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笙猛地抬头。
他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陆钧行的眼睛,却发现对方没有半分在跟自己开玩笑的意思。
事实也的确如此,林云笙这个名字最早便是李安凯讲给陆钧行听的。
彼时陆钧行“想学导演”的这个念头,已经遭到了身边许多人的不解。
陆钧行,一个只要顺着老天为他铺好的道路往前走,就能名誉双收的天才演员,现在却要放弃前途坦荡的未来,从零开始学导演?
开什么玩笑。
几乎所有人都在劝陆钧行,说他的天赋可遇不可求,千万不要浪费了自己宝贵的表演才能。
只有李安凯在听完陆钧行的想法后,似是而非地问了他一句:“为什么?”
陆钧行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
他学导演的心思其实一直都有,但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甚至因此选择放弃表演的契机,是王卫林。
电影《疮疤》的杀青宴结束后,剧组众人陆续离开。
陆钧行围着个黑色围巾,下半张脸遮了大半,鼻子却被冷风冻得发红,他双手插兜,一路走到车道边,等白昊把车从停车场开来。
陆钧行看王卫林只身站在不远处,裹着导演们冬天人手一件的军棉大衣,身形佝偻,半低着头,一动不动,好似在发呆。
“王导,下一部电影有什么打算啊?”陆钧行走到王卫林身边,对闲聊的话题信手拈来。
王卫林乍觉回神,骤然看向陆钧行。
只见他太阳穴处的青筋暴起,紧咬的牙关带动兀自抽搐的面颊,五官狰狞地皱成一团,眼底迸现出阵阵怒意,与平日里的和蔼截然不同。
陆钧行被吓得神色一怔,然后他又眼见着王卫林脸上的情绪,一点一点被茫然取代,最终归于平静。
“不会有下一部了,”王卫林自觉尴尬地拢了拢身上的棉大衣,“我受够了。”
王卫林告诉陆钧行,他想谈艺术。
可事实却是,最近十年,一整个剧组,上百号人,数年心血,汇聚而成的一部电影作品,却总是不免被置于天葬台。
而一把粗糙的、不容置疑的审查刀,则一次次将它们肢解凌迟,死状几近不堪入目。
王卫林也不是没有熬到过电影上映院线的时候,只是那时的电影情节早已四分五裂,嘲笑的、奚落的、批判的,大有人在。
要是侥幸有什么反应现实的片段,引发全网讨论,那就更不得了了,他立刻会被拉去谈话,到头来电影该下映的下映,该封杀的封杀。
“为什么我的电影没有办法在影院里正常放映。”王卫林的面色宛若一潭死水,“禁止这个、禁止那个,其实很多社会问题大家都看得见,不是吗。”
可王卫林并非真的想问,陆钧行又哪里答得上来。
《疮疤》是王卫林电影事业的墓地。
来镀金的、来求教的、鱼龙混杂;有流量的、有演技的、良莠不济,像极了他极度珍视又自暴自弃的电影作品,以及绝望至极又平坦无疑的电影未来。
王卫林借着酒意刨开的自白,生生将陆钧行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股生猛而悲痛的虚无感,滋生起他的顽抗,所有失措而悲愤的哑口无言,在这一刻,猝然有了方向——陆钧行想改变这一切。
涌动的、荒唐的使命感,促使着他去反复衡量,导演与演员之间的距离。
可陆钧行心里更清楚的是,演员这个职业已经满足不了自己了。
终于,陆钧行在半年后决心放弃表演,去报考中央电影大学里最难考的专业——导演。
“你的野心太大,”李安凯听完后双手抱胸,眉头紧锁,食指不断地轻点着手臂,思量许久后,摇了摇头,“我教不了你。”
对于这样的婉拒,陆钧行不免感到落寞。
“去找林云笙吧。”
陆钧行慢半拍地抬起头,怔怔地看向李安凯。
“我看过他今年入围1839摄影奖的作品,”李安凯顿了顿,“比起我,你能从他身上学到更多东西。”
陆钧行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自己从未听闻过的名字,迟疑道:“他是什么前辈吗?”
李安凯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你想多了,他只是一个放弃入学中影的学生罢了。”
六年前,中影三大王牌专业的第一名,史无前例的被同一个人悉数包揽——林云笙。
戏剧影视导演专业第一名。
戏剧影视文学专业第一名。
广播电视编导专业第一名。
李安凯说,林云笙放弃了入学中影的机会,以一种极为决绝的姿态,与从前耀眼的成绩划清界限,反倒选择去念了一所普通院校的摄影系。
而陆钧行像个烂摊子,在艺考前四个月匆匆找到林云笙。
他告诉林云笙,自己在这个圈子里,见过太多的天才沦为庸常、不公挤占秩序;正直的人被迫塌腰、呐喊的人死于沉寂;有人镀金身,就有人敢把他塑造成普度众生的真神……
林云笙听他说,说他想向观众表达的东西还有更多。
——“所以,求你帮帮我。”
陆钧行和林云笙的谈话时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大概过了将近四个小时,乔晗和白昊才看见自家老板一前一后地从会客室里出来。
“谈得怎么样?”白昊连忙上前追问陆钧行。
反正谈崩了他就打圆场,谈成了他就笑脸感谢,怎么样都不能在别人的地盘上让场子冷下来。
只见陆钧行一脸兴奋:“我要到林老师微信了!”
白昊:?
乔晗不可置信地看向林云笙。
林云笙:“……”
好的,场子冷下来了。
陆钧行今天只被李安凯准了半天的假,这会儿正要赶着回拍摄地,为下午的戏做准备。
临走前,陆钧行侧过身子,朝林云笙晃了晃手机:“林老师,那我晚点微信发你!”
“不急,从明天开始也行。”
“好,那我先走了,林老师再见!”
乔晗眯起眼睛。
啊,这男高生的笑容竟该死的耀眼。
“小乔老师也再见!”
“哦、哦,再见。”被点到名字的乔晗连忙朝陆钧行挥手道别。
等看不见对方身影了,她才向林云笙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应该是听到过我喊你小乔吧。”林云笙试图岔开话题。
乔晗的目光仍然直勾勾地盯着林云笙:“不,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下一秒,乔晗跟联珠带炮似的话语在林云笙耳边炸开:“老板!为什么他能那么轻易的要到你微信!你对外人不从来都是有事走邮件的吗!?从明天开始什么?明天开始同居吗!?”
“老板,你别答应被包养好不好?”
“你要是不工作谁给我发工资啊!”
林云笙啼笑皆非:“这都哪跟哪了。”
无奈乔晗问到大半天也没问出个像样的结果,她恰当地打住话题,转而问起了与自己工作相关的事宜:“老板,那我需要帮你重新再排一版工作时间吗?”
“不用,”林云笙两眼放空,视线不自觉地落到了茶几上的向日葵,“我没答应他帮忙。”
准确来讲,是还没答应。
陆钧行最近半个月还要在组里拍戏,他坦言自己每天不一定还能剩下高效的精力,去吸收新的专业知识。
而林云笙已经快六年没有碰过导演相关的东西了,他也不觉得自己能立刻承担起教导陆钧行的责任。
所以林云笙后来跟陆钧行协商:“可以给我两星期的时间,去好好考虑这件事情吗?”
“我毕竟是一家工作室的老板,员工都指着我发工资,给你做导演集训的时间跨度太大了,我需要征得他们的想法才好做决定。”
陆钧行点了点头,可神色却不见放松,他身上一直以来的某道伤口,好像因为林云笙言之未尽的希望彻底崩裂了,压抑已久的焦虑与不安接连失控。
林云笙敏锐地捕捉到了陆钧行的情感变化,不忍出言安抚:“你可以在拍戏期间,先试着做一个练习。”
陆钧行连忙道:“什么练习?”
“去找生活里你觉得有意义的事情,尽量抓住它们最细致的情感,在不依赖形容词的情况下,去向别人描述画面。”
“譬如你跟我讲月光,别说它很明亮,要想办法让我看到碎玻璃上闪烁的光。”
林云笙生怕陆钧行不理解,继而接着补充:“对生活报以恳切的观察,并且拥有独属于自己的表达,这是身为导演最重要的素质之一。”
“那我可以跟你讲吗?”
林云笙被陆钧行问得一怔,下意识想拒绝。
“如果你的工作很忙的话,可以不用回复我。”陆钧行顿了顿,估计自己也意识到了其中的唐突,眼睛飞速地眨了几下,语气也放低了许多,“就……看着我做,好不好?”
林云笙轻叹一声,他不是猜不到陆钧行这番请求的缘由。
说到底,陆钧行也只是一个高中生,历经了那么多人的不解、反对、质疑,他需要一个人站在自己的身边。
林云笙看着陆钧行,觉得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鬼迷心窍了吧。
半晌,他听到自己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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