妇的身份,去教育机构教英语,这就是向好的趋势了。
也许再等一年半载,张纯羽成年读大学了,水依婷会彻底放下对家庭的不切实际幻想,投入全新的生活?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水依婷竟然明知张典治养了小三,还不肯死心,还希望他帮自己一把,挽回张典治!
听完水依婷的计划,他觉得自己疯了。
水依婷对他说,上了几个月班,再努力都感到不适应,还是更想将时间放在照顾女儿和丈夫上。女儿和自己越来越不亲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明年女儿就要成年,到时候更难管女儿,不如趁现在,让丈夫回头是岸。
水依婷想要制造一次失踪,这就需要他的帮助,最好是让张典治以为妻子遇害了,弄点血什么的。水依婷哭着说,这绝对是自己最后一次努力,如果张典治对此毫无反应,不顾她的死活,她就对张典治断了念想。
曾晓颖用一种麻木的眼神看着水依婷。那一刻,不知道水依婷是否能做到断了对张典治的念想,反正他对水依婷是彻底没有念想了。
当汹涌又复杂的爱褪去,与爱相伴而生的恨终于露出狰狞又自私的面容。
他对水依婷从来就不止有爱,恨更加刻骨铭心。他恨水依婷有他羡慕不已的外表,恨水依婷生来就是女孩,恨水依婷拒绝了他,恨……
他也数不清还有多少恨,水依婷最后给了他迎头痛击——水依婷是他对自己身份的投射,而这个完美的女人恨不得跪倒在人渣脚下,这简直是将他的脸扇得鲜血淋漓!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死吧!
他佯装答应了水依婷的计划,水依婷无比感激,兴致勃勃地与他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做。她陆续让水依婷拿来初中同学录、九衣最新款的服装配饰等等。水依婷对他完全信任,问都没问他要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他们打算在九衣参加展会时开始行动,那时服装圈的目光都聚焦在灰涌市,九衣是重点参展商之一,水依婷想要营造她在新会展中心失踪的假象,让张典治在妻子和事业之间做出选择。
当曾晓颖将深蓝纱巾围在水依婷脖子上时,她并未想到,那是一条死神的绳索。
曾晓颖睚眦欲裂地看着水依婷在自己手上渐渐停止挣扎,他没有让水依婷说出一句“为什么”。
但他收拾好现场之后,他问了自己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我只是想做一个美好的梦而已!
硫酸浇下,曾经羡慕的容颜不复存在。
曾晓颖认罪之后,后续的收尾工作继续跟进,海姝总算能稍稍放松下连续过载的头脑。她叫了份外卖,等待的时候仰靠在椅子上,想要发呆,脑子里却光怪陆离。
水依婷案、赵雨梦案、东欧模特案、水静深案、华易案、柯小棉案……还有与此相伴的一系列陈年旧案都找到了真相,但是警方仍旧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盛岿然的合作者是谁?尹灿曦背后的操纵者是谁?广永国和刘布泉为什么成了被放弃的棋子?尚未显形的阴霾想要在灰涌市做什么?
海姝眼皮轻轻跳了下,谢惊屿蛮横地挤进了她的思绪中。
不久前,调查张纯羽时,谢惊屿发现了一个古怪的老人,孔平远,孔平远给了张纯羽交叉沙漏形的手串。
二十多年前,谢惊屿刚被谢小龙收养时,在谢小龙的本子里看到过相似的图案。
孔平远在养老院的房子里有一股浓郁的香气,来自一种不知名的M国熏香,而她在斯蒂云国际学校调查时,在桑切斯校长的身上嗅到了非常相似的香气。
谢小龙的死时至今日仍是谢惊屿最深刻的伤疤,他不可能放下沙漏和熏香的线索。
海姝神游天外地想,他查到什么了吗?
也许根本还没来得及着手,毕竟在刑侦一队调查粉梅案时,谢惊屿也暗自赶到了寒原市。
想到这里,海姝一下子坐起来,针对盛岿然的行动之后,她说了要“审”谢惊屿,但还没有找到时间好好聊聊!
谢惊屿躲到哪里去了?
这时,外卖送达。海姝难得不用赶地吃完一顿饭,去扔垃圾时余光捕捉到一抹突然闪过的身影。
根本没有看清,但她下意识就觉得,那一定是谢惊屿!
“站住!”她拿出追凶的速度冲上去,在转角处堵住了鬼鬼祟祟的谢惊屿。
谢惊屿后背紧紧贴着墙壁,跟被罚站似的。海姝追得急了些,生怕人一溜烟没了,没顾得上姿势,一拳就钉在谢惊屿耳边。
互相瞪了片刻,谢惊屿小幅度地鼓掌,“海队这拳风厉害,我都不敢动了。”
海姝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霸总”,把手收回来,“你在这儿偷偷摸摸干什么?”
谢惊屿拿出证件抖了抖,“我们特勤不是被邀请来的?我怎么就偷偷摸摸了。”
海姝低头看见他手上拎着的不锈钢桶,来了兴趣,“你带饭啊?吃的什么?”
已经一起吃过好几次饭了,说实话,海姝挺馋谢惊屿手艺的,话音刚落就去捞,“可惜我已经吃过了,不然尝尝你的。”
谢惊屿却把桶往上一提,不让海姝碰。
海姝啧一声,“小气。”
这转角人来人往,下面已经传来脚步声,再在这儿戳着不合适,海姝便往回走,谢惊屿在后面跟着。两人一起进了办公室,海姝打算写总结,谢惊屿瞎哼着歌,叮叮咚咚地鼓捣他的不锈钢桶。
不一会儿,海姝没闻到料想中的饭菜香,倒是闻到了一股椰奶的甜香,扭头一看,只见谢惊屿正在往一个纸碗里倒绿豆沙。
海姝赶紧走过去,好家伙,谢惊屿带来的哪里是饭菜,是绿豆沙冰和芋圆,纸碗里装得满满当当,再拿冰镇椰奶往里面一浇,夏天到了!
饭后来份甜点是最惬意的,尤其是接下去还有需要动脑子的工作。海姝没忍住咽了咽唾沫,“谢……谢哥,你这个沙冰……”
“好好说话,什么你这个沙冰。”谢惊屿将装点好的纸碗往海姝面前一推,“不够还有。”
海姝端起就跑。
谢惊屿:“……喂!”
沙冰和芋圆都有多,谢惊屿给自己也舀了一碗,去海姝对面坐着吃。
海姝边吃边问:“怎么想到做这个?”
谢惊屿说:“看姚束审讯记录时受到了启发。”
海姝有点无语,“这都能启发你。”
其实海姝更想说的是别的事,但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开口。不久,办公室来了几名队员,谢惊屿热情地把桶里的沙冰分给他们。大家吵吵闹闹瓜分沙冰,海姝看着谢惊屿的发旋,想了想,说:“吃这么多你撑不撑?要不去露台上站站?”
空气中早已有夏天的气息,但此时的露台上并不晒人。海姝还没说出开场白,谢惊屿就笑了声,“我以为你会约我去审讯室。”
海姝挑起眉。
他又道:“毕竟那天你说要审我。”
海姝说:“所以你就躲着不见我?”
谢惊屿趴在栏杆上,“不见你是谁给你送的芋圆?”
风将海姝的鬓发吹起来,从她眼尾掠过,使她平静的眸子里多了一丝柔软。
对视片刻,海姝转过视线,看向远处的车流,“温老师都给我说了。”
过了会儿,谢惊屿道:“嗯。”
“是你的计划。”海姝说:“你比我更早想到,盛岿然会胆大包天到拿警察下手。”
谢惊屿说:“更早更晚没那么重要,谁想到的也不重要,在粉梅这个案子上,你们刑警和我们特勤是一体的。非要说谁更重要,那也是温法医,不是我。”
海姝点头,“温老师牺牲最大。”
“棉姐是他的责任。”谢惊屿说:“他放不下。”
“嗯。”
再次安静,像是谁也想不出接下去该说什么。真奇怪,海姝想,我明明有很多话要跟他说。
半晌,谢惊屿动了下身子,似乎是想回去了。海姝转身,“你说,你比我冷血,应该是你来做出那个决定。”
谢惊屿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海姝,半开玩笑道:“你知道,我们特勤都喜欢抢人头。”
海姝摇头,“你要是真的冷血,不会为我考虑这么多。”
谢惊屿唇角很轻地动了下,因为海姝没有顺着他的玩笑说,而他接不住这句认真的话。
海姝说:“谢谢。”
谢惊屿侧向另一边,几秒后又笑着转回来,“我就是,忍不住想要保护你。”
他越说越不自在,右手抬起来,像没处放似的挠了下后脑,“就算我知道你早就是队长,什么困境你没面对过?该让温法医去,你不会优柔寡断。你……你其实不需要我ЅℰℕᏇᎯℕ来保护了。但我还是……你就当我忍不住吧。”
海姝再次摇头。
谢惊屿不懂她摇头的意义。
海姝走近一步,说:“需要的。”
谢惊屿眼中的光倏然一驻,海姝重复道:“需要的,我很高兴。”
第104章 沙漏(01)
01
谢惊屿讶然, 有些机械地抬起手,好像不知道该回应一句什么。
海姝却忽然笑起来,将他的手轻轻打掉, 然后勾住他的肩膀, “让犯罪分子闻风丧胆的特勤就在我身边,为我所用, 我不近水楼台先得月,使唤使唤他, 让他当个保镖,我是不是傻啊?”
谢惊屿松弛下来, 假装不满地咕哝:“你这么凶, 说不定需要保护的是我。”
“没问题啊。”海姝拍拍,“军警一家亲嘛。”
谢惊屿笑道:“这话也被你学去了。”
两人胡扯了一通,时间不早了, 谢惊屿提议今晚去海姝家吃饭。
海姝说:“吃饭可以, 但为什么是我家?”
谢惊屿说:“我都出了劳力了, 你还要我出水电气?”
海姝一笑,“还挺有道理。”
天鹅湖畔小区的名字虽然有点咯噔, 但配套设施确实没话说,旁边的超市能解决几乎所有生活所需。海姝看到谢惊屿买了一堆她平时根本用不上的调料和厨具,连忙叫停:“你是要去我家筑巢吗?”
谢惊屿身为厨子, 拥有对厨房的绝对话语权, “相信我, 这些都是今晚需要的。”
海姝说:“你家不是有?上去拿一趟不就完了?”
谢惊屿说:“来回奔波会影响我们大厨的发挥。”
看在吃人嘴短的份上, 海姝心想:那也行吧。
这个季节河鲜开始肥美, 海姝是个什么都能吃的,随谢惊屿做。谢惊屿便去杀了一条鱼, 又称了二十来只虾。在海姝眼中,鱼是最难做的,她顶多买预制酸菜鱼。谢惊屿段位比她高,那也许今晚吃水煮鱼?
但谢惊屿却去拿了盒孜然粉,“正好买的烤盘还没用过。”
海姝震惊,“你要做什么?”
谢惊屿抛了抛孜然粉,“不是很明显吗?烤鱼啊。”
海姝说:“你?会烤鱼?”
谢惊屿笑道:“大惊小怪。”
这不怪海姝大惊小怪,烤鱼这种菜,不是外面大排档才有的吗?自己在家也能做?
回到家,海姝看谢惊屿穿上围裙,正儿八经开始料理鱼了,觉得今天这菜太豪华,她也得小小炫个技。
发现海姝靠近水槽里活蹦乱跳的虾,谢惊屿警惕,“你要对我的虾做什么?”
海姝自信满满:“小事,我来做虾。”
谢惊屿:“做什么风味?”
海姝:“虾还能什么风味?白灼啊!”
要说海姝的拿手菜是什么,那必定是白灼虾。虽然她很少开伙,能吃食堂绝不买菜,但偶尔也会有健康管理意识,吃点蔬菜沙拉鸡胸肉虾肉什么的。可鸡胸肉太难吃,黑椒牛排需要腌制,最轻松的只有虾,起锅烧水,下虾,咕嘟咕嘟,红了,开吃。
没有任何技术,也没有任何感情。
听海姝说完,谢惊屿眉梢挑了挑。
海姝说:“你这是不屑的意思?”
谢惊屿说:“不,我只是觉得,偶尔吃点朴素的也不错。”
海姝觉得“朴素”一词用在这里似乎不是什么好话,遂逼问:“那你本来想做什么?”
谢惊屿一副小子不才的谦逊模样,“浅做一个香辣虾而已。”
海姝听见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很给面子地丢下一水槽虾,“那我就不打搅你了。”
无所事事的海姝重操旧业,又打了一大瓶果汁,不过用的不再是橙子,而是应季的草莓,还用隋星说的方子,在里面适当加入浅度酒、乳酸饮料、冰块,装在玻璃瓶里十分养眼。
鱼虽然难做,但花的时间其实不多,不像煲汤什么的,轻轻松松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谢惊屿端着烤盘上桌,鱼像大排档一样被剖成两面,平铺在辣油和作料上,大红的辣椒和密密麻麻的花椒,看一眼舌头都发抖。旁边还点缀着香菜洋葱,藕、魔芋、土豆之类的蔬菜也码在周围,浸透了味道。
海姝没忍住一通拍,又听见厨房传来滋啦爆响——是谢惊屿在炒香辣虾。
海姝将她的自制饮料从大玻璃杯倒进两个小杯子,盛好饭,等着谢惊屿把香辣虾端出来。
丰盛得不像家常菜的一餐,两人在烤盘上碰了碰杯,开吃。
谢惊屿买的是无刺鱼,只有中间的大刺,因此吃起来非常方便,虾在炒之前用油酥过,虾壳已经脆了,能和肉一起吃掉。
虽然在享用美食时说起工作是很煞风景的事,但吃到后来,已经是酒足饭饱的状态,不过还能放慢速度继续吃,海姝和谢惊屿都不想结束这一顿,不约而同聊起案子。
就当是饭后随便聊聊,没在市局那么正式。
“上次你说要去调查孔平远和桑切斯的熏香,查到什么没有?”海姝挑起一根劲道的甩面。
谢惊屿正在喝草莓酒,点点头,“时间很紧,后来不是去寒原市了吗,只笼统地查到那种香是M国一个叫客根邦的地方使用的,特别小众。客根邦你知道,在M国南边,这几十年来就没什么好日子,武装冲突没断过。”
海姝若有所思,“客根邦……桑切斯和孔平远看外表的话,倒都有可能是M国人。”
谢惊屿说:“桑切斯有A国和G国双重国籍,他似乎没有去过M国。”
海姝说:“他一看就没有白人血统。不过他家缠万贯,只要钱到位,更改国籍不难。”
谢惊屿放下杯子,“你知道我最在意的一个地方是什么吗?”
海姝抬眼:“嗯?”
谢惊屿神情渐渐沉下来,“龙叔曾经在M国执行过任务,而且时间不短,有一年多。”
海姝心脏顿时提起来,“你是怀疑……”
谢惊屿又摇头,“但龙叔去M国其实是很久以前了,他后来长期埋伏在T国,后来他结束任务,到碗渡街过普通生活,前一个任务也是在T国。出事时,他和M国已经没有任何交集了。”
海姝沉默下来,这不是个愉快的话题,一句“龙叔”,又把她拉回了二十年前的炮弹厂,那个无忧无虑的夏天最终以血色收场,谢小龙的死至今还被黑雾所遮蔽。
谢惊屿深呼吸,“特勤当年调查时,我年纪还小,他们不会跟我说细节,后来我调资料,看到调查几乎集中在T国,M国不是没查过,但大家起初都认为是T国的毒.贩复仇,至于M国,记录不多。”
海姝说:“孔平远给张纯羽的手链和龙叔笔记本上的图案相似,孔平远使用的熏香可能来自M国客根邦,他的身份存疑,户籍上根本没有这个人,而龙叔早期在M国执行任务,再加上桑切斯和孔平远可能使用同一种熏香,我觉得我们可以利用这些线索,再次调查龙叔的案子。”
谢惊屿点头,“我去跟曾队汇报一下。桑切斯这个人,我也大致查过。能够查到的他最早在国内活动的时间大概是在十多年前,第一站不是在灰涌市,而是在杞云市。”
海姝愕然,“杞云?”
谢惊屿说:“我查到时也觉得太巧了。他在杞云市的东叶区开了个芭蕾舞培训机构,当时的家长非常热衷让孩子学些洋舞蹈洋乐器。因此他的生意很好,陆续又开了不少分店。几年后芭蕾舞热降下来,他辗转全国各地,开艺术学校、艺术展馆,斯蒂云国际学校和金声中心只是他的产业之一。”
海姝脑海中蓦然出现8岁以前的画面,洋舞蹈洋乐器热在她小时候就开始了,她为什么那样怀念在碗渡街度过的夏天?因为它和她以前度过的假期都不一样,父母给她报了很多兴趣班,她的周末和寒暑假就在这些兴趣班里度过。
记忆的雾向周围散开,清晰地圈出杞云市的地图,东叶区继续往东,就是碗渡街了——虽然现在碗渡街已经和整个城区融为一体,但在以前,在人们的认知里,它只是紧紧贴着东叶区。
谢惊屿支起手肘,“很难不去在意,是不是?桑切斯开的第一个舞蹈机构,居然离碗渡街那么近。”
海姝比谢惊屿更了解杞云市城区的情况,东叶区是工厂的地盘,商业和文化活动一向最为落后,像她一家就住在偏西的市中心,几所重点中学、大学、电视台等也都在杞云市的西边和北边,那儿是杞云市公认的文化区,各种培训机构云集,早年没有相应的法规来约束,简直是跟打仗似的。
“一个芭蕾舞培训机构,居然开在东叶区。”海姝思索道:“该说桑切斯早已预料到其他区即将饱和,还是误打误撞,运气太好?”
谢惊屿意味深长道:“或者他必须开在那里?他在那里有必须要做的事?”
餐桌上沉默下来,谁也给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海姝又问:“桑切斯现在的经营状况怎么样?有没有触犯过法律?”
“没有,非常遵纪守法的企业家。”谢惊屿说:“而且他手上的几个重点项目都比较有口碑。比如斯蒂云国际学校,致力于培养有艺术苗子的学生,有强大的出国渠道,每年都会送出大量学生。再比如金声艺术,不少年轻艺术家的作品由他们代理,经纪约签在桑切斯手上。总的来说,在普通人看来,斯蒂云和金声都比较小众,但在各自的圈子里,都很有影响力。桑切斯在A国、G国也有商业版图,但调查起来比较困难。”
海姝问:“他和孔平远完全没有交集?”
谢惊屿说:“除了你闻到的香气。”
桌上的菜终于全都吃完,两人到厨房继续刚才的话题。海姝说:“其实这么看来,还是孔平远身上的疑点更多。我想抽空再去看看他。”
谢惊屿说:“别忘了叫上我。”
海姝看谢惊屿一眼,知道他放不下那个沙漏意向。
丢了垃圾,谢惊屿换个话题,“对了,你们后来没查到刻心律所和那个什么诊所的问题?”
海姝神经微微绷了一下,今天在市局复盘时,她也想过刻心律所和市场诊所,想到它们对应的两个人,一是高明雀,一是萧竞。
起初警方还没有掌握粉梅这个关键线索时,高明雀和萧竞屡次进入警方的视线。赵雨梦长期在市场诊所开药治疗内分泌问题,萧竞说她咨询过应该给张典治下什么药,使张典治完全失去姓功能。萧竞自称拒绝了赵雨梦,但张典治却说赵雨梦确实给了他类似功能的药。萧竞也许在撒谎,因为至今警方也无法确定赵雨梦后来是跟谁买了药。更奇怪的是,水静深在失踪之前,也去过萧竞的诊所。
至于刻心律所,它的嫌疑在于高明雀亲自辞退了水静深。高明雀给出的理由是,调查到水静深是水天翔的儿子,水静深很优秀,今后必然成为优秀律师,而越是优秀就越是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到时候被爆出负面新闻,对刻心很不利。
乍一听还挺有道理,但水静深再怎么优秀,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实习生,高明雀的举动是不是兴师动众了一点?
其实辞退本身并不值得警方花太多注意力,可是刻心还是月升山庄背后开发商的法律顾问,李云婷回国后还曾向高明雀咨询如何复仇。一个个巧合串起来,它还是巧合吗?
然而真相大白,水静深的死既和刻心律所无关,也和市场诊所无关,高明雀和萧竞似乎只是被卷入了调查中。这种情况其实很常见,在侦查初期,警方势必会关注任何有嫌疑的人。
现在他们的嫌疑已经洗清了,只是海姝在复盘时仍旧在他们的名字上停留了许久。
“刻心的合伙人高明雀,我这次倒是顺便查了下她的背景。”谢惊屿说:“要不要听听?”
海姝眼睛一亮,“快说!”
谢惊屿笑道:“海警官,情报是很值钱的,总得拿点什么来换吧?”
海姝发现他狭长的眼睛微微弯起,里面浮起一片雾气。平时他虽然也挺散漫的,但至少……看着很聪明。
现在似乎不大聪明了呢!
海姝回头一看,她那一大瓶草莓酒已经见底了,她记得自己忙着吃烤鱼香辣虾,只倒了一小杯,剩下的全都被谢惊屿喝了!
这家伙,是醉了吗?
隋星说酒不要放多了,有点酒的味道就行,她也就倒了半瓶吧,果汁和乳酸饮料本来就挺多,再加上冰块,都稀释得差不多了,这也能醉?
海姝警惕地瞄谢惊屿,谢惊屿大模大样地洗干净手,回到桌边,拿起一滴都不剩的瓶子,对着嘴抖了抖,没有。
海姝:“……”
谢惊屿皱眉,嫌弃地把它放回去,左右看看,似乎是觉得太累了,走到沙发边,毫不客气地坐下,压到了一只大鹅,他拎着鹅的脖子,把它扯出来,丢到一旁。
这大鹅是隋星送的,海姝有时抱着它睡觉,还挺惬意。
海姝走过去,明目张胆地观察谢惊屿,“谢哥?谢老弟?小宇?”
谢惊屿有反应,睁着眼睛看她,她喊一声他应一声,就是反应稍微有些慢。
这阵子忙下来,海姝也很累了,索性和谢惊屿一块儿瘫在沙发上当条临时咸鱼。
她很少有这样惬意的时候,吃得饱足,将工作放在一边,放任自己什么都不想。旁边还有条咸鱼同伴,她放空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负罪感了。
那点酒精虽然少,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影响,她忽然想起在五村的平房里,小龙叔叔没几个钱,所谓的沙发是竹子做的,她穿着裙子,一不留神就要被竹子夹到肉,但竹子沙发很凉快,坐在上面一边吃冰棍一边看动画片最惬意。
小宇不爱坐上来,她怀疑是小宇被夹出心理阴影了,但小宇不承认。她非要拉小宇和自己一块儿坐。摇头扇放在沙发边呼拉拉地吹,一个下午就这么悠闲地过去了。
平房早已拆迁,竹沙发也早已不知所踪。海姝侧过脸,看见谢惊屿正在看她。
多神奇,都说物是人非,但在他和谢惊屿之间,时间好像并没有流逝,他们仍旧坐在沙发上,物变了,人却还在。
谢惊屿说:“想好用什么来换了吗?”
海姝此时的反应满了半拍,“换什么?”
谢惊屿笑道:“你喝醉了。”
海姝争辩,“没有,你才喝醉了。”
小时候总是海姝无理取闹,一件丁点儿的小事就能和小宇掰扯一天,现在热衷说废话的似乎成了谢惊屿。海姝心想:还说你没醉!
海姝后来睡着了,清晨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大鹅。她第一反应是谢惊屿肯定趁她睡着,去霸占她的床了!这简直不能忍!
但卧室里空无一人,床更是没有被动过。
她捋了把头发,洗漱,终于清醒过来。谢惊屿一定是在她睡着后就回去了,还把鹅塞到她怀里。
起得太早,早上的时间变得格外充裕,海姝打算上班之前去吃铁栏巷的牛杂汤。隋星已经给她说过很多次了,那是灰涌市的名早餐,可惜她一直抽不出时间。
没想到电梯门一打开,里面站着个熟人。
海姝的思绪立即飘到了昨晚,仔细观察谢惊屿一番,这人气定神闲,全无喝醉酒的尴尬。
海姝不由得想,谢惊屿是怎么回去的?回去之后又干了什么?
第一个问题只有谢惊屿自己知道,但第二个问题特勤的兄弟们很有发言权。因为谢惊屿又在群里开屏了。
谢惊屿:[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谢惊屿:这个草莓酒看到了吗?我的。这个烤鱼看到了吗?我做的。
秦小叶:贺队,这人能不能踢了?
柏明:赌一块钱,惊屿喝醉了。
贺北城:这就来踢。
“海队,这么早就出门?”谢惊屿笑着说。
“你不也这么早?”海姝索性问:“吃早饭没?”
谢惊屿说:“正要去。”
海姝说:“那我带你去个地方。”
在人声鼎沸的铁栏巷坐下时,谢惊屿做惊恐状,“你们当队长的,早餐都这么豪华吗?”
海姝研究着一个烤馕,“这怎么吃?”
“原来你也是第一次来。”谢惊屿当起师父,给她掰成小块,泡在牛杂汤里,“大西北的吃法。”
牛杂汤果然名不虚传,一口下去空荡荡的胃立即舒服了。
周围吵闹得很,但在吵闹中聊天别有一种兴味。海姝问:“你昨天什么时候回去的?”
谢惊屿严肃道:“说到这个,我就要来批评批评你了。”
海姝:“啊?”
谢惊屿:“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在男人面前睡着呢?也就我是个品行端正,没有……”
老板大喊一声“上牛肚”,海姝没听清后面的,“你没什么?”
谢惊屿清清嗓子,“没偷你的钱。”
海姝笑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你没去滚我的床!”
此话一出,两人都愣了下。海姝后知后觉地有点尴尬,她这是调戏谢惊屿了吗?可她发誓她没有往颜料方向想,她只是很诚实地把自己想象的画面说了出来——谢惊屿会像只兴奋的德牧一样,看见床就一蹦三尺高,跳上去打滚。
谢惊屿咳嗽,继续教育海姝,“总之,下次要注意,不要随便让男的去你家。”
海姝推他一把,“到底是谁说来我家做饭?现在倒打一耙?”
谢惊屿哼哼,“我不一样。”
“你哪儿不一样?”
“我正直。”
“……”
最后海姝终于受不了吵闹,和谢惊屿速战速决钻进车里。钱是海姝付的,车是海姝开的,谢惊屿很体面地说:“谢谢。”
“够情报费了吗?”海姝不急着踩油门,“你查到高明雀什么了?”
谢惊屿眨眨眼。
海姝斜他,“昨天是谁跟我要情报的报酬?别不认啊谢老弟。”
大约是回忆起了自己要报酬的情形,谢惊屿也有些汗颜,声东击西,顾左右而言他。海姝笑道:“我要去问问你们贺队,特勤队员怎么能勒索刑警呢?”
谢惊屿突然开腔,“高明雀不是她父母的亲生孩子。”
海姝立马被吸引,顾不上告状了。
谢惊屿说,高明雀的老家在港口城市连西市,家境优越,高家在当地是知名商人,早期做航运生意,靠着港口赚得盆满钵满。
到了高明雀父母这一辈,开始投资房地产项目,坐在风口上,又大赚一笔。坐拥这么巨大的财富,高家自然是个庞大的家族。
高明雀的父亲叫高灵,母亲叫陈霜,高灵是嫡系,却不是长子,为高家的房地产事业出过不少力,但似乎心思不在争权上,四十来岁就退出了高家的权力核心。陈家也经商,做的是外贸,商业规模比高家小一些,陈霜早年在国外留学,精通四国语言,专业是法律,回国后与高灵相互扶持。可惜的是他们没有孩子,在16年前领养了高明雀。
听到这里,海姝察觉到些许不对劲,高明雀32岁,16年前已经16岁了。虽然16岁被领养符合规矩,但这对夫妇的这个举动多少还是有些怪异。
“离奇的不止这一点。”谢惊屿继续说,高灵和陈霜年轻时一心扑在事业上,顾不上家庭,一度被认为是高家最有力的接班者。这也是他们没能在适合生育的年纪拥有亲生子女的原因。
但在高明雀来到高家的半年前,他们好似失去了事业心,好几个重头项目都让给了别人,待在公司的时间越来越少,长辈、秘书要找他们,联系不上的次数越来越多。
那段时间,他们似乎热衷于游山玩水,在国内玩不够,就开着房车去环游世界。
也许是这场旅行改变了他们的想法,回国后他们正式卸任,不再在家族企业中占据实权职位。而他们多年积累的财富、家族分红已经足够过一辈子奢侈生活。
据说陈霜很喜欢高明雀这个女儿,觉得她很像自己,花了很多精力陪伴她、培养她。后来高明雀也选择了法律,很可能就是受到陈霜的影响。
高家夫妇不再管理企业之后,将部分资产投入信托。十年前,他们去非洲探险失踪,半年后残缺的尸骨被当地警方找到,死因是遭到野兽攻击。高明雀成了他们资产的继承人。虽然高明雀看上去只是个快速发展的律所的合伙人,但实际上高明雀的身家是以亿作为单位。
“你猜高家的人怎么说高明雀?”谢惊屿问。
海姝正在用手机搜高家的高全集团,该集团早年虽然很有名气,但近年来屡现颓势,上一代掌权人去世的去世,退休的退休,新一代里找不到能力特别出众的,再加上房地产的发展已经不如十几年前,高全想向互联网和娱乐产业转型,却失败了。
如今别说是在全国范围内,就是在连西市本地,高全的地位也被其他企业超越。它就像一个倒下的巨型钢架,在夕阳里渐渐沉没。
“他们会说,是高明雀害死了养父母?”海姝想了想,“毕竟高灵和陈霜的死亡还是比较可疑,而高明雀是最大的受益者。”
谢惊屿点头,“这已经是高家的共识了,前几年高全出现危机,还有人向连西市警方爆料,说高明雀是杀亲凶手。高家想通过这种方式将高明雀继承的遗产弄到自己手上来。”
海姝问:“警方调查了吗?”
“当然不会有结果。高灵和陈霜死在非洲大草原,我们的刑警怎么查?”谢惊屿说,与高家关系不睦,这也许是高明雀远走他乡,在灰涌市创业的原因。
海姝问:“高家的人知不知道高明雀被领养之前的身份?”
谢惊屿摇头,“这一点我知道的还不够深入,只听说了个大概——有些高家人认为高明雀是个妖女,如果不是她,高灵夫妇不会离开集团的权力中心,高家现在也不会日薄西山。但这个说法我觉得在时间上很矛盾。”
海姝说:“因为高灵和陈霜是在领养高明雀之前就放下事业,开始旅行了。”
谢惊屿说:“他们和高明雀很可能是互相影响,而在他们决定放下事业时,一定还发生过什么事。”
海姝将车开到市局,和谢惊屿进入各自的办公室。刻心律所和高明雀都有疑点,但警方暂时没有调查的依据。海姝想到几次和高明雀见面的画面,第一次觉得高明雀似曾相似,后来几次,这种熟悉感就消失了。仔细想来,也许并没有消失,而是她对高明雀的在意逐渐和案子挂钩,那种纯私人的感觉被压了下去。
结案之后有不少流程需要走,和上级、检察院都得沟通,海姝和谢惊屿说要去看孔平远,也因为工作上的事耽误了几天。周四下午和挑剔的检察官开完会,海姝看看时间,打算今天把这事给办了。
隋星洗干净杯子,回到办公室时心情不错地哼歌。她喝中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气色肉眼可见地好起来,办公室也总是飘着淡淡的中药味道。起初海姝还闻不习惯,总觉得苦苦的,但闻得久了,竟然觉得挺舒服。
“星星,你药是不是要喝完了?”海姝随口问。
隋星将杯子装进一个透明口袋,那口袋上还挂了个绿色星星挂件,亮晶晶的,让人一看到就想起初夏的青草香。“对啊,刚最后一杯。”
海姝说:“那还喝不喝?”
隋星笑道:“今晚去问问萧医生。”
海姝抛了个眼神,“又去见萧医生?”
隋星说:“我这是正经的看病。”
海姝一下明白,原来隋星的好心情来自萧竞,笑说:“行行,知道你是正经的。”
隋星见她收好了包,要出发的样子,忙问:“你这要去哪儿啊?”
海姝说:“今天有空,去看看孔平远能不能说点什么。还有张纯羽,她要是状态好了,也跟她聊聊。”
隋星一秒进入工作状态,“那我跟你一起去!”
“诶不用!”海姝拦住她,“这都4点多了,我们去了肯定耽搁到晚上,你不是约了萧医生?”
隋星的视线在海姝脸上一转,右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捶了下,“你是不是笑话我!”
海姝委屈,捶回来,“我哪儿笑话你了?”
隋星也不忍着,想到什么说什么。“你笑我去找萧医生。”
海姝哄她,“萧医生多好,长得文艺,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医术高超,医德敞亮,我们星星怎么就不能去找他了?”
隋星被说乐了,注意力却转移到海姝身上,“咦,我刚才是不是听见你说‘我们’?你不要我跟着你去,那你和谁是‘我们’?温叙不在,总不会是程危吧?他停职期还没过呢,你忍心让他自费加班?”
海姝:“这个……”
隋星头上亮起灯泡,“不会是谢老弟吧?你俩最近都快成连体婴儿了!”
海姝不由得问:“有吗?”
隋星细数:“你请他喝你打的橙汁,还请他喝我教你做的草莓酒,他请你吃烤鱼……”
海姝吓一跳,“你在我家装监控了?”
隋星:“我是变.态吗?”
“那你听谁说的?”海姝没有把和谢惊屿当饭搭子的事告诉过任何人,谢惊屿应该也……不会……到处……说……吧?
隋星:“贺北城说的啊。”
海姝差点呛住,瞪圆了双眼。
隋星哈哈笑着,说谢惊屿已经在特勤显摆好多次了,她昨天有事找特勤,和贺队聊着聊着就听到了二手八卦。
隋星拍拍海姝的肩,“难怪我说去你家吃饭,你都不要我了。”
海姝简直有口难辩,而这时谢惊屿流窜到了刑侦一队,“海队,听说你们和检察院交接完了,今天去不去?”
隋星把海姝的包拿起,挂在海姝手臂上,“来了来了,你海队正在向你走来!”
孔平远目前正在养老院附近的医院接受治疗,因为他身份成谜,派出所和养老院的人都在医院看护着他。海姝本来想跟谢惊屿掰扯掰扯吃饭的事,又担心一会儿说着说着精神就飘了,不利于搜集线索,于是暂且按下来,过阵子再和谢惊屿算账。
孔平远躺在单人病房里,眼睛是睁着的,生命体征平稳,但他眼神浑浊,看着海姝也只是看着,顶多出发单调的声音。医生说他这几天一直这样,脑子越来越不清楚了,但很喜欢看电视,如果关了,他就直哼哼。
海姝问:“他喜欢看什么?”
医生答不上来,“唱歌跳舞吧?老年人都爱看这些。”
海姝将桑切斯的照片放在孔平远面前,温声问:“老人家,你认不认得他?”
孔平远“啊啊”两声,听不出想要表达什么。
海姝说:“他和你一样,也很喜欢客根邦的熏香。客根邦你记得吗?在M国东南。”
孔平远毫无反应。
海姝看了眼谢惊屿,又点出谢小龙的照片,“他呢?你记得吗?他也会画你画的那些沙漏。”
孔平远除了会呼吸,像是已经死亡了。
海姝和谢惊屿轮番上阵,都无法从他毫无意义的话语中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这时,护士来看了看孔平远的情况,大声说:“老爷子,我们睡觉了哈,电视我给你关了哦!”
孔平远果然不安地呜嗯起来,海姝让护士把遥控器给自己,一边按一边观察孔平远的反应。
病房里的台换来换去就是那几个,孔平远的头歪向电视,播放文艺节目时,他喉咙发出咕哝,播放体育、电视剧、国际要闻,他都发出了细小的声音,而当海姝换到本地新闻时,他安静下来。
孔平远喜欢看本地新闻吗?带着这个疑问,海姝和谢惊屿再次来到养老院。护工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们,都紧张地打招呼。海姝找到上次和谢惊屿聊天的赵护工,问到孔平远看电视的问题。
赵护工杂七杂八说了一堆,最后说,孔平远以前神智还比较清醒的时候,确实最喜欢看本地新闻,看得最多的,就是涌恒集团瓦解的深入报道,一遍不过瘾,要是重播了,就继续看。
第105章 沙漏(02)
02
孔平远竟然热衷看涌恒集团的新闻?海姝下意识回头与谢惊屿对视, 谢惊屿也正蹙眉沉思。
海姝连忙问赵护工,孔平远当初精神还正常时,有没有和大家聊到涌恒集团?赵护工直摇头, 说孔平远向来不喜欢说话, 老头儿们时常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闲聊社会大事,但孔平远从来不参与。
院长在一旁越听越着急, 插话道:“我们可和涌恒集团没关系啊!以前涌恒没被打掉的时候,我们也深受其害, 隔三差五被收保护费,后来你们警察到处调查, 我们也是提供了线索的, 不信你去派出所查!”
海姝点点头,养老院很普通,就是个依托于社区的小型养老院, 上回已经查过了, 唯一无法解释的就是孔平远的存在和孔平远那些来路不明的钱财。
天已经黑了, 海姝和谢惊屿回到车上。谢惊屿在路边买了两个本土汉堡,和海姝一人一个。海姝微皱着眉, 边吃边想事,忽然拿出手机搜索起来。谢惊屿已经吃完,见她左手还捏着大半个, 说:“想搜什么?我来吧。”
海姝便把手机递给他, “搜警方开始布局, 到彻底打掉涌恒集团的时间线。嗯……再加上检察院起诉, 重要人物被执行死刑或者下狱的时间线。”
谢惊屿偏头看海姝一眼, 点头,很快搜索到她想要的东西。
“由荀苏苏主导的‘灭恒’行动实际开始于十一年前, 但为人熟知的却是在十年前,因为在行动初期,局势对警方相当不利……”
谢惊屿边看边说,直到行动开始一年半之后,随着钱家姐弟相继落网,形势才出现转机。又是半年后,也就是距今的九年前,警方彻底收网,涌恒集团涉嫌犯罪的高层被陆续提起公诉。
由于钱家姐弟被捕是涌恒集团伏法的起点,民间几乎都认为涌恒集团是在十年前被打掉,但后来取证、起诉、执行的时间跨度很长,其实到了八年前,这个曾经在灰涌市作恶多端的犯罪集团才真正销声匿迹。
海姝将包土汉堡纸捏成一个球,“孔平远也是在八年前住进养老院。”
谢惊屿说:“难道孔平远和涌恒集团有关系?他被涌恒集团迫害过?还是涌恒集团的漏网之鱼?或者是和涌恒集团有利益纠葛的第三方?”
海姝沉默须臾,“难说,我对当年的行动了解还不够。”车已启动,开了会儿,海姝又说:“涌恒集团有些人至今还在服刑,比如伤害赵月的钱樱,我想给乔队打个申请,看能不能去监狱转一圈。”
城市的另一边,市场诊所只剩下最后一位患者——隋星。其实她并不是最后才来,但在取号时,萧竞将她请到一边,问她晚上有没有安排。她愣了下,说没有。萧竞问:“那能不能给你最后一个号,看了我们去吃个饭。”
隋星惊讶,“你要和我吃饭?”
萧竞笑道:“听说你们的案子侦破了,我这不是也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吗?趁你休息,想请你吃饭。”
隋星想了想,爽朗地应下来,“好啊。”
萧竞点点头,“那就稍微等我一下。”
隋星是下班后赶过来的,正好遇上夕阳。诊所里人有些多,她索性来到门外,心情舒畅地欣赏绚烂的落日,又找来一根小板凳,坐着搜索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这条街很热闹,所谓的“三教九流”齐聚,人流量过大,但也正因为此,好吃的路边摊很多,想到谢老弟显摆的烤鱼香辣虾,她忽然也想吃了,等到诊所里叫到她的号时,她已经截图收藏了好几家重口味店。
萧竞把了她的脉,看舌苔,又问这段时间喝药感觉身体有什么变化,她一一作答,中心思想是药虽然苦,但感觉一整天忙下来,回家还有精力上网冲个浪了。
萧竞笑了笑,一边写药方一边说:“药再好也只是起到调理作用,身体保持健康根本还是靠自己。我知道你们很忙,但能休息的时候最好保证休息,冲浪什么的,应该没有睡觉重要吧。”
和现在绝大多数医生用电脑写药方不同,萧竞大约是受中医传统影响,开药方还是用钢笔手写的,雪白的纸,蓝黑色的墨水,字迹飘逸洒脱,即便是隋星这样时常与各种痕迹打交道的刑警,也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
隋星听着听着,忽然噗嗤笑了声。
萧竞停下笔,抬起头,稍显不解地看向她,“怎么了?”
隋星说:“萧医生,你絮絮叨叨的样子好像老中医啊,字也写得像老中医。”
萧竞莞尔,“我们老中医都比较唠叨,隋警官你担待一下。”
诊所其他人已经下班,萧竞照着写好的方子配药。隋星坐在原位上,撑着下巴看他,越发觉得这是个古板得有趣的人。
萧竞称了一会儿,大约是觉得太热,于是把披在外面的白大褂脱了。他虽然面相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但身材很不错,腰窄而肩宽,不是那种竹竿一般的瘦,即便被衬衣包裹着,也看得出里面是紧实的肌肉。
隋星说:“萧医生,你平时会锻炼吗?”
萧竞将称好的药分在不同的袋子里,“会,做我们这一行,没点体力不行。”
隋星心想也是,又问:“那你平时喜欢什么运动?”
她以为萧竞会说去健身房或者打网球、游泳什么的,因为他一看就是喜欢这些比较“优雅”运动的人。
没想到萧竞开口就是:“我在家跳操。”
隋星瞪圆了眼,“什么?”
萧竞看她:“跳操不行吗?我觉得挺好的,全身都运动了,还可以加几组力量。”
隋星发觉自己反应有点大,“啊,跳操当然行,我偶尔也跳,那你跳什么?”
萧竞说:“本草纲目。”
隋星:“……是因为你是中医吗?”
这时,萧竞包好了药,对隋星笑道:“算是吧。”
隋星明显察觉到,今天的萧医生和前几次她来时不一样,很放松,还有点幽默。是因为案子已经查清,他身上不再有嫌疑了吗?不得不说,这样的萧医生有点可爱。
关好门,萧竞提着药,“走吧,我们去吃花胶鸡。”
隋星:“啊?你都选好了?”
萧竞回头,“嗯?你有想吃的?那也行。”
隋星立即兴致勃勃点开相册,给萧竞看自己截的图,图确实很好看,红红火火一大片,在辣椒里找到食物都挺费眼。萧竞皱着眉,时不时发出上声调的“嗯”,含蓄地表达着他的困惑。
看完最后一张截图,他终于忍不住,“隋警官,你是在中药疗程中。”
隋星说:“是啊是啊。”
萧竞又道:“你正在邀约你的中医去吃爆辣烤鱼,这实在是有点……打你中医的脸了。”
隋星:“呃……”
萧竞叹气,说了一堆服药期间的忌口问题,隋星感觉自己就像正在听紧箍咒的猴哥,连忙双手合十:“萧医生!我明白了萧医生!我们这就去吃花胶鸡!”
萧竞选的这家花胶鸡在灰涌市很有人气,8点多了也人满为患,好在萧竞早早订了位置。隋星虽然更想吃爆辣烤鱼,但对花胶鸡也不排斥,真开始吃了,比萧竞吃得还快还多。萧竞早早放下筷子,隋星感叹道:“你们中医吃东西都这么斯文吗?”
萧竞解释:“一直是这个饭量,习惯了。”
席间,两人随意地聊天,默契地不提案子,话题几乎围绕着萧竞当中医的趣事。最后结账时,隋星忍不住说:“这次你请我,下次我请回来吧。”
萧竞笑着点头,“只要不吃爆辣烤鱼就好。”
隋星是坐地铁去的诊所,萧竞开车将她送到家,又叮嘱了一番服药期间的忌口问题,隋星溜得飞快。看着她的身影在后视镜里消失,萧竞始终挂在唇角的笑容消失了。他拿起另一支手机,看到上面有一条新消息,迅速打了几个字回过去,然后打弯离开。
乔恒接到海姝提交的申请,把海姝叫到支队长办公室来,“你想重新调查涌恒集团?”
海姝说:“不是重新调查,我相信当年荀队,还有灰涌市的大家已经抓住了每一个细节,只是孔平远这个人身上疑点太多,他可能与特勤二十年前的案子有关,而这起案子过于复杂,时间跨度也很长,我们找到一个线索太不容易。从孔平远看涌恒集团新闻这件事上,我大胆假设,他与涌恒集团也许有联系,现阶段我无法判断这是什么联系,但涌恒集团的人可能会给我一个思路。”
乔恒沉默地审视着海姝,海姝站得笔直,像一株在朗风中干净挺拔的树。
片刻,乔恒放下申请,笑了,“你这样的人,祁斌居然舍得让给我。”
海姝微微挑眉,对乔恒突然提到她的前上司稍感意外。
“既然你觉得值得查,那就去查。”乔恒潇洒地签名,但在丢下笔时又神情严肃地警告,“如果这条线没有收获,不是你料想的那样,你赶紧把精力给我调回来!我让特勤来协助我们办案,他们倒好,还来薅我们的羊毛。”
海姝哭笑不得,“知道了乔队。”
涌恒集团曾经的头目之一钱桦被关押在灰涌市郊区的监狱,关押在这里的几乎都是罪大恶极的重刑犯,很少有人会去探望他们。而他的姐姐钱樱被关押在另一所监狱,由于精神问题,不适合面对警察。
隔着挡板,海姝看到穿着囚服的钱桦。他低着头,显得单薄而没有气势,任由狱警引导前行,像是轻轻推一把就会摔倒。
海姝看过不少钱桦的视频、照片,十多年前,此人飞扬跋扈,嚣张程度远胜于龚照那类富家子,眼神中就充满视旁人生命为粪土的狂妄。但现在,经过多年牢狱生活,他的目光变得很钝,开口也很有礼貌,还冲海姝局促地笑了笑。
“很久没有人来看过我了。”钱桦的笑容甚至称得上憨厚——如果不考虑他曾经作过的恶的话,“这位警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我都配合。”
海姝出示养老院的照片,“这个地方你有印象吗?”
钱桦看了许久,困惑地摇头,“这是哪里?新修的吗?哎,我进来这么久,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了。”
海姝对他的示弱感到作呕,接着出示孔平远的照片,“这个老人名叫孔平远,你见过他吗?”
钱桦还是一脸茫然。
海姝说:“在你们涌恒集团瓦解后,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看涌恒的新闻。”
钱桦尴尬地抓了抓头皮,“这个,因为所有人都恨我们吧。理解,我理解。”
海姝有些失望,这条线果然没有什么价值吗?孔平远神秘归神秘,但和涌恒集团无关?不过既然来了,海姝接着往下问:“这个图案你见过没?”
贴在挡板上的是沙漏图案。
钱桦的反应终于有了一丝改变,海姝立即捕捉到,“你见过这个图案?”
钱桦别过视线,“这不就是个沙漏吗?很常见的。”
海姝说:“你再看看,它不是普通的沙漏!”
钱桦瞥了一眼,“我不懂这么艺术的东西,我觉得它就是个普通的沙漏。”
海姝说:“哪个普通的沙漏上会有四只眼睛?哪个普通的沙漏看上去一刻不停在旋转?”
钱桦说:“警官,你跟我说这些,我也不懂啊。”
这次监狱之行收获不大,钱桦情绪稳定,只有在看到沙漏时稍有波动,他似乎对沙漏有所隐瞒,但这又意味着什么?
灰涌市局,检察官再次前来与刑侦一队碰面。在正式起诉之前,还有大量的准备工作要做。海姝为他们提供的材料已经详细到了极致,但有个问题却是难以忽视的,那就是尹灿曦的沉默。
检察官的组长也是一位女性,她找到海姝,严谨地提醒,尹灿曦这种情况,也许会在法庭上说出对警方不利的证词。
这也是海姝十分苦恼的地方,尹灿曦的犯罪证据已经非常扎实,但尹灿曦隐瞒了一个关键事实——她在为谁办事。同理还有盛岿然。但这二人又有所区别,盛岿然是清楚难逃死刑,也不在乎今后的命运,纯粹本着看戏的心态,不让警方好过。而尹灿曦似乎是在彰显“忠诚”。
尹灿曦守口如瓶,那就只能由警方来砸碎这只瓶子。
一个地名在海姝脑海中盘旋——滨丛市。
在调来灰涌市之前,对海姝而言,有两座城市对她影响最大,一是出生成长的杞云市,她在那里经历了单纯美好的童年、幻象般的8岁夏天、谢小龙的遇害和小宇的不辞而别、父母离异、母亲再婚……一是毕业后分到的滨丛市,她从基层刑警干起,历经波折,成为归云分局的刑侦中队长。在滨丛警界那个对女警不怎么友好的地方,她几乎是到头了。
现在回忆起来,海姝也说不清自己对滨丛市是什么感情,她的青春和汗水挥洒在那里,从懵懂无知的实习生成为独当一面的队长,她所付出的远远多于同龄的男警。她偶尔会觉得不公平,生出嫉妒的情绪,但很快又会自己调节好。
她实打实地保护了滨从市归云区六年。这是任何人,包括她自己也无法否认的。
离开滨丛市时,她没有半点留恋,甚至觉得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到滨丛市。其实她没必要那么早来到灰涌市,她只是想尽快逃离。
可现在,她将回到滨丛市提上了日程。
尹灿曦和周佳佳一起离开周屏镇,去往外面的世界打拼,辗转来到滨丛市,其间尹灿曦虽然和父母断了联系,但与两个姐姐保持联系。周佳佳遭遇车祸过世,也是经由尹灿曦的姐姐传回周屏镇。
如今想来,周佳佳是个很重要的人物,许巧改变了她,而如果不是因为她执意要在父母去世后离开周屏镇,尹灿曦孤身一人很难做出这个决定。可在她们闯荡的时候,她却意外亡故,尹灿曦“继承”了她的故事和情感,并且帮她找到许巧案的凶手。
然而这样一个人,在警方的视野里,面目却异常模糊。归根到底,是警方不够了解她。
海姝手上的笔轻轻撞击着笔记本,周佳佳是在滨丛市死去,她也是在滨丛市认识尹灿曦,在她遇到尹灿曦时,尹灿曦背后已经有人了。
尹灿曦是什么时候成为别人的工具?周佳佳呢?要找到这些答案,就必须去一趟滨丛市。
海姝放下笔,有些苦恼地按了下太阳穴。是否去滨丛市,是否亲自去,她还没有做好决定。
就在海姝犹豫时,乔恒突然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语气和平时有些微妙的不同。乔恒问钱桦都交待了什么,她如实反馈,正想问乔恒自己该不该为了尹灿曦和周佳佳去滨丛市,乔恒就神秘兮兮地说:“海队,你现在有空的话,来我办公室一趟吧,有人想和你聊聊。”
第106章 沙漏(03)
03
海姝下意识问:“和我聊?谁?局长吗?”
和她沟通最多的上司是乔恒, 乔恒上头还有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她想来想去,觉得此时在乔恒办公室的应该是副局。
然而敲门之后, 响起的却是一把女声:“请进。”
她按住把手的手一顿, 忽然觉得这声音在哪里听过。门打开,乔恒没有坐在办公桌后, 而是在会客沙发边拆一盒包装精美的茶,而在他旁边的是……
海姝一下子怔住了。
一位穿着浅灰色运动套装的中年女士站起来, 微笑看着海姝,“海队, 你好, 我们在滨丛市见过,我是荀苏苏,以前也在这里工作过。”
乔恒往海姝身后指了指, “快关上门, 不然刘局看到了, 又要来分我的茶叶!”
海姝没想到等待自己的是荀苏苏,大脑一时宕机, 转身关门的动作像个机器人。
“我们海队怎么回事?”乔恒笑起来,“来我这儿不是特别熟练吗?今天中邪了?”
“你别寒碜年轻队员。”荀苏苏将乔恒丢在沙发边,招呼海姝到办公桌边坐下, “我来得很突然。乔恒已经跟你说过调任的前因后果, 很抱歉我这几个月在国外, 一直没来得及来看你。你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我, 来, 我挨个回答。”
海姝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她又一次看向荀苏苏的眼睛, 以刑警的目光打量这位功勋女队长。
新闻报道里总是用锋利而夸张的词语来形容荀苏苏,她自然也当得起,但是此时在荀苏苏的脸上,并没有多少义薄云天的气势。她就像一个普通的中年女人,眼神温柔里带着一丝坚毅,坚毅里又暗藏着些许疲惫。比海姝在其他正式场合见到她时,都更加平凡一点。
“荀队,我……”海姝说:“我想向你道谢。”
荀苏苏露出轻微讶异的神情。
海姝说:“树挪死人挪活,我如果继续在滨丛市待下去,早晚变成尸位素餐的人。”
荀苏苏目光里多了一分怜惜和包容,郑重道:“其实我应该向你道歉,你反而来跟我道谢了。”
海姝摇摇头。
“去年公安部的选拔,你是滨丛市送来的刑警里,综合素质最出色的队员,你的资料也一早就送到了我手上。”荀苏苏说:“如果一切顺利,你会进入公安部,经过一系列培训和进一步的考核,接手更加复杂的案子。但在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也许我应该将你放到另一个地方。抱歉,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你回到滨丛市之后,心理也受到一定的影响。是我太着急,没有做好权衡。”
乔恒打岔,“你也别这么说,谁不知道你们部里搞一次精英培训要花费多少时间?我等不起。”
海姝起初听得云里雾里,但很快在荀苏苏和乔恒的对话中得知,如果她去年进入了培训名单,那也只是一个起点,由于培养的方向不同,她会有一年的时间留在首都,学习各种案例,而亲自去一线的机会不多。当时灰涌市的犯罪已经出现了类似涌恒集团的征兆,急需一个强有力的外部支援。
如果她留在首都接受培训,就不可能被调来灰涌市。荀苏苏将她的资料退回滨丛市,又让乔恒来要人,促成她的调任。
“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你回到滨丛市之后的处境和负担,但我还是这么做了。”荀苏苏轻轻叹了口气,“我们这一辈人有时喜欢将所谓的‘逆境’加在年轻一辈上,认为是磨炼,我的思想也脱离不了这个范畴。所以海队,今天请允许我郑重地向你表达歉意。”
海姝曾经想到过自己的资料经过荀苏苏的手,荀苏苏这么做是不是过于自负,是不是处处透露着上一辈人的固执,她无从评价。但这小半年她成长了许多,随之而来的是心境的扩宽。她发现自己并不生气,也许是迈过一道坎之后,回头再看,想法、认知都会变得不一样。
她笑了笑,回应一个敬礼,“荀老师,我接受。”
荀苏苏长长地吐了口气,回到办公桌边坐下,“这次我回来,是因为乔恒跟我说,你想仔细了解涌恒集团的事。当年的调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与其让你东奔西走核实猜测,不如我来告诉你那些没有找到答案的细节。”
海姝听出其中的关窍,“没有找到答案?”
荀苏苏点头,“是啊,涌恒集团是打掉了,罪孽最深的那几位早已被执行死刑,次一级的钱家姐弟也被判了无期,但后来我们再重新梳理线索时,发现这些人背后,似乎还存在一个提线者。”
海姝眼前立即浮现出钱桦在看到沙漏图案时的古怪神情,“提线者?”
“这个人,或者这个群体影响了涌恒集团,更进一步说,涌恒集团从一个服装作坊发展到后来一手遮天的地步,恐怕就是被这个背后的势力所控制。”荀苏苏说:“但遗憾的是,侦查初期,我们没有注意到这条线,而薛浓飞等死刑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完全没有透露提线者的信息。等到我们意识到他的存在,再来调查,已经没有人证了。钱樱知道些什么,但是她已经疯癫,我唯一从她口中得到的证词是,那个人名叫‘空相’。”
海姝不自觉地重复道:“‘空相’……”
荀苏苏在手机上点了几下,递给荀苏苏,是很普通的搜索界面,上面有关于“空相”一词的各种解释,最引人注目的一条是——并不真实的存在。
海姝说:“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人?”
荀苏苏说:“我们去找了研究宗教的专家,这个词解读虽然很多,但基本都有虚假、欺诈的含义。但从这个代号出发,找到这个人简直是难于登天。他具体对涌恒集团做了什么,也没有答案。但我个人有一些想法。”
海姝忙问:“什么?”
荀苏苏说:“海队,我来问你,提到涌恒集团的这群犯罪分子,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海姝斟酌了会儿,“据我所知,涌恒集团的权力核心,是一群家境非常差、受教育程度非常低的人。在发迹之前,他们曾经长时间挣扎在社会底层,深受欺辱。早年他们在服装厂给人打工,后来服装厂的原厂长举家出国,生产经营都交给了他们,正好那段时间服装业是风口,他们靠正规经营也能闯出一片天地,但他们选择了类似hei社会的手段攫取利益,后来更是贪得无厌。”
荀苏苏频频点头。
海姝接着道:“在发达之后,他们挥霍无度,金钱、地位是他们敢豁出命来去夺取的东西。像钱家姐弟,小学文化,被人欺凌,被薛浓飞收养之后一朝得势,不把人命当命。”
荀苏苏说:“没错,涌恒集团的犯罪核心成员有个显著特征,就是他们都出生微寒,毕生追求的是财富,为了财富可以不惜一切。所谓‘人为钱亡’,很多犯罪分子也是这样。但‘空相’呢?他所追求的,似乎是塑造这些追求财富的犯罪分子,他自己对财富并无过多的要求。由于没有金钱上的往来,所以我们前期根本察觉不到他。这个人要么已经富裕到一定程度,对金钱无欲无求,要么只是享受‘造富豪’的过程——看着社会底层在他的影响下突破阶层。”
海姝顿时想到刘布泉和广永国。
当初在查案时,她就意识到龟白村如今繁荣的背后是有人在推动,刘布泉无疑是个很有实干精神的人,是他带领这村民搞出赏春节。可他的背后,有人在为他支招,当警方留意到龟白村时,他立即被李云婷车上的炸.弹炸死。
如果将范围再扩宽一点,玻璃厂的厂长广永国也符合,广永国在周屏镇虽然富有,但他的那点财富放在灰涌市根本不够看。广永国成为月升山庄的实际管理者,也不可能缺乏那个看不见的力。
海姝将想法说给荀苏苏听,荀苏苏默然片刻,“八年前我以为我已经将犯罪者全部送进监狱和刑场,但只是烧掉了草,种子逃之夭夭。”
荀苏苏又问:“乔队说你去看钱桦了,你想从他嘴里得到什么?”
海姝点开孔平远的照片,把这个离奇老头的事说了,荀苏苏说:“这个人……我有印象。”
海姝和乔恒都有些惊讶,“你认识?”
荀苏苏摇摇头,蹙眉沉思,“不是认识,但我刚调来灰涌市的时候,去各个乡镇熟悉情况,和……和一个很像他的人打过照面。”
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孔平远现在满面病容,荀苏苏用了最稳妥的说法——像。
当年,涌恒集团还在灰涌市肆虐,荀苏苏调任之初,看上去并没有对涌恒集团动手的决心,甚至不怎么待在市局,领导下属想要找她,几天都找不着人,于是有人说,这个队长也是调来刷资历的。
但荀苏苏只是有自己的思路——在对付涌恒集团之前,她要用自己的双眼、双脚亲自丈量这片土地,从市里的五个区到管辖内的县城乡镇,都要去一趟。
周屏镇是个不起眼的镇,由于有个大型的玻璃厂,镇里的人员构成相当单一,也相对封闭,人们在镇里基本就能自给自足地生活,和外界接触的机会不多,受涌恒集团影响就小。
荀苏苏来到周屏镇时正是酷暑,耳边充斥着极其聒噪的蝉鸣,没走几步路,衣服就已经被汗水浸透。
下午大半个镇的人都在厂里上班,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在树荫底下摇着蒲扇下象棋、打扑克。荀苏苏看了会儿,留意到不远处支着个卖西瓜的摊子,摊子边有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躺在凉椅上打瞌睡。
荀苏苏实在是太热了,走过去叫醒老汉,说要买两牙西瓜。老汉慈眉善目,盯着她看了会儿,“你不是咱们镇的吧?”
荀苏苏没穿制服,也不打算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来走亲戚。你这瓜多少钱啊?”
老汉操起切瓜刀,利落地切下两牙,“我这瓜啊,不要钱!”
“不要钱?”
“瓜能要几个钱?给乡亲们解渴吃的。不浪费就好。”
荀苏苏将信将疑,恰在此时,两个下象棋的老头走过来,“老厂,来两牙。”
“赢了输了啊?”老汉一边切瓜一边问。
“输了!”一个老头愤愤不平。
荀苏苏发现,他们也都没给钱,而且十分习以为常。看来这摊子真是不要钱。
吃完西瓜,俩老头又下棋去了,荀苏苏故意放慢速度,和老汉聊起来,“你每天都在这儿摆摊?”
老汉笑道:“没事干嘛。”
荀苏苏看看板车上的一堆西瓜,“这得花不少钱吧?”
老汉说:“嗐,厂里的福利。咱们工人辛苦,你看看那些下棋的,也都是退休的老工人,夏天本来就有冰水补贴,整点西瓜怎么了?”
荀苏苏想,原来是玻璃厂掏钱。
又有人来吃西瓜,冲着老汉喊“厂长”,荀苏苏说:“你是厂长?”
老汉说:“他们瞎说!我就是个臭看瓜的!”
海姝心脏快提到嗓子眼,“荀老师,孔平远可能是玻璃厂的厂长李云?”
荀苏苏对海姝的反应略感意外,当年针对涌恒集团的行动,并没有波及周屏镇,她也没有再去过周屏镇,对李云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并无印象。
“可是李云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海姝说。
荀苏苏也倒吸一口气,再次点开孔平远的照片,半晌道:“可能是我记错了?这个李云的家人呢?你们上次去周屏镇调查,没有看到他的照片?”
海姝摇头,“玻璃厂的人说他不爱拍照,仅有的几张照片在他去世之后都被他的家人带走了。”
荀苏苏神色愈深,她也是嗅觉灵敏的刑警,她也许记错了,但李云一个当厂长的,没有照片留下,这怎么想都十分诡异,再加上孔平远身上神秘的线索,最终可能指向一个结果——她没有记错,而李云有大问题!
第107章 沙漏(04)
04
孔平远现在吊着一口气, 等他咽气了,也许很多事情就更加找不到答案,海姝立即说:“荀老师, 我现在就去一趟周屏镇, 麻烦你和乔队去亲眼看看孔平远!”
荀苏苏也是此意,三人分头出发, 海姝叫上了隋星。
“李云如果真是孔平远,那事情就大了。”隋星坐在副驾上, 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他这是诈死啊!”
海姝神色凝重地开车, “而且还有时间点的问题, 李云死亡时,基本上就是警方开始对涌恒集团动手的时候,孔平远出现在养老院, 则是涌恒集团头目全部落网之后。”
隋星起了一手的鸡皮疙瘩, “你这么说, 李云倒像是一个顶级卧底,任务结束后常年隐姓埋名。”
海姝摇头, “他要真是卧底,荀队会不知道?”
隋星说:“那……就只能反过来了。”
过了会儿,隋星侧向驾驶座, “你觉得李云会是什么身份?”
海姝沉默半晌, 心里有一个猜测, 但不愿说出口, 只道:“我不知道。”
抵达周屏镇, 海姝和隋星将孔平远的照片拿给许多工人看,年轻点的不太确定, 但四十多岁的都说,这就是李云老厂长。
丈夫死亡、儿子坐牢、家中财产被没收大半,卢旭现在已经没了年初的得色,她狐疑地看着照片,“这是在哪里?是老厂长弥留的时候吗?他突然就老得这么厉害了?”
在卢旭的印象里,李云虽然一早就头发花白,但精神一直很好,十年前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晕倒,之后一直卧床不起,广永国他们几个厂里的高层要送他去县城的医院,他都拒绝了,说是已经联系了国外的侄儿侄女,他们会来接走他。
不久,果然有李家的人来到周屏镇,将李云接到市里治病,住的是昂贵的私立医院。起初广永国等人还去探望过,后来说是病人情况很不好,进了ICU。那之后,就没玻璃厂的人再见过他。
三个月后,噩耗传来,老厂长走了。葬礼是在市里的殡仪馆办的,很多人都去了,卢旭作为副厂长夫人,自然也到了场。她看到李云的尸体躺在玻璃棺中,周围的菊花几乎挡住了他的脸。
海姝立即问:“你们其实没有看清李云的尸体?”
卢旭紧张道:“我害怕,我不敢盯着看那张脸啊ЅℰℕᏇᎯℕ。花太多了,我们没办法靠近,只能远远看一下。”
海姝和隋星对视一眼,当时躺在玻璃棺中的根本就不是李云,一些人看不清,一些人不敢看,在那种情况下,都先入为主地认为那就是李云!
卢旭和另外十多名镇民被安排上了大巴,来到孔平远所在的医院。
此时,荀苏苏正站在医院的露台,沉默地看着远处。她已经与孔平远见过了。如果说记忆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出现错误,那么在面对孔平远时,她的记忆被唤醒了,这张脸就是她在周屏镇的瓜摊上见到的那张脸,尽管衰老了许多,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孔平远对她的出现也有反应,向她缓缓地伸出布满鸡皮的手,可当她以为孔平远会说些什么时,孔平远竟是眯起双眼,从喉咙里挤出嘶哑得刺耳的笑声。
荀苏苏阅人无数,听得出那是不怀好意,甚至恶意到极点的笑。可是孔平远为什么这样笑?是在嘲笑她吗?她做的什么事值得他笑成这样?
刹那间,荀苏苏背脊上爬满凉意。
楼下的病房,卢旭发出一声尖叫,要不是海姝在后面扶着她,她就要应声摔倒在地。她惨白着脸,哆嗦的手指指着一动不动的孔平远,“老,老,老厂长……怎么还……活……活着?”
其他人和她反应类似,都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孔平远就是十年前“死亡”的玻璃厂老厂长李云,这是个打乱了海姝侦查节奏的答案。乔恒办公室,众人陷入沉默,都在思索这意味着什么。
李云厂长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诈死?以孔平远的身份躲藏在养老院?
他十年如一日点着来自M国的古怪熏香,将沙漏这个意象做成的手链送给张纯羽。
他对涌恒集团的新闻非常感兴趣,他对主导了涌恒集团覆灭的荀苏苏发出狂妄而挑衅的嘲笑。
没有周屏镇的人说得清来接他的侄儿侄女到底是谁。
涌恒集团的背后有一个代号“空相”的人,亲眼接触过“空相”的人已经被判处死刑,唯一剩下来的钱樱已经疯癫。
海姝轻声道:“难道李云就是我们找的……那个背后的人?”
荀苏苏盯着面前的茶杯,茶水已经凉了,不再有蒸腾的热气,“他在嘲笑我只是烧掉了地面上的野草,而他这个种子在我眼皮底下好好生活了十年!”
海姝感到矛盾,“荀队,我觉得不对。‘空相’这个人,应该非常善于控制别人,享受控制别人。当年警方开始剿灭涌恒集团,于是他从周屏镇隐身、死遁,这些都符合逻辑。但当知道他存在的人,比如薛浓飞等人被执行死刑,他等于就安全了,他为什么会躲在养老院?他在养老院的生活并不自由,身体也出了问题,给我的感觉是,李云有为所欲为的自由,而孔平远,是被什么人□□在了养老院。”
乔恒点头,“从去年开始,我们又发现了一些犯罪苗头,海队来了之后,发现广永国、刘布泉的问题,前不久还抓到尹灿曦和盛岿然,这些人的背后不可能是孔平远,他没有这个能力。”
海姝说:“要么李云当年只是一个幌子,并不是‘空相’,要么……有一个‘空相’的继承者,或者仇家出现。李云被带到市里治病是个转折点。”
荀苏苏这次来灰涌市并不是指导调查,只是抽空来见海姝,告知“空相”的存在,现在即便出现了李云-孔平远这条线,她也不能留在灰涌市,首都还有需要她的工作,去机场的车已经在市局楼下等待。
夜色里,荀苏苏显得比白天更加温和,海姝下楼送她时,她正在抽一支比较小众的烟。海姝走近,她急忙想要将烟灭掉,但海姝摇摇头,说:“荀老师,给我一根。”
荀苏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了然,将烟递给海姝。
两人在车边沉默地抽烟,海姝觉得荀苏苏似乎有话想说,轻声道:“荀老师,当年的事……”
荀苏苏沉默片刻,“我忽然想到一个人。”
“谁?”
“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在侦查初期,他表达过想要帮助我的意图。只是后来……”
海姝等着后文,荀苏苏却叹了口气,没有往下说,只道:“是我没有收好尾,把胆子放在了你肩上。”
海姝摇摇头,“每个时期的队长,都有属于她的职责。”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我今天先回去,有需要我的地方,随时联系我。”荀苏苏转过身,但在上车之前,忽然叫住海姝,“海队,我还想和你说几句话。”
十分钟后,海姝从车上下来,眉心皱得很紧。刚才荀苏苏似乎是向她传递经验,可是很罕见的是,她一时无法领会。
“什么是……没有线索的线索? ”
海姝几乎一宿没睡,将此前在周屏镇调查时搜集到的关于李云的线索汇集起来。这位在工人们眼中声望很高的厂长,有两个格外值得注意的地方。
第一,玻璃厂从镇外搬到东边是他的主意,用广永国的话来说,就是熔炉里发现了人骨之后,他觉得不吉利。
第二,李云在镇外老车间的地下修了个隐秘的地下室,后来将梁澜军、赵月带到周屏镇后,请梁澜军一同下去过。
如今想来,李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在镇外建厂,他只是需要修一个地下室,这个地方用来做什么?或许是做一时的藏身之地,或许有别的用途。当时熔炉里发现人骨,正好成为他搬迁的理由。假如没有发现人骨,恐怕他也会找到其他理由。毕竟他是厂长,并且深受信赖。
他给梁澜军和赵月提供栖息之地,也许也不简单。他们都是名校高材生,能力出众,却遭遇了不公平的对待,假以时日,他们能够为他所用。他带梁澜军下到地下室,就是一种试探和引导,他在潜移默化地塑造梁澜军。
但警方对涌恒集团的打击打乱了他对梁澜军和赵月的培养,他不得不离开周屏镇。而他种下的果,在很多年后自由生长,还是开了花——梁澜军和赵月成了夺走四条性命的连环杀人魔。
海姝紧紧捂着额头,沸腾的思路让她有些难受,刚才的推断是架构在李云-孔平远正是“空相”这个假设上,但“空相”的动机着实难以摸清。而现在要彻查李云的身世也很困难,他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
过去的户籍管理很不规范,李云三十多岁时跟随玻璃厂上了集体户口,但在这之前,他是干嘛的?
来把李云从周屏镇接走的那些“侄儿侄女”又是谁?李云最后在哪个医院断的气?
天亮之前,海姝整理好问题,白天再次找到卢旭等人。
卢旭帮忙叫来几位年纪和李云差不多的老人,他们说李云起初是在玻璃厂当工人,大家吃喝都在一起。李云最早的口音不像灰涌市本地人,但这也不奇怪,工人嘛,都是从五湖四海来的,干活混口饭吃。有人问李云他家乡在哪里,李云只说是南方,家人都散了,户口也没有。
后来李云在厂里安顿下来,才有户口,一有户口,其他什么事都好办了。李云很勤劳,而且脑子聪明,给技术搞了几次提升,当初的厂长赏识他,不断提拔他,后来甚至让他当了厂长。
那年头工人们没什么攀比的心思,而李云处处想着工人,总是给大家谋福利,所以大家也信服他。
玻璃厂搬到周屏镇之后,李云才不大管生产,把活儿都交给了年轻人,广永国等人就是那时候成长起来。他自己经常去市里转转,空闲时在社区摆摊请大家吃西瓜。
李云一辈子没结婚,无儿无女,生病之前提到过亲戚家的孩子,说这几年都联系上了,他们都有大出息,还要给他养老呢。
李云晕倒这事,老人们回忆起来都觉得挺不可思议,他经常带着年轻人锻炼,看着很硬朗,莫名其妙就病了。
卢旭说李云后来住在温斯特医院,这医院老贵了,也就是李家的亲戚有钱,才住得起。至于后来的葬礼,也是在温斯特医院的礼堂举办。她没参加过这样的葬礼,觉得特别新鲜。
温斯特医院现在还在,名字听上去像外资医院,其实是本土的私立医院。以前很多医院、小区、品牌为了显得高大上,用外国名字来包装自己。
海姝来到温斯特医院,问询李云住院之后的情况。负责接待的护士小心翼翼地解释,他们这里是私人医院,不能随便透露患者的病情。但海姝手续齐备,护士又说要去问问上级的意思。
不久,一位副院长赶来,问海姝具体想了解什么。海姝提出调李云的病历,又问当时陪护李云的是谁。
时间过去太久,副院长花了一上午,才找到李云的病历。上面记录得很清楚,李云是因为气管炎入院。这不是什么重症,中老年不少都有气管炎,甚至不需要住院治疗。但私人医院主打的是服务,由于收费高昂,床位并没有住满,既然患者想要住院,院方当然不会拒绝。
李云住的是独立病房,一住就是三个月,康复后出院。
海姝说:“他没有进ICU?”
副院长吓一跳,连忙摆手,“气管炎都被治到进ICU的话,那我们医院也太废物了!”
海姝说:“可是李云的朋友说,他们来探望李云,李云在ICU。”
副院长再次确认病历,斩钉截铁,“不可能!”
海姝又问:“所以李云也没有在你们医院的礼堂举办过葬礼?”
副院长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一个出院的人,怎么会办葬礼?”
海姝说:“礼堂的葬礼记录还能找到吗?”
副院长立即找人去查,但遗憾的是葬礼记录不像病历这样长期保存,已经没有了。
而那时陪伴在李云身边的是什么人,谁支付的医疗费用,也难以核实。
副院长找来李云的主治医师,对方大致回忆起李云的亲戚,多次出现的有两个人,一个中年男人,无微不至地照顾李云,还有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
他们大概就是卢旭等人口中的“侄儿侄女”。
李云连死亡都能伪装,假装进了ICU,假扮一个葬礼更不是什么困难事。但警方的侦查在这里就卡住了,“侄儿侄女”的身份无从查起,孔平远又不肯,也没有能力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梁澜军即将被执行死刑,海姝又申请了一次探视。她将孔平远的照片放在梁澜军面前,梁澜军一眼就认出,“老厂长?他……”
海姝说:“他根本没有死。”
梁澜军的肩膀一点点塌下去,海姝问及他、赵月和李云相处的细节,问他们是否见过一个奇怪的沙漏图案。梁澜军怔了片刻,说曾经看到李云画过。
海姝忙问:“他是怎么说?他为什么要画给你?”
梁澜军陷入沉思,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阵子李云老是咳嗽,精神越来越差,梁澜军去看望他,他正在欣赏一幅用毛笔画成的画。问梁澜军:“你看到了什么?”
梁澜军不明就里,“沙漏?”
李云笑着点点头,举着画,兀自欣赏,“人生如果能像沙漏一样就好了。”
梁澜军问:“为什么?”
李云将画倒过来一拿,“等沙都漏尽了,倒过来,又是下一段轮回。不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辈子过完了也就过完了。”
梁澜军只当李云是生病之后觉得时日无多,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宽慰了李云几句,李云用一种他看不大明白的目光看着他,说:“可惜,不能陪你和小月更久了。”
梁澜军虽不善言辞,也立即说:“您别这么说,会好起来的。”
李云摇摇头,说自己想要休息。
那便是梁澜军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李云,后来李云住院,他和赵月去探望时,李云的亲戚说李云已经住进了ICU。
“老厂长他还活着……”梁澜军一时间无法转过弯来,他错愕地看着海姝,“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海姝想,她迟早会找到答案,将罪恶的种子连根拔去,但梁澜军恐怕看不到那天了。他年轻时被龚照毁了前途,又在不知不觉间踏入了李云的网里。他犯下的罪不可饶恕,而他稀里糊涂,不知道自己的脖子上早已缠上了一根看不见的锁链。
“李云会给他选中的人看沙漏图案,张纯羽是最后一个,但遇到张纯羽时,他已经病入膏肓。”海姝说:“所以他对张纯羽的影响有限,没能让张纯羽杀死水依婷。”
深夜的办公室,谢惊屿把玩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听海姝说完结论,一段沉默后,他抬起头,“所以龙叔也曾经是李云的目标?他想要控制龙叔,龙叔被他控制过?”
第108章 沙漏(05)
05
海姝皱着眉, 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惊屿丢下香烟,“龙叔有沙漏图案, 并且一直带在身上, 被我发现之后,他可能把它处理掉了, 或者藏在某个我们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这不是很奇怪吗?他如果不知道这个图案代表着什么,他何必避开我?他如果知道, 那他为什么不告知上级?”
海姝说:“也许他有自己的计划。”
“但特勤有特勤的纪律。”谢惊屿说:“他发现图案不对,或者他接触过李云, 发现李云不对, 他就该向上汇报。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因为他站在,或者曾经站在沙漏一边。”
这是最冷静也最残酷的解读,海姝推开椅子站起来, “你太敏感了。”
谢惊屿支住额角, 默不作声。
海姝说:“照你这个想法, 龙叔应该是被谁杀的?李云?涌恒集团的谁?李云那些假亲戚?”
谢惊屿摇头,“我不想去想。”
“一遇到龙叔的事, 你就紧张。”海姝来到谢惊屿面前,弯腰,阴影落在他身上, “我想你暂时分个心, 陪我做另外一件事。”
谢惊屿挑眉, “什么?”
海姝说:“我想回一趟滨丛市。尹灿曦不肯开口, 但她和周佳佳的秘密很可能可以在滨丛市找到答案。”
谢惊屿沉默, 半晌后点了点头。
出发去滨丛市之前,海姝又去了一趟看守所。尹灿曦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平静, 不再浓妆艳抹的她有种破碎而苍白的美感。
“我要回滨丛市了。”海姝看着尹灿曦的眼睛说。
尹灿曦愣了下,“调岗?”
海姝摇头,“你的身上有太多疑点,如果就这样交给检察院,他们准备起诉材料也很麻烦。”
尹灿曦半皱着眉,别开视线,不知在想什么。
“有什么想要给我说的吗?”海姝问。
半晌,尹灿曦苦笑着摇摇头,“你都已经决定去滨丛市,又何必再来问我。”
海姝笑道:“看来你对我很有信心。也对,那里曾经是我的地盘,发生在那里的事,只要我想查,没有一桩能逃得过。”
说完,不等尹灿曦回应,海姝起身离开。看着她的背影,尹灿曦张了张嘴,右手有个轻微向前伸的动作,却最终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从灰涌市去滨丛市坐高铁虽然更方便,但考虑到后续调查时开自己的车更方便,海姝选择了开车去。反正她与谢惊屿是两个人,可以轮流开车。
天亮得越来越早,6点,两人就出发了,后座放着一些必需品,海姝先开,见谢惊屿打了两个哈欠,叫谢惊屿睡一觉。
“你开车,我睡觉,岂不是显得我这个特勤很弱?”谢惊屿正襟危坐,“不睡。”
海姝觉得他这莫名其妙的胜负欲有点好笑,“随便你。”
10点过,在服务区短暂休息之后,谢惊屿就跟海姝换了座位。也许是即将到达滨丛市,海姝看着窗外,有些心不在焉。
谢惊屿观察她几回,说:“副驾副驾,忘记你身为副驾的职责了?”
海姝回过神,“嗯?”
谢惊屿一本正经,“高速公路上,我要是打瞌睡就麻烦了,你得陪我说说话儿。”
“噢。”海姝自己也是经常开长途的,身边没个声音,确实很容易疲劳,“你想听什么?”
谢惊屿说:“就随便说呗,我想想,你跟那个尹灿曦,是怎么认识的?我也好有个数。”
海姝调整了一下颈靠,“嗯……我当时以为我救了她,但现在想来,她哪儿需要我救?”
说起尹灿曦,就不得不提海姝当年在归云分局的处境。
入职之初,她对穿上制服后的生活是抱有热烈期待的。她以荀苏苏为目标,相信女人也能够成为最出色的警察。荀苏苏几次在公开场合提到,打掉涌恒集团绝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她有一帮优秀而无私的同事。
尚未踏出校园的海姝以为,自己今后也会遇到那么好的同事。
然而现实给了她狠狠一击。滨丛市是座大城市,大城市意味着更多、更离奇的犯罪,上至市局刑侦支队,下至分局、派出所,都在高强度工作中疲于奔命。
她来到归云分局时,中队长一看她是个女人,脸当场就垮了下来,当着她的面给市局打电话,说队里动不动就加班,动不动就深夜行动,你给我弄个女的来,我还得伺候着,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海姝觉得很难受,想要证明自己不输男人,愈加卖力地工作,但中队里绝大多数队员都是男人,她始终无法融入他们。
再加上滨丛市没有经过灰涌市那样众志成城的□□行动,分局和分局之间,分局和市局之间没有拧成一根绳,有时她需要和市局、其他分局合作,对方也不买她的账。
经过最初的不安、自我怀疑,她逐渐接受了自己的处境。那时她已经是分局刑侦中队一支行动队的队长,对滨丛市,尤其是管辖的归云区分外熟悉,她开始琢磨着发展一批线人。
她的队友有时不听她的,总想按着自己的方法来查案,那行,她就培养线人。不过真实践起来,线人也不是那么好找。她对男人已经有些抵触了,他们无法完全理解她,她也觉得他们过于自负、难以沟通,所以她理想中的线人是女性,聪明、机灵、在灰色地带如鱼得水。
尹灿曦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
当时滨丛市地下赌博屡禁不止,分局经过大量前期排查,锁定了一个开在社区里的洗浴中心,洗浴中心的老板姓朱,是那片街道有名的好人。但他的洗浴中心并不干净,不仅给赌客们提供便利,有时还提供青涩服务。每天都有妙龄女子出没在洗浴中心,她们是干什么的,不言而喻。
排查时,海姝注意到尹灿曦,她总是落单,显得和洗浴中心的其他服务员格格不入。海姝马上判断,这是个可以利用的人。她接近尹灿曦,给尹灿曦讲道理,告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如果继续深陷,人生恐怕就毁了。
在行动开始之前,尹灿曦悄悄送来朱老板的线索,并且满眼泪水地求海姝保护自己。
凭借尹灿曦的线索和其他队员搜集到的线索,归云分局的行动大获成功。这是滨丛市最大的非法赌场之一,它一倒,其他小赌场也纷纷避风头,赌博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尹灿曦脱离朱老板,给海姝当起线人,她符合海姝对线人的要求,两人合作得十分顺利。不过,线人并不是尹灿曦的首要工作,她后来去一家美妆工作室一边打工一边当学徒,因为聪明、领悟力高,学得很快,离开滨丛市之前,已经接了不少给网红、小明星化妆的工作。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刚和尹灿曦合作时,海姝感到难得的舒适,她在一众男同事中过得实在是太压抑了。身为女人,她做得少了,会被质疑“女刑警就是麻烦,给我个女刑警不是坑我吗”。她做得多了,又会有人明里暗里说她抢功。
中队倒是也有其他女警,她们对她的处境感同身受,甚至有泼辣的为她吵架,但她们的职位和她不同,大多数时候不需要出外勤,她和她们的时间总是够不上,连吃饭都很难凑到一块儿。
尹灿曦的出现稍稍改变了她的生活,让她有了难得的喘息之机。
滨丛市有一家烤肉很有名,叫龙兴烤肉,量大管饱,她倒是和男同事们去吃过,但吃得不太开心。有一回,她无意间和尹灿曦提到了,尹灿曦挽着她的手臂说:“我还没吃过,海总,你请我去吃吧,犒劳犒劳我!”
虽然是她花钱,但那次她吃得很开心,两个女人,一个小烤架,源源不断摆上来的烤肉,一叠酸辣小菜,两瓶啤酒,可以慢悠悠地吃,慢悠悠地喝,兴致高了再抱怨两句生活,特别解压。
下午的阳光越来越刺眼,海姝在回忆中稍稍停顿,将遮阳板放下来,“刚才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谢惊屿:“嗯?”
海姝:“我让尹灿曦当线人的初衷是,我需要一位女性线人,而且当时在我认知里,她刚帮我捣毁了洗浴中心,处境十分危险,我应该保护她。但现在‘危险’这个前提不存在了,以她的能力,还有她背后的人,那个朱老板根本奈何不了她。”
谢惊屿说:“她也不需要给朱老板打工。”
海姝说:“对!她是在那里等着我?她的目标是接近我?可是……”
调查周屏镇的案子时,海姝曾经想到过,尹灿曦为了查清许可案,故意接近自己,成为线人,以此来提升收集线索的能力。但尹灿曦并非周佳佳,这已经是一个矛盾之处,而之前尹灿曦被捕,她与盛岿然的关系更加说明,她早就被培养成了一个擅长刺探情报的杀手,何须向警察学习?
所以尹灿曦待在洗浴中心的目的就是成为她的线人,接近她,观察她。可那时她仅仅是一个分局的行动队长,连中队长都不是,尹灿曦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谢惊屿说:“你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话咋听有些阴阳怪气,但海姝知道不是。她也在想——我有什么特殊之处?
被荀苏苏相中,空降灰涌市算是特殊之处,可尹灿曦成为她线人时,这一切还没有发生,更别提尹灿曦早就在洗浴中心做好了准备。
将时间线往前移。
她毕业分到滨丛市?在校成绩突出?高中成绩优异?
不,这些都不是什么应该被注意的地方……
谢惊屿忽然说:“你不是说过,以前你调查过龙叔的案子?”
海姝感到脊背一僵。没错,她之所以会成为警察,正是放不下8岁那年的变故,谢小龙案始终没能侦破,她考入警校,怀揣着有朝一日亲自侦破的梦想。
进入大四之后,她利用实习之便,几次向杞云市警方了解情况,后来在滨丛市入职之后,也打听过。只是工作日渐繁忙之后,她没有余力再去关注。认识尹灿曦时,她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谢小龙案。
海姝低喃道:“有人想知道,我对龙叔的案子了解多少?尹灿曦发现我并没有继续调查,后来她有了新的任务——回周屏镇盯着广永国,所以她借故离开滨丛市?”
谢惊屿道:“这么一想,是不是就能说通了?”
海姝没有立即回答,车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尹灿曦和龙叔的案子也有关?”海姝算了算年龄,摇头,“她比我还小一岁,龙叔出事时,她才 7岁,还在周屏镇。只能是……”
谢惊屿点点头,“她和周佳佳17岁离开周屏镇,周佳佳19岁死亡,在这个时间段,她们遇到了某个人,而这个人大概率和龙叔有关。”
“呼——”海姝感到头晕脑胀,将车窗放下来,想吹吹凉风,奈何气温节节攀升,灌进来的风十分烫人。
谢惊屿说:“所以我们这趟来对了。龙叔、尹灿曦、周佳佳、盛岿然、李云孔平远、广永国、刘布泉……有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达到滨丛市时是下午4点来钟,海姝这次来并不是背着滨丛警方行动,来之前就已经经过乔恒与滨丛市局刑侦支队队长祁斌联系过。既然在工作时间到了,去打个招呼也是必要的。
谢惊屿将车停在市局门口,扭头看海姝,“紧不紧张啊?”
上午刚上路时,海姝的确有点别扭情绪,但经过这一段漫长的路程,尤其是和谢惊屿顺了顺思路之后,那点情绪就散了。她是来工作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她现在有了新的身份——灰涌市刑侦一队队长。
滨丛市局海姝来过很多次,她是归云分局的中队长,经常需要来市局开会、接任务,祁斌算是她的上级。
在市局的走廊上,海姝不可避免地遇到以前的同事,他们不像祁斌那样知道她会来,再次看见她,多少都有些惊讶。即便是最不得志的时候,海姝也不会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上,更何况是现在。遇到老同事,她大方地点头,对方如果叫她,她也会叫对方的名字。
谢惊屿跟在她后面,却是一言不发。
海姝还没到祁斌办公室,她回来了的事就已经在群里传到归云分局。分局的女警赶紧一个电话打来,“海队,你真回来了?哎呀怎么不跟我们说呢!”
海姝心里一暖,却不得不解释,自己这次是带着任务,和同事一起来的,现在要去见祁斌。
女警也很理解,赶紧说那不打搅你工作,空了来看看我们。
祁斌正好开完会,在办公室外遇到海姝,他身边还有几名队长副队长,看到海姝都愣了下。
经过刚才那个电话,海姝更加从容,一一打招呼。
海姝还在滨丛市时,和男警们有些隔阂,离开小半年,她在灰涌市屡破重案的消息传回来,大家又忍不住议论。这时性格比较好的一位队长说:“海队回来啦?欢迎欢迎!”
话一打开,其他人也都表示欢迎,别管是不是真心,面子上总是一派和平。
祁斌看了谢惊屿一眼,说:“海队,你同事?”
谢惊屿身份特殊,海姝不想暴露他是特勤,正想顺着祁斌的话认下来,就听谢惊屿抢答:“我是她的保镖。”
海姝:“……”
祁斌等人也面面相觑。
谢惊屿皮笑肉不笑,“我们乔队担心她一个人来被欺负,特意让我这个保镖跟着。”
第109章 沙漏(06)
06
气氛有些尴尬, 海姝知道谢惊屿是故意这么说。那位好脾气的队长又打圆场,“那海队,祁队, 我们就先走了哈, 你们忙。”
一群人散了,海姝跟着祁斌进入办公室。
海姝和祁斌也没有什么旧好叙, 他的很多决定影响了她的职业生涯。当初她在归云分局破了好几起麻烦的案子,按照资历, 她早就该被调到市局,但每次有机会, 都被按了下来。祁斌的理由倒也不无道理——最好的刑警不该都挤在市局, 归云分局的新人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中队长来锻炼,她要是走了,谁来挑起这个担子?
后来滨丛市要送人去公安部选训, 祁斌倒是第一时间选了她。她知道祁斌是什么心理, 但对那个机会却是无比珍惜。
这些都不是愉快的经历, 好在已经过去。
祁斌问她这次要调查什么,需要市局给与什么支援?她公事公办地交了乔恒盖章签字的文件, 说之后可能会请各个派出所帮忙,想请祁队行个便利。
祁斌点头,签了几份协查许可给她。
别的话也不必多说了, 海姝接过, 道谢, 准备离开。
她和谢惊屿已经走到门口, 祁斌忽然开口:“海队。”
海姝转身, 有些意外,“祁队, 还有什么事吗?”
祁斌是那种不苟言笑的长相,总是板着脸,很凶悍。他似乎有话要说,但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没事,有需要再来找我。”
离开市局,已经到了晚餐时间,开一天车很累,中途只吃了泡面,海姝肚子已经叫起来。
谢惊屿说:“请我去吃你说的那家龙兴烤肉怎么样?”
“好啊。”海姝答应完才反应过来,“怎么是我请你?”
谢惊屿做委屈状,“不是吧?有保镖请客的道理吗?保镖很穷的。”
海姝被他逗笑了,轻轻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还没说你,刚才你说什么保镖不保镖的?”
上了车,还是谢惊屿坐在驾驶座上,他说:“就烦你们这些人明明不爽对方还要打官腔。”
海姝说:“所以你就要让我们尴尬啊?”
谢惊屿说:“那你尴尬吗?”
海姝想了想,她尴尬吗?她不尴尬,不仅不尴尬,还有点爽。尴尬的是老同事。
谢惊屿愉快地挑挑眉,一踩油门,“那不就得了?我说你啊,别因为自己是队长,就时刻注意形象,你要快乐一点,自在一点。实在拉不下脸,不还有我?”
海姝是感激的,嘴上却说:“你是小朋友吗?”
谢惊屿摇头晃脑,汇入车流,七拐八拐,快到目标烤肉店了。
海姝上车后就有种怪怪的感觉,但和谢惊屿打半天嘴炮,分散了注意力,又一时想不起哪里怪。
这时赶上了下班高峰期,前面堵起来了。这已经到归云区,任何一条小路海姝都熟悉,她正想指挥谢惊屿拐入一条小路,还没开口,谢惊屿就钻进去了。
海姝怔住。她突然明白那奇怪感是怎么来的了。谢惊屿今天刚来滨丛市,但在市里开车,居然没有开导航!他怎么知道从市局去烤肉店的路线?他怎么知道这条小路可以避开拥堵?
夕阳从车窗照进来,很热,海姝瞥了眼后视镜,看到自己的脸颊都被晒红了。
穿过小路之后,前方通畅无阻,已经看得到烤肉店的招牌了。
谢惊屿熟练地找了个位置停车,一转头,却看到海姝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谢惊屿:“……”
海姝:“谢老弟,我有个问题。”
谢惊屿:“你还押起韵来了。”
海姝刚才琢磨了好几分钟,不问出来一会儿她肉都吃不安宁,“你怎么不开导航?这儿你很熟吗?”
谢惊屿表情稍微一僵。
海姝追问:“还有那条小路,就是本地人也不一定知道。你怎么知道?”
谢惊屿清清嗓子,“我不是特勤吗?”
海姝说:“特勤是什么万能答案?”
谢惊屿说:“其实我以前来过滨丛市。”
“哦?”海姝没听说过特勤来执行过任务。
“是多地联合行动,我们只负责走街串巷搜集情报。”谢惊屿说得还挺有鼻子有眼,“你也知道我们特勤必须具备熟悉城市道路的能力,我那次就记住了。不信你回头问贺北城去。”
海姝将信将疑,这也算是个答案吧。
谢惊屿转移话题,“你看那边好多人,我们是不是没座位了?”
海姝立即下车,烤肉店生意太好,不过他们来得也不算晚,等了半小时的队,就吃上了。今天正好遇到老板亲自下厨,服务员送来时还自豪地往店面方向指了指,“那就是我们老板!”
海姝看过去,只见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正大汗淋漓地烤着肉。
许龙兴,龙兴烤肉就是从他名字得来的。但这店是他爸开的,据说是他出生那年开的,用了他的名字。
任务在身,两人都没点啤酒,喝的是可乐,海姝吃了会儿,抬眼看谢惊屿。挺奇怪的,还是这个店,和谢惊屿一起吃,与和其他男同事一起吃,感觉完全不同。她很放松,甚至比和尹灿曦吃时更加放松。谢惊屿明明也是男人来着。
谢惊屿注意到她的视线,停下拿串的动作,“又在想什么?”
海姝笑起来,“跟你吃饭,跟和姐妹吃饭似的。”说完她觉得不太准确,但这话脱口而出,她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
谢惊屿板起脸来,“怎么还歧视我们男同胞。”
他不是真的生气,海姝在他眼里看到了笑意,低头卷了一串肉递过去,“这个最好吃。”
谢惊屿一口过去,嘴唇碰到了海姝的手指。
水足饭饱,海姝去买单,谢惊屿屁颠颠地跟在后面,“真是老板请客啊?”
海姝白他一眼,“我还请不起你了?”
谢惊屿乐呵呵的,手上拿着没喝完的可乐。
夜风徐徐,海姝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快。过去在滨丛市和人吃饭,她总是绷得很紧,无法真正享受美食,虽然曾经得到过尹灿曦的陪伴,但那是别有目的的接近。今天和谢惊屿在烤肉店的这一顿,仿佛将她在滨丛市的五年多都补了回来。
谢惊屿在车里喊:“上车!”
海姝笑了笑,“来了。”
次日,海姝准备从周佳佳的死亡查起。周佳佳在离开周屏镇之前,父母就已经死去,两个姐姐远嫁,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仅剩下的亲人是弟弟周飞航,但她执意丢下周飞航。最后周佳佳死于车祸,是尹灿曦给她操办了后事。
海姝想知道这起车祸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交警支队调取各项资料后发现,根本没有这项车祸记录。周佳佳留在滨丛市警方系统里的是一项报警记录——八年前,周佳佳曾经狼狈不堪地到盐里派出所报警,声称她被人跟踪骚扰。
赶往盐里派出所的路上,海姝想到当初在周屏镇查案时的情形,周佳佳是个存在感非常低的人,她车祸死亡的消息传回周屏镇,大家都相信了这个说法,而许巧的父亲许修因为早已离开周屏镇,对她的死亡一无所知,还以为自称小小的尹灿曦就是她。
而现在,她连死亡恐怕都是一场骗局。
“你说,她报警和后来的消失有没有关系?”海姝几乎是自言自语,“如果她没有车祸去世,她现在在哪里?尹灿曦为什么要说她遇到车祸?”
谢惊屿将车停在派出所外,“她消失了八年,把给许巧报仇这件事都交给了尹灿曦,车祸也许是假,但她还活着的可能性很低。”
海姝推开车门,“可尹灿曦撒这个谎的意义在哪里?”
盐里派出所的民警不少都听说过海姝的大名,看到她带着祁斌开的协查通知前来,都有些惊讶。海姝简单说明来意,民警立即调出周佳佳的报警记录,上面显示接待人是一位姓况的民警。
老况快五十岁了,在基层干了半辈子,此时正在外面巡街,接到电话后立即赶回来。海姝让他歇了会儿,问:“你对周佳佳还有印象吗?”
基层民警跟数不清的群众打交道,老况看完记录,回忆了会儿,“我想起来了,这事还挺玄乎,不是骚扰那么简单。”
那是个大清早,老况值完夜班,正要下班回去睡觉,却见一个年轻姑娘神情慌张地冲进来,红着眼睛说有东西跟着自己,求他救救她。
这种事老况见得很多,有的是喝了酒,神志不清,有的是的确被歹人跟踪。老况连忙让她坐下,安抚一番,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佳佳非常不安,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反复强调有东西跟着自己,而且已经跟了一个多月,总是在晚上出现,刚刚结束的晚上,它又出现了,它来要她的命。
老况起初以为跟踪周佳佳的是男人,但越听越不对劲,周佳佳一直用的是“东西”这个词。老况一问,她竟然说,跟着她的是鬼!
法制社会,哪来什么鬼?老况心想要不然有人装神弄鬼,欺负小姑娘,要不然就是周佳佳精神有问题。老况耐着性子开解周佳佳,有个女警也加入进来,但周佳佳突然大哭起来,说就是有鬼,那鬼早就盯上她了,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下次说不定就要杀了她。
越说越玄乎,老况和女警一合计,打算先送周佳佳回去,让她指一指那“鬼”是在哪里出现,怎么出现。
周佳佳租住在盐里街道的一条老街上,那儿全是六七层高的老房子,住户鱼龙混杂,要说有什么流氓混混,那也是很有可能。周佳佳胆战心惊地说,自己在工厂上班,下了晚班之后经过这条路,那东西就等在她前面。
老街虽然陈旧,但刚好派出所不久前安装了一批新的摄像头,老况一查看,发现周佳佳的身影,但她突然惊恐奔跑时,前后左右都没有人。
老况觉得,这就是幻觉,劝周佳佳多休息,去医院看看。
周佳佳失魂落魄地离开,老况虽然把人劝回去了,但心里多少还惦记着,和所长说了这个情况,之后的半个月,每天凌晨都会安排人去周佳佳家附近巡逻,没有任何异常情况,周佳佳也再没有来报过警。
“我以为她后来就没事了啊。怎么,还是出什么事了吗?”老况有些着急。
海姝思索片刻,“那周佳佳来报警时有没有提过一个叫尹灿曦的女人?或者,她有没有提过她的朋友?”
老况想了会儿说:“名字我没印象了,但她确实说过她室友。我们当时宽慰她嘛,说她可能是工作太累,又老是一个人下夜班,太紧张了,问她有没有关系好的朋友什么的,可以晚上来接接她。她说她有个室友,但室友白天要上班,也帮不上她什么忙。”
海姝又问:“她在什么厂工作?”
老况面露难色,“哎哟这个我没记。”
八年过去,老街的房子已经拆了大半,海姝和谢惊屿分头询问还住在那里的人。
海姝记得尹灿曦也是租房,不过不是住在这里。尹灿曦搬过几次家,最初住的是条件很差的老房子,和一对情侣合租,一个月600块。后来化妆本领越来越高,搬到了一个月2000的精装套一。
在她的印象中,尹灿曦从来没有在盐里街道住过。但也许在她还不认识尹灿曦之前,尹灿曦就和周佳佳住在这里。
经过大半天的摸排,谢惊屿带来一个烫着卷发、打扮富态的中年妇女,她姓向,靠着拆迁暴富,手里还有十几套房子没拆,在这儿当了几十年包租婆,自称眼神好,记忆力也好,谁住了她的房子,她回光返照时都记得。
谢惊屿一把周佳佳的照片拿给她看,她就说:“这不是佳佳吗?她住过我的房!还有个叫什么西西的。”
海姝拿出照片让向房东看,确认西西就是尹灿曦。
海姝问她们是什么时候来租的,大概住到什么时候,又问向房东知不知道她们当时做什么工作。
向房东索性将海姝和谢惊屿叫到自己开的棋牌室,给他们一人叫了一杯15块钱的茶。这茶钱得掏,海姝立即给谢惊屿递了个眼神,谢惊屿笑着去付账,还顺便买了包烟。
向房东说:“哎哟这两小姑娘刚来时还没成年,找我讲了好久的价,我看她们乖巧,也确实可怜,女孩子嘛,从小地方出来打拼也不容易,我就低价租给她们了,还帮她们留意工作来着。那个西西……尹灿曦去发廊给人洗头,都还是我帮忙找的。”
向房东起初对周佳佳和尹灿曦印象很好,她们总是提前交租金,也很爱惜家具,讲卫生,她“突击检查”了几回,屋里都干干净净,她便放心了,直到她们突然不住了,她都没再去看过。
海姝问:“突然不住?她们没有给你说一声就走了?”
“那不是?”向房东不满地瘪瘪嘴,说她俩住了一年多,那时两人工作都很稳定,一人在鞋厂上班,一人换到更高档的发廊去了,她知道老街的房子是留不住人的,外地来打工的不过是图这儿便宜,等站稳了脚跟,迟早要换更好的地方。但她没想到她俩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那是八年前的5月下旬,向房东挨个清点房租,发现从来都是提前一周打钱的周佳佳没有动静,就打电话去催,但周佳佳的手机关机,尹灿曦也联系不上。她觉得奇怪,去敲了半天门,又趴在门上听了半天,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没有贸然破门,跑去鞋厂问周佳佳来上班没,车间主任说周佳佳月初就没干了。她这才意识到,她们跑路了。果然,叫人来开锁一看,屋里已经没有个人物品。
她心里很气愤,觉得周佳佳和尹灿曦很没良心,“不租了说一声不行吗?我还能拿刀架在她们脖子上逼她们租?真是的,押金都不要了,人品不行!”
海姝明白,周佳佳和尹灿曦不是不打招呼就换了更好的地方,而是在5月初,周佳佳就出事了。周佳佳去盐里派出所报警的时间是4月10号,派出所巡逻了半个多月,老况以为没事了,但某件事还是发生在了周佳佳身上。
海姝说:“向姐,你说的鞋厂是哪个鞋厂?”
向房东下巴往棋牌室外一指,“还有哪个鞋厂,双蝶啊,做了几十年鞋,现在也不行喽。”
海姝又问:“那尹灿曦上班的发廊呢?”
向房东说:“她后来换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是个挺高档的,最早那个我可以带你去,就在路口,叫娟娟卷卷。”
发廊离得近,海姝先去发廊。老板娟姐一听尹灿曦的名字就一脸不爽,“她啊,野心大得不得了,也不知道感恩。来的时候还什么都不会呢,多亏我手把手地教她。结果人家根本就看不上我这小地方,学了个皮毛就把我给炒了,啧——”
向房东马上共鸣起来,和娟姐一起数落尹灿曦。海姝听了会儿,发现她们对周佳佳的评价都更好,说周佳佳内向、乖巧,一直在厂里老老实实干活,后来肯定是被尹灿曦影响了。
海姝认同她们对尹灿曦的一点评价——野心大。回归这一连串案子,尹灿曦要是没有点野心,根本走不到这一步。不过问题又来了,单有野心也不行,那个躲藏在浓雾里的人是怎么让尹灿曦心甘情愿被驱使?
在发廊的收获不大,海姝前往向房东口中的双蝶鞋厂。这是个滨丛市的本土鞋厂,说好听点是传统,说难听点是过气,它不在盐里街道,位置更加偏僻,但离老街不远,步行的话需要20分钟。厂门是两扇生锈的铁门,里面有两栋灰色的车间,上世纪的感觉扑面而来。
海姝想象当年周佳佳半夜下班,就从这里独自走回住处,对一个才19岁的女孩来说,精神负担一定非常重。
一条被拴着的狼狗凶猛地吠起来,谢惊屿冲它比了个手势,它竟然立即偃旗息鼓,乖乖坐下摇尾巴。海姝诧异,“这又是什么特勤的黑科技?”
谢惊屿老神在在,“秘密。”
一个保安模样的人跑来,“你们干嘛的?”
海姝拿出证件,“我想见见你们管事的人。”
一刻钟后,海姝被赶来的焦主任带到位于车间里的办公室,谢惊屿则表示他想在厂里随便转转。
海姝进车间后注意到,生产线已经停下来了,只有十来个工人正在对产品进行打包,车间里的一切都很陈旧,像是停留在几十年前,却又没有几十年前大搞生产的活力。
海姝问:“厂长没在厂里?”
焦主任笑着摇头,“你是说老夏吗?他早不来了,厂里现在就我管着,但我也老咯,拼不过年轻人,估计年底这儿就要彻底关门了吧。”
说着,焦主任抬头看向挑高的天花板,眼中很是怀念,“海警官,你有什么想知道问我就好,双蝶就是我的家。”
海姝感激地笑了笑,拿出周佳佳的照片,“你记得她吗?八年前,她在这里工作。”
焦主任果然对双蝶的事如数家珍,只看了一眼就道:“这是小周,她怎么了?”
海姝说:“我也想知道她怎么了?八年前她从租的房子里一声不吭离开,我猜她从这儿也是一声不吭地离职。”
焦主任想了会儿,点点头,“是,当时好像也是这个季节,热起来了,她突然没有来上班,我找不到她。我们这儿其实就是个小厂,人员流动很大的,时不时就有工人不想干了,跑路。她是拿了工资才没来的,我估计就是找到了下家。后来她那个室友来找我,帮她辞了职。”
海姝说:“尹灿曦来帮她辞职?”
焦主任看了照片,“对对,就是她。她俩是老乡,她经常来接小周下班。”
海姝说:“是晚上来接吗?4、5月的时候?”
焦主任又回忆了会儿,说是在周佳佳刚上夜班的时候,姑娘家嘛,胆子小,一个人走夜路确实很危险。但时间一长,周佳佳可能习惯了,可能不想麻烦别人,就自己回去。不过周佳佳上白班时,他也看到过尹灿曦几回,两人下班后去附近吃东西。
海姝追问:“周佳佳辞职之前,情绪有没有不对劲?”
焦主任愣了下,“海警官,为什么这么说?”
海姝说:“我了解到,周佳佳曾在离职前半个月,去派出所报警,说有东西在她半夜下班时跟着她,她很害怕,在警察面前情绪崩溃。”
焦主任脸色微变,像是想到了什么,视线转到下方。
海姝目光如炬:“焦主任?”
焦主任躲闪地抬起头,“这个,我不是很清楚。”
海姝说:“你真的不清楚吗?周佳佳这样的员工,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应该会先找领导解决吧?解决不了,才会去报警。焦主任,她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焦主任脱口而出:“她不会给我说那个事,她知道我……”突然,焦主任在海姝的注视下停住。
海姝说:“那个事?什么事?”
已经说出口的话无法再收回去,焦主任懊恼地在腿上拍了一巴掌,重重叹息,“这事我是真的没办法,我一个车间主任,再怎么把工厂当家,这里也有真正的当家!”
海姝皱眉,“和厂长有关?”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焦主任知道再隐瞒也没用了,只好说,厂长一家姓夏,现在夏老厂长年纪到了,身体不好,早就休养生息去了,厂子基本是儿子夏涛在管,但其实往前再推个十年,夏老厂长是想让妻子的侄儿钟勋来接班的。
小钟虽然不姓夏,但小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夏老厂长夫妇带在身边长大,很有出息,高中就时不时到厂里来帮忙,他们都看得出,夏老厂长是把小钟当接班人来培养。
厂里年轻女人少,周佳佳是最漂亮的一个,还特别会打扮,别说年轻小伙子,就是结了婚的,有时也忍不住多看她两眼。但工人哪儿竞争得过老板?后来得手的是小钟。
海姝说:“周佳佳和这个钟勋在谈恋爱?”
焦主任点点头,又摇头,说他觉得是这样,但并没有多嘴去问。他看到过周佳佳下夜班之后,钟勋和她一起走出厂门,也看到过钟勋和她有说有笑在食堂吃饭。
其他工人也都心知肚明,但小钟到底是下一任厂长,没人公开说闲话。
焦主任说得越多,想起的就越多,“我记得4、5月的时候,他们好像闹了矛盾,后来是不是还在一起也不清楚。”
海姝问:“为什么?”
焦主任说,那阵子没怎么见小钟和周佳佳在一起了,小钟来厂里的时间也变少,不久后周佳佳离职,小钟再次来到厂里,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海姝说:“钟勋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管厂里的事?”
焦主任掰着指头算了算,说就是在周佳佳离开后的下半年,进入夏天后,他到车间的次数越来越少,夏老厂长似乎很不满意,下半年夏涛大学毕业,直接被夏老厂长放在了厂里。再之后,就听说钟勋出国了。
海姝忍住诧异,“出国?谁说的?后来还回来过吗?”
“夏涛说的吧?应该是他。他们是表兄弟,他比我清楚。”焦主任摸摸额头,“回没回来不知道,反正我没再见过。”
海姝让焦主任给自己夏涛的联系方式,焦主任给是给了,但有些为难,“海警官,你看,我也是个打工的,小钟这事是我说漏了嘴。夏涛要是问到,你就别提我,说你们自己查到的。”
海姝向焦主任道谢,走出车间,却没看到谢惊屿。
双蝶鞋厂这片地拿得早,便宜,她所在的这栋车间还有工人,对面那栋已是铁门紧锁,周围的杂草都长了小孩高。
她走过去,绕过一个角,看见谢惊屿正蹲在草丛中,正研究着墙体上的东西。
“你蹲那儿干嘛?”海姝也踩进杂草里。
谢惊屿没回头,却朝海姝招招手,“来看看这是什么?”
海姝好奇地来到谢惊屿身边,只见灰砖上有一串刻上去的图案,乍看是画得歪七扭八的人脸,像是小孩的“杰作”,但认真看的话,会发现画画的人有点画工,人脸并不简陋,只是太丑了,所以显得潦草。
“这不是人脸吧?”谢惊屿说:“感觉像是□□,邪性。”
海姝也发现了,越是看得久,这些脸越让她感到不舒服。她轻声道:“鬼……”
谢惊屿扭头,“嗯?”
海姝说:“我刚才突然想到周佳佳报警说的鬼。她当时精神状态很不对劲,非要说有鬼在追她。是不是和这些脸有关?”
离开鞋厂之前,海姝叫焦主任来看了眼墙上的画。焦主任满脸莫名:“这是谁的小孩画上去的吧?我没见过。”
海姝对疑点越查越多有心理准备,她一直也是这么过来的,但这次谢惊屿找到的画莫名让她有些心神不宁。一定要说这些画和周佳佳有关,这十分牵强,但周佳佳确实提到了“鬼”。周佳佳消失了,几个月之后可能与她关系紧密的钟勋出国。怎么想,这两件事放在一起都很巧合。
谢惊屿还在研究画,海姝联系到夏涛。得知来电的是警察,夏涛语气顿时紧张起来,最后还是同意海姝来找自己。
虽然从父亲手中接过了家族工厂,但夏涛的志向早就不在生产鞋上了。在他眼里,自家这种小工厂早晚被淘汰,暂时没有关门大吉是因为父亲还没有过世。现在,他自己开了个摄影工作室,忙得不亦乐乎,鞋厂完全交给焦主任打理,他一年到头也去不了几次。
海姝和夏涛约在工作室附近的咖啡店见面,夏涛对周佳佳和尹灿曦的照片都没有反应,海姝指着周佳佳说:“她曾经在你们厂上班。”
夏涛尴尬地笑了笑,“我对厂子确实不大上心。”
海姝说:“夏老厂长为什么把厂子交给你?我听老工人说,当初夏老厂长重点培养的是你的表哥钟勋。”
夏涛脸色顿时白下来,“我,我表哥他……”
海姝说:“他出国了?”
夏涛赶紧顺着说:“对对,他早就移民了。”
海姝觉得夏涛很不对劲,又道:“既然国内的事业发展得还行,为什么要突然出国?老工人们都说,夏老厂长在他身上花了不少精力。”
“这个……”夏涛结结巴巴,“我也不清楚。我那时候吧,才大学毕业,我也是被赶鸭子上架的。”
海姝说:“那我只好去找夏老厂长问个清楚了。”
夏涛吓一跳,立即说:“别,别,我爸身体太差了,你千万别拿这事去烦他。”
海姝重新坐下来,“但小夏厂长,你没有说实话。”
“我……”
海姝手指在照片上点点,“这位周佳佳女士,在八年前失踪了,失踪之前曾经报警,而你的表哥钟勋疑似和她谈过恋爱,在她失踪后不久出国。这样的时间线,也不怪我多想吧?”
夏涛张着嘴,眼神更加怪异了,半分钟后挤出来一句:“是她?当时和钟勋在一起的就是她?”
海姝说:“你知道钟勋和人谈恋爱,但不知道是周佳佳?”
夏涛倒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是,这个女,女的也出事了?”
海姝挑眉,“也?”
夏涛声音轻微发颤,拳头紧紧握起来,“其实,其实钟勋根本没有出国,他出事了,但他家里不让我们说!”
海姝追问:“什么事?”
夏涛说:“他们一家都信一个邪.教,钟勋不见了,他们家非要说是被选中,享福去了!我猜,我猜,他早就死了!”
在夏涛的记忆里,表哥钟勋更像是自己的亲哥,比其他亲戚兄弟更亲,钟勋大他四岁,自从他有记忆,钟勋就住在他家里。
母亲说,那是因为钟勋的父母,也就是她的哥哥和嫂子做家具生意,成天天南地北地跑,顾不了孩子,她觉得钟勋小小年纪待在寄宿幼儿园实在可怜,就抱到自己家里来养着。
父亲并不排斥母亲将亲戚家的小孩接来,反而很喜欢钟勋。当年夏涛太小了,带出门不安全,父亲走哪都带着钟勋,外人不清楚夏家的情况,还以为钟勋才是夏家的亲儿子。
夏涛和钟勋自幼感情很好,钟勋更开朗,长相也更受女孩欢迎,到了青春期,钟勋抽屉里一堆情书。夏涛个头虽然很高,但性格内向,只喜欢摆弄父亲送的相机,长得也很木,偷偷喜欢的女孩喜欢钟勋。后来钟勋发现了,还想帮他追那个女孩。夏涛连忙阻止,不想引起祸端。
双蝶鞋厂是父亲毕生的心血,将来一定会叫到子辈手上。夏涛起初很苦恼,他的志向根本不在工厂上,车间里机油混合着皮革的味道总是让他作呕,工人们在流水线上劳作,毫无创造力,像是机器延伸出的一部分。
十几岁的他无法想象自己会成为车间里的一员,哪怕是领导者,哪怕他不用亲自站在流水线旁,他也无法接受。
好在父亲似乎也不指望热爱艺术的他继承鞋厂,在父亲眼里,钟勋才是合格的继承者。
第110章 沙漏(07)
07
钟勋七八岁时, 就跟随父亲出没在鞋厂,拿着各种各样的模型、小机械,玩得满手机油。高中时, 父亲就有意培养他, 要他接班的意思很明显。
为这事,钟勋来专门找夏涛谈过。那天, 兄弟俩坐在露天的大排档里,喝了一打啤酒。钟勋说:“你才是姑父的儿子, 你说一个不字,我就不答应姑父。”
夏涛说:“你帮我接了老爷子的班, 我感激还来不及,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生产什么的一窍不通。再说,你这么见外干什么?”
两人高高兴兴地喝了一晚上,那之后, 钟勋正式接手厂里的事务。
夏涛读大二时, 放假回家, 见钟勋每天都笑容满面,动不动就哼歌。他是学艺术的, 想象力丰富,连忙缠住钟勋问:“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钟勋吓一跳, 看左右没人, 才神神秘秘地说:“这都让你看出来了?来, 给你看我女朋友!”
夏涛在钟勋的手机上看到一个很年轻的女孩, 小家碧玉地依偎在钟勋肩上, 笑得十分腼腆。
夏涛说:“哥,这不会是未成年吧?”
钟勋笑着在他脑袋上一拍, “马上18了,早就独立出来工作,在咱们厂打工呢,这也不算什么未成年吧!”
夏涛思想比钟勋传统一些,但也不好说什么。钟勋跟他咬耳朵,说自己没敢告诉姑父,他也不能说,是兄弟就保守秘密。他们兄弟之间互相保守过很多秘密,夏涛当然答应下来。不久,钟勋叫上小女朋友,三个人一起去野外爬山野炊。小女朋友叫佳佳,厨艺很好,看她和钟勋的亲密劲儿,夏涛也很想找个女朋友。
钟勋说,再过两年,等姑父彻底把厂子交给他,佳佳也到了适婚年龄,他们就把证扯了,踏踏实实过日子。夏涛也希望钟勋接棒的事早点定下来,不然他这心总是悬着,怕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老爷子硬要把他赶鸭子上架,那该怎么办?
本来事情发展得好好的,但突然有一天,夏涛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在那头唉声叹气,说钟勋被她哥嫂接回去了。夏涛一惊,连忙问是怎么回事。
钟勋虽然生活在夏家,但和自己父母的关系并不差,他们只是常年不在家,无法陪伴他,该给的钱从来没少过。他们如果没有出差,也会来接钟勋回家住,两家来往频繁。夏涛以为这次钟勋也只是回家和父母团聚,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但母亲却说,钟家的生意这几年越做越大,他们要钟勋回去继承家业,暂时先带钟勋跑跑业务,等钟涛上手了,就派更重要的活儿。
夏涛晴天霹雳,“那怎么行?勋哥不是要管咱们厂子吗?”
母亲也很难过,“这么一来,应该是管不了了。”
夏涛怒道:“我去找舅舅!勋哥在咱们家长大,在厂里干了这么久,爸要让他接班,他们又不是不知道!”
母亲劝说道:“理是这个理,但你勋哥毕竟姓钟,人亲生父母来要人,我们还能拦着吗?”
夏涛想到父亲的古板,料想自己一定会被父亲按进车间。事实果然如此,他放假回家,父亲严肃地对他说,钟勋走了,鞋厂就是他肩上的责任。
他不擅长争执,也早有心理准备,沉默地应下来。好在钟勋不是走了就不再回来了,他还可以向钟勋取经。
但不知道为什么,钟勋变得有些古怪,经常走神,看人时眼神让人觉得不舒服。钟勋从小就是个擅长与人相处的人,突然变成这样,夏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时,夏涛因为还ЅℰℕᏇᎯℕ在上大学,所以不用经常去鞋厂,难得去一次,发现佳佳已经不在厂里上班。是因为钟勋以后不待在厂里了吧?他没有多嘴到处问。
7月,夏涛毕业了,必须扛起家庭的重担。他过得很压抑,有很多话想对钟勋倾诉,然而钟勋的电话打不通,发出的消息也石沉大海。他问母亲钟家是怎么回事,母亲联系哥嫂,那边含糊其辞,说是钟勋出差了。
夏涛觉得不对劲,熬到8月,还是联系不上钟勋,他跟父亲一商量,认为钟勋回家后可能出事了。父亲对钟勋的父母一贯没有什么好脸色,一是他们身为父母,不懂得照顾孩子,二是他们给人的感觉神神叨叨的。
每次父亲一问母亲,你家兄弟是不是被什么组织洗了脑,母亲都说,别人家的事,你管那么多?
显然,母亲也是知道些什么的。
夏涛和父亲执意要见钟勋,起码让钟家给个合理的解释,母亲终于坐不住了,说他们几年前信了个什么教,能帮助事业的,但人变得越来越怪,她都不敢和他们深交了。
父亲是个一辈子靠自己本事吃饭的,最痛恨鬼神邪说,这下还得了,非要报警,把钟勋找回来。母亲肯定不能让他报警,好说歹说劝下来,又保证过几天一起去找哥嫂要个说法。
去钟家之前,夏涛的眼皮一直跳,预感到了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就要发生。
一家人开车来到钟家,钟勋父母都在,但没有钟勋的身影。钟家住的是独栋别墅,还带着一个花园。周围的花园都打理得生机勃勃,钟家的却处处黄土枯枝。
但和屋内的陈设氛围相比,荒废的花园根本不算什么。
夏涛觉得自己不是来到了舅舅家,而是一个诡异的道观。屋里烟雾缭绕,桌上墙上到处是渗人的雕塑、图画,烟雾中点着电子蜡烛,红色的星星点点,看得他自打哆嗦。
父亲问:“钟勋在哪里?”
舅舅和舅母沉默不言,舅母的眼眶渐渐红了。母亲拉住她,好言相劝,说大家都是一家人,钟勋是在夏家长大的,突然找不到人,他们怎么放得下?
说了一通,舅舅突然说:“你们放心吧,我儿子享福去了。”
夏涛不解,“什么享福?”
舅舅眼中狂热,激动道:“当然是被主选中,主要赐福我们家了!”
父亲觉得他就是个疯子,神棍,拿出手机又要报警。舅母尖叫着扑上来,大喊:“你要害死我们全家吗?”
父亲和舅舅舅母大打出手,夏涛和母亲费力拉架,最后舅舅终于把事情经过说清楚——夏家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他们想尽了办法也无法扭转,四年前,他们听说有人靠着信教东山再起,于是也成了这个教的信徒。
自从供奉了主,生意渐渐有了起色,他们也越发虔诚。去年生意规模扩大,他们就想着把钟勋接回来,一方面熟悉家里的生意,一方面也求主保佑。
钟勋接受良好,十分虔诚。不久前,让他们倍感荣耀的事发生了——钟勋被选中成为主的陪伴者,因此要离开家庭,前往圣地。
钟勋去了之后,钟家马上接到一笔可观的订单,这让他们更加相信,这好运是钟勋带来的。
“疯了!一群疯子!”父亲听不下去这鬼言鬼语,执意报警。
舅母嚎啕大哭,冲进厨房拿来菜刀,威胁他们要是敢泄露一个字,她就死在这里。
父亲再强悍,这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母亲更是被吓傻了,抱着父亲劝道:“我们回去,我们回去,不管这事了好不好?要是真出了人命,你让我们涛涛怎么办?”
一地鸡毛,父亲摔门而出,母亲再三保证,一定看住父亲,还拉来夏涛一起保证。
此事之后,父亲大约心力俱疲,果然没再过问钟家的情况。夏涛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中,一方面他担心钟勋出事了,一方面他不得不进入车间,生命被压榨得毫无乐趣可言。
夏家和钟家几乎断了往来,夏涛听说舅舅和舅母的生意越来越好,可钟勋再也没有出现过。
人成长的标志就是接受现实,为了不让父亲总是想到钟勋,也为了不让母亲提心吊胆,夏涛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一头扎进鞋厂。时间长了,父亲也不再提到钟勋。
前年,父亲中风,母亲也去世了。鞋厂在时代的更迭中走向了末路,父亲也接受它终将消亡的现实。夏涛这才松一口气,将鞋厂的工作交给詹主任,悄悄开了个摄影工作室,开始追逐自己的理想。
“钟勋那事,很多时候我都不敢想。”夏涛低着头,手指绕在一起,“当时太混乱,后来我想查舅舅他们信的神,但他没说名字,我根本查不到。我觉得那就是邪.教吧?专门哄生意人的,钟勋失踪后,钟家生意一下就好起来,我觉得……他是被祭祀了。”
海姝问:“你父亲怎么想?”
夏涛叹息,“他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疼钟勋比疼我还多,但他又能怎么样呢?他和我妈的感情一直很好,我妈怕他牵扯进去出事,一直心惊胆战,求他别去掺和。就因为这事,我妈老得特别快,身体也变差了。他为了我妈,只得装不知道。前年我妈不是走了吗,他觉得是他的错,加上又中风了,更是没有能力再过问。”
夏涛停顿许久,长出一口气,“你们警察找来了也好,邪.教都是害人的,我哥肯定是被害死了,他爸妈都是凶手。”
海姝琢磨着这条线索,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她在滨丛市工作了五年,从没听说过这儿有邪.教。夏涛后来补充,说舅舅和舅母住在现州市。
现州市就在滨丛市的东南方向,三百多公里,彼此之间的商业活动十分频繁。
海姝最后又问夏涛,周佳佳是不是和夏涛一起出事。
夏涛摇头,“最早我不知道邪.教时,我以为佳佳是跟着钟勋去现州市了。但我舅舅他们根本不知道佳佳的存在,她也不在他们家里。我猜,可能是佳佳发现钟勋不对劲,就跟他分了吧?这也说得通,男朋友变得神经兮兮,她内向胆子小,肯定害怕啊。分手之后干脆工作也不干了。”
夏涛离开咖啡店之后,谢惊屿来了。这咖啡店也供应简餐,他索性点了两份,和海姝坐在同一张沙发上。
海姝抱着写满线索的笔记本,右手转着笔,“钟勋成了邪.教的牺牲品,这一点连夏涛都能想到,但周佳佳呢?钟勋还没有被父母带入邪.教圈子之前,就和周佳佳秘密谈恋爱。他有女朋友这件事,似乎只有夏涛这个表弟是明确知道的。他被卷入邪.教,后来出事,但在这之前,周佳佳就先出事了。夏涛当时还在学校,不知道周佳佳报警说被鬼跟踪的事,所以在他的角度,周佳佳是一早就和钟勋分手。”
海姝在笔记本上写画,“但真相很可能是,钟勋在信了邪.教之后,将周佳佳也拉进来,因为某个原因,周佳佳更早成为牺牲品。”
谢惊屿点点头,“周佳佳说有鬼一直在追赶她,是她精神已经出现问题,同时她确实被追赶,要被某些人带走。”
海姝将笔头在纸上戳了两下,“但这里不是有矛盾吗?”
谢惊屿扭头,“嗯?”
“周佳佳和钟勋谈恋爱,钟勋后来被父母影响,成为邪.教的一员,目前我们没有他反抗过的线索,暂时认为他并不排斥,认可父母的价值观,于是他又影响了周佳佳,让周佳佳也成为信徒。”海姝说:“夏涛因为在舅舅家没有看到周佳佳,就认为他们不知道周佳佳的存在。他只是知道得少,那时周佳佳已经出事了。周佳佳起初可能觉得好玩,可能只是盲目地相信钟勋,但到了某个阶段,她害怕了,想要摆脱,但没成功。尹灿曦作为她的姐妹,应当知道她的处境。”
谢惊屿思索道:“是,尹灿曦比周佳佳还小半岁,当时在发廊打工,她还没有能力保护周佳佳。后来,她帮周佳佳找到了许巧案的真相,嘶——”
“你也察觉到了吧?”海姝说:“以尹灿曦和周佳佳的关系,她一定知道周佳佳和钟勋谈恋爱,周佳佳被邪.教蛊惑、伤害,如果周佳佳因此而死,她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她还故意告诉周屏镇的亲人,周佳佳因为车祸去世。她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谎言?除非有人在尹灿曦最绝望的时候站出来,告诉她,你听我的,我来帮你解决这件事,你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去做……”
谢惊屿说:“然后尹灿曦就为这个人所用?从一个普通人变成了现在的尹灿曦?”
海姝点头,“这样的话,早前的很多疑点就连接上了。尹灿曦和周佳佳离开周屏镇时,只是想要靠奋斗过上想要的生活。但周佳佳在陷入邪.教后的遭遇彻底改变了尹灿曦。有人帮她和周佳佳复仇,于是她成为这个人的工具?”
这时,服务员端上简餐,海姝和谢惊屿停止交谈。离开咖啡馆时,海姝说:“邪.教不能忽视,我得跟祁斌说一声。”
谢惊屿笑了笑,“你还是心系滨丛市。”
海姝愣了下,心想还真是。滨丛市没有邪.教出没,这案子也基本不牵扯到滨丛市的治安,但她的第一反应仍是向上汇报,引起警觉。必要的话,还可以排查下是否有邪.教活动的蛛丝马迹。
回到市局,海姝找到祁斌,短时间内再次见面,海姝更加从容,问滨丛市最近有无邪.教活动的迹象。祁斌蹙起眉头,半天没说话。
海姝诧异:“祁队?难道有?”
祁斌摇头,脸色不大好看,“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海姝据实已告,“我要去一趟现州市,查清楚钟家现在是什么情况。”
祁斌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海姝想起她还在鞋厂的墙上拍了照,索性一起发给祁斌。祁斌一看图片,眉心的褶皱更深。
海姝问:“你见过这图案?”
祁斌立即放下手机,摇头,“只是觉得有点怪。”
海姝有种不放心的感觉,走到门口,她觉得自己还是该多嘴一句,反正现在她已经不是祁斌的下属了。
“祁队。”
祁斌从手机上抬起头,不知是不是错觉,海姝觉得他的神情既没有以前的古板,也不见不耐烦,而是显得担忧。
祁斌说:“还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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