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加更)
刺入汉白玉石阶的长剑还在震颤, 发出“嗡嗡”剑鸣。
谢观止瞬间面如死灰,他的上下牙齿不断磕绊,半晌一点声音也无法发出, 手脚也冰凉发寒,难以屈伸。
肃州十三载天生天养, 北地刀尖舔血的军旅生涯,使这位少年帝王的身上,感染了野兽一般原始的肃杀之气。
朝堂上下对他的惧怕, 并非伪装,而是来自于本能。
少年的这番话如一盆冷水,顷刻之间扑向了谢不逢的心火。
是啊。
文清辞的尸身, 被宋君然带回了神医谷, 说是用来研究医理。
而研究医理的途径,正是谢观止刚才所说的“剖解”。
过往的一年多时间里, 谢不逢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更从不敢想这个问题。
可如今谢观止口中的字字句句,却像这些士兵手中所拿的铁镐一样,在毫无防备的时候, 狠狠地砸在了谢不逢的心上。
它只用重重一下, 便砸开了那颗如汉白玉阶般光洁坚硬的心脏。
并强迫着谢不逢去想象,若……文清辞真的死了, 那他现在该是什么模样?
初遇那天,谢不逢在太医署的回廊上看到了一只白兔。
并听那群太监说, 文清辞曾经养了不止一只兔子, 除了当日自己见到那一只外, 其余的兔子……早就被文清辞拿去做了实验。
开膛破肚, 生生肢解。
回神医谷……是文清辞的想法, 他甚至曾亲口说过这件事,所以谢不逢不会阻止。
但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谢不逢却从来不敢去思考那画面。
谢不逢完全不敢想象,这世上真的会有一把银刀,缓缓划开文清辞苍白的皮肤,分离他的血肉。
——那明明是自己连触碰,都不敢触碰的。
甚至于文清辞的……尸身,可能早就像谢观止刚才说的一般残缺。
这一幕对他而言,太过残忍。
曾上过战场,见识过冷兵器碰撞的年轻帝王,并不畏惧血腥。
甚至于他曾在某一段时间里享受杀戮带来的快感。
在他的眼里,尸体与枯死的树木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谢观止的话,却将深埋于谢不逢心中的恐惧全都挖了出来,甚至扔到烈日之下任其暴晒。
……谢观止他怎么敢?!
想到这里,谢不逢的呼吸都在颤抖。
刚才那一刻,他的的确确想要杀了谢观止。
可是就在抛出长剑的那一瞬间,谢不逢却又想起了文清辞。
……谢观止这条命,是文清辞救回来的。
他不想让眼前这个人死。
自己不能这样浪费了他的心血。
陵墓前一片寂静,就连挖坟的士兵,也下意识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动作,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不小心出了帝王的逆鳞。
谢观止倒在地上,半晌都没能起来。
周围人静立在原地,不敢上前扶他。
直到被吓傻了的谢孚尹缓过神来“哇”地大哭起来,这里才算有了一些响动。
“陛,陛下——”
她甚至不敢再叫“哥哥”,而改将谢不逢唤做“陛下”。
“不哭不哭……孚尹乖,”兰妃如梦初醒一般轻轻拍打安慰谢孚尹的后背,可实际上那只手,此时都在颤抖,“我们不害怕,好不好?”
也不知道她这句话究竟是说给女儿,还是给自己听的。
打着哭嗝的谢孚尹,完全没有将她的话听到心里。
“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年纪尚小的她还不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本能的感到恐惧,并且想要离哥哥远一点。
谢不逢缓缓瞥了地上的人一眼,像没看到谢观止似的,绕过他走到了谢孚尹的身边。
然后轻轻将她从兰妃的怀里接了过来。
谢孚尹瞬间一动不动,甚至于就连抽泣也停了下来。
这一年来,谢不逢几乎日日都要去蕙心宫,加起来不知道抱了谢孚尹多少次。
他的动作早已无比熟练,甚至称得上是温柔。
往常只要他一抱,小公主便会安静下来。
可是这一次,谢孚尹却并没有放松,相反她竟比刚才还要紧张。
谢不逢似乎也不在意这一点。
他轻轻笑了一下,慢慢地低下了头,朝怀里的小姑娘看了过去。
那双漂亮的浅琥珀色的眼瞳,有一瞬间的失焦。
也因此显得格外冷漠。
停顿几息后,谢不逢悄悄在谢孚尹在耳边道:“哭什么?谁说他一定死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如同梦呓。
谢孚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哥哥口中的“他”指的就是文清辞。
旧宅外的门锁,还有房间里的指痕,像拼图的两个碎片。
谢不逢如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将它们紧紧握在手中。
如今他要凭这碎片去拼凑,一日不拼出答案,谢不逢便一日不会甘心。
心火灼烫。
“继续挖。”见周围人不动,谢不逢终于皱眉,淡淡地命令道。
“……是,陛下!”
方才愣在一边如被按了静止键一般的士兵们,再一次挥舞着手中的铁锹与十字镐,重重地朝着已经破碎不堪的汉白玉石砖砸去。
不过片刻,那口棺椁便彻彻底底地暴露在了空气中。
士兵们没有半刻停顿,他们放下手中的工具,改换绳缠绕木棺,将它一点一点从土地里拉了出来。
谢不逢的目光里,随之透出了几分温柔与期待。
而被谢不逢抱在怀中的谢孚尹,则在今日对她的哥哥,生出了无比清晰的恐惧。
站在不远处的兰妃,终于缓过了神来。
“……去将衡王扶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说。
“是,太后娘娘。”
她口中的“衡王”,指的就是谢观止。
成为皇帝的谢不逢,完全不吝啬于封赏。
此时那把长剑已深深刺入白玉石阶之内,无法拔出。
尝试无果后,太监只得轻轻将谢观止的衣服和剑刃分开,再把他扶起。
直到这个时候,谢观止的身体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身着华服的少年,有些狼狈地用手背擦拭脸颊的灰尘,终于踉跄着站稳了身体。
这个时候已是太后的兰妃,也走到了谢不逢的身边。
兰妃垂下眼眸,她看了眼前的棺木一眼,抿了抿唇如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抬头看向谢不逢,并柔声说:“……陛下,我一直有一件事,没有告诉您。”
她看上去似乎还算镇定,实际上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早就已经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谢不逢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直到他听到兰妃的下一句话。
“和……文清辞有关。”
谢不逢终于回过头,朝自己的母妃看去。
“母妃有何事要说?”
话音落下之后,他终于肯将怀中的谢孚尹,交到了一边的奶娘手中。
不得不承认,哪怕是自己亲生之子,面对谢不逢的时候,兰妃仍会心生恐惧,这一年来尤甚。
她的目光下意识躲闪,朝着远处落下。
“我在光成寺见过文清辞一面,这件事陛下应该知道吧?”
停顿片刻,谢不逢果然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早已查清,当日文清辞正是在离开光成寺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北地的。
但文清辞具体在光成寺里做了什么,便只有他和兰妃清楚了。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说此事,兰妃索性一口气道了出来:
“彼时文先生亲口向我承认,他进太殊宫的目的,就是杀了废帝。”
“嗯。”谢不逢缓缓点了点头,这件事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时我对他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兰妃的语调略显沙哑,显然是陷入了回忆之中,“……那件事便是,文先生当初,究竟为何要将你送上战场?”
“他的答案是‘别无选择’,假如文先生直接替陛下您求情,那么猜忌心极强的废帝,定将生出疑心。届时他不但不会听文先生的话,放陛下您一马,甚至还可能直接痛下杀手。”
兰妃的声音,仍是那么的温柔。
她今日所说的话,谢不逢之前或是早就已经猜出了几分,或是从废帝的心声中听到了些许。
可等现如今,当有人将这一切连接在一起,一口气说出来的时候,谢不逢的心脏,还是随之生出了一阵一阵的钝痛。
“我知道……”谢不逢喃喃道,“我都知道……”
偷偷将冬衣还有伤药送往北地的文清辞,怎可能想要自己死在那里?
他的目光,一瞬间柔和了下来。
埋葬文清辞衣冠的木棺,是松修府赶制出来的。
放在寻常人家,自然足够分量。
但在这样一座陵寝中,却显得格外单薄寒酸。
不远处,士兵已经将那口薄棺从地底拖了出来。
见状,兰妃不由加快了语速:“我又问他,可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怎么能保证你一定能活着回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文先生如此认真的模样,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相信你不但会活着回来,而且必定会成为一名好皇帝。”
说着她的话里竟带上了鼻音。
那阵钝痛终于转为刺痛,朝着谢不逢的心脏上扎了一下。
文清辞自始至终,都是那样信任自己……
甚至于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继承大统。
痛与欢欣,在这一刻交错而生。
谢不逢多想让文清辞知道,自己并没有辜负他的期盼。
木棺已经被拖到了谢不逢的身边。
谢不逢垂眸看了一眼,淡淡地问:“母妃以为,朕不是一个好皇帝吗?”
抛去私德不说,对黎民百姓而言,谢不逢的确是一个好皇帝。
“我今日给陛下说这番话,并非想说陛下不是一个好皇帝,只是想告诉陛下,文先生他……或许比您想的,更加在意您,更加重视您。”
……甚至于更加温柔。
这便是兰妃为什么一直没有将此话说给谢不逢听。
文清辞死后,谢不逢的疯狂有目共睹。
她深知,得到了再失去,要比从来都没有拥有过更加容易让人疯狂。
可是谁知道现如今,谢不逢竟做出了挖坟毁墓的事来!
……兰妃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初是文清辞救了自己和谢孚尹一命。
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她都不会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
兰妃知道,谢不逢从小一个人生活在肃州,所看的书册里,没有一本是教导礼法的。
哪怕谢不逢已经登基称帝,可他许多事情,仍是在听从本能。
……谢不逢或许并不清楚,自己今日的行为,放在他人的眼中代表着什么。
实际上今日的事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直到此时就连兰妃也不明白,谢不逢究竟是为什么要将这座衣冠冢挖开。
于是她便耐下心来:“衡王殿下方才说的没有错……无论陛下您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挖坟取棺在旁人的眼里,都是只有对仇家,甚至于大奸大恶之人才做出的事。”
“……文先生待您如此,陛下您应当不想让后人,因此而猜疑、误会文先生吧?”
兰妃强压着紧张,她的话语极富耐心。
她以为自己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谢不逢一定会重新考虑此事。
可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竟完全不为所动。
谢不逢缓缓转身,向礼部尚书看去。
身着紫衣的尚书抖了一抖,终于咬牙转身,向背后跟来的士兵挥了挥手。
“上礼——”
礼部尚书的声音,响彻整片陵区。
方才的一切太过混乱,众人直到这个时候,才顺着礼部尚书的目光,看到了停在身后的红绸与木箱。
为何眼前这些物件,越看越像是聘礼?
陛下他这是想做什么?!
……如果说方才众人看向谢不逢的眼神,还只是害怕的话,那么现在却已经全部化为了恐惧。
士兵将木箱放在了棺椁之前,缓缓地打了开来。
礼部尚书深吸一口气,从中取出一摞红绸,双手捧着走到了谢不逢的身边。
此时,周围人彻底僵立在了原地。
谢不逢用手指轻轻抚红绸,接着转身将它披盖在了木棺之上。
此时他的动作全是温柔。
披散的红绸,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着柔柔光亮。
仔细还能看到,那红绸上绣满了金纹,华丽至极。
砸石早已结束,陵寝前一次鸦雀无声。
礼部尚书的后背早已起了一层薄汗。
他再一次从木箱中取出一物,双手奉上前去。
这是一支金簪,上盘龙凤。
论起形制,是只有皇后才可配享用之物。
可是这金簪的簪形,却分明是……男人用的。
谢不逢虽然没有明说自己想要做什么,但此刻答案已经写在了所有人的心底。
——他要将这口棺,娶回雍都。
谢不逢拿着凤簪,走回了棺木前。
他轻轻用手擦了擦那沾满了灰土的棺木,像是不觉脏一般。
过了一会,终于将那支金簪,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棺木的最上方。
谢不逢的动作非常轻柔。
……就像是在亲手为文清辞佩戴金簪一般,怕一不小心伤到对方似的。
谢不逢本就肆意而行、不屑伪装,而“唯我独尊”更是皇权的底色。
凡是他想做的事,没有一个人能够阻止。
哪怕是……
将一口在土里深埋了一年之久的木棺,娶回雍都,立为皇后——
宋君然打探了许久,也没能打探出谢不逢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两人只得继续住在这里,等待开城门的日子。
宋君然向来是个宅不住的人。
在神医谷里的时候,他或许还会收敛收敛,但是一出谷便立刻跑了个没影。
从当天下午起,他便在四处的街巷中逛了起来。
文清辞则一直待在医馆之中。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读医书。
文清辞发现,随着零散的记忆一起被唤醒的,还有有关医学的知识。
和刚刚穿越过来时,不眠不休恶补笔记,才能将医书看懂一二不同。
此时文清辞再读这些书,只觉得无比熟悉。
……
“……哈哈哈,看我的!”
“我头发全都湿了!”
“湿了就湿了,直接跳下来呗!”
午后,文清辞的耳边忽然吵闹了起来。
他不由皱眉,回头向窗外看去。
文清辞所在的医馆,位于松修府某条背街。
医馆一面临街,一面傍水。
现在虽才到仲春时节,但是松修府的气温已经不低。
此时一群七八岁大的小孩,正凑在水边玩闹。
其中三两个已经下了河,并朝岸上的同伴泼水。
上面的几个小孩,则犹豫着自己究竟要不要下去。
文清辞缓缓地合上了手中的医书。
松修府内河道密布,既有自然形成,也有人工引流。
但无论这河流是否天然,穿城而过流至此处的时候,河水已经变得有些浑浊。
此时这几个小孩在河里一游,更是搅起了一堆泥沙。
原本就不怎么清澈的河水,立刻晕出了一团暗黄。
文清辞忍不住顺着河道向上看去——不远处还有一名妇人在这里洗菜。
听到水声,她也抬起了头向这里看了过来。
显然,妇人也看到了这群小孩的身影,但是却并没有将他们当作一回事。
她只是在起身的时候,隔着河道用松修府官话大声叮嘱了两句:“玩一会就早些回家,当心呛着水,也别着凉了哦——”接着便端着洗好的蔬菜,回到了家中,留下那群小孩,继续在这里泼水玩。
而河道的另一边,还有人在这里洗着衣服。
这样的场景,莫名看得文清辞紧张了起来。
直到一滴墨从笔尖坠落,砸在纸张上留下一个黑点,文清辞这才慢慢缓过了神来。
“清辞,想什么呢?”宋君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并用手在他眼前挥舞了两下,打断了文清辞的思路。
“……没什么,”文清辞笑了一下,彻底将视线收了回来。
这个时候,宋君然也注意到了窗外的景象。
“哎,你又在看这个啊,果然还是和当年一样,没什么变化……”宋君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过身去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将不知从哪里买来的春笋放到了一边。
文清辞刚刚进神医谷的时候,对喝水非常讲究。
可他的讲究,又与大多数人不一样。
旁人的讲究是用雪水、露水、雨水,去配合四季,冲泡不同的茶叶。
而文清辞的讲究则是,除了煮沸的山泉水以外,其余的水一律不喝。
那个时候宋君然不知道文清辞为何如此讲究,还是个小孩的他,忍不住逗了逗师弟,告诉文清辞他杯子里的水,是自己从河里打来的。
宋君然只是想开个小玩笑,没有想到文清辞性居然反应强烈地将口中的水全部吐了出来。
宋君然因此挨了父亲一顿毒打。
而在那之后,他终于知道,文清辞对饮水如此讲究,是因为他的家人全是因此而亡……
不过随着文清辞的一日日长大,当年的记忆一点点变得淡薄,他也不再像小的时候那样讲究。
只是有的时候,他也会像刚刚一样,露出那副担忧的表情。
宋君然喝完茶后,便带着春笋到了后厨,找人点起了菜来。
被留在原地的文清辞,心中则隐约生出了些奇怪的感觉来……
自己刚才的样子,还有无意之中暴露出的习惯,与原主有些相似吗?
文清辞忍不住握紧了手下的窗框。
他缓缓阖起眼,试图继续回忆。
可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除了山萸涧里尸横遍野的场景以外,文清辞仍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
医馆老板终于从官府那边打探到了确切的消息。
从明日早晨起,便可以自由出城了。
宋君然一刻也不想再在这里多待,次日清晨天还没大亮,他就和文清辞一道,向着城门所在的位置而去。
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雨,松修府的温度又落了回去。
早晨又湿又冷,处处都透着寒意。
文清辞在谷内待了一年多的时间,已经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气温了。
隔着帷帽,看不清脸色,但正牵着马向前走的宋君然却瞧见,文清辞的手背已经被冻得泛起了浅青,他甚至时不时停下脚步轻轻咳嗽。
这怎么行!
“清辞,先别着急,”宋君然叫住了他,说着便将身上所穿的青色大氅脱了下来,交到了文清辞的手中,“来,你把这个穿上。”
虽出门在外,但宋君然一向是个讲究的人。
他手中的大氅浆洗得干干净净,今早才晾干收回,甚至于还沾上了一点药房里的苦香。
“快点换上,”宋君然见文清辞一动不动,忍不住催促道,“万一冻出病来,可就麻烦了。”
文清辞终于缓缓抬手,将还带着对方体温的大氅接到了手中。
上辈子在现代的时候,文清辞也曾和同学换着校服穿。
因此听宋君然这么说了,他便也不再犹豫,直接将大氅穿在了最外一层。
刚刚换好衣服没多久,两人便走到了松修府的城门口。
就像医馆老板说的那般,城门已在卯时早早打开。
此时门前百姓往来,已和从前一样自由。
见状,宋君然长舒一口气:“我们走快点,早早回去吧。下次再要出谷,我一定要提前看好黄历——”
然而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人便突然愣在了原地。
刚才有城墙遮挡,看不见城外的景象。
此时走出城门,宋君然方才注意到——南下的龙舫竟然停在了不远处!
“……那是什么?”
不止文清辞和宋君然,城外的百姓也纷纷驻足向运河上看去。
和之前那个告慰亡灵的活动不一样,今日之事此前并未有过通知。
文清辞的耳边响起一阵嘈杂的声响。
“船上那是什么东西啊?”
“……看不清楚,只能见到红红一片。”
“对!我也看到红色的东西了……”说话的人犹豫了一下,又有些不确定地道,“好像后面的船上还放着木箱?”
红色?
文清辞戴着帷帽,瞧不清上面究竟放了什么,他只能看到龙舫的大概轮廓,随着周围人的话语想象。
好奇心引得众人想要上前仔细观察那艘龙舫,但是转念想到它的主人是谁,便又停下了脚步。
宋君然的心中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走走走!”他压低了声音催促道,“大冷的天,不看热闹了。”说完便想骑马离开这里。
“师兄稍等,”清润的嗓音透过面纱传了过来,“现在走有些扎眼。”
文清辞轻轻抬手,拦住了宋君然。
随着他的动作,衣袖缓缓下滑,露出了满是疤痕的手臂。
文清辞看到城门虽已大开,但是守城的士兵却一个也不少。
此时这里的人都驻足远观龙舫,如果自己和师兄骑马离开,必定会引起周围人的关注。
最好的选择,还是融入人群之中。
“……那就算了,”宋君然咬着牙狠狠道,“还是看一会热闹吧。”
各位的人越聚越多。
所有人都想瞧清楚那艘船上究竟放着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钟声,忽然从运河上传了过来。
其声悠扬,瞬间填满了整条河道。
“哗啦——”
巨大的船舶缓缓向前开动,锚机带着铁链一起一圈圈旋转,将巨大的铁锚从运河底下拽了出来。
船只起锚了。
随着巨大龙舫的一点点靠近,岸上的人看到,船只的甲板上居然摆满了钟乐。
刚才的声响,就是编钟传出的。
接着,又有琵琶奏响。
以此为引,甲板上的乐师纷纷拿起乐器,奏起了曲来。
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文清辞从未听过这曲子,只觉得它愉悦欢快,又不失端庄隆重。
可是周围的百姓,却都已听了出来。
“嘶,怎么奏这支曲子?”
“鸾凤引?是谁娶亲了吗……”
“怎么可能啊!那可是龙舫,谁能用龙舫娶亲?”
微风穿过运河朝文清辞吹来,轻轻撩起了面纱一角。
他终于看到——那艘龙舫上,的的确确和众人说得一样,红红一片也不知摆满了什么——
船行不慢,也就三两分钟,便出现在了文清辞的正对面。
他的视线被面纱所挡,无论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不怎么真切。
不自觉地……文清辞又想起了太殊宫。
皇宫的角角落落都摆满了熏香,烟气翻涌如雾,将周遭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灰白之中。
——如同此时。
“咳咳……”文清辞不由自主地咳了起来,头也像是着了凉一般地泛起了刺痛。
此刻,他像是回到了太殊宫中,周围原本清新的空气,忽然变得甜腻而呛人。
“怎么了?”宋君然走来压低了声音问。
“咳咳咳…早起有些冷。”
他嘴里虽然这样说,却又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轻轻将纱帘撩开一角,向着殷川大运河河道上看去。
龙舫就在此时从他眼前驶过。
刚才窃窃私语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过了几秒,文清辞的耳边响起一阵惊叫,与倒吸凉气的声音。
同时,他还听到宋君然在自己的耳边低声骂了句脏话。
没有了面纱的遮挡。
文清辞清清楚楚地看见——巨大的龙舫,被红绸装点一新。
甲板上坐满了乐师,奏着娶亲的鸾凤引。
笛声刺穿了早晨的轻雾,向松修府飘去。
龙舫如一栋高楼,向着文清辞所在的位置倾倒来。
又像是一只盘踞在运河上的赤色巨龙,下一秒就会张开嘴,将他吞吃入腹。
他攥紧了手心,下意识向后退去。
直到脚腕撞到地上的残砖,生出一阵痛意,文清辞这才清醒过来。
他意识到,此时的自己竟无比紧张。
龙舫的角角落落都摆满了木箱,甚至于离近可以看到,每一间船舱的舱门都被红帘覆盖。
大风刮来,红绸飘舞。
没有了龙舫的遮挡,岸边众人这才看到,原来在它的背后还藏着无数船只。
船只条条满载,且被红绸缠绕。
有的载着家具,有的载了乐器,还有的载满书籍,甚至于松修府的特产……
此情此景,分明是只有送嫁时才会有的!
众人缄默不语,运河岸边突然安静了下来。
这样的安静,竟然将原本热闹喜庆的鸾凤引,衬出了几分诡异之感。
更不论船上那些乐师,脸上不但没有一点喜气,甚至于各个面色灰败。
别说是送嫁了,若是没有那些猩红的绸缎,此情此景,明明更像是……送葬才对。
文清辞的手不知何时放到了心口,攥紧了这里的衣料。
他被这艘龙舫逼得连呼吸都艰涩了起来。
文清辞想转身离开,但却像是被缚在了原地一般,始终无法动弹。
“啊——”
一阵尖叫声,自耳边传了过来。
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默,并颤抖着手指向前方:“棺…棺……那里有口棺!”
他的声音里满是恐惧。
文清辞下意识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殷川大运河的河道,在此处拐了一个小小的弯。
因此,龙舫也随之调转角度。
穿过晨间的青雾,松修府外众人看到——
龙舫甲板的最前方,竟放着一口棺木!
那口棺材缠满了红绸。
远远看去,竟如裹着嫁衣,静躺于此一般。
不仅如此,哪怕相隔数丈,仍能看到那根被小心放在棺木正上方的金簪。
其光穿透青雾,刺向了文清辞的眼底。
他也随之陷入了龙舫的巨大阴影之下。
“……那,那是陛下?”
原来木棺的另一边,还站着一个人。
是谢不逢。
他是这艘船上,唯一一个没有穿红衣的人。
寒风将墨黑的长发吹舞起来,谢不逢缓步而来。
他轻轻将手贴在了木棺之上,停顿许久后,竟小心翼翼地缓缓抚摸起了棺身。
谢不逢的神情温柔至极,抚完棺后,他还俯身……对着那口棺说了些什么。
若那里真是个身着嫁衣的活人,那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必定是一幅琴瑟和鸣的美景。
可那里放着的,偏偏是一口棺。
殷川大运河上的青雾,在这一刻变得浓重了起来。
而身后城门上“松修府”三个大字,似乎也逐渐扭曲成了“酆都”。
谢不逢他打算带着这一船东西,经过卫朝大半国土,顺着殷川大运河回到雍都?
这一幕过分荒谬。
文清辞的心,像是被谁攥在了手中。
跳动都在某一瞬间停了下来。
在谢不逢抬头起身的那一瞬间,他飞快放下了纱帘。
但就凭那最后一秒,文清辞还是看清——谢不逢身上穿着的,并不是惯常见到的玄色礼服。
而是一件墨蓝色的披风。
……那披风上还用暗线,绣着熟悉的玉兰。
这是当初自己送给他的那件。
文清辞的心脏轻轻颤了一下,终于恢复了跃动。
同时低头,将身体藏在了马匹背后。
殷川大运河上。
谢不逢的手指从棺上摩挲而过。
他正耐心感受着木棺的每一个凸起与凹陷,不时于上轻点。
临时赶制出来的棺材,用的并非上好木材。
在地下深埋一年已有朽意。
那气味并不好闻,可是谢不逢却浑不在意。
他缓缓将脸贴在了木棺旁,压低了声音,如说悄悄话一般轻声道:“一年多了……开棺透透气,如何?”
“清辞,你若不说的话,我便当你答应了。”
谢不逢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透过这口棺,将话说给了不知身处于何地的文清辞听。
四周一片静默,只有那支鸾凤引,还在一遍又一遍在运河上回荡。
龙舫所过之处,掀起一片巨浪,它们奔涌着撞向碎石,哗啦哗啦响了起来。
这声响终于将围观的人群唤醒。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今日这一出,究竟是送葬还是送嫁?
棺材里面的人又是谁?
就在那一艘龙舫将要驶远之时,忽有东西如雨点一般,从船上撒落。
接着重重地掉在了岸边。
文清辞低头看到,那只船上撒下来的,竟是廖花糖……
松修府一带,自古就有游船送嫁的传统。
而凡是嫁船所过之处,均会抛洒糖果。
以往遇到这样的情景,众人莫不是一拥而上,将地上的糖分捡干净。
可是今天,岸边众人却如躲避瘟疫一般四散逃走。
不过转眼,河边的空地上就只剩下了文清辞和宋君然两个人。
马匹在原地踏了几步,发出一点细响。
沉默片刻,身披大氅的文清辞缓缓蹲下身,仔仔细细将那些用油布纸包好,掉在脚边的廖花糖捡了起来。
而站在他身边的宋君然,终于瞪圆眼睛,咬着牙用松修府的官话怒骂一句脏话。
——旁人或许不知道那船上摆着的东西是什么。
可是前往雍都,亲自将文清辞带回松修府的他,却不会认错。
那是本该放着衣冠,深埋于地底的属于文清辞的棺材!
第72章
蓼花糖不是江南之物, 反倒是雍都那边的特产。
……也就是说,今日此举并非谢不逢的一时兴起,而是早有准备。
太阳一点点升起, 巨大的龙舫逆流向北行而去,鸾凤引也被风吹得零零散散。
只余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还在无力地拍打河岸。
像是最后的告别。
浓重的青雾,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散了个干净。
他又回到了人间。
文清辞忍不住一点一点剥开糖纸,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河畔, 将一颗糖放入了口中。
淡淡的甜,像涟漪一样,在他舌尖上化开。
可是文清辞的鼻尖, 却莫名一酸。
他曾将谢不逢的话, 当作年少时一闪而过的喜爱,和无意之中的依赖。
以为时间就可以将它磨平。
等谢不逢称帝之后, 见到更为广阔、华丽, 甚至光怪陆离的世界,年少时的一点微光,也就不那么稀罕了。
可如今这一幕却在提醒着他, 谢不逢没有忘记。
甚至于他被时间带着, 越陷越深。
刹那间,文清辞的心也乱了一下。
“师弟, 你怎么什么脏东西都往嘴里面放?”骂完人的宋君然转头就看到,文清辞将廖花糖放到了嘴里, 他不由大吃一惊, “那可是地上捡的!”
师弟不是一向很爱干净吗?
而且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文清辞并不喜欢吃甜食, 更别说什么糖果了。
背后的小棕马打了一个响鼻。
宋君然愣在了这里。
文清辞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回答师兄的话。
甚至转身从马背上取来布兜,将怀里捡到的所有廖花糖全装了进去。
最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艘龙舫,并轻轻于心中说了一声“再见”。
文清辞忍不住想,自己或许再也不会见到谢不逢了。
他们一个高坐庙堂,一个远在江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今日渡口一别,或许就是永别。
看到谢不逢如今的模样,说不后悔定是假的。
自己当初,或许不该与他走得那么近……
但无论如何,“文清辞”早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人死不能复生。
“走吧,师兄。”
“……好。”
文清辞不喜欢出风头,更不喜欢隆重的场面,上一世的时候,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他都会感到不自在。
可是今天,却只有酸涩感,徘徊于他的心尖。
晨风轻轻吹起了文清辞的面纱,带来了几点水腥味。
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终于加快脚步,向着运河之南,青青的山林中而去。
……
作为河道边的唯一知情者,认得那口棺木的宋君然,对谢不逢的戒备,在一瞬之间就冲上了顶点。
他干脆带着文清辞抄近道,早早回到了谷内。
刚到目的地,那只小小的白蛇,便从文清辞的衣袖里游了出来。
下一秒,它就被宋君然掐着七寸捏了到了眼前。
宋君然看了那蛇一眼,接着意味深长地悠悠道:“我怎么觉得,这蛇肥了不少?”
语毕,趁着文清辞不注意,将他的手腕拉了起来。
宋君然看到——文清辞手腕上的咬痕,竟在短短时间多了三四成。
他不知在何时,给自己的手腕缠上了绷带。
可隔着纱布仍能看到,此刻还有几个血洞,在向外沁血。
这一切落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文清辞给自己加快了疗程。
见师兄发现自己的秘密,文清辞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他用右手推了推宋君然,试图将对方的手从腕上推开。
几次尝试无果后,只得淡淡地说:“之前一直不能动也就罢了,现在稍能活动,我便有些心急,想着赶紧恢复过来,这样日常活动也方便一些。”
他的声音温柔又冷静。
文清辞的话,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
他的确是近日才想着加快疗程,但并非为了日常生活,
随着山萸涧记忆一道被唤醒的,还有深藏于这个身体里的,对“医”的执着、渴望。
手对医生而言太过重要,此时文清辞迫不及待想让它恢复,想要再一次握起银刀。
殊不知他刚刚的话,还是惹毛了宋君然:“着什么急啊,手上那么多疤不疼吗?”
话音落下之后,宋君然嘟囔着将小白蛇收了回去:“往后每日,我只给你一个时辰时间,免得让它把你的左手咬得无法见人。”
接着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此处。
回谷后,宋君然反复叮嘱负责采买的药仆谨言慎行,不许让任何一个人知道,神医谷究竟在何处。
更不能让谢不逢知道,文清辞还活着。
如今这小皇帝在他眼中,可是一个危险人物。
宋君然甚至难以想象,要是知道文清辞活着,谢不逢还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谢不逢的疯,与他老子谢钊临完全不同。
废帝是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疯。
可谢不逢却比谁都要清醒……
*
龙舫所过之处,众人纷纷驻足回眸,向船上看去。
不过转眼,殷川大运河上这一幕奇景,便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整座松修府。
接着,是江南其他府镇。
殷川大运河上下起了雨。
木棺终于被小心翼翼地暂移入舱。
与方才的热闹图景不同,这里只有谢不逢一个人。
没了鸾凤引,谢不逢的耳边只剩浪花不断撞击船舱,发出的巨大声响。
他的目光,有些空洞。
过了许久,谢不逢终于缓缓张开掌心,朝手中的廖花糖看去。
担心雨点打湿披风,他早已将其脱下。
此时谢不逢穿着件玄色窄袖长袍,带着一身的肃杀之气。
他站在木棺边,慢慢展开糖纸,将那颗糖放入了口中。
谢不逢又想起了初遇那天,文清辞塞给自己的蜜糖……他从未吃过那样甜的东西。
“来人——”
舱外传来一阵兵甲轻击的声音,士兵快步走了进来向他行礼。
谢不逢垂眸叠好手中的糖纸,淡淡吩咐道:“把朕的剑拿来。”
他说的那把剑,是他从北地带回来的玄铁重剑。
此剑不便佩戴,有专人负责保管。
不过多时,便有人双手将它捧到了谢不逢的面前。
削铁如泥的重剑,被烛火照着泛起了寒光。
谢不逢单手便将它接了过来。
一瞬间肌肉紧绷,被窄袖袍勾出虬扎的线条。
不等那人反应过来,耳边忽然传来“呼”的一声巨响。
那是重剑划破空气发出的声音。
下一刻,重剑便直直地朝着棺木砸了上去。
“啊!”士兵都未能忍住,下意识惊呼出声,他差一点就摔坐在了地上,并泛起一背的冷汗。
谢不逢自始至终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一身玄衣的帝王,紧握着手中的重剑,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口木棺。
他像是即将困死的野兽,寻找到了猎物。
重剑一下接一下地朝着裹满了红绸、早被钉死的棺材砸去,刹那间木屑翻飞。
他动作狠厉,可那双浅浅的琥珀色眼瞳里,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恨意,甚至于连戾气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了无以言喻的温柔与期待。
听到这声巨响,守在舱外的士兵全部涌了进来。
看到眼前一幕后,却又齐齐愣在了这里。
“咔嚓——”
随着又一阵巨响,棺盖上生出了长长的裂隙。
像一道闪电从这里劈过。
又是一剑落下。
棺盖彻底翘起、变形。
谢不逢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松手,将那把玄铁重剑丢在了地上。
接着一步一步,走到了木棺之前。
“退下。”
帝王冷冷的声音,一遍遍在船舱内回荡。
“是……是陛下。”
顷刻之间,舱内只剩下了谢不逢一个人。
他的呼吸被窗外的波涛拍乱。
布满了伤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向棺木。
接着骤然用力,只一下便将覆在此处的数百斤重的棺盖,推开了一尺之长。
谢不逢颤抖着伸手从一旁端起烛台,向里面照了进去。
下一刻,棺底大亮。
谢不逢随之睁大了眼睛。
“空的……”
身着玄衣的帝王,瞳孔一缩。
这一次他直接将整架烛台塞入了棺内。
封闭了一年的棺木,被彻彻底底地照亮。
本应该放着文清辞旧衣的棺木,里竟空荡一片,什么东西也没有。
谢不逢咬紧了牙关,连呼吸都在颤抖……
他缓缓将手,探向了棺底,耐心用指尖感受着木纹的凸起。
谢不逢猛地攥紧手心,沉沉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断在棺底回荡,如同痴魔。
下一秒,一滴眼泪猝不及防自他脸颊滑,落重重砸落棺底,摔了个四分五裂。
……这世上哪有衣冠冢里不放衣物的?
宋君然既能千里迢迢赶往雍都,那他必然重视文清辞,绝不可能粗心遗忘入殓。
除非这一切都是他有意为之。
狂喜如海浪一般,在刹那间席卷而来。
谢不逢在此刻,寻到了又一片新的拼图。
宋君然为什么要这样做?
假如文清辞真的死了,他为什么不肯将师弟的衣物葬在这里,受香火供奉?
谢不逢找不到理由。
反倒……若是文清辞没有死,那宋君然的行为,便说得通了。
毕竟这世上,哪有真的为活人立冢的?
谢不逢缓缓眯了眯眼睛,他将手放在棺盖之前,骤然间青筋暴起,一把便将数百斤重的棺盖推到了地上。
“砰——”
沉重的棺盖落地,瞬间砸塌了一片地板。
旁边的烛火与熏香,也在刹那之间倾倒。
浓重的香气,溢满了整间船舱。
灯火翩摇,照得人心乱如麻。
没有了棺盖的遮挡,棺内的一切全都落入了谢不逢的眸底。
入土一年有余,封闭的棺材内仍一点灰尘都未落下。
只有棺材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瓣不慎坠落其中,早已干枯的玉兰。
并在不经意间,刺入了谢不逢的眼底。
谢不逢手指微微一颤。
他屏住呼吸,缓缓伸手过去,将那一瓣玉兰捏在了指尖。
残留的香味,就这样沁入了他的心肺。
谢不逢慢慢闭上了眼睛,刚才疯狂跳动着的心也一点一点宁静了下来。
今年初春,他一直待在玉光宫,未曾踏入太医署一步,甚至直接叫人锁住了院门。
那时宫中隐有人谣传,说他或许已经遗忘了文清辞,不再像去年一样执着。
……谢不逢怎么可能忘记文清辞?
他只是不敢去太医署。
不敢再看那一院的玉兰而已。
——找。
谢不逢缓缓攥紧了手中的花瓣。
就算将整个卫朝倾倒,也要找到文清辞的踪迹。
他的呼吸再一次乱了起来。
谢不逢皮肉之下熊熊燃烧着的心火,在这一瞬间化为岩浆,被心脏泵出,由血液传向四肢百骸。
他的心几乎已经认定文清辞还活着。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谢不逢反而不想要什么虚无缥缈的“证据”了,他要彻彻底底地证实此事,寻到文清辞的踪迹!
谢不逢猛地转身,攥着玉兰花,快步向着船舱外走去。
神医谷就在松修府附近,自己派军搜山,还能找不到它的方位?
千人不行,那就万人,万人不行,那就十万人!
可是在舱门敞开,水气扑面而来,无数人跪倒在地向他行礼的那一刹那,谢不逢却又冷静了下来。
……他或许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但却是一个天生的猎手。
谢不逢的本能告诉他,自己不能这样做。
若是自己真的将神医谷挖出来,一定会惹得文清辞不悦……
况且搜山的动静太大,或许还没有找到文清辞的踪迹,神医谷便已人去楼空。
宋君然既然敢搞鬼,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那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
……自己一定要耐下心来。
一年多来,谢不逢从未像现在一样冷静。
某些被他忽略了的线索与记忆,也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
殷川大运河上的风雨有些大,不过片刻就打湿了谢不逢的大半身体。
见他一直不说话,有士兵忍不住偷偷抬头向谢不逢看去。
下一秒却见,陛下的唇边,不知何时出现了浅浅的弧度。
如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里一般。
他缓缓开口,说出了一个地址——那是位于松修府的一家医馆。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懂陛下为何提起此地,但还是赶忙将那个地址记了下来。
就在刚刚,谢不逢忽然想起一件事。
南巡至松修府时,文清辞曾经受太医令禹冠林的委托,去采买珍贵药材。
彼时他去的并不是松修府那几家老字号医馆,更没有随便找一家便进去询问。
而是带着自己,穿过一条条长街,熟门熟路地寻到了家位于背街的医馆,并顺利地买到了禹冠林想要的东西。
文清辞显然对那家医馆很是熟悉、了解,甚至清楚里面售卖什么药材。
虽只跟着文清辞去了一次,但是那地方还是深深地刻印在了谢不逢的脑海之中。
山萸涧的指印,应当就是最近这一段时间留下的。
假如那真的是文清辞留下来的……便说明他最近一段时间,不在谷内。
“你们几人换上便衣,去这家医馆附近打探,看看最近这一段时间,有无生人到访。”
“若是有,再彻查他去往何方。”
谢不逢压低了声音,缓缓吩咐道:“切记,绝对不可以打草惊蛇。”
“是,陛下。”
士兵领命退下,不过多时就换上短褐,乘坐小舟离开龙舫,顺流向松修府的方向而去。
谢不逢没有撑伞,独自立于被红绸覆盖的船尾,目送着他们离去。
直至此时,他手中仍紧握着那瓣玉兰。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想到文清辞很有可能在不久之前,与自己同处一片土地,无尽的悔意与不甘便夹杂而生。
逼得谢不逢几近疯狂。
第73章
神医谷内的氛围, 自由而散漫。
文清辞也是后来才知道,神医谷原本连名字都没有,谷外的人这样叫来叫去, 他们索性也如此自称了。
宋君然虽是谷主,但是除了文清辞以外, 其他人他都不会费心去盯。
前阵子清明节,除了文清辞以外,还有几人也出谷去祭拜了故人, 这几天才陆续回谷。
“二谷主您尝,这是登诚府特产的梅子,味道可能还有些涩, 放几天会更好吃。现在外面啊, 还有人用它泡酒,哎……说到这里, 早知道我就买一些回来给您尝尝了。”
刚刚回谷的药仆, 将一筐青梅带到了文清辞的住处。
文清辞小的时候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读书,从不踏出神医谷半步。
因此,老谷主便命外出的药仆, 回来的时候要给他带些外界的新鲜玩意瞧瞧。
穿书之后, 文清辞去过的地方不多,好巧不巧“登诚府”便是一处。
接来青梅谢过之后, 文清辞一边用泉水淘洗,一边如闲聊般问道:“不知外界近来如何?”
药仆没有多想, 笑着回答道:“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嗯……非说有什么大事的话, 就在我离开那里的时候, 皇帝忽然到了登诚府——”
他的话戛然而止。
……龙舫缠着红绸一路北上, 鸾凤引响彻殷川大运河两岸。
所经之处,人人皆知谢不逢从松修府,娶了一口木棺,向雍都而去。
甚至于现在众人都说,那口木棺的主人就是文清辞。
想到这里,药仆忍不住偷偷看了文清辞一眼。
所以二谷主和皇帝,究竟是什么关系?
二谷主知道皇帝对他……吗?
如今各式各样的传闻,已经流遍了整个卫朝,成为众人日日谈论的话题。
旁人尚且挠心挠肺,更别提他这个每天都能见到文清辞的人了……
他一边觉得自己不能胡思乱想,这是在亵渎二谷主。
一边又无法控制地感到好奇。
但宋君然说过,不得在谷内提这些事。
冰冷的泉水滑过青梅,又顺着苍白的指尖坠了下去。
文清辞沥干竹篮里的水,随口问道:“之后怎么了?”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仲春的泉水,还带着渗骨的寒意。
文清辞淘洗青梅的左手,一阵一阵地发痛。
但哪怕站在他对面的药仆,也没能从文清辞的脸上看出一丝半点的异常来。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
……虽已告诉自己就此永别,可是松修府最后一瞥,却始终徘徊在文清辞的心间,挥之不去。
文清辞忍不住想要知道,谢不逢现在好不好。
听到文清辞问,本就被外界流传的故事逼得挠心挠肺的药仆,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确定宋君然没有在这里之后,他终于压低了声音,试探着说:“他去了一座寺里……以血祭天地。”
“什么?”
这一次,文清辞终于蹙眉抬起了头。
那双如墨一般漆黑的眼瞳中,难得露出了些许震惊的情绪。
竹篮里的青梅咕噜滚落,坠在地上,文清辞也未能察觉。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谢不逢不是对所谓的鬼神之说,半点也不感兴趣吗?
他怎么会去寺庙之中,甚至于血祭天地?
“此话当真?”
“当真!”
药仆慌忙点头,委婉将自己从登诚府附近听到的故事讲了出来——
谢不逢此次并非南巡,因此在来的路上,一站也未停留。
可是回去的时候,巨大的龙舫,却停在了登诚府外。
皇帝临时改变行程,住进了登诚府的行宫里。
突然收到这个消息,登诚府的大小官员莫不诚惶诚恐,慌忙安排了起来。
然没有想到,谢不逢到了登诚府,却连搭理都没搭理那群官员一下。
他一直待在行宫之中。
或者说,待在行宫后山的寺庙里。
仲春,山间梧桐一片翠绿。
将阳光切得细碎,洒在了谢不逢的身上。
一切亦如当年。
听闻谢不逢来,山寺里的僧众想来陪同,却也被他回绝。
最终只留下数十官兵,将此地环绕。
山寺内一片寂静,谢不逢耳边仅剩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与他自己的脚步声。
谢不逢站在一棵缠满了红绸的树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日文清辞就是在这里告诉自己,鬼神之说或许是假,但是寄托与留在这里的念想,却是真的……
他过往绝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之事。
但是今日,谢不逢却从一边的石桌上,小心取来了红绸与笔墨。
那几名士兵离船前往松修府已有好几日,谢不逢的心里虽已有了猜测,可是一日收不到肯定的答复,他便一日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一定要活着,一定还活着。
一定还能再见,一定再不分离。
谢不逢不由攥紧了石桌上的毛笔。
放在石桌上供香客随意使用的笔上,沾满了墨汁。
顷刻间便弄脏了谢不逢的手指。
但他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一般,无比郑重地用笔在红绸上,写下了文清辞的名字。
接着小心拿起,将它系在了那棵古树的最高处。
这是古树上,离天地神佛最近的位置。
生如逆旅,谢不逢这一路走得并不平顺,甚至堪称坎坷。
他自认妖物,被上苍抛弃。
同时也厌恨鬼神。
可是今日……谢不逢却无比郑重地站在此处,祈求神佛垂怜。
山寺的庭院间,只有谢不逢一人。
九只暗线绣成的五爪金龙,盘踞在玄衣之上,发出隐隐光亮。
山风吹乱了微卷的黑发,掠过了桀骜的眉眼,与紧抿的薄唇。
权倾天下的年轻帝王,缓步走向空地正中。
接着,他将衣摆撩至一旁,朝着天地所在,无比郑重地长跪了下去。
这似乎是谢不逢人生中,第一次虔诚跪地。
山间的冷气,通通顺着石板传至谢不逢膝间。
不过片刻,他便浑身发寒。
谢不逢从未有过求神拜佛的经验。
他只大概知晓要烧香下跪,具体怎么做,便一概不通。
但谢不逢知道北地战前,有以人、牲血祭祀天地,祈求战胜的习俗。
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悬在身侧的短刃抽了出来,朝着手心刺去。
谢不逢毫不手软,他的手心上瞬间生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十指连心。
下一刻,鲜血伴着剧痛,从伤口处汩汩冒了出来。
并在刹那之间,打湿了谢不逢的衣袖。
他却只垂眸笑了一下,并于刹那之间攥紧了手心,用力将猩红的血液挤了出来,缓缓扬手向天地抛洒而去。
鲜血如雨。
这如一场最原始的祭祀。
谢不逢既是祭司,又是祭品。
血液在空地上积成小滩。
还有些被风吹散,溅落脸颊,染红了薄唇。
谢不逢终于起身,回头深深地望向拈花而笑的神佛。
北地之战,百战百捷。
谢不逢想这一场,他也必不会输。
鲜血顺着石板的间隙渗入了土地之中。
几场大雨,都未能冲洗干净。
凡是到此地之人,均一眼看到青石板上的一片猩红。
而谢不逢所作所为,还有山寺上骇人的场景,就这样口耳相传,以隐秘的方式传遍了整个登诚府。
谢不逢知晓,却并不在意。
*
谢不逢并没有住在行宫中最大的德章殿后殿,而是宿在文清辞当年暂居的侧殿中。
南巡之后,行宫就再也没有住过人。
因此谢不逢到了之后发现,房间里的书架上,竟然还摆着一本医书。
——这是文清辞当年不小心留在此处的。
谢不逢对岐黄之术,没有半点兴趣。
但却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将文清辞留在太殊宫的医术还有笔记翻了个遍。
起初他只是想在那字里行间里寻找文清辞的痕迹。
时间久了,谢不逢竟然也能看懂一二。
他发现文清辞常看的医书,还有留下的笔记,大部分都与水疫有关。
深夜,房间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陛下……”兰妃的声音,透过木门传了进来,“我能进来吗?”
已是太后的兰妃,本应自称“哀家”,但在谢不逢的面前,她却始终用“我”。
谢不逢虽然已经登基称帝多时,仍不习惯身边有人。
他缓缓放下医书,自己走去将门打了开来。
“母妃深夜前来,有何要事?”谢不逢的语气非常平静,从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仲春时节,夜里还有一些冷。
兰妃身着素衣,披着件浅绿色的披风,头发轻轻挽起,没有簪花,眉宇之间写满了担忧。
而她身旁,还站着别别扭扭的谢孚尹。
——自从那天被谢不逢吓到之后,谢孚尹一直躲着谢不逢。
但今日听兰妃说要来给谢不逢送夜宵,她纠结半晌,还是跟了上来。
兰妃带着谢孚尹走了进来,她轻轻将手里的汤碗放到了一边的桌上。
“……我听人说,陛下今日未用晚膳,便叫人做了些,带了过来。”说完,她悄悄看了谢不逢一眼。
谢孚尹随之轻轻地点了点头,尽管有些害怕谢不逢,但她还是忍不住说了两句:“我刚才尝过,可好吃了!”
兰妃带来的,是此地有名的莲子粥。
此时粥的温度正好,散发着甜香阵阵。
谢不逢没有什么食欲,对这种甜粥也不感兴趣。
就在他打算开口拒绝的时候,一边的谢孚尹似乎看出了他的打算。
小姑娘已经隐约得知,自己的哥哥喜欢文先生。
于是她忍不住补了一句:“和文先生做的玉兰花粥可像了,哥哥你……你尝一下吧?”
谢孚尹越说声音越小,而从她嘴里突然冒出来的“文先生”三个字,也于瞬间将兰妃吓了一跳。
“童言无忌——”
没想她话还没说完,谢不逢竟然顿了一下,轻轻地那碗粥端了起来。
“啊……”下一刻,谢孚尹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由瞪大了眼睛。
哥哥的手怎么了?
谢不逢的左手手心,横贯着一道长长的伤疤。
虽有简单包扎,可此时仍在向外渗着血。
“陛下,您的手怎么了?”兰妃不由问道。
实际她今日就是为此而来。
谢不逢血祭天地的事,已经在私下里传了开来。
兰妃原以为那都是众人夸张,没想到……竟然真的和传闻中一样。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极其复杂。
“无妨,受了点小伤。”谢不逢并不在意。
停顿半晌,兰妃说:“还是叫人来看看吧。”
她刻意规避了“太医”这两个字。
谢不逢摇头道:“朕自己包扎便可。”
他在北地都是这样过来的。
此时夜色已深,众人均已熟睡,四下一片寂静。
按理来说,这个点不应再有访客。
但没想就在这个时候,谢不逢耳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抬头一看,竟是当日被派往松修府的士兵,于深夜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这里来。
刹那间,原本一片死寂的眼瞳,如被火光点亮一般布满了生机。
“不必行礼,”他直接放下手中的粥碗,看向眼前的人,“我说的事情可有查明?”
“回禀陛下,皆已查明!”
兰妃瞬间被晾在了一边,以为谢不逢要与属下谈论政事的她正准备告辞,没想到话还没说出口,就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了自己的耳边。
“如何?”谢不逢的话语里写满了焦急。
对面的士兵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道:“回禀陛下,就在您到松修府前,有两个人去过那家医馆,并暂住了几天。其中一人的相貌,和宋君然极其相似,另外一人始终佩戴帷帽,不曾露面。”
宋君然是文清辞的师兄……
听到此处,兰妃在刹那间定在了原地。
而谢不逢则于瞬间攥紧了手心。
鲜血自伤口渗了出来,彻底打湿绷带,滴落于地面。
谢不逢的呼吸,都在颤抖,心脏也即将冲破胸膛。
“……听见过他的人说,那个佩戴帷帽的男人,左手活动的确不怎么方便,宋君然为此非常照顾他。”
“对了,他应当也是松修府本地人士,能够听得懂那里的方言。”
领了皇命的士兵调查非常清晰,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眼前发生的一切,如梦里一般遥远。
谢不逢将手心攥得愈发紧。
他试图借着疼痛来证明,眼前这一幕并非梦境,而是真实。
半晌过后,终于低下头,缓缓地笑了出来。
宋君然的身边、戴着帷帽遮挡面容、左手活动不怎么方便。
谢不逢不知道除了文清辞以外,还能有谁?
巨大的喜悦,竟也使他的大脑在一瞬间空白起来。
谢不逢找到了拼图的最后一块。
文清辞真的没有死……
甚至于刚刚与自己擦肩而过。
谢不逢一时间竟不知自己究竟该喜该悲。
士兵还在说话:“他们离开松修府后,直接进了山林。至此便……找不到踪影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青山绵绵,总不能真的去将它翻个底朝天吧?
线索好像又断了。
想到这里,负责此事的士兵也无比紧张。
房间里忽然静默了下来。
而最后打破这片沉默的竟是兰妃。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且略带颤意,如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陛下叫人去找的,是不是松修府正妙街,紧邻着白荣溪的那间医馆?”
谢不逢与士兵同时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是。”
……竟然真的是那里。
兰妃缓缓低下头,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
她回眸淡淡看了那名士兵一眼。
对方立刻明白过来,行礼快步离开了此处。
转眼,房间里又只剩下了这一家三人。
“……您没有找错地方,那家医馆的确背靠神医谷,”她抬眸看向谢不逢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几乎一字一顿的说,“神医谷内人出谷后,都会选择在那里落脚……像这样的医馆,卫朝应当还有十余家。”
谢孚尹似懂非懂的朝母妃和哥哥看去。
只见兰妃咬了咬嘴唇:“害废帝疯傻的香丸,正是……我从其中一家获得的。”
谢不逢手心上的伤口彻底开裂。
鲜血不过片刻,便积作一滩。
刺骨的痛意,没令他皱一下眉,反倒叫他缓缓笑了起来。
如一只终于寻到了猎物踪迹的野兽一般。
“宋君然的母亲,曾是前朝哀帝身边女官。她……与从前的御前太监兆公公一起长大,亲如兄妹。”
“……那十余家医馆的地址,均在兆公公的手中。”兰妃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在今日之前,兰妃与所有人一样,坚信文清辞早已亡故。
因此她便谨遵诺言,不将那些医馆的存在透露半分。
但若文清辞真的没有死……身为母妃与太后的她,必定不会看着谢不逢就此无功而返,抑或是陷入另一场疯狂。
兰妃此时也不知道,自己此举究竟是对是错,她只知道现在自己别无选择。
谢不逢笑着解开手上早被鲜血染红的绷带,他缓缓舒展掌心,在半空中虚握了一下。
“来人——”
立于暗处的士兵,再一次跪倒在殿外。
谢不逢的声音穿透寂静的长夜,落在了他们的耳边。
“今晚启程,回雍都,”他的声音喑哑至极,“再备一份厚礼,送至兆公公府上。”
谢不逢抬眸,向着不远处的朱红色的高墙看去。
……他曾在那里,偷吻过文清辞的发梢。
几年的时间过去,那瞬间的温柔,仍与月光一样盘踞在谢不逢的心间。
一身玄衣,浑身沾了满鲜血的少年帝王,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文清辞“仙面罗刹”之名传遍江湖,这并不是隐世不出就能有的。
谢不逢不相信此次回了神医谷,他真的能忍着,再不出世。
那双向来冷漠的琥珀眼瞳,在刹那间写满了透骨的温柔,与难以言说的欲望和期盼。
第74章
“……二谷主?”
“二谷主您怎么了?”
明明站在自己面前, 但那药仆的声音,却远的好似位于天边。
文清辞缓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站在这里发起了呆。
“没事……”对上药仆担忧的目光, 他垂眸笑了一下,弯腰捡起滚落地面的青梅, 将它拿到水边,再次淘洗起来。
刺骨的寒意,彻底唤醒了文清辞的理智。
可是“血祭天地”这几个字, 却像手下的冰泉一般,在顷刻间带走了他的余温。
“哦,哦, 好的。”药仆愣了一下, 也慌忙弯下腰,帮着文清辞收拾起了青梅来。
殷川大运河上的图景, 落入了河道两岸无数人眼中。
并再一次令他们想起, 谢不逢生来诡异,被称作“妖物”的过往。
药仆余光看到,文清辞那双细长的眉, 始终轻轻地蹙在一起。
可是他的眼眸里, 却没有半点恐惧。
反倒像是,写满了担忧。
……不不不, 怎么可能,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左手虽仍不灵活, 但文清辞收拾青梅的动作, 还是那样的干脆利落。
他自小在山中采药, 做这些简单的活, 自然不在话下。
为了转移话题, 那药仆轻声说:“二谷主,不然我们也做点青梅酒试试?听说并不难,只需要晒干,再同糖还有酒泡在一起就好了。”
文清辞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还没等药仆松一口气,就见文清辞忽然抬眸问他:“陛下他伤得重吗?”
听了药仆的话,文清辞或许也生出过一瞬间的恐惧,但那恐惧却转眼就被担忧所替代。
……合着二谷主刚才完全没有听到自己说什么啊?
山涧里的清风撩起了文清辞半披的黑发,带来一阵淡淡的苦香。
任谁被这双漆黑的眼瞳注视,都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这个就不清楚了,只听人说他流了不少的血,鲜血渗到了石板下,将那一片都染红了。”药仆小心翼翼地说。
文清辞并不知道,谢不逢已经在自己“死去”的那一日,明白了何谓疼痛。
他记忆里的谢不逢,还是那个感受不到疼痛,所以格外容易受伤,更应多加关注的病人。
文清辞早在过往的相处中,养成了关心他的习惯。
他有些担心谢不逢对伤没有概念,忘记包扎或者一不留神感染。
但同时又默默告诉自己,谢不逢早已经登基称帝,他的身边有无数太医,这个问题肯定会有人关注。
两相交织,一时间心神不宁。
文清辞将手浸在冷水之中,好半晌都一动不动。
“呵呵, ”宋君然的声音,忽然于耳畔响起,“行啊,学会背着我说话了?”
他举起手中的琴弓“啪啪”朝那药仆的脑袋上敲了两下。
药仆不由痛呼一声:“啊!”
谷主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自己与文清辞说的那些话,他又听了多少?
神医谷作为一个江湖组织,只教暗器和轻功。
和文清辞这个半路出家,专注医学并不在意武艺的人不一样。
宋君然自小便想,身为大夫,不但要会治病救人,还得有保命的本事,万一什么时候遇到不讲理的病人,届时哭都来不及。
因此他废寝忘食,将轻功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在谷内更是神出鬼没。
“还有你文清辞,手一直泡在冷水里面,是不想要了吗?”教训完药仆后,宋君然瞪圆眼睛,向竹框里看去。
文清辞:!!!
突然被点到全名,文清辞的头皮瞬间发麻。
他立刻心虚地将手从冷水中抬了起来,缓缓地藏到了背后。
文清辞动作非常优雅,但是看到他这样子,宋君然反倒是气不打一处来。
泉水边正好有一个石凳,宋君然干脆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用衣袖擦了擦怀中类似二胡的乐器,停顿片刻,宋君然直接将文清辞的心思戳了出来:“你别可怜他了,他可是皇帝,全天下没有比他更舒服的人。”
说完,又冷哼了一下说:“……谢不逢行事古怪,也多亏了他是皇帝,不然凭他做的这番好事,就该直接送到官府里去。”
药仆发现,谷主大人对谢不逢的意见似乎不是一般的大。
宋君然自顾自地拉起了琴,呕哑嘲哳的乐曲声,自他手中流了出来。
药仆观察一番,意识到宋君然没什么搭理自己的意思,立刻后退几步从这里溜走了。
文清辞正欲走,宋君然略带不屑的声音,又一次从他背后传了过来:“谢不逢和他老子,真是一脉相承的疯。”
“……他们不一样,”文清辞突然停下脚步,淡淡说道,“谢不逢独自在皇陵长大,并不懂得这些,而且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师兄莫要……再拿他们相比。”
他声音还是与以往一般的温柔,可语调中却隐隐透出了宋君然从未听到过的冰冷与认真。
话音落下,文清辞便抱着一篮青梅,离开了泉边。
他的手始终紧攥着竹篮的边缘,骨节隐约发白。
宋君然:“……”
独坐此地的宋君然手腕一抖,彻底跑了调。
……
几日后,龙舫回京。
在此之前,殷川大运河两岸的百姓,早就已经将河内发生的事情传了出去。
可当那缠满红绸棺盖残破的棺椁,穿过雍都的正门承天门,被銮驾拖着进入皇城之时,众人仍不免惊愕失色。
鸾凤引响彻雍都长街。
身着红衣的宫女,向长街两侧抛撒着早已备好的糖果。
穿堂而过的疾风,托起了红绸。
谢不逢色骑着黑色的战马,行走在銮驾的最前方。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唇边突然漾出一点笑意。
谢不逢想,权力是个好东西。
自登基以后,谢不逢耳边的恶念越来越少。
众人对他,多是恐惧。
但是今日,除了惊诧、恐惧以外。
谢不逢竟还听到,有人忍不住在这个时候,幸灾乐祸了起来。
『还好文清辞在陛下登基之前便早早死了……』
『身后哀荣倒是大,可惜无福消受啊。』
『只是可惜了他的血。』
废帝曾借文清辞之口,说他不愿说的话。
原本只是个太医的文清辞,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谢不逢缓缓握紧了缰绳。
他以为这群人自己早已处理干净。
没想竟还有人,对文清辞心怀恶意。
……文清辞将要回到自己的身边。
而自己一定要在那之前,将这些人全部扫清。
一曲终了,红绸如赤色巨龙游过长街。
那口木棺与其背后百官一道,在万千百姓的注视下,消失在了太殊宫中。
进入宫门的那一刻,谢不逢攥紧了手心。
他轻轻地摸了摸手腕上那根沾染了血污的羊毛手绳,动作温柔至极,生怕一不留神便将它碰坏。
哪怕主人细心保管。
可是几年过去,它仍不免被磨损得陈旧、枯朽。
但却是谢不逢现下能够触碰到的唯一温暖。
回雍都之后,谢不逢没有休息,直接更换便衣,向城南的一座府宅而去。
他登基之后没过多久,在太殊宫里待了一辈子的兆公公,便自请离宫养老,搬出皇宫住到了早已购置好的私宅中去。
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缓步走入府宅之中。
在到来之前,他已命人备好的厚礼,早早送到了这里。
府宅也早被暗兵把守,表面看与平日里无异,实际上连只苍蝇也难以飞出。
只等谢不逢出现,身着常服已经听过外界传闻的兆公公,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好几个响头,将早已备好的地址送了上去。
他双手颤抖,背后的衣料都已被冷汗打湿。
——在宫中待了数十年的兆公公,这种审时度势的能力还是有的。
“兆公公放心,”看到对方脸上的担忧、愧疚与悔恨,谢不逢缓缓攥紧了手中写了地址的信封,“朕不会此事透露出去,也不会打扰他们……朕只是想在这里,等一个人罢了。”
谢不逢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无比郑重。
他自然不会做出……任何让文清辞讨厌的事来——
不过转眼,山涧里的泉水便不再刺骨。
文清辞之前泡的青梅酒,也到了可以喝的日子。
山谷外的时节,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轮转到了盛夏,谷内的气温,也随之升高了些许。
离开皇宫,不用再顾及衣着形制。
文清辞穿着一件简单的月白色窄袖长袍,用一根丝带,将满头黑发束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
没有碎发的遮挡,精致的五官完全显露了出来。
苍白皮肤上的墨色眉眼,在此时愈发清冷出尘。
如同山涧里冰泉一般,舒凉而温柔。
明明整日忙着酿酒、做菜、侍花弄草,有的时候衣摆还会沾染泥污。
可是文清辞身上那种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却半点未减。
溪水与清风一道穿过竹林,文清辞的耳边随之传来一阵沙沙声响。
竹林间摆着一张条案,此刻他正站在案前,练习控笔。
“不错不错,这个字写得和右手没什么区别!”宋君然凑过来看了一眼,忍不住发自肺腑地赞叹道,“师弟的耐心,我自小便佩服。”
文清辞缓缓将笔放下,对着宣纸看了半天说:“只是最简单的字罢了,控笔还是有些不稳。”
满共没写几个字,可他的手腕又叫嚣起了疼痛。
宋君然笑道:“反正你又不真的用左手写字。”
几个月时间过去,文清辞手臂上的伤痕渐多、渐深。
他的左手虽然还是会隐隐犯痛,不能用力和提握重物,但已经能够握笔了。
如今文清辞正试着借练字,来做简单的复健。
回谷这么久,文清辞的状态好了不少。
虽然还带着一身病气,但至少不像刚回来时那样,看上去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
再练下去手会更痛,不但起不了复健的效果,甚至会拖重伤势。
文清辞终于收拾好笔墨,拿起放在一边的医书看了起来。
见状,宋君然也退回自己的位置,重新端起那如二胡一般的乐器拉了起来。
文清辞:……
怎么又来!
不知不觉间,文清辞脑海之中又多了一些记忆。
基本都是原主在谷内生活时留下的。
通过这些记忆文清辞发现,宋君然其实是自幼深爱音乐。
他似乎还坚定以为,自己拉奏的乐曲如天籁,只是周围人不懂欣赏罢了。
见宋君然继续奏乐,文清辞不由起了带着东西离开竹林的念头。
但还没等他动,远处竹林里就传来了一阵细响。
“……哎呀,别推我!”
下一秒,便有个身着青衣的小姑娘,从竹林里摔了出来。
宋君然手下的乐曲戛然而止。
“你们几个凑到这里做什么?”他皱眉向竹林间看去。
——那里有两个药仆打扮的小姑娘,均是十一二岁的模样。
其中一个狼狈摔在地上,而另外一个则红着脸站在她的背后。
“呃…我们……”趴在地上的那个小姑娘,正准备说自己和同伴是来听宋君然奏曲的,但那话还没到嘴边,自己也觉得荒谬,最终只得实话实说:“就是想来看看二谷主。”
“我就知道,”宋君然的视线缓缓从她们脸上扫过,不但没生气,反倒颇为欣慰与自豪地说,“清辞自小就好看。”
所以必须看紧才行。
两个小姑娘立刻点起了头。
说话间,竹林外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谷主、二谷主,原来你们在这里啊,我在谷里找了一圈,才找到你们!”
来人是曾驻雍都的药仆白之远,他的身上还带着大包小包。
说完,便来将手上的东西放到了刚才被文清辞清理出来的桌案上。
“诶,你们两个怎么也在这里?”白之远那两个小姑娘后,忙摆手说道,“来来,既然在这里,便一起看看夏装!”
“好好!”两人双眸一亮,立刻凑了过来。
神医谷并非自给自足,日常用度都需要由药仆外出采买。
白之远行走江湖经验丰富,最近几次采买,都是由他负责的。
取出两身碧蓝罗裙后,白之远又将一个单独放着的包裹拿了过来:“二谷主,这是您的。”
“拿出来看看吧。”宋君然催促道。
文清辞离谷多年 ,他今日穿的这一件窄袖衫,已经是好几年前做的了。
“好。”
单单是售卖药材这一项,便叫神医谷赚得盆满钵满。
谷内日常吃穿用度,均是最上乘的。
这件月白色的长衫,由真丝制成,在日光下泛着淡淡光亮,衣摆上还绣着一点玉兰纹。
那光亮并不扎眼,却一眼便能教人辨出不是俗物。
除了这件外,还有几身稍低调些的。
件件裁剪精良,堪比宫中之物。
“不错不错,的确好看!”宋君然夸奖道,“白之远的眼光,一向很好。”
“不过……”宋君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问道,“你这一趟怎么如此快便回来?”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白之远出谷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他几乎是刚制好夏装,便马不停蹄地回到了谷内。
经宋君然提醒,文清辞发现,白之远的确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和平日里的样子大相径庭。
听到这个问题,白之远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落了下来。
他抿了抿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实不相瞒,我这次出谷,的确是遇到了一些事。”
几人坐在了一边的石桌前。
白之远喝了一口茶说:“永汀府附近,似乎有疫灾爆发。”
“什么?”文清辞不由攥紧手心向他看去,“此话怎讲?”
永汀府三面环山,它面积虽然不大,但以丝绸产业闻名于卫朝,商贸发达,每年都要向雍都上贡绫、罗、缎、绸。
白之远此行的目的地正是那里。
他一边仔细回忆一边说:“我刚到永汀府的时候,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待了没几天便发现,城里医馆的病患越来越多。一问才知,他们大多是从永汀府附近一座小城来的。彼时那城里的医馆已经住满了人,没有办法,他们只得绕远路,来到永汀府求医。”
医馆是白之远的落脚之处,他虽不畏传染,但外地赶来的病患越来越多,担心误了他们的诊机,白之远还是赶忙离开了那里,将医馆的位置腾了出来,一路未停,赶回谷内。
“医馆里的人手够吗?”
见文清辞问,白之远想了想点头说:“够的,永汀府暂无大碍。”
只是它附近那座小城,怕是有些危险……
几人随之沉默。
这个时代卫生条件不好,伴随着水、旱、蝗、震、饥、暑等等的天灾人祸,四时皆有大小疠疾发生。
文清辞从原主留下的书册中得知,单单前朝被记录入史书的大型疠疾,就有数十场之多。
这种事几乎年年都有。
无论官府还是百姓,早就司空见惯,甚至麻木起来。
原主常在此时出没于水疫发生之地,或为病患诊疗,或是解剖尸体……
他“仙面罗刹”的名号,便是那个时候传出来的。
白之远和宋君然齐齐想到了这里,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他们显然是在担心文清辞会在这个时候出谷,去永汀府附近。
白之远首先说道:“……呃,二谷主我虽然没有去过周围那座小城,但是从那些病患口中的话里得知,这似乎并不是一场水疫。”
“附近并没有暴发过洪水、大雨,河流水道等等,也未被污染。”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或许不应该在文清辞的身边提起这件事。
文清辞当年的确曾吩咐他们,外出时多多留神这样的事。
所以他刚刚没有多想,和往常一样,直接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可是现在才想起,如今文清辞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往昔……
闻言,宋君然也跟着点头说:“你身体还未养好,这个时候出谷太过危险,况且那说不定压根不是水疫。”
知道文清辞儿时往事的他,明白师弟在为何执着。
可宋君然的确无法任由文清辞去冒险。
他忍不住补了一句:“且你之前答应我要待在谷内,不再四处乱跑。”
最重要的是,万一出谷以后撞见谢不逢怎么办?
一身月白的文清辞坐在原位,始终抿唇不语。
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漆黑的眼瞳,令人难以辨认出其中究竟藏着如何的情绪。
就在刚刚,伴随着白之远的话,山萸涧里的记忆,又一次涌入了文清辞的脑海,他不由攥紧了手心。
文清辞想起了原主留下的一摞摞笔记,还有深深的执念。
如果他在的话,会置之不理吗?
不会。
原主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我……”文清辞停顿半晌,突然抬头看着宋君然说:“是不是水疫,要去了才能知道。”
在白之远说这番话之前的几个月里,文清辞的确未想过要出谷。
可听到这番话后,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从前宋君然从不会阻拦文清辞,但现在情况不同于往昔……
“你安心待在谷里,不要多想,”显然,这一次宋君然也不打算轻易妥协,“就你这身子,去了怕是给别人添麻烦。”
说完,宋君然便抱着自己的琴站了起来:“好了好了,拿着夏装回去休息,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呃……对对,”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个祸的白之远连忙说道,“况且我们也的确不知道永汀府那边究竟严不严重,说不定不是什么大事,等二谷主您千里迢迢过去,可能人都已经痊愈了呢!”
“对,你看他们既然能够去永汀府,那便说明病的不重,当地医馆八成就能应付过来,”宋君然点头说,“别胡思乱想了,回去好好休息,练练你的手吧。”
他此番话语既是为了阻拦文清辞,也是真的发自肺腑如此想的。
“你们两个过来,”他转身对应那两个刚才偷看文清辞的小药仆说,“把二谷主送回住处,要是半途让他跑了,我可就要把礼物收回来了。”
语毕,那两个小药仆连忙上来,带着文清辞一起向他住处而去。
文清辞不再反驳,似乎是默认了他们的说法。
然而他心中的不安,却在一秒一秒地成倍扩散。
……自己真的不去永汀府附近的那座小城看看吗?
文清辞的心,重重一坠。
他攥紧了手心,直到左手再次发麻、泛痛,才想起将手松开——
深夜,太医署侧殿。
太监将堆积成山的奏章送到了这里,供谢不逢批阅。
——当今圣上放着偌大的太殊宫不住,整天待在从前的太医署里已经不是秘密。
直至此时,太医署后院仍是禁地。
放下奏章之后,小太监忍不住抬眸看了谢不逢一眼。
新帝谢不逢大权专揽、乾纲独断。
和前朝几乎被架空的皇帝不一样,卫朝上下大事小情都得写成奏章,送到谢不逢的眼前让他亲自过目。
不得不说,无论世人如何在背地里谈论谢不逢的私德。
就当皇帝而言,他绝对是合格的。
奏章颜色由深至浅,代表着事件的轻重缓急。
此时已近子时。
谢不逢看上去仍没有休息的意思。
批阅完深色的奏章,谢不逢又拿来一本浅灰色的奏章翻阅起来。
过了一会,他的眉突然紧蹙。
明明刚才批阅深色奏章的时候,谢不逢的神情还自然淡漠。
可读到这里,他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
谢不逢莫不是从中看出了什么被压埋的大事?
清风透着窗吹了进来,房间内烛火摇曳,晃得人心神不宁。
小太监的心,也随着谢不逢的表情一起紧张了起来。
“都退下吧。”谢不逢握紧了手中的奏章说。
“是。”
下一刻,侧殿里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不断摇曳的暖黄烛火,照亮了谢不逢手中的奏章。
白纸黑字全落入了他的眼中。
谢不逢看到,奏章中写道,不久之前,永汀府附近一座名为“涟和”的小城,有疠疾爆发。
涟和是一个小城,四面临山交通不便。
这个时代车行缓慢,人口流动同样如此。
疠疾爆发多日,只有个别有亲戚在永汀府的百姓,出城去往该地求诊。
直至奏章写成,疠疾还未传出涟和。
奏章上的文字也因此简短得不能再简短,只做了最基础的描述。
似乎写奏章的人都没想到,身为皇帝的谢不逢会读到它。
按理来说,这对于身为九五之尊的谢不逢来说只是一件小事。
但是今天谢不逢却不由一遍又一遍地将它翻阅。
受到文清辞的影响……谢不逢一向关注类似之事。
之前历代皇帝碰到此事,最多拨粮拨款,但是谢不逢除了那样做之外,还会将太医派往该地,协助处理。
今日他本该像之前一样,调遣太医前往涟和。
可是朱笔拿在手中,却迟迟未能落下。
夏夜的风还带着淡淡的暖意。
它将香炉里的青烟,吹到了谢不逢的身边。
就在谢不逢终于提笔,打算批阅奏章的时候,侧殿之外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有身配软甲的士兵,单膝跪在了殿外。
“启禀陛下,永汀府有事启奏。”
太医署前院戒备森严,除了个别太监与宫女扫洒值殿以外,是不允许其他人进入的。
而唯一能够自由出入这里的士兵,就是谢不逢派去紧盯医馆的那些。
……永汀府?
“进殿来说。”谢不逢随即放下了手中的奏章。
他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身着软甲的士兵走了进来,转身将殿门合上,接着再一次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启禀陛下,不久之前,有可疑之人前往永汀府医馆,并在那里住了些时日。”
说完,就从衣袖中取出一本写满了字的小册子,双手呈了上去。
谢不逢按照兆公公所指位置,分别将人派往分散在卫朝各地的医馆附近,紧盯那里有无风吹草动。
他并未将真实意图透露给任何人。
只说让他们紧盯此处,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或是陌生人往来,全部写成小册送入太殊宫。
小册子中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白之远在永汀府中每一日的日程。
谢不逢一边翻看,那名士兵一边迅速为他说着重点所在。
“……启禀陛下,那名住在医馆里的人名叫‘白之远’,他前往医馆不曾看病,而只是暂住于此,在城内采买布料,制作夏衣。”
闻言,谢不逢缓缓笑了起来,慢慢眯了眯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
喜悦与激动,就像身边的淡淡青烟一般,将谢不逢笼罩其中。
按照兆公公当日所说,这个“白之远”必定是神医谷的“药仆”了……
“他在永汀府里,待了大概半个月时间,共制夏二十件有余,男女老少所穿均有。在他离开之后,我等已分别派人前往那些店铺,按照他留下的图样,复制了一批夏装。”
末了赶忙补充道:“请陛下放心,我等已给那些店家,出了三倍价钱。他们肯定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这同样是谢不逢当初的要求。
他让守在医馆附近的士兵,将那些“行踪可疑之人”采买之物,通通照原样再买一份。
喜悦如波涛翻涌,不休不止。
“好……”谢不逢突然自案后站了起来,他笑着看向阶下之人,“将那些衣物,全部给朕拿过来。”
“是,陛下!”士兵立刻领命,转身离开了这里。
下一秒,侧殿里又只剩下了谢不逢一个人。
时至深夜,万籁俱寂。
谢不逢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几近冲破胸膛。
他咬着牙,走下了长阶。
此时的谢不逢坐立难安。
这不是谢不逢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收到有关神医谷的消息。
但往常药仆外出采买,大多只是些笔墨纸砚,或者吃喝之物。
这一次谢不逢终于顺着这条线索,嗅到了一点特殊的气息。
……或许那里面也会有独属于文清辞的夏装?
一点期盼如同春笋,顷刻间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停顿几秒,谢不逢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转身,再一次将那本小册子拿到了手中。
他迅速翻看,并在某一页停下了动作。
谢不逢到——这本小册子中写道,白之远制好夏装之后,并没有多留几日,而是即刻离开了永汀府。
……他在所住的那家医馆里,遇到了来永汀府看病的百姓!
白之远早早离开,就是为了将地方腾给他们。
谢不逢的呼吸彻底乱了。
所以说,白之远知道涟和有疠疾爆发?
他既知道,那么文清辞呢?
要是文清辞知道,他会坐视不理吗?
此时,占据谢不逢心神的情绪,竟然是恐惧。
谢不逢无比渴望见到文清辞……
但他更无法看文清辞一个人,前去冒险。
侧殿外再一次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两名士兵抬着木箱走了进来,打开箱子之后便退了出去。
谢不逢快步走到了木箱前,俯身向箱子内看去。
与刚才那名士兵说的一样,箱子内放满了男女老少的夏装。
谢不逢慢慢伸出手,从中拂过。
他的胸膛不断剧烈起伏,说是呼吸,不如说是喘息更为妥当。
此时此刻,谢不逢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眼前这个木箱。
他颤着手一件件将夏装从中取了出来,直接丢在了侧殿的地板上。
……直到谢不逢看到一抹熟悉的月白,还有绣在衣摆上的玉兰。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滑了下来,打湿了玉兰,如同露珠一般挂在了那里。
谢不逢小心翼翼地将长衫,从木箱里取了出来。
是……文清辞的衣服。
谢不逢早已将他的身形,于脑海中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因此他一眼就认出,这个纤细的身量一定是做给文清辞的衣服。
“文清辞……”
谢不逢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侧殿之中。
哪怕早就确信文清辞还活着,但此刻看到这件做给他的夏装,谢不逢的心还是像被细电击穿一般,忍不住地颤了起来。
——此时文清辞是否穿着与自己手上这件一样的夏装?
半晌过后,侧殿的烛火熄灭。
谢不逢带着那件夏装,回到了后院的小屋里。
他蜷缩在小小的床榻上,抱紧了这件月白的长衫,好像是通过它,在触碰另一个人的皮肤。
真丝的质地细滑、微凉,如冰泉滑过谢不逢的掌心。
他一遍一遍地描摹,忍不住想象穿着这件长衫的文清辞,是何种的模样。
夜浓如墨,一片长寂。
似乎就连夏蝉,也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唯有太医署后院的小屋中,隐约传来一阵细碎的喘息……
……
此时神医谷内。
文清辞趁着月色放缓脚步,离开了住处。
他的手中,还提着个装满了东西的药箱。
然而还没有等文清辞转身关门,他的背后便传来了一阵声响。
“大半夜的不睡觉,一个人出门想做什么?”
语毕,说话的人便从一旁的桑树上跳了下来,似笑非笑地向文清辞看去。
文清辞:“……”
宋君然竟然在这里守株待兔!
“没什么,”文清辞默默将药箱放到了背后,“只是睡不着觉,想要出来走走。”
宋君然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别给我装了。你是想趁着我睡着去永汀府对不对?”
文清辞还想狡辩两句。
但没想到,下一刻他便借着月光看到——宋君然的手里,居然也提着一个药箱,甚至不远处的地上,还放着早已打包好的行囊。
宋君然这是要……和自己一起去?
“啧,师兄还能不了解你?”宋君然上前拍了拍文清辞的肩膀,笑着对他说道,“走吧,行李竟然已经收拾好了,那便别再耽搁了。”
“今晚我们便启程,去永汀府。”
第75章
车行四五日, 文清辞和宋君然终于乘坐马车,到达了永汀府。
涟和县位于群山之中,再往前走, 便不能再乘车了。
见状,宋君然有些担忧地看向文清辞。
虽戴着帷帽看不清脸色, 但是宋君然还是从他略显虚浮的脚步判断出,文清辞的状态并不好:“先在永汀府休整一下,明日再进山。”
文清辞也没有逞强:“好。”
下马车后, 两人直接进了城内。
永汀府四周群山连绵,如幢幢黑影俯视城池,加之今日天空中有阴云最终不散, 身处其中之人只觉压抑非常。
刚进城门, 文清辞便与宋君然对视一眼,他从对方的眼瞳中, 看出了浓浓的担忧。
此时正是午后, 可是本应该热闹的长街上,却空无一人。
商户门窗紧闭,只有文清辞和宋君然的脚步声, 一遍遍回荡于耳畔。
“……照白之远所说, 直到他离开永汀府回谷的时候,这里还同往常无异, 只是医馆里住了一些从涟和县来的病患而已,”或许是周遭太过安静, 宋君然也不由压低了声音, “但前后不到十日, 永汀府却变了个样子。”
卫朝熏香盛行, 因此百姓也格外重视“气”。
到达永汀府之前, 他们便按照惯例,以层叠白纱覆住了口鼻。
宋君然的声音透过纱传来,听上去有些不真切。
但文清辞仍从他的语气中,辨出了不同寻常的紧张。
事态或许比他们原想的要严重不少。
……
“谷主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医馆老板看到宋君然突然到访,不由大吃一惊,“快快!到后面的院子里来。”
同时略微好奇地转身看向文清辞问:“不知这位少侠,应当如何称呼?”
来人不但用白纱覆了口鼻,甚至还戴着一个帷帽,完全看不清他的长相。
和松修府那家与神医谷联系最为紧密的医馆不同。
这家医馆的老板,之前没有见过文清辞,也并不知道他还没有死。
不等文清辞回答,宋君然便抢先说:“叫他清清便是,他是谷里的药仆,年纪尚小,刚刚出来闯荡江湖。”
说完,就颇为满意的朝文清辞挑了挑眉:“你可得跟紧本谷主,没有本谷主的命令,不得随意活动。”
文清辞:???
宋君然这是故意的吧!
“原来如此,”文清辞的身材清瘦与少年无异,老板没有多想,“谷主大人、清清少侠,这边走——”
隔着帷帽,那老板看不到文清辞复杂的眼神。
停顿片刻,他只能妥协半步:“……叫我单名便好。”
清少侠怎么都比叠字好听吧。
“好好!”老板一边应下,一边带着他们从侧门进入医馆,到了生活起居之处。
“白之远不是说,永汀府里一切与往常无异吗?”宋君然在第一时间问道。
医馆老板抿了抿唇回答道:“他离开的时候的确如此,但前脚刚走,后脚便有许多人从涟和逃了过来。有部分没有染病的人,来这里投奔亲戚,还有病患直奔医馆……更有甚者直接露宿在了街头。至此,整个永汀府也紧张了起来,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原来是涟和县的人逃了过来。”宋君然喃喃道。
一直没有说话的文清辞突然开口问:“疠疾有在永汀府传开吗?”
医馆老板连忙答道:“这倒没有!病患全都是从涟和来的。”
见状,文清辞略微松了一口气。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说着,几人已经到了小院里。
这里也躺满了病患。
文清辞径直上前为其诊脉,见状宋君然也跟了上去。
谷主怎么跟在一个药仆背后?
医馆老板总觉得眼前这一幕怪怪的,但如今形势紧张,他并没有深想。
那病患脉搏细弱,面色蜡黄,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在两人诊脉的同时,医馆老板在一旁说:“他们刚来这里的时候浑身酸痛、无力,头晕眼花,后来开始发热。听说涟和那边的病患,最后还会逐渐失去意识,四肢发寒、不省人事……然后便不敌此病,一命呜呼。”
这些病患没有呼吸道症状,且病症没有在永汀府传开。
乍一眼看去……倒像是源于涟和县的水疫。
不过白之远曾问过病患,并从他们口中得知,涟和县位于深山之中,百姓日常吃喝用的都是溪河之水。
而那些溪河,并未出现污染。
宋君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看到对方眼底的疑惑,文清辞缓缓将手从病患的腕上拿了开来,接着轻声说道:“此事需要实地探访才能知晓,不能只听病患之言。”
“嗯。”宋君然点了点头,他也赞成文清辞的说法。
两人并没有休息,挨个诊脉看起了病籍。
忙完这一通后,不知不觉已到傍晚。
“医馆开的药方,都是对症而下,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将周遭一切检查过后,宋君然转过身去对文清辞说。
……只是始终见效甚微。
文清辞缓缓点了点头,非常自然地接话道:“……应先查清疠疾究竟作用于哪个脏器。”
若是搞不清楚这个,就只能针对症状,开些普通的治疗发热头晕的药。
这些药是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的。
他没有注意到,听完自己的话之后,宋君然还有旁边医馆老板的脸色均是一变。
“清少侠这是想……”想要剖解尸身?
医馆老板吓了一跳,他话说一半,立刻清了清嗓子,将后面的语句通通吞咽入腹。
但是脸色,却已变得难看至极。
若是他没有记错,常做这种事的人,似乎只有……已故的二谷主啊。
文清辞这话说得理所应当,乍一下子竟没有意识到对方的脸色为什么突变。
幸亏宋君然反应了过来。
他顿了一下说道:“清清……师承二谷主,算是他的徒弟。”
“……哦哦!”医馆老板连忙点头,同时又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离文清辞远了一点。
原主的行为,哪怕在谷内也是一个异类。
谷内众人与文清辞一道长大,已逐渐习惯了这件事,但这医馆老板却不同。
虽然不认识这个“清清”,但医馆老板却在这个时候想起了有关于他“师父”文清辞的传闻。
刚才还想与谷主套套近乎的他,在这个时候生出了将两尊大佛送走的想法。
“谷主,清少侠这边走,”他将两个人带到僻静处,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永汀府这边的病患虽多,但此症病程不快,医馆里虽有不少已到了弥留之际的病患,但暂未有人病故。”
“呃,若是清少侠真的想要……那您恐怕还是要去涟和县才能寻到了。”
他此话说的也的确是真。
能翻山越岭来到永汀府治疗的病人,本就是症状比较轻的,文清辞在这里找不到尸体。
文清辞缓缓点了点头,他本来也只想在永汀府这里待一个晚上而已。
没料到,察觉出对方试图远离文清辞,宋君然却突然开口说:“怎么?迫不及待想要送客了?”
他虽然也不赞成文清辞的行事,当初还曾因为这件事与文清辞闹过矛盾。
可是现在看到旁人因此而“嫌弃”师弟,宋君然却有些不爽了。
来永汀府的病患,还有一部分住在亲戚家中。
几人刚刚在僻静处说完这番话,医馆前厅便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原来是有人来到这里,替亲戚取药。
“谷主,”听到前面传来的响动,文清辞伸出手去拽了拽宋君然的衣袖,小声提醒道,“老板说的是。”
白纱之下,没人看到宋君然的唇角微微扬起。
这好像是文清辞第一次叫自己“谷主”?
之前唤他“师兄”的时候,宋君然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生出了种被对方所信赖的感觉。
这种感觉令他非常受用。
“咳咳,”宋君然装模作样轻咳两声,“好吧,那明日再说。”
文清辞和宋君然来到前厅,趁着取药的功夫与那人聊了起来。
接着得知,白之远之前的感觉没有错,直到他离开永汀府的时候,涟和县那边的情况也不怎么严重。
可是还没有过几日,病症便突然爆发了。
听到这里,文清辞不由有些担忧。
他攥紧了手心。
假如情况真是如此,那么涟和县的消息。会不会没有及时传至州府?
因此不受重视,得不到及时援助?
……
次日天还没有亮,文清辞和宋君然便起身前往涟和县。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雨,本就狭窄的山道,变得愈发泥泞。
两人行走的速度,也随之慢了许多。
更别提他们没走多久,便看到了许多从涟和县逃出的百姓。
甚至……还亲眼看到有人死在了路上。
大雨还在下。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哭泣。
山萸涧的一幕幕场景,伴随着不休不止的雨声,又在文清辞的脑海之中上演了起来。
大雨织结成雾,没人看到文清辞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
大半日过后,两人终于到达了涟和县。
山林之中雨还未停歇,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不远处的荒地里,有新坟座座。
此时,这里已是一座死城了——
几日前,太殊宫。
天还没有大亮,衡王谢观止就急匆匆地进了宫,来到太医署求见谢不逢。
他在外等了许久,终于被人传召了进去。
“今日休沐,衡王清晨进宫,有何要事?”
谢不逢略显低沉的声音,从长阶之上转了过来。
语毕,他将手中奏章轻轻地放到了一边,接着又拿起另一本批阅起来,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谢观止一眼。
他没叫免礼,因此谢观止仍跪在地上。
哪怕时值盛夏,石质的地板上仍透着刺骨的寒凉。
现在卯时还没有到,这原本是谢观止睡觉的时候,可他今天却没有一丝半点的困意。
谢不逢冷不丁地搞了桩那么大的事出来,现在竟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这里批阅奏章?!
见状,谢观止忍不住咬牙,开门见山问道:“臣想今日来这里是想知道,陛下刚才下的那一道圣旨究竟何意?”
谢不逢不习惯身边有人,因此侧殿上只有他和谢观止两个人在。
少年的话音落下后,周围只剩一片死寂。
安静了不知多久,谢不逢终于放下手中的东西,垂眸向谢观止看去:“衡王殿下不满圣旨所写?”
他的语气格外平淡。
可谢观止却无法像他一样冷静。
少年终于忍不住看了谢不逢一眼。
坐在书案背后的年轻帝王,眉宇间有淡淡的疲惫,但是看上去,却还是那么的清醒。
并没有谢观止来的路上想象的喝多了的样子。
——就在刚刚,深夜之时忽然有宫内人去谢观止府邸,颁了道圣旨出来。
圣旨上说,为体察民情,当今圣上将于清晨出宫,私巡疆土。
在此期间,由衡王谢观止负责监国。
且先不论谢不逢究竟为什么突然要来“私访民情”这一出。
单单是“监国”这两个字,就足以将谢观止从睡梦之中彻底炸醒。
这两个字可不是开玩笑的!
谢不逢登基之后,就将废帝的那些妃子还有男宠,统统遣出了宫去。
如今慧妃就住在谢观止的府上。
和谢观止一起接旨的她,听完圣旨之后,便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并小声惊叫起来。
“这,这谢不逢……啊,不对,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慧妃被谢不逢这个圣旨吓得语无伦次,差点喊出了对方的大名。
虽然没有什么明文规定,但是众人心知肚明,历朝历代只有太子才配“监国”。
当初南巡的时候,废帝怎么也不肯给谢观止这个亲儿子一个“监国”的名头。
可没想今天,谢不逢却如此大方地下了这样一道圣旨。
读完圣旨后,太监便离开了衡王府,没给人留下任何多问的机会。
衡王府前院,被从熟睡中唤醒的众人面面相觑。
而谢观止也在这个时候,和慧妃对视了一眼。
忍了许久的慧妃,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走来将那句盘踞于心间的话说了出来:“……所以陛下的意思难道是,让殿下你当……皇太弟?”
她既想问谢不逢是不是疯了。
同时又心中又忍不住生出一阵又一阵的喜悦,算是彻底没了困意。
“……不,我也不知道。”直到现在,谢观止都觉得自己好像还在睡梦之中,没有清醒过来。
直到将脸浸入冷水之中冷静片刻,再起身反复阅读那圣旨几遍之后,谢观止这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
谢不逢真的让自己“监国”了!
圣旨到达谢观止府内的时候还是半夜。
……但这消息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整个雍都。
届时必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顾不了那么多,谢观止直接骑马前往太殊宫,并在卯时,赶到了太医署外。
他要来亲自将这件事问个清楚。
“……臣不敢。”
寒意一点一点从石砖渗入膝盖,谢观止总算彻彻底底冷静了下来。
“陛下为何忽然——”
他的话还没说完,坐在桌案背后的谢不逢就站起了身。
刚冷静下来的谢观止这才注意到,谢不逢虽然和以往一样,穿着一身玄衣,但是现在他身上这衣服的形制却很普通,并不是帝王所用。
博山炉上的淡淡烟雾,将谢不逢的身体笼罩其中。
他说:“朕私访民情,所需时日至少一月,朝堂之上不可无人。更何况凡事……皆有风险,若是朕出了什么意外,有衡王监国,朝堂也不会陷入混乱之中。”
谢不逢的语气格外平静。
可是他的话,却听得谢观止出了一背的冷汗。
世人皆知,谢不逢是从北狄十死无生的战场上,一刀刀杀出来的帝王。
他自己便武艺高超,无人可敌。
且“私访民情”之时,谢不逢的身边也必定会带上侍从,保证他的安全。
可是听谢不逢的语气,他怎么像是确信自己真的会出什么事一样?
他此行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此事已定,”谢不逢一边说一边走下长阶,“雍都兵防等事,朕已安排妥当。皆在案上奏章之中,你自己去看便好。”
“届时,朝臣之中若有人不服,你可以直接调兵。”
……原来谢不逢刚才就是在忙这件事?
谢不逢是皇帝,他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阻止。
闻言,谢观止的心重重一坠。
他还想问些什么,可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谢不逢已经消失在了眼前。
这一切都突然至极。
几驾玄黑的马车早早停在了太医署外。
里面坐满了随行侍卫、太医,同时放满了各种药材。
谢不逢此行,并没有选择彻底隐藏身份,而是要假装“巡官”前往涟和县。
虽然准备非常充分,但是在战场上走过几遭的他深知,生死关头从来都没有什么身份地位之分。
哪怕是皇帝,该死的时候,也是要死的。
……谢不逢无比想要见到文清辞。
但同时,他也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
这是谢不逢称帝之后,第一次在政事中如此肆意妄为。
马车驶出太殊宫,疲惫了几日的谢不逢缓缓阖上了双目。
如今天下已定。
他想,若是自己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谢观止也能将卫朝守住。
……文清辞应该不会怪罪吧。
谢不逢此行并非冒险。
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这样做又有怎样的风险。
马车行出雍都,谢不逢下意识朝腕上的羊毛手绳抚去。
他的动作,还是那样的小心。
过了半晌,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缓缓抬起手腕,无比眷恋地将一枚轻吻,落在了那小小的手绳之上。
并试图从那片血污里,寻找熟悉的苦香。
*
涟和县不大,文清辞和宋君然没用多长时间便将这里走了一圈。
他们看到,这里的医馆里面早已人满为患,如今大部分的病患都待在家中,还有一部分将死的,被抬到了涟和县的荒地边。
似乎是在等他们咽气后,直接埋入土中。
此地虽是一片旷野,但也不知道谁在哪里点燃了熏香。
浓重刺鼻的气息,穿透帷帽与纱帘,传到了文清辞的鼻尖。
文清辞和宋君然是带着药箱过来的。
刚刚他们在涟和县街道上行走的时候,曾遇到无数人向他们求助,而两人也分发了不少丹丸出去。
可是这里……
哪怕有醒着的人看到文清辞和宋君然,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便作罢,没有任何表示与求助。
显然是已经认命。
文清辞远远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躺在单薄的木板之上。
他面色蜡黄,胸膛几乎已经看不到半点起伏,看上去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有一名妇人正趴在那少年的身边,止不住地啜泣。
他是附近这片荒地上,年纪最轻的病人。
……去找他。
借由他的身体,查清楚疠疾究竟作用于哪个脏器。
不知何时,山萸涧惨状,与眼前的一幕幕融在了一起。
一时间竟让文清辞难以分清,自己眼前的究竟是记忆中的画面,还是真实发生的场景。
帷帽之下,那双漆黑的眼瞳,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不再清明。
此时此刻,文清辞的心底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必须尽快查清病因,容不得半颗耽搁。
远远看到那个少年,文清辞忍不住攥紧了药箱的手柄。
犹豫片刻,他还是忍不住迈步,朝那里而去。
记忆里,原主大部分剖解,都会寻求本人的意见。
“——等等,”宋君然拽住了文清辞,猛地用力将师弟拉了回来,他压低了声音在文清辞的耳边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现在先不要过去。”
宋君然被师弟的动作吓了一跳,没来得及思考,直接抓住了文清辞受伤的左手。
紧接着便有痛意,顺着手臂传至脑海,勉强将文清辞的理智略微拉回了一些。
“你若直接上前说出剖尸之事,必定会惹来麻烦。”
……到了那个时候,被赶出这里,恐怕都是轻的。
文清辞明白宋君然的意思。
“但是荒地边到处都是人,我总不能……”总不能直接动手去挖吧。
在心底那个声音的催促之下,他不由有些着急。
“哎……”宋君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后说道,“这片荒地应当是由官府划出来的,我们……不如去找官府的人,或许…总有人会死马当作活马医的。”
说这话的时候,宋君然忍不住有些心虚。
他实际上并不觉得官府里会有人,允许文清辞做出这种事来。
但是两人明显外乡人打扮,在荒地这边待了一会之后,已经引起了部分人的注意。
再待下去恐怕不太好。
说完这句话,宋君然立刻拽着文清辞离开了这里,向刚才他们路过的官府而去。
文清辞沉默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涟和县不大,两人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走回了官府门口。
刚才两人只远观了此处,现在走近才看到,府院外的空地上,躺满了医馆里住不下的病人。
看到带着药箱来到此处的文清辞和宋君后,原本空洞迷茫的双目里,突然多了一点点生机。
停顿几秒,周围还能自由行走的病患,就将两人团团围了起来。
无数双枯瘦的手,向他们伸了过来。
“大夫,大夫救救我……”
“您看看,我这,这究竟是什么病?”
病患的眼中写满了祈求。
城内医馆人满为患,甚至于就连药材都已消耗了个干干净净。
眼前这两个带着药箱而来的人,是生的希望。
一时间,周遭乱作一团。
文清辞和宋君然,也直接被他们逼到了官府门前。
“等等,等等!”宋君然伸出手臂,将人拦在了此处,“稍等,慢些说!”同时转身朝官府的朱门看去。
然而还没等他想好要怎么进去,或是要找谁提出这件事。
就见官府那扇略显斑驳的朱红色的大门,突然被人推着敞了开来。
有一排官兵,从中小跑了出来。
“——让开,都让开!”
听到这里的动静,文清辞的视线,也随之越过了病患们的肩,向着不远处落去。
他看到,伴随着吱呀一声巨响,与守卫的高声呼喊,有几驾玄黑的马车出现在了长街的另一边,它们碾着泥泞而来,并于眨眼之间,疾行向官府中去。
有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一闪而过。
泥水飞溅,重重砸落地面。
周围病患立刻四散开来。
疾风将其中一架马车竹编的窗帘撩开一道细缝。
马车内淡淡的熏香气味,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流了出来。
文清辞下意识侧过头,于不经意间,向最后一架马车看了过去。
第76章
马车内未掌灯火, 逼仄而压抑。
透过镂花木轩,只有一道黑影,依稀不明。
疾风狂舞, 吹动墨发,遮住了半边面颊。
马匹在嘶鸣声中跃过门槛, 进入府内。
最后一刻,终有光落在了那人眼底。
碎金一般的琥珀色眼眸,如伏在暗处的蛇瞳, 冰冷又危险。
它于不经意间出现,又在刹那之间隐匿山林,消失不见。
匆匆一窥, 如尖刀般划开了文清辞平静的外壳。
马车虽已不见踪影。
但是那双琥珀色眼瞳带来的压迫感, 却迟迟未能散去。
文清辞不由深呼吸,试图借此来缓解紧张的情绪。
他反复告诉自己……不可能是他, 谢不逢已登基称帝。
当今圣上怎么可能会在今日, 到这座小城来?
“谁啊?真是好大的排场……”宋君然略微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马车疾驰而过,路过人群也未曾减速。
要不是宋君然动作迅速,他的衣袖恐怕也会被泥点溅湿。
几驾马车, 均已入府。
就在官兵上前, 打算阖起府门时,宋君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快步走了过去,站在了几人身前。
刚刚官府门前一个人都没有, 他还在想自己究竟要怎么给里面的人传话。
现在倒好, 这几名官兵自己从府内走了出来。
“几位大人, 麻烦稍等一下——”
几名官兵对视一眼, 齐刷刷向宋君然看来, 并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不同,宋君然并没有穿方便劳作的短褐。
反倒是穿着一身易脏,且看上去便价值不菲的青衫。
涟和县的人大都没有那么讲究。
逐渐意识到这病,并不通过:“气”来传染后,众人便不再像一开始的那样用白纱覆面。
但是宋君然却依旧非常讲究地用它遮着口鼻,只露出一双深灰色的眼睛。
甚至于他还手提药箱,明显是一副郎中打扮。
意识到这几个士兵正在观察自己,宋君然不但不恼,且还笑着拱手向他们行礼说道:“几位大人,我乃松修府人士,以医谋生。前几日与师弟路过永汀府的时候,听说了这边发生的事。所以便想着过来瞧瞧……”
他的语气非常真诚。
听到此处,几个官兵看向宋君然的目光已经有了变化。
听他的口音,的确是松修府人。
松修府是卫朝著名药都,城内不但医馆众多,大夫的水平,也均远远高于别处。
现在涟和县既缺郎中,又缺药材。
……最重要的是,直到这个时候众人还不晓得疠疾究竟是因何而起,又要怎么做才能救治病患。
宋君然的出现,无疑能够了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见状,宋君然又说:“实不相瞒,在下与师弟,正巧有些应对此事的经验,手头也有一些药材。不过在诊疗之前,还有一件小事需要人配合……几位大人方便的话,能否帮忙传个话进去?给你们此地主事的官员说上一声。”
涟和不大,官府的士兵都是当地人。
他们的家人亲朋有不少都遭了难。
听到这里,官兵们当下不再犹豫。
既然有来自于松修府的大夫主动伸出援手,他们一定会将话传到主事官员耳边。
果不其然,宋君然的话音刚刚落下,带头那个官兵便也向他抱拳,并满怀敬意地说:“自然!麻烦先生稍等,我等定立刻将此话传到!”
“不急不急。”宋君然笑着后退半步,连忙摆手,将门口的路给他们让了出来。
下一刻,几人便奔了进去。
*
涟和县衙署内。
雍都有巡官要来的消息,已经于小半日前传到了这里。
县令此时令正紧张地攥着手心,带全府人马屏息凝神等在院内。
“巡官”前朝就有,他们原本只做巡视监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又有了协管地方的职权。
在今晨来人通知之前,那县令做梦也没有想到,雍都竟然会将这么大的官派到涟和县来。
甚至于他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
……按理来说,自己当初将此事上报的时候,疠疾还不严重。
所以简报里的用词,也很普通。
恐怕就连知府,看到之后都不会重视。
县令既没想到这封简报会一级一级地传到太殊宫,传到皇帝的手中。
更加没有想到的是,皇帝他竟然会派遣巡官前来,协助处理此事。
如此看来当今圣上果然是个明君!
想到这里,县令不由肃然起敬。
马车入院刚刚停稳,谢不逢便走了下来。
不等看清来人的模样,县令便连忙走上前去行了个礼,接着诚惶诚恐地安排人卸药,还有带舟车劳顿的太医、侍从休息。
“大人,下官已经备好了房间,请您这边走,稍事休息。”他弯腰指路。
闻言,身边人脚步一顿。
县令没有想到,被派到涟和处理疠疾的巡官大人,竟然不等休整,便要开始忙碌。
“不必,”谢不逢停顿片刻说道,“直接说正事。”
“好好!”县令慌忙转身,“您请这边走——”
谢不逢直接走入了堂内。
涟和县县令为此地父母官,与门口那些官兵一样,他的家人亲朋也均在此处。
因此他更是不敢怠慢,直接站在堂下,将自己所知的所有情况,一口气说了个干净。
说话间,他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用正眼观察这自雍都来的大官。
只等话音落下后,涟和县令这才忍不住,偷偷地瞄了谢不逢一眼。
下一瞬他便就愣在了此地,一时间竟连后面的话都忘了说。
堂内忽然安静起来。
谢不逢于凝眉沉思中,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怎么?”
这声音中,透着凛凛的寒意。
“没,没有……”县令愣了一下,他被谢不逢这一眼看得头皮发麻,只得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慌忙说,“大人可真是年少有为啊!”
此话他发自肺腑。
刚才听声音,他便觉得这位巡官年纪不大,不料抬眼才发现,对方看上去竟然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
他衣着虽然简单,但气质却贵不可言。
尤其是那眉宇之间,竟还带着几分杀意……
举手投足,不怒自威。
站在堂下的县令,身上并不厚重的夏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被冷汗打湿。
见对方不言,且蹙眉露出了一点不悦的样子,县令立刻回过神来,打算继续谈正事。
同时他的余光瞄见……原本应当在守门的官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堂前。
他们一脸纠结,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显然是想要找自己说些什么。
为了缓解刚才紧张的气氛,县令不由提高了声音,向着外面那几个人问道:“你们几个,可有事要说?”
被点到名的几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进来。
谢不逢终于在这个时候,轻轻地端起了放在桌上茶盏。
劣质茶叶的苦香,随之传至鼻尖。
他将茶盏放在唇边,却始终未饮一口。
谢不逢的心,并不平静。
涟和县内外流民失所,尸横遍野。
人间地狱不外如是。
虽然曾上过战场,可是沉默与哭泣中的死亡,却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完全不同。
他已有一整日没有阖眼。
……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令谢不逢忍不住去想,文清辞儿时居住的山萸涧,是否也曾如此?
他是否也曾像自己沿途看到的孩童一般,抱着亲人的尸首哭泣不止,又无能为力?
这一程,谢不逢仿佛窥见了文清辞童年的一角。
亲眼看到了他的痛苦与孤独。
明白了他为何如此执着。
谢不逢原以为自己来到这里后,会迫不及待去寻找文清辞的踪影,但是城内外看到的一幕幕场景,竟催使着谢不逢,在来到这里后第一时间,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疠疾之事上。
谢不逢忍不住反复回想县令刚说的话,还有方才亲眼看到的一幕幕场景。
……
有亲人陷入疠疾的官兵,可不管现在堂上坐的人究竟是几品大员。
得了县令的允许之后,几人上前先行一礼,接着便急匆匆地说了起来:“是有一事。刚才我等在县衙署外,遇到了两个自松修府来的郎中。其中一人称,他们有应对此事的经验,甚至还带了一些药材。但在治疗之前,想见我们这里主事的官员一面。”
那人的声音极快,如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话里还带着浓浓的涟和口音。
可是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谢不逢的耳边。
松修府。
这三个字如一道惊雷,在一瞬之间劈开了谢不逢心中的阴云。
他猛地抬眸,朝那几名官兵看去。
手指也随之重重一颤,将滚烫的茶汤洒了下来。
他失态了。
痛意顺着神经,传向四肢百骸。
手上的皮肤也红了一大片。
可是谢不逢却连头都未低一下。
他的心脏在此刻疯狂跳动,其间一片烧烫。
仿佛此时血管中流淌着的,已经不是血液,而是岩浆。
松修府,郎中。
此时此刻,谢不逢的脑海之中,只剩下了这两个词在不断回荡。
……会是文清辞吗?
除了他以外,还会有谁冒死来到这里?
这两个词如只镐。
不费吹灰之力,就在谢不逢心间的堤坝上,刺出了一个缺口来。
不等阻止,潮水便自缺口奔涌而出。
不过瞬息,就凭移山之力,将那从前还在顽抗的堤坝彻底掀倒。
山洪海啸,在谢不逢的心底奔涌尖叫。
“哦哦,好,我知道了……”
县令正说话,坐在堂上的谢不逢,便于突然之间站了起来。
长椅划过地面,发出“呲啦——”一阵巨响。
下一刻谢不逢便迈开脚步,快步朝着府衙外而去。
直接将这一屋子的人抛到了脑后。
巡官大人是想亲自去见郎中?
县令愣了一下,慌忙带着人远远地跟了上去。
也对,他是皇帝亲派至此的大臣,说话可比自己顶用的多了。
涟和县四面环山,交通不便,百姓均事农桑,就连官府也没什么大钱。
朱漆大门早已斑驳破朽,甚至有开裂之处,隐约透着风,看上去有一点酸。
谢不逢的脚步,忽然停在了此处。
他缓缓抬手,小心翼翼地贴在了朱红的木板上。
却迟迟都不敢推门出去。
谢不逢从未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胆小。
他伸出右手,颤抖着一遍又一遍抚向左腕上的羊毛手绳。
接着又触向手心深可见底的伤痕。
——这是当初祈求神佛时,留下的痕迹。
……一定是他,一定要是他。
谢不逢竟在此时,再一次祈求了起来。
他的眼底随之泛起一圈赤红。
微风穿过朱门的缝隙,吹向谢不逢的脸颊。
带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苦香……
谢不逢肌肉在此时紧绷,几乎耗尽全身力气,方才推开了眼前这扇破朽、单薄的朱门——
官兵们回府后,涟和县衙署外的病患,就再一次将文清辞和宋君然团团围住。
不知不觉,两人被人群挤到了空地的角落。
“大夫,大夫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
“给我号个脉吧——”
几个面色蜡黄的男人,迫不及待将手伸到文清辞的眼前,急着让他为自己诊疗。
文清辞被逼只得继续向后退。
“别挤——”宋君然不由有些不悦,“你们不是能走、能挤的吗?要看也先看严重的那些!”说着就将文清辞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文清辞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段时间虽然养回来了一点,但仍不能以“健康”来形容。
这一路舟车劳顿,文清辞站都站不太稳了。
按理来说,他本该好好休息才是。
现在不但没有休息,反倒是被人挤到了墙角。
挤在最前面的那几个男人,脸色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好,但个个生龙活虎,比文清辞的状态都要强。
显然是刚刚患病,只有一些酸痛的症状。
“……咳咳,是的,劳烦让一下,我们先从患病重者看起。”文清辞的声音透过帷帽传了出来,说完便迈步要走。
他虽不像宋君然那样一看便不好惹,甚至于语气堪称温柔。
但是话音落下后,周围竟然真的安静了几秒。
“等等,大夫!”在擦肩而过之时,站在最前面的男人回头朝空地上看了一眼。
那里躺满了已经不能起身的病患。
“他们已经在那里躺了好几天,不吃不喝,只等没了鼻息就要被拉到城外,”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咬牙说道,“怕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没得救。”
“求求两位,还是先拉我们一把吧……”
“能救一个是一个,您说对吗?”
说着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满目悲切,浑身发颤。
这个男人说的话,其实没什么错。
而求生更是每一个人的本能。
可文清辞却只说了一句“稍等片刻”就缓步绕开他们,向着不远处墙角下的木板床而去。
——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安静地躺在那里,满目乞求地看着文清辞所在的位置。
她似乎已经不能动了。
若文清辞没有看错的话,她是这片空地上,躺着的年纪最小的病患。
小姑娘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看上去孤零零的。
也不知道她的家人究竟是……已经亡故,还是说狠心将她抛弃。
文清辞在无数人的注视下慢慢走了过去,接着俯下身半跪在了薄薄的木板床前,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额头。
她额头上一片冰凉,显然早就已过了发热期,体温比普通人更低。
文清辞走近之后才看到,小姑娘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应当是不久前才呕过血。
她的皮肤上还有不少的瘀斑,甚至于出现了紫绀。
此时她已几乎不能动弹,发不出半点声音。
但是看到文清辞观察自己的手指,小姑娘还是察觉了什么似的,费尽全部力气,慢慢将手收回了被褥之中。
这个年纪的孩子,早已有了“美”的意识。
她知道自己的手很难看。
“恐…恐怖……”小姑娘的嗓子里,零碎地挤出了几个字来。
“没关系,”文清辞轻轻笑了一下,将她的手腕从被窝里拉了出来,“一点也不恐怖。”
“你若是将手藏起,我还怎么诊脉?”他轻声说道。
……眼前这个大夫,真的要为自己诊脉吗?
听到文清辞的话,小姑娘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下一秒,文清辞便轻轻将手指落在了她的腕上。
一点暖意,顺着手腕传遍全身。
同时又将一颗吊命的丹丸,轻轻地塞入了她的口中。
“别怕。”他说。
隔着帷帽,小姑娘看不清文清辞的模样,只觉得眼前这个年轻大夫就像传说里的神仙一样温柔。
丹丸似乎起了一些作用,刚才只能躺在这里艰难活动眼珠的小姑娘,终于勉强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来了。
“……爹,娘…爷爷,他,他们都不要我了……说,我,我要死了。”小姑娘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涟和乡音。
说完,便有泪水自眼角落下,滑过了满是脏污的面颊。
文清辞诊脉的手指一顿。
原来她的父母家人并没有亡故,而是真的将重病的她抛弃在了这里。
小姑娘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
她脉搏极弱,将停未停。
心跳频率也逐渐变低,呼吸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明显是到了弥留之际。
要不是文清辞刚才给她的那颗丹药,她恐怕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已死去。
此时她的状态,说是“回光返照”更为妥当。
文清辞缓缓抬手,好似没有看到她脸上的脏污一样,替小姑娘擦去了面颊的眼泪。
“没事,”文清辞小声安慰道,“现在我在这里陪着你好不?”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着手下的动作。
文清辞转身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银针,刺入了小姑娘额间大穴之上。
同时以右手握紧她手腕,学着如神医谷医书中所写那样,用内力替她舒缓疼痛。
他几乎将能做的都做了。
刚刚还一脸死气的小姑娘,眼眸随之变亮,似是生出了几丝希望:“……大夫,我,我好像…不疼了……”
看到眼前这一幕,刚才将文清辞围在墙角的那几个男人,也屏住了呼吸,不敢打扰。
……原来这个大夫,真的会去尽力抢救没有希望的病患 。
文清辞的平静,在无声中抚平了众人心间的躁动,甚至于恐惧。
甚至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不疼了就好。”文清辞柔声说道。
这是她听过的最温柔、最好听的声音。
“嗯……”小姑娘朝文清辞甜甜一笑,她一边难忍疲惫,沉沉阖上了眼睛,一边似有些苦恼地嘟囔着,“我,我…有一点点困……”
“困了的话,就先睡吧。放心,有我在这里陪着你。”
文清辞的声音,如摇篮曲一般,轻轻传至她耳畔。
“嗯……”
得到答复之后,小姑娘终于依依不舍地闭上了眼睛。
好像真的是睡着在了这里。
此时,空地上一片寂静。
众人的耳边,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声。
她不再动弹,文清辞终于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拿出崭新的丝帕,一点点仔细为小姑娘擦净了脸颊。
最终遮住了她的面容,再替她掖好被角。
文清辞终于站了起来,众人这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双膝跪在了地上。
暴雨之后留下的满地泥泞,弄脏了月白的长衫,留下了一片略显刺眼的脏污。
但是一向喜洁的文清辞,却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我刚才还以为,你……”宋君然原本想说,自己还以为文清辞过去,是想要她的尸体用来剖解。
但是看到师弟这幅认真的模样,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宋君然最后犹豫了一下说:“你看一眼就知道,她是救不回来的。”
他用白纱覆着面,声音也因此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既然知道救不回来,那么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大的工夫,去做一件注定没有意义的事情?
隔着帷帽,宋君然看不到文清辞的眼神。
他只看到师弟缓缓地摇了摇头,接着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想让她知道,她到最后也没有被人放弃,一直有人在为她努力而已。”
周遭过分安静,文清辞的声音并不大,却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他的话语里,透着点淡淡的落寞与哀伤。
文清辞向来不觉得,自己能救回每一个病人。
但是每一个人,他都会尽全力去救。
四周不知何时已是鸦雀无声。
就在沉默之际,文清辞的背后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不大,但是每一声,都像是踩在了他的心脏上。
与此同时,玄黑的马车,还有车轩中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了文清辞的脑海之中。
他如被毒蛇紧盯的猎物一般,本能地发寒。
有人正向自己走来。
文清辞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脏也随之沉沉跳动。
——本能告诉他,有什么危险正在临近。
不等他反应过来,更不等他逃离,那脚步声便停在了文清辞的身边。
“你便是松修府来的大夫?”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从文清辞背后传了过来。
他的语调无比平静,声音低沉而冷淡。
早已完全褪去了少年的稚气与青涩。
是谢不逢……
本该高坐庙堂的他,居然真的来到了涟和。
刹那间,文清辞如突然被掐住后颈的猫似的,忘记了应该如何动弹、挣扎,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身的血液也随之凝滞。
淡淡的龙涎香,自他的身后散了过来。
来人身材高大,单单站在这里,就将文清辞的整个身体,笼罩在了阴影之下。
一时间,文清辞彻底被谢不逢的气息包裹,退无可退。
宽大衣袍的遮挡下,文清辞的身体正在止不住地微颤着。
本就在墙边的他,不由又向侧边走了半步。
可是这非但没给他带来安全感,甚至叫文清辞觉得……此时自己似乎是被谢不逢困在了这院墙之中,怎么也逃不出去。
“对……”文清辞听到,自己就连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
此时他的半边身体,已彻底麻痹。
文清辞站在这里,竟生出一种他已被完全看穿的错觉。
那顶单薄的帷帽,是他仅剩的屏障。
“好。”谢不逢缓缓点了点头。
文清辞的心脏,随着他的声音一起震颤了起来。
……谢不逢究竟在背后看了多久,又看到了什么,他有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
不过谢不逢的声音既如此平静。
那他应当……还没有来得及发现什么吧?
文清辞小心猜测,但不知此时谢不逢的心中,早已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
难休难止。
方才那幕,尽数落入他的眼中。
谢不逢看到微风吹得帷帽缓缓摇晃。
看到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大夫,独立于一片泥污与破败之中。
甚至于他的膝下,还有长跪不起的痕迹。
可偏偏是这样的他,于谢不逢眼中,犹如庙里的神祇降世……
谢不逢曾恨不得将文清辞拥入怀中,再一把扯下他的伪装,将他永远禁锢在自己的身边。
让他因自己而颤抖、喘息。
再让那双漂亮的漆黑眼瞳,生出雾气、染上不一样的情绪。
可是亲眼看到文清辞的这一刻。
谢不逢却只想……轻轻替他拭去衣摆上的泥污。
文清辞的身体,还好吗?
天慈是否还有发作?他是否还和从前一样,日日轻咳不止?
谢不逢小心翼翼,如野兽藏起利爪。
不敢惊扰,不敢询问。
甚至克制着、压抑着,不敢过分亲昵。
“我是涟和县主事之人,” 谢不逢冰冷、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穿过帷帽,侵入了文清辞耳畔,“此事由我全权负责。你有什么需要,直接同我说便是。”
第77章
文清辞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在此刻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骑虎难下”。
他方才听到了宋君然对官兵说的话,那话里明摆着是要见当地主政的官员一面的意思。
如今人已走到自己的身边,再说没有事情找他, 岂不就是将他摆了一道吗?
疠疾当前,容不得任何纠结。
可是自己“仙面罗刹”的名号, 与剖解尸体的传闻,早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卫朝。
……假如直接说出意图所在,不就是明摆着告诉谢不逢, 自己没有死吗?
不远处的宋君然缓缓拉高面纱,忍不住在心底暗骂起来:
『竖子!谢不逢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怎么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了?』
『他来这里有什么用, 只会给我们添乱罢了!』
『要是他不小心染上疠疾, 这可就精彩热闹了。』
『请来请去,没想请到了这么一尊大佛……剖解之事, 该如何说出口?』
『……他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县衙署外悄然无声, 宋君然心中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谢不逢的耳边。
这些话对于听惯了恶意的他而言,简直小儿科到了极致。
此时谢不逢只关注一件事:原来文清辞和宋君然找涟和县主事官员, 是为求尸剖解。
这个时候, 跟在谢不逢背后的涟和县令也反应了过来。
见几人一直站在这里说话,他连忙上前, 伸手引路道:“大人,还有二位先生, 疠疾之事事关重大, 三言两语恐说不清楚, 几位不妨进府衙里面详谈?”
宽大衣袖的遮掩下, 文清辞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疠疾不可耽搁, 必须尽快查出病因才可以。
自己绝对不可能因为谢不逢在这里,就放弃这一城无辜人的性命。
车到山前必有路。
……要不然先进府衙再说?
他的手心不知何时泛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文清辞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转身看到谢不逢的这一瞬,文清辞的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了半瞬。
褪去少年气后,谢不逢的五官显得深邃、凌厉。
他眉眼轻扬上挑,冷峻又桀骜。
战场与庙堂上的历练,为他添了几分煞气,与凌人贵气。
谢不逢骨架坚实,身躯高大。
浅蜜色的皮肤、墨云般微卷的长发,还有劲装下隐约可见的虬扎肌肉上,仍能窥见肃州十三载赋予他的,永远也无法消磨的野性。
隔着帷帽,两人的视线,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撞在了一起。
文清辞的心脏,莫名一震。
“……师,清!”
宋君然咬着牙走了过来,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挡在了文清辞的身前,并瞪眼暗示他停下脚步。
这师弟平时也不傻,怎么今日真的跟着谢不逢走了?
别人都是引狼入室。
他倒好,直接被狼带走了。
文清辞压低声音,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轻轻摇头说:“先进去再说,此事不能耽搁。”
现在拒绝,反而会引人怀疑。
说话间,谢不逢也已转身,向府衙内而去。
听到文清辞的话后,站在一边县令忙说:“是是!这位先生说的是,二位先生且同本官来吧。”
“……行吧。”宋君然咬牙跟着文清辞一道,进到了官府里去。
同时再一次暗骂谢不逢出现的太过不合时宜。
*
几人径直被带去了府衙议事的后堂,围着一张长桌坐了下来。
小厮随之将热茶送到了每个人的手上。
雨自屋檐上滴答坠下。
漾起一圈圈的涟漪。
沸水冲出的陈茶,茶汤浑浊、枝叶干瘪,只有苦气没什么香味。
可文清辞盯着手中的茶盏,始终不曾抬头,像是要将它看出一朵花来。
谢不逢似乎并没有察觉出异样,落座后他便直入主题:“涟和县亡于疠疾者,已有数百人,且还有增多的趋势。城内医馆所开之药,治标不治本。若不早日查清病因,事态只会继续恶化。”
文清辞轻轻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谢不逢端起桌上粗瓷茶盏浅饮一口,接着将它缓缓放回桌上。
伴随着这声轻响,他转过身对坐在一旁的县令说:“先退下吧,我有事要同他们细谈。”
“是,大人。”县令问了一下,连忙行礼退下。
走出门的时候,他还不忘转身将后堂的门缓缓阖起。
转眼,这里便只剩下了三个人。
房间也霎时暗了起来。
只有桌上烛火,还在轻轻摇晃。
一点暖黄色的微光,照亮了几人的面颊。
“两位先生这几日来,可有诊出什么结果?”谢不逢问。
担心文清辞暴露,宋君然瞥了一眼师弟,率先答道:“症状都已了解。但是单凭诊脉,暂时无法确认此病究竟生出哪个脏器。”
“嗯。”谢不逢缓缓点了点头,接着又针对症状与用药,提了几个问题。
文清辞发现,他的话虽然不多,但全都能问在点子上。
这并不是沿途观察,就能做到的……
烛火暗淡,文清辞心中仍在天人交战。
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而就在他反复纠结,自己究竟要不要当着谢不逢的面,提出寻尸剖解的要求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谢不逢的视线,忽然从他和宋君然的身上扫了过去。
接着终于压低声音,缓缓道明了自己的最终目的:“现下或许只剩一种方法,能够探明病因。”
低沉的声音,在后堂里回荡。
文清辞的心情,随之紧张了起来。
他的余光看到,谢不逢轻轻蹭了蹭腕上的手绳,停顿片刻后沉声说道:“那便是剖解尸体。”
文清辞:!!!
……我没有听错吧,谢不逢他刚刚说了什么?
文清辞猛地抬眸,难以置信地朝谢不逢看了过去。
幸亏有帷帽遮挡,这才没有被对方发现异常。
文清辞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竟然会是谢不逢主动提出剖解尸体。
“什么?!”和强忍着还算淡定的文清辞不一样,宋君然甚至忍不住惊呼出声。
谢不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将放在一边的书册拿至手中,接着缓缓翻了开来。
宋君然蹙眉看朝他去,显然是不懂对方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长桌的另一边,余光瞄见书册里一闪而过的配图后,文清辞立刻认了出来——谢不逢手里拿着的,是原主留下的那本名叫《杏林解厄》的笔记。
谢不逢给它包上了书衣,因此自己方才未能将它发现。
“这是我的一位……故人,于笔记中写道的,”说话间,谢不逢的目光竟变得温柔起来,语气中似有无限眷恋,他的手缓缓从书册上拂过,继而抬头望向文清辞和宋君然,“不知二位可愿配合,照此书而行?”
说着,谢不逢便将书翻开放到了桌上。
此时,宋君然也认出了这本笔记。
《杏林解厄》上有文清辞全部的心血,他详细记录了自己每一次解剖的目的、过程与结论,甚至于还配了亲手绘制的图画。
谢不逢似乎在文清辞走后,将这本笔记仔细看了一遍……
他翻的这一页,正是文清辞绘制的详细解剖图。
看谢不逢的意思,似乎是想让他们这两个江湖郎中,比对着《杏林解厄》进行剖解。
说完刚才那句话后,谢不逢还不忘补充道:“雍都太医迂腐,恐怕不愿行此事。故而只能麻烦二位。”
太医当然有能力比照《杏林解厄》进行解剖,但这个行为在当下的时代,过分离经叛道。
按照文清辞对那群太医的了解,让他们去剖尸,这群人定当不干。
甚至还有可能做出以死明志这种事来。
谢不逢自小独自生活在皇陵,没什么天地人伦的概念,因此他竟比任何人都要顺畅地接受了原主的那套理论。
他的话既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这……”同样想到这一点的宋君然,竟一时语塞。
说话间,谢不逢的手指,再一次落在了那根羊毛手绳上。
“可惜我那位故人,已不在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只是于不经意间想起了故人,接着忽然生出了感怀一般。
可是文清辞却从这平静之中,听出了无限的哀伤与落寞。
他的左臂,随之生出了一瞬的刺痛。
“好。”
不等宋君然反应过来,文清辞便已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定将尽心竭力。”
文清辞的声音穿过帷帽与白纱,落至耳边,变得模糊又不清。
但是语气,却无比郑重。
烛火的映照下,谢不逢缓缓点了点头,他也站起了身:“好。今日时间不早,两位先生请先休息一番,待明日清晨再行此事。”
语毕,便转身打开了后堂的木门,对守在外面的小厮吩咐道:“收拾两个房间出来,给这二位先生居住。”
“是,大人!”说完,小厮立刻朝后院小跑而去。
涟和县衙署不大,能够住人的客房满共也就三五间。
在来的路上,县令已经提前做好了安排,让随行太医与侍从,宿于自己的私宅之中。
只有谢不逢一人,住在县衙署的后院。
而现在,这里又多了两个客人。
谢不逢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理所应当,完全没有给人留下打断的时机。
吩咐完之后才回头向文清辞与宋君然说:“二位是松修府人,在涟和应当也无住所。宿在府衙之中,行事较为方便。”
谢不逢的话里,没有半点命令的意思,但却让人无法拒绝。
……
府衙年久失修,客房也朴素至极。
已到此处见过谢不逢,文清辞也不由破罐破摔起来。
夜阑人静,奔波几日早已疲惫不堪的他终于敌不过困倦,沉沉睡了过去。
可是一墙之隔的另外一间客房里,谢不逢却始终没有一丝半点的困意。
他站在薄薄的屋墙边,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贴了上去。
……仿佛是在隔着这冰冷的物件,反反复复描摹那人的身影。
谢不逢的手,正在轻轻颤抖。
呼吸也乱了个彻底。
白日里勉强维持的理智与体面,在顷刻间消散、崩塌。
内里的不堪与欲望,在此时疯狂滋生。
半晌过后,谢不逢忍不住将额头轻轻抵了上去。
一日相见,并没有让谢不逢心火暂歇。
反倒如疾风掠过,在顷刻间,吹得火焰燎原。
愈是压抑,便愈是疯狂——
卯正一刻,天刚蒙蒙亮,文清辞就已起身洗漱,走出了小屋。
没想刚出门,就撞到了同样早起的宋君然。
“师兄,一会——”
文清辞刚想同他说,一会剖解时,需要他在一旁记录。
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宋君然诡异的眼神打断。
宋君然那双深灰色的眼瞳,如探照灯似的,将文清辞全身上下反复照过。
确认师弟和昨天一样后,这才缓长舒一口气。
“我知道,”宋君然缓缓伸了个懒腰说,“我一会全都听你指挥。”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府衙里的出小厮也从前院走了过来:“二位这边请,巡官大人说,他那边已经准备妥当。等二位用过早餐,我便将您二人送过去。”
“麻烦您了。”文清辞微微颔首。
“不必不必!”小厮非常热情,路过那几架玄色马车的时候,他还不忘补充:“还有几架马车,明后天才到达涟和,过来补送药材。哦,对了……听说还有一名腿脚不怎么方便的太医,随行而至。”
腿脚不怎么方便?
听到这几个字,文清辞脚步不由一顿。
这个小厮说的太医,不会是禹冠林吧……
他那么惜命,也会被谢不逢薅来吗?
*
县衙署外在工地上全都是人。
光明正大地运尸进府衙去,定会引人怀疑。
因此吃过早饭之后,小厮便将文清辞带到了之前他曾去过的荒地边。
这里原本是一块田地,附近有间堆放农具的小屋。
谢不逢已经连夜寻来合适的尸体,将他停放至此处。
而他本人,更是早早只身等候在了这里。
解剖一事,不能为世人接受。
为此,谢不逢并没有将这件事交给手下的人去做,而是自始至终的亲力亲为。
甚至就连涟和县的官兵,都被他派到了远处守着。
进入小屋之后,文清辞看到,木质的床板上躺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人,凭他身上所穿衣物,与手脚处的痕迹可以判断出,这应当是一个死于监牢中的囚犯。
果然,注意到文清辞正在观察尸体,谢不逢随之解释道:“他是关押在涟和大牢中的死囚,也染了疠疾,死于昨日傍晚。”
“好。”事态紧急,文清辞也不再耽搁,立刻从药箱中取出了一把银刀与弯镊。
连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在今天早晨彻底停了。
夏天天亮得总是格外早,阳光从窗外照来,映亮了整间小屋。
就在动手之前,文清辞忽然发现,宋君然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攥着毛笔的那只手的骨节,不知在什么时候因用力而发白,甚至整个手腕都在微微颤抖。
虽然有纱布遮挡,但是从对方紧皱着的眉能看出——宋君然显然也不怎么能接受一会要发生的事。
事实的确如此。
作为文清辞的师兄,他早年间就因为此事与文清辞产生过矛盾。
而后宋君然虽然被迫着适应了师弟的行事风格,但并不代表他自己,也能毫无障碍地参与此事。
在动手之前,文清辞忍不住犹豫着说:“你……不如我来记吧,你在外面休息一会。”
“没事,你不必理会我,”宋君然虽然心理不适,但还是强忍着说,“这样比较节省时间。”
话虽如此,但他的语调明显和往常不同。
文清辞还想再劝劝,但是不等他开口,站在小屋另一头的谢不逢就缓步走了过来。
他将桌上那一摞还未写字的薄宣拿到了手中,“我来吧。”他淡淡的说。
谢不逢虽然不是医生,但上过战场的他,见过的血腥场景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让他来记录,的确比宋君然更加合适。
白纱下,宋君然缓缓拧紧了眉。
他不想让谢不逢和文清辞单独相处,但事实却是,自从进了这个房子起,自己的心底便止不住地发寒。
虽然不算恐惧,但是这样的状态,的确也帮不到文清辞什么忙。
……怎么办,怎么办?
宋君然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纠结过。
但还没等宋君然下定决心,文清辞便开了口:“好,那就麻烦大人了。”
“无妨。”
谢不逢从砚台上取来另一支笔,俨然是已将宋君然彻底忽视。
没有办法,完全插不上手的宋君然,只能就不甘心地放下手里的笔,暂时退了出去等候在了屋外。
文清辞穿书的时候,已经结束了大二的全部课程,学习了系统解剖和局部解剖学这两门课程。
但是他毕竟只是个大二的学生,且学的还是中医专业。
文清辞上解剖课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和“听”,真正动手的机会并不多,且全是与同学配合完成的。
此时拿着刀、镊,站在这里,文清辞的心中生出了一阵浓浓的不真实感。
甚至于就连大脑,都空白了几秒。
自己真的能够担负如此巨大的责任吗?
他不由自主地怀疑了起来。
时间不等人,这里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帮得上他。
文清辞强压下心中的忐忑,接着深吸一口气,一边回忆视频课件和课程所学,一边缓缓抬起了握着银刀的右手。
但与料想中不同的是,下一瞬浮现在文清辞脑海之中的画面,并不是解剖课上放的视频,或者课本上的内容,而是一段段鲜活的记忆……
他看到——自己手握银刀,缓缓破开病患的皮肉,剪断他的胸骨。
接着在不久前还鲜活的身躯中,仔细寻觅着答案与线索。
文清辞甚至能够回想起银刀破开皮肉的刹那,指尖之下的微弱阻力。
他垂在身畔的左手随之一顿。
亡故没有多久的尸体,皮肤尚且细腻,富有弹性,与他在课堂上见过的完全不同。
来不及多想,文清辞的右手便紧握着银刀,几乎是凭本能破开了尸体的胸膛。
严重的血腥味,立刻穿透帷帽与白纱,传至文清辞鼻尖。
本该有些陌生的脏器与肌肉分布,于一瞬之间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清晰了起来。
文清辞恍惚了一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回忆里看到的,应该是属于原主的记忆。
和纸上谈兵的自己不同,真真实实于这个时代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原主,早不知亲手解剖过多少具尸体,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文清辞的左手,不由攥紧。
右手则紧握着银刀,一刻也没有停滞地剥离起了肌肉。
他的动作非常熟练,这似乎是来自于身体的肌肉记。
正在忙碌的文清辞,无暇顾及其他事情。
他没有看到,站在背后远处的谢不逢,始终注视着自己垂在身侧的左臂。
练过暗器的手指非常灵活。
文清辞单凭右手,就可以顺利完成解剖。
银刀在他的手中,化作翩翩飞舞的蝴蝶,直叫人摸不着踪迹。
但是他右手的动作越是灵巧,便越衬得左臂过分安静。
它垂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白鹤僵死的脖颈……
谢不逢的心,一阵阵酸痛。
仿佛手下的每一刀,都从他的心脏上蹭过。
……文清辞的手臂还疼吗,他的左手是不是真的再也无法恢复往常?
谢不逢想要问,但却不敢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沉默间,文清辞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
他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心脏与肝脏,都有不同程度的病变。”
谢不逢顿了一下,立刻将文清辞的话记在了纸上。
接着又听文清辞说:“……但是病变最明显的脏器,是肾脏。”
“肾脏水肿、出血,皮质苍白。”这里的病变非常明显,肉眼可见。
语毕,文清辞手中的银刀终于停止了舞动。
说到这里的时候,文清辞的心里已经隐约产生了一个猜测。
他不由停下来开始思考,同时在以肉眼观察肾脏外观的同时,准备动手破开肾脏,仔细查看其内部结构。
而就在这个时候,文清辞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声响。
——那声音是隔墙而来的,听上去不怎么真切。
“你们要做什么!向后退——”这是宋君然的声音。
接着,又有无数带着涟和县口音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让开!”
“那我们先去看看那个松修府人究竟在做什么!”
“……你就是他的同党!”
文清辞下意识回头去看,可就在他转身的这个瞬间,一道银光突然破开了残损的纸窗,直直地朝着文清辞而来。
等他看清那原来是一把镰刀的时候,银光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这是哪门子大夫!”
“伤损尸体,天理难容——”
清晨送尸来空地埋葬的百姓,随着浓重的血腥味找到了这里,并于窗外窥探,看到了这恐怖的一幕。
他跌跌撞撞避开宋君然,于私下里将周围的人全部叫了过来。
文清辞下意识抬手去挡。
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有一道玄黑的身影,早早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谢不逢竟然用手握住了镰刀的刀刃!
闪着银光的镰刀,刺穿了他的掌心。
猩红的血液,顺着镰刀涌出。
可谢不逢非但没有将它放下,甚至于缓缓紧握。
接着,守在远处的官兵,终于听到这边的异响冲了过来,将这群人团团围住,押了起来。
玄黑色高大的身躯,将文清辞完全挡到了背后。
把他与外面那个混乱的世界彻底相隔。
文清辞的呼吸,因紧张而变得急促起来。
甚至发出了阵阵轻喘。
谢不逢则在这个时候缓缓转身,将手中镰刀放到了一边。
“你没事吧?”低沉的声音从文清辞的耳畔传来。
惊魂未定的他,在这一刻看到了藏在那双冰冷的浅琥珀色眼瞳下的温柔与关心……
就像是隆冬时节结了冰的湖水。
表面坚硬而冰冷,实际却藏着不同于冬的温暖。
谢不逢的声音,莫名使人安心。
虽早已意识到他与当年不同。
可直到谢不逢轻轻将镰刀放下的那一刻,文清辞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谢不逢早已不再是太殊宫里那个孤单跪于雪地中、被人欺凌的少年了。
他早已成熟到足够保护自己。
……将自己挡在他的身后。
第78章
“……没事。”被刻意压低的声音, 透过覆遮口鼻的层层白纱与帷帽传了出来,变得沉闷、模糊而不真切。
文清辞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谢不逢的掌心。
新旧疤痕交错而生, 那里早就伤痕累累。
“好。”
见文清辞垂眸看向自己掌心,谢不逢状似随意地将手藏在了背后。
他不想文清辞看到自己弱小的一面。
早已适应没有痛觉的世界, 对受伤没有什么概念的谢不逢,在刚才那一瞬间本能地抬手,挡下了那道利刃。
直到痛意姗姗来迟, 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房间的木窗,已残损不堪。
屋外众人通过镰刀破窗生出的巨大间隙看了进来。
——房间正中央的木板上, 果然躺着一具残损的尸体。
那个自松修府来的大夫, 手里还拿着银刀,月白的衣袍上也沾染了血污。
这一切, 全都是他干的!
远远一眼, 屋外就有人忍不住弯腰呕吐。
甚至紧握农具的手,都随之发颤、脱力。
“……你,你来我们涟和, 是不是就是为了做这种勾当?哪里有正经大夫, 搞这种歪门邪道!”
“是啊!给我们一个交代!”
屋外人提高音量,大声朝文清辞喊道。
他们怒气冲冲地大声喊叫了起来, 恨不得立刻将文清辞赶出此地。
而围聚过来的涟和县官兵,看清楚屋内场景之后, 眼里也生出了恐惧和犹豫。
他们与对面的百姓均是同乡。
相比起文清辞这个外来的古怪大夫, 他们显然更加偏袒自己人。
有人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无事, 先待在这里。”谢不逢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 接着转身推开门走向屋外。
文清辞愣了一下才意识到, 谢不逢刚才好像是……在安慰自己?
一身玄衣的谢不逢,缓步走了出去。
见他来,宋君然再次拉了拉白纱,缓步走到了一边去。
他方才本想将这群人拦在了远处。
可由于担心暴露身份,宋君然并没有施展自己最擅长的暗器。
因此还没有拦多久,就被他们逼到了这里。
谢不逢手中并无刀剑,甚至于还受了不小的伤。
可是随着他的靠近,聚在屋外的百姓,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太阳已在不知不觉升至头顶。
盛夏灼烫的阳光从天边洒落,晒得人头晕脑胀。
空气里的血腥味,变得愈发浓重。
带头的百姓咬牙握紧了手中的农具,注视着他说:“大人这是在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谢不逢忽然笑着低声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故事一般。
末了,似笑非笑地抬眸说:“若我告诉你,今日这一切,都是我要求他做的呢?”
“这,这……”
“你,你可,是朝廷命官,怎么能做这种事?”
没了屋墙阻隔,靠近人群的谢不逢清楚听到了他们心底的声音。
『必须把这个所谓的大夫赶出涟和!』
『……县令大人他知道此事吗?』
但这些声音并不大。
甚至不如嘴上的吼叫。
谢不逢缓缓眯了眯眼睛,眼瞳被阳光照得宛如浅金。
他意识到,这群人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眼前一切,不过是恐惧过后的应激反应。
“来人——”谢不逢突然皱眉,沉着脸厉声道,“将袭击朝廷命官者,暂押入涟和县牢内!待事毕,送至州府受审。”
带头的人脸色瞬间难看了下来。
涟和县官兵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可仍犹豫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谢不逢缓缓从人群中看了过去。
冰冷又漫不经心地扫视,在无形之中加深了众人的恐惧犹豫。
这里有不少人脸色蜡黄、虚弱无力,显然也染了疠疾。
“若想治好疠疾,必先寻病因,确定它究竟依生于哪个脏器,再对症下药,”谢不逢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那几个明显染病的人身上,他停顿几秒说,“若你们觉得此法残忍、有悖人伦,届时也可不服汤药,免得自己也‘助纣为虐’。”
谢不逢索性不再隐瞒,直接道明了目的。
屋外的人,皆不懂医理。
他们只从谢不逢的话中读出了一个意思——屋内那个大夫,此举是为了开出专治疠疾的药方。
谢不逢如猜他们心中所想似的说:“涟和已成死城,没有人会将赌上自己的性命,远道而来只为毁尸。”
……是啊,那大夫也是肉体凡胎。
他既然敢来涟和,那定是对治病有所把握的。
说不定他真的能开出药方来?
假若自己此时的立场太过坚定,届时有了药,也无法觍着脸去求……
谢不逢的耳边逐渐安静了下来。
他原本不想将此事闹大,但若是真的闹大,谢不逢也绝对不是什么怕事之人。
谢不逢又笑了一下,淡淡说道:“身为朝廷命官,本官能向你们保证的是,假如你们病死,尸身定不会如方才那人一般,被开膛破肚,而是会被好好安埋。”
谢不逢的话乍一听明理大度,实则暗含着威胁。
相比起愤恨,这些人的心中,本就多是恐惧。
几个身患疠疾之人,不由顺着谢不逢的话,幻想起了自己被葬入黄土的场景。
……道义和人伦,在生死面前算不了什么。
那些尚且健康的人,或许可以义愤填膺,但他们或许已经没有时间再讲究这些了。
有一个面色蜡黄、看上去便病得不轻的男人,缓缓将手中铁镐丢在了地上。
接着,又有两人学他放下了手里的农具。
沉默几秒,方才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官兵终于上前,将那几个站在最前、气势最凶者押了起来。
夏日带着燥气的风,吹得谢不逢一头黑发如乌云翻涌。
他缓步上前,在被官兵扣押的几人身边停下了脚步:“这几位义士,必定宁死也不愿‘助纣为虐’。”
说完,便缓缓转身,向小屋内而去。
谢不逢越是“大度”越是退让,众人便越是恐惧。
“不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其中一人立刻挣扎、尖叫起来。
他嘴里面还念念叨叨的,似乎是在祈求什么。
但是话还没有说完,人就已被官兵远远拉了下去。
其余人看到他这模样,也纷纷放弃了抵抗。
空地上的人群,立刻四散开来。
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被押走的人。
文清辞在屋内,目睹了这一切。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谢不逢已经重新拿起纸笔,如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对文清辞说:“继续吧。”
“等等,”不想文清辞竟然在这个时候放下了银刀,他回过神在一边的药箱里取出烈酒净手,接着压低了声音,含混不清地说,“先包扎一下伤口再说。”
话音落下,文清辞便取出绷带与伤药走到了谢不逢的面前,将他藏在身后的左手拉了起来。
“先别动。”他轻声说。
文清辞没有多想,直接拿出棉花蘸了烈酒,为谢不逢清洁伤口。
但是那一团棉花刚触到谢不逢的皮肤,对方的手臂便猛地紧绷,现出了一片青筋。
……他这是?
因疼痛而产生生理反应,绝不是能装出来。
文清辞犹豫着抬眸,透过帷帽朝谢不逢看去。
一身玄衣的谢不逢紧抿着唇,额间随之生出了一点冷汗。
不等文清辞反应过来。
谢不逢便自己接过棉花与烈酒,草草从伤口上蹭了过去。
接着熟练地拿起伤药,倒在了手心。
他在逞强,不愿让文清辞发现自己也会畏惧疼痛。
对于上过战场的谢不逢而言,处理这样的小伤非常简单。
他用牙齿咬着绷带一端,再以单手迅速将它缠了起来,简单打了个结就算包扎完毕。
“好了,继续吧。”他淡说。
文清辞不知何时,竟随着谢不逢的动作一道咬紧了牙关。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对方额头细密的汗珠上。
接着又看向了谢不逢那只捧着宣纸,正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着的左手。
……要知道少年时的谢不逢,可是被捕兽夹紧咬肩膀,都不曾皱一下眉的人。
刺眼的阳光穿透破损的木窗,照在了已沁出血珠的绷带上。
谢不逢他……居然恢复了痛觉吗?
来不及细究原因,文清辞的心,忽然一空。
似是为了求证这一点,文清辞从药箱里拿出一只瓷瓶放在了桌上,他压低声音说:“稍等,这是止痛、麻痹的药粉。”
没等谢不逢反应过来,文清辞便拆了他方才草草系上的绷带,将药粉洒了上去。
年轻帝王的修长而有力的手指,随着文清辞的动作,轻轻颤了两下。
文清辞的动作一顿,接着重新取来绷带,仔仔细细地替谢不逢重新包扎。
纤长又冰冷的手指,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触向谢不逢的手心。
谢不逢手臂上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
甚至于呼吸,也于顷刻间大乱。
谢不逢差一点就要维持不住冷静,听从藏在心底里的疯狂本能,攥紧文清辞苍白的手腕。
指尖无意地触碰,在顷刻间化作细弱的电流。
并顺着手臂上的神经,传至身体的角角落落。
谢不逢的身体与本能叫嚣着占有。
但是残存的理智却告诉他,绝对不能将眼前的人惊扰……
文清辞如一朵盛开的蒲公英。
温柔又脆弱。
谢不逢想要将它折走,将他捧在掌心。
却又唯恐自己的呼吸将它吹散……
谢不逢的身体,在因激动而颤抖。
他无法继续伪装,只得将其装作因疼痛而产生的生理本能。
此时,两人靠得实在太近。
近到文清辞清清楚楚地看见,谢不逢的手腕上,仍带着自己多年前赠他的那条羊毛手绳。
——它早已破损、陈旧不堪。
浓重的血腥味,冲散了文清辞身上的苦香。
但他还是屏住呼吸,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在包扎结束后,将那瓶麻药放到了谢不逢的手边。
接着便沉默着转身回到木板边,重新拿起了银刀。
小小的瓷瓶,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
谢不逢如一只固执的头狼,不愿让人知道自己也会疼痛。
但是这只来自文清辞的瓷瓶,却像罂粟一般诱惑着他。
诱惑他收下礼物,承认自己的脆弱。
不远处,文清辞用银刀破开了尸体的脏器,再次专注于手下的工作。
谢不逢终于抵不住诱惑,缓缓将那只瓷瓶攥入了掌心。
……透过冰冷的瓶身,谢不逢仿佛再一次,触到了文清辞的体温——
时间不等人。
剖解结束后,文清辞一行人立刻回到了县衙署中。
并在第一时间更换了衣物,用烈酒消毒。
文清辞喜爱月白,因此衣服大多都是那个颜色。
但是出门的那一瞬,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将一件白衫披在了最外一层。
重新回到议事厅的时候,宋君然也已换好衣服,坐在了桌边。
此时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说话也不必拐弯抹角。
宋君然拿起那摞写满了字的宣纸,迅速阅读了一遍说:“……所以说,此病主要生于肾脏?”
“对,”文清辞坐在了宋君然的对面,“先对症下药吧。”
“好,既然知道病原,那就简单许多了,”宋君然顿了顿又问他,“只是……不知师弟对疠疾的源头有何看法?”
他虽然年长文清辞几岁,且多学了几年的医。
但是不同于专注研究水疫的文清辞,宋君然在这方面的经验要远远少于师弟。
文清辞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旋了旋手中的茶盏。
见他不说话,宋君然立刻明白过来。
文清辞十有八九已经有了想法,只等去验证。
果不其然,停顿片刻之后,文清辞缓缓点头说道:“依我所见,有些像鼠疫。”
他的声音还算冷静,但是心情却在这一刻紧张了起来。
宋君然同样如此。
鼠疫在古代非常常见,一开始就是文清辞的重点怀疑对象。
而心、肝、肾的出血性炎症,也的确是它标志性的病理表现之一。
也是以肉眼,最容易判断的病变。
因此看到尸体肾脏的模样后,文清辞便在第一时间想起了它。
“老鼠……”宋君然不由咬唇,“这可就有些难办了。”他喃喃说道。
宋君然一边回忆一边说:“若是单纯的水疫,那便先从旁处运水过来吃,断了源头便能暂止传染。可是老鼠……”
他的话戛然而止,厅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鼠疫”只是一个非常笼统地称呼,实际它每次爆发的传播方式和毒性都不怎么相同。
食用被鼠类污染的水源、粮食,被鼠蚤叮咬,甚至于与病鼠近距离接触,都有可能感染疾病,非常难被人察觉。
文清辞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再一次将视线落在了那一摞纸张上。
“算了,”宋君然有些头大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先开药方吧。”他起身提起药箱,准备去县衙署外再见见病人。
“好。”文清辞也缓缓点头,同时忍不住在心底想到,有了治病的方向,当然是件好事。
但要是查不清楚疠疾的源头,就算有了药也收效甚微。
触类旁通。
原主虽然主要研究水疫,但治病开药的原理都是相似的。
唯一的问题是……单凭自己和宋君然的能力,显然是挖不到其源头的。
文清辞下意识咬了咬唇。
……这件事,或许只有一个人有能力做到。
就在这个时候,议事厅的门再一次被人从外轻轻推了开来。
同样更换完衣物的谢不逢缓步走了进来,他的背后还跟着一个文清辞非常熟悉的面孔。
来人一脸愁容,显然是被谢不逢强行叫到这里的。
“陛……”来人抬头刚想说点什么,就被谢不逢的眼神堵了回来,他立刻改口,“大人,大人。”
“嗯。”
见谢不逢不恼,来人总算缓缓松了一口气。
“在下禹冠林,为宫中太医,”七十有余的老太医,转过身去朝两人拱了拱手,笑着说道,“二位先生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在下在所不辞。”
说话间,他不由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和宋君然的身上,仔细将两人打量了一番。
……左边的人穿着白衣,戴着帷帽,大夏天的仍包裹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出相貌。
只能隐约判断出,他的身材较为清瘦。
而另外一个用厚重白纱里面的人,则更是面生。
禹冠林只在一年多前见过宋君然一面,匆匆一瞥,早就忘了对方的模样。
更别提现在对方早将白纱拉至最上,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
老太医在宫中混了一辈子,非常懂得审时度势。
现在被皇帝派来给这两个年轻的江湖郎中打下手,他也没有半点受了委屈的样子,反倒是和和气气地问:“……不知二位现在是要忙什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提便是!”
宋君然听过太医令禹冠林的名字,见皇帝将他带来,便也不再客气,直接使唤起了他:“我们出门给县衙署外的人诊病,禹太医一起去吧。”
“啊,这…这……”禹冠林刚才说得轻巧,现在听到宋君然真的要自己出去给那群流民看病,便立刻犹豫了起来。
这个时候文清辞已经提起药箱从一边走了出去。
而谢不逢则始终没有打断宋君然的话。
没有办法,禹冠林只得咬着牙跟了上去。
在即将走出县衙署的那一刻,文清辞忽然犹豫着停下了脚步,转身向谢不逢看去。
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到底要不要向谢不逢开口?
虽然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是谢不逢竟然还是从眼前这道白影中,看得出了他的犹豫与纠结。
他不由停下脚步,朝文清辞看去。
谢不逢并没有逼问他的目的,只是耐心地等待。
时间一点点过去。
前几日积攒在屋檐上的水,被风吹着坠了下来,生出一声轻响。
这声音终于将文清辞惊醒过来。
帷帽下,文清辞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大人,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闷在白纱下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半点的往日清润。
但还是如一道冰泉,从谢不逢燥热的心上流淌了过去。
让他于顷刻之间平静下来。
“何事?”
谢不逢当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冰冷的目光下,隐约透着一点关切。
既然已经开了口,文清辞也不再纠结。
他索性咬着牙将刚才和宋君然说的话,与自己心中所想,通通说了出来。
接着提出了要求:“希望大人能派人清查涟和县是否有鼠患,假如真有,又爆发于何处。”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谢不逢的表情在一瞬之间严肃了下来。
“自然。”他点头说。
话音落下之后,谢不逢立刻将守在附近的侍从叫了过来吩咐道:“去挨家挨户探查水源和粮仓,再查明染病之人有何共性,或是否集中住于某处。”
虽然还没有查清楚源头所在,但是谢不逢还是未雨绸缪,在吩咐完刚才的事后,又立刻派人去附近几个州,调送粮草过来。
“是!”随圣驾而来的侍从立应下,整队向县衙署外而去。
作为“巡官”谢不逢虽然不能什么不做,吩咐完侍从后,谢不逢又与他们一起,朝外而去。
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文清辞终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注意安全。”
“……好。”谢不逢的脚步一顿,缓缓点了点头。
接着便快步消失于文清辞的眼前。
……
时间不等人。
文清辞和宋君然还有几个太医,出了府衙后便挨个给空地上的病患把起了脉。
最后又聚在一起,商讨药方。
涟和镇的情况,一日比一日严重。
不久之前还能行走的病患,今日已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们呜咽着挣扎着,将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眼前这群人的身上。
文清辞的心情,从未如此沉重。
山萸涧的场景,不断地浮现于他的脑海深处。
这一切都在催促他快一点,再快一点。
等将药方定下来后,已是深夜。
可文清辞仍没有休息,而是跟到了后厨去,守着小厮煎药。
府衙里也有人患了病,现在很缺人手。
这个小厮也不知道连轴转了多久,现下竟坐在火炉前睡了过去。
文清辞想了想还是叫醒他回去休息,接着自己拿着扇子,在这里忙了起来。
夜色已深,整个涟和都沉沉睡了过去。
不远处的议事厅内,不知将涟和县地图看了多少遍的谢不逢,终于缓缓将它放了下来。
他借着烛光,拿起了那个瓷瓶。
过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将它握在了手心。
接着,用指尖触向了左手的伤处。
摇曳舞动的烛火,将谢不逢的五官照得愈发棱角分明。
可无论火苗有多暖,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仍旧如往日般冰冷。
谢不逢如蛰伏在黑夜中的野兽。
浑身上下满是危险。
可他竟在此时垂下眼眸,看着那整齐的绷带,沉沉地笑了出来。
刹那间,目光里满是怀念与温柔。
半晌后一身玄衣的谢不逢,终于推开门走了出去。
下一刻他便看到,不远处的厨房内,直到现在还亮着灯火。
负责看守药炉的小厮,早不知道到了哪去。
煎药的小炉还在燃烧,紫砂锅里“咕噜咕噜”地不断冒着泡。
房间里溢满了苦香。
……有一道白色的身影,靠在墙壁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哪怕是盛夏,四面环山的小城,到了夜里还是非常湿凉。
睡梦中他抱紧了自己身体,试图借此取暖。
谢不逢屏住呼吸,放轻了脚步向他走去。
最终站在了那毫无防备的身影背后。
眼前这一幕,他曾只敢在梦中幻想。
谢不逢的心,在此刻轻轻地颤了起来。
已是九五之尊的他,缓缓半跪下去,俯下身将手贴在了文清辞的背后与腿窝。
这一刻,他甚至屏住了呼吸,唯恐不小心惊扰到身前熟睡的人。
接着,轻轻将文清辞抱起。
……如同捧着一朵蒲公英那般小心翼翼。
走入小院的那一刻,于夜里冻得寒凉的手指,不由寻着热源,攀上了谢不逢的结实又温暖的手臂。
抱着他的人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垂眸向怀抱中的人看去。
谢不逢的血液,几乎将他灼痛。
欲望在沉默中放大,又被他拼命压抑。
半晌过后,谢不逢终于缓缓侧头,无比虔诚小心地将一枚轻得不能再轻的吻,落在了文清辞的冰冷、泛红的指尖。
最后又似惩罚般,轻咬了一口。
在那里留下了浅浅的齿痕。
第79章
文清辞做了一场梦, 梦中那只被宋君然没收的小蛇,不知怎的竟跟到了涟和来。
蛇的身体比记忆中更烫,缠绕的力气也更大。
它紧紧缠在自己的手指之上, 甚至不断用尖利的牙齿啃咬指尖。
可无论文清辞怎么做,也无法将它甩脱, 反倒纠缠得愈紧,让他动弹不得。
“别,疼……”梦里, 文清辞模模糊糊地说道。
话音落下,小蛇终于依依不舍地停下了啃咬,改用蛇信去抚摸他指尖的细小伤处。
梦中文清辞的耳边没有嘶嘶声, 只余一点细碎的喘息。
可是蛇哪里会喘息呢?
——彻底熟睡之前, 文清辞迷迷糊糊地想到。
……
文清辞是被屋外的蝉鸣声唤醒的。
此时天已大亮,他眨了眨眼, 借着窗缝里透出的光, 下意识低头检查自己的手指上是否又被蛇咬出了新的伤痕。
……纤长的手指上什么也没有,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藏在淡淡的白雾背后一般的浅淡。
过了一会文清辞才意识到,所谓的“蛇咬”只是一场梦罢了。
自己眼前的并不是什么白雾, 而是帷帽上的纱帘。
所以说, 昨晚自己是和衣而睡的?
等等……昨晚?
昨晚自己不是在煎药吗!
想到这里,文清辞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起身向门边走去, 刚一开门,便见县衙署里的小厮捧着水盆走了过来。
他的动作非常小心, 走近可以看见, 水盆上还冒着浅浅热气。
“您醒了, ”对方笑着同他点头, 接着便端着水盆走进了屋内, “巡官大人特意吩咐过,这几日洗漱也要用煮沸的水。”
说完,放下水盆便要离开。
“稍等,”文清辞认出,眼前这个就是昨晚煎药的小厮,他快步上前将人叫住:“昨天夜里……”
“哦哦,您说昨夜啊,”小厮笑着挠了挠脑袋说,“我昨晚后半夜醒来去厨房,看到您坐在那里睡着了,就将您扶了回来。怎么了?”
说话间,他的神情略有些古怪。
但文清辞没有多想,还以为对方这是在不好意思。
……原来是他将自己扶回来的。
听了小厮的话,文清辞终于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他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说,“昨夜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厮忙说,“煎药本来就是我的事,让您守在那里,我才应该不好意思。”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激。
不过他感激的,并非是文清辞替自己煎药。
而是……多亏了这位财神爷,自己才能赚到如此大的一笔钱。
今天早上天还没有亮的时候,那位巡官大人便将他找来,吩咐他若大夫问起,就说昨晚将是他将对方从厨房扶回房间的。
同时赏了他整整一两的银子。
盛夏里的空气带着一股燥热之意,文清辞在门口站了没多久便觉难受。
他看了一眼侧边紧闭着的屋门,状似随意地问:“隔壁那位大人呢?”
小厮摇了摇头:“这小的就不知道了,他似乎昨晚一直都没有回来。”
这也是谢不逢交代他的。
文清辞缓缓点了点头,终于低头向水盆看去。
见状小厮忙说:“您就先去洗漱吧,一会若是还有什么事的话,您尽管吩咐我便是!”
“好。”文清辞笑着点头。
小厮与他寒暄了两句,便走向了院门边,将要出门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文清辞一眼。
这位大夫一身白衣,乍一眼看去仙风道骨。
但是他这身裹得,未免有些过分严实。
听与他同来的另外一个大夫说,他的脸好像是……小的时候被不小心被刀划伤、毁了容。
想到这里,小厮不由替他惋惜了起来。
*
涟和县里的日子格外难熬。
这几天文清辞几乎没有见到谢不逢几面,他正带人从临近州府调粮,并将药材投入井内,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而文清辞这边,则更不轻松。
当天开的药已经全部煎好,分给了病症较轻的患者。
但是几日下去,药却始终没有起效的迹象。
草药起效慢本是一件常事。
但要命的是,疠疾一日一变,城内生病百姓的症状愈发强,病程也有加快迹象。
……绝不能一味枯等下去。
宋君然当时夸下海口,称自己和师弟,有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
因此,谢不逢此次便将主导权交到了他们手中,太医为辅。
同样暂交给了文清辞和宋君然的,还有“故人”所著的《杏林解厄》。
已是子时,文清辞还在挑灯夜读。
而坐在他旁边说要“陪读”的宋君然,早用手撑着脑袋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手腕支撑不住,下巴狠狠磕在桌上,这才清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宋君然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说,“我睡了多久?师弟怎么不叫醒我。”
停顿片刻,他的视线落在了桌上写满了字的纸张上。
连翘、柴胡、葛根、当归,这些都是常见的退热拒邪药。
“已经子时了,”文清辞缓缓将笔放下,“师兄先回去休息吧,我再看一会书。”
“不行不行,”宋君然摆手皱眉说,“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在这忙?”
末了他又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几日实在太忙,治病虽然重要,但也要为自己的身体考虑。”
文清辞这几天几乎不眠不休,颇有他儿时刚来神医谷时的样子。
“我看完这一章再睡。”文清辞固执摇头。
毫不夸张地讲,《杏林解厄》已几乎被他翻烂。
甚至伴随原主记忆的恢复,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这一本书每一页讲的是什么内容。
但是背过一本书与写出一本书,需要的能力,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对文清辞而言,记满了疠疾应对方式的《杏林解厄》就像是一本教科书。
可病人不会按照教科书上说的那样生病的。
只懂概念自然不行,重要的是得懂得变通。
文清辞拥有了一部分属于原主的记忆,但能力却还未恢复。
尤其考虑到涟和县病患众多,药方中只能开常见药材。
这样一来,受到的限制便愈发地大。
文清辞再一次提笔,并用力攥紧了笔杆。
他仔细阅读《杏林解厄》试图从字里行间解读原主撰写时的心情和思路。
但下一秒,浮现于文清辞脑海之中的,却又是山萸涧里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
他的头也随之痛了起来。
文清辞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且不由自主地用力咬紧了下唇。
……如果。
如果自己是原主就好了。
假如他在这里的话,一定能够将此事顺利处理。
文清辞的心中没来由地生出如此欲望。
刹那间。脑海中山萸涧的惨象,变得愈发清晰。
这一切似乎是在警告文清辞,并借此将他吓退。
“师弟,师弟,你怎么了?”
虽有帷帽阻隔,但宋君然还是看到,文清辞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
说着,他便抬手想将文清辞帷帽上的纱帘拉开,瞧瞧他现在究竟怎样。
涟和县县衙署的客房,只有两扇小小的窗户。
夏夜里虽不太热,但却闷得要命,因此文清辞便开了一扇门通风换气。
一向小心的他,直到这个时候仍戴着帷帽。
不知不觉间,文清辞已经习惯了眼前总有一团淡淡的白雾环绕。
“无妨,”文清辞侧身将宋君然的动作躲了过去,“我没事。”他压低了声音说。
“这怎么行!”说着,宋君然已经站起了身。
他一只手强行按在了文清辞的肩上,另一只手则绕过文清辞身体,试图从另一边将帷帽拉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两人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等文清辞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道玄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屋外。
最近忙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谢不逢,竟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的视线穿过敞开的屋门,落在了文清辞和宋君然的身上。
黑夜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显得尤其冷。
谢不逢将月光完全挡在了背后。
如修罗降临一般,满是煞气。
见他来,宋君然立刻放弃了拉掉帷帽的计划。
但还是缓缓站直身,将文清辞挡在了自己的背后:“大人大晚上的不回自己屋,跑到这里做什么?”
谢不逢没有回答宋君然的问题,径直走了进来。
县衙署客房本就不大,谢不逢身材高大,走进屋内,四周更显压抑。
他完全没有搭理宋君然,而是将视线缓缓落下,看向了文清辞肩上那件青衫。
——这件衣服,是宋君然的。
身为药人,文清辞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苦香。
“久居兰室而不闻其香”早已习惯这味道的文清辞,不自觉便会忽略这一点。
因此,宋君然白天便将自己的衣服给他披在了身上。
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宋君然日常也有熏香的习惯。
这件青衫上沾了一点淡淡的檀香,正好将文清辞血液中的苦香遮掩。
……谢不逢发现,自己很讨厌这味道。
他略微蹙眉 ,淡淡说道:“这件衣服或许不净,还是将它换了吧。”
宋君然随之攥紧了拳,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他总觉得谢不逢这话是在骂自己。
“大人此话怎讲?”宋君然强压着怒气说,“这身衣服昨日才浆洗、晾干,怎么就脏了?”
谢不逢像没听出宋君然话中的情绪一般说:“如果我没有闻错,它并未以苍术熏过。”
宋君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不逢这是在说什么。
前几日与汤药一起分发下去的,还有苍术、藿香、雄黄等药。
这些药并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熏蒸衣物。
谢不逢的意思是,衣服上并没有这些药材的味道。
……身为医者,宋君然自然不会冒这个险。
实际他和文清辞的衣物,都是在洗时以谷内特殊草药浸泡过的,效果远好于熏蒸。
然而这件事,却又没法和谢不逢说。
他只得吃一个哑巴亏了。
宋君然咬着牙说:“有道理。”
文清辞也非常配合地将青衫取下,放在了桌上。
……谢不逢还不走吗?
月光从身后照来,为谢不逢镀了一层薄冰一般的银边。
见状,文清辞不由紧张了起来。
像是隔着帷帽读出了他的心思似的,谢不逢终于转身看向宋君然,说出了自己此番的真正目的:“白日在外奔波想必很累,您还是早些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吧。”
“况且两人处于一室也不安全。”说完他便缓缓转身,先于宋君然退出了房间。
谢不逢的理由冠冕堂皇,甚至于他还以身作则。
『这小皇帝,怎么那么喜欢多管闲事?』
『算他狠!』
“大人此言有理,”文清辞突然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了门边,一副送客的样子,“先回去休息吧。”他压低了声音对宋君然说。
没有办法,宋君然只得咬着牙退了出来,在谢不逢的注视下,一步步回到了自己的屋内。
小院里再次安静了起来。
文清辞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回到屋内,继续翻看了起了医书。
然而没过多久,文清辞的耳边竟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谢不逢拿着一册书卷,出现在了门外。
他表情平静又略带几分严肃。
“……大人这是?”
“这是涟和县的地图”谢不逢缓缓抬起了右手,“不知先生现在是否方便,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末了,担心被文清辞拒绝,谢不逢还补充道:“我已更换完衣物,并以烈酒净肤。”
……原来他刚才回去,是做这个的?
夜风从屋外吹来,轻轻托起了两人的衣角。
文清辞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谢不逢的身上,的确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第80章
“自然。”
谢不逢走进来, 坐在了文清辞的身边,将绘在羊皮纸上的地图摊开于桌面。
淡淡的龙涎香与酒香混在一起,如一件大氅, 在文清辞毫无防备的时刻覆在了他的身上。
谢不逢的头发刚洗过不久,尚带着水汽, 眉宇之间还有几分难以掩藏的疲倦。
但他身上那种冷煞之气,偏偏因此被冲淡了几分。
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殊不知这一切,都是谢不逢刻意为之。
年轻的帝王小心翼翼, 生怕将他惊扰。
“涟和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小道与外界相连。整座城市的地势,由南自北逐渐降低。城内饮水, 大多是靠自己打井……”
谢不逢的声音, 自文清辞的耳边流了出来。
文清辞顺着他手所指,仔细查看地图, 眼内不由生出几分惊讶。
这张地图绘制得过分仔细。
不但将每一条街巷和房屋标注出来, 甚至于还借着各地水井的深浅,大致描绘了地下水的流向。
为掩人耳目,谢不逢带到涟和县来的只是普通侍从。
他们显然不具备绘出如此详备地图的能力。
这张图只有以将领身份仔细研究过山川走向的谢不逢才能画得出来。
而要是文清辞没有认错的话, 地图上的也的确就是他的字迹。
谢不逢早已变得比文清辞想象得更加成熟、靠谱。
“从这张图上看, 涟和县东西可能有两条暗河。城东虽然也有人染病,但数量远远少于城西。”
所以问题很可能出现在城西的暗河上。
文清辞缓缓点头。
按理来说找到源头方向, 理应开心才对。
但是这一刻,两人的表情却都非常严肃, 且均沉默不言。
他们想起了同一件事:涟和县西南方向, 也就是地下暗河可能的源头, 就是城内集中掩埋尸体的空地。
文清辞的心, 不由一坠:“涟和城内的石灰已将要耗尽, 前几日下葬时,便抛洒不足。既然暗河源头可能就在这个方向,那便绝不可再马虎。”
说到这里,文清辞已经明白谢不逢来找自己是来商量什么的了。
如今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单纯埋尸,而是要进行焚烧。
文清辞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
火烧和用生石灰掩埋,都是古代常见的处理尸体的方式。
可是这二者相比,人们显然更能接受第二项。
沉默片刻,谢不逢缓缓点头:“……所以说,只能焚烧了。”
语毕,他回头向门外看了一眼,“时间不早了,先生休息吧。”说完便收起地图准备离开。
“等等!”谢不逢刚起身,文清辞的声音便从他背后传了过来,“大人打算何时焚烧?届时……我同您一起去。”
他的声音不大,隔着白纱与帷帽,变得模糊又不真切。
但字里行间具是认真。
文清辞并不是在寻求他的允许,只是简单的告知。
谢不逢犹豫了一下,轻声答道:“后日中午。”
“好。”文清辞缓缓点头,目送他离开。
涟和远离皇宫,谢不逢也不再是“大殿下”或高高在上的天子。
他与众人一样穿着布衣,在此处忙碌,一心处理正事。
谢不逢的气质,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沉稳了许多,不再像年少时那样尖锐。
重逢之后,文清辞竟会在某个时刻,遗忘《扶明堂》中的他,究竟有多么的危险……
*
其实压根不用文清辞问,焚尸的消息,不过转眼就传遍了整个涟和。
时间还没到,空地周围便聚满了人。
他们挡在木柴前,群情激奋。
这里早早乱成一团。
盛夏的阳光,晃得人眼睛刺痛。
谢不逢早已到了空地,但他并没有命官兵将周围吵闹的人群隔开。
相反,竟亲自解释着这一切的缘由。
实际此时谢不逢的耳边,要更加吵闹。
诅咒、谩骂,各种听过没听过的脏话,溢满了这片空地。
可谢不逢却半点也不愤怒。
并不是因为他适应了这样的声音。
而是因为谢不逢又一次想起了文清辞……
文清辞儿时,是否也曾像今天一样绝望?
甚至于比他们更加孤独、无助。
谢不逢的心紧紧纠在了一起。
木柴已经架好,第一批尸体,被放了上去。
下一刻,便有烈焰熊熊燃起。
烈火将夏日本就炎热的空气烘得愈发滚烫。
热流如浪一般,一波一波向刚才来到这里的文清辞涌去。
逼得他不断后退。
空地一边,不知是谁先看到了文清辞。
伴随着烈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一个老头牵着孙辈,跌跌撞撞地向他走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大夫,大夫救救我们啊——”
“求求你了,救救我们吧!”
他伸出蜡黄、枯瘦的手,拽住了文清辞的衣摆,一边磕头,一边痛哭道:“你是松修府来的大夫,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能够救我们,是不是?”
被他牵来的两个小孩,也随着爷爷一起跪在了地上。
他们双手合十,如求神拜佛般祈求:“求求你了大夫,救救我爹娘吧!”
“呜呜呜……我不想,不想他们死了。”
“不想他们也,也被……烈火烧身。”
文清辞的耳边,忽然嗡的一声响了起来。
他单膝跪在地上,下意识想要将这祖孙三人扶起:“你们先起来好不好?我一定会尽力,一定会想办法。”
但下一秒,又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不知道从哪里跑了过来,也攀着文清辞的手臂,跪在了这里。
他灰头土脸的,满身狼狈。
“大夫,你,你看看我娘亲,好不好?看看她是不是睡着了?”
刹那之间,文清辞眼前的景象全部模糊了起来。
只剩下这个男孩,不断重复着他的祈求。
甚至于……那男孩的相貌,也变了。
他不再是刚才灰头土脸的样子,而是变得和年少时的文清辞一模一样。
他的额头生出一点朱砂,比血还要艳。
恍惚间,文清辞竟然又回到了山萸涧中。
“浮轻取,重按无,浮如木……”
“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什么脉象都诊不出来?”
小小的文清辞颤抖着手,为榻上的人诊脉,渴望将他们救起。
渴望他们能够睁开眼,像以往一样,轻轻摸摸自己的脑袋。
如果自己的医术,能再高明一点就好了。
恍惚间,文清辞不由攥紧了手心。
如果……自己真的是原主就好了。
要是今日在涟和的人是他的话,一定会有办法的。
大火熊熊燃烧,空气中满是呛人的气味。
——无数具被草席包裹着的尸体,静默着熔于火焰之中。
想想办法,救救他们。
文清辞心中的那个欲望越来越强。
大脑也随之泛起了刺痛。
就在这个时候,拉着他胳膊的那个小孩突然大声哭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火焰之中奔去:“娘亲,娘亲——”
来不及多想,文清辞下意识起身向前而去,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文清辞颤抖着手捂住了小孩的双眼:“别看,不要过去好不好?”
那小孩虽然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身材也很是枯瘦,但竟在此刻爆发出了无比的力量,将文清辞推了开来。
“不,我要去看娘亲!”
明明隔着帷帽,可文清辞还是清楚地看到……此时他的娘亲,已经彻底被烈火吞噬。
一滴眼泪,自文清辞眼角坠了下来。
他的耳边,忽然一片寂静。
一时间文清辞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那个千年后的普通大二学生,还是《扶明堂》里生于山萸涧的太医。
……自己学医多年,为的不就是不让这世间,再有和自己一样的人吗?
文清辞的目光,变得无比迷茫。
山萸涧那个傍晚,他曾和眼前的人一样,反复祈祷有人能帮自己一把。
彼时的山萸涧,早已空无一人。
可是今日的涟和……至少有自己在。
救救他。
文清辞强撑着起身,将差点踏入火堆的小孩拽了出来。
下一秒便因惯性重重地向后跌去。
然而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文清辞竟在此刻,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
谢不逢不知何时出现,紧紧地将他抱在了怀中。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的那一刻,文清辞竟从那双向来冰冷的琥珀色眼底,窥到了一丝刺眼的慌乱。
下一刻,涟和县与冲天的大火通通消失不见。
文清辞看到……
身着月白色长衫的自己,坐在神医谷的竹舍中,提着笔仔细将草稿上的笔记整理成册。
那时的他尚且生涩,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
写完一章后,他又将书册翻到第一页。
犹豫片刻,终于仔细将“杏林解厄”四个大字书至其上。
文清辞的心,在这一刻静了下来。
明明是熟悉的几乎可以背过的医书。
但是此时,在默读其内容的同时,文清辞的脑海之中竟然也忆起了原主书写时的思路。
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册医书。
无数深埋于心底的记忆,与积累二十年的知识,全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
……
“文清辞?!”
“文清辞!”
谢不逢的心,在一瞬间空了。
一年多前,太殊宫里的那一幕再次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
明明四周皆是冲天的火光,可谢不逢只觉得寒冷刺骨。
他又仿佛回到了那天……
失而复得过后,便愈是患得患失。
顾不得那么多,他大声呼喊起文清辞的名字。
但是怀里的人却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谢不逢紧抱着文清辞,向上风处而去,远离这呛人的浓烟。
随着他的动作,原本无力搭在胸前的左手,突然重重坠了下去。
谢不逢下意识将他的手揽入怀中。
夏日宽大、轻薄的衣袖,在不经意间随着谢不逢的动作向下滑去。
下一刻,苍白又纤细的手臂,与攀噬于皮肤上的累累伤痕,全都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谢不逢也在这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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