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知府官邸自然难比太殊宫。
谢不逢住的这座小院,无论是大小和装潢,在雍都来的贵人们眼中,都有些寒酸了。
但这对待惯了皇陵的谢不逢来说,都不成问题。
回到住处,他缓缓打开了衣柜。
这里放着的几身换洗衣物,无一例外是暗色的。
只有最上方,有一抹刺眼的白。
谢不逢暂时将从兰妃那里听来的事放到一边。
他犹豫了一下,将那东西拿了出来。
——这是一个银白色、由毛皮制成的一个暖手筒。
谢不逢在肃州的时候,完全是靠书册习的武,并没有人纠正他的动作,或是与他比试。
他知道,习武必定不能纸上谈兵。
没有对手,谢不逢便自己寻找对手。
肃州皇陵处于戈壁与草原的交界处,不远处还有一座雪山,远离城镇荒凉的难见人烟,夜晚总有野兽出没。
守陵的士兵从没有想过有人会在夜里溜出去找死,因此晚上谢不逢身边的看管,总是格外松懈。
不知疼痛、不曾畏惧的少年,就这样于深夜溜出陵邑,去戈壁寻找对手。
谢不逢身上的大小伤疤,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少年的第一个猎物,是他十三岁时杀死的一只雪狼。
肃州的寒冬格外难熬。
每到大雪封山的时候,总是能遇到饥饿的野兽下山捕猎。
而这个时候的野兽,也最为凶猛。
一只饥肠辘辘的雪狼已经很可怕,更别提狼是一种群居动物。
每次遇到,都是十只左右。
深夜的戈壁滩上,借着月光,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和银白的毛皮格外刺眼。
他们缓慢移动将少年包围,如同幽灵一般无声无息。
哪怕身怀武艺,一般人遇到这样的场景,也早该吓得腿软。
可是那一天谢不逢却感觉到了一阵来自骨子里的兴奋与激动。
他手握重剑,缓步朝着狼群走去。
具体的过程,早已因时间而变得模糊。
……谢不逢只能回忆起一片血色,和嘶哑的狼嚎。
他最终用手里那把并不锋利的重剑,终杀死了整群雪狼,并将其中一只的毛皮剥了下来。
从此将它当作战利品保存了下来。
这是谢不逢曾经以为的自己最为珍贵的东西。
想到这里,少年的手缓缓从暖手筒上抚了过去。
这个暖手筒,就是他用当年留下的雪狼毛皮制成的。
谢不逢专门选择了雪狼腹部最为柔软的那一块毛皮,且亲手制成了现在的样子。
——独自在陵邑中长大的他,向来是自己照管自己生活的。
谢不逢的目光落在暖手筒上,忽然多了几分犹豫。
他手里的东西材质虽然上佳,可是论起其美观,就有些不如意了。
一向只重视实用与结实的谢不逢,不懂得怎样将缝线隐藏起来。
暖手筒上几根明显的缝线,甚至将原本光滑水亮,看上去就不是什么俗物的雪狼毛皮,衬得简朴了起来。
看到这里,谢不逢忍不住皱了皱眉。
……文清辞虽然只是一个太医,平常也未见有什么奢侈的喜好。
可是他的吃穿用度,莫不都是最上乘。
这是少年打算送给文清辞的礼物,他已经准备好了多日,却一直犹豫着不知道究竟要不要送出。
停顿半晌,谢不逢又将它缓缓地放入了衣柜之中。
……
新炼的芙旋花丹,让皇帝头痛的症状,暂时有了缓解的办法。
但是他情绪和精神上的问题,却始终无解。
——不过,无论是皇帝本人还是朝臣,都默契地不提及、不承认这一点。
傍晚,皇帝屏退了宫女和太监,侧躺在后殿的床榻上休息。
他最近又有了胸闷、肌肉抽搐的症状,所以特地在这个时候将文清辞叫来,为自己针灸缓解。
此时整间后殿里,只有文清辞和皇帝两个人。
将银针一一落下之后,一身月白的太医,忍不住向房间角落的香炉看去。
那里有一盏矮矮的玉质香炉。
文清辞原本对香道没有什么兴趣,可自从上次亲眼看到兆公公点燃香丸后,他便去仔细了解了一番。
香道之中较少采用香丸,一般燃它的时候,都会选择这种低矮的香炉。
想到这里,文清辞的心,忽然紧张地跳动了起来。
此时此刻,后殿里面安静极了,他甚至能够听到烛火跃动发出的噼啪声。
“……陛下,陛下?”文清辞轻轻叫了几声。
见床榻上的人没有回答,文清辞这才无比小心地放下手中东西站了起来,并假装镇定地对榻上的人说:“那边的香似乎没了,臣去看看。”
熟睡中的皇帝,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文清辞终于长舒一口气,他施以轻功,慢慢朝那里走了过去,脚下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走到之后,文清辞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将香炉的盖子拿了起来。
在他进来之前,负责照顾皇帝生活起居的兆公公刚刚换了一颗香丸,现在还没有燃下去多少。
隔着淡淡的烟雾,文清辞看到——兆公公并没有完完全全地将香丸碾成粉末,香炉里隐约可见几个比较大的碎片。
甚至……还能看到那些碎片上阴刻着繁复的花纹。
香丸是流行在贵族圈中的风雅之物。
虽然使用的时候要将它碾碎放入香炉,可是制作压模的时候,仍旧非常讲究。
卫朝几家比较有名的制香坊,都属于自己的特殊模具。
甚至一些贵族为了彰显自己的不同,也会去特意定模。
文清辞回头看了皇帝一眼,确认他仍睡着没有醒来的样子后,便将头顶的银簪取了下来,缓缓朝香灰里拨去。
紧接着,碎片上的花纹中完完整整地显露在了文清辞的眼前。
“是莲纹……”他不由喃喃道。
看清楚那上面的花纹后,文清辞的心突然一沉。
房间里的烛火,再一次在这个时候发出一阵清响。
他立刻将香炉的盖子盖好站了起来,快步退回方才所在的位置,手也因紧张下意识地搭在了胸口。
文清辞的心脏正在疯狂跳动,任凭他如何深呼吸,也不肯放缓节奏。
他下意识就想离开这里,但是针灸一般需要持续二十到三十分钟,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
文清辞只得慢慢走到窗边,朝着暖风吹来的方向闭上了眼睛。
他的长发被风吹乱,可文清辞却无心打理。
香丸上的花纹,他实在太过眼熟。
……想到这里,文清辞不就自主地咬紧了嘴唇。
穿书之后,他几乎每一天都在阅读原主留下的书册。
其中有神医谷流传总结下来的医书,还有原主自己写的那本名叫《杏林解厄》笔记。
笔记中除了记录他经手的医案以外,还有自己绘制解剖图,以及一些比较少见的草药图。
印在那颗香丸上的纹样,文清辞之前曾在《杏林解厄》上见过一模一样的。
那个纹样非常特殊,且是原主手绘而成,文清辞绝对不会记错……
所以说那枚硫化汞制成的香丸,就算不是原主做的,也和他密切相关。
甚至原主进宫,或许就是为了杀了皇帝!
……不是吧。
文清辞的眼前瞬间一黑。
所以说找来找去,幕后黑手之一居然是自己?
这什么黑色幽默!
有了这个猜测之后,许多事情都逐渐明晰了起来。
比如说芙旋花丹。
这是文清辞从原主留下的医书里面找到的。
他并不是贸然使用这个药方——文清辞当初翻书的时候看到,原主在这一页做了很多笔记,还放上了特制的书签,显然是早就有准备,并且马上就要尝试着去做了。
现在看来,他大概早就知道对芙旋花丹产生依赖之后的后果。
甚至于副作用,也有意只写了一半。
按照文清辞最近一段时间观察皇帝的症状而生出的猜测。
这个芙旋花丹虽然能够缓解头痛的症状,但用的久了却能扩大重金属中毒造成的负面影响。
换言之,是催化剂一般的存在。
这可真是“对症下药”啊……
针灸的时间就要结束,文清辞慢慢走回将银针取了下来。
感受到那阵微微的刺痛,陷入沉睡的皇帝也睁开了眼睛。
不等他彻底清醒过来,后殿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贤公公带着一名身披银甲的士兵走了过来,看这样子应该是来传递军报的。
见状,皇帝又不由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并下意识倒了一把芙旋花丹到口中。
北狄占领那座城镇之后,就按兵不动,好像是没有了继续打下去的意思。
但卫朝要是这个时候什么也不做,岂不相当于认输?
皇帝前段时间已经远程指挥起了军务。
南巡原本还有一段时间才会结束,可是受到北方战事影响,他迫不得已还是早早做出了北上回京的决定。
再过几天,一行人就要离开这里了。
“……好了爱卿,你先下去吧。”皇帝慢慢地坐了起来。
“是,陛下。”文清辞提着药箱快步走了出去。
他刚一出门,殿门便缓缓地合了起来。
转眼外面就只剩下了文清辞和贤公公。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江南庭院里面生满了草木,看上去格外幽深。
贤公公朝着院子里看了一眼,转过身来笑着对文清辞说:“文太医,院子里面有些黑,咱家正好提着灯笼,就先送您过去吧。”
文清辞原本想着拒绝,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朝老太监笑了一下点头说:“那就麻烦贤公公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贤公公忙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提着灯笼带文清辞向前走去。
没走两步,文清辞忽然轻轻地咳了几声。
“文先生这是怎么了?”听到这声音,贤公公立刻转过身关切地问道。
“无妨,”文清辞笑了一下,随口回答道,“或许是后殿里的熏香味道有些呛吧。”
贤公公也跟着笑了起来:“是有一些,但那些熏香个个都有功效,不能随便停下。”
文清辞顺着他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这座府邸建造精、巧一步一景,缺点便是路实在有些狭窄难走。
最近入夏,动不动便会下一场雨,地上铺着的青石板变得更加湿滑。
“当心脚下。”贤公公提醒到。
文清辞点头退到了贤公公身后,这下路才通畅了起来。
他的目光不由一暗。
沉默了几秒之后,文清辞继续刚才的话题:“不知陛下常用的几种香,都是从哪里来的?”
“哦,这个啊……”贤公公想了想回答道,“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了,每一种都不太一样。大部分是集中从几大香坊采购而来,还有一些是各地贡香。”
“那些香,陛下都用了很久吗?”文清辞试探着问。
这一次贤公公倒是不再犹豫。
他非常干脆地回答道:“陛下不喜欢更换香料,所以他身边的香,一直都是固定的那几种。用地时间最短的……应该也有好几年了吧。”
“这样啊……”文清辞随之轻轻点头,不再提这个话题,心里却飞速思考了起来。
自己进宫还不到一年,可是皇帝用的时间最短的香,都不止这个时间。
所以说除了“自己”以外,这个宫里的的确确还有人想要杀了皇帝。
他与原主,又是什么关系?
文清辞和贤公公的脚步很慢,两人还没有走多远,就看到那个身披银甲的军人飞快从后殿里退了出来。
他的手中还攥着一封信。
那封信的封皮是明黄色的,按照文清辞这段时间的了解,信里面写的,应当就是向北的调兵的安排。
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将谢不逢送上战场的圣旨,或许已到了将要发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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