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睡梦中, 文清辞好像又将原主的二十年人生重历了一遍。
他孩提时代无忧无虑。
一家人采药为生,虽不富裕,但并不愁吃穿。
人生中唯一的苦恼的事, 便是背过复杂的医书。
直到那年,家园剧变。
年岁尚小的他, 明白了什么叫作家破人亡。
他拖着草席,亲手将亲人葬于黄土。
再凭一点执念,与山林偶遇时的一句话, 跌跌撞撞地寻到了神医谷外。
文清辞在谷外长跪不起,直到老谷主出现那一刻,终于不敌疲倦晕了过去。
他昏睡了整整几日, 方才清醒。
正是那次昏睡间, 文清辞想起……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上一世死前读过的一本小说。
他的命运早被写好——被新帝五马分尸。
如今忆起一切, 文清辞只用远远躲开雍都, 不去蹚太殊宫的那滩浑水,就可以躲避悲惨的结局。
但是他并没有那样做。
与之相反的是。
他秉烛夜读,闯荡江湖。
顶着愤怒与咒骂, 冒着死亡的风险, 解剖尸体寻找答案。
文清辞剖解过的尸体越来越多,手中笔记越来越厚。
“仙面罗刹”的名号, 也传遍天下。
谷外的日子,大多是孤独的。
世人避他如蛇蝎, 但他始终无意理会。
而每每回谷, 也是待在房间看书学习。
直到药仆将一封信带入谷内:兰妃托兆公公在神医谷, 寻找能杀人于无形的毒物。
这封自雍都来的信, 最终落在了文清辞的手中。
他并没有给兰妃毒药, 而是亲手炼了香丸,送入宫中。
内含重金属的香丸,会使人陷入疯癫、痴傻,届时皇帝必定遍寻名医。
文清辞要借这个机会进宫。
他不但要报仇,还要亲手报仇。
除了杀死老皇帝以外,文清辞更要让这段被尘封的历史重见天日。
这是只有他能做到的事。
《扶明堂》中还写道,小说里仅出现了几幕的最终大BOSS谢不逢,能听到人心中的恶念。
所以在临行前,文清辞尝试着借内力刺激大脑,再催眠自己将前二十年的记忆与仇恨,全部暂埋于心底。
仇恨与恶意是难以伪装与隐藏的。
小说中有关谢不逢的内容实在太少,文清辞拿不准他在前期,对谢钊临究竟有无父子之情。
为了保证计划万无一失,他只得这样做。
文清辞走的时候,答应了师兄报完仇一定回谷。
但是实际上,一心报仇的他,早已经做好了像原著中写得那样惨死的准备。
他的内力并不深厚,催眠用不了几年便会逐渐失效。
看过原著的他知道,谢钊临不信任身边大臣,反倒会器重宦官与太医一类没有实权的人物。
只要自己尽心治病,就会逐渐得到他的信任,甚成为心腹。
按照文清辞的计算,谢不逢上战场后,自己的记忆便会慢慢恢复。
届时重金属中毒的谢钊临,应该已经神志不清、沦为傀儡。
而自己则可以借着皇帝心腹的身份,趁此机会联络朝野,想办法将松修府之事公之于众,再亲手将他杀死。
这是文清辞第一次尝试,效果不算非常成功。
他虽然忘记了这一世的所有,但前世的记忆与情感,也一并变得模糊,甚至被遗忘了不少。
谢不逢能听见人心中恶意的事,也是其中之一。
但总的而言,文清辞几乎完美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唯一的变数是——没有过往二十年记忆,且忘记了谢不逢能听到人心恶意的他,有些过分大胆和好心了。
文清辞与谢不逢走得,比原著中更近。
后面的剧情,也全因此按了快进键。
还没有等文清辞自然恢复记忆,剧情一路狂奔,就到了现在这里。
……所以,我就是原主?
原来,谢不逢能听到人心中的恶意?!
昏睡间,文清辞竟然有些分不清这两个信息究竟哪一则比较震撼。
来不及多想,他的思绪便再一次被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记忆所击散。
二十年来读过的每一本书,一一浮现于他脑海。
睡梦中文清辞又回到了谷内的竹舍里。
他看见这当年的自己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紧咬着牙关。
内力如小刀一般向他的额间深处刺去。
他双手在身边紧攥成拳,呼吸也变得格外艰难。
——值得吗?
丢掉二十年所学,甚至将自己的命搭进去也要报仇?
多年前,神医谷内,一心杀了皇帝还松修府人一个公道的他,答案是“值得”。
而这一刻,心底里那个声音又问他——值得吗?
现在还不是记忆自然恢复的时候。
强行想起那一切,所受的痛苦,只会大于当年。
文清辞的回答仍是“值得”。
他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学医二十载,执念早已不再是杀人,而是救人。
让世间不再有第二个山萸涧。
*
谢不逢鼓起勇气伸出手指,轻轻向文清辞的手臂触去。
往日像白瓷一般冰冷细腻的皮肤上,不知何时满是浅粉色的伤疤。
新旧交错,凹凸不平。
……这里曾是一个个深可见骨的血洞。
如今已懂得疼痛的他,甚至不敢想象文清辞的手曾有多痛。
原来他又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受了伤。
谢不逢既觉得难过,又愤恨、无措。
浓烟被风吹着改变方向,袭了过来。
谢不逢如梦初醒般将文清辞抱紧,向涟和县衙署而去。
有火星被风吹着,溅在了谢不逢的身上,烫出一点小疤。
但他却像无所察觉一般,连眉都不曾皱一下。
甚至还将外衫脱下,紧紧地裹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谢不逢不断将手指贴向文清辞的脖颈,确认他的呼吸脉搏。
反反复复,如着了魔一般。
文清辞的呼吸若有为无,脉搏也一会强一会弱。
最为致命的一点是,文清辞的内力,也不受控制地四处冲撞了起来。
这种冲撞漫无目的,几乎是在对所有脏器进行无差别攻击。
恐惧在谢不逢心间蔓延。
已是九五之尊的他,在这一日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仍被困在太殊宫的那个雪夜,至今不得解脱。
……
县衙署外,烈日滚烫、黄纸翻飞。
无数人沿街哭嚎,以薄棺将亲人送往城郊。
县衙署内,一片沉寂。
刚才在外面忙碌的宋君然推开围在一起的太医,急匆匆地踹开紧锁的院门跑了过来。
“让开,都让开!”下一刻他便坐在了床边,将文清辞的衣袖挽了起来。
“是是!”见状,禹冠林连忙退下,带人走了出去,并无比熟练地关上了房门。
接着对周围那群惊魂未定的太医摆手说:“好了好了,都散了。去忙别的事吧!”
“是,禹大人。”
等人全走后,禹冠林这才缓缓转身,回头向文清辞的房间看去。
刚才他从这个江湖郎中的身上,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气。
若没有记错的话,文清辞的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
可是文清辞……不是早就死了吗?
盛夏里,禹冠林的后背,不由一阵一阵地发寒。
木门将盛夏午后的阳光挡在了屋外。
化为一层浅金,落在文清辞的手腕上。
宋君然一贯秉承能治就治,治不好便听天由命的行医理念。
他从医这么多年,还从没有像此刻一样紧张过。
他将手贴在文清辞的腕上,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一时间竟然连脉搏都摸不准。
完全有失神医之名。
“他的内力有问题,”站在一边的谢不逢迅速说道,“似乎正在五脏六腑间冲撞。”
宋君然顿了一下,立刻握紧了文清辞的手腕。
屏住呼吸进行探查过后,立刻借以外力引导文清辞的内力,让它们避开脆弱的脏器。
“不对……”宋君然的额头上,生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喃喃自语起来。
文清辞的内力并不是完全不规律的冲动,而是……如潮水一般,向脑海之中刺去。
“如何?”发现宋君然神情古怪,谢不逢立刻问道。
坐在床边的宋君然缓缓垂眸,顿了一下摇头低声说:“没事。”
他将这点古怪藏在了心底。
『谢不逢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他一直待在房子里,我该怎么观察师弟的面色?』
宋君然略微不耐烦的声音,出现在了谢不逢的耳畔。
就在他犹豫着怎样才能将这尊大佛请出去的时候,没想下一刻,谢不逢便直接转身离开了文清辞的房间。
坐在床边的宋君然不由愣了一下……刚刚他竟不由生出错。
看谢不逢这反应,他怎么像能听到了自己心中所想似的?
“……整天胡思乱想什么。”宋君然摇了摇头,连忙将古怪的念头压了下去。
接着轻轻取下帷帽,观察起了文清辞的脸色——
宋君然的内力也禁不住无休止的消耗。
直到傍晚,他的内力几乎耗尽。
宋君然虽然不像文清辞一样,没日没夜地研究疠疾,但他也有好几天没有怎么休息过了。
确定文清辞的内力并非全无规律的冲撞后,不敌疲惫的他,还是回到了屋内,做短暂的休息。
晚霞渐落,热风裹着浓烟,吹过小城的角角落落。
丧乐与哭泣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城内街巷一片寂静。
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谢不逢在这个时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了文清辞的房间,接着转身将门轻轻阖上。
眼前这世界再一次变得昏暗、幽微。
此时,逼仄的空间内满是从文清辞血液中透出的苦香。
谢不逢那双一向透亮冰冷的琥珀色眼瞳,在这一刻变得迷茫又无措。
他缓缓走到床边,半跪在这里屏住呼吸,捧起了文清辞受伤的左臂。
没有了帷帽的阻隔,四百多个日夜过后,文清辞的模样终于再一次清晰出现在了谢不逢的眼前。
或许是帷帽戴久了,文清辞原本就苍白的皮肤变得愈发没有血色。
只余额间一点朱砂,红得刺眼。
他双目紧阖,细密的睫毛,正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就像将要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那般。
谢不逢的目光无比贪婪地从文清辞的身上扫过。
最终一点点俯下身,将一枚不带情欲的轻吻,落在了文清辞额间鲜红的朱砂上。
可是这一吻非但没有使得谢不逢满足,甚至在顷刻间将那些埋在心底的欲望拽了出来。
谢不逢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本就熹弱的阳光。
此刻将文清辞的身体,被强压在了谢不逢的阴影之下。
微卷的长发自肩头垂露,如无数双手,温柔、小心地从文清辞的颊边拂过。
谢不逢的呼吸,忽然乱了。
他缓缓将唇落在文清辞的耳畔,于耳垂上啄吻过后,轻声念起了的那个曾无数次徘徊于唇畔的名字:
“……文清辞。”
“文清辞,醒来好不好?”
“不要再抛下我了。”
在无人之时,谢不逢终于放任自己流露出脆弱。
他一遍遍叫着文清辞的名字。
但躺在床上的人,却始终无知无觉。
方才宋君然说,他也拿不准文清辞究竟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这句话在顷刻间放大了谢不逢的不安。
谢不逢只能靠不断地亲吻文清辞额头与颤动的眼睫,去反复感受他的体温,确定他现在仍旧活着。
理智与成熟,只是谢不逢的伪装。
野蛮和冰冷,才是早早刻入他骨髓的东西。
如今唯一在意的观众陷入熟睡,在不安感的催促之下,谢不逢终于放任自己卸掉了伪装。
谢不逢的吻越落越下。
他小心抬起文清辞的手臂,反复啄吻遍布其上的伤疤。
并将无数红痕,落在了那些伤疤之上。
接着,如同惩罚一般,吻在了如玉般的锁骨之间。
阳光越来越暗,越来越暗。
火红的霞光冲破窗纸,落入了屋内。
将一切都笼罩在暧昧的暗红之下。
如同北地长原的那一夜般。
房间里苦香四溢,与之相伴生出的,还有一阵暧昧的轻响。
……
戌时,宋君然终于补完一觉醒了过来。
眼见时间不早,他先洗漱一番,接着去厨房给自己做了些吃的。
犹豫一阵,又给文清辞了一碗白粥端了过去。
文清辞一天没有吃饭,万一晚上醒了,也可以用它来垫垫肚子。
正想着,宋君然便走到了文清辞房间的门口,接着缓缓将手贴在了门上。
“不对……”
师弟不是还在昏睡吗,这房间的门怎么从里面锁上了?
宋君然下意识皱眉,愈发用力地向前推了一下。
木门仍一动不动。
“师弟,师弟?!”
宋君然提高音量叫了两声,同时重重的敲了几下门。
木门依旧没有动静,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阵浓重的不安。
来不及多想,宋君然立刻将内力聚于掌心,狠狠地朝门推了上去。
涟和县衙署客房年久失修,门锁基本等同于摆设。
随着“砰”的一声重响,木门便被他一掌推了开来。
下一刻,屋内的景象竟数现于宋君然的眼前。
他的耳边“嗡”的一声响了起来。
——束发的丝带不知落到了哪里,文清辞的长发尽数散开,如浓黑的瀑布一般散了满榻。
他不但衣领松散,甚至垂落在外被的左臂上,还隐约布满了……那种痕迹。
床幔一半放下,一半仍束。
谢不逢躺在榻边,紧紧地将文清辞抱在怀里。
像一只毒蛇,将文清辞缠绕。
草!
他怎么敢?!
这世上怎会有这种人?
看到这一幕,宋君然双目瞬间通红。
顾不得眼前人尊贵至极的身份,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瓷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谢不逢,你在做什么?!”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伴随着一道白光,宋君然手中的那只粥碗,便被他当暗器一样朝着床榻边人丢了出去。
眨眼之间,就重重地撞在了谢不逢的背上,打湿了玄黑色的衣袍。
宋君然恨不得现在就杀了谢不逢。
他径直奔了过来,握起茶盏在桌上撞碎,接着捡起一一块瓷片,抵在了谢不逢的脖颈上。
但在战场上过过刀尖舔血般生活的谢不逢,怎么会惧怕一个只会暗器的江湖郎中?
他手腕发力,肌肉紧绷。
下一刻便将那片抵在自己脖颈上的瓷片丢了出去,并使它深深地嵌入墙内。
“出去。”
落日的余晖映在谢不逢的眸底。
非但没有照亮这双冰冷的琥珀色眼瞳,反在那里映出了几分骇人的血色。
宋君然一掌落下,又被谢不逢挡了回去。
与满眼杀意,恨不得现在杀了对方的宋君然不一样。
谢不逢此时竟有空缓缓回眸,看了榻上的人一眼,接着压低了声音说,“不要吵到他。”同时替文清辞整理衣袖,细心掖好了薄被,方才起身,缓步向外走去。
宋君然立刻咬牙跟上。
混乱之间没有人注意到,文清辞的内力逐渐平稳了下来。
睡梦间,他似乎听到了什么。
文清辞不由蹙眉,尝试着自混沌之中挣脱。
涟和县衙署的小院里,宋君然几乎将手边能寻到的一切东西化作暗器,向谢不逢掷去。
但是他的所有的动作,都被谢不逢轻易化解。
“你是不是当初便派人跟着我,一路跟到了谷内?”宋君然咬着牙说,“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是想要逼他出来?!”
不等谢不逢回答这个问题,宋君然又问:“你方才对我师弟做了什么?”
“要是他醒来后知道——”
说着,便用一片薄薄的碎石,朝谢不逢的眼睛刺去。
宋君然努力想要将刚才那幕从脑海中丢出去。
但是他发现,虽只一瞥但那一幅画面竟然深深地刻印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
一想到这里,宋君然大脑便不由一阵阵发麻。
幸亏自己来找师弟了。
若是来晚一点,谢不逢这个变态,还不知要做些什么呢!
和愤怒至极的宋君然不同,谢不逢居然在此时缓缓地笑了起来。
但他的笑却始终未达眼底。
文清辞尚未苏醒,且大门紧闭。
故而此时,他也再懒得掩饰自己的厌恶。
——谢不逢不会忘记,就是眼前这个人,曾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文清辞从自己的身边带走。
“怎么,师兄?”谢不逢轻轻地挑了挑眉,他始终睁着眼睛,躲也不躲地看向宋君然,并淡淡道,“您想将这件事告诉清辞?”
在碎石刺向眼瞳的前一刻,才用掌风将它逼开。
“你叫谁师兄!”
说完宋君然才意识到,谢不逢竟然敢直呼文清辞的名字了!
说话间,谢不逢缓缓脱下了布满脏污的外衫,将它随意搭在了手臂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已与清辞成亲,此事世人皆知。与他同称您一声‘师兄’合情合理。”
成亲?
殷川大运河边诡异的一幕,在此时浮现于宋君然的脑海。
如阴冷的河水,泼在了他的身上,叫他冷静了下来。
宋君然忽然咬着牙站在了原地。
……前几日他还觉得,一年不见谢不逢看上去正常了许多。
他一心疬疾,终日奔波,看上去的确有了点皇帝的样子。
此时宋君然才确信,谢不逢并不是真的发生了改变,他只是学会了伪装。
谢不逢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在文清辞的眼前装出一副人模狗样!
但现在,谢不逢似乎终于装不下去了。
文清辞的昏睡,撕开了他的画皮。
这个疯子不但不怕自己揭穿他。
甚至……他可能在真心期待着那一瞬?
宋君然不由浑身发寒。
一个会装的疯子,可要比此前更加危险。
就在沉默之间,两人的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下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屋门看去。
刚才苏醒过来的文清辞已经戴上了帷帽,缓缓推开了屋门。
他看上去无比疲惫,只能勉强倚靠屋门站在此处。
文清辞忍不住轻咳了两声问:“……咳咳,你们?”
宋君然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我——”谢不逢的话还没有说完,宋君然忽然咬牙向前一步挡在了他身前,接着昧着良心朝师弟笑了一下。
他停顿几秒,缓缓说道:“我来找他,是想……问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
宋君然不管谢不逢究竟敲的什么算盘。
这一刻,他都必须要逼谢不逢,将人皮重新穿回去!
第82章
身体里不断冲撞的内力虽然安宁了下来, 但是额间的刺痛却还未消散。
山萸涧的记忆,早已恢复。
刚才那几个时辰,文清辞更多记起的, 是自己闯荡江湖四处行医时的点点滴滴,和无数被尘封于脑海深处的知识。
浓浓的仇恨, 早随着谢钊临的死而变淡。
此时文清辞清清楚楚地知晓,自己要做的事,是救涟和县的百姓。
他从未像此刻一般坚定。
从睡梦中苏醒后, 文清辞满脑子都是各类草药的名称。
听到小院异响走出门的他,并没有反应过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吃饭?师兄不是只会煮白粥吗……
最重要的是,他什么时候和谢不逢那么熟了?
不等文清辞疑惑, 宋君然快步跑上台阶, 一把揽住了文清辞的肩膀,“走走, ”他压低声音说道, “醒来之后不要这么着急起身,回去再休息一会。”
文清辞的视线越过宋君然发顶向小院中看去。
太阳早已落下西山,只余一轮银月悬在天边。
谢不逢站在月下, 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他的目光并不平静。
甚至称得上灼烫。
被这样的目光所注视, 文清辞的心,不由一乱。
他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直到肩膀不小心撞到门框,这才清醒过来。
谢不逢身高腿长, 几步便跨过了小院的空地, 站在了文清辞的身边。
明明站在台阶上, 可文清辞看谢不逢的时候, 仍要微微仰头。
他又一次, 被笼罩在了对方的气息之下。
淡淡的龙涎香随风袭来。
帷帽下,长发未束。
晚风吹乱了如丝墨发,将几缕缠在了镂空的花窗上。
谢不逢缓缓靠近。
两人的身体,只差一点便要贴在一起。
“你要做什么!”宋君然当下警觉了起来。
但谢不逢却似没有听到他声音一般,只小心将缠在花窗上的长发取下,帮文清辞撩到了背后。
并将心中万千想要说的话凝为一句轻轻叮嘱:“好好休息。”
语毕,便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低沉的声音,如蛇信从文清辞的耳边舔舐。
他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自己与谢不逢的距离,似乎有些过分贴近了。
“先进房子里来,不要在这里吹风了,”来不及细想,宋君然将文清辞拉进了屋内,再将屋门阖上,“还觉得难受吗?”
文清辞缓缓摇头,坐在了桌边。
他忍不住问:“师兄,你觉不觉得谢不逢方才……”有些奇怪。
“刚才没什么啊!”
说着,宋君然就将手指落在了文清辞的腕上,准备替他把脉。
随着衣袖的撩起,文清辞手臂上淡淡的红痕,就这样突兀地现于两人眼前。
“……这是?”
文清辞被自己手臂上的印记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东西!
文清辞正想细看,袖子便被宋君然猛地拉了下来。
草,禽兽。
宋君然不由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哦,涟和县气候湿热,你手臂上许是起了风疹。”说着,宋君然连脉都不诊了,转身就从药箱里取出药膏涂抹在了文清辞的手臂上。
他的动作格外快,涂完药膏之后,还用纱布仔仔细细将文清辞的手臂缠了起来,压根不给对方半点反应的时间。
为了遮掩心虚,宋君然还不忘将师弟数落了几句:“你看你,一直不好好涂药膏,伤口处的皮肤本就更加脆弱,是经不起折腾的。等解决了这件事,回谷之后,一定要谨遵医嘱!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文清辞连连点头。
担心宋君然唠叨下去,他立刻将话题转回疠疾,和师兄聊起了正事,将刚才的话题暂扔到一边。
等宋君然离开后,独自一人待在房间内的文清辞缓缓蹲下了身。
——石质的青砖上,满是瓷碗的碎片。
甚至还有洒落的白粥。
文清辞伸手将瓷片捡起。
沉默片刻后,缓缓将缠在手臂上的纱布解了开来。
皮肤上的痕迹原本也不算深,谷内特制的去疤药涂抹上去过没多久,它就淡得肉眼难以察觉。
一时间文清辞竟也难以通过记忆中已经逐渐变淡的画面判断,自己手臂究竟是不是单纯地起了红疹。
文清辞低头看向满地的碎瓷。
催眠时的文清辞,只有上辈子的模糊记忆。
有几分单纯懵懂。
但现在,随着记忆的恢复。
二十年来经历过的人情世故,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文清辞不觉得自己还像之前那么好糊弄。
师兄方才说了谎……他绝对与谢不逢起了不小的矛盾。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文清辞不由好奇地抓心挠肺。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文清辞便独自走出官署,向躺满了人的空地而去。
药已分发下许多时,但迟迟不起效果。
空地上的百姓,已经对京城来的太医还有文清辞与宋君然生出了怀疑。
更不说昨日的焚尸,于心理上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看到文清辞的那一刻,空地上一片寂静。
但他却并没有受到这里的气氛影响。
文清辞径直走到木板床前,替一个昏睡着的的病患诊脉。
察觉到有人来,病患费力睁开眼睛向文清辞看去。
昏沉多日的他,或许并不清楚昨天发生的事。
此时看向文清辞的目光,是祈求与信任。
“救…救救我……”
帷帽下,文清辞咬紧了唇。
他的心情无比紧张。
再试一次……
尽全力再试一次。
自己学医二十余载,为的就是这一刻。
文清辞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此时他的世界,只剩下了指尖下轻轻跳动的脉搏。
脉象沉细、迟缓……
手腕下的跳动,在一瞬间激活了文清辞的记忆。
和前几日不同,此时不限于他脑海的并不再是《杏林解厄》的记载,而是一段段记忆。
文清辞的思路,在骤然间变得清晰了起来。
短短几秒过后,他的心底便再无慌乱与焦急。
无数药草的名字,从他脑海深处涌了出来。
他此时需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些信息,将它们铭记于心底。
把完脉后,文清辞立刻睁开眼睛。
“等我片刻。”
顾不得那么多,他立刻回到县衙署中取出纸笔,飞速将心中想到的那些药材记录了下来。
接着快步向摆满了小炉的厨房走去。
时间不等人!
“停一下——”
听到文清辞的声音,正在煎药的小厮与太医齐刷刷地回过头。
他缓缓将手中药方放在桌上,直接命令道:“换药,用这个方子。”
文清辞的语气格外坚定,不容置疑。
厨房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其中一名太医缓缓将药方接了过来。
下一刻,他本就不怎么轻松的表情,变得愈发凝重。
这是什么方子,他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可是……”看到同僚无比纠结的表情,另外一名年轻太医也缓缓起身说,“你的方子未经商讨,不能贸然使用。”
身为太医,他原本就看不起这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江湖郎中。
见文清辞上来就命令他换掉药方,年轻太医立刻不服。
“商讨?”帷帽下,文清辞忽然低头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写的药方,不需商讨。”
哪怕隔着白纱与帷帽,仍能听出他语调温柔。
但和温柔一样清晰的,还有无比的坚定。
文清辞来这里,从来就不是为了征求其他人的意见。
说完,见这几个人没有配合的意思,他索性转身按照方剂上所写,自己抓起了药来。
“诶诶!你干什么啊——”年轻太医上手就要拦。
“这些药材的分量都是算好了的!不要乱动好不好?搞乱了的话,一会儿怎么办?”
厨房里的吵闹声,传遍了整个小院。
下一刻,正在不远处忙碌的太医令禹冠林便被人扶着走了进来。
“太医令大人,”年轻太医匆忙行了礼,快步上前说道,“这个江湖郎中,突然拿了个药方进来,让我们按照他说的做——”
说话间,谢不逢也走入了厨房内。
见他露面,太医们立刻紧张了起来。
谢不逢早已经吩咐过,这一程不许暴露他的身份。
因此看到他后,众人只能强忍着,站在这里不行礼。
但越是这样,心中便越是紧张。
“咳咳,”禹冠林轻咳两声,他转身小心看了谢不逢一眼,接着伸出手对那个太医说道,“你把药方拿过来我看看。”
“是。”
老太医颤着手接过了药方,文清辞写方子时虽着急,但也没忘隐藏笔记。
纸上的字龙飞凤舞,要费力才能辨清。
他定睛看到——
和之前那个几人一起商讨出来的药方完全不同,新的方剂全凭一个“险”字。
“……这位先生,所下的都是重剂啊。”纵使行医多年,禹冠林也还是被手中无比大胆的药方吓了一跳。
他藏在心中没有说的是,手中药方里的几味药混用,甚至能产生强烈的毒性。
……这样的药方,世上恐怕只有一个人才能开得出来。
禹冠林一生保守,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多说什么。
但是涟和一县再怎么说也有数千病患,万一这方子出了问题,自己这一辈子,最后也要落个骂名。
“对,”文清辞缓缓转身说道,“有故无殒,随症施量。再畏手畏脚,恐怕一个人也救不回来。”
他已经抓好了一服药放在桌上:“此时再不用大剂量来扼制病势,还要等什么?”
文清辞的声音透过白纱传了出来。
房间里的太医纷纷静默不语,没有一个人再敢搭话。
文清辞也完全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
他拿起自己已经抓好的那服药,绕过禹冠林,向一个空着的紫砂锅走起,说着便要自己开始煎药。
“你等等!”看文清辞要动手,守在炉边的年轻太医,不由着急起来。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用力将文清辞的手拨开。
然而这一下,最终却并没有碰到文清辞。
“啪——”
随着一声清响,那太医竟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谢不逢的手背上!
“臣,臣,我……”
他居然不小心打到了皇帝?
当下,年轻太医便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浑身僵硬、发抖,连怎么磕头都忘记那个一干二净。
——就在那年轻太医挥手的一刻,谢不逢忽然从身后伸出手去,轻轻将文清辞的右手包在了掌心,替他挡住了这一下。
“按照他说的做,”谢不逢低沉的声音,通过紧贴着文清辞脊背的胸膛传了过来,“不得有误,立刻去。”
与声音一起顺着脊椎向上攀爬的,还有微弱的震颤。
帷帽下,文清辞的脸在瞬间红得能够滴出血来。
第83章
……我们的距离, 是不是有一点近了?
这个念头从文清辞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下一刻,谢不逢便放开了他的手,缓缓地站直了身。
文清辞的余光瞄到, 太医那一下拍得不轻,谢不逢的手背上因此生出了一道刺眼的红痕。
“愣在这里做什么?”琥珀色的眼瞳, 缓缓从房间内众人的身上扫过,“有何异议,同我说便是。”谢不逢的语气难察情绪。
“没, 没有……”
众人立刻领命,围在禹冠林身边,手忙脚乱地按照药方上所写抓起了药来。
临时改建出的药房, 在一瞬间变得极其热闹。
只剩下刚才不小心打了谢不逢手的那名太医, 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自觉死到临头。
谢不逢瞥了他一眼, 蹙眉淡淡道:“跪在这里不动, 是想要我亲自扶你起来吗?”
“不,不……呃,下官, 谢恩。”
那名年轻太医愣了一下, 慌忙扶着一边的药柜站了起来。
直到同僚将戥子递到他手里,他方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圣上竟没同自己计较?
接着, 又忍不住偷偷瞄了谢不逢一眼。
年轻的太医哪里见过这样的风浪,此时他完全将心中所想写在了脸上。
而这一眼, 正好与谢不逢的目光相对。
太医瞬间面如土色。
停顿片刻, 谢不逢似笑非笑地问他:“你觉得我有那样锱铢必较?”
“不敢, 下官不敢。”
太医大脑虽然一片空白, 但是这回终于长了点记性, 说完就立刻挤入人群去称药了。
只留文清辞还愣在原地。
文清辞:……
从来没有人在谢不逢面前提到“锱铢必较”这个词,他该不会是从那个太医的心声中听到的?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受到《扶明堂》那本小说的影响,自己似乎也曾背地里这样想过他。
……所以谢不逢他,该不会也曾听到过吧?
这件事真是完全不敢深想——
文清辞所开都是常见药物,但根据药性不同,一服药却要分三次煎煮,等全部煎好后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期间他并没有休息,而是回到了县衙署外的空地上,为刚才那个病患进行针刺治疗。
接着又替几个症状比较特殊的病患诊脉,忙到脚不沾地。
午后不久,一名小厮匆匆地冲入屋内,朝正在开药方的文清辞说:“大夫,您快出去看看吧,刚刚空地上有人服完药之后,没过多久就吐血了!”
下一刻,房间里所有人都将视线落了过去。
……服药后吐血?!
始终惦记着自己晚节的禹冠林当下紧张了起来,他起身问道:“个例还是?”
“应该,应该并非个例,”小厮咬牙一脸为难地说,“现在有五六个人,都是这样的反应。”
“快快!带我一起过去。”禹冠林的脸色骤变,当下便要出去看。
这件事的主要负责人虽然是谢不逢请来的那两个“江湖郎中”。
可其中有名有脸的人物,只有自己这个太医令。
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恶名可全是自己的。
“是,太医大人。”
说完那小厮便慌忙扶着年事已高的禹冠林,加快脚步向县衙署外而去。
直到这个时候,在开药方的文清辞,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笔,跟在他们背后向外走去。
他看上去不慌也不忙,似乎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幕。
房间内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过了好久确定文清辞不会回来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我怎么觉得,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呢?”
“……他开的那些药,不产生什么反应才怪吧。”
几日相处下来,太医们确认,那两个江湖郎中绝非不懂医理之辈。
刚才开药的人,定然知道自己的药会产生什么不良反应。
他敢这么做……或许是真的艺高人胆大。
县衙署外。
不断有人死去,被抬到郊外的荒地焚烧。
也不定有人被送来,在这里等待诊治。
一副生死轮回之景。
吐血不止的症状看上去太过吓人,百姓已经将那几个病患团团围住。
见禹冠林来,众人立刻向他求助:“太医大人,您快来看看,这人怎么就吐血了?”
“稍安毋躁。”禹冠林立刻把脉。
过了一会,他刚才紧锁着的眉,居然一点点舒展了起来。
禹冠林发现,此时躺在床板上吐血的病患,病程本已到最后,他四肢发寒、不省人事。
……这个阶段,几乎已经药石罔医。
但是眼下,病患的脉搏虽然凶险,的确是中了毒的样子,可他的身上唯独没有已至弥留之际的死气沉沉。
刚才的药,真的有用。
禹冠林心中,瞬间百味杂陈,既悲也欣……
悲自己这一生,或许都无法写出这年轻人手下的药方。
欣这世上还有人能写出如此的药方。
此时文清辞也已经走来。
夏日刺眼的阳光,为他的身体镀上一层浅浅银边。
在众人的注视下,禹冠林缓缓笑了笑,他轻叹一口气将手指放了下来,接着起身朝着文清辞所在的方向说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这病,或许不应该由老夫来治。”
接着,缓缓向他拱手。
涟和盛夏的烈日从天边照来,禹冠林额尖生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
县衙署外众人齐刷刷地朝文清辞看了过去。
一身白衣的年轻医生,走去简单把脉:“无碍,扛过今晚就会好很多。”
说着,从随身携带的药箱中取出了镇痛的药丸,分发到了这几个病患的手中。
自始至终,文清辞的身上都没有一丝半点的紧张与慌乱。
*
重剂与之前的药方相比,效果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立竿见影。
次日清晨,不少病患的状态,便已肉眼可见与前几日有了区别。
又过一日,效果更为明显。
直到这个时候,太医们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文清辞却始终不敢放松。
要想治好疠疾,只靠一服药是不够的。
午后,文清辞和宋君然,还有雍都的太医们待在议事厅内,讨论着下一步的计划。
“……待症状变轻后,便要放缓药量,以防止药效过强,反伤正气,”文清辞一边在宣纸上写写画画一边说,“每人用药的剂量都需随病情变化而增减,此事各位应时刻关注。”
剂量的调整对方剂效果至关重要。
这件事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
“是是!”众人连忙应下。
或许几日前,他们还将文清辞看作“江湖郎中”。
但今日,却恨不得将他当神仙一般供着。
——若是此次疠疾真的能被顺利处理,自己也可以跟着眼前人一起,名垂青史了。
而在他的身边学上一两手,对今后自己行医,也有利无害。
“还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便是!”
文清辞垂眸笑了一下摇头道:“暂时没有,你们还有事吗?”
“没有,没有。”众人立刻摇头。
议事厅里安静了下来,太医们开始整理宣纸上的笔记,研究方剂的奥妙。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玄黑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门边。
是谢不逢。
见他来,周围太医立刻绷紧了神经,唯恐自己不小心触到陛下的逆鳞。
但谢不逢始终看都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他缓步走了进来,手上还拿着一个小小的木盒。
“这是县衙署外百姓赠予你的。”说着,谢不逢便轻轻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桌上。
文清辞顿了一下,缓缓将东西拿了起来。
打开木盒后他看到——这里面装着的,原来是一个小小的木雕。
见状,宋君然也跟着凑了上来。
“这是你的手,”认出木头上雕的是什么后,宋君然不由低声感慨,“他们还真是上心。”
受制于木料大小,那个木雕上,只刻了一只右手。
而它所雕的,正是文清辞拿着银针的样子。
淡淡的香味,自文清辞的手中散了上来,透过白纱传到了鼻尖。
……这是一块紫檀木。
放在雍都,或许算不了什么,但是在涟和却是一个家庭最值钱的东西。
“这太贵重了。”文清辞不由摇头。
此时他手中的东西,仿佛比黄金还要沉重。
文清辞动作变得无比小心。
他的确从未受过如此大礼……
“你好好拿着吧,”禹冠林放下手中茶盏,拱手向谢不逢行了一礼,接着走了过来笑着对文清辞说,“也当是对自己的鼓励,这都是病患的一番心意。”
站在一边的谢不逢缓缓点头。
有些不适应这种夸奖的文清辞顿了一下,轻声客气道:“还有众位的配合,与巡官大人的信任,若不是您铤而走险,使用我写的……”
没想下一刻,谢不逢突然垂眸向他看去,接着缓缓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并非铤而走险,此事只有你能做成。”
谢不逢的目光无比认真。
被人无条件信任,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文清辞行走江湖多年,遇到疠疾无数。
但哪怕生死关头,大部分病人知道眼前的大夫就是“文清辞”,都会将他避如蛇蝎……
从来没有人愿意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文清辞的心,不由随着谢不逢的话微微一震。
但同时他的脑海中又生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来不及多想,下一刻谢不逢的声音便被众人的恭维掩盖。
文清辞顿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与太医们继续客气。
等人都走后,他方才重新拿起木雕,缓缓用手指从木雕手中的银针上拂过。
“怎么了师弟?”宋君然有些好奇的凑了过来。
木质的针头从文清辞的食指上轻轻刺过,伴随着那阵痛意,他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对宋君然说:“我总觉得谢不逢的话有些奇怪。”
“怪?”宋君然目光一变,“怎么个怪法?”他问。
文清辞将木雕放入盒内,轻声说道:“我们对他而言,应该只是两个陌生的江湖郎中,师兄你觉不觉得,他似乎有些……过分信任我们了?”
宋君然:……
其实只有你。
“有吗?”宋君然端起桌上的茶盏,略显不自然地抿了一口,“或许他只是不信任宫里那群太医吧。”
文清辞沉默半晌,终于将埋在心中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师兄,你说他是不是……早就发现了什么?”
说话间,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木盒。
“咳咳咳……”宋君然放下手中的茶盏,立刻将文清辞的思路打断,“我看你真是忙糊涂,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咬着牙说:“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可能是……生来就有任人唯贤的能力吧。”
作者有话说:
师兄:他最好是。
第84章
这话说出来, 就连宋君然自己都觉得荒谬。
隔着帷帽,他看不到文清辞的表情。
但是宋君然大体能够猜到,师弟现在大概是……将自己当成了傻子吧。
“咳咳, ”宋君然强行轻咳了两声,试图转移话题, “空地外的重症病患,我来盯着就好,你不必管这些事了。”
文清辞:……
算了, 师兄开心就好。
“那就辛苦师兄了。”文清辞将宋君然的话接了下来。
“不辛苦,”后悔说错了话的宋君然立刻带着东西起身,装作有事离开, “我先去忙了, 你有事了叫人来找我就好。”
“好的。”
等宋君然走后,文清辞终于缓缓垂眸, 向手中的木雕看去。
……涟和并非木雕产区, 他手中的工艺品并不精致,甚至还有细小的没有处理好的木刺。
但是木雕的形状却非常传神,文清辞一便能认出, 这块檀木上雕的就是自己的手。
处理疠疾刻不容缓, 文清辞虽然不是什么急性子,但他还是加快了速度。
他与每个病人的相处时间,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
真的有人能单凭这一炷香时间的相处,记住自己手的模样吗?
……
小城四面环山, 可供耕种的土地, 只有几小块。
不但人仰仗着这几块地生活, 山野之中的动物, 同样如此。
春冬时节, 附近山中没有食物,病鼠也下山聚集在了此处,并于地底打洞繁衍,甚至将领土扩展至城内。
不过多时大量病鼠的粪便与尸体,便污染了地下暗河与井水。
除此之外,涟和城内各家各户的米缸,也没能逃过这一劫。
百姓当然知道米已不干净,但是不吃又只能饿死。
万般无奈之下,疠疾便在这里大面积地传播开来。
确定了疠疾的源头之后,谢不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其他州府调运粮草。
同时暂弃城西水井,并在尚能使用的水井中大量投放草药消毒。
如今,外地的粮草已经调运过来。
涟和县的陈粮,也随之被集中焚销。
日中时刻,涟和县衙署外。
空地上除了病患以外,不知何时多了两口铸铁大锅。
一口锅煮着汤饭,一口锅熬着菜。
隔着几条街巷,都能闻到饭菜的香味。
午饭的时间还没有到,空地前就已经排满了人。
涟和正在逐渐恢复生机,原本只能静卧在病榻上等死的患者,终于有了康复的迹象,甚至有不少已经可以自己去排队打饭了。
“大夫,已经中午了,您先回去吃,吃饭……然后再忙吧。”躺在床板上的老人,紧紧地握着文清辞的手说。
他的目光因年迈而变得浑浊,口齿也不怎么清晰,但是身上却再不像之前一样死气沉沉。
话音刚一落下,老人的儿子便跑了过来,跟着一起说:“是啊大夫!人是铁,饭是钢,您忙了这么久,先去休息吧。”
说话间,他看向文清辞的目光满是崇敬。
这位戴着帷帽的大夫,在空地上剖解尸体的事情早就已经传遍了涟和。
一开始众人对他多是畏惧和躲避,甚至还有反感与厌恶。
但是眼见着他开的药真的起了效果,众人的态度,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疠疾得到控制,文清辞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见老人状态好像还不错,他终于缓缓点头说:“好,那我下午再来。”
就在起身那一刻,文清辞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问:“对了,不知二位在县衙署前待了多久?”
虽然不明白文清辞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老人还是回答:“得有八九日了吧……”
“八九日?那二位是否曾看到,有人曾将一个木盒,送入县衙署内?”
文清辞问的时候,其实没有抱太大希望。
可没想到老人的儿子停顿几秒,忽然提高了音调说:“见过,我见过的!”
“城南有个木匠,前几日送了个东西过来,说要找您,”他一边回忆一边说,“当时您不在这里,便由那位巡官大人接过,送到了里面。”
……竟然真的是病患送的吗?
文清辞下意识追问道:“您可知道那名木匠的住处怎么走?”
“自然!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说着,那人起身给文清辞指了起来,“走到尽头再向左手边拐,远远就能看到招牌了!不然我带您过去吧?”
“不必了,”文清辞忙笑着摇头说,“我大概有些印象,自己过去便好。”
“那好那好!您路上小心。”
“好。”语毕,文清辞便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快步向位向着城南的木匠铺走去。
檀木的摆件太过贵重。
东西既然已雕好,那便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但是文清辞还是想要回去找到那木匠,当面道谢,或者他店里花钱买些什么东西。
这样心底里才不会过意不去。
就像刚才那人说的一样,木匠铺非常好找。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文清辞便已经走到了店外。
稍显残破的木门两边,还贴着白色的对联。
大门的一角立着招魂幡,未来得及收下。
……这家应该有几人死在了疠疾之中。
文清辞的心情在一瞬间沉重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抬手扣门,文清辞背后便传来一阵略显激动的声音:“大夫?您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文清辞回头看到,一个身材枯瘦的中年男人,正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捧着粗瓷碗站在自己的背后。
他们应当是刚才吃过午饭回家来的。
不等文清辞回答,那个身材枯瘦的木匠连忙将碗递给旁边的小女孩,接着转身将房间门打了开来:“快请进,您快请进。”
“好,麻烦您了。”文清辞缓缓点头,跟在两人背后走了进去。
这间木匠铺不大,四处摆满了家具木材,还有各类工具,几乎没有什么下脚的地方。
文清辞的目光缓缓从铺内扫过。
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铺子里堆着的,大部分都是些像松木或桐木一类常见的木材。
送到自己手中的紫檀木摆件,一个便可以抵着一屋的东西……
“不麻烦!”木匠连饭都顾不上吃,他将里边的小女孩拉了过来说,“这是小女佳僖,前几日染了疠疾。要不是先生您……她恐怕,恐怕……”
说着,便忍不住哭了出来。
接着又要给文清辞下跪。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更别说这个名叫佳僖的小女孩,刚才从生死关头走过一遭。
听到父亲的话,她也红了眼眶,要随身边的人一起下跪。
“您快起来——”
文清辞这两人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伸出右手,将他们扶了起来。
这几天文清辞治过的病人实在太多,要是对方不说,他甚至记不起来,眼前这个小女孩也曾是自己治疗过的病患。
那名木匠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转身给文清辞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您先坐!”
接着有些局促地说:“您知道,我们这边的水不太干净,所以……所以也不好泡茶。”
小姑娘也在这个时候搬了一个板凳,坐在了文清辞的身边。
他连忙摆手对木匠说:“不必这样麻烦,实不相瞒,我今日找您来是……来买东西的。”
“买东西?”木匠不禁有些糊涂,“您来我这里,要买什么家具吗?”
他的铺子里都是些大件的家具。
文清辞想买的话他自然开心,可问题是……文清辞来这里买家具做什么?
这位大夫虽说只是个江湖郎中,但总是一身白衣,救人于水火之中的他,在百姓的眼中与天上的神祇没有两样。
他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来这里买家具。
文清辞自己也觉得这个说法怪怪的。
他想了想,连忙道:“我想请您做一个新的药箱。”
文清辞的声音透过白纱传了出来,听上去闷闷的。
女儿生病的时候,木匠一直在身边守着,也因此看到了文清辞的药箱。
入行这么些年,他不会认错,文清辞那个药箱的用料可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它木质致密、坚硬耐腐,用上几百年都没有问题。
大夫放着好好的金丝楠木药箱不用,来找自己做什么……
木匠顿了一下,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终于猜到文清辞今日来找自己所为何事了。
“先生是为了那个檀木的摆件来的吧?”木匠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见状,文清辞也不再拐弯抹角。
他缓缓点头说:“是……这个谢礼太过贵重,我实在不能随便收下。”
哪怕隔着帷帽,仍能听出他的语气无比真诚。
“实不相瞒,”木匠叹了一口气说,“那个木雕,早就有人给过我钱了。”
……他原本答应对方,不将这件事说出。
但是这个木匠实在没有办法昧着良心,再凭这个木雕赚钱。
宽大的衣袖下,文清辞下意识攥紧了手心:“您的意思是?”
他没有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心情究竟有多么的忐忑。
中年木匠顿了一下,转身对女儿说:“佳僖,去房间里面,将那两个木雕给爹爹拿来。”
“好!”小女孩连忙点头,向院里跑了进去。
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木匠顿了片刻,沉声说道:“……那日有个官府的大人过来,问我有没有好些的木料,能拿来做摆件的。”
几乎是下一刻,文清辞便意识到,这个木匠口中的“官府大人”就是谢不逢。
木匠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点点涟和口音。
如一阵裹着黄沙的风,吹到了文清辞的心间。
其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沙砾,从他的心脏上缓缓划过。
那感觉并不痛。
只叫人觉得古怪。
“……我说我这里有三块祖传的紫檀,那位大人二话没说,直接将这三块木材买了下来。”
“接着,让我教他雕摆件。”
“但这雕刻哪里是一日就能学会的?大人在我这里做了两个时辰,仍没能雕出自己满意的东西。最后只得将最后一块木材给我,让我照着他说的来雕。”
木匠的话音刚一落下,那个名叫佳僖的小姑娘,便捧着个两木盒小跑了过来。
“先生您看,就是这个!”
说完,她便小心翼翼地将东西交到了文清辞的手中。
……装着紫檀木摆件的小盒格外沉重。
一时间,文清辞竟不知如何将它打开——
文清辞右手捧着木盒,轻轻抬起了左手。
也不知道是因为受伤、无力,还是因为紧张,他的手指竟在这一刻微微颤抖。
阳光自窗外透了进来。
照得悬浮在空气里的细小木屑,泛起了淡淡的金光。
中午街巷内众人都在县衙署外排队领饭。
街道空旷又安静,只有一点蝉鸣,环绕在耳边。
停顿几秒,文清辞鼓起勇气,在小姑娘期待的注视下,慢慢地打开了木盒。
——两个粗糙简陋的木雕,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木雕上有许多刀印,显然被雕刻者反复修改了许多遍。
但无奈的是,木雕的确不是一日能够学会的。
这两个摆件,只能隐约看出是手的形状,完全没有什么美感可言。
……文清辞缓缓伸手,缓缓用指尖触了上去。
透过摆件上的粗糙的木纹,文清辞甚至能够想象到,谢不逢当初雕刻它时的样子。
中年木匠轻声说:“……我原以为那大人是给自己买的,但没有想到雕好之后,他竟然让我将这个木雕送到县衙署外。”
说到这里,他已经哽咽了起来。
下一刻,便用手背轻轻蹭去了眼角的泪水。
“甚至,甚至大人还叮嘱我,让我说这是自己送给您的,说这是涟和县人的心意,让您一定收下……”
语毕,木匠已是泣不成声。
见状在那一边的小姑娘也红了眼睛。
她钻到父亲的怀里,小声啜泣了起来。
可惜当时文清辞一直待在县衙署内没有出来,谢不逢只得将东西“代送”进去。
木匠虽然无比感激文清辞,但是在这灾年里,自己活下去都不容易。
他实在没有办法将传家的紫檀木,直接当做礼物送出。
直到那天谢不逢提醒,他才意识到不只是自己,甚至于整个涟和,都还未好好地向文清辞道过谢。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便半是感激,半是羞愧。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文清辞喃喃道。
此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听到文清辞的声音,坐在他旁边的小女孩吸了吸鼻子说:“那位大人,大人说,说您还从未被病患好好感谢过,所以——就,就想让我们,送您一个小礼物。”
文清辞:“……”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握紧了手中粗糙的木雕。
正小声啜泣着的女孩,话里除了涟和口音外,还带着一些鼻音。
可是单凭她的话,文清辞竟然能够想象出谢不逢说这番话时的样子。
——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或许微微蹙眉,在手中轻轻旋了一下木料。
停顿片刻后,他用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说出了这番话。
接着无比郑重地将这个任务,交到了木匠一家手中。
此时已经不用再猜。
……谢不逢绝对知道,自己就是文清辞。
从未被病患好好感谢过?
文清辞从不知道,谢不逢竟然能够想到这一点。
上一世上学的时候,文清辞也想过有一天,会有病人送自己锦旗。
可惜早早意外穿书的他,没有等到那一日。
这一世,因为山萸涧的往事,自己多年中去过无数爆发水疫的城镇。
但是在这个时代,解剖一事始终不得人理解。
别说是配合他试验了,就算是最终得出了药方,也没有几个人敢用。
文清辞救了不少人,但他的确就像谢不逢说的那样,从来都没有被人好好感谢过。
相反只留下了一个“仙面罗刹”的传闻。
少年时,文清辞也曾不甘心,甚至有些难过。
但后来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这些,变得麻木而无所谓。
直到现在,终于有人悄悄在背后,将礼物送给了他。
……涟和县的百姓,怎么能仅凭印象,就雕出自己的手来?
只有谢不逢能做到。
从小在恶意中长大的他,对这一切格外敏感。
也格外清楚,文清辞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大夫,您稍等我一会!”说完那番话,木匠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转身向房间内走去。
过了好半晌,他终于得到了当初用布包好的银子。
谢不逢出手非常阔绰,这包银子买三个木雕绰绰有余。
甚至能够支撑木匠家几年的开销。
“这银子我实在不该收,”木匠的声音,从堂屋里传了出来,“麻烦您将这些银子,交还给那位大人——”
可是等他走出堂屋时,刚刚还坐在那里的文清辞竟已经不见了。
只留一张空椅,静静地放在房间的正中央。
“佳僖,刚才那位大夫人呢?”木匠着急向小姑娘问。
“他,他刚刚走了,”佳僖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他走的时候,还留了一根发簪,说要买那两个木雕。”
木匠顺着小姑娘所指的方向看去——一旁还没做好的小桌上,静静地放着一根玉簪。
“哎!这怎么行!”木匠立刻拿起桌上的东西,小跑出了门。
可此时长街上早已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影。
*
“……咳咳,这个气味着实呛人,别说是老鼠了,就连人也能熏死吧。”涟和城外,一名年轻太医站在文清辞的身边说道,他的话语里满是敬佩。
在此之前,他还真没有听说过硫黄熏蒸灭鼠的方法。
得不出这个江湖郎中真的挺有本事。
一阵热风吹来,带来了浓重的硫磺味,他也随之用厚重的白纱遮住了口鼻。
“的确有些危险,还是离远一些好。”说完,文清辞便带太医远离了此处。
他之前曾随口提到,可以利用硫磺熏蒸来灭鼠,没想到几天之后,谢不逢真的将东西调运了过来。
——天然硫黄获得起来虽然并不困难,但是涟和距离硫黄的产地,却有十万八千里。
短时间内开采和沿途调运,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想到这里文清辞不由回头看了空地一眼:“没有想到硫黄这么快便能运来。”
“这是自然,”听到文清辞的话,年轻太医的声音里也不由多了几分骄傲,“不看看我们……呃,我们巡官大人是谁。”
真要命!
太医不由背后发寒,自己差一点就说漏嘴了。
为了缓解尴尬,太医一边与文清辞向城内走,一边说:“涟和县的事,也快结束了。届时两位先生,不如和我们一起回雍都去?”
在专业领域,他是真心敬佩这个江湖郎中。
并觉得让他这样的人物待在江湖,是一种浪费。
文清辞脚步不由一顿:“我……”
担心文清辞直接拒绝,那名太医不等他回答便说:“想必巡官大人一定会答应的。况且之前太医署里,就曾有过江湖游医来。”
不用猜便知晓,他口中的“江湖游医”一定就是自己。
文清辞随便点了点头。
几天相处下来,年轻太医已经发觉,自己身边这个人虽然整天戴着帷帽,看上去打扮得有些古怪。
但实际上他和自己是同龄人,并且在专业以外,非常好说话。
熟络下来后,太医忍不住将雍都的事,分享了出来。
将四周观察一番,确定没有其他人后,他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听说过当今圣上,和从前一个姓文的太医令的事吗?”
接着无比真诚地感慨道:“我们陛下对文太医,是真的很好。”
“……”
“自然听过,对了……”文清辞硬着头皮,回头看了一眼空地,突然提高语速说,“您先回县衙署吧,我方才想起自己在这里还有事没有做。”
“啊?那好吧,你也别在这里待太久。”憋了一肚子故事没能分享出去的太医有些沮丧,但受不了空地上气味的他,简单和文清辞聊了两句后便快步离开了这里。
我们陛下对文太医,是真的很好。
——这句话,如空地上的浓烟,包裹着文清辞,始终不肯消散。
催得他心脏,一下接一下的重重跳动。
独自站在空地上的文清辞停顿片刻,终于再一次将放在衣袖中的木盒打了开来。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
单论雕工,盒内两个尚是半成品的木雕,的确粗劣。
但是木雕上的每一个刀痕,都写满了认真与耐心。
文清辞的手指缓缓从木雕上划过,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在将它重新放入盒内的那一刻,文清辞轻轻说:“谢谢,陛下。”
哪怕隔着厚重的白纱。
仍能听出他这一刻话语里的无尽温柔。
第85章
羽箭斜斜飞过街巷, 刺入草垛之中,引起一阵欢呼。
病愈的儿童,终于走出了家门。
鼠疫渐息, 若不是空气中的淡淡硫黄味,与街角还未收下的招魂幡不时提醒。
哪怕是身处其中的人, 也会在某个刹那遗忘,这里不久前还是一副人间地狱的惨象。
黑色的战马,押运粮草穿过长街。
羽箭自马前飞过, 惊得战马嘶鸣一声。
长街瞬间寂静。
下一刻,马背上的人轻扯缰绳,垂眸向不远处地愣在原地的小孩看去。
站在一旁的妇人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她摇了摇小孩的肩膀, 压低声音说:“怎么在这里射箭?快!给巡官大人赔个不是!”
“是…是……”小孩完全被吓傻在了这里。
谢不逢的视线,缓缓从街边掠过。
长街两边聚了五六个孩童, 人人手中拿着羽箭, 草垛上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箭靶。
他们似乎是在这里比试。
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惊扰到贵人,此时几人皆一动不动,呆立于原地。
就在这个时候, 谢不逢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从战场上走下的他, 身上自有一阵煞气。
完蛋,死到临头了……
就在绝望之际, 谢不逢的声音忽然于耳边轻轻响起:“弓箭给我。”
“啊?哦,好好!”小孩愣了愣, 不由自主便将手里的东西递了出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那把木弓便在谢不逢的手中轻旋了一下, 随着一阵破空之音, 银色的羽箭犹如一颗流星, 从谢不逢的手中飞射而出。
悬挂箭靶的草垛,瞬间被余力震得哄散开来。
不过眨眼,羽箭便深深地没入了箭靶之中。
由韧草编成的箭靶,竟也被它刺得裂成了四瓣。
“给你。”谢不逢轻轻挑了挑眉,将手中的羽箭交回了方才的小孩手中。
长街上众人先愣了一下,接着立刻爆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巡官大人!巡官大人!”
“大人英武!!!”
……所以,巡官大人没有生气吗?
“大人!”那小孩愣了一下,忽像想起什么似的小跑上前,将手抬高说,“这,这个,给您……”
他手里的,是一只小小的石珠——应当便是此次比赛的彩头了。
石珠并不值钱,只做了最简单的打磨。
伸出手后,他便有些后悔……巡官大人,会不会嫌弃这个彩头?
没想下一刻,谢不逢竟然无比郑重地将东西接了过来,接着握在手中,打马而行。
他的唇边,现出了一点淡淡的笑意。
周围人瞬间激动了起来,欢呼声变得比刚才还要大。
“巡官大人”这四个字,在刹那之间响彻整个涟和。
每一个字里,都是对谢不逢的尊崇、感激与敬佩。
不远处,正在空地上忙碌的文清辞听到这阵欢呼,不由自主地转身向长街上看去。
烈日自背后照耀,这一刻的谢不逢,竟然与文清辞记忆中北地的他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心跳也在此时,随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一道快了起来。
不等文清辞反应过来,黑色的战马便停在了他的身边。
谢不逢单手翻身下马,缓缓舒展掌心,小心翼翼地将那颗石珠,放到了他的手中。
在卫朝,将彩头赠与他人,有与他荣辱与共的意思。
见状文清辞身边的太医瞬间瞪圆了眼睛。
而这一瞬间,文清辞竟从这双浅浅的琥珀色眼瞳,看出了期待与一点隐藏极深的忐忑……
谢不逢当年的话,忽地一下浮现在了文清辞的耳边。
“假如我喜欢上一个男人,应该怎么做?”
文清辞的耳边,嗡的一声响了起来。
*
涟和鼠疫渐消,但要想从根源上解决还得改林育荒。
谢不逢日日都在忙碌此事,奔波在涟和周围的城镇与山林之中。
十足一副一心为民的样子。
州县百姓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尽职尽责的大官。
看到谢不逢每天忙个不停,他们恨不得为他和文清辞立下生祠,以表自己的钦敬之意。
……谢不逢做这些事的最初缘由其实非常简单,他只是将这里,当做了山萸涧而已。
“这把扇子真好看,”已经和文清辞混熟了的太医,走来看将桌上的折扇拿了起来,“扇面竟是丝质的!这是永汀府产的吧?”
扇面上绣着一丛绿竹,正在阳光的照耀下发着浅浅光亮。
文清辞如实回答:“我也不大知晓。”
“……不知晓?”太医这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似乎手中的折扇也变得沉重了起来。
沉默片刻,他忍不住小心问:“这把扇子,不会是……巡官大人赠你的吧?”
文清辞:“……”
还真是。
谢不逢最近奔波往来附近州府,日日都要在那里搜罗东西送到自己手中。
他似乎是在温水煮青蛙。
正耐心等待着自己主动摘下帷帽的那一刻。
见文清辞不回答,那太医便意识到,自己的猜想没有错……
这可怎么办啊!
相处一段时间,太医逐渐从这个松修府的郎中身上,察觉到了他与已故的“那位”似曾相识的感觉。
现在看来皇帝陛下也是如此。
……他似乎真的对这个松修府来的郎中生出了几分好感。
谢不逢与文清辞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卫朝。
身为太医、处于太殊宫的他们,更是曾亲眼见到谢不逢与……那尸体待在一起。
甚至跨过半个卫朝,将一口棺材娶回雍都。
陛下对那位,显然是执念已深。
他不相信谢不逢会因为一段时间的相处,便对“那位”移情别恋。
所以说,皇帝陛下可能是将这个郎中,看成了那位的临时代替品……
太医心中瞬间天人交战起来。
出宫后皇帝陛下似乎比在雍都平易近人了一点,但是众人对他的恐惧,却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太医有些想要人提醒这个堪称天才的同僚,千万不要深陷其中。
但一时间,竟又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才好。
沉默半晌,他只得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实不相瞒,巡官大人曾有一个亡,呃……亡妻。大人对他用情至深,哪怕那人已经故去很久,仍住在他的旧宅中,甚至……”
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甚至好像还曾做法招魂。”
“你和那位乍一眼看的确有些相似。”末了,他意味深长道。
“咳咳咳……”坐在一边整理医案的宋君然突然咳了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古怪,“你们大人的家事,和我们何干?”
接着转身看向文清辞,意味深长地说:“等忙完这些事,过两天我们就要回去了。”
“对对!”听到这里,那名太医不由松了一口气,赶忙将自己手头的东西收拾好说,“也是,那我就不多说了,你们忙吧!”
他慌忙退了出去,关上了议事厅的大门。
转眼这里就只剩下了文清辞和宋君然两个人。
一身青衣的宋君然垂眸看了一眼手头的医案,缓缓出声提醒道:“最后一批病症较重的病患,也已逐渐痊愈,最晚后日我们便回谷吧。”
“疯也疯够了,别忘了你还欠我千金未还。”
说完,像是怕文清辞反悔似的,不等对方回答,宋君然便立刻带着东西走了出去。
房间骤然变得安静起来。
文清辞缓缓提笔,半晌都没有落下。
……要走了吗?
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直到刚刚那一刻,自己都不曾生出“离开”的念头。
似乎是从未想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似的。
人死不能复生。
“文清辞”早像刚才那个太医所说,变成了“亡故之人”。
更何况在来涟和的路上,甚至于当年离谷之前,自己都曾答应过师兄,处理完俗事便回谷不出。
自己……似乎真的该走了。
可是一想到这里,文清辞的心竟忽然变得空落落的。
半晌过去,纸张上都空白一片、未曾落下一字。
宫变前的那场宴席,与席上谢不逢危险的话语,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扶明堂》的结局,也如一场不醒噩梦,始终提醒着他。
文清辞曾以为谢不逢一定是怨恨自己的……
至少在自己“生前”绝对如此。
而他后来的怀念与爱,或许夹杂着几分“逝者为大”的意思。
——死人总是容易获得原谅。
在他死后,生前的一点点好都会放大,人们甚至逐渐只能记得这些。
人们永远放不下对活人的怨恨。
死了才是白月光,红玫瑰。
可是谢不逢的反应,却和自己原想象的完全不同……
谢不逢似乎要比想象的,更喜欢自己。
这个念头如一支羽箭,不知从哪里飞来,“嗖”一下刺入了文清辞心中的草垛。
刺破了箭靶,并引得草垛震颤不止。
刹那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厚茧,化蝶飞舞——
这天傍晚,涟和上空积满了阴云。
厚重的阴云如压在了胸前的棉被,叫人呼吸不得。
“要下暴雨了。”禹冠林望着头顶的天空悠悠说道。
这几日操劳,让他看起来越发苍老。
说完他忽然回头,意味深长地说:“今天可不是个赶路的好日子啊。”
宋君然不知哪里出现,挡在了文清辞的身前。
他朝禹冠林笑了一下说:“可不是吗,所以我说,你们的巡官大人还是暂时待在永汀府,过上几日等天气好了再和粮草一起回来吧。”
“……也是。”禹冠林笑道。
天已经隐约有了下雨的迹象,路上的行人也只剩下了三五个。
就在几个人打算回县衙署去的时候,不远处的街巷那一头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谢不逢这么早就回来了?
听到街道上的动静,不少已经进了屋的百姓,都探头出来好奇观察。
宋君然正疑惑着,便见一架刷着朱漆的马车,出现在了拐角处。
接着是一群全副武装的侍从,一行人浩浩荡荡,架势极大。
……这不是谢不逢的人。
涟和县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守在县衙署外的官兵犹豫了一下,立刻转身小跑回去通知县令。
“老太医,这是谁?”宋君然压低声音,走去向禹冠林问。
没想对方也愣了一下,接着一脸迷茫地摇头:“实不相瞒,老夫也不认得。”
说话间,马车已经稳稳地停在了空地上。
一个身材偏胖两鬓斑白的男人,在随从的搀扶下,缓缓从马车内走了出来,接着环视四周。
他身着紫衣,头戴三梁冠,虽然不认得到底是谁,但却一眼就可以从来人的衣着上判断出,他是当今朝中的三品大员。
县令愣了几秒,认出来人的身份之后,连忙跌跌撞撞上前行礼:“臣涟和县县令葛章通见过郡守大人——”
接着,周围的官兵还有围观的百姓也跟着他一起行礼。
身为“巡官”的谢不逢,虽然也是三品大员,但他并不喜欢有人向自己行礼。
因此这么大的阵仗,在涟和还是头一遭。
“郡守?他跑这里来做什么?”宋君然不解地嘟囔道。
他本来只是自己抱怨一声,可没有想到听到宋君然的话之后,在宫里混了一辈子,见过的各种场面的禹冠林竟然搭话了:“还能做什么?邀功来得呗。”
在涟和县之前,凡遇到鼠疫,百姓几乎只有等死一个选择。
此次涟和县的事处理妥当,堪称史无前例。
不必猜都知道,被皇帝派往此处的巡官,一定会将大事小情上报至雍都。
现在涟和已经没了危险,禾梁郡的郡守,终于赶过来亲见巡官。
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与巡官搞好关系,让对方进京美言的时候,把自己也加进去。
果不其然。
就像禹冠林说得一样,禾梁郡守刚来这里便对县令问:“巡官大人在何处?”
“额,这个……”县令想了一下,赶紧回答,“巡官大人他去了永汀府附近,处理粮草一事。”
“嗯。”禾梁郡守的脸上,瞬间生出了几分懊悔,似乎是后悔自己怎么来得这么早。
说话间,又一辆车停在了这里。
一个穿着深绿色官服,身材白胖的年轻男子踩着小厮的脊背,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不屑地向四周张望道,“爹,你说我们要早早到。结果呢?人家巡官大人干脆不在这里待着,我们来这么早有什么用啊。不如昨天听我的,在永汀府待着,说不定还能更早遇见他呢。”
“你少说两句。”禾梁郡守有些不耐烦地回头瞪了儿子一眼。
接着转过头去清了清嗓子说:“算了,你先带我们二人四处走走看看吧。”
“是,是!”县令连忙应下,弯腰带两人向县衙署中去。
他们带来的侍从,随之守在了县衙署外,显然暂时是不打算将其他人放进去了。
“晦气。”宋君然暗啐一声。
……禾梁郡守一个三品官,定然能够将谢不逢认出。
届时装不下去的谢不逢,会不会也直接在文清辞的面前撕开伪装?甚至使用什么强硬手段。
宋君然不由想起那天自己不小心看到的疯狂画面……
若是师弟落入谢不逢的手中,怕是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宋君然瞬间紧张了起来。
不行,一定要早早离开……
文清辞和宋君然此行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最重要的行李就是药箱。
此时两人正在空地上为病患诊脉,药箱正好就放在手边。
若是想走的话,他们现在就可以走。
想到这里,宋君然几乎是立刻便下定了决心。
他缓缓走去拍了拍文清辞的肩膀,将对方带到拐角的僻静处后压低了声音说:“禹冠林说的没有错,看这天气似乎是要下暴雨了。我们还是赶在下雨之前,早早离开这里,不要再耽搁了吧。”
宋君然的语气虽然平静,但是格外坚定。
他不是在和文清辞商量,而是单纯地告知师弟自己的决定。
文清辞瞬间心乱如麻。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混沌中,不远处县衙署院门的“吱呀”一响,忽然将文清辞的注意力拽了过去。
他下意识回头,逃避一般地朝哪个方向看去。
涟和县衙署的面积,还不如太医署大。
没用多长时间,县令就已经带着禾梁郡守两个人参观完毕,并从中走了出来。
在文清辞回头的同时,县令也看到了他。
“郡守大人,远处那位便是此次开出药方的大夫!不止如此,他还日日在空地这里守着重病的病患,为他们诊脉治疗,忙得脚不沾地!”县令的话语里,满是感激与敬佩。
“哦,对了……不止如此,城外硫黄熏蒸之法,也是这位先生提出来的。可以说若是没有他,涟和绝对无法治理好这次的鼠疫。”
说完,县令连忙朝着文清辞和宋君然招手说:“两位先生,烦请过来一趟。”
禾梁郡守的视线,随着县令的话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他不由皱眉,上下打量了这个古怪的大夫一眼。
在这个时候,禾梁郡守等儿子已经率先开口了:“你说这药方是他一个人开的?硫黄熏蒸也是他提的?”
“是,大人。”
“他就这么有能耐?”身着绿衣的男子,话里带着几分怀疑,“怎么所有的功劳,全落在他的身上了。”
涟和县令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有些不解地朝着这位贵人看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对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呃……”他张开了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好。
这个时候,一边的禾梁郡守笑着抚了抚胡须,思考片刻沉声说:“这药方,自然是他开出来的。功劳自然不能不报。”
“但是我看这硫黄熏蒸之法,就不必是他了。”
和在涟和当了一辈子县令,在这方面非常迟钝的葛章通不同。
一边同样处于空地之中的禹冠林,则完全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了。
他上前走去,拱手向禾梁郡守行了一礼,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郡守大人,是想让贵公子承了此功?”
禾梁郡守认得禹冠林。
在他的印象中,禹冠林应当是一个很识时务的太医才对。
他今日说话……怎么带着明显的嘲讽?
甚至不讲规矩地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说了出来。
禾梁郡守来涟和县,除了给自己邀功请赏外,更重要的是要找些功绩,安在他的儿子的头上。
他儿子完全不懂医术,说那药方说是他所开,一定没有人会相信,可是用硫磺熏蒸这个方法就不一样了……
和已经略微觉察出不对劲的父亲不同,禾梁郡守之子一脸理所应当的朝禹冠林说:“本公子配不上此功吗?”
“哈哈哈配得上或配不上,可不是老夫来定的,”禹冠林那双浑浊的深褐色眼睛,将这位公子上下打量一番,末了说道,“等到巡官大人回来,郡守大人直接去找他说不就成了。只要巡官大人愿意点头,这件事不是轻轻松松吗?”
其他年轻太医,早就将谢不逢对文清辞的好看在了眼里。
更别说他们本来就站在文清辞这一边。
看到眼前这一幕,众人全忍不住期待起了一会的好戏。
禹冠林尚且有些表情管理,这些年轻太医,可就不一样了。
他们看向禾梁郡守和他儿子的眼神,一个比一个嘲讽。
对方当即便发了火。
身着绿衣的肥胖男子,快步走到了文清辞和宋君然的身边,一脸嘲讽地看向两人:“怎么,江湖郎中不懂得如何行礼吗?”
接着,又皱眉看向文清辞头顶的帷帽:“戴着这样的帷帽面见郡守,哪里符合礼制?还不快快脱帽!”
显然他是将从那群太医处得来的话火气,全发到了文清辞的身上。
涟和县上的云层越来越厚。
空气闷沉又压抑,叫人呼吸困难。
文清辞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像没有看到他在自己身边一样,转身提起了放在一旁的药箱便要走。
殊不知正是这样的无视,彻底将对方激怒。
“我在同你说话!”身着绿色官服的男子说完便向前走了一步,抬手想要将文清辞的围帽拉掉。
而文清辞也随之侧身,试图将他的手挡在一边。
就在这个时候——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像一点疾雨,刺穿了沉闷的空气。
不等人反应过来,便重重地刺入了绿衣人的肩胛之中。
“——啊!!!”
禾梁郡守之子当下便捂着伤口,踉跄几步,大声尖叫着转身:“是谁射箭!去给我将他拿下——”
鲜血汩汩涌出,刹那间便染红了一半的身体。
那羽箭残破,箭尖老钝,是街边孩童玩闹用的那种。
它完全是靠力量,生生戳入地上人的骨头里的。
刺眼的鲜红吓得禾梁郡守当下便踉跄了几步。
要不是县令在一边扶着他,恐怕他已摔倒在地。
守在县衙署外的官兵,随着郡守之子的命令提起武器,齐刷刷朝着长街另外一边看去。
原本已进了屋的涟和县人,早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出来看起了热闹。
这一刻他们也随着官兵一道,看向了那个方向。
——长街的尽头,数百米外,一身黑衣长发束起的谢不逢,正握着一把木弓,冷冷地看向此处。
他的眼眸里,满是杀意。
琥珀色的眼瞳,从人群之中扫过。
刚才已经拿起武器要将他拿下的士兵,竟整齐划一地愣在了原地。
谢不逢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非但没有收手,甚至于还在这个时候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
……谢不逢刻意放缓了动作,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心玩弄猎物的猫科动物。
“还愣着做什么!”远处,只关注自家儿子伤势的禾梁郡守只看到官兵一动不动,他厉声道,“给本官将他拿下!”
涟和县众人的心,也在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道巡官大人与眼前这个人,到底谁的官比较大?
……但俗话说得好,强龙难压地头蛇。
就算巡官大人的官职大,恐怕也难在这里讨到好处。
禾梁郡守回头命令道:“——都愣在这里干什么?”
可是这一回,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竟又有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啊!”
这一箭再一次从侧边戳入了同一个伤口。
凡在县衙署边的人,全都听到了“嘎吱”一声。
这一支羽箭,彻底碾碎了那人的肩骨。
“爹,爹……救我,救我……”
禾梁郡守瞬间目眦欲裂。
“去把他拿下!”
“何人——”他强撑着站了起来,睁大了眼睛向长街的另外一边看去。
也正是这个时候,黑色骏马上的年轻男人,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县衙署外的紫衣郡守瞬间面如土色。
“这,这……怎么可能……”
谢不逢穿着一身最普通的黑色劲装,背后只跟着四个同样身着常服的侍卫。
禾梁郡守带来的官兵犹豫了一下,再一次握紧手中的武器,慢慢向前而去。
然而还没等他们靠近,就见刚才还一脸怒火、恨不得将来人扒皮抽筋的禾梁郡守竟然颤抖着身子,“咚”的一下双膝跪在的地上。
县衙署外瞬间鸦雀无声。
一身紫衣的禾梁郡守缓缓趴跪下地,用因恐惧而变调的声音颤着说:“吾,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语毕,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等抬头的时候,他脸上已满是鲜血。
寂静间,不远处的天边,突然生出一阵隆响。
一声惊雷,唤醒了空地边的所有人。
吾皇,万岁?
……禾梁郡守他将,巡官大人认成了皇帝?
涟和县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同样处于空地之上的太医们,居然也随着对方一起跪在了地上:“吾皇万岁——”
声声“万岁”如惊雷,炸醒了整个涟和。
周围人如梦初醒般跪在了地上,随着太医们一起,向马上的年轻人行礼。
文清辞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站在这里的他,连忙学着众人的样子朝谢不逢行礼。
但就在下一秒,长街另一边的谢不逢突然打马向前。
如一道黑雾,不过瞬间就弥散了过来。
又一阵惊雷闪过天际。
不远处的山中,暴雨倾盆而下。
谢不逢在这一刻翻身下马,丢掉手上的弓箭走了过来。
他缓缓俯身,无比温柔地将文清辞扶了起来。
此时空地之上,千百人皆跪地不起。
只有文清辞与谢不逢独站此处。
谢不逢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文清辞的耳畔呢喃:“爱卿免礼。”
淡淡的苦香,在这一刻冲破檀香的禁锢,涌入了谢不逢的鼻尖。
两人的气息,于顷刻间纠缠不分。
江湖郎中是不能被称作“爱卿”的。
能配得上这个词的人只有……太医文清辞。
不远处,宋君然在这一瞬间咬紧了唇。
作者有话说:
师兄:逃,马上逃。
第86章 营养液加更
『将手给我松开!』
『清辞的手, 是你能握的吗?』
『大庭广众之下,涟和这么多百姓看着,都敢握着清辞的手不松开。背地里谁知道他还会发什么疯?』
虽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 但谢不逢将文清辞拥卧榻上的场景,却再次不合时宜地闯入了宋君然的脑海。
想到这里, 他恨不得将牙都咬碎。
宋君然心里想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入了谢不逢的耳边。
可是对方仍没有松手。
谢不逢的手指修长、骨骼坚实有力,如生铁铸成一般, 毫不费力就以一只手,将文清辞的双手禁锢。
一身玄色布衣的年轻帝王,缓缓抬起另一只手, 从悬在帷帽下的纱帘上拂过。
他的动作轻柔至极, 小心翼翼。
如同隔着帷帽,摩挲文清辞的脸颊, 带着无尽的思恋。
文清辞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两人的距离过分贴近, 近到文清辞看不清谢不逢的面容,只能看到他胸前的玄衣,与宽阔的肩膀, 听到那浅浅的呼吸声。
衣料上的龙涎香, 像一条细细的锁链。
将两人紧锁在了一起。
谢不逢轻轻地笑了一下。
修长的手指忽然停在了文清辞的眼前,似乎下一刻就要扯去他的白纱。
而帷帽下的人, 则本能地在这一瞬闭上了眼睛。
……谢不逢打算在这一刻戳穿自己的伪装吗?
文清辞心脏像被人紧攥在手中,连跳跃都变得困难、沉重。
手脚也在此刻冰冷。
然而文清辞心中所想的事, 并没有发生。
谢不逢的手指, 依依不舍地从纱帘上拂过。
停顿片刻, 他终于转过身去对众人说:“免礼, 平身。”
“谢皇上——”
呼……
帷帽下, 文清辞缓缓长舒一口气。
薄薄的纱帘,随着他并不平稳的呼吸一起,轻轻上飘。
文清辞的心脏终于再次用力将血液,泵向四肢百骸。
宋君然紧攥着手心站了起来。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他,将方才那一幕全看在了眼里,此时早面色铁青。
『再不走怕是要羊入虎口了。』
『就今晚,再大的雨也不能耽搁!』
刚想到这里,宋君然的背后突然生出一阵凛冽的杀意。
暴雨将至,涟和的空气温热潮湿到了极致。
可是……宋君然竟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寒冬之中。
他下意识朝身侧看去,却只看到谢不逢缓缓转身,向前而行的背影。
……方才那是错觉吗?
“朕竟从来都不知道,郡守对硫黄感兴趣。”
谢不逢的语气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听不出喜怒。
——方才,谢不逢已经从周围百姓的心声之中,听出了郡守的目的所在。
禾梁郡守仍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听到谢不逢的话,他瞬间抖如筛糠。
他虽不在雍都,但是有关谢不逢的传言却没少听……
这位少年帝王登基之后,便以雷霆手段扫清了朝内顽固势力,专权独揽。
处理废帝和恒新卫的手段,更是堪称残忍。
郡守之子身下已有一片血泊。
谢不逢垂眸,无比厌恶地蹙了蹙眉。
接着他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朕自应满足郡守大人的愿望。让大人与公子好好立功。”
“臣,臣不敢,臣不敢……”禾梁郡守已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清了。
“来人——”
谢不逢话音落下,侍卫随之上前行礼跪地。
“将禾梁郡守与其子带至涟和县外空地,”谢不逢似笑非笑地说,“既然喜欢,那便与城外的耗虫一起,闻个够吧。”
“这几日的熏蒸,全交由他二人去做。”
谢不逢的语气并不冰冷,但是他的话音落下之后,禾梁郡守却彻彻底底地瘫倒在了地上。
至于他儿子,则早一脸呆愣的窝在这里一动不动,显然是被谢不逢给吓傻了。
——此前虽没有人用硫磺熏蒸灭鼠,但是众人却知,长时间近距离接触、呼吸含有硫磺的气体,会深中其毒气。
之前几次硫黄熏蒸,都是由涟和百姓自发轮班进行的,放好东西后他们便会远离空地,并且每一次都会在口鼻处,覆上厚厚的白纱。
可是这一回,谢不逢却要禾梁郡守与其子,享受与耗虫同等的待遇。
他的话音刚一落下,远处百姓便不由自主地欢呼起来。
“万岁万万岁”的声响,不休不止地响彻整个涟和,震得城外的雨声都随之变大。
——此时的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激动。
当今圣上的威名,早已传到这个小城。
然而涟和天高皇帝远,当地的百姓做梦都从未想过,有一天当今圣上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亲自处理鼠疫之事!
远方的山林早已没入云烟,天色也越来越。
狂风卷着积满了雨的乌云,向涟和的方向而来。
声声万岁,震耳欲聋。
谢不逢的思绪也于不经意间,被拉回几年前的北地。
他在欢呼声中封赏了此行所有太医,涟和县令也被连升两品,调至永汀府。
一时间,民心愈振。
……谢不逢已登基一年有余,但今日却是文清辞第一次近距离目睹他如何挥洒手中的权力。
谢不逢面南而立,九五之尊的威、怒,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他的血、骨里。
他是天下所有人命运的唯一主宰。
暴雨终于席卷了小城。
空地上的百姓们恋恋不舍地回到了家中。
不过眨眼,这里便只剩下了百十余人。
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抬眸向天空看去,过了片刻他缓缓转身,走到文清辞的身边轻声说:“你们先回住处,今日好好休息。”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又转身吩咐侍从照顾好文清辞与宋君然二人,接着就翻身上马。
“去城郊,处理粮草。”
“是!”
涟和的粮食,已全被销毁。
百姓吃的全是从附近州府运来的粮草。
涟和并没有大型粮仓,这几日粮草,此前均直接储存在院落之中。
今日这阵雨一看便很大。
必须赶在暴雨将粮草淋湿之前,找到合适的宅屋,将它们好好规划、储放。
以保证新运来的粮草不变质发霉,以及再次被耗虫盯上。
——谢不逢次此行来涟和,只带了几个侍卫。
他们虽很听圣上的话,但却缺乏这方面的经验。
为了保证涟和粮草不出问题,谢不逢选择如在军中一样的亲力亲为。
『照顾?你想说的是看管才对吧。』
听到他的话后,宋君然略微不屑地想道。
……自己苦练暗器、轻功多年,武功虽不说多强。
避开这群人却是绰绰有余的。
除非谢不逢本人站在屋外,不然谁也别想将他们困住。
转身向院内走去的那一瞬间,文清辞没有看到,谢不逢忽然在这一刻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同时紧抿薄唇,垂眸深深地向他的背影看去。
谢不逢的内心,并没有他表现出的这样平静。
席卷了整个涟和的暴雨,也在这一刻冲破皮肉,淋入了谢不逢的心脏之中。
震风陵雨如刀片,在他的心房上刮划。
谢不逢缓缓阖上眼睛。
“驾——”
他挥鞭策马,冲入了雨幕之中。
大雨滂沱,冰冷的雨点如细碎的石子,不断向谢不逢的身上拍打而来。
密不透风。
寒气在一瞬之间将他的记忆拽回了当年。
……当初殷川大运河上一别,谢不逢也是冒着这样的大雨,穿过半个卫朝去的北地。
明明还未远离,可涟和县的相处,忽然变得比梦还要遥远。
谢不逢知道,回院后宋君然一定会想尽办法带文清辞离开这里。
他是故意赌这一次的。
“不要走好不好……”
暴雨如银河倒泻,将谢不逢的声音冲散。
他的语气如同乞求。
假如文清辞这次不走,那自己便发誓在……他的身边好好伪装一辈子。
装得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别无两样。
哪怕从此拔掉利爪、磨平锐齿,由狮化犬,只要文清辞能陪伴在他的身侧,谢不逢都心甘情愿。
甚至他还可以学着温和有礼,变成文清辞喜欢的任何模样。
不但再也不会吓到他。
甚至将他师兄奉为座上宾。
可若是文清辞真的走了……
想到这里,谢不逢猛地睁开了双眼。
琥珀色的眼瞳缓缓眯起,将视线落入了雨雾之中。
像一把利剑,在顷刻之间将雨帘劈断。
他也绝不会再放手。
甚至他还要文清辞就此爱上真正的自己。
一个不再伪装的,真正的自己。
谢不逢的唇边忽然生出了一抹笑意。
刚才离开县衙署的时候,他并没有同文清辞说“再见”两个字。
因为谢不逢知道,他们往后绝对不会再分开——
涟和县衙署内。
“走!”宋君然一把将文清辞推回屋内,接着转身将房门紧紧阖起。
皇帝此次私巡涟和,带的人一点也不多。
但刚刚那个要命的禾梁郡守,却带了一堆的侍从过来!
谢不逢并没有将他们带去城郊,反倒是让他们守在了这里。
县衙署的小原本就不大,现在更是彻彻底底的挤满了人。
“怎么走?”文清辞下意识问道。
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一般,文清辞的声音刚刚落下,他的背后便传来了“吱呀”一声。
宋君然一把将小屋背后的窗子推了开来。
接着转身快速对文清辞说:“外面的侍从人数虽然多,但武功只能算得上三脚猫。先以轻功出府,再去城郊百姓家买快马蓑衣,你咬牙忍一忍,我们今天晚上就能到达永汀。”
想到师弟的身体状况,宋君然不由犹豫了一下。
但那犹豫只持续了几秒,便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能再纠结了,再纠结下去的话,谁知道谢不逢还要对文清辞做什么!
“可是……”
文清辞的心中,一片混乱。
无数思绪在他心中飞旋,不过转眼就变成了一团乱麻。
他本能想要拒绝宋君然。
但是理智却告诉自己,远离谢不逢,就当这一次在涟和遇到的只是一个普通巡官,才是对的。
涟和一事,只是人生中一段小插曲。
自己该回到正轨,回到谷内了。
“没有什么可是。”
宋君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转身深深地向文清辞看去:“……爹一生最后悔的,便是卷入雍都的事务中去。清辞,你要知道……无论‘神医谷’这名声有多么响亮,我们都只是江湖郎中而已。和雍都那群贵人,从来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我知道你可能是有些可怜他。但你要记得,你认识谢不逢的时候,他只是那个不受待见的大皇子,可是现在的他……怕是早就和之前不一样了。”宋君然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皇帝陛下坐拥四海,世上早就没有人有资格可怜他了。”
宋君然和文清辞从小就认识,再了解师弟不过。
他看看出了文清辞眼底的纠结,也将文清辞的心思,猜出了几分。
狂风卷着倾盆大雨涌入了屋内。
不过眨眼,就打湿了两人的衣摆。
久违的寒气,渗入了皮肤之中。
……我对谢不逢的感情,是“可怜”吗?
少年独跪雪地的图景,又一次出现在了文清辞脑海之中。
他想自己是可怜谢不逢的。
然而那种心情……只是可怜吗?
大雨滂沱,逼着文清辞去思考这个他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下一刻,文清辞的心骤然一空。
“……我知道。”他喃喃自语。
在窗外暴雨的遮掩下,宋君然的音量不由提高了几分:“……况且,况且,他最近一段时间的样子,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你难道看不出来?”
“清辞,你甚至从未见过他本性如何。”
“……你就不怕这一切,只是叶公好龙吗。”
并不是,这几日谢不逢对百姓的好,并不是装出来的——文清辞本能的想要反驳。
但是在开口前他却突然想起,自己上一次从昏迷中苏醒后,谢不逢与师兄就变得有些奇怪。
甚至房间里还有瓷碗的碎片。
结合师兄方才所说……他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
文清辞不由后怕了一瞬。
在师兄开口说出这番话前,自己竟然真的差一点忘记谢不逢究竟有多么的危险。
假如有一天谢不逢暴露了本性,那么自己还能与他好好相处吗?
自己是否真的像宋君然所说的那样叶公好龙?
文清辞不知道。
……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想清楚这个问题。
“好了,没有时间了——”不等文清辞想明白,宋君然立刻拽着师弟向窗外而去。
他除了暗器与轻功外的其他武功虽也一般,但到底比文清辞强许多。
宋君然几乎没怎么用力,就将文清辞拉了出来。
大雨冲散了文清辞纷乱的思绪,逼迫着他冷静下来。
后院里并没有侍从看守,雨夜遮住一切声响。
不等人反应过来,两抹淡色的身影,就如星子一般,越过屋檐,向涟和的另一边而去。
两人一路向城外而去,并在位于涟和边缘的农户家中,花重金买来了蓑衣和劣马。
接着一刻也不停地穿过山林,摸黑向永汀府的方向而去。
一点点离开了谢不逢所在的城镇。
……
丑时,谢不逢一行人终于安排好了粮草,回到了县衙署。
暴雨还未休止,仿佛是有人将天捅了个裂口似的。
谢不逢翻身下马,无视院里向自己行礼的侍从,快步朝房间里走去。
一身黑衣早已被暴雨彻底打湿,紧紧地裹在了谢不逢的身上。
他快步走到了屋檐下,接着忽然立于原地,缓缓地抬起了手。
——透过窗可以看到,此时房间里一片漆黑,并未点灯。
谢不逢深吸一口气。
或许……文清辞只是睡着了而已。
现在已是丑时,他房间里若是开着灯,反倒不怎么正常。
冰冷的雨滴滑过谢不逢的脸颊,砸入屋檐下的泥地。
他终于鼓起勇气,将手落了下来。
“笃笃。”
轻轻地敲门声,被暴雨吞噬。
“……文清辞?”谢不逢忍不住屏住呼吸,等待回应,“清辞,你休息了吗?”
他的语气里藏着无尽的温柔。
房间内寂静无声。
谢不逢的心,也一点点落了下来。
停顿了几秒,他不由加重了手上的动作。
“笃笃,笃笃。”
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一阵阵回荡在雨夜之中。
甚至整个门框都随着谢不逢的动作晃动起来。
房间里始终没有人回应。
而他心里的期待,也在这一刻随着沉默一起熄灭。
谢不逢缓缓垂眸笑了起来,并一遍遍地低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宋君然又将文清辞骗走了。
但是这一次,谢不逢早有准备。
他手臂上的肌肉骤然紧绷,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本就有些破朽的木门再支撑不住,彻底敞了开来。
“果然。”
房间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可谢不逢却并不生气,他忽然垂下头,一人在寂静空旷的房间里轻声笑了起来。
“清辞,我已经尽力了。”
我已经尽力藏下利爪,伪装成你喜欢的模样。
但是我好像失败了。
唯一的观众已经离开,这场戏自己也不用再演下去了。
“……过几日,就再见。”
谢不逢心中疯狂的岩浆,并没有在他一日又一日的咬牙压抑下,降温或是消失不见。
反倒是积压于一处,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此时火山已发出隆响,岩浆奔涌,朝着山口而去——
谢不逢环视四周,快步自房间里退了出去。
“来人——”
一列身着黑衣的侍从,跪在了他的眼前。
谢不逢抬头仰望雨幕,闭上眼睛沉沉说道:“朕旧疾复发,太医束手无策。可惜大夫已经不告而别,连夜离开了此地。”
“……朕要麻烦你们,将他二人再‘请’回来。”谢不逢的声音轻得如同呢喃。
一身玄衣的谢不逢,融入了夜幕之中。
声音也被雨点击碎,变得模糊不清。
让人难以辨清其情绪。
陛下病了?!
可是……可是他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侍从忍不住偷偷抬眸看了谢不逢一眼。
正巧一阵惊雷从天边闪过,借着冷光,那侍从看到:谢不逢的唇边,忽然现出了几分血色……
再没有时间多想谢不逢话里的意思,侍从立刻叩首,赶忙集结人马向城外而去。
然而就在他将要退出小院的那一刻,谢不逢却突然再次开口:“找到人后不必太急,定要照顾好那位大夫。”
“切记要有礼,不可逼迫。”他说。
不可以逼迫?
那他若是不愿跟自己来,那该怎么办?
心中虽有疑惑,但是侍从仍立刻领命,并将谢不逢的话记在了心中:“是,陛下!”
马蹄阵阵,压过暴雨,惊醒了熟睡中的涟和。
侍从们不敢怠慢,立刻沿途仔细搜寻。
同时又有几人立刻转身冒大雨去县令私宅,将暂时住在其中的太医令请了过来。
*
谢不逢缓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之中。
他已差不多一日未歇,此时疲惫感如山一般向他崩来。
但是谢不逢却并没有直接休息。
他从衣柜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
这个盒子与《杏林解厄》一样,都是谢不逢从雍都带来的。
他的手指缓缓从盒面上轻抚过去。
停顿几秒后,谢不逢将其打了开来。
要是文清辞现在在此处一定能够认出:这个盒子里面装的,都是自己死遁时,留在雍都太医署的旧物。
大多数都是配好的方剂。
回阳救逆,活血祛瘀,重镇安神。
数量虽不多,但种类却很齐全。
这应是他被软禁在太医署中,无聊的时候做的。
除此之外,还有几颗药丸。
文清辞不喜欢药丸,因此留下来的也并不多。
谢不逢随便倒出几颗,拿在指尖细细观摩。
封禅那日,他被毒剑刺伤,最后是文清辞靠自己的血救回来的。
那天文清辞几乎将血放干。
所以直到现在,谢不逢的体质仍旧特殊。
他虽然不是百毒不侵,但普通的毒,却不会在短时间内取了他的性命。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谢不逢将文清辞留下的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虽不懂医理,但却认得这几个药丸的名字。
这几颗无一例外,均是带毒的。
屋内并未点蜡,只有一点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与雨幕,照在了房间之中。
一刻也没有犹豫,谢不逢直接将手里的药丸全部倒入了口中。
并借着桌上的冷茶咽了下去。
刹那间的苦涩,在谢不逢的咽喉间化开。
但独自坐在周边的人,却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的眼底满是期待。
“……回来救我好不好。”他呢喃着。
谢不逢的声音,在房间里孤单回荡。
你看,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生病了。
——他轻轻在心底说——
天还未亮,文清辞和宋君然就已经到达了永汀府。
但是这一次两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住在城内的医馆中,而是停都不停地直接越过永汀府,去了临近另一座名叫“富洮”的小城。
直到这个时候,宋君然才稍稍放下心来,带着师弟暂时住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之中。
两人离开得匆忙,身上除了药箱与一点银两以外,什么也没有带。
安顿好文清辞后,宋君然马不停蹄地到周围采买。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除了街道上的青石板隐约还留有水迹外,剩下的一切,已不出一点暴雨来过的痕迹。
富洮不大,只有几条街道。
宋君然买了几身干净的衣服,没有再多停留,便回到了客栈。
这一路上虽然有蓑衣遮挡,但是文清辞的衣服还是湿了大半。
奔波一夜,他的头也有些昏沉、麻木。
文清辞在客栈中泡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后便不敌困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
梦中,他又回到了雍都。
一会看到少年时的谢不逢被侍卫压着跪下,等待自己喂药。
一会又看到他骑着战马,伴着阵阵欢呼,穿过北地长原镇的街巷,朝戈壁上而去。
再过一会,文清辞竟然……看到了自己手臂上的点点红痕。
这场梦,异常纷乱。
……
“你们想干什么——”
“这层房间我已全部包下,怎有人不请自来?”
“……官府的人?哦,官府的人就可以不讲道理了?”
宋君然的声音穿透木门,隐隐约约地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起初文清辞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在费力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耳边的声音竟变得愈发清晰。
“我再说一次,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宋君然的语气,已有些不耐烦,像是开始赶人的样子。
师兄在和谁说话?
文清辞迷迷糊糊想到。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顺着床幔的缝隙向外看去。
有几道陌生的身影,映在了花窗上。
外面的光有些许刺眼。
……自己似乎已经睡了一整晚,现在已是次日的清晨。
犹豫了一下,文清辞缓缓起身,换好衣服并重新戴好了放在床边的帷帽。
门外的人越聚越多,单凭影子判断,似乎已有十几个之多。
官兵们查过别处后,通通聚在了始终没有开门的这里。
宋君然还在大声地与他们争论着什么。
……师兄平常说话从不如此大声。
今天这是怎么了?
文清辞顿了一下立刻意识到,外面的人都是奔着自己来的!
宋君然所以这么大声,就是为了将自己叫醒。
这一下,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文清辞立刻转身,向着窗边走去。
刚将木窗推开他便发现——街道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满是官兵,现在这里怕是连只苍蝇也难以飞出。
这阵仗未免有些太大。
文清辞的心脏忽然一紧。
“……吾等只是奉命行事,望您配合。”门外人的声音里,已有几分不耐烦。
话音落下之后,他直接摆手对店家说:“不必多说,直接开门。”
“是,是……”
接着,门外便生出了一阵金属轻撞的脆响。
应是店家在寻找钥匙。
正在此刻,房间内终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算了,生死有命。
文清辞长舒一口气,索性心一横直接开口:“不必麻烦了。”
离开时思绪纷乱,但走到半路文清辞就想起:谢不逢是能够听到人心中恶念的……
不用猜便知,师兄对谢不逢绝对没什么好印象。
宋君然早就在谋划逃离,而谢不逢可能也早早自他的心中,听到了全部的计划,并且知道自己与师兄计划在何处停留。
他贵为一国之君,按图索骥去找两个人,对他而言还不简单?
文清辞的声音清润中略带沙哑。
客房外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门便被人从内缓缓推了开来。
一个身着白衣,头戴帷帽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外面的人当下愣在了原地。
……这人的打扮,似乎和描述的一样?
师弟怎么出来了!
宋君然也在瞬间攥紧了衣袖,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没关系,没关系……
他反复告诉自己,这群侍从武功非常一般,虽然已经找到这里,可是单凭轻功,自己和师弟就能将他们摆脱。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着绀色劲装,身配长刀的侍从,突然快步从走廊的另外一边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声听上去有些慌乱。
和周围这群富洮当地的官兵不同,来人是与谢不逢一道,从雍都去往涟和的侍从之一。
相处这么多天过后,他只用一眼认出了两人。
来人先愣了一下,接着忽然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地,颤抖着声说道:“二位先生,在下找你们很久了!”
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立刻咬牙抬头,艰涩道:“实不相瞒,陛下他……陛下他旧疾复发,情况恐怕,恐怕不大妙。”
谢不逢,旧疾?我看他可比我师弟健硕一万倍!
真是连借口都不会找。
“呵?”听了他的话之后,宋君然立刻不屑道,“别骗我,我可告诉……”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文清辞打断:“你说陛下他怎么了?”
文清辞的心忽然紧紧地揪了起来。
方才艰难抬起抚在门框上的左手,也在这一瞬坠了下去。
他看到,侍从脸上的紧张,并不是装出来的。
见文清辞问,侍从一边回忆同僚的描述,一边说:“陛下他,他夜里忽然吐血。宫里的太医也没有办法,陛下说他的病……只能靠您。”
担心文清辞拒绝,他又忍不住补充道:“有侍从亲眼所见!陛下的唇边,有黑红色鲜血涌出。”
说完,侍从又小心抬眸,看了文清辞一眼。
微微晃动的帷帽,泄露了主人的心情。
他的心情似乎也并不轻松。
“所以皇帝就叫你们将他押回去?”自认早就已经看清谢不逢套路的宋君然一脸不屑,“装病,卖惨?皇帝陛下什么时候也会这种低劣的手段了。”
没有想到,侍从的回答竟与宋君然所想不同。
“不曾,”他咬着牙如实回答,“陛下说不可逼迫。”
宋君然被噎了回去:“……行。”算他狠。
就在两人纠结真假的时候,文清辞再一次开口:
“除了吐血以外还有什么症状?”
“太医诊过脉吗?诊过的话,可曾说些什么?”
“陛下此时状态如何?可还在涟和。”
文清辞的语气有些焦急,一口气问了许多,然而听到他的话之后,侍从却一脸茫然。
思考片刻,对方只能如实摇头:“这些我并未打探。”
“……只知陛下病重,涟和无可用之药。因此已回雍都诊治。”
涟和只是个四面环山的小县,城内药材都是最基础、常见的几味,几乎都是治疗鼠疫的,压根无法缓解谢不逢的症状。
鼠疫方消,有没有余疫还不清楚。
且谢不逢的身份已然暴露,待在那里太过危险。
因此纠结一番过后,众人已按太医令提议,提前离开此地快马加鞭回了雍都。
说完之后,那侍从竟又咬牙,朝文清辞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望先生不要让我等为难。”
他的声音无比艰涩。
在这些侍从眼中,吐血就是天大的病。
圣上咳血,更该震惊朝野。
经过涟和一事,他们自然敬佩文清辞。
且皇帝也的确吩咐过“不可逼迫”。
但是几相比较,显然还是圣上的健康最为紧要。
……假若大夫不肯,那他们也只好先礼后兵了。
总而言之,哪怕想尽办法,也要将大夫接到雍都!
文清辞和宋君然都看出了他心中的打算。
两人不由对视一眼。
片刻过后,宋君然冷冷说:
“我们二人好心前往涟和,帮朝廷解决鼠疫,没想到你们雍都人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
“装病,亏他能想得出来。”
他的话里满是嘲讽。
侍卫沉默不语。
一时间,客栈静得落针可闻。
“好。”
寂静中,这阵声响显得尤其突兀。
“什,什么?”侍从愣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不由呆呆抬起了头。
文清辞不知何时攥紧了手心,离开涟和后,他只戴帷帽不蒙白纱,声音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模糊:“我们跟你回雍都。”
“师弟!你疯了?”宋君然瞬间瞪大了眼睛。
文清辞垂眸轻声说:“他没有骗过我”
“可是——”
文清辞轻轻地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宋君然能听到的音量说:“师兄你放心,假若谢不逢没有生病,这一切都是骗局,那我便立刻离宫,一刻也不多待。”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清润、温柔。
但宋君然听出,师弟的语气坚定,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好,”想到这里,宋君然竟然也不急了,“我同你一起去雍都。”
文清辞向来吃软不吃硬。
自己越拦,他反倒越是不听。
宋君然坚信谢不逢绝对是装的。
等师弟诊过脉,就能明白这人虚伪的本质了。
神医谷的轻功,并不是玩虚的。
届时如果文清辞无法从太殊宫脱身,那自己想尽办法,也要将他从那里捞出来!
马车驶过官道,向北而行。
车内,文清辞不由垂眸握紧了药箱。
车外,有侍从骑着快马,先于马车朝着雍都而去。
……
几日后,雍都。
绀衣侍从跪在了太医署侧殿的长阶下,一身仆仆风尘。
风吹过珠帘,发出一阵噼啪细响。
一身玄衣的九五之尊,被挡在了摇晃的珠帘与博山炉里的烟雾背后。
殿内满是汤药的苦香。
跪在下方的侍从,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暗色身影。
“那位大夫,还说什么了?”
低沉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空寂的大殿上。
谢不逢的语气平淡无奇,但一息一顿间,却满是压迫。
侍从的衣服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冷汗浸透。
单膝跪地的他,膝盖都已颤抖起来,只差一点便要瘫倒在地。
侍从绞尽脑汁:“他,他的话并不多,但是……听闻您生病,他似乎有些慌张。”
话说出口,意识到自己正在答非所问的他,下意识更想扇自己一巴掌。
没想这时,珠帘竟又“噼啪”响了起来。
——隐于烟雾后的帝王,忽然坐直了身。
“如何慌张?”谢不逢语气突然带上了几分急切,“他说什么了?你怎知他慌张?”
啊?
侍从愣了一下,已被谢不逢吓丢了半个魂的他磕磕绊绊说道:“他……他的手原本是扶在门框上的,听说您生病之后,突然重重地坠了下来。”
生死关头,几日前的记忆瞬间变得清晰。
侍从又说:“他还不停问您的症状,以及太医是否有过诊断。”
……文清辞一向温和,无论何时都从容自若。
可他竟然会因自己,而变得慌乱?
谢不逢一时间竟不敢相信:“此话当真?”
“当真!”
“……好,好。”
谢不逢如将要溺死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文清辞是在乎自己的。
谢不逢因等待而变得麻木的心脏,在这一刻重新活了起来。
“他是如何问症状的?”
侍从手上修剪平整的指甲,在此时深深地刺入了掌心。
他一边努力回忆,一边回答。
“咳咳咳……”
谢不逢忽然在这时咳了起来,他虽不会轻易被毒药夺去性命,但是几日过去,药物还是逐渐起了作用。
细细一股鲜血,自谢不逢的唇畔涌了出来。
侍从立刻停了下来。
“继续说。”谢不逢却只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将唇边的血迹抹去。
“是,是……”
胸肺间的疼痛还未散去。
伴随着侍从的描述,谢不逢却缓缓闭上了眼睛,笑了起来。
虽远隔山川万里。
他却仿佛已在这一刻,嗅到了那阵苦香。
第87章
数架装饰华丽的复篷马车, 缓缓驶入雍都。
车角的铜铃,随颠簸轻轻晃动,发出一阵阵悦耳的脆响。
远远听到这声响, 路中百姓便向街道两边四散而去。
夏末暑气不消,聒噪蝉鸣与街巷上的吵闹, 硬生生将人拖回了红尘之中。
马车穿入宫门,一路不停,等文清辞意识到的时候, 太医署熟悉的院门已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与记忆里稍有不同的是,此时院外的宫道上,站满了侍卫。
“陛下目前暂居此处, 请您这边走。”
侍从摆好马凳, 拱手弯腰向车内行礼。
几息过后,苍白纤长的手指轻轻撩开轿帘。
停顿片刻, 文清辞缓缓抬眸越过侍从, 向远处熟悉的建筑看去。
夏末时节,百岁玉兰屹立院中,入眼一片浓郁翠意。
树下楼院丹楹刻桷, 处处透着精致。
微风拂过, 撩动着惊鸟铃,发出一阵……早已铭刻在了他心底的声响。
文清辞不由恍惚了一瞬。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 自己最终还是回到了雍都。
虽然早就已经下了决心,但一踏入这座皇宫, 宋君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爹娘的事情……以及文清辞去年一身鲜血的模样。
这座宫殿, 曾与他的所有噩梦有关。
马车还未停稳, 宋君然便跃了下去, 快步向文清辞走去。
没想下一刻, 便有侍从缓缓抬手,将宋君然拦了下来。
对方略显为难地朝他拱手行礼,极其不好意思的说:“抱歉,陛下特指这位头戴帷帽的大夫诊疗。稍后吾等便送您去其他宫室休息,望您理解,”
宋君然随之蹙眉。
这时,文清辞也踏着马凳走了下来。
他缓缓回头,朝一脸担忧的宋君然说:“师兄放心,我会处理好此事。”
文清辞的声音轻柔而坦然,似乎已下定决心。
……师弟虽大部分时间都很好说话,可凡是决心去做的事,却没人能将他拦下。
例如当年执意入宫报仇。
宋君然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那你切记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他又简单叮嘱了文清辞两句,终于随侍从一道去往了另外宫殿。
马车伴着铃响,驶离了太医署。
没了遮挡,宫道瞬间开阔起来。
“先生,这边请——”
见宋君然离开,站在一边的侍从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连忙上前带着文清辞向内走去。
“好。”
夏末的暖风,托着帷帽上的白纱,从文清辞的脸颊边蹭过。
如同温柔的抚摸。
踏入太医署院门的那一刻。
文清辞不要自主地抬头,朝门匾处看去。
原本悬着“药生尘”三字木匾的位置,此时空荡一片。
显然,这个院子的确已如世人所说那样挪作他用。
文清辞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人生的前二十年,他为报仇而活。
行医治病、谋划入宫,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记忆恢复后又一心处理鼠疫,无暇思考别的问题。
他在医学上有多成熟。
在情爱上便有多懵懂。
直到坐上回雍都的马车,车上少有的几日空闲,终于逼迫文清辞冷静下来,思考清楚——
自己回雍都,并不只是为谢不逢诊病的。
身为医者,文清辞平日里用尽一切办法,探究病症本源。
不仅仅是为了治病救人,更是为了告慰每一个亡灵,不让他们稀里糊涂死去。
“清醒”在身为医生的他看来,比什么都要重要。
因此,现在文清辞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自己不愿意糊里糊涂地度过这一生。
想到这里,他不由咬紧了牙关。
躲避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文清辞已然意识到,谢不逢对自己而言……或许是不同的。
但是这种“不同”,究竟是什么?
从医二十年的本能,逼迫文清辞清醒下来,去寻根究底。
死过一次的他,格外清楚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这一次,文清辞要给自己一个机会想清楚,自己对谢不逢……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
“这座宫苑原是太医署,”侍从一边带文清辞向内走一边说,“因此整座宫苑分前后两院……陛下一直于前院理政。”
“近日养病,也在侧殿。”
文清辞缓缓点头。
太医署虽然不大,但是建筑精妙,并不像太殊宫大部分宫苑一样为对称结构。
正说着,一人行便走到了一条岔路边。
侍从抬手,正要为文清辞指路。
没想他竟非常自然地转过了身,朝着侧殿所在的位置而去。
这……
侍从不由愣了一下。
他怎么觉得这位大夫,像是很清楚太医署的构造似的?
来不及多想,两人已走到侧殿门口。
侍从停顿片刻,转身再一次向文清辞行礼道:“先生请,陛下正在此处等您。您且进去,直接诊脉便是。”
“进殿后直接诊脉?”文清辞不由追问。
谢不逢病的有那么严重吗?
侍从如实点头:“是,先生。”
说话间将手落在了木门的花格之上。
他的话音刚一落下,雕满花饰的木门,便“吱呀”一声敞了开来。
下一刻,淡淡的熏香气便混着浓重的药香扑面而来。
别紧张,别紧张,只是诊个脉而已。
文清辞犹豫片刻,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准备后,终于呼吸握紧药箱的把手走了进去。
侍从不知何时退下,将雕花木门缓缓阖起。
文清辞眼前的世界,骤然变暗。
明明是来过无数次的太医署侧殿,但此时立于其中,文清辞竟然觉得陌生。
他的脚步不由一顿,等眼睛稍微适应黑暗之后,方才重新迈步,向前而去。
空旷的侧殿中,只剩下文清辞的脚步声,在一遍遍回荡。
他的心脏仿佛也在这一刻,跃入了嗓子眼中。
文清辞凭着记忆向前走去。
殿内的龙涎香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重了起来。
太医署侧殿不大。
但此时门窗紧闭,往内走半步,视线便会随之暗一分。
再加有帷帽遮挡,没走几步,文清辞便差不多是在摸着黑向前了。
他隐约觉察到,自己的身前有一道长阶。
想起侍从出门前说的话,文清辞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缓步踏上了长阶。
恐惧源于未知。
明明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此时视觉被强行剥夺,只身陷入黑暗之中的文清辞,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甚至于害怕了起来。
—— 这一刻的自己,仿佛走向祭台的羔羊。
在这个念头蹦出的同时,文清辞额间突然触到一片陌生的冰凉,一直紧绷着神经他,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啊!”
同时,身体重重一颤,下意识向后退到了长阶之下。
紧接着,文清辞的耳边忽然噼啪作响,如暴雨疾落。
他不由自主地喘息了起来。
站定之后文清辞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不小心撞到的,似乎是一道珠帘。
“……陛…陛下?”文清辞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试探性叫道。
他的声音在侧殿内飘荡,直至消失都未能收到答复。
停顿片刻,文清辞只好再一次鼓起勇气:“陛下,您在这里吗?”
文清辞的耳边,依旧静默。
谢不逢真的病得不省人事了吗?
这可怎么办。
房间里迟迟没有人回答。
犹豫一会,文清辞只好再次深吸一口气,提着药箱向前而去。
木质的长阶,随着文清辞的脚步声发出轻响。
鼻尖的龙涎香愈发重。
他再一次登上了长阶,在靠近珠帘的地方停下脚步,将药箱放到一旁,摸索着寻找灯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文清辞的耳边又一次生出一阵轻响。
珠帘突然被人拨了开来!
文清辞下意识想要后退。
同时强行咬紧牙关,将惊呼吞咽入腹。
然而等他反应过来之时,已然来不及了。
并不温柔的龙涎香,如狂风一般,在这一刻袭了上来。
不等文清辞躲闪,本应重病的新帝竟缓缓伸手穿过珠帘,向他而来。
他一只蛰伏在丛林中的毒蛇,在静默间,便将帷帽上的白纱缠绕在指尖。
文清辞的呼吸,彻底乱了。
右手的手指,下意识攥紧了宽大的衣袖。
他只依稀觉察到……那人冰冷如蛇信的指腹,正摩挲着手下的纱帘。
文清辞闭上了眼睛。
停顿几刻后,那蛇似有些不舍地结束了对猎物的爱抚。
他缓缓抬手,一点点将帷帽缠落。
白纱蹭着文清辞的面颊,滑落、坠地,发出一阵轻响。
那张面孔,终于彻彻底底地暴露在了帘后人的眼前。
鸦羽般浓长的睫毛,正随着文清辞的喘息而轻颤,
细直的鼻梁下,是泛着一点浅红的薄唇。
……额间的朱砂,还是那样的鲜红。
珠帘背后早已适应了黑暗的人,正无比贪婪地用视线描摹着他的面庞。
下一秒,文清辞那因无力而垂在身侧的左手,忽然被人轻轻地牵了起来。
十指暧昧交缠。
“——放手,谢不逢!”
文清辞终于忍不住,叫出了那个名字。
然而不等他摆脱,珠帘背后的人就突然用力,文清辞也随之失去重心,向前倾倒。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堕入了冰冷的怀抱之中。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宽大的手掌,紧紧地贴在文清辞腰后。
彻底切断了他的退路。
两人的胸膛,也随之贴在了一起。
此刻,文清辞不但嗅到了龙涎香,甚至还透过薄薄的衣料……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胸膛上的肌肉起伏。
以及冰冷的体温,和快到不正常的心跳。
乱了,一切都乱了。
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下了混乱的呼吸。
一时之间,他竟分不清这呼吸声究竟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谢不逢?
沉默不知多久。
谢不逢终于如回应一般,贪婪地念起了他的名字。
“文清辞。”
“清辞,清辞……”——
纤长的睫毛,如蝶翼一般轻轻颤了两下。
文清辞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适应了黑暗的他终于看清——原来谢不逢就坐在珠帘背后。
方才的一切,通通发生在他的呼吸之间。
谢不逢沉默注视着自己向他走来。
注视着自己……落入他的怀中。
下一刻,谢不逢突然松开了文清辞的左手。
也不等他缓一口气。
谢不逢的只手又滑至腿窝,将他托抱了起来。
等文清辞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斜斜地坐在了谢不逢的腿上。
“……”
文清辞耳边,“嗡”一声响了起来。
大脑也在这一瞬间空白。
来时的计划和打算,全在此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恍惚间文清辞意识到,自己明明要比谢不逢年长近六岁,可是此时竟被他如抱孩子般,轻松拥入了怀中。
谢不逢的手臂结实有力。
……他早已不再是初遇时的少年。
他是一个成年人。
一个……有欲望的成年人。
“陛下,请您放开我!”文清辞咬牙厉声道。
然而因为这诡异的姿势,开口之后,就连文清辞自己都觉得他的声音里满是心虚。
果然,谢不逢并没有听他的话。
已不再是少年的谢不逢轻轻将下巴,搭在了文清辞的肩上。
他摇了摇头,如呢喃一般在文清辞的耳边说:“不。放开你,你便会走。”
低沉的声音,如纱从文清辞的心间掠过。
说话间,谢不逢的额,也自文清辞的耳垂上蹭了过去。
文清辞的身体,随之轻轻颤了一下。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不同于冰冷的体温,谢不逢额头正散发着高热。
他发烧了吗?
文清辞的声音不由自主变柔了一点:“陛下,先放开我。”
“……我回雍都,就是为了给陛下诊病。陛下不放开我,我还怎么把脉?”
“请陛下放心,臣不会……不告而别。”文清辞咬了咬牙说。
“真的?”
“千真万确。”
得到自己想要的承诺之后,谢不逢终于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他将唇贴在文清辞的耳边,轻声道:“好。”
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重获自由之后,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的他,侧身向一旁看去。
接着快步走向烛台,点燃了灯火。
一点摇曳的暖黄烛光,不足以填满整间宫殿。
却为这里平添了几分暧昧。
叫人的心神也随着烛光一起摇晃。
谢不逢坐在榻上,缓缓抬起手腕。
文清辞顿了一下,随之将手指放了上去,接着屏息凝神,为其诊脉。
自始至终,他都未曾抬眼看谢不逢一下 。
文清辞一心为医二十年,把脉的方法已经刻入他的骨髓,化为本能。
手指搭上去的那一刻,文清辞的心便静了下来。
不过十多秒后,文清辞便确定,谢不逢的身体的的确确出了问题。
但是他的脉象极其复杂,文清辞花了许久,才察觉出规律所在。
……指下脉搏不断止而复作,如雀啄食,接着又如虾游伴跃。
简直乱得不成样子。
文清辞缓缓蹙紧了眉。
恢复了记忆的他,绝不是好骗的人。
按照文清辞的经验判断,谢不逢并不是病了,而是中了毒。
最重要的是,依他手腕上杂乱无比的脉象看,谢不逢中的毒绝对不止一种。
谢不逢生来就能听到人心底的恶念。
有人想给他下毒,简直难于登天。
……更别提下这么多毒。
文清辞的脑海之中,突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谢不逢是自己服的毒。
“陛下并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
下一刻,文清辞冷冷的声音,便于殿上回荡。
沉默片刻,他终于抬起眼,深深地朝着谢不逢看去:“您体内的毒,究竟是哪里来的?”
文清辞的表情无比严肃。
他一点也不喜欢有人用性命开这样的玩笑。
但此时正值生死关头,并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
文清辞只得暂时将它强压在心底。
墨色的眼瞳,如一汪寒潭。
将谢不逢映入其中。
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谢不逢没有办法说谎。
况且……他也不会对文清辞说谎。
谢不逢缓缓笑了起来,双冰冷的琥珀色眼瞳,也在忽然之间有了温度。
“清辞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谢不逢轻声说,“是我自己下的。”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仿佛不觉得这有什么似的。
文清辞咬牙道:“我是问您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要想解毒,必须先知道毒药是什么,才可以对症下药。”
此时他正站在榻前,双手有些无奈地垂在身侧。
坐在榻上的谢不逢,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文清辞的问题。
他忽然向前,轻轻将文清辞的腰拥入了怀里。
文清辞的腰极细,几乎一手便能掌握。
此时更是完全被谢不逢所锢。
伴随着这个动作,谢不逢的脸颊缓缓地贴在了文清辞的腰腹旁。
他笑了一下,终于如实回答了这个问题:“是你当初留在太医署的。”
文清辞:“……”
他瞬间忘了挣扎,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陛下知道那是什么药吗?知道吃了之后有什么后果吗?您是一国之君,怎能用自己的身体,开如此大的玩笑!”
谢不逢轻轻摇头。
微卷的墨色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从文清辞的腰腹上扫过,引起一阵战栗,甚至差一点令他怀里的人脱力。
文清辞用手抵在谢不逢的肩上,试图将他推开。
但谢不逢却像是黏在了他身上一般。
“玄月丹、赤火丹、离殒丹……”谢不逢喃喃开口,似是在回答文清辞的问题,“我知道,若不是因为我曾饮过你的血,早就死了无数次。”
那阵声音伴随着轻震,自腰腹传遍文清辞的身体。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本被谢不逢带到涟和的《杏林解厄》。
……自己离开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谢不逢似乎是将自己留下的医书翻看了一遍。
他并不是无知无惧。
而是明知故犯!
文清辞的语气从未如此冰冷:“陛下,您疯了吗?”
不像“天慈”,神医谷的其他毒药,并不是无解之毒。
可是谢不逢将这么多丹药混吃,他就不怕真的出什么事吗?
在这一瞬间,文清辞已经飞快在脑内思考起了解毒的方法。
以及分析这几味毒混用,会出什么问题。
谢不逢沉沉笑了起来。
他从文清辞的脸上,看出了担忧与焦虑。
他知道,自己病了。
自己的心中,生有魔障。
——他在这一刻向文清辞求救。
为保温保湿,太医署诸殿的墙壁,要厚于别处。
它矗立于此,将一切声响隔绝在了殿外。
文清辞的耳畔一片寂静,仿佛此刻整个世界上剩下了自己和谢不逢两个人。
见谢不逢迟迟没有开口。
文清辞总算忍不住道:“陛下,你……”
然而几乎是同一刻,谢不逢便忽然抬头仰望向文清辞,同时轻轻将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将他的话拦在了唇边。
“清辞,听我说。”
“……我最后悔的,便是在去北地之前、在回雍都之后,没有在第一时间,将心意与你道明。”
谢不逢的眼神,在一刻变得无比脆弱。
文清辞的心,随之一空。
身着黑色锦袍的少年帝王慢慢起身,将文清辞紧紧拥在了怀中。
这个拥抱,不带半点的情色意味。
“我喜欢一个男人。”
“……喜欢上了一个叫文清辞的男人。”
这句话少年时的谢不逢也曾说过一遍。
但当这句话从已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还要多,甚至能轻易将自己抱在怀中的帝王口中道出时,立刻多了几分难以忽视的严肃与认真。
谢不逢清清楚楚地说出了他的名字。
文清辞再也不能像当年一样装傻、逃避。
停顿片刻,谢不逢缓缓低头,轻吻文清辞的发顶。
他终于彻底不再伪装。
将那颗流淌着复杂血液的心脏,捧了出来。
“我对你有爱欲,贪欲,甚至还有一些……卑劣的念头。”
冰冷的手指,从文清辞微微发麻的左臂上划过。
他说:“我想起了长原那一晚。”
“……甚至在那之后,还想对你做更加过分的事。”
文清辞的身体轻轻颤,他不由侧过身,想要躲避。
但谢不逢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今天的谢不逢放肆至极,他再一次将唇贴到文清辞的耳畔,吐出了几个自己从前压根不敢在文清辞耳边说,唯恐吓到他、玷污他的句子来。
谢不逢的声音细如同呢喃。
但侧殿实在太静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砸在了文清辞的心中。
文清辞努力开口,想要转移话题。
谢不逢就像猜到他要做什么一样,直接将他的薄唇捂在掌下。
“宋君然一定没有告诉你,当日我们为何在院内剑拔弩张。”
他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将那日发生的事通通说了出来。
刹那间,文清辞原本略微麻痹的左臂,如被火稍燎一般发起了烫。
谢不逢……他的确是个疯子。
文清辞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他瞬间心乱如麻。
说完这一切后,谢不逢终于停了下来。
此时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了浅浅的呼吸声。
沉默半晌,谢不逢终于将手放了下来。
他如释重负般看向文清辞,在这一刻,道出了今日自己最终的目的:
“所以你……现在会讨厌我吗?”幽微的烛火,印在了谢不逢的眼底,他看上去小心又紧张。
谢不逢缓缓松开了文清辞。
“你对我说这些,究竟是想要做什么?”文清辞努力调整呼吸,艰难问道。
那双向来看不出什么情绪的黑瞳,竟在这一刻清楚地泄露了主人的情绪。
不安、紧张、迷茫。
……谢不逢假若想逼自己救他,大可以将这一切藏在心底。
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一切。
“只是想告诉你,你方才想救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很危险,有很多卑劣的念头。除非身死,都无法放下执念。”
“我怕我……做出什么令你厌恶的事来。”
例如去松修府,直接派大军在山林中寻到神医谷所在。
他怕自己真的失控。
怕理智的囚牢,困不住心中的疯狂的野兽。
说到这里,谢不逢的心竟不由一痛。
只要一想到“文清辞厌恶自己”这个可能,他便无比紧张,无比害怕。
谢不逢注视着文清辞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若你厌恶我,不想再见到我。今日甚至随时都可离开雍都,我绝不会阻拦、干涉。待我自食恶果、毒发之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人会牵绊你的自由。”
“至于今日的一切,你便权当我是任性吧。”
文清辞的声音无比干涩:“为何说是任性。”
谢不逢的目光向北方落去。
他说:“当初攻打北狄的时候,我有无数次差点战死于沙场。”
“彼时我并不害怕,只是……有些遗憾。”
文清辞的目光,终于迎了上去。
他听谢不逢说:“遗憾死之前都不能见你一面,再同你好好告个别。”
说话间,这位年轻的九五之尊眼中满是眷恋。
“所以,假如你真的厌恶我,再也不想见到我。”
“那么不要躲,也不要再不告而别,好不好?”
“就在今日,同我好好地道个别。”
这一瞬间,文清辞突然忘记了怎样呼吸。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眼圈也在顷刻间泛红。
从医一世,文清辞从未惧怕过“死亡”。
甚至曾日日与死亡相伴。
他以为自己早能坦然面对这个问题。
同时能坦然接受,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死亡”的结局。
可是这一刻。
在谢不逢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
文清辞却忽然想明白了今日的第一个问题。
——自己不想让谢不逢死。
哪怕他说了这些,自己也同样不想他死。
第88章
复杂的情绪, 此时尽数掩藏在了漆黑的眼瞳之下。
只有文清辞知道,此刻自己心情究竟有多么的复杂。
殿内阒然无声。
谢不逢垂眸深深地注视着文清辞的眼睛,等待着他的答案。
时间在昏暗的烛火中停滞。
不知过去了多久, 文清辞也慢慢地垂下了眼眸。
谢不逢的呼吸在这一瞬停滞。
……他在等待那个答案。
可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文清辞便忽然转过了身去。
谢不逢瞬间咬紧了牙关, 心脏随之传来一阵钝痛。
清辞还是要走吗?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下一秒他却发现——文清辞并没有向殿门而去。
……而是转过身,走向了殿边的另一架烛台, 接着从一旁取来火折,将灯烛点亮。
火苗瞬间燃起,将盘龙状的烛台璇绕。
不过眨眼间, 整间侧殿都明亮了起来。
习惯了黑暗的眼瞳微微眯起。
那道纤细的淡色身影, 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了温度。
清润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谢不逢听到, 文清辞淡淡地说:“‘望闻问切’四项缺一不可。将灯火点亮, 才好诊病。”
语毕,便转身将刚才放在一边的药箱提了上来。
他的动作还是记忆里的那般优雅。
一点熟悉的苦香在鼻尖散开。
巨大的喜悦在刹那之间冲散了谢不逢心底的钝痛。
……文清辞没有走。
至少今日他没有走。
*
谢不逢所服药物剂量不小,哪怕文清辞想, 身为一名“半路出家”的药人, 他的血也完全不够为谢不逢解毒。
能从哪个方面看,这位年轻的帝王, 的确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毕竟体内还有毒未解,谢不逢的状态并不好, 时常疲惫。
得到答案之后, 他便被回归太医身份的文清辞勒令休息。
这个时候他倒听起了话来。
结束这一切, 文清辞终于穿过太医署熟悉的宫道, 独自一人向那间小院而去。
虽然知道了谢不逢服的是什么丹丸, 但是要想尽快解毒,必须先弄清楚丹药的配比。
哪怕是文清辞,也不可能一直向它们的成分牢背于心。
不过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自己当初带到雍都来的医书中似乎有所记录。
那些书应当还放在过去的住处……
文清辞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宫道上,听上去尤其孤独。
但脚下的阵阵回音,却终于使得他的心情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文清辞缓缓停下脚步,站在了熟悉的院门前,并仰头向院内高大的玉兰看去。
成为翰林之后,文清辞在皇宫外也有了自己的府邸。
但是对他而言,太医署的这间小院,才是自己那几年的“家”。
停顿片刻,做好心理准备的他终于小心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这里还保留着当初的样子。
夏末太阳依旧毒辣,空气也有些干燥。
院角的竹篮上,满是正在晾晒的药材,甚至于……似乎不久之前,才被人翻动过一次。
文清辞犹豫了一下,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自己的卧房,而是向耳房走去。
泥炉与当年他用来熬玉兰花粥的紫砂锅,还好好地放在这里,甚至于一边的瓷瓶中,还存着当年的玉兰花瓣。
文清辞忍不住伸出手去从炉上拂过,指腹之上,竟连半点灰尘都未沾。
此情此景,不由令他在这一刻生出错觉——泥炉上的余温,还未散尽。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快点做正事!
意识到自己走神,文清辞连忙将思绪拉了回来。
他快步退出耳房,向卧房而去。
伴随着一阵轻轻的摩擦声,木门被文清辞缓缓地推了开来。
与院内的一切一样,这里仍保留着当年的样子……
床单上的被褥整齐叠好,桌柜、椅凳通通一尘不染。
就像主人只是稍稍离开了一会,不过多时便会回来一般。
文清辞站在屋内,不由恍惚了一下。
这些都是谢不逢亲手整理的吗?
怎么可能,他已是一国之君,怎么会闲着没事,天天来这里收拾房间?
——几乎是在这念头冒出的同一时间,就被文清辞自己否掉。
他的视线掠过小屋,最终落在了桌角的书案上。
文清辞终于想起正事,快步走到书案前翻找了起来。
那几味毒,并没有现成的解药,只有解毒之方。
假如谢不逢只吃了一味的话,毒或许好解。
可是这么多混在一起,就必须要考虑相克和禁忌,仔细斟酌才可以。
烛火映亮了不大的卧房,将文清辞的五官照得格外柔和。
他只要一看医书,便会入迷。
寻找到记载那几味丹药的医书后,文清辞便在纸张上写写画画,思考起了解毒的方法。
等他意识过来,已是月挂中天之时。
文清辞缓缓搁笔,起身活动了活动手腕。
时间已晚,还是早一点休息吧。
正在此时,夏末微凉的夜风忽然顺着窗吹了进来,轻轻抚过文清辞没有帷帽遮挡的面颊,吹得墨发于背后轻舞。
文清辞的视线不由自主向窗外落去。
他原本只是随意一瞥,没想到竟看见——一身玄衣的谢不逢,提着盏灯笼,穿过宫道缓缓踏入了院中。
两人的视线,在这一刻相对。
“……陛下?”文清辞不由一惊,接着立刻向目光移了开来。
等等,谢不逢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间院子并不大,谢不逢身高腿长,不过几步就穿过小院走到了门边。
不给文清辞任何思考的时间,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谢不逢已经将灯笼吹灭,轻轻地悬在了屋外。
这个时候文清辞终于想起,在涟和县的时候,那名年轻太医曾对自己说——谢不逢至今仍住在自己的旧宅中。
所以说……他到这里,自然是来睡觉的了!
他的确曾和谢不逢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室友。
但那哪能和今日相比?
彼时谢不逢还是个少年,而如今的他……早已长大成人,且还同自己说过那样的话。
注意力在书本上移开后,谢不逢不久前于他耳边轻喃的话语,再一次回荡在了文清辞的心底。
如一颗石子,坠入了寒潭。
寂静的夜晚和沉默一道,放大了房间里的暧昧。
明明在这里住了几年。
直到现在文清辞才意识到,原来这间卧房,是那么的狭小。
文清辞不由向后退了半步,他强忍着,装作不知道地提醒道:“陛下今晚不回宫休息吗?”
他内心活动极其精彩,可是表面只能强装淡定。
和文清辞不同的是,谢不逢的语气平静至极,像是真的在单纯回答文清辞的疑惑似的:“此地便是我这一年来日常起居之处。”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未搬入宜光殿,玉光宫则久未有人居住,还是一片破败。”
谢不逢的声音低沉,略微沙哑。
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宜光殿是历代皇帝的寝殿。
废帝谢钊临生前就曾住在那里,当日的宫变也是在宜光殿外爆发的,怎么说都有一些晦气。
谢不逢不想去那里,也情有可原。
而玉光宫则本就年久失修,给皇子住就已经很过分,更别说让皇帝去了……
文清辞有些许沉重地点了点头。
自己怎么不知道,皇帝陛下居然有这么多的“惨”?
太殊宫内人人皆知,谢不逢将从前的太医署,化作了居所。
一时半会间,文清辞好像真的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将皇帝从这里“请”出去。
至于自己。
作为一个“死人”,更不能大半夜地在太殊宫里乱晃,寻找住处。
见谢不逢在这里理不直气也壮,揣着明白装糊涂。
文清辞索性也当装作无事发生,直接破罐子破摔。
不就是当室友吗?
有什么好怕的。
“好,”文清辞强忍着朝谢不逢微笑道,“陛下请自便。”
语毕,便立刻闪身回到了屏风背后。
因此他没有看到,在自己话音落下的同时,谢不逢的唇边,竟不由自主地漾出了浅浅的笑意。
白日里马车一点也不快。
但到底在路上折腾了几天,文清辞心里虽忐忑,但还是没用多长时间便进入了梦乡。
而刚刚好好休息过的谢不逢,却和他截然相反。
夏夜木窗微启,有凉风顺着窗缝吹了进来。
将房间里的淡淡苦香,吹得极清极淡。
文清辞睡觉向来安静,半点声音都不会发出。
哪怕舟车劳顿,熟睡之后他仍是静得连呼吸的声音也难以察觉。
此时苦香被微风吹淡。
夏夜无蝉,一时间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就如之前那数百个日夜一般。
谢不逢的心中,忽然不安了起来……
文清辞真的在自己身边吗?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心脏便重重跳动,仿佛要在下一刻冲破胸膛。
明明白天才见过文清辞,甚至将他拥在了怀里。
可是这一刻,谢不逢竟然不由自主地怀疑——白天发生的一切,或许只是自己的一场梦罢了。
文清辞并没有回到雍都。
抑或者在自己说出那番话后,就离开了这里。
榻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琥珀色的眼瞳,看上去格外冰冷。
谢不逢放缓动作、屏住呼吸,起身向着屏风而去。
……月光穿过窗,顺着床幔的缝落在了文清辞的脸上。
将他的皮肤照得苍白到几近透明。
确定这一切并不是梦后,谢不逢的心,方才一点点落了回来……——
此时,太医署早已搬至别处。
近一年来,谢不逢一直在这里处理公务。
故而前后几殿中,早已没了草药,煎药的东西,也被一并搬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文清辞便定下了第一副药方,并在第一时间遣人将它送到了现在的太医署内。
两个时辰过后,有太医将煎好的草药送到了此处。
好巧不巧的是,送药来的竟然是文清辞的熟人。
当初便是他在涟和,为自己讲述了谢不逢和那位“故人”的往事。
见到是文清辞,他瞬间瞪圆了眼睛。
年轻太医将汤药从木盒中取出,放在了桌上,接着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外面的侍从,压低了声音问:“……你,你怎么进宫了?”
刚才看到那副药方的时候,他的心中就已经生出了怀疑。
同样的重剂、险方,怎么看怎么像那位松修府同僚的手笔。
而现在,见到来人熟悉的身影与帷帽,他的心中瞬间生出了无数个精彩的念头。
但最后,却只能先拐着弯问:“你……你知道巡官大人的身份了吧?”
草药煎煮复杂,说话间文清辞正端起药碗,观察汤色,以确定煎煮的效果。
闻言,他的动作不由一顿:“知道。”
文清辞只能这样回答。
接着立刻转移话题:“今日汤药还有几分未煎煮到位,明日可以多煎一盏茶时间。麻烦您了。”
“好好,我记下来了!”
没想到说完这番话后,对方竟还不急着离开。
那年轻太医轻声问:“那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当日说的‘亡妻’是谁了吧?”
谢不逢和“太医文清辞”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卫朝的大街小巷。
自己若是说不知道,恐怕都没有人会相信。
没有办法,文清辞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若我记得没有错,你说的那位,似乎是个男人?”
他默默地想要纠正对方“亡妻”这个词。
但那位年轻太医显然会错了意。
“对对,”他抬眸看了文清辞一眼,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两人都会医术,身形差不多,气质好像也有些相似。”
见文清辞最终还是来到太殊宫,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将当日未说完的话说了出来:“实不相瞒,我觉得陛下定然是从你的身上,看出了他的影子。”
他这番话语气抑扬顿挫、非常夸张,就差没直接说,谢不逢将文清辞看做他自己的替身了。
“陛下对那位太医用情至深,无人可比,”担心文清辞深陷其中,年轻太医不忘叮嘱,“你可千万要记得啊。”
文清辞:“……”
这话自己应当怎么接?
见文清辞迟迟不说话,那名太医不由有些着急:“我真不是开玩笑!”
“听说陛下挚爱之人是个男的后,雍都也曾有公子尝试着接近他。非但没有成功,甚至差一点点就要丢掉性命,甚至牵连到全家……陛下心里早就有人了,他对你再特殊,都是因为那位太医。”
语毕,他再一次认真问道:“你记住了吗?”
有帷帽的遮挡,年轻太医没有看到,文清辞的脸色早已随着自己的话而产生变化。
担心对方又噼里啪啦地说下去,文清辞只得咬牙说:“……记住了。”
“好好,那就好!”年轻太医总算松了一口气,“我先回太医署了,明日定按照你的要求煎药过来。”
语毕,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刚煎好的药尚且滚烫。
热气穿透瓷壁,刺向文清辞的指尖。
直到指腹被烫红,文清辞这才如梦初醒般轻轻地将药碗放了下去。
直至此时,他的耳根仍泛着浅红。
*
谢不逢回宫后,累了好些时日的谢观止,终于迫不及待地将奏章交还给了他。
他虽然还在病中,但每天仍要处理诸多公务。
据文清辞了解,谢不逢之前都是在太医署侧殿忙这些事的。
但等他回来,皇帝陛下竟也跟着将工作全都搬到了卧房。
动作极其自然。
煎煮好的汤药还在桌上晾着。
淡淡的苦气,如一条丝练在房间内飘舞。
文清辞坐在案前阅读医书,谢不逢则在榻边,批阅着奏章。
就在这个时候,文清辞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轻咳。
他笔下一顿,忍不住回头向榻上望去。
谢不逢的手不知何时紧紧地攥住了胸前的衣料,眉头紧锁,看上去似乎有毒正在发作。
虽然想说谢不逢都是自讨苦吃,但看到对方的神情后,文清辞的心还是不由一惊。
他快步走上前去,将药碗端了起来。
“陛下,药已经晾凉,还是尽快服下为好。”
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回头,向自己的药箱看去。
若是没有记错,自己应当还留着些蜜糖。
文清辞虽然没有喝过一服药。
但他知道自己所开的几味药材,都是奇苦难当、无法下咽的。
“您稍等片刻,这药有些苦,我去取个东西。”
语毕文清辞便打算转身,去药箱里取糖。
可还没等他动,谢不逢便突然伸出手,将文清辞的手腕紧紧攥在了指尖。
正属于毒发状态的谢不逢,体温略高。
在他指尖出现自己手腕的那一刻,文清辞的手竟如烫到一般,轻轻地颤了一下。
瓷碗中的汤药随之轻晃,生出了阵阵涟漪。
“不必。”谢不逢淡淡说道。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竟直接握着文清辞的手腕,将瓷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
始至终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要是察觉不出这味道一般。
顿了几秒。
文清辞微微用力,试图将手腕从谢不逢的手中抽出:“麻烦陛下松手,我要将药放到桌上。”
谢不逢没有说话,他用另外一只手将碗接了过去,放在了床榻边堆满奏章的小案上。
“你的手心,是怎么回事?”末了,忽然一脸严肃地问。
手心?
文清辞愣了一下,顺着谢不逢的视线向掌心看去。
不只是指尖,甚至于整个虎口处原本白皙的皮肉,都被灼红一片。
“……可能是药碗比较烫,方才端的时候没有注意。”
文清辞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沙哑。
谢不逢没有言语,也不知道是有没有听到他的解释。
他只是忽然垂下了头。
接着轻轻将一吻,落在了文清辞的泛红的指尖。
他的动作无比小心。
竟带着几分虔诚的意味……
呼吸产生的微弱气流,从文清辞的指尖缠绕而过。
这是一枚不带任何淫靡色彩的亲吻。
但却让文清辞的身体,轻轻地颤了一下。
——似有微弱的电流自指尖打过,顺着神经传向四肢百骸。
长发随着谢不逢的动作落下,遮住了他那双冰冷的眼瞳。
直到吻过文清辞的十指,谢不逢终于缓缓松开了对方的手腕。
但还不等文清辞松一口气,向后退回案边,便见谢不逢的脸色,在忽然之间苍白了下来。
与此相伴,他的眉也蹙得愈紧。
文清辞所用皆是重剂,别提是药便有三分毒。
服下药后不久,谢不逢的心脏便再一次抽痛了起来。
“陛下,您感觉怎么样?”想起这个副作用,文清辞顿了一下立刻道,“我去给您寻些止痛的药。”
谢不逢从前没有痛觉,文清辞不确定他现在感受到的痛意,是否与常人一样。
亦有些不太确定他有没有习惯有疼痛的世界。
“不必,并不严重。”
低沉的声音,自文清辞的耳畔响起。
见谢不逢还在嘴硬,文清辞的语气也冷了几分:“原来陛下是真的不怕毒,既然如此,我下一服药,就更不用顾忌什么了。”
担心不良反应强烈,文清辞一服药其实是“改良温和版”的。
但是看谢不逢现在这样子……自己似乎应该直接给他些苦头尝尝才对。
“清辞,你生气了吗?”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谢不逢忽然起身,轻轻地将文清辞抱在了怀里。
虽在病中,可谢不逢仍不费半点力气,就令文清辞动弹不得。
微卷的长发,从文清辞的脸颊边撩了过去。
再来一阵痒意。
“臣不敢。”文清辞将手搭在谢不逢的手臂上,试图将他推开。
但是他的力气,显然无法与背后这个比自己高了一头还要多的男人相比。
文清辞的语气有些生硬。
朝堂上下从未有人敢和谢不逢这样说话。
但听到文清辞的话后,谢不逢反倒轻轻笑了起来。
不久前刚下过一阵暴雨。
树上的蝉鸣也随着那阵雨而消失。
房间里静悄悄一片。
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下谢不逢微苦的呼吸。
沉默不知多久,谢不逢终于缓缓侧身,在文清辞耳边悄声道:“对不起。”
末了,文清辞后知后觉意识到,谢不逢的手臂竟因疼痛而轻轻颤抖了起来。
谢不逢缓缓收力,自背后搂住文清辞。
接着毕竟在他耳边呢喃道:“不要走,让我抱一会好不好?”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万分的小心。
语毕,便缓缓地阖上了眼眸。
文清辞那只按在谢不逢手臂上,试图将他推开的手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地落了下来。
在谢不逢的心中,解药并不是刚才服下去的那一碗。
而是怀里的这个人。
鼻尖自文清辞的脖颈处缓缓蹭过。
他将无声看做应许。
谢不逢终于在此时,放肆地深嗅起了那股令他迷恋的苦香。
第89章
文清辞从来不知道, 谢不逢居然如此擅长得寸进尺。
自那之后,但凡毒发谢不逢便会黏在文清辞的身边,将他当做解药般搂在怀里不肯放手。
完完全全没有一点皇帝的样子。
此时虽是夏末, 但气温仍半点不减。
谢不逢身材高大,能够直接将文清辞裹在怀中, 怀抱更是称得上炙烫。
哪怕是体质特殊,体温比常人低一些的文清辞也觉得有些热。
但是他并没有将谢不逢推开。
文清辞将从医时的严谨与认真用在了这里。
他将拥抱当做试验,几次后终于确定……自己似乎并不讨厌谢不逢的拥抱。
*
太医按时将煎好的药端了过来。
文清辞每天送去煎煮的药方, 都有所不同。
虽然还是上次那个太医,但是今天他却终于不与文清辞聊那些有的没的了。
将药放下后,他忍不住问:“我看你开的药, 下的全是重剂。不知你师承何处?这种风格……我之前还真没见过。”
文清辞将取下食盒的盖子, 回答道:“重剂并非师父所教。”
“明白了!”年轻太医瞬间眼前一亮,“都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文清辞轻轻地笑了一下:“算是吧。”
没有了覆盖口鼻的白纱, 文清辞的声音听上去极其明润, 如玉珠坠地。
……气质可真好啊。
年轻太医不由晃了晃神,耳根子泛红。
他顿了一下,慌忙清了清嗓子说道:“实不相瞒, 太医署里有许多人。都对你的方剂, 还有涟和的事非常感兴趣,想要来和你偷师。”
“偷师?”文清辞愣了一下, 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自己“罗刹”之名太过响亮,之前哪怕是在太医署里, 同僚们也一直与他保持着界限。
文清辞在这之前没有想到, 某日竟然会有人对自己的行医方式感兴趣。
刚才的语气有些强烈, 担心被他误会, 文清辞只得补充了一句:“你身为太医, 为何要同我学?”
虽不会有人直接说,但是宫中太医一向瞧不起野路子。
对方笑道:“你在涟和的做法,已经被陛下传遍了各个州府。这可是开宗立派的事儿啊!”
鼠疫几乎年年都会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爆发。
今年以前,百姓遇到鼠疫只能听天由命。
直到文清辞出现,众人这才第一次交上了答卷。
和当年单打独斗不受人理解不一样,他在涟和的一切,都是由官方,甚至由皇帝本人来背书的。
谢不逢在用皇权,令世人接受文清辞的医学概念。
因此那年轻太医说的话并不夸张。
文清辞在涟和做的事,已经被广为传播。
甚至因为涟和的成功,已有一部分人不再抵触“剖解”。
毕竟相比于完完整整地死掉,他们还是更想活着。
卫朝上下于医一道的观念,都在因此事而默默发生着变化。
从这个角度看,文清辞或许的的确确是“开宗立派”了。
那位年轻太医一脸期待地注视着文清辞。
他顿了一下,思考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品类太繁,攻治必杂。凡是方剂,应要避开此举。”
文清辞没遇到过有人对自己的方剂感兴趣。
见这太医好奇,索性一味一味地分析了起来。
“……有道理。”而那个年轻太医,则只剩下了点头。
文清辞看了一眼手中的汤药又说:“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你这次的药煎得虽不错,但是浸泡的时间还是有些不足。”
卫朝一般很少有人讲究这个。
“你的意思是,我应当再浸泡一段时间?”
文清辞缓缓点头:“对。浸泡时间再长些,才能使其中成分溶出。”
“明白了,明白了,”太医连忙点头,末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看来我这次送的药,还是不太合你的要求,待明日,你再看吧!”
其实他所煎煮出的药已经很好,只是文清辞的眼光太过毒辣而已。
不过见他这样期待明日的药方,文清辞也随之轻轻笑道:“好。”
两人也算是在涟和共患难过,聊完了这副方剂后,太医忍不住小心问:“你这一次打算在雍都,待多长的时间?”
语毕,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哎……瞧这,我问你这个做什么?此事也不是你能控制的。得看陛下什么时候愿意放你走。”
显然他仍然坚信,文清辞就是谢不逢找来的替身。
“哎……”那太医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不过这也正好!”
“怎么正好?”文清辞好奇道。
“不只是我,还有许多同僚对你的医术感兴趣。往后若是陛下……对你,咳咳厌烦了,或是看管不那么严格,你可以过来同我们聊聊,顺便教教我们。”
文清辞的手指不由一动。
忽略“看管”等词。
文清辞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对对方的话,生出了一两分的兴趣。
……儿时的记忆,是陪伴文清辞一生的噩梦。
他不想世界上,再有第二个山萸涧。
若是想要达成这个目标,便不能只靠自己一个人。
文清辞上一世虽只读到大二便穿到了这里,但是却还是获利于时代,拥有了较为超前的思维模式。
如果让它随着自己的亡故一起消失,那实在太过可惜。
若能将这种思维方式传递下去,自然是一件好事。
太医署有这个时代最好的医生。
要是能与他们交流,定然最好不过。
但那也就意味着,自己要暂时留在这里……留在谢不逢的身边。
一想到这个问题,文清辞的心跳,忽然快了半拍。
见他犹豫,那名年轻太医非常自然地将手搭在了文清辞的肩上:“怎么样?好好考虑考虑吧。”
文清辞稍有洁癖,不大喜欢与人近距离接触。
他下意识想将对方的手躲开。
不过还没等文清辞动,熟悉的声音便在两人的背后响了起来。
身披黑色锦袍的谢不逢,自侧殿走了过来。
“——陛,陛下?"
“呃,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完蛋了,自己刚才竟然当着陛下的面,妄议他的绯闻!
那名年轻太医,当下眼前便是一黑。
谢不逢却连对方看都没多看一眼,他无视面如土色的太医,轻轻将文清辞拥入了怀中,接着低喃道:“……厌烦?”
当今圣上的语速极其慢,似是在仔细咀嚼这两个字。
末了谢不逢居然当着那个太医的面,在文清辞耳边淡淡地说:“朕永远不会厌烦你,朕……只怕有一日会被你厌烦。”
谢不逢的语气是那样患得患失。
说话间他慢慢收紧手臂,愈发用力地将文清辞抱紧在了怀中。
每一个动作,都在泄露他的不安。
跪在地上的年轻太医愣了一下,立刻瞪圆了眼睛。
陛下,被厌烦?
……他在开什么玩笑?
谢不逢忽然压低了声音,将唇贴在文清辞的唇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问:“会吗?”
“什,什么?”此时,文清辞半边身子已无力酥麻。
他强撑着站在这里,大脑一片空白。
文清辞听到谢不逢轻声说:“会厌烦我吗?”
文清辞曾经惧怕过谢不逢,逃避过谢不逢,但是此刻他发觉——自己的确不曾厌恶过他。
顷刻间,他手中的那柄解剖刀,似乎又深入了一分。
文清辞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从不曾厌烦谢不逢。
“不会。”
文清辞缓缓抬眸,看着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说。
他的语气无比真诚。
下一刻,谢不逢终于不受控制地一手抱着文清辞的腰,一手轻轻撩开帷帽,在他的眼上,落下了不带任何情欲的一吻。
文清辞不知道,自己的答案对谢不逢而言,究竟有多么的重要。
以及身为九五之尊的谢不逢,有多么害怕“厌烦”这两个字自他口中而出——
太医署侧殿,在文清辞的强烈要求下,谢不逢终于点亮了所有的灯火。
周围没有熟人,文清辞也不再佩戴帷帽。
“陛下的脉象虽然仍乱,但好在体质不错,毒气虽然放肆侵蚀,但并未伤到脏腑。”诊完脉后,文清辞将手从谢不逢的腕上放了下来。
他的语气略带艳羡。
不得不说,谢不逢的体质真的很变态。
哪怕中了毒,他的身体状况都要比自己好许多。
谢不逢垂眸,轻轻摇了摇头:“那是因为我曾饮过清辞的血。”
见文清辞打算起身,谢不逢忽然轻轻牵起了他的左手。
“还会疼吗?”他轻声问。
谢不逢的眼中,满是愧疚与怜惜。
当初文清辞的血怎么也止不住,只能依靠银针封穴。
谢不逢亲眼看到半拃长,泛着寒的银针刺在文清辞的手臂上,仿佛是要将他穿透。
说话间,谢不逢将文清辞的衣袖挽了上来。
他的左臂伤痕累累。
苍白的皮肤上除了蛇咬的疤痕外,还能看到当日银针刺肉留下的伤口。
“早就不疼了,”文清辞按住了谢不逢那只不安分的手,他不愿露出手臂上的疤痕,“臣手上有疤,丑陋不堪。”
“不丑,”谢不逢固执摇头,他看着文清辞的眼睛说,“清辞向来与‘丑’字没有半点关系。”
他的语气认真极了,没有半点轻慢与撩拨的意味。
但偏偏是这样的语气,令文清辞措手不及。
尤其是“清辞”两个字,似一片羽毛,漫不经心地从文清辞的心间抚过去。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谢不逢居然开始这样叫自己……
文清辞微微用力,将手抽了出来:“陛下,君臣有别,您还是叫我……”文太医吧。
然而谢不逢的速度,却比文清辞还要快。
“君臣有别”四个字刚刚说出口,谢不逢便非常自然地在后面接了两个字:“爱卿。”
他的声音不大,落在文清辞的耳边宛如呢喃。
爱卿?
这是君主对臣子的惯有称呼,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但是此时从谢不逢口中说出,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刹那间,便令文清辞回到了谢不逢对自己说“爱卿免礼”那一天。
文清辞:“……”
无论再怎么迟钝的人,也该感觉出谢不逢这是在撩拨自己。
若是语气轻慢一点也就罢了,可谢不逢的神情偏偏极为认真,甚至堪称严肃。
两相碰撞,杀伤力不减反增。
周遭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烫了起来。
文清辞本能的想要从他身边逃离。
但他刚刚从榻前凳子上起身,还没来得及提药箱离开,便听到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启禀陛下,北狄敕耶王、阿赫王求见——”
谢不逢虽然还在养病,但是朝堂之事却不能耽搁。
除了上朝还有批阅奏折外,该见的人也得见。
“宣。”谢不逢淡淡说道。
见状,文清辞立刻提起药箱,准备离开侧殿。
没想下一刻,谢不逢竟缓缓抬手向他拦下:“爱卿不必回避。”
不等文清辞反应过来,谢不逢便轻轻揽着他的腰,将他拉到了榻上。
并在失重感袭来的瞬间,轻轻用指尖蹭过文清辞的唇瓣,将他差一点发出的惊呼堵了回去。
侧殿虽是由太医署改成的,但是殿内的家具、摆设,形制却一点也不低。
价值连城的黄花梨木榻,在灯火的照耀下发着灿烂光亮。
榻上的五爪盘龙,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主人的身份——当今圣上。
这是一把龙榻,按理来说只有皇帝才能用。
殿外的脚步越来越大,北狄两王在太监的带领下,走到了侧殿外。
文清辞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放开臣,这太僭越了。”
若不是谢不逢的手还按在文清辞腰上,恐怕早已从这里逃走。
“卫朝人人皆知太医文清辞为朕之后,”谢不逢也随着文清辞一道压低声音在他耳畔说,“爱卿坐在此处,何来僭越?”
文清辞还想挣扎。
但是谢不逢的力量,并不是他能反抗的。
坠满宝石的珠帘,随着文清辞的动作噼啪作响,彻底搅乱了他的心神。
就在这个时候,北狄的敕耶王与阿赫王,已经进入了殿内。
他们是北狄归顺贵族的代表,此番为例行进京,面圣汇报。
作为臣子,未经允许不可抬头直面圣颜。
已经归顺卫朝的两王,只听到耳边“噼啪”响个不停,并没有抬头看到此时龙榻上坐着两个人。
他们弯腰将手搭在胸前,向谢不逢行礼。
见敕耶王和阿赫王来,文清辞立刻停下了挣扎,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僵坐在了原位,唯恐被人发现。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归顺卫朝不久的北狄贵族,已能用官话与谢不逢行礼了。
“免礼。”
玄衣帝王的手,缓缓从文清辞腰间拂过。
将不断闪躲,坐在榻边差一点就要掉下去的文清辞拉近了几分。
并悄悄在他耳边说:“爱卿,靠近一点,当心摔倒。”
接着便抬眸,淡淡问道:“北狄几郡,今夏水草可丰茂?”语气在这一刹那变得格外官方,像上一秒还在文清辞耳边低喃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谢不逢直入主题,敕耶王和阿赫王更是不敢怠慢,立刻将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
两人的口音虽然有些重,但是被迫留在这里的文清辞,没过多久还是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同样第一次了解到,谢不逢究竟是如何控制北狄的。
从前的北狄部族追水草而居,漫无目的地在整片疆域上游走。
谢不逢攻下北狄后,将其化整为零,切分出了数百个郡区。
每区分配固定人口,不得随意越出。
若有某区遇灾遇害,则由朝廷负责,从其他郡区将牧草调运过去,这便是所谓的“草动人不动”。
长此以往,北狄各郡区之间活动、交往渐弱,便不会就像从前的千百年一样,形成统一而强大的势力。
敕耶王和阿赫王此次来雍都,就是汇报今夏各地水草情况,并等待朝廷调配的。
毕竟是自己打下的土地。
谢不逢对北狄的一草一木都了然于心。
他甚至连地图都未看一眼,便准确规划出了调运牧草的路线。
低沉的声音,回荡于侧殿之上。
不疾不徐,自有一股帝王的威严之态。
隔着轻晃的珠帘,文清辞看到,就连敕耶王和阿赫王看谢不逢的目光,都带上几分无法遮掩的钦佩。
同时又在谢不逢语句停顿时,生出几分惧意。
不得不承认,谢不逢私下虽然肆意,但是在当君主方面,却是极其合格的。
他是一个执掌天下的实权帝王。
只是……这两位王恐怕没有想到,卫朝的君主,并没有他们想象那般正经。
敕耶王还在说:“今夏蔬菜,已经从长原起运,预计七日便送到摩罗郡。”
在“长原”两个字与他口中出现的刹那,谢不逢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扶在文清辞腰上的那只手。
文清辞腰部的皮肉本就敏感,他的身体条件反射性般随着谢不逢的动作抖了一下。
手肘不由撞上珠帘,侧殿内再一次响起了一阵噼啪声。
站在长阶下的两人,不由自主地抬头向前看去。
接着便见……
缀满了宝石珊瑚的珠帘背后,竟有两道模糊的身影。
“!!!”
两人不由自主地对视,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震惊与暧昧。
——假如没有看错的话,坐在皇帝身边的应当是个男人。
哪怕远在北狄,他们也早听说了卫朝皇帝“断袖”的传闻。
相传他的挚爱早已离世。
难道说,上面那个就是他的男宠?
趁着同伴说话,阿赫王忍不住抬起眼眸,偷偷向上看了一眼。
珠帘逐渐静了下来,阿赫王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道苍白而纤瘦的身影,正坐在谢不逢的身边与他共享的龙榻。
他眉眼轻冷,额间还有一点朱砂,竟与卫朝那些壁画神龛上的塑像,有几分相似。
他虽早被谢不逢打得心服口服,真情实感地将对方奉为自己的君王。
这并不代表他愿意朝一个男宠行礼。
阿赫王满是不屑地想:『不过一个男宠,怎么就坐到了那个地方?还受了我一礼。待陛下玩腻了,便讨来带回北狄!』
谢不逢忽然眯了眯眼睛。
“砰!”
一只瓷碗突然从珠帘背后飞了出来。
薄薄的瓷壁化作利刃,割断了一串珠帘。
顷刻间宝石碎落一地,嘈切错杂响动不停,四处飞迸。
而那只碗,则在这个时候重重地砸在了阿赫王的额上,并在此四分五裂。
“啊——”
瓷边切破了他额间的血管,下一瞬阿赫王脸上便满是鲜血。
“朕的皇后,是你这双眼睛能随便看的吗?”谢不逢这句话,是用北狄的语言说出的。
皇,皇后?
阿赫王愣了一下,顾不得额头上的鲜血,连忙哐哐地磕起了头来。
此时他伏在地上的那两只手都在发抖。
谢不逢的话里还带着几分笑意,但曾经当过他对手的阿赫王知道,圣上的语气越是漫不经心、越是微笑,便越是危险。
阿赫王害怕谢不逢下一句话便是要挖了他的眼睛。
短短几秒后,地上便有血泊出现。
“他在做什么?”阿赫王的动作,将文清辞吓了一跳。
“无事。”谢不逢并不想让文清辞知道对方究竟在想什么。
这个时候敕耶王已上报完毕,而谢不逢也作出了安排。
见到地上那滩血,他终于略带厌恶地用北狄的语言说:“退下吧,朕的皇后并不喜欢这种气味。”
“是,是!”
阿赫王立刻起身随着敕耶王一起退一下,甚至在离开的时候,还不忘用衣袖擦干了地上的鲜血。
侧殿内燃着熏香,不过片刻侧殿内便没了血腥味。
文清辞总算松了一口气。
总算走了。
他正想起身离开这里。
却听谢不逢侧身在自己耳边低喃:“北地盛夏不同于雍都,哪怕正午也带着几丝寒凉。夏季雨水好的时候,牧草能长到人腰那么高,雪山上融下的溪流,穿着草场而过……明年,我带爱卿一起去北地看看如何?”
语毕,谢不逢终于忍不住,轻轻咬了文清辞的耳垂一下,他的呼吸突然乱了:“我们还可以回长原,回城主府去。”
长原,城主府。
那里发生了什么,至今仍清清楚楚地刻印在文清辞的脑海之中。
那次的坦白之后,谢不逢便不再隐藏自己对文清辞存在某些卑劣的念头。
一切都在提醒文清辞,他不能再将谢不逢当小孩看待。
他早已不需要人怜悯。
他是一个成年人,一个有情欲和妄想的危险成年人。
曾踏上过战场的谢不逢,最懂如何攻城略地。
他虽不知道文清辞回雍都时的想法,但是所作所为,却均是在刺激文清辞认清自己的内心,甚至于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长原的记忆,又一次袭了上来。
而身边的谢不逢,也依依不舍地放过了他的耳垂。
文清辞猛地起身,向后退了半步。
他侧过身去,冷冷地说:“陛下怎能,怎能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情?”
文清辞明明已经努力严肃,话说出口后,却怎么都有一种色厉内荏的味道。
脸颊也同时泛起了浅红。
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文清辞立刻转身,提着药箱向殿外走去。
谢不逢明明听懂了他的意思,但是偏偏故意歪解道:“爱卿是觉得此地不够正式?”
说话间,谢不逢仍冷着一张脸,声音也同以往一样低沉而平静。
似乎是认真在同文清辞谈论正事一般。
已经走到殿外的文清辞,脚步不由一顿。
他下意识顺着谢不逢的话想:哪里才算正式?
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后,文清辞的脸颊忽然一片灼烫。
第90章
夏末每下一场雨, 天便愈凉一分。
不过三两日,积攒几个月的暑气,便被大雨冲淡。
文清辞醒来后看到, 自己的床脚边,不知何时被人放上了一叠新衣。
他顿了片刻方才意识到, 这是谢不逢替自己准备的。
不同于前院,太医署的后院依旧被刻意维持着当年的模样,一动未动。
哪怕早已登基称帝, 常住于此的谢不逢仍和当年一样,身边未留太监、宫女服侍。
这里的一切,都由他亲手准备。
月白色的织锦缎角落, 以银丝绣了小小一朵玉兰, 若不细看,很难察觉。
这件衣服, 只一眼便能看出是州府上贡之物, 价值连城。
文清辞的手缓缓从衣服上拂过,表情忽然变得有些纠结。
他前几日穿的,都是从涟和带来的衣物, 全是夏装。
这几日下过雨后, 那些衣服便有些单薄了。
自己当初的衣服虽然还好好放在太医署中,但若是被发现这个“松修府”来的郎中, 穿了“文太医”的衣服,一定会让人怀疑。
就在文清辞纠结的时候, 一阵冷风顺着窗缝吹了进来。
感受到这阵寒凉, 文清辞的左臂, 瞬间刺痛起来。
算了, 算了, 还是保命要紧。
被冻到的文清辞不再多想,直接将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
卫朝流行宽袍大袖,但腰部却并不松垮。
略微厚重的织锦缎,将文清辞身上的缥缈之气压了下来,却为他增添了几分华清贵之态。
配上额间那点鲜红的朱砂,此时的他正如同从神龛中走出的人一般,清贵而疏冷。
大雨虽歇,细雨不止。
文清辞撑着把纸伞,缓缓地向前院而去。
刚刚走到平常验药的小院,文清辞余光忽然看见——院内一角,有道小小的白影在草丛之中虚晃而过。
“……这是?”
送药的太医还没有来,文清辞犹豫了一下,撑着伞走了过去。
随着他的动作,那道白影也突然定于原地,一动不动。
机谨的红眸顺着草木的缝隙向他看了过来。
直到这个时候,文清辞终于看清……原来这藏在草丛之中的白影,是自己当初留下的那只兔子。
刚到太医署时的记忆,在刹那之间被这只白兔唤醒。
——就像催眠是逐渐失效一样。
它也不会在一夕之间突然起效,而是会在大概一月的时间内,一点点蚕食掉人的记忆。
文清辞刚到太医署时,还未完全失忆。
始终惦记着研究的他,便在这里养了几只兔子,趁着这个时间实验了起来。
这只兔子,是当初唯一的“幸存者”。
宫变当日,太医署首当其冲,文清辞还以为这只兔子也死在了当日,或是跑丢不见踪影。
没想到今天,自己竟然又见到了它。
见雨已不大,戴着帷帽的文清辞小心合上雨伞并将它放到一边。
接着缓缓蹲下身,伸出手去把藏在草丛背后的小家伙抱在了怀里。
草木上挂着的雨滴,流入了衣袖之中。
文清辞的手臂,不由轻轻地震颤了一下。
“怎么是你?”文清辞的左手还是有些用不上力,他用右手托住兔子,走回屋里将它放到了一旁的石桌上,“为何不在自己窝里待着,反到处乱跑。”说着便轻轻用手指摸了摸它的脑袋。
兔子也像能听懂文清辞的话似的,轻轻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
也不知道这只兔子在外面乱跑了多久,白白的毛皮有些潮湿,同时也沾了一些青草的痕迹。
文清辞拿出丝帕,仔细将它擦干。
接着便将兔子再次抱回了怀里:“好了,我带你回去吧。”
文清辞正欲起身,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下意识回头去看,接着便见一身玄衣的谢不逢走进小院,出现在了自己的背后,他的手中还提着一个竹篮。
……如果自己没有认错的,那个篮子里面装的,似乎是晒干的蔬果?
一个稍显荒唐的念头,出现在了文清辞的脑海之中。
这段时间该不会都是谢不逢本人,在照顾这只兔子吧?
“陛下,您是来……喂这只兔子的吗?”
谢不逢将手中的竹篮放在了石桌上。
他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文清辞怀中的兔子,淡淡地说:“这段时间,它只有我一个人喂。”
谢不逢的语气非常平静,但文清辞竟然从他的语气中,读出了几分隐忍的伤感。
就像是……谢不逢这个一国之君,在这一年间都是在与这只兔子相依为命一般。
理智告诉自己,这不可能。
这是文清辞的心脏,还是因为谢不逢的话而轻轻颤了一下。
摸了两下后,谢不逢便从竹篮里拿出果干,放在了兔子的嘴边。
白兔浅粉色的唇鼻,凑上前去轻轻嗅了两下。
接着便一点点啃食起了谢不逢手中的东西。
“雨还没有停,”谢不逢一边喂兔子,一边转身轻轻地皱了皱眉,他对文清辞说,“爱卿怎么不打伞?当心感染风寒。”
语毕,谢不逢就将手中的果干放到了桌上,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披风,轻轻替文清辞覆在了肩上。
爱卿。
文清辞现在只要听到这个词,便头皮发麻。
他立刻将视线移开,将心中古怪的感觉压了下去。
顿了几秒才缓缓低头,向自己身上的披风看去。
同样的织锦缎,同样的暗绣玉兰。
哪怕是阴雨天,也无法遮住它的淡光。
直到龙涎香袭来,文清辞这才反应过来,谢不逢身上穿着的这件衣服,与自己的好像是同款……
刚才脱下来的披风还带着余温。
谢不逢的身形比文清辞大了一圈。
披风也同样宽大。
文清辞的身体,被完完全全地藏在了玄色的衣袍下,寒意也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那一刻,他被熟悉的气息所包围。
文清辞本能地将手搭在了衣领处,想将披风脱下还给谢不逢。
“别动。”谢不逢反客为主,轻轻地按住了文清辞的右手。
此时,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半臂距离。
带着湿气的清风,托起文清辞帷帽上的纱帘,从谢不逢的脸颊边轻轻撩过。
白皙似玉的下巴,也在纱帘下若隐若现。
文清辞的右手,被谢不逢按着贴在了锁骨之上。
……他竟不由自主生出错觉,谢不逢此时正借着自己的手,抚摸自己脆弱的脖颈。
文清辞身体瞬间僵住,不敢活动。
见状,谢不逢握着文清辞的手腕,将他的右手放了下来。
直领披风的系带,位于胸口处。
修长有力的手指,于不经意间从那里蹭过。
谢不逢的手极轻,但正是这样的轻,让他的动作化作一片羽毛,从文清辞的心尖飘了过去。
谢不逢不过三两下就系紧了披风。
“好了。”
低沉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还没等文清辞松一口气,谢不逢的手忽然穿过纱帘,小心贴在了文清辞的脸颊边。
同时无比暧昧又不舍地以指腹摩蹭。
文清辞瞬间紧张了起来:“陛下,这里是前院。”他出声提醒。
“我知道。”谢不逢缓缓眯瞳,看向眼前的人。
他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低沉、沙哑,听上去极其危险。
文清辞本能地想要躲避,但是后退半步之后方才发现,谢不逢另外一只手早已经等候在了这里——
自己的肩背,瞬间贴在了谢不逢的掌心上,整个人也在此刻,落入了对方的怀抱。
太医署前院实在太小,随时都有可能从这里经过。
雨还没有停。
文清辞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自己耳边那究竟是淅淅沥沥的水声,还是有人从远处走来,生出的脚步声。
他瞬间神经紧绷。
谢不逢始终没有放手。
在极度的紧张之下,文清辞不由咬紧牙关,压低了声音厉声道:“……快点放开我,谢不逢!”
下一秒,文清辞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竟然直接叫了皇帝陛下的大名。!!!
哪怕几年前两人关系不错的时候,自己都是叫他“殿下”的。
文清辞瞬间停下挣扎,抬头看谢不逢的反应。
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谢不逢的脸上不但没有一丝怒意,甚至于……竟生出了几丝惊喜,唇角也随之轻轻向上扬起。
好像很喜欢对方直呼自己的大名一样。
隔着帷帽,一切都有些不真切。
文清辞以为自己看错,他下意识还想仔细观察,但是谢不逢却在这个时候缓缓下了弯腰,将文清辞拥入怀中,同时再一次将唇贴在了他的耳畔。
谢不逢慢慢收紧手臂。
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了一起。
隔着并不厚重的衣料,文清辞清晰地触到了谢不逢的心跳。
——有些重、有些快。
谢不逢在文清辞耳边低语:“这只兔子已有一年多时间,未见他的主人。”
“他还以为他的主人,将他抛弃……”
文清辞的呼吸,随之一窒。
……谢不逢口中说的,真的只是这只兔子吗?
“或是以为他的主人不要他,将他孤零零地丢在了太殊宫里。爱卿你说,这只兔子他是不是……很可怜?”
谢不逢的语速极慢、极轻。
明明还是惯有的平淡语调,但是落在文清辞的耳内,却变得极其危险。
“爱卿,你说他的主人为何不像之前说好的那样,早早将他杀了,用做实验。为何还要留他一命,对他如此温柔?如此纵容?”
文清辞与谢不逢完全不同。
过往的二十余年,他研究医学,研究人的“躯壳”,唯独没有时间去研究人心。
可是生来便能听到恶意的谢不逢,却对此格外敏感。
纵容。
……自己早就在纵容谢不逢了。
温柔是一种纵容,长原那一夜更是一种纵容。
刚才被谢不逢触碰过的左手,还有胸前的皮肉,都在这一瞬间灼烫了起来。
似乎意识到不该步步紧逼。
谢不逢突然将话语中的危险掩藏了起来,他的视线落在兔子的身上,并在文清辞的耳朵边轻声说:“所以现在,爱卿可否好好陪陪他?”
他的声音哑哑的,每一个字都轻轻地敲在了文清辞的心间——
说完那句话后,谢不逢便离开了小院。
似乎真的是要留文清辞在这里,陪兔子玩耍。
雨逐渐停了下来。
气温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冷。
文清辞试着解开系带,想要拜托人替自己将这件披风还给对方,却无奈发现谢不逢不知有意无意,竟然在披风上打了一个死结。
最后他只得放弃这件事,缓缓俯下身,抚摸兔子的额头。
文清辞的手指机械般活动着,心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去,兔子也被他摸得躲躲闪闪。
直到有人出现,出声打断文清辞的思路:“天呐,你怎么在摸这只兔子?”
那名年轻太医提着今日煎好的药走了过来。
看清这一幕之后,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惊恐:“这是陛下的兔子,平常不让人碰的。”
说完,又匆忙向后张望了几眼,确定周围没人,这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还好陛下没有发现,不然你可就遭殃了。”
“……只是一只兔子而已,为何不让人碰?”文清辞喃喃自语。
太医见他仍在这里不动,不由有些着急:“这兔子是当年那位留下来的,我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别看它只是一只普通的白兔,在陛下的眼里,可比人值钱多了,”太医迅速说道,“这一年多的时间,一直是他亲自照看,只有小公主偶尔能来陪它玩玩。”
文清辞轻轻地点了点头。
站在他身边的年轻太医继续说:“陛下心疼这只兔子,并未将它关在笼中,而是任由它在太医署的小院里乱跑。我记得之前有一次,这兔子不知跑到了哪里去,不见了踪影。陛下居然亲自带着一队人马,花了两天时间翻遍了整个太殊宫,才在某个废殿之中找到它……”
那次可惊动了数千人。
文清辞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东西。
于是谢不逢更加拼命地想要留下对方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为此,谢不逢整整两日没有阖眼。
找到这兔子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颤抖着将它抱在了怀里。
甚至那之后茹素一月、大祭天地。
听到这里文清辞本想反驳,谢不逢不信鬼神。
但转念他便想起……谢不逢的的确确曾在登诚府的皇寺里遍请鬼神,以血祭天。
那个自认被鬼神厌弃的少年,因自己的离去,将那些他从前并不相信的神佛,当做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值得吗?”文清辞低喃道。
那名年轻太医不觉得世上有谁能不被天子的情爱打动。
文清辞的神情太过古怪。
他还以为身边这个被当成替身的同僚,在不知不觉中陷了进去。
他立刻给对方敲响警钟:“陛下平日里或许看着有些冷冰冰的,但他对‘那位’的感情,绝对半点也未掺假。或许对他而言,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吧……哪怕只是给自己留下一点念想。”
“好了好了,不说这只兔子了!”担心谢不逢突然出现,看到文清辞竟然还在摸这只兔子,他立刻伸手,将身边的人拉到了一边的耳房里,“不知道你之前有没有注意到,陛下的手腕上一直戴着一根羊毛手绳?”
担心文清辞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年轻太医又详细描述了两句:“上面好像染了血还是什么东西,看上去是暗红色的。时间久了,还变得有一点朽。但就因为手绳是‘那位’送的,陛下始终将东西戴在手上,一刻也不取下,宝贝得紧呢。”
“看到了。”文清辞的声音有几分艰涩。
太医的服务对象,既有皇帝后妃,也有雍都的达官贵人。
因此他们身边的消息向来灵通。
年轻太医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在文清辞耳边说:“我后来听别人说,除了那个手绳外,好像还有一串药玉也是‘那位’送的。”
“据说陛下上战场的时候,小心将药玉藏在了护腕下。没想竟因为太过宝贝那串药玉,被人发现了破绽,袭了上去,将药玉劈碎,使之落在了地上。”
这故事是太医从某个将军口中听来。
虽然是复述,但他说话时眉飞色舞、语气夸张,完全将对方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
“那可是战场上啊!”说着说着,年轻太医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恐惧,“他竟然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去,在地上摸索那串药玉。结果啊……被人一剑劈在了背上,差一点点就丢了性命。”说到这里,他也不免心有余悸道。
文清辞不由攥紧了手心。
替谢不逢挡过箭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直到回到谷内文清辞才知道,谢不逢轻轻地将那串药玉放在了自己的棺中……
最后被师兄一起,带回了神医谷。
文清辞没有什么饰品,也不知道应该将药玉放在哪里。
纠结一番后,他索性将它放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的最下一格。
“……怎么了?想什么呢?”
直到身边那名年轻太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文清辞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在发呆。
“没什么,”文清辞迅速低头,向食盒里的药碗看去,“我只是觉得……那个羊毛手绳过于破旧,已不再符合陛下的身份。”他随便扯了个答案。
年轻太医半开玩笑道:“话是这样说没错,但除非那位能复活给他送个新的,陛下定不肯更换。”
文清辞的手指一顿,轻轻点了点头:“嗯。”
接着便仔细检查起了药的煎煮情况,同时回答对方有关方剂的问题。
就像刚才那番对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一般。
在确定药间的没有问题后,太医便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到门口,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对了,我上次说的事你有想好吗?”
“何事?”文清辞愣了一下。
“给我们传授医术的事。具体就是如何开重剂,还有应对鼠疫的方法。”对方的眼里满是期待。
停顿几秒,文清辞缓缓摇了摇头:“暂时……还不太合适。”
当世医道大多是师徒传承。
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少人都坚信此话,教徒时喜欢藏着掖着。
但是文清辞的目的,却与他们正好相反。
若是要教,他并不可能只教简单的案例。
而是要从根源上讲起。
但这就避不开《杏林解厄》,与自己之前留下的那套理论了。
若是留在这里教授医学,那便意味着自己的身份,会随之暴露在众人眼前……
“好吧……”虽然隔着帷帽,但那名太医还是无比准确地从文清辞的身上读出了犹豫与纠结。
虽然有些失望,但是文清辞刚才并没有将话说死,他便也没多说什么:“好吧,若你哪天改变了主意,一定要第一时间与我说!”
闻言,文清辞点了点头,柔声道:“自然。”
同时起身快步向前,准备送对方离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外的太医,突然瞪大眼睛站在原地,无比震惊地向刚刚走到自己斜前方的文清辞看去。
他飞地将文清辞上下扫过。
末了忽然惊呼一声,结结巴巴地说:“我,你,你……我没有看错吧,你身上这件衣服?”
他方才只觉得文清辞穿着一件暗色的衣服有些奇怪。
现在走出门,他才注意到,文清辞的衣服有些过分宽大。
最重要的是,除了正面衣摆的玉兰花以外。
脖颈后方,竟然还绣着一条玄龙!
不只他没有发现,文清辞更没有发现,这件衣服的背后,竟然还藏着如此玄机。
“什么?”文清辞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同时莫名的心虚了起来。
“你……你身上,这件衣服,上面,有,有一条龙?!”
这件衣服是陛下的!
卧槽!陛下竟然将绣了龙纹的衣服,给旁人穿?
那名年轻太医,瞬间大脑宕机。
文清辞:“……”
龙纹?!
文清辞本想解释几句,但听到“龙纹”这两个字后,便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也解释不清楚了。
面对如此尴尬的情景,他只好强咬着牙关,强装着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一般转身,朝对方淡淡一笑说:“是,的确是陛下之物?怎么了?”
帷帽下,文清辞的脸颊忽然一阵灼烫。
文清辞表现得过分坦荡。
一时间,那太医竟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没,没有……挺好的。”
直到离开这里,年轻太医的脑海之中,都只余下一句话在不断重复——陛下将自己的衣服,给了那名郎中穿!
……
这一日,忙完前院的事回到卧房后,文清辞时隔几个月,第一次打开了药箱最下一格。
他借着灯火,凝望着箱子里的药玉。
文清辞的表情还同以往一样,情绪也被尽数隐藏在了漆黑的墨瞳里。
但是他心里,却并不像表现得这般平静。
*
药玉的事情暂且放到一边。
文清辞注意到,谢不逢戴着的那串羊毛手绳,的确已经磨损了八九成。
羊毛的连接处随时有磨断的风险。
纠结半晌,他最终还是托那个常来送药的年轻太医,从宫外买上好的羊毛,送到了自己的手上。
并用一个时辰,一边回忆一边编出了一个与记忆中一样的手绳。
但是等编好之后,文清辞反而犹豫起来……自己真的要将它送给谢不逢吗?
夏末秋初的天气总是这样。
一会下雨,温度骤降,一会又再次升温,热得要命。
几天之后,气温再一次高了起来。
生活在雍都的人,重新换回了夏装。
傍晚,日薄西山,余霞成绮。
处理完政务之后,谢不逢回到卧房里批阅奏章。
宽大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向下滑去,将手腕和腕上的手绳一起露了出来。
文清辞不由缓缓回眸,朝谢不逢看去。
过了几秒,他的视线落在了对方的腕骨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条羊毛手绳似乎比自己前几天看到的时候更加脆弱了。
……假如它突然断掉,谢不逢会难过吗?
文清辞不知道,谢不逢将奏章搬到这里,就是为了时时刻刻看他。
就在他偷瞄谢不逢的同时,谢不逢忽然把笔放下,笑着将视线迎了上来。
接着起身,向他所在的位置走来。
卧房逼仄狭小,不过眨眼谢不逢便出现在了文清辞的背后。
这个时候回头已经晚了。
“爱卿在看朕?”
明明用的是最为生疏客气的称呼,但话从他嘴里说出,却暧昧得吓人。
赤红的晚霞,顺着窗口落入屋内,吻在了文清辞的面颊上。
为他苍白的皮肤,添上了几抹艳色。
谢不逢的目光,无比贪婪。
文清辞下意识移开视线,躲避他的注视。
然而停顿几秒,谢不逢竟缓缓抬手,捏住了文清辞的下巴。
文清辞条件反射般将手搭在了谢不逢的腕上,想要用力将他推开。
然而谢不逢的手臂,简直是由铁铸成的。
无论怎么用力,都一动不动,直叫人怀疑人生。
“爱卿有话想对朕讲。”谢不逢注视着文清辞那双墨一般黑沉的眼睛说。
他的话语里没有半点疑问的意思,声音里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好巧不巧的是,虚缠在谢不逢手腕上的羊毛手绳,也随着他的动作一起缓缓滑落,从文清辞脸的脸颊边蹭过。
算了,说就说。
这有什么心虚的?不就是一个简单的礼物吗。
见谢不逢一副不问出答案不善罢甘休的样子。
文清辞终于咬牙,缓缓开口:“臣想说,陛下手上戴的手绳,已磨损大半。”
不知道是不是看错,说到这里的时候,文清辞发现谢不逢的眼睛,忽然有些危险地眯了一下。
“所以?”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问。
文清辞有些紧张,又有一些犹豫,他缓声道:“所以,陛下还是不要再戴……”它了吧。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看到对方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文清辞的语速很慢,他的话对谢不逢来说,无异于凌迟。
随着一阵失重感,文清辞眼前的景象忽然发生变化。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谢不逢紧紧地揽在了怀中。
“不要再戴?”谢不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这个也要一起收回来吗?”
“礼物既然送出去,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文清辞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话,想起了那串药玉。
此时的谢不逢,就像一只被触到伤口的凶兽。
在同一刻,暴露出了自己凶残与无助的那一面。
谢不逢将文清辞放在了榻上,俯下身用手撑在他的身边,哑着声说:“文清辞,你怎么能如此不讲道理?”
语毕,终于放纵自己狠狠地朝着文清辞的下巴啃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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