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林云笙显然没想到陆钧行还有这一出,当即就被问愣了。
意识到气氛凝固的陆钧行,立刻懊恼地低声道歉:“对不起。”
林云笙被面前小孩的反应都给气笑了。
他发现陆钧行还真是了不得,每次语不惊人死不休,再亡羊补牢地跟上一声对不起,表情无辜得浑然天成,让人根本生不出气来。
“我没你这么乖,”林云笙报复性地揉捏着陆钧行的一只耳垂,“我在你这个年纪刚跟初恋闹掰。”
几百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林云笙不想再深聊,他见陆钧行把知识点都补充完了,便径直抽走材料,将东西随手丢到了沙发的另一边。
“接下来,我教你故事写作最核心的一条写作技巧。”
林云笙的目光扫过那份故事写作材料:“如果你能学会运用它,并且确保在考试规定的时间内写完一个完整的故事……”
“那么你可以选择有意违反,我刚刚在材料里列出的任何一条写作规则。”
事实上,除去应试教育体制下的作文,一个人只要愿意动笔去写任何的文章,都说明他拥有着相当的表达欲。
而在这种情况下,最忌讳的一件事情就是,大家挪用应试教育的写作思路,去捏造自己的经历——总偏向于去表达很多看似严肃,但实际上只是照猫画虎的主题。
像没见证过校园暴力的人,因为刷到一两条新闻,便声泪俱下的控诉校园暴力的存在。
没细致了解过精神病的人,凭借着一些刻板印象,便意图将各种的病症搬进自己文章。
……
也不是真的不让写,毕竟写作自由,但这种程度的内容,放在中影的考场上根本不够格。
“要知道,电影面向大众,你的观影者很有可能是亲历过这些话题的人,一旦剧本悬浮,他们会本能地产生不适。”
“于你而言,中央电影大学审卷的考官,少说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他们有着比你更为广阔的知识面与人生经历,故作深刻反而会弄巧成拙。”
这是很多考生的通病,林云笙必须事先就跟陆钧行说明。
“在你积累到足够庞大的知识体系之前,任何形式的写作只要脱离了生活的检验,都很容易陷入自我感动与自欺欺人之中。”
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而写作真正的秘诀,也正是要学会提炼自己的生活。
“不要试图去表达自己想象出来的高见。”
陆钧行怔怔地看着林云笙:“那我应该怎么提炼生活?”
十七年堆叠起来的过去,是陆钧行自己都望而却步的高塔,如何从里面捡炼一个生动且丰满的叙事,他也有些不知所措。
“你只需要尝试去做两件事情。”
“第一,相信我。”
“第二,在你深思熟虑过后,给我分享一件自你成长至今,对你影响最深刻的事情。”
“这件事情一定要具体,哪怕是很细枝末节的片段也没关系。”林云笙知道一些事情还是勉强不来,索性对眼前的人保证,“我绝对不会泄露你的隐私,也不会对你评头论……”
直到这一刻,陆钧行才恍然意识到,他与林云笙之间的师生关系,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知识传授。
在未来的半年时间里,自己最秘而不宣的感情、恶劣至极的本性,都将通过他身体里破碎又愈合的次序,毫无节制地坦露给林云笙看。
甚至,他需要让渡出部分的自我意识,任由林云笙塑造。
第32章
陆钧行的电影理论课、故事课、影评课,已经轮轴上了一周,写了三篇故事,五篇影评。
在满分一百的评分标准下,陆钧行故事写作的平均分勇夺四十二,堪称惨不忍睹。
影评算是多亏了这么多年的演戏经验,主题与人物性格基本都能分析到位,剩下有所欠缺的地方几乎都差在影评整体的结构上。
但按照林云笙的说法,陆钧行想要拿到中影的艺考合格证,他所有专业课的作业成绩,必须在林云笙这里达到八十分以上才行。
原本夏光在工作群里只是随口一问教学进度,结果在看完陆钧行这一大段的汇报之后,差点被林云笙布置的作业强度给吓死。
Vixerunt:小陆过得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啊……
奥特曼说要有光:转我50块,奥特曼带你拯救这位可怜兮兮的花季少年郎!
Lu:也还好吧,毕竟我很晚才开始学,本来就要加倍付出才有可能赶上别人。
奥特曼说要有光:转我50块,余大师教你看破这对诡计多端的周瑜和黄盖!
Vixerunt:@奥特曼说要有光已经举报到反诈骗中心了。
奥特曼说要有光:?
老板是美女姐姐【不涨工资不改名版】:那周瑜和小乔?
Vixerunt:?
“下午我们先看《怒海》,再去看一部主旋律电影。”林云笙关紧车门,发动汽车,两手搭在方向盘上,跟陆钧行交代了今天的任务。
国庆档临近考官出卷的时间段,期间上映的电影相当于考试的预备题库。
而今年的国庆档一共有七部电影,有六部都是主旋律,但林云笙只挑了一部导演口碑尚可的买票。
《怒海》是唯一一部将视角对准了当代年轻人的年龄焦虑,没有去紧扣家国大方向命题的电影。
林云笙又大概回想了一遍中影历年的真题:“如果《怒海》的影片质量过关,你今晚最好写一篇八百字的影评给我看看,”
“好。”陆钧行坐在副驾驶座,有些心不在焉。
他还在琢磨明天要交的故事作业,每次动笔,光是第一个提炼生活的步骤,就足够他去煎熬这片抽象概念里的分寸。
“林老师,”陆钧行系上安全带,一字一句里根本藏不住低落的情绪,“你可不可以再跟我具体讲讲提炼生活的要点啊,我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摸不着头脑很正常,提炼生活是一件私人的过程,本来也难掌握。”林云笙偏头去看副驾驶上的人。
末了,他还是决定拿自己给对方举一个更详尽的例子。
“比如说,我小时候很喜欢吃蒸蛋羹。”
车窗两边的景色正在有条不紊地倒退,陆钧行正襟危坐,静静地等着林云笙的下一句话。
“往后十多年的时间里,我的父母便默认蒸蛋羹是我最喜欢的食物,他们……”林云笙仔细斟酌着措辞,“他们完全不会好奇,在我长大的过程当中,又产生了什么新的喜好。”
“后来,我的父母闹离婚。”
林云笙从后视镜里,瞥见陆钧行脸上一闪而过的吃惊却也不甚在意,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一天晚上,母亲给我煮了一碗蒸蛋羹。她希望之后打起离婚官司来,我能跟律师说,未来想跟妈妈生活。”
“那碗蒸蛋羹好像就是她爱我的证据。”
话音落下,窗外的雨声渐大,挡风玻璃上砸出淅淅沥沥的小水洼,汽车仍然平稳地行驶着,林云笙抬手打开雨刷器。
林云笙没有吃那碗鸡蛋羹。
他当时没由来地头晕、犯恶心,然后跑到卫生间里,大吐了一场。
而当林云笙回头时,却毫无预兆地对上了母亲的眼神——不是担忧,不是关心,是她认为自己遭受了背叛的失望。
林云笙说不出话来。
他之于母亲好像没有错,又好像错了,或者其实两个人都做错了什么。
于是母子两人面面相觑,以相似的沉默,感受着同等的喧哗。
陆钧行辨不出林云笙的平静里有多少的释然与掩饰。
他甚至因为对方过于淡然的表情,都不能确定这“比如说”后面跟着的,到底是林云笙自己的亲身经历,还是知识面积累的成果。
眼前是红灯,林云笙将车缓缓停下:“好,如果现在要你把这个故事当成素材,你会怎么去写它。”
字节卡在陆钧行的喉咙里,攥得他心脏一阵一阵地发痛。
林云笙见陆钧行答不上来,便继续说了下去:“一种写法可以是,把呕吐与母亲失望的眼神放到开头,因为这件事情本身有违常理,也就意味着它具有更强的矛盾与戏剧张力,能在很短的篇幅里给考官留悬念……”
陆钧行惶惶不安。
如果、如果这些事情真的是林云笙的亲身经历,那他怎么能就这样拿出来,当作外人的故事练习素材。
“陆钧行。”
陆钧行连忙回神。
林云笙无奈:“被吓到了吗?”
陆钧行犹豫两秒,最终还是选择如实地点了点头。
“但这就是故事写作。”林云笙没再多说。
陆钧行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这就是故事写作,华丽辞藻没用,故作深刻没用,你要坦诚,要想办法让久经世故的考官为你动容。
被打湿的草木混着泥土香味,飘荡在街道的空气中,陆钧行吸了吸鼻子,低头去看自己的观影笔记。
林云笙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在只看一遍影片的情况下,高效地总结归纳人物性格特点、捕捉与主题相关的线索、分析出彩的画面构图……
陆钧行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每一次观影所记下的内容,逐渐从之前的纷乱杂多,变得清晰有条理。
他兀自发了一会儿呆,接着撕下了记着满满笔记的第一页。
十分钟后,林云笙把车开进了商城的地下停车场。
正当他准备拔钥匙下车的时候,却倏地被喊住了。
“林老师。”
林云笙应声去看陆钧行,却见他缓缓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朵纸折的玫瑰花。
陆钧行把手往前一递:“给你。”
第33章
陆钧行半天等不到林云笙反应,另一只手直接抓上了年长者的大衣袖子,也不动,就软着声调:“把手伸出来嘛。”
林云笙伸出手,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后知后觉地感受着这朵玫瑰花的重量。
他发现陆钧行真的很擅长做这种出人意料的事情,横冲直撞,心细如发,糅杂了各种矛盾的妥帖。
“为什么?”林云笙不止一次对陆钧行问出过这三个字。
陆钧行听得心痒,却不敢说这是自己的擅自安慰,毕竟也没有什么比自作多情更叫人窒息的了。
林云笙挑了挑眉:“这算奖励?”
“不算,”陆钧行摇了摇头,索性把问题推了回去,“林老师,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林云笙不懂陆钧行语气里的将就从何而来,他虚握着玫瑰花,跟做贼心虚似的把手放进了上衣口袋里,一直没有拿出来。
距离电影开场还有半个小时,林云笙没急着领陆钧行进影城,反而走进了一家饰品店。
几束暖黄色的灯光把不大的店铺打得亮堂,几排木质竖柜立在那,镂空格子的交叉点上,分别挂着各式各样的饰品。
“林老师,你要买什么啊。”陆钧行确认好口罩,又压了压自己的帽檐。
林云笙的指尖拨弄过几个心仪的商品:“我的头绳又找不到了。”
他的发尾并不长,也就刚碰衣领的程度,但无奈头发实在太厚,几次打薄都不见效,久而久之,林云笙便养成了绑半马尾的习惯。
陆钧行心里一动,滚了滚喉结,眼神掠过旁边一墙的头绳。
“林老师,你买几根头绳给我吧。”
林云笙手上的动作一停,他没料到陆钧行还对这种小玩意感兴趣:“向我讨礼物啊?”
“不是,”陆钧行心里没由来的七上八下,“你挑你喜欢的,买来我戴手腕上,以后你要是再找不到头绳就来向我要。”
林云笙眨了眨眼睛,没怎么细想,就顺着陆钧行的意思去了:“也行。”
林云笙比对了好一会儿,最后挑了三根样式简约的棕系渐变色头绳,好看但不惹眼,正好适合拿去当手绳。
陆钧行当即左右手各套上一根,剩下的那个被他捏在手心里。
陆钧行毫无公众人物的自觉,莫名雀跃起来,一步一趋地跟着林云笙来到收银台旁排队付款。
他两手抓起林云笙后脑勺的一把头发,上房揭瓦地就要开始扎。
“怎么这么不老实,”林云笙头也没回,比起无奈更多的是调侃,“今年几岁了,嗯?”
陆钧行的五指捋过林云笙细软的发丝,难得肯放弃维护自己“十八岁”的尊严,故意捏着语调耍赖:“七岁啦。”
林云笙不怒反笑,但愣是没歪一下头,纵容着陆钧行绑完了一个半马尾。
陆钧行对自己的手艺非常满意,他直接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递给林云笙看。
“看我绑得怎么样!”陆钧行就等着夸奖了。
林云笙眼神扫过照片,脸上表情不变:“好看。”
“奖励你晚上回去影视文常的小测多考二十题。”
陆钧行:?
林云笙和陆钧行是踩点到的影院,本来想着能避开取票候场的人流,结果两个人前脚刚进放映厅,还没走上过道的楼梯,就收到了“齐刷刷”地注视礼。
林云笙回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陆钧行。
陆钧行:“……”
陆钧行弱弱道:“电影院嘛,不比夜市,大家认出我的概率比较大。”
林云笙深吸一口气,心想,完了。
第34章
果不其然,一百二十分钟的电影放完,陆钧行笔记本上的一页纸记满了,微博热搜榜上的讨论度也炸开了。
【我知道大家很急,但先别急,白昊昨晚才发了带老婆去旅游的微博,我们先让他急!】
【已阅,所以你们举办婚礼的时候,我坐哪桌?】
【啊啊啊啊啊啊可是陆哥手腕上的头绳,跟林老师头上绑的分明是一个系列啊QAQ】
【报——小陆给林老师绑头发的三分钟直拍出来了!】
【视频看完了,保守推测一波,是师生恋。】
【简单科普一下,六年前林云笙这个名字,是所有编导考生都如雷贯耳的“艺考之神”。】
【冷知识,中影现在“专业第一不论高考成绩一并破格入取”的特殊规定,制定在林云笙参加艺考的后一年。】
【是的,因为林云笙拿下中影的三个专业第一之后,没有去中影……他!没有去!中影!】
……
而影院里观众们异常的动向,则迅速地引起了值班经理的注意,在得知是陆钧行大驾光临之后,他连忙跑去找人商量接下来的观影事宜。
最终,为了避免场面演变成更大的骚乱,经理提议把还空着的影厅拿出来,专门给陆钧行和林云笙放映接下来要看的主旋律电影《英雄归途》。
陆钧行欠身鞠躬,礼数上让人挑不出一点错:“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影院经理摆了摆手,一想到影院今天可能增长的收入,脸上的肉都堆不住笑:“没有的事,为顾客服务是应该的,欢迎你们有空常来。”
林云笙看出了经理的谄意,识趣地没吭声,跟着陆钧行进了新影厅。
事情发展到现在,说到底还是他的疏忽,忘了掂量陆钧行作为演员的声量,订票的时候只想着两场电影看完,两个人刚好能在商场里吃一顿晚饭回家。
“林老师。”走在前面的陆钧行倏地停下了脚步。
林云笙差点撞上他的后背:“怎么了?”
陆钧行的语气古怪:“《英雄归途》的主演怎么是叶影啊。”
林云笙听得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荧幕上正在放电影预告,里面还真有不少叶影的镜头。
“你不是也跟叶影合作过电影吗,”林云笙不以为意,“干嘛这么不待见他。”
“你怎么还帮叶影说话!”陆钧行急了,预告片里此刻连续不断的枪械声,刺得他耳朵生疼。
林云笙看着眼前的人,静了两秒,又问:“陆钧行,你是在跟我闹脾气吗?”
陆钧行呼吸一滞,心乱不止,他垂下头,不敢说话了。
是,自己哪有立场闹脾气。
可今年国庆档六部主旋律电影,林云笙正好选了一部有叶影的,这叫陆钧行怎么不多想。
他不希望自己真的撞破了什么余情未了的秘密。
叶影没骨气、没担当、没道德,自己随便掰掰手指,都能数落出一堆的不是,林老师为什么非要喜欢这种人啊。
偌大的影厅里安静无比,陆钧行低着头不吭声,衬得林云笙原本一句普通的询问,都立刻变得锐利了起来。
林云笙不知道陆钧行之前跟叶影有什么过节,但现在情绪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制造问题。
他试着去牵陆钧行的手,见小孩没反抗,便索性拉着人坐到了影厅中间的位置上:“我们先看电影,有什么事情回家……”
“林老师。”陆钧行反手握住了林云笙的手腕。
他的目光灼灼,悬着颗酸涩肿胀的心:“你还喜欢叶影吗?”
林云笙一时半会儿还没消化过来。
“你就因为这个跟我闹脾气?”
陆钧行抿了抿嘴,没点头,没摇头,算默认了。
“陆钧行,你是笨蛋吗。”
林云笙恨铁不成钢,气得都拿指尖的软肉,直戳小孩的脑门:“笨死你算了。”
陆钧行一边受着骂,另一只手悄悄裹上林云笙的指腹,再把它们往自己怀里拉。
林云笙惯着陆钧行的小动作,无奈地叹了声气:“陆钧行,我现在坐在这里,你难道以为我是专门来看叶影的吗?”
不等陆钧行回话,林云笙直接道:“我是来陪你的。”
陆钧行眨了眨眼睛,怔怔地回味着最后六个字。
下一秒,他的耳朵就飘了红,眼睛盯着林云笙,跟开心到直摇尾巴的小狗也没太大差别。
陆钧行绕着林云笙的手指,犹犹豫豫地留下几分撒娇的温吞,以确保年长者对他越界的忍受。
“林老师,你别跟叶影复合,他长得没我帅,身高还没我高,根本不行。”
“那谁行,”饶是林云笙,也被陆钧行的比较标准给逗笑了,他扬了扬下巴,调笑道,“你吗?”
陆钧行哪里接得住对方故意勾人的话,直接被问到脑袋空空。
等他回过神来,灯光暗下,电影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开始无端嫉妒起下一个会被林老师喜欢上的人。
回到家后,陆钧行把自己刚刚在电影院里摸黑写下的笔记,递给了林云笙。
《英雄归途》作为主旋律电影,其实没什么可聊的。
近几年,同类型的影片数量成井喷式增长,主题与内容都不可避免的趋于同质化,导演为了保障票房,也越来越倾向去选择有流量的明星参演电影。
明星靠电影镀金,导演靠明星赚钱,已然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怒海》的问题在于导演想讲的东西太多,可能也是许多情节被删减的原因,导致到后来最核心的‘年龄焦虑’反而被蜻蜓点水的带过了。”
林云笙点了点头,陆钧行分析得没错,所以《怒海》这部电影也确实没有再看第二遍的必要,以至于他们现在到家的时间,都比预想的提前了很多。
林云笙合上观影笔记,把它塞回陆钧行怀里,反问道:“那如果现在我要你去分析‘当代年轻人的年龄焦虑’呢?”
陆钧行正要开口,便被林云笙用食指堵住了唇瓣:“不着急说,先把所有内容好好在脑海里想过一遍。”
之前林云笙教过陆钧行,即兴评述有一个最基础的答题逻辑:总分总;从时间到空间;从个人、到社会、再到国家。
陆钧行想,“当代年轻人”本身属于一类群体,所以这道题的侧重点应该会面向更大的社会与国家。
他斟酌着自己的总观点:“我认为年龄焦虑并非自古就有,它是在近现代发展过程中渐渐形成的。”
“继续。”林云笙脱下自己的大衣,随手放到沙发上,接着打开冰箱,查看里面剩余的食材。
“从社会层面上看,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大家其实更容易形成‘这个社会没办法再给人们提供未来的愿景’的观念。”
陆钧行迟疑地举了一个例子:“比如很多学习纯美术专业的学生会在网络上分享,即便考入了国内顶级的美术院校,他们毕业以后的就业也面临着诸多限制,能真正用艺术创作果腹的人微乎其微。”
林云笙皱起眉头,对这个论据显然不是很满意。
“从国家层面上看,我们国家的人口数量庞大,竞争结构激烈,人们往往会在生活过程中拥有一种不恰当的年龄感。”
陆钧行害怕自己把论点说得太空泛,时不时还要瞟一眼林云笙的表情。
“就像在参加一个项目的时候,年轻人因为太年轻不能被高层信任,年龄较长的人则大多因为年纪的增长,没办法在求新求变的潮流中迅速跟上脚步。”
林云笙对陆钧行的回答,总体上还算欣慰,虽然距离真正上考场的水平还有一定距离,但是跟之前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
“个人方面没有吗?”林云笙点拨陆钧行,“想想《怒海》的情节,主角的父母总跟孩子强调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自古英雄出少年……”
“时代不同了,个人的思想观念还没转变?”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陆钧行找到自己平时整理即兴评述观点的笔记本,打算先把这些都记上去。
“还有一点可以聊。”林云笙伸了个懒腰,“我们国家目前缺乏多元价值的选择余地。”
陆钧行想不太明白:“是说人们的观念单一吗?”
“是,但观念单一的本质,是现实选择的单一。”林云笙进一步解释,“比如我们的教育制度,职专与大学的初心其实是为了分流,因为国家的建设需要专业技术人才的存在。”
“但因为两种学历的平均薪资差距,导致原本的分流变成了一场淘汰赛,人们只好千军万马争着去过独木桥。”
“高中时追求重点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因为就业问题被迫去考研究生。”
“当面前可选择的道路变得十分单一,而世界上又活跃着各种优秀的人才,大家自然会产生年龄焦虑。”
即兴评述说白了就是对个人知识面的考察,而林云笙的评述,总能三言两语就将深度与逻辑,清晰地呈现在他人面前。
陆钧行茅塞顿开,豁然开朗,连忙用关键词把观点记下,毕竟在学会真正产出观点之前,类似的积累都是必须的。
忽地,屋外一阵门铃声响起。
陆钧行撞上林云笙的目光,当即举起双手喊冤:“我没有点外卖!”
他飞速走到门口,用猫眼去看来人。
陆钧行:“……”
林云笙:“怎么了?”
陆钧行咬牙切齿:“有一个没我高、长得还没我帅的人站在门口。”
第35章 【倒V结束】
见陆钧行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说是谁,林云笙把他从门前推开,自己对准猫眼去看屋外的人。
哦,是叶影。
林云笙眼里无波,右耳却突然一闷,有别于他自身呼吸节奏的杂音,骤然在耳道乍现。
门铃声再度响起,林云笙皱起眉头,强忍下心底的不适感,正准备开门,两只手却被陆钧行着急忙慌地拢住了。
陆钧行如临大敌,手上没敢使劲,只是巴巴地喊了声:“林老师……”
“又想到哪里了,”林云笙也不知道夏光她们趁自己不在,到底给陆钧行灌了多少危机意识,“我是去赶叶影走的,不然被他粉丝扒到地址,你还要跟着我一起搬家。”
听罢,陆钧行乖乖松手,但语气里还裹着几分不情不愿:“那我先去煮晚饭,你要记得快点回来。”
林云笙应了一声,险些把自己幻视成多年不着家的失责丈夫。
等陆钧行走进厨房,他这才按下门把手,跟叶影打上照面。
“云笙。”叶影叫得亲昵,阔别已久的相见,让他声音轻得像在发抖,一圈一圈的回音在楼道里余散开来。
林云笙面不改色地掩上房门,踩着拖鞋,走到叶影跟前,眼尾打量了一眼周遭,心里不由得庆幸,还好自己租的公寓是一梯一户,光是这个简陋的楼道,就足以让叶影把他想说的破事一口气讲完。
冷风从窗外兜头而来,此刻的叶影面容憔悴,眼下乌黑一片,周身充斥着说不出的狼狈。
林云笙对出轨的人没什么耐心,淡淡道:“我不觉得我们之间还有哪里需要聊的,你呢?”
叶影就跟没听到似的,从自己的风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方形的首饰盒。
林云笙看见上面印着的LOGO,是自己最喜欢的高奢品牌。
“我这次去国外看秀,就是为了它。”叶影的手停在半空,像是在解释自己迟来的深情。
叶影其实也早就找人打听到了林云笙的新住址,要不是他得知林云笙今天下午去看了自己主演的电影,大概也没办法这么迅速地鼓起勇气,找上门来。
见林云笙没有接礼物的打算,叶影便干脆自己打开了首饰盒。
丝绒制的内搭里载着一枚戒指,上面的蓝宝石切割有致,在灯光的照射下瞬间焕发出晶莹通润的光泽。
林云笙知道这枚钻戒,全球限量,有市无价。
这种时候,任谁看了都应该了然,叶影在其中付出了巨大的精力与财力。
林云笙不由得出神,在他的印象里,叶影好像从最早开始就很舍得为自己花钱。
像这样昂贵的礼物,大片大片跟不要钱似的送,林云笙不收,叶影还会变本加厉地送到夏光和余州那里。
哪怕碰了清姿工作室所有人的一鼻子灰,叶影也会以“我喜欢你是我的事”的说辞,强硬地挤进林云笙的生活。
面对叶影日复一日的追求,林云笙只觉得棘手。
到最后,林云笙甚至破罐子破摔地跟叶影讲,他并不擅长维系亲密关系,也不明白自己身上有哪里值得叶影去执着。
可谁知道,叶影在听完这番话之后,却变得欣喜若狂:“那在你的追求者里,我是第一个听到这些的吧?”
林云笙不明白叶影这个问题的意义,但他还是如实的点了点头。
“林云笙,和我在一起吧。”
叶影对林云笙说,如果你不擅长维系亲密关系,我可以教你。
“你看,我能听到你说这些,就说明我已经接触到,常人并不熟知的你了。”叶影说得动情,“我比别人都有毅力,只要你愿意相信我,我一定能教会你怎么爱人的。”
现在想来,林云笙自己也觉得荒唐。
因为他当时就是被这番说辞给打动的。
直到叶影再一次把价值千金的礼物,当做最后一根稻草送到自己面前,林云笙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之前的选择是那么的慌不择路。
他慌不择路地希望能有一个人出现,然后去教会自己如何真正维系起内心的安全感、如何进入一段亲密关系、甚至于,如何去爱一个人。
“云笙,我会改的,我发誓,我以后肯定不会再出轨了。”叶影语气里的诚恳不似作假,“跟我复合吧,我可以立刻对外公开我们的关系,我会……”
叶影突然没了下文。
林云笙顺着他的视线,慢半拍地回过头,发现自己身后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陆钧行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宽松的睡衣,他的怀里抱着林云笙今天下午出门时穿的大衣。
“林老师,太阳落山天气转凉了。”说着,陆钧行长臂一伸,给林云笙递去衣物。
林云笙接过时,才后知后觉地瞥见自己被冻到泛白的指尖。
陆钧行监督林云笙把衣服穿上,余光扫过叶影扭曲面庞,接着抬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对不起啊,叶叔,我打扰你们聊天了吗?”
还不等叶影答话,林云笙就敲了敲门框:“回屋里乖乖待着。”
“我很乖啊。”陆钧行一嗓子的委屈,全部化成一句小声的嘀咕。
但他也听话,垂着头转身就走了。
林云笙盯着陆钧行的背影,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刚刚的语气。
“至于一直盯着看吗?”叶影深吸一口气,心里闷着一股火。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自己清楚现在从门口哪里还看得见陆钧行,林云笙根本就是在发呆。
叶影攥紧了自己手里的首饰盒,又问:“你跟陆钧行在一起了?”
“干什么,”林云笙偏头看向叶影,眼底有所未有的烦躁,“你要把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烂账,算到人家小孩头上?”
叶影立刻慌了,上前一步,却又不敢真的搂住眼前的人:“对不起,云笙,你别生气,我就是一时……”
林云笙沉默地听着叶影的辩解。
他有时候也想知道,叶影在出轨的时候,究竟是怎么看待与自己的感情。
一次精疲力竭的哄骗?
一场兴致缺缺的折磨?
都不重要了。
林云笙收敛情绪,拾起自己的自知之明,可能像他这样精神破损的人,注定收获不了什么好的爱情。
寒气把林云笙冻了个彻底,他吸了吸鼻子,把手揣进大衣兜里取暖,指尖却在无意间碰上了一个层层叠叠的纹路。
林云笙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是陆钧行给自己折的玫瑰花。
这朵纸做的诗眼,仿佛承载了一个笨拙的黎明,林云笙光是摸到它,便听到胸腔里有一股温热,在“咚咚咚”地复燃。
“你走吧。”林云笙垂下眼,睫毛投下大片的阴影,他听着那些千篇一律的道歉,只当是在听笑话。
“叶影,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我没有任何复合的意愿,不要再来找我了。”
叶影欲言又止,他仍然捧着自己费劲心力买来的钻戒,近乎卑微地在乞求:“你先收下,可以吗?”
林云笙不搭腔,虚握着兜里的玫瑰花,他转身搭上门把手:“如果还有下一次别逼我到时候报警处理。”
没等身后人的话,林云笙迈步进屋,头也不回地把门关上。
厨房里传来抽油烟机的低频噪动,陆钧行围着个围裙,站在灶前,一手端盘,一手举铲,正要把切好的西红柿往锅里倒,旁边还放了三个鸡蛋备用。
林云笙从大衣口袋里伸出手,低头看了好一会儿玫瑰花,又把它小心翼翼地塞回兜里,伸手去拿玄关架子上的药盒。
胶囊颗粒和药罐碰撞出几阵清脆的响声,陆钧行听到动静,小火一调,锅盖一罩,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林云笙面前,看他身后没跟着人,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
陆钧行见林云笙熟稔地从一大堆瓶瓶罐罐里,抓起一个什么包装都没有的小盒,打开后,倒出几片白色圆形扁丸,直接仰头吞了下去。
他的心里不由得打鼓:“林老师,你在吃什么药啊?”
“维生素。”林云笙轻轻弯了弯唇角,又探头看了一眼厨房,“你的西红柿炒鸡蛋煮好了?”
陆钧行瞪大眼睛,连忙跑回去打蛋,又按照林云笙的口味往里面添进小半勺糖。
林云笙也不帮忙,就倚在旁边懒懒地看。
“林老师,”陆钧行手上装着盘,故作随意地问,“你现在最喜欢吃的菜是什么?”
林云笙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随后巨大的轰鸣声在他的耳边炸开。
下午寥寥几句“鸡蛋羹”的故事,是林云笙亲手从记忆里挑拣的过去。
他无法隐藏,索性落落大方地提起,却没想到被陆钧行一直惦记到了现在。
“你问这个做什么。”林云笙下意识问。
陆钧行没料到自己会碰上,林老师如此警惕的反问。
他的气焰顿时消减大半,连语速都放慢了许多:“我就是想知道难不难,不难的话我可以试着煮给你啊。”
半晌,林云笙打破了沉默。
“我不知道。”
他对上陆钧行疑惑地表情,抿了抿嘴,又说了一遍:“我不知道。”
“我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了。”
陆钧行没说话,厨房里安静得只剩抽油烟机嗡嗡作响。
林云笙猜过去,八成是自己这种略带沉重的答案,又吓到人家了,他端起装好盘的菜就打算外厨房外走,不想让气氛停滞在尴尬里。
陆钧行却突然拦住了他的去路。
“林老师。”
“那你来喜欢我吧。”
林云笙过了好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啊?”
第36章
林云笙感觉,自己貌似已经能逐渐适应陆钧行感性至上的语出惊人了。
他没把这份突如其来的告白当回事,反倒有些哭笑不得:“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林老师,我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是一个挺危险的状态。”
陆钧行答得认真,他也几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错听了林老师话语间的渴求。
但因为它实在太过复杂而别扭,让陆钧行心惊地关联上了一场无意识的求救。
如果不喜欢是一个漠视的借口,那这层脆弱的自我保护机制,究竟要怎么支撑起林老师的安全感呢。
“既然如此,林老师,你就来试着特别喜欢我吧。”陆钧行主动从林云笙手里端过了那盘菜,他的眼神笃定,仿佛下了偌大的决心,“我会努力不让你失望的。”
林云笙动容得像是注射了过量的肾上腺素,心跳又急又重,可眼睫翕动间,不容忽视的耳鸣声,再次由小转大。
最终,林云笙仅仅只用两个字,便轻把陆钧行的决心给轻飘飘地打了回去:“胡闹。”
陆钧行喉间一堵,先是不甘心,又自知理亏,于是张了张口,无措得彻底。
“陆钧行,”林云笙眼里盛着如常的温柔,他揉了一把面前失落小狗的脑袋,有点无奈,“哪怕你是很出色的演员,也不要去主动承担别人的凝视,太辛苦了。”
一把属于年长者的柔情刀,刮骨而入,挑出陆钧行的三分痛苦,三分习以为常,剩下四份即将炙烤殆尽的理智,让他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以至于到半夜,陆钧行提笔准备写故事作业的时候,心里还在不断咀嚼这番温存。
陆钧行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半了。他走出房间,盯着对屋的门缝里透着的亮,踌躇过后,还是试探性地敲了几声响。
屋内脚掌踩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房门被拉开,陆钧行垂眼一扫,林云笙果然光着脚。
林云笙扬了扬下巴:“怎么了?”
陆钧行目光一沉,一时间没接上话。
林云笙的睡袍是陆钧行从未见过的新款,乳白色的绸缎衬得他的身形线条若隐若现,右肩领口故意设计的垂落,带出大片旖旎的风光,看得叫人莫名心虚。
“发什么呆啊,”林云笙笑了,跟逗弄小动物似的,指尖来回勾过陆钧行的下颚,故意打趣道,“总不能是专门来看我的新睡袍吧?”
“不是!”陆钧行一下被踩了尾巴,“我是今晚的故事作业,还没想好怎么写,想先来找你看看选题。”
说完,陆钧行故作潇洒地转身离开,拍亮客厅里的大灯,一副堂堂正正秉公办事的模样。
林云笙掩上门,把小孩的落荒而逃看在眼里,却也没当一回事,跟着他坐到了沙发上:“行,你说吧,这次想写什么。”
陆钧行故事写作分数到目前为止一次都没上过五十分,其中最大的病端便是不坦诚。
但林云笙也能理解。
想让一个在娱乐圈的大染缸里前前后后呆了五年的人,去跟一个认识不到足月的导演老师毫无芥蒂地掏心掏肺,实在太过异想天开。
这不是林云笙能催促的事情,只能是陆钧行自己去做调整。
“那我说了啊。”陆钧行抠着手指,语气局促。
林云笙点了点头。
陆钧行缓缓开口:“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里,是妈妈把我一手带大的。”
“父亲早早因病过世,缺席了我的大半童年,还有往后全部的生活。”
陆钧行皱起眉头,不确定自己接下来的话,会不会显得太不近人情。
“所以‘父亲’与‘父爱’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个留存在世俗认知里的概念。
母亲,也就是孔素臻,早些时候还常常会指着照片,跟陆钧行说,这是你的爸爸哦。
五六岁的陆钧行,确实对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抱有额外的好奇心。
他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安静的听着母亲讲,从前与父亲相处的往事。
陆钧行不由得发出感叹:“好可惜啊,爸爸听起来是个很好的人,为什么我不能认识他呢。”
很快,幼年的陆钧行便及时禁了声,因为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下一秒,孔素臻的神情失控,难以自拔地陷入了悲伤之中。
陆钧行也很难过,他难过自己其实没办法真正理解母亲的悲伤。
后来,陆钧行便很少听孔素臻主动提起有关于父亲的事情了。
从陆钧行记事以来,他就一直跟着母亲住在外婆家。
那段时间,孔素臻做过快餐店的服务员、超市的收银员、幼儿园的阿姨。
她每个月拿着三千多块钱的工资,精打细算地维系起母子两个人的生活。
陆钧行也曾经难逃男孩顽皮的天性,跑出去跟朋友玩不说,有时一玩就忘了时间,让本就忙碌了一天的孔素臻晚上还要枯坐在客厅里担惊受怕。
明明孩童的记忆是最容易丢失的,但陆钧行把这些琐碎的事情都牢牢地记着。
他也记得自己的一切转变,都发生在一个周六。
母亲特意打扮过一番自己,穿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艳丽衣裳,被一众人簇拥在客厅中央。
陆钧行午觉醒来,推开房间门,他看到这一幕,本能地喊了声:“妈妈。”
而这一声叫喊,却同时引来了母亲与外公的目光。
也是在那一瞬间,陆钧行发现了母亲望向自己的踌躇不安,以及外公眼底无端的恼怒。
外婆走过来把陆钧行哄回了房间,还在锁门之前告诉他,不要在里面发出太大的声音,一会儿有客人要来。
陆钧行不明白为什么有客人来还要把自己特地锁起来,但他不想再惹长辈生气,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说自己知道了。
“那天是一场相亲。”
陆钧行鼻头一酸,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染上了微小的哭腔。
“外公外婆看妈妈一个人照顾我太辛苦了,就想让她再找个人结婚,说只要嫁了人,之后一切都轻松了。”
现在想起来,母子连心的说法也并非空穴来风。
当时明明什么都不懂的陆钧行,却也平白无故地在房间里独自慌张了好久。
直到母亲打开了他的房间门。
“她哭着一把抱住了我,然后断断续续的跟我说对不起。”
陆钧行抬手去抹自己两颊的湿润,吞下哭声,却还是不受控地变了音调。
“她说,阿行,对不起。”
“但是妈妈真的不想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
“林老师,你能想象吗,”陆钧行的声音很轻,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些,再也难以抑制情绪汹涌而下,“妈妈她居然在因为这件事情跟我道歉。”
林云笙没有说话,他坐到了陆钧行的身边,五指轻巧地塞进小孩掌心,交错着指节,缓缓地扣上了。
漱漱砸落的液体在林云笙的手指上淌开,陆钧行抬手去抹,像是不愿意让眼泪沾到身边人,可他却又不肯把两只交缠的手松开。
“外公跟妈妈说,只要她嫁了人,我就能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一个爱我的爸爸,过上更好的生活。”
母亲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却又像一个正在等待被置换的商品。
七岁的陆钧行被自己心底的比喻吓了一大跳。
他抱着孔素臻突然开始嚎啕大哭,翻来覆去地说着“不要妈妈对不起”。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契机,让陆钧行莫名地认识到了母亲作为一个大人的脆弱易折。
他后来主动学着洗衣做饭,帮母亲承担家务,不然她晚上又要在家里忙到很迟才能去睡觉。
在孔素臻的叮嘱下,陆钧行愈发认真地对待起自己的学业。
他还从老师那里听来了“正向反馈”。
于是在每天母亲下班回到家时,陆钧行都会放下手里的笔,跑到门口抱住她,说妈妈辛苦了,再问她有没有遇到什么心烦事,有的话千万不能憋在心里。
等再大一点,陆钧行学会听方言了,他从在饭桌上的议论声中得知,外公和外婆其实并不是很喜欢自己。
他像个冠了别人姓氏的拖油瓶,让母亲没办法嫁到更好的人家去。
他们甚至动过想要把自己过继给舅舅的念头,但是被母亲拒绝了。
后来,在某个暑假,陆钧行阴差阳错地被一个地下导演,用两千块钱半骗半哄地拉去拍完了一部电影。
他没想过这部影片会冲进戛纳的决赛圈,让他成为了迄今为止年纪最小的预备影帝。
陆钧行只是在拿到钱的下午,飞奔进商场,把里面的服装店逛了个遍,最终花了一千七多块钱,买下一条裙子。
他又到花店里买了一簇花,打算等两天后,妈妈过生日时一起送给她。
江颖曾经不止一次地惊叹于陆钧行自然地演技与敏锐的感受力。
相辅相成之下,《女人,女人》也让陆钧行名气大增,拿到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笔片酬。
他才终于有了底气带着母亲,从外公外婆的家里搬了出来。
陆钧行觉得,林老师肯定想象不到,当他得知自己饰演的男孩的原型,居然就站在他面前时的吃惊与庆幸。
如果当初林云笙没有在考场上用自己出格的态度打动江颖,那么之后也没有一个陆钧行能走到今天,然后跟谁说,自己想成为一名导演。
“把故事写下来吧,”林云笙抽了几张纸巾,抹掉陆钧行的眼泪,“我去给你温一杯牛奶。”
林云笙好像就是有这种岿然不动的能力。
天大的事情压下来,一是一,二是二,陆钧行是陆钧行,不是什么三好少年、当红演员、预备影帝。
于是乎,所有人没碰见过的任性、撒娇、委屈,陆钧行在林云笙这里,通通没打腹稿地轮了个遍,简直恶劣至极。
可林云笙却全都惯着。
他好温暖,拥抱温暖,揉脑袋牵手也叫人发烫,他像个避难所,但谁也不能在避难所里久居安家。
陆钧行一想到这里,故事的构思就又没了章法,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列出的大纲,把上面林云笙的名字圈了又圈,心乱如麻。
林云笙把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到陆钧行的书桌上:“不要慌,今晚我陪你。”
陆钧行抿了一口牛奶,唇上浮了半片白,没明白林云笙是什么意思。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林云笙,看他走到床边垒起的书墙前蹲下,从里面挑出两本书。
林云笙:“床能坐吗?”
陆钧行:“能。”
林云笙旋开床头灯,坐到陆钧行背后的床上,他踩掉拖鞋,又拿脚尖点了点陆钧行的小腿。
“被子能钻吗?”
陆钧行的脑子嗡地一下炸开了,他被自己骤然抬起的生理反应惊得头皮发麻。
“怎么不说话,”林云笙还以为是小孩不乐意,“不愿意就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没有不愿意,”陆钧行嗓音喑哑,“能的,你钻吧。”
陆钧行听见自己的身后,棉被窸窸窣窣地摩擦过床单,接着传来指尖划过纸页的响动,却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他与林云笙为期四个月的师生合约,每天都在倒数。
陆钧行不确定自己现在受到的优待,在林云笙那里算不算是支付了报酬以后的分内之责。
在明年的三月,两个人合同失效的初春,会有另一个人找上林云笙,说他也对电影的未来大有抱负,求林云笙帮帮他吗?
林云笙会心软吗?
林云笙会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别人吗?
陆钧行这会儿才是真的不乐意了。
他压下情绪,把故事洋洋洒洒地写到结尾,完了抬起头,看窗外的夜色那么浓,面前的几幢楼一点灯光都没有。
陆钧行知道自己学导演,虽然有长处,但不算真的特别有天赋。
影评最开始把观点和思考角度混淆一通,故事到现在也不像样,好多知识点还要林云笙一点一点地跟他讲。
“林老师。”陆钧行喊。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床榻传来“吱呀”一声响,林云笙懒懒哼出一个单音,听着像是脑袋昏昏沉沉,也快要睡过去了。
“你以后会收新学生吗?”
“嗯……”
太晚了,现在已经凌晨两点,林云笙本身就不太能熬夜,他脑袋转不动,思维也跟着卡壳。
“我想想。”
陆钧行觉得最好不要,他之前没注意过这个问题,但今晚光是想想心底都酸得厉害。
陆钧行可以接受林云笙说自己幼稚、说自己笨,说自己有千般万般的不好,但林云笙不能对别人另眼相看。
这是陆钧行绝对受不了的。
“不收,”林云笙打了个哈欠,“我是商业摄影师,又不是开艺考培训班的。”
陆钧行瞬间精神抖擞,拿着自己刚写好的故事,转身就要递给林云笙。
结果一抬眼,他就傻了。
林云笙早就因为空调的暖气,嫌热把被子蹬开了大半,枕头垫着背,但整个人几乎快躺倒了。
他身上松松垮垮的睡袍欲盖弥彰,只有胸前的红果与腰臀勉强不漏春光,黑丁的蕾丝边透出半寸底,从腿根到脚上的红绳一片白晃晃。
陆钧行好不容易消下去的邪火,没到两秒又烧起来了,气得他大叫:“林云笙!”
被点到名的人还闭着眼睛,他皱起眉头,抽出自己后背的枕头,甩手就往声音的来源处扔过去。
“小点声,作业写完至于兴奋成这样吗,一会儿小区业主群里有人投诉我深夜扰民怎么办。”
陆钧行接住枕头,不说话了。
“作业。”林云笙细手一伸,指节还在空中乱晃,等摸到纸页了,这才坐起身子,睁开眼睛。
他猝不及防地撞上陆钧行幽幽地眼神,当即被吓得清醒了三分。
“林老师,”陆钧行语气别扭,“你跟那谁交往的时候也这样吗。”
“哪样?”林云笙又打了个哈欠,生理泪水一跑出来,眼尾便自己红了。
陆钧行又开始变得磕磕巴巴:“就、就是,就像穿睡衣这样。”
“当然不会,”林云笙脱口而出,“他又不跟你一样是直男。”
说完,林云笙自己也反应过来了,他没事跟人家小孩讲这些有的没的干嘛。
于是林云笙指了指桌面,使唤陆钧行:“把红笔拿来。”
“你要现在改吗?”陆钧行迟疑。
批改故事作业可是一项大工程,一字一句的措词都要炼过去,林云笙现在分明已经困得不行了。
“我先跟你讲个大概的框架,”林云笙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在作业纸上写写画画。
“明早我要出门,大概两个小时左右,我给你出了一份卷子,你到时候按要求作答,就当模拟考自测了。”
“好。”陆钧行抱着枕头,绕到另一边爬上床。
林云笙屈起腿,睡袍的衣摆自主滑落,堆在大腿根,他把纸垫在腿面:“我之前跟你讲过,想要让主题思想从故事里更好的体现出来,一是通过戏剧冲突,二是……”
第二天一大早,林云笙就出门了。
临走前,他递给陆钧行一本自己整理的短篇小说集。
林云笙之前说过,在文学领域内,大家一般公认,短篇小说比长篇难写。
“你可以试着将同样出彩的内容,塞进长短不一的小说篇幅里,其实能很轻易地体会到,短篇小说对于语言准确和描写精炼的要求,要远比长篇小说高得多。”
林云笙整理的这本小说集,涵盖了世界范围内,四十九位声名远扬的大作家们,最能体现自己写作手法或写作风格的短篇小说。
虽然陆钧行不可能通过仅仅几个月的训练,就完全掌握短篇写作,但林云笙觉得,他起码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由优秀作家们撰写出来的短篇小说,究竟是什么样的。
所以在将这本短篇小说集,递给陆钧行的时候,林云笙并没有框定什么硬性要求。
“有空就看,如果碰到喜欢的作者,可以在家里找找他们的书,做进一步阅读。”
在写作早期,模仿是最为便捷且高效的提升方法,而林云笙几乎是亲力亲为地帮陆钧行打通了这一条道路。
陆钧行合上短篇小说集,他给林云笙发去消息,问卡尔维诺的书放在家里的什么位置。
跟一般作家颇具深度的抑扬顿挫不同,陆钧行在林云笙选出的卡尔维诺短篇代表作《恐龙》里,读出了作者在行文间特别的深刻与轻盈,他很喜欢。
不一会儿,林云笙就发来了消息。
林.:应该在靠进投影仪的那堆书里有几本。
林.:你去找找吧,我也记不太清了,好像在比较下面。
每一次陆钧行去找书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感慨林云笙藏书的繁多。
他随手拿起几本,简单地翻上几页,就能看见林云笙在字里行间做的笔记。
找到卡尔维诺的个人短篇小说集之后,陆钧行把地板上散乱的书籍重新整理,将它们再次有条理地高高垒起。
抬眼间,陆钧行突然撞见了一本书。
它像是被人随手塞在了角落里,但书页的侧面涂满了惹眼的黄色荧光笔。
陆钧行走上前,蹲下,将其拾起,反手看了一眼书名——《活下去的理由》
他知道林云笙有在书里做笔记的习惯,可一般都是拿蓝笔批注在行文里,从来没见过有哪本书的侧面也被刻意地涂上了荧光笔。
好奇心促使着陆钧行翻开了这本《活下去的理由》。
在书的扉页,林云笙隽秀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陆钧行却呆愣当场。
根据落款日期显示,这行字写于五年前,写于林云笙的十九岁生日当天。
[2022.9.26]
人生毫无意义。
只有自杀是一门值得探讨的学问。
彷徨和无措瞬间包裹住了陆钧行,巨大的不安从他心底滂沱升起,陆钧行焦急又慌乱地翻到了下一页。
[2022.9.27]
不知道这个世界在快乐什么。
四肢总是控制不住颤抖,头好痛,好想吐,想自杀。
[2022.9.29]
又看了一名医生。
我讨厌去医院门诊。
今天午后出太阳了,一点也不温暖。
[2022.10.3]
分辨不出食物的味道,划破皮肤也感觉不到疼痛。
老是哭,好烦。死了算了。
[2022.10.7]
医生建议住院,但目前没有床位,要等。
今天拿起手机想找人聊天,通讯录翻下去一个人都没有。
陆钧行的心脏像被人死死攥住一样,泪腺在瞬间枯萎了,发干发涩,光是睁着都疼,迟来的洪涝轰轰烈烈,他哭得心惊又悲恸。
陆钧行不敢再往下看了,他为自己昨天的想法感到难堪,哪有什么避风港,都是用自己的无知砌成的高阁。
这本书里写着林云笙的日记,陆钧行匆忙去看写在书本背面的作品简介:
——24岁时,作者马特·海格不幸被命运选中成为抑郁症患者。书本讲述了这个并不比任何人坚强的年轻人,一点一滴克服精神上的极度痛苦,从绝望中活下来的故事。
至此,十七岁的陆钧行终于追上了十九岁的林云笙,真正的林云笙。
不是受人追捧的天才、不是他人厚望的奇迹,而是一名饱受折磨的抑郁症患者。
一如林云笙自己所说,他病入膏肓,为此胆战心惊,痛苦不已,并且从来没有获得过痊愈的机会。
陆钧行猛地站了起来,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林云笙的现状,可供血不足所导致的头晕眼花,让陆钧行只能伫在原地发懵。
倏地,他突然想起昨晚林云笙服下的药片。
陆钧行凭着记忆,从药箱里找出那瓶什么包装都没有的特殊小盒,倒了几片药到盖子上,拍完照片,才重新把它们装好,放了回去。
他坐到沙发上,照着药片上印刻地凹陷字样,比对了网络上众多抗抑郁药物的图片,居然真的找到了这份无名药的学名——舍曲林。
如坐针毡的忧戚,通过药物的功能主治说明,源源不断地送进陆钧行体内。
他怔怔地盯着自己手里的书,犹豫过后,选择再次打开了它。
这本《活下去的理由》一共两百四十页,林云笙的日记,被随意的写在任何一个字句旁边。
他好像不甚在意自己黑色的水笔字迹,与书里印刷的内容相互重叠。
陆钧行快速翻到书本后面,找到林云笙最近一段时间的日记。
[2027.2.25]
叶影说,他会教我如何爱人。
可是以这种目的去谈恋爱,不会让两个人都很累吗?
明天去问问他好了。
[2027.9.13]
跟叶影提了分手。
可能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去谈什么恋爱吧。
[2027.9.14]
今天叶影的经纪人找到工作室,夏光把人轰走了。
后来她小心翼翼的问我,会不会跟忽然心软就跟叶影复合。
我觉得我应该不会。
那只是我第一次撞见叶影出轨,谁知道没撞见的又有几次呢。
好吧,这算恶意揣测了。
最近确实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对,但不想去医院做检查。
[2027.9.16]
今天一个小孩找到我,说要我做他的导演老师。
太乱来了,我肯定教不好他的。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林云笙的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
“看什么呢,喊你这么多声都没应。”
林云笙的声音突然响起,陆钧行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想把书往自己的身后藏,可在对上林云笙的目光后,他又不自觉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陆钧行不想把事情糊弄过去,挨骂就挨骂吧,他做错了事,撞破了一层名为体面的规矩,总要受到惩罚。
如果惩罚过后,林云笙能愿意跟自己分享他的苦楚,那就再好不过了。陆钧行甘之如殆。
林云笙觉察到眼前人的不对,他摊开手,停在半空。
陆钧行抿了抿嘴,硬着头皮,把书放到了林云笙的掌心。
饶是林云笙,在看到书本封面的时候,脑袋也空了一下:“你是从哪里找到它的?”
得到答复后,林云笙点了点头,反应平淡到让陆钧行心慌。
但其实林云笙自己也在找这本书,想来应该是他之前替陆钧行整理房间的时候,随手把书放在了客厅,结果不小心忘记了。
早些年,林云笙会在书的侧页涂上荧光笔,防止自己发病后记忆衰退,找不到书,尤其像这种用来方便回溯病情的日记本,都会被他特别关照。
现在书是他自己丢到客厅的,所有书能随便翻的话也是他自己说的。
林云笙看着面前惴惴不安的小孩,只觉得无奈,怎么自己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都能被他一头撞上。
“看到哪了?”林云笙用食指指腹点了两下陆钧行的脑门,就当是在胡乱发泄自己的情绪。
陆钧行一并都好好受着,不敢再有隐瞒,瘪了瘪嘴,故意添了一点情绪,避重就轻道:“看到你说我是小孩。”
林云笙怔了怔:“全看完了?”
“没有!”陆钧行连忙道,“我只看了前面两页和最后两页。”
见林云笙半天没说话,陆钧行也开始不知所措:“真的!”
“怎么,”林云笙失笑不已,“还想要我夸你啊?”
陆钧行连忙摇头,又小心翼翼地抬眼道:“林老师,对不起,你要是生气的话就罚我吧,我做什么都可以,但你别不跟我说话。”
林云笙低着头,随手翻了几页书里的内容,都是一些见不得人的矫情话,也难为陆钧行居然看得下去。
“我没生气。”林云笙叹了口气,合上书。
陆钧行的手悄悄勾上林云笙的小指,见他没躲开,便顺势握了上去:“你不能骗我。”
“谁骗你了。”
林云笙要被陆钧行反客为主的能力气笑了,他拿手里的书轻轻砸了一下小孩的脑袋。
“不是找了卡尔维诺的书吗,快去看吧,这本我就先没收了。”
林云笙把书收回的房间里,心想自己哪里有什么立场去责怪陆钧行。
不管陆钧行本人有没有意识到,但实际上他已经承袭了太多关于“林云笙”的东西。
林云笙也一并深有感触的电影、完全建立在他的认同体系之上,才被筛选出来的文学作品、甚至是他看待事物的观点,以及思考方式……
在林云笙看来,自己私密的一切早就经由这场教学,以一种极为强硬的方式,或主动或被动地悉数塞给了陆钧行。
就算莫名的病耻感一度让他羞愧难当,林云笙也不得不承认——某种程度上,他之于陆钧行,早就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了。
令林云笙感到万幸的是,陆钧行的言行举止并没有因为撞破了自己的抑郁症,就做出什么生硬的改变,这让他在不觉间卸下了很多心理负担。
今天的午饭是陆钧行煮的。
陆钧行说:“林老师,如果你说不上来自己特别喜欢吃什么,我可以先带你尝一些我特别喜欢的。”
林云笙想了千百个敷衍的理由,就差把它们说出口了,但又在最后关头悉数咽下,说:“好。”
陆钧行立刻喜上眉梢,原地蹦了两下,把林云笙往怀里抱。
林云笙向来拿陆钧行没办法,他就像一阵深秋里走错门的春风,轰轰烈烈地吹来了,说什么是什么,真诚得浩浩荡荡,逼得林云笙身上的伪装,也跟着一层层褪去,不留一点余地。
饭桌上,陆钧行咬着筷子,得寸进尺:“林老师,我觉得你不可以再把我当作小孩了。”
林云笙眉头轻蹙,嘴里嚼着饭菜,面露疑惑。
陆钧行几乎都要猜到林老师下一句会说什么话了,他肯定会说,你不本来就是小孩吗。
“我的意思是,你遇到任何事情,好的坏的,在你需要我的时候,都可以跟我说。”
陆钧行一想到日记里的内容,就是一阵后怕,虽然自己现在对抑郁症所知甚少,但他之后愿意花时间去做功课、去了解。
林云笙愣愣地看着陆钧行,听到自己身体里有一处地方好像在节节败退。
你看,又有一个人信誓旦旦地走到自己面前,说出这些动听的话。
林云笙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要是把时光装进钟表里,时针分针往回拨到两年前,或许他早就该心动。
可现在的林云笙看自己,就好像一条奄奄一息的鱼,荒唐地恐惧着柔软的海水一次次将自己淹没。
这次他会回到海里吗?
会迷失在漩涡里吗?
会死无葬身之地吗?
但偏偏陆钧行还在说:“虽然我也在忐忑自己够不够资格说这些话,但是我们都试一试好不好?”
他皱起眉头,仿佛在想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没有昂贵的礼物、没有欣喜若狂的神情,只是放下筷子,然后掰着手指,在那里想办法证明:
——“我可以帮你涂指甲、做你情绪的出口、然后永远站在你这边,我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我可以帮你的,我一定会努力帮你的。”
第37章
林云笙的舌尖舔过唇面。
他突然想喝酒了。
照这种情况,林云笙觉得自己必须大醉一场,直到第二天断了片醒来,才好把这些话无伤大雅地避开。
但他又舍不得让陆钧行被辜负,好与不好总要有个答复。
就当林云笙准备开口说话时,手机突然跟受到轰炸似的,接二连三地传来震动。
他下意识抬眼去看陆钧行,等到对方的那句“你接吧”之后,这才伸手去拿手机。
余州的声音瞬间从电话那头爆开:“老板!你没去现场吗!?”
“什么现场?”林云笙愣了愣,没反应过来,“我在家里跟陆钧行吃午饭。”
“我靠!你认真的!?”
余州急死了,一嗓子险些吼破音:“今天是1839摄影奖的颁奖日!刚刚直播镜头扫到摆着你名字的座位,是空的啊!!!”
“哦,那个,”林云笙确实忘了这回事,他的指腹习惯性地抚过甲面,附着在上层的指甲油已经残缺破落,“我推了,本来就没去。”
余州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你推了!??”
自从接触摄影以来,余州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站上1839摄影奖的领奖台。
今年他也去投稿了,但作品只堪堪被选进了竞赛单元,根本没机会获奖。
天知道余州在看到自家老板入围最后一轮的时候有多替他感到开心,但现在林云笙居然说,他把颁奖礼就这么推了???
因为这个空座位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实在太过惹眼,到最后就连主办方也忍不住跑过来添了一把柴火,说大家不用等人来了,入围者早在半个月前就表明,自己无意出席颁奖礼。
此话一出,网友们纷纷炸开了锅。
【啊?但是林云笙半个月前,不是才陪陆钧行逛的夜市吗??】
【@陆钧行LU妖妃,你怎么看。】
【笑发财了,这都能被我捡到一口糖大嗑特嗑?】
【@中央电影学院官方微博你好不容易有一个难兄难弟,这不来认一下亲?】
【这是能说的吗,当我看到入围者名字的时候,就已经自动接受了他不会来的这件事……】
【林老师:在陪陆钧行看电影,勿CUE。】
夏光幸灾乐祸地把这些评论截图发到工作群里。
一会儿真的打算陪陆钧行看电影的林云笙:“……”
当然,陆妖妃本人对此还丝毫不知情。
林云笙接完余州的电话之后,手机就没安生过,询问的消息纷涌而来。
能加上林云笙微信的自然都是少数他珍重的人,所以林云笙也只好一边回复着,一边把先吃完饭的陆钧行赶去拉片。
陆钧行心里还念着林云笙话到嘴边的答复。
他有些委屈,觉得那些绊住林云笙的消息太不讲道理,都不论一个先来后到。
陆钧行把窗帘一拉,电脑连接投影仪,一屁股坐到地毯上,开始逐帧分析导演在镜头间留下的隐喻,暂停影片的空格键,被他按得哐哐响。
过了快两个小时,林云笙又接到了一通电话,乔晗和余州两个人的声音,在另一端轮番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乔晗最兴奋,“老板!你获奖了!!!”
“林云笙,你现在真的熬出头了,”夏光更多的是感慨,“恭喜啊。”
其实夏光在得知林云笙不仅不过自己的生日,连春节那些传统节日都不过的时候,她就特别害怕。
因为夏光猛地发现,如果有一天,林云笙真的想要放弃自己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好像谁都留不住他。
在林云笙抑郁症住院时,从未看望过他的父母留不住、像自己这样,对他境况无能为力的朋友留不住。
就连这个国家的文化、他获得的成就、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没办法在林云笙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于是当林云笙告诉夏光,他向1839摄影奖投了作品的时候,夏光是欣喜的。
因为林云笙一定是有了所求,才会主动去这么做的。
虽然林云笙拒绝了颁奖典礼的邀约、虽然现在夏光并不知道林云笙求的究竟是什么,但是他能开始做出行动,真的就已经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林云笙面对祝福,一下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很早就猜到了自己会获奖,倒是有点意外他们没有把奖项取消。
“林云笙,你牛逼!爹!我以后喊你爹!”
余州的声音忽远忽近,一口一个爹咬着重音,激动得难以言表。
“你知道你自己拿了什么奖吗?”
林云笙的目光落到了陆钧行,孤孤单单怪可怜的背影上,兴致缺缺地随口一猜:“二等奖?”
“大错特错!”余州深吸一口气,“你现在可是1839摄影奖自创奖以来……”
“第一个特等奖得主!”
林云笙脑袋一空,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好像更迷茫了。
余州在电话那头等半天没等到一声惊呼:“老板,你倒是给点反应啊!”
“反应就是……”林云笙垂下眼帘,庞大的苦闷絮絮成结,几乎快把他淹没了,“我现在要陪陆钧行看电影了,晚点再说吧。”
余州的震惊才溜出来几个字,就被林云笙掐断了电话。
林云笙沉默着走到陆钧行身后,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他想告诉陆钧行自己获奖的事情。
如果陆钧行也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也开始替他兴奋,对他说恭喜,那么刚刚在饭桌上被迫中止的话题,他大概率也有了清晰的答复。
“陆钧行。”
依稀听到声音的陆钧行,扯掉耳机,回头去看林云笙,顺势用手拍了拍空地,想让他跟自己一块坐下。
“跟你分享一个好消息。”林云笙坐到陆钧行身边,嘴角的弧度完美无缺,“我的短片获得了1839摄影奖的特等奖。”
陆钧行立刻瞪大眼睛,虽然一知半解,但也知道这是个不得了的荣誉。
他没多想,弯起眉眼,也笑了起来。
“林老师辛苦了。”
林云笙愣在原地。
陆钧行怎么这样。
太犯规了。
第38章
在林云笙的记忆里,自己大一开学还没几个月,就把摄像基础课的老师得罪了个彻底。
为了摸底学习成果,老师要求每人撰写剧本,拍摄一个三分钟左右的视频短片,作为这门专业课的结课作业。
前期写出来的剧本要先在课堂上给老师看过,由他一一点评改正之后,才能进行最后的拍摄。
而林云笙的剧本相较于班上其他同学的作业,说是格格不入也丝毫不为过。
以至于当老师在看完故事之后,开口就是:“我觉得你这个剧本不行。”
他盯着电脑屏幕,眉头紧皱,鼠标的滚轮节节滑动,抬眼又问:“你这写的是什么?”
林云笙一下说不上话。
他以为自己在剧本里,已经把想拍的内容,都讲得很清楚了。
林云笙写的是一个调侃当代解构主义的荒诞小故事。
生前籍籍无名的画家被活活饿死,死后却因为奇葩的死姿意外爆火。
于是他垃圾桶里画着圆圈的废纸,被卖了千万的高价、洒在地板上未干的水,被人拍照拿去展览、网友们大谈画家死姿的背后内涵,看起来真实又滑稽。
“你写了那么多句台词,其中还有那么多人物的登场……”老师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你没办法把这么复杂的主题,塞进三分钟的视频里。”
“我在剧本里写的内容,大部分都可以直接用视听语言展现,并不完全需要依仗人物对白。”
林云笙觉得有些荒唐,他把那么多句台词标注出来,就是为了让老师看懂剧本。
林云笙的心底莫名烦闷,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解释的话语有什么意义,繁琐、低效、牛头不对马嘴。
老师沉默了,他把文档页面又滑了一遍:“我还是觉得你的剧本不行。”
“哪里不行?”林云笙语气生硬,分毫不让。
教室里,已经有许多同学都注意到了,讲台上不对劲的气氛,越来越多的目光闻风而来。
“你太眼高手低了。”老师掷地有声地下了这般论断。
林云笙深吸一口气:“那老师觉得要怎么改?”
老师眯起眼睛,像是在思考,中途又用左手抓了抓自己的后勃颈。
“把主题换成校园暴力吧。”
某一瞬间,林云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剧本,原来还能跟八竿子打不着的校园暴力扯上关系。
林云笙心底的嗤笑从胸腔传达到喉舌,却只剩下了呼之欲出的疲惫感:“老师,我可以不换主题吗。”
“这就是一个两分半体量的小剧本,我可以拍。”
林云笙说他可以拍,就是可以拍。
如果有人看过,林云笙大一摄像基础课的结课作业,他们就会惊讶的发现——这份视频居然一秒不少的出现在1839摄影奖的特等奖作品开头。
在评委们的点评里,林云笙视频里前两分半的内容是一场极致的社会狂欢。
大家关心的是一个人的死亡,无人关心的也是一个人的死亡。
林云笙的剧本脉络里,看不到传统故事框架的起承转合,他的作品主题,也不是同龄人一以贯之的友情、亲情、爱情。
评委们普遍认为,林云笙想拍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具象化的故事。
他熟练地运用各路视听语言,同时向观众们准确地描绘了几种暧昧的情感:惋惜、讽刺、哀悼……
但六年前,林云笙这门专业课的最终成绩是63分,全班最低,堪堪及格。
这件事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缩影。
林云笙没有办法适应自己的大学生活,尘埃落定的分数,摧拉枯朽着他的自我认知。
投稿1839摄影奖,林云笙确实有自己渴求,但现在有人能对他说上一声“辛苦了”,好像也足够林云笙去释然一些失望。
“陆钧行,”林云笙低头翻阅茶几上的分析笔记,故作轻松地问,“你今天晚可以帮我涂指甲吗?”
陆钧行先是一怔。
下一秒,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咋咋呼呼地伸手去挡笔记上的字样,非要让林云笙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才肯罢休:“林老师,你答应我了!”
“我没说。”林云笙唇角上扬,故意逗人。
陆钧行急得一手撑地,一手挤进茶几与林云笙身体的缝隙,两膝跪在身下人的大腿外侧,把对方罩进自己的身形里。
“林老师,你快说!你就是答应了!”
“快起来,”林云笙推了推陆钧行,发现根本推不动,只好由着他的意思,一字一句地允诺,“我答应了。”
晚上,陆钧行难得赶在十点之前,完成了一天的任务。
他替林云笙卸去旧甲,涂上之前的裸桃色,等一切都大功告成了之后,他发现收纳盒里还有一瓶车厘子色的指甲油。
“林老师,你这里明明有新的颜色,怎么还让我给你涂裸桃啊?”凭借陆钧行多年的涂指甲经验,这瓶颜色上手也一定好看显白。
“那个是之前打算拿来涂脚指甲的。”
可林云笙连涂手指甲的技术都够呛,更别提甲面更小、难度更高的脚指甲。
于是这瓶略显张扬的车厘子红,便被他理所当然地闲置了。
“你会涂脚指甲吗?”
林云笙抓起陆钧行重新修改过的故事作业,胳膊肘撑在抚手上,整个人跟没了骨头似地陷进沙发里。
他边看边在心里估计,现在陆钧行这篇写母亲的文章,大概可以上七十分了。
倏地,林云笙的脚腕被人握住。
他惊得一个激灵,猛然抬头去看陆钧行,却对上了人家的满脸认真:“我也没涂过,我试试看好了。”
林云笙哪想自己的随口一问,居然被小孩解读成了请求,正当他想不露形色地把事情打住翻篇,陆钧行的大手已经从脚踝的红绳上,顺势滑到了自己的脚心。
林云笙身形一僵,脚趾微蜷,下意识娇嗔:“别,我痒。”
陆钧行愣了愣,索性让林云笙的脚掌踩着自己的小腿:“这样呢?”
林云笙抿了抿嘴,撞上小孩询问的视线,张了张嘴,一下子哑口无言。
要这会儿再跟陆钧行提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估计能把人臊死。
最终,林云笙妥协了。
他软着身子,又倒回沙发上:“你涂吧。”
陆钧行见状,脑袋像是被远处飞来的子弹击中一般,原本满满的美甲要点,瞬间散了个精光。
林云笙脚腕细,陆钧行单手就能完全握住。
他现在看着林云笙,那副随意任自己摆弄的样子,目光一沉,喉结无意间滚动,大拇指就势溜进红色脚绳内侧,心想,这里或许也适合再挂个小铃铛。
忽然,屋外传来门铃响,“砰砰砰”地拍门声随之而来。
陆钧行和林云笙都是一愣,这都接近凌晨了,有谁还会找上门来。
陆钧行刮擦完自己不着调的坏心思,跑去开门,猫眼里看清人,刚推一条缝,夏光的声音便直接从玄关传到沙发上:“林云笙怎么样了!?”
林云笙慢半拍地坐了起来:“二十四岁,会呼吸,未来可期。”
“少给我贫!打你们俩电话都打爆了,怎么一个都没人接!”夏光踩掉鞋子,一边低头解锁手机,一边冲进客厅,“都没看微博,对吧?”
陆钧行摇着头,拿起被自己丢在饭桌上的手机:“林老师的手机在房间里充电。”
他打开微博,发现热搜上明晃晃地挂着好几条与林云笙有关的词条。
陆钧行点进热度最高的那条#林云笙学历#。
关联的微博上,是一张手写的图片。
纸张第一行正中间的“申请书”三个字惹人注目。
尊敬的校领导、老师:
摄影系21届学生林云笙,因确诊重度抑郁症,无法继续完成学业,特此申请退学。
感谢入学一年半以来,老师与同学对本人的关心与帮助。同时,监护人悉知并同意退学决定,望校院领导批准。
申请人:林云笙
2023年4月1日
林云笙退学了。
在他大二那年。
陆钧行瞳孔紧缩,心慌得厉害,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林云笙,中途甚至踉跄了一下:“林老师……”
林云笙在看夏光的手机,他脸上的血色逐渐消失殆尽。
夏光心里也在七上八下,在她开车冲到这里之前,三个人就在工作群里,因为如果林云笙还没看到微博,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争执过一轮。
乔晗觉得大家帮忙平下来热搜就好,不能再让老板受刺激了。
余州说这件事情后患无穷,林云笙必须知情,降热搜息事宁人,又或者去起诉把这张字条传出来的人,总要林云笙自己拍板作决定。
夏光最后被余州说服了。
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事情已经在网络上铺天盖地了,没道理纸还能长久地包住火。
“你先冷静,”夏光的上牙紧咬着下唇,“余州已经在拜托白昊降热搜了。”
陆钧行虽然专注于演戏,但也不是甩手掌柜,多少知道一些大概的市场规律。
“照现在这个势头,应该第二天下午之前能全部压下去,互联网信息更迭的频率那么快,大家隔天就都忘了。”
林云笙的太阳穴突突地疼,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他把手机递还给夏光:“别降热搜,虽然出了意外,但也没差。”
“什么?”夏光懵了。
“小乔上次跟我聊过,”林云笙垂下眼帘,“她找到了之前在锦荣集团就职,被陈海信性骚扰过,但是维权无门的几个女生。”
“你不是还带她们拍了短片吗?”
“现在注册一个清姿工作室的微博账号,发上去吧。”
夏光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反应过来了:“你这次故意闹那么大,拒绝出席……”
“一半一半,”林云笙看了一眼旁边的陆钧行,没让夏光继续讲下去,“也有我自己的原因。”
夏光走后,林云笙立刻冲到卫生间,对着洗手台干呕不止,直到陆钧行递来一杯水,他一口气灌完后,才算缓过神来。
“林老师,”陆钧行犹豫着开口,“我跟白哥商量了一下,还是觉得哪怕不降热度,也最好再找营销号把把舆论的风向,可以吗?”
“我不太了解这些,”林云笙有些心不在焉,“都按你说的来吧。”
陆钧行呐呐地点头,之后在微信上打字,给白昊嘱咐各项事宜。
林云笙盯着镜子里的陆钧行,冷不丁地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陆钧行连忙抬头问:“是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需不需要我……”
“陆钧行,”林云笙顿了顿,再次习惯性地用指腹抚过自己的甲面,“我是没有念过中央电影大学,也没有拿到过大学的毕业证书。”
“但你想学的东西,我可以教你。”
第39章
大概是一些悲戚。林云笙心底的刺隔了数年,既没有从泥土里拔除,也没能被泥土掩埋,直挺挺地立在过去,用灰烬重塑而成的自我,让他不由自主地患得患失。
“我知道啊。”陆钧行答得不假思索,反应过来之后,他甚至还先委屈了起来,“林老师,我从来没有怀疑的过你的能力。”
林云笙身形一僵,脸上没有再多的情绪,他抬手把空杯子塞进陆钧行怀里:“我有些累了,先回房间休息,你自己洗漱完也早点去睡吧。”
“嗯,”陆钧行看着林云笙的背影,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我把房间门开着,有任何事喊我一声就行。”
晚上零点整,清姿工作室的官方微博通过认证,发布了第一条微博,视频配文:《暴力、高跟鞋与精神失常》。
七名女生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以伪纪录片的形式,整合监控视频、聊天记录、当年的报案材料,还有留存的大量证据,拍出了这份长达十三分钟的视频短片。
她们有的人已经从公司离职、有的人选择大胆露面、有的人说起话来仍然泣不成声。
夏光说,这个社会对性的忌讳,实在太方便一些人作恶了。
性羞耻逼得受害者缄默、纵得加害者猖狂,一道道枷锁落在身上,让人们不得不认同,因为好像从来都如此,所以自己也无需反抗。
在视频的结尾,女生们依次摘掉了戴在脸上的口罩。
大家都清楚,不是所有的背水一战都能换来好的结果。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期待在落空,视频如果真按设想的那样,发布到各大平台,“受害者有罪论”一定会大行其道。
但她们还是要说。
要非常非常大声地说。
“我们在此,联合七名遭受性骚扰与性侵犯的女性们,实名状告锦华集团董事长的儿子陈海信。”
“你需要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声讨视频一出,微博上下一片哗然,锦荣集团的官方主页迅速沦陷,股价暴跌,议论声铺天盖地。
林云笙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头痛欲裂,一直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林云笙雷打不动的醒来、洗漱,掐好时间给自己和陆钧行做早餐。
但他没想到反倒是陆钧行比自己先掉了链子。
陆钧行用被子挡住半张脸,巴巴地盯着坐在床边的人,嗓音沙哑:“林老师,对不起。”
林云笙顿时没了脾气。
他伸手摸上对方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又疑心自己本就偏低体温影响了判断,于是索性附身贴了上去。
陆钧行也坦然地感受着林云笙的体温,打量他近在咫尺的眉眼,看上面的睫毛根根分明,瞳孔里映着的,全是自己。
林云笙碎发一缕缕垂下,点落在陆钧行的面颊,勾得他心痒痒。
“应该是着凉引发的低烧,我去给你找体温计再测一下,”林云笙心有余悸,“今天不上课,先好好休息一天。”
陆钧行一听就慌了,不可名状的恐惧挤压着他的胸腔:“林老师,我还可以继续上课。”
他知道身体是一切的本钱,但明确的目标与有限的时间都摆在那里,谁都没办法轻易承担擅自喊停的代价。
“不要急,我会把今天落下的内容恰当地再融进之后的课程里,”林云笙拨弄着陆钧行的刘海,只言片语间就把压力转嫁了一干二净,“相信我,可以吗?”
陆钧行皱起眉头,支支吾吾地说他没有不相信:“我只是害怕自己闲下来。”
距离中影的初试只剩两个月的时间了,他的影视文常虽然每天都在背,但总觉得还不够,更别提一次都没上过七十分的影评和故事写作了。
“林老师,那今天的小测可不可以不要停?”
陆钧行转起自己烧迷糊的脑袋,轻轻扯了扯林云笙的衣袖,见他一副不打算答应的样子,又连忙用两只手,包裹住了林云笙的指尖。
“林老师,我帮你暖手吧,我现在手很热的,你快问我问题。”
林云笙要被陆钧行的讨价还价给气笑了。
最终,他还是顺着陆钧行的意,妥协了自己的决定。
“我们国家第一代导演的电影特点。”
“将传统叙事艺术和舞台戏曲结合,重视社会的教化作用。”
“第四代导演提出了什么电影思想?”
“他们提倡‘丢掉戏剧的拐杖’,追求质朴自然的风格和开放式的结构,喜欢从小事里挖掘社会和人生的哲理。”
陆钧行一下就听出来,林云笙并没有真的想考自己的意思。这些问题太容易了,跟年长者之前出的考题相比根本就不是一个难度的。
“林老师,问个难的吧。”陆钧行兢兢业业地给林云笙暖着手,企图贿赂考官。
林云笙不吃陆钧行这套,只是伸手抚平他的眉心,“你昨晚几点睡下的?”
“凌晨三点多吧。”陆钧行如实答。
原本按照原本的课程规划,林云笙今天要带他拉片的电影叫《色戒》,陆钧行便按要求提前去把原著小说读了一遍。
可他看完之后,却躺在床上失神了很久,满脑子都是行文里的悲怆。
作者的笔触就像是一把手术刀,把女主在大我与小我之间痛苦的挣扎,直白到近乎残忍的,刨开来给读者看:
——她的友情是虚伪的、她的亲情是荒芜的、国家是四分五裂的、革|命是似是而非的。
她生活在一片废墟里,独独性|事的快乐是真实的,但这唯一的真实里,偏偏又夹杂着万分的欺瞒。
陆钧行静静地看了林云笙好一会儿:“林老师,你可以跟我讲讲‘爱’是什么吗?”
林云笙被他这副认真地口吻晃了神:“你是在问《色戒》这部电影里体现的爱,还是它原著小说里的?”
“都不是,”陆钧行摇着头,抿了抿嘴,“我想问的是现实生活里的爱。”
面对这样庞大的命题,饶是林云笙也一时失了言。
他垂下眼帘,捏了捏小孩的脸:“现实里我把自己的感情都经营得很糟糕,所以很抱歉,关于爱,我也没有什么好的解释能够给到你。”
林云笙的话语里,有足以破开陆钧行血管的无奈。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入侵了,疼得咿呀乱叫,就像是天上的月亮“轰”的一声,在白昼里断了线,见不到光亮,只是下坠。
陆钧行也说不出来什么是爱。
可他能想明白一件事——林老师被叶影骗了。
叶影对林老师所谓的爱,根本就只是看向橱窗里精致的奢侈品,借由多巴胺贷款的渴求,集独占欲、□□为一体的冲动。
他当时甚至没有去了解过,林老师性格的成因、落在过去的伤疤、面向未来的规划。
叶影明明什么都不懂,就只是捏着林老师无意间露出的七寸,不计后果也不负责任的,提出了“我会教你如何爱人”的承诺。
陆钧行也曾在心底涌起过想要把这一切全部说给林云笙听得冲动。
他希望林老师不要因为叶影错怪了自己爱人的能力,可又害怕是自己的高傲自大与一厢情愿,轻易断言了林云笙与叶影的过去。
更害怕当他自顾自地说完一切之后,被林云笙警惕地叩问:“那你现在又是以什么立场,在跟我说这些话呢?”
陆钧行答不上来。
他不知道自己对于林云笙来说究竟算什么。
是朋友、是师生、还是因为没达到年龄,所以可以安全相处的小孩?
陆钧行不知道,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大概被低烧的并发症给扰的。
林云笙拿食指轻点上陆钧行的额头:“怎么发起呆来了。”
陆钧行回过神来,他伸手,再次拢住林云笙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
“林老师,等我弄明白什么是爱了,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林云笙愣了愣,只觉得好笑:“那万一是我比你先弄懂了呢?”
“啊?”林云笙的话宛若当头一棒,砸得陆钧行瞬间晕头转向。
“啊什么啊,难道更大的可能,不应该是我比你先弄懂吗?”林云笙说得理所当然,“虽然现在回过头去看的确很失败,但我好歹也比你多谈过几次恋爱吧。”
陆钧行眨了眨眼睛,四分的心烦意乱添上六分的不知所措,让他徒然懊恼起来。
是了,林老师那么好,喜欢他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万一其中有一个人真的非常爱他、万一有人又向他承诺了什么,万一有谁真的教会了林老师什么是爱,那、那……
陆钧行的脑袋荡然一空,呆呆地感受着林云笙把他的手,从自己的掌心里抽走。
陆钧行想,那到时候他一定会很难过。
就像现在这样。
第40章
后来陆钧行闭着眼睛,在床上硬躺了一个上午,不见半点睡意,他的胸口仿佛被一个细绳勒住,紧促极了,翻来覆去的也没个定性。
陆钧行还是看不得时间白白流逝,这跟信不信任林云笙是两码事。
他离开表演的舒适圈,一头扎进导演这个专业里,然后逐渐在一次次地作业里认识到,自己与从前的心理预期,隔了遥遥的万丈距离。
其中纷繁复杂的落差,化成浓厚的焦虑,压在陆钧行的心头,又惭愧得让他难以对任何人启齿。
下午,陆钧行等烧一退,精气神恢复得差不多了,晚上就缠着林云笙要给自己上拉片课。
林云笙再三确认他的身体状况,一开始是不想同意的,但到后面实在拗不过,便答应了下来。
“但是你的身体如果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先跟我说。”
陆钧行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立刻跑去打开投影仪,生怕林云笙反悔。
之前拉片的时候,林云笙曾经带着陆钧行分析过,希区柯克的经典电影:《迷魂记》。
当时,林云笙借由这部电影,向他介绍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人格理论。
这套理论体系本身是一项心理学研究,但因为被众多导演运用进了自己的影片里,作为人物性格与主题的投射,于是乎后来,它也逐渐成为了分析电影的重要依据。
“你把人格理论试着用自己的话,再简单地概括给我听一遍。”
林云笙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完全吹干,上面挂着的小水滴,一路淌过脖颈,落到他的锁骨窝里。林云笙好像丝毫未觉这一切的发生,看陆钧行又坐在地板上,他便顺势坐到了身后的沙发,手里正有条不紊地挤着护手霜。
陆钧行没怎么犹豫,开口做答:“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一共包含三个人格,如果拿金字塔作比,位于底端的是‘本我’,然后依次往上,是‘自我’与‘超我’。”
陆钧行回过头去看林云笙,却迟迟没有收回目光,他也快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变得这么明目张胆了。
林老师对自己好像一点戒备心都没有。
这听起来左右应该要挤出两分有关亲密的喜悦,可陆钧行心里却莫名地不痛快,他自己也一知半解地说不太上来。
“本我的内在驱动力是什么?”
林云笙勾勾手指,让陆钧行把手伸过来,然后将自己掌心里挤多的护手霜,不由分说地蹭到了他的手背上。
陆钧行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嘴唇碰嘴唇,说不出一句流畅的话。
“怎么了?”林云笙抬眼去看身边的人,关于“本我”的探讨,也算《色戒》这部电影的底色,陆钧行该背的文常都背得滚瓜烂熟,没道理还答不上来,“忘了内在驱动力是什么?”
“没有忘,”陆钧行答得磨蹭,“是性和暴力。”
陆钧行不免忆起林云笙第一次跟他谈及,影片里“性和暴力”的元素构成时,自己磕磕巴巴,连一句话说不清楚的样子。
当时,林云笙也纳闷,陆钧行好歹是当过演员的人,怎么会这个反应,又想到国内的电影尺度,还真就不一定能让他接触到这样的文本内容。
于是林云笙只好把自己对于“性与暴力”的认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陆钧行听。
不管是性还是暴力,它们其实都服务于一个根本的人类命题:生存与繁衍。
千年前,猿猴为了生存,被迫走出森林,学会用火,进化成人类;千年后,人类探索太空,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在地球不堪重负之时,能够延续自己的文明。
性就不用说了,每一个婴儿的诞生,都在证明它的存在。而最常见的暴力,则隐藏在人们日常的饮食当中,食肉茹素的本质,都是对生命的抹杀。
人类最基础的繁衍与生存,依赖着性与暴力。一旦正视了它们存在的普遍性,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那么多的导演,要把“性与暴力”放置于自己的电影当中。
性,是位于金字塔底层的本我,它可以延宕到自我的爱情观、超我的宗教信仰,甚至延宕回本我的人性。
暴力亦有这般丰富的可塑性,所以甚至会有专门关于暴力美学的讨论,在行业内大行其道。
想到这里,陆钧行忍不住滚了下喉结,在对上林云笙的目光后,他又飞快地把视线挪开了,睫毛还在微微发颤。
林云笙见陆钧行这样,随即笑开了,拿脚尖点了点他的大腿:“还觉得不好意思啊?”
被戳破的陆钧行耳朵红了个彻底,一把攥住林云笙的脚腕,虚张声势:“我没有!”
林云笙轻轻晃了晃腿,也不恼:“把手松开。”
“我不要,”陆钧行驳得理直气壮,他还是握着,大拇指挽进红绳内侧的软肉,嘟囔了一句,“你老是瞎逗我,我生气了。”
林云笙脚面上的的红色指甲油,灼得陆钧行心底发烫。
这是他一点一点亲手刷上去的,怎么涂、涂几层,林云笙都任由他乱来。
一想到未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可能会成为林云笙的男朋友,再想林云笙会用抹着指甲油的脚尖,把人勾得七荤八素……
陆钧行不乐意了。
“你可真行,”林云笙显然没当回事,抱起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低头开始调今晚要看的影片,“别人生气了大吵大闹,你生气了抓我脚腕。”
林云笙突然使力,把脚抽走,中途不小心蹭过那处。
下一秒,两个人都愣了。
陆钧行的俊脸白了又红,慌乱与害臊接连上阵,他没吭声,只觉得丢脸,匆匆拿起沙发上的抱枕,掩耳盗铃般地盖住了反应。
林云笙原本还想解释道歉,但瞬间被他的这个举动弄得哭笑不得。
“挡什么挡,都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又不丢人。”林云笙拿指尖推了推陆钧行的后背,“憋着对身体不好,赶快去厕所弄出来,我在这里等你。”
陆钧行犹豫了两秒,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最后咬着嘴唇起身,同手同脚地落荒而逃。
林云笙原以为自己等个十多分钟就差不多了。
结果,二十分钟过去,陆钧行臊着一张脸,慢吞吞地从厕所里挪步出来。
林云笙回过头,视线一扫,根本没有消下去。
林云笙对上陆钧行的眼睛:“……?”
陆钧行尴尬得无地自容。
林云笙敛起神色,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示意陆钧行坐到沙发上来:“难受吗?”
“有点,”陆钧行揉了揉自己通红得耳朵,“但应该再过一会儿就自然而然地消下去了。”
林云笙叹了一口气,终归是自己惹出来的祸。
“要不要我帮你弄?”
陆钧行瞪大眼睛,僵直了身形,他完全没想到面前的人会问出这句话,心跳快到要从嗓子眼里飞出来,震得脑袋嗡嗡作响。
林云笙没觉得自己在问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如果非要说的话,互帮互助也算不上有多过分。更何况陆钧行的硬性条件这么好,要万一真被憋坏了,他光听着就得不偿失。
但林云笙自然也没有强求的意思:“说话,到底要不要。”
陆钧行嘴唇微抿:“要。”
话音落下,林云笙从沙发上起身,跪坐到陆钧行脚边。
他一只手抵上沙发座,掌心半托着下巴,另一只手伸来就要解对方的裤腰带。
陆钧行的鼻尖沁出细汗,魂都紧张得丢了大半。
他连忙配合着把衣摆掀上去,林云笙看着眼前紧实的六块腹肌,还有兴致调侃:“我怎么记得粉丝好像说,你有八块腹肌啊?”
“有两块最近被你养没的!”陆钧行红着脖子找补。
林云笙眉头一挑,手指微屈,勾住了陆钧行的裤头:“怪我?”
陆钧行把头摇得飞快,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林云笙的手指修长,白皙软弹,掌心泛着丝丝凉意,刚抚上去的时候,陆钧行就被激得又添了一层欲求。
林云笙显然也感受到了,他手上的动作灵活,反复不停,嘴角又忍不住笑:“年纪小就是受不起刺激。”
哪想这句话好像碰到了陆钧行的禁区,他鼻头忽然一酸,语气立刻就不加掩饰地变了调。
“所以你才只找年纪比你大的男朋友吗?”
林云笙表情微怔,没想到陆钧行心底弯弯绕绕,还能关联上自己的择偶标准,顿时哭笑不得:“胡乱联想什么呢,这都哪跟哪了。”
陆钧行低下头,自知理亏:“对不起。”
又过了半个小时,石楠花的气味才终于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林云笙跪得腿都软了,他抽纸把手上的液体擦去,又抬肘看了一眼自己的睡衣袖子。
陆钧行也瞥见上面丝丝缕缕的湿痕,羞得又道了一声对不起。
“别对不起了。”林云笙扶着沙发上的把手,勉强站了起来。
他顺手一扯自己腰间的睡带,两片衣摆立刻散垂下来,半遮半掩的春色让人难逃遐想。
陆钧行抬眼撞见这幕,扭头就要躲,脱口而出一声大喊:“林云笙!”
“乱叫什么呢,”林云笙被这嗓子吓得不轻,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平常在剧组里没看过男演员换衣服啊?”
陆钧行嘟囔了半天,也说不上其中区别的所以然。
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害怕自己又有丢人的殷红要流出来。
林云笙轻笑一声,把睡袍揉成一团,扔进陆钧行怀里:“去把我的睡袍洗了。”
“坏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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