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皮肉之上, 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文清辞下意识伸手去推,却被谢不逢按在了掌下。

    他不舍得用力,更不舍得就这样放开文清辞。

    谢不逢刻意放缓了的动作, 用犬齿轻轻地啃噬起来,模糊了咬与吻的界限。

    每一瞬暧昧的触碰和刺痛, 都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文清辞的脑海之中,让他无法逃避。

    苍白的皮肤上,不过转眼就多了点点梅花似的痕迹。

    谢不逢的唇, 忽然贴在了文清辞颈侧的动脉上。

    他静了下来,一边贪婪地深嗅熟悉的苦香,一边耐心感受唇下的温度, 与血脉有力地跃动。

    ……文清辞还活着。

    他还活着。

    生物的本能, 迫使文清辞从谢不逢的唇齿下逃离。

    下一刻,他的耳边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停顿片刻, 谢不逢终于放过了文清辞脆弱的脖颈。

    他将唇贴在了对方的耳畔, 用略显沙哑的声音:“……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了爱卿。”

    那双浅浅的琥珀色眼瞳中,全是被压抑欲望。

    谢不逢想要文清辞清楚,自己对他有何种的欲望。

    却又不敢被欲望所控, 真的伤到他。

    文清辞的呼吸, 早就乱得不成样子。

    他被谢不逢笼在身躯之下,无法逃离。

    鼻尖尽是龙涎香。

    一想到被比自己小将近六岁、且有毒未解的人, 压在身下咬来咬去……

    文清辞忽然觉得失了脸面。

    他的声音冷了几分,文清辞一边艰难地调整呼吸, 一边说:“既然陛下……咳咳, 认定臣不, 不讲道理, 那臣往后也不必再与陛下讲道理。”

    什么意思?

    谢不逢的动作瞬间停滞。

    就连按着文清辞的那只手, 都缓缓地松了开来。

    刹那之间,居然显得有些无助。

    文清辞将头侧过去,不看再谢不逢。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几分赌气的意味:“臣准备好的礼物,也不必再送出去了。”

    “……礼物?”谢不逢的目光有一瞬的涣散,“爱卿说的,是什么礼物?”他的语气小心翼翼。

    说完这句话,谢不逢终于后知后觉地坐直了身。

    赤红的晚霞,染红了文清辞素色的衣衫与床褥。

    下巴上一点梅瓣似的齿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谢不逢不由恍神,此时的文清辞在他的眼中……好似着上了婚服。

    明艳得惊心动魄。

    文清辞的身体本就不好,折腾一番更是腰软,连坐直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懒得回答谢不逢的问题。

    但谢不逢却不依不饶。“爱卿的礼物,放在了何处?”

    文清辞装作没有听到,右手用力强撑着想要坐起身。

    “爱卿若是不说,朕便自己去找。”说着,谢不逢竟俯身而来,似乎是打上了他衣袖的主意,一副找不到便不罢休的架势。

    文清辞终于冷冷道:“没有了。”同时拽紧了袖子。

    “爱卿备好礼物,却又不送,岂不很可惜?”

    “何来可惜?”文清辞的声音,也被他传染,变得有些沙哑,“送给旁人便是。”

    “旁人?”谢不逢的语气突然有些危险,“爱卿还认得旁人?”

    “送给师兄便是。”文清辞理所应当地说。

    早年闯荡江湖的时候,自己没有少备礼物送给师父和师兄。

    话音落下,房间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逢终于压低了声音,他小心开口,似是在与文清辞商量:“爱卿若是生气,报复回来如何?可不可以不要将朕的礼物,送给宋君然。”

    谢不逢的语气,是刻意压抑出的平静。

    可是“朕的礼物”这四个字竟被他说出了几分可怜的感觉。

    ……报复?

    难不成自己也要咬回去?

    停,不要胡思乱想!

    两人的姿势太过暧昧。

    文清辞的大脑在此时发出警报,催促他结束这一切。

    他终于妥协了:

    “……在书案上,那个玉盒中。”

    文清辞轻声说。

    闻言,谢不逢立刻起身,向书案而去。

    接着小心翼翼地拿开书册,找到了藏在下面的玉盒。

    明明刚才还着急得不像话。

    但现在将玉盒捧在手心,停了半晌却都不敢打开。

    “陛下不看看吗?”

    “看,自然要看。”

    谢不逢如梦初醒。

    他终于屏住呼吸,将手上的盒子一点点打了开来。

    下一刻……一条米白色的羊毛手绳,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和谢不逢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他的心脏,忽然瞬空了一瞬。

    谢不逢已经将它拿到了手中,文清辞也恢复力气,站了起来。

    见对方屏息凝望手里的东西,半晌一动也不动,文清辞不由自主地说:“不是什么值钱的礼物……”

    话还没说完,文清辞突然想起,自己头回给谢不逢送礼物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讲的。

    暂放手绳的玉盒,曾是用来存药的。

    二指宽的羊毛手绳上,也沾了一点淡淡的苦香。

    谢不逢将它放到鼻尖,缓缓地嗅了一下。

    欣喜感如浪,席卷而来。

    谢不逢攥着手绳的指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

    ……清辞真的送了我礼物。

    几年的时光,谢不逢不知道用手指还有目光,将那条手绳描摹了多少次。

    他记得每一个绳结所在,更记得每一个细小的花样。

    手绳上的一切,早已深深地刻入了谢不逢的脑海之中。

    因此谢不逢绝对不会看错,这是一条与当年一样的手绳。

    从编法到大小、花样,没有任何的区别。

    ……这是否说明,文清辞也在意自己,并始终记得这个礼物?

    见谢不逢拿着手绳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文清辞的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陛下?”他小心地唤了一声。

    谢不逢终于睁开眼睛,向文清辞看去。

    卧房不大,谢不逢向前走了一步,便站在了文清辞的身边。

    他轻轻将沾了苦香的手绳交到文清辞的手中,得寸进尺道:“帮我戴上,可以吗?”

    羊毛编成的手绳过分柔软,的确难凭借单手佩戴。

    文清辞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接着如当年那般,将它缠到了谢不逢的手腕上。

    “好了。”

    戴好后,文清辞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将手放下,谢不逢又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说:“清辞,你还欠我一句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

    文清辞忽然想起,自己在神医谷的时候,也曾想到过谢不逢的生日。

    彼时他以为,谢不逢已经成为一国之君,生辰必将热闹无比,朝臣齐贺。

    后来文清辞才逐渐意识到……这一年的生日,谢不逢大概是一个人过的。

    谢不逢并没有因为获得权力,而变得快乐。

    反倒是,比从前更加孤单。

    而这一切全都源自于自己的离开。

    “……生辰快乐,陛下。”

    清润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到了谢不逢的耳边。

    文清辞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温柔。

    就像夏里的冰泉,隆冬的温酒。

    谢不逢缓缓地将文清辞拥入了怀中,把脸埋在了他的肩上。

    这个拥抱没有任何攻击性、没有占有欲,此时此刻,谢不逢只是单纯地想要从他这里汲取一点温暖……

    文清辞愣了愣,缓缓抬起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谢不逢的肩背。

    此刻,他非常清楚……拥抱着自己的人,早已不是那个需要怜悯的少年。

    晚霞一点点消散。

    还未点灯的房间,逐渐暗了下来。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从窗外照来。

    将两人拥在一起的影子,拉得无限长。

    ……

    虽有了新的手绳,谢不逢仍将旧的仔细保存。

    他将已磨损了八九成的羊毛手绳放到玉盒中,摆在桌上,与玉玺放在一起。

    任不知情的人见了,还当他这是获得了什么至宝。

    *

    马车驶出太殊宫,向雍都郊外而去。

    坐在车内的人,突然打了几个大大的喷嚏。

    “——啊嚏,”宋君然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道,“看来真是入秋了。”接着撩开帘子,向着外面看去。

    雍都的夏,在一场场的大雨中猝然结束。

    空气总算不再燥热。

    这是一年中最适合游玩的季节。

    谢不逢的毒解了一半,文清辞仍不敢怠慢。

    他依旧待在太医署内,一步也不曾离开。

    和文清辞正相反的,是宋君然。

    与师弟一起来太殊宫的时候,宋君然早早做好了被谢不逢扣押在这里,充当人质的准备。

    且在侍卫将他送去住处的同时,观察着周围的官道驻兵,规划带师弟逃出宫的路径。

    但他没有想到,谢不逢并没有这样干。

    除了不让宋君然去见文清辞以外,他没有限制对方的自由。

    甚至在宋君然表明自己不想整日待在太殊宫后,还派专人驾马车带他去雍都周边游玩。

    宋君然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

    见谢不逢如此的“大方”,他也不再和对方客气。

    宋君然不但将雍都的美食吃了个遍,甚至还如郊游一般,在卫朝的各大行宫里转了一圈。

    不过他今日出行,目的却与往常不同。

    马车一路驶出雍都,向京郊而去。

    在窗边的宋君然,不由叹了一口气。

    今日是中元节。

    老谷主生前,曾经多次叮嘱宋君然,一定要回雍都祭拜外祖一家。!

    但两位老人已故去几十年,宋君然来往雍都几次,都未能找到墓地所在,只知道一个大概范围。

    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愧疚。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宋君然又叹了一口气,带着备好的元宝,从车上跳了下来。

    不久前下过一场大雨,京郊的土路变得有些泥泞。

    他刚刚下车,还未站定,就听耳边传来一声:“公子当心!”

    宋君然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看,一个身着褐衣、两鬓斑白的熟悉身影,站在远处看向自己。

    “兆公公?”

    “是咱家。”兆公公笑着弯了弯腰。

    说话间,宋君然的视线不由越过兆公公,向他的背后落去。

    ——原本只有坟包的荒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修整一新,且立满了石碑。

    见状,兆公公笑了一下说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谢不逢?”

    “咳咳……”听到宋君然直接叫皇帝的名字,兆公公略显不自然地轻咳了几声,接着说,“陛下知道当初的事后,特意命人找来了在附近生活的老人与村民。花费几个月的时间,一一辨认了坟墓位置,将这一整片修葺,并找到了您外祖的墓地。”

    兆公公自幼父母双亡,儿时受宋君然的外祖家照顾很多。

    他早将两个老人看做自己的家人。

    可惜他入宫之后便不曾出来,没有参加两位老人的葬礼,也不清楚他们墓地的准确位置所在。

    如今谢不逢派人将这里找了出来,并修葺一新。

    兆公公说着说着,目光中也不由多了几分感激。

    “原来如此……”

    宋君然踩着泥泞走了过来,与兆公公一道,在坟前烧起了元宝。

    告慰过亡灵起身之时,他忍不住想:

    ……谢不逢这个人,大概也不算是一无是处?——

    解毒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谢不逢体内累积了几种不同的毒素。

    文清辞又换了一副药。

    这副药与之前的一样,都是重剂。

    饮下以后,有脏腑隐痛、咳血的副作用。

    按理来说吃完药之后应该好好休息才对。

    但是谢不逢却并没有遵从医嘱。

    吃完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便消失在了卧房中。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想了。

    最近几天,前殿似乎热闹了不少,人来人往。

    谢不逢也变得更加忙碌。

    虽然知道对方是一国之君,有无数大事等着他处理,不容耽搁。

    但是想到副作用,文清辞仍不免担心。

    纠结了一会,他还是暂时放下医书,带着药箱快步向前院而去。

    谢不逢果然在侧殿里。

    见状,文清辞不由蹙眉:“陛下,您吃过药后不好好休息,怎么到这里来了?”

    “爱卿是在关心朕?”谢不逢的声音,穿过珠帘传了过来。

    文清辞脚步一顿,不由替自己辩解:“臣只是怕病人出了什么差错,被人误会医术不精。”

    下一刻,侧殿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这座侧殿原本有一半的空间,是用来储存药物的,需要时时刻刻保持阴凉干燥。

    因此房间里的窗户略少,照明有些不足。

    此时谢不逢并未将灯全部点亮。

    一切都藏于昏暗之中。

    “陛下可有咳血?”文清辞快步走了过去。

    “无妨,”谢不逢喝了一口茶道,“只是简单咳嗽而已,不信的话,爱卿可以过来自己看。”他的话语里,带着几分笑意。

    走近之后,文清辞看到:谢不逢的唇色正常,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

    刚刚的咳嗽,的确没有什么特殊的。

    文清辞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灯火照亮了谢不逢的脸颊,他似乎非常享受文清辞的关心。

    琥珀色的眼眸紧盯着面前的人,毫不避讳地将“喜悦”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文清辞的目光下意识闪躲。

    几秒后,落在了谢不逢身前的桌案上。

    前几年在废帝身边时,文清辞就因为过度参与政治给自己惹来了不小的麻烦。

    他知道作为一名医生,自己不应该关注这些。

    但是看到蚕丝玉柄卷上的字后,文清辞还是大吃一惊,忘记了将目光移走。

    “爱卿在看什么?”谢不逢的声音忽然响起。

    文清辞立刻将视线移开,自己刚才的行为,的确逾越了身份。

    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紧张。

    然而谢不逢的反应,却和文清辞想的不同。

    “爱卿,坐。”说着,谢不逢便如上次那般揽着文清辞的腰,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他的动作,无比的理所应当。

    接着轻轻地将桌案上的东西拿了起来。

    借着烛火生出的暖光,文清辞终于确定自己方才没有看错——案上摆着的,的确是一封圣旨!

    ……而且不是一般的圣旨。

    “这是册封太子的诏书,”谢不逢的语气极其平静,好像他说得并非什么大事一般,末了还不忘皱眉替自己订正,“不对,应当说‘皇太弟’。”

    “陛下要封二皇子为皇太弟了?”

    文清辞的心忽然重重一坠,连推开谢不逢的手,起身离开龙塌的事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谢不逢娶了自己的“棺木”。

    不娶妻,不生子。

    这一切早就在暗地里摆在了台面上。

    但直到看到这份诏书,文清辞方才清清楚楚的意识到,谢不逢究竟有多认真。

    ……原来最近一段时间,侧殿的热闹是因为这件事。

    文清辞的语气有些震惊。

    谢不逢却和他截然相反。

    他没有正面回答文清辞的问题,只是开口认真纠正:“是‘衡王’。”

    自己没有后妃,哪来的二皇子?

    末了淡淡地说:“谢观止虽然有些……稚嫩,但是做个守成之君,还是够格的。”

    谢不逢话说一半,停顿了半晌,才找出一个相对合适的词。

    但文清辞却猜出,他真正想说的八成是“有点缺心眼”一类的。

    谢观止的个性,从他过去压根不懂得“中庸”,完全不隐锋芒,差点给自己招来大祸上便能看出一二。

    “经历废帝之事,朕想他应该也成熟了不少。”谢不逢说。

    文清辞缓缓点头。

    被父亲背刺,差点丢了性命,且在皇寺里禁闭几年。

    谢观止再怎么说,都会不像从前那样稚嫩了。

    这对他做皇帝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谢观止性格中有仁慈的一面,并不适合应付乱世,但的的确确像谢不逢说的那样,适合做一个守成之君。

    说着,谢不逢忽然将桌上的奏章翻了开来。

    文清辞随着他的动作向下看去。

    ——这封奏章上密密麻麻地落满了朱批,但并不是谢不逢的笔迹。

    “……这些字,是衡王殿下写的?”

    谢不逢缓缓点了点头:“朕去涟和的这段时日,便是由他代掌雍都、监国理政。”

    他一边翻看手中的奏章一边说:“谢观止的表现,的确不错。”

    文清辞攥紧了手心。

    谢不逢去涟和的时候,带了一批人马。

    彼时鼠疫事态紧急,每天忙得要命,完全没人有空提到这些。

    更何况谢不逢是隐藏身份,装作巡官去的那里,未免身份暴露,太医们更是刻意回避了相关的话题。

    因此直到现在,文清辞才知道,谢不逢竟然让谢观止监国……

    这并不是开玩笑的。

    ——他在离开雍都之前,为这整个帝国,寻好了退路。

    “所以…陛下是怀着可能会……”

    文清辞犹豫了半天,都无法将“死”字说出口。

    谢不逢轻轻点头,用下巴蹭了蹭文清辞的额头。

    “对,”他轻声在文清辞的耳边说,“朕自是做好了一切准备。”

    是啊,谢不逢怎么会不知道涟和有多么危险?

    他是一个上过战场的人,自是清楚黄泉路上,是没有什么身份地位之分的。

    时疫并不会因为他是天子,就将他放过。

    文清辞忽然转过身,向谢不逢看去。

    温暖的烛火,在漆黑的眼瞳中游动:

    “若是陛下猜错,我压根没有在那里。或是我真的早就死了……陛下去到那里后,该如何?”

    文清辞到现在都不知道,谢不逢是靠什么找到自己的,又有多么确定,自己就在涟和。

    听到身边人的话,谢不逢的心忽然生出一阵刺痛。

    他发现,哪怕文清辞好好活了下来,甚至现在就坐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仍不敢去想“文清辞真的死了”的这个可能。

    龙塌巨大,可坐可卧。

    谢不逢缓缓地将文清辞抱在了怀中,任由他的脚踝,搭在盘龙之上。

    意识到自己踩着什么后,文清辞立刻紧张了起来,并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

    谢不逢轻轻吻文清辞的额头,并没有理会他的要求。

    “那便正好。”

    “……正好?”

    “那朕便正好可以去寻你了。”

    谢不逢忽然伸手,将玉簪自文清辞的墨发中抽了出来。

    刹那间,黑发如瀑,披散在他的肩头。

    灯火下,他的五官愈发脆弱、精致。

    “都说人死时,是被最亲近之人带走的……若爱卿真的走了,那岂不是你来接朕?”

    谢不逢缓缓地笑了起来,他的语气里,竟带上了几分向往与期盼。

    “到那个时候,朕定当紧紧地抓住爱卿的手,下一世投胎,也要与爱卿投到一处。”

    但还好,还好文清辞还活着。

    还好自己不必等到下一世……

    谢不逢将细碎的吻,落在了文清辞的额间。

    怀中人的脚,自龙塌边蹭过。

    意识到自己踩着龙身后,文清辞终于再次想起了挣扎:“——陛下,放臣下来。”

    但下一刻,怀抱着他的谢不逢,目光突然变得无比幽深,呼吸也乱了一瞬。

    反应过来什么后,文清辞忽然定在了原处,一动不动,停下了所有的挣扎。

    第92章

    文清辞的脸红得将要滴血。

    他屏住呼吸, 生怕惊扰到谢不逢。

    寂静之下,感官变得格外敏感。

    他的身体似被细弱的电流穿过般,顿时便失了力气。

    文清辞下意识将目光, 朝黑暗中无目的地落去。

    与动都不太敢动一下的文清辞正相反的是,谢不逢的动作忽然放肆了起来。

    文清辞的外衫不知何时从肩上滑下。

    谢不逢在啄吻他额头的同时, 轻轻解开系带,任由它落了下去。

    泛着淡淡冷光的月白色的织锦缎,于顷刻之间自肩上坠落。

    如月光融化在地。

    此时的文清辞, 外衫坠地、长发披散,眼神里难得现出了紧张。

    他耳边每一点细弱的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

    文清辞看到, 侧殿的大门轻掩。

    有一道小缝将院内的光透了进来, 随时都可能有人推开门,来到此处……

    文清辞的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 他在这一刻攥紧了谢不逢胸口的衣料, 试图将对方推开。

    然而他的推拒,对谢不逢来说轻的可以忽略不计。

    就在文清辞以为,他不会理会自己的抗拒时, 谢不逢竟违背本能, 一边艰难地调整呼吸,一边慢慢地松开了桎梏。

    顿了几秒, 他忽然将脸,埋在了文清辞披散的长发之中, 贪婪地深嗅起了那阵苦香。

    “出去吧……”谢不逢闷着声, 强压着欲望在文清辞的耳边说。

    文清辞乍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接着, 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笑, 谢不逢低沉, 又带着几分压抑与无奈的声音,缓缓地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爱卿再不走,便是对朕过分信任了。”

    文清辞:“……!”

    脸上的红,在这一刻泛滥至全身。

    作为一个成年人,文清辞自然明白谢不逢话语中的意思。

    他立刻起身,提起一边的药箱,便要往出走。

    但下一刻,行医二十年养成的本能,又让他停下脚步,下意识想叮嘱有毒未解的病患一点什么:“那陛下……”

    话没说完,文清辞终于从恍惚中惊醒,大脑开始正常运。

    自己一定是魔障了,怎么在这个时候随便开口!

    活了这么多年,文清辞第一次想用“愚蠢”来形容自己。

    “没,没什么,臣先走了。”

    文清辞几乎是落荒而逃。

    在他将要走出侧殿的时候,谢不逢的声音,再一次传了过来。

    “朕自己解决。”

    “爱卿不必担忧。”

    殿内的回音,模糊了谢不逢的语气。

    他的话落在文清辞的耳中,竟有几分……可怜。

    殿门缓缓地阖了起来,侧殿里的一切,都与龙涎香一起,暂时从文清辞的世界中消失。

    走时匆忙,文清辞没来得及捡起外衫。

    此时他身上只剩一件夏日的薄衫,微风吹来,顿生寒意。

    文清辞咬了咬唇,立刻提着药箱向小院而去。

    可直到回屋,他都心神不宁。

    文清辞不受控制地顺着谢不逢最后的话,去想他究竟要怎样“自己解决”。

    ……

    宋君然已经大概猜出,文清辞被谢不逢发现这件事,八成和兆公公脱不了干系。

    但自母亲身上,明白宫内人有多身不由己的他,并没有为难兆公公,而是干脆利落地将这一笔账继续记在谢不逢的头上。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兆公公对宋君然而言,相当于母舅。

    在郊外祭拜完后,兆公公便将对方邀回自己的府邸暂住。

    宋君然也没有拒绝。

    “公子尝尝这个,松修府附近,应当是没有栽种的。”

    兆公公笑着将果盘从小厮的手中接了过来,轻轻放在了桌上。

    宋君然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去。

    白瓷盘上放着一串粒装水果,洗过之后晶莹剔透,如同紫水晶一般泛着光亮。

    兆公公说得不错,他的确没有见过这东西。

    宋君然有些好奇地摘了一颗下来放在手中:“这是何物?”

    兆公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您先尝尝味道如何。”

    身为江湖人士,宋君然没有假意推脱的毛病。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这句话后,本就对手上东西感到好奇的他,便将果子放入了口中,继而缓缓用力,将它咬碎。

    酸甜的果香在顷刻间溢满了口腔。

    尝到这酸甜的滋味,宋君然不由眼前一亮,他问旁边的人:“这也是雍都特产?”

    “并非,并非,”兆公公摇头说,“这是御赐之物,整个雍都,现在恐怕也只有宫里才能吃到,难以称得上是‘特产’。”

    ……原来这东西是谢不逢送的。

    宋君然瞬间觉得嘴里的果子不再香甜了。

    到底在宫中活了大半辈子,兆公公一眼就看到了宋君然眼底的嫌弃。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进入了今日的正题。

    兆公公轻声对对方说:“咱家知道公子在介意什么。”

    “所以兆公公今日,就是来当说客的?”宋君然并不给他面子,话语格外的不留情面,“恐怕祭拜一事,您也早有算计吧。”

    自己的师弟虽然擅长行医,但是人情世故……尤其是情爱方面,几乎一窍不通。

    他哪里是谢不逢的对手?

    “不不不,”听对方这么说,兆公公赶忙摆手替谢不逢解释,“殿下并未派咱家来,刚才那番话,只是咱家自己想说而已。”

    “好,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与您卖关子,”宋君然喝了一口冷茶说,“兆公公或许和我师弟不熟,但与他一起长大的我却清楚他有多固执、认死理。”

    兆公公随即点头。

    “谢不逢是皇帝,他若腻了,随时都可以抽身,但是清辞不可能。况且……这皇宫里有多恶心,你定当比我更加清楚。”

    说到这里,宋君然不禁咬牙切齿:“更何况,他干的那些事,完全不像常人所为!”

    殷川大运河前的一幕,已经深深地刻入了宋君然的脑海中,成了他人生的一道阴影。

    兆公公缓缓摇头:“……陛下他,想法的确与常人不同。但这也正常,陛下在皇陵长大,儿时并未受到礼法规束。凡事都是随心而行。”

    宋君然没有说话。

    说到这里,兆公公也摘了一颗葡萄下来仔细咀嚼。

    他缓缓闭上眼,轻声说:“依咱家看,在文先生面前,陛下从未将自己当做皇帝。”

    宋君然终于抬头,向兆公公看去:“此话怎讲?那谢不逢将他自己看作什么。”

    “……在陛下眼中,自己恐怕一直都是那个被文先生收留在太医署的少年。”

    在文清辞的面前,他似乎永远也想不起自己拥有滔天的权势。

    更无法像“皇帝”般无情,能随时抽身。

    “他们二人朝夕相处那么久,且一开始便是死敌的身份,”兆公公那双浑浊的深棕色眼瞳缓缓向宋君然看去,他以略显沙哑的声音问,“公子觉得,文先生会不知道陛下是何人,不知道他有多么危险吗?”

    沉默片刻,宋君然忽然笑着垂下眼眸,又摘了一颗葡萄丢到了嘴里。

    谢不逢虽然不让他见文清辞,唯恐他像当年一样,把文清辞“偷出”太殊宫。

    但是并没有将信息一并封住。

    因此,宋君然自然也打听到了太医署中发生的事。

    酸甜的果汁,溢满了口腔。

    宋君然将它咽了下去,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道:

    “人生苦短。”

    “……我自己这一生都未活明白,又怎么能替别人做决定。”

    宋君然又丢了一颗葡萄在嘴里,他一边缓缓咀嚼,一边将视线向屋外落去。

    “师弟想做的事没人能拦。假如他要留下,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法改变他的选择,”宋君然停顿几秒,话风一变,“他若不愿留在这里,我也定能将他带回家,任谁也再难找到。”

    宋君然的话,立刻让兆公公想起文清辞报仇的事。

    “好好好,”兆公公愣了一下,缓缓点头说,“公子说得对,现下只用给他些时间,便够了。依咱家所见,陛下对文先生——”

    他话音一顿,忽然有些不确定地瞄了宋君然一眼。

    “好了,”宋君然直接抓了一把葡萄在手中,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兆公公,“您想替谢不逢说好话,也不必拐弯抹角了。”

    “他能让您心甘情愿说他好话,倒也是有本事……”

    宫中太监虽然整天与王宫贵族打交道,但月俸也只能勉强维持他们在雍都的生活。

    兆公公的府宅位于京郊面积虽然不大,却修葺一新。

    这并不是凭他自己的财力,便能完成的事。

    不只是兆公公的府宅。

    宋君然也是这几日,心血来潮、故地重游时才知道。

    自己撤了位于雍都的医馆后,那里又被谢不逢重新盘了下来。

    谢不逢并未动医馆里的一草一木。

    而是小心维护,让它保留着从前的模样。

    宋君然更知道……谢不逢在利用皇权,宣传文清辞在涟和的所作所为,并潜移默化地令世人接受这一切。

    在这双世上最有力的手的推动下。

    现在已有不少人开始好奇师弟的那一套理论。

    这的确是师弟最渴望之事。

    与文清辞有关的事,向来都被谢不逢放在心上。

    身为皇帝的他,在尽一切可能,挽留着文清辞。

    但同时又不敢与他说,唯恐惊扰到他——

    “……怎么不说话,药怎么样?”

    “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见文清辞一直对着煮好的汤药发呆,半晌什么也不说,送药过来的年轻太医,不禁有些忐忑。

    话音落下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文清辞的肩膀。

    “……嗯?”

    文清辞终于回过了神。

    碍于帷帽遮挡,太医看不清文清辞的眼神。

    他只好再问:“你一直盯着汤药不说话,可是今日的药没煎好?”

    “不是,只是走神……想到了别的事情而已。”说话间,文清辞将药从食盒中取出,放到一边的托盘上。

    衣袖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滑落。

    下一秒,文清辞与那个年轻太医一道看见:他的指尖,泛着浅红。

    “咳咳。”文清辞轻咳两声,将手指藏入袖中。

    “好,药没事我就放心了,”停顿片刻,年轻太医一边整理空掉的食盒,一边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你最近这段时间,似乎总是容易走神。”

    “难道是因为陛下?”末了他突然靠近过来,有些八卦地问。

    他昨日送药的时候,正巧遇到了谢不逢。

    圣上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着宽袍,而是穿了一件玄色的窄袖圆领袍。

    米白、洁净的羊毛手绳,被玄衣衬得无比显眼。

    叫人想要忽略都难。

    ……从前那根污损的手绳,对谢不逢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而现在,他竟然将手绳换了下来。

    这是不是说明,陛下已不再简单将自己这位松修府来的同僚当做“替身”,而是对他动了几分真情?

    耳房里一片寂静。

    文清辞的心,忽然因为身边人的一句话轻轻一震。

    他端起托盘,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

    下一刻,文清辞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处。

    等一下!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但和文清辞不同,他身旁的年轻太医好像并不意外。

    “我就知道!”对方略显兴奋地说。

    这名太医虽然与“太医文清辞”共事了许久,但与他只能算是点头之交。

    彼时整个太医署,或许也只有禹冠林和文清辞勉强称得上熟悉。

    但是他与眼前这位同僚,可是共生死过的!

    他心中的天平,自然而然地偏向熟人。

    发现这一点后,太医不自觉地替对方高兴了起来。

    但同时,他又仍旧不免担心。

    他酝酿一番小声说道:“我知陛下对你不错,你喜欢上陛下也情有可原。但是……作为太殊宫里的老人,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啊。”

    文清辞转过身,略带疑惑地向对方看去。

    提醒自己?

    “陛下对那个文太医情根深种,人人皆知。陛下现在遇到你,还没几天便对你如此厚爱,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是动了真情,是个好事。但是仔细想想,还是应该冷静一点。”那名年轻太医显然是完全将文清辞当做自己人了,他这话说得掏心掏肺。

    文清辞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陛下对我,动了真情?”

    他越说声音越小。

    太医问:“你是不是也送了陛下一个手绳?”

    “对。”

    对方的语调立刻扬起,同时还拍了下手:“那便对了!我昨日看到,陛下破天荒地换上了窄袖袍。且将手绳戴在了袖上,这不是故意炫耀,还能是什么?”

    原来谢不逢换衣服,是为了这个?

    文清辞发现自己的人情世故方面的确有些迟钝。

    而这位年轻同僚的话,非但没有让文清辞冷静下来,甚至让他的脸颊变得愈发烫。

    说到这里,有些激动的同僚,忘记了控制音量。

    下一秒,他的声音便在小院里回荡起来,同时忽得生出了一手的冷汗。

    “……你说,我刚才的声音是不是有些大?”

    “的确不小。”

    低沉的声音,自院外传了过来。

    这一次,回答他问题的并不是文清辞,而是……身着玄色窄袖袍的谢不逢。

    太医瞬间面如死灰。

    陛下刚才听到了多少?

    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还是将自己说的话全都听到了耳朵里?

    完了,陛下移情别恋的速度虽然快了一点。

    但是他对文太医,还有自己这位同僚,绝对都是真心的。

    无论听到多少,自己刚才的话,都足够将圣上得罪。

    谢不逢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将那名年轻太医吓了个半死。

    但是文清辞却看到……谢不逢的眼底,有一点笑意。

    耳房不大,谢不逢进来之后,空间显得愈发逼仄。

    那名年轻太医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攥着食盒的把手,恨不得将脸埋入土中。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逢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站在这里是想领赏吗?”

    他的语气冷冰冰的,一听便不是在和文清辞说话。

    “……啊!”年轻太医愣了一下,忍不住偷偷用余光向谢不逢看去。

    在与对方相对的那一刹那,他终于意识到,陛下好像并不打算罚自己。

    “是是,臣告退——”

    虽然还不明白自己走了什么狗屎运,但是下一刻,年轻太医便脚底抹油,用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谢不逢的眼前。

    房里只剩下了两人。

    文清辞正准备将药从托盘上取下直接递给谢不逢,却被对方的动作打断。

    谢不逢缓缓伸手,将帷帽取了下来。

    他看着文清辞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说:“朕的确是在炫耀。”

    身为一国之君的谢不逢,声音里带着几分只会在文清辞面前显露的任性:“若是爱卿能再送点礼物,让朕多多炫耀就好了。”

    说着,又抬手将文清辞的长发撩到了耳后。

    谢不逢的语气非常认真,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哪怕富有四海,他仍想从文清辞的手中,再讨到点什么。

    谢不逢并非缺什么。

    他只是想再多一点与文清辞的关联罢了。

    ……

    文清辞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谢不逢究竟将自己和那名太医的对话听到了多少。

    更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一开始时有关“走神”的讨论。

    文清辞忍不住将当时的对话,反复于脑海之中回忆了好几遍。

    他始终没能找到答案。

    唯一因回忆而变得清晰的,只有一件事——彼时自己的确因为谢不逢,而分了神。

    *

    太医署前院虽然算不上人来人往,但是平日里还是以后不少人于此出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打松修府来的郎中”与皇帝的绯闻 ,便传遍了太殊宫,甚至于整个雍都。

    蕙心宫内,太后正坐在案后品着茶。

    她的身边还坐着几位稀客

    “臣妾听闻陛下龙体欠安,特从庙里求来佛像,今日进宫,便是为了见陛下一面……”说话的人,正是从前的慧妃。

    虽然已经成了太妃,但她打扮得仍和当年一样明艳照人,甚至身上的色彩都比从前更多,日子显然过得不错。

    正式册封日子还虽没有到来,谢不逢要立谢观止为皇太弟的消息,早就已经人尽皆知。

    慧太妃向来能屈能伸,如今她的话语里,满是真诚的担忧与恭敬。

    太后相信,慧太妃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谢观止还没有册封,慧妃恐怕是这世上最担心谢不逢突然出意外的人了。

    和她一道来太殊宫的谢观止也点了点头。

    不过他的目的,和母妃稍有不同。

    谢观止听人说过许多有关谢不逢和那名郎中的事。

    他相信,谢不逢能搞出如此多的传闻,身体必定没有什么大问题。

    因此谢观止此番进宫,更多的是想要看看,那名郎中究竟是何方神圣。

    想到这里,谢观止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文清辞死才不过一年多,谢不逢居然就移情别恋了?

    他之前的深情,全是装给人看的吗?

    谢观止一想到这里,便为文清辞不值。

    听到慧太妃的话,太后手指一顿,缓缓将茶杯放到了桌上。

    她的神情,有一点点古怪。

    和并不知情的谢观止母子不一样,太后早猜出了那名郎中是谁,并直觉皇帝的“病”绝对不一般。

    她也是因此,一直没有去看望“患病”的谢不逢。

    坐在太后身边吃果脯的谢孚尹拽了拽她的袖子:“母后,我也想去看看哥哥。”

    太后忽然轻轻地叹了叹气。

    将空棺娶回雍都的谢不逢太过疯狂。

    她既担心谢不逢做出更加疯狂之举,影响到江山社稷,又怕他利用强权,生生挖出神医谷所在。

    几经纠结之后,只好选择将兆公公的事告诉谢不逢。

    但这仍隐藏不住,她作为亲人的私心。

    ……太后对文清辞,始终心怀愧疚。

    这愧疚如蚁,一日日啃食着她的心脏,使她寝食难安。

    “母后?”见太后不说话,谢孚尹又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好,”太后轻轻地牵起了谢孚尹的手,低头笑着对她说,“我们去看看陛下。”

    同时攥紧了另一只手的手心。

    谢不逢虽然是太后亲子,但两人之间到底有跨不过去的十三年鸿沟。

    太后也无法保证,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谢不逢。

    宫里虽未有什么传闻,但亲眼见识过谢不逢有多么疯狂的她,不免有些担心……

    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对文清辞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假如真的这样,那自己就算抵上这条命,也要想办法让谢不逢停下。

    太后咬了咬唇,决定了决心。

    “好!”和心事重重的太后不同,谢孚尹的眼睛不由一亮。

    前几日母妃不让她去打扰哥哥,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太医署的兔子了。

    小孩并不大懂“生病”的意义。

    得知能去谢不逢那里后,她既开心于见到哥哥,又有些期待能亲手喂那只兔子。

    “明柳姐姐,”谢孚尹拉着太后的手,转身向明柳说,“能准备些干草给我吗!”

    谢观止是未来储君,一会见到谢不逢,自是有正事要说的。

    最重要的是,假如谢不逢真的对文清辞做出什么事,那画面也不该让谢孚尹看到……

    担心谢孚尹打扰到众人谈论正事,倒不如让她去院子里寻那只兔子。

    太后转身对明柳点了点头:“备一些给殿下。”

    “是。太后娘娘。”

    去往太医署的宫道,从未如此热闹。

    日光渐落,几十盏宫灯渐次亮起,化作一条长长的火龙,点燃了这个傍晚。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

    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太医署的寂静,将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包括文清辞在内的,每一个人的耳边:“太后娘娘驾到,衡王驾到,惠太妃驾到——”

    第93章 营养液加更

    文清辞顿了一下, 缓缓将笔搁到一边,下意识朝门外看去。

    而他身边的太医,却仍有些呆滞地盯着书案上写满了字的纸张, 没有从中反应过来,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 太殊宫的大人物,今日竟齐聚于此。

    ——文清辞刚才对他说的那番话,太过惊世骇俗。

    太医说的“偷师”并非开玩笑或是说说便罢。

    担心文清辞真的不愿留在雍都, 替谢不逢治好病便离开。

    太医便趁着每一次送药的机会,和文清辞谈论医道,请对方为自己答疑解惑。

    他不仅自己问, 且还将同僚的问题整理成册, 拿来一起问。

    前几日,宫外有位三品大员腹痛难忍、恶心呕吐, 在家卧床不起。

    宫中太医前去看后, 开了几副药都没太大用。

    这便只好拜托他,将记录及其详细医案,拿给文清辞看。

    在太监的通报声传来之前, 文清辞刚刚在纸上写下“胆腑郁热, 结石盘踞”的诊断。

    同时在以柴胡为主的仲景方上增加剂量,开了第一剂药。

    至此, 一切还算正常。

    开完药后,文清辞补充了一句:“用此方, 可以缓解腹痛, 体温也会逐渐正常, 但并不能根治疾病。”

    “那要如何才能根治?”年轻太医不由追问。

    文清辞停顿片刻回答道:“必须将胆囊切除。”

    “切, 切除?!”

    这位同僚, 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这种玩笑可是开不得的啊!

    经历涟和一事,他虽然已经大部分人一样,逐渐接受了剖解尸体探查病因的方法。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接受从一个活人的身体里取出器官的事……

    就算将伦理纲常丢到一边。

    开膛破腹之后,人还能好好活着吗?

    此举究竟是救人,还是要命!

    文清辞的话,在这个时代的人耳中太过荒谬、不切实际。

    甚至称得上疯狂。

    年轻太医的后背骤然一凉,他忽然想起了那位被称作“仙面罗刹”的文太医……

    现在看来,自己身边这位或许不只是身形像他,就连做事也有几分相似。

    他下意识想要观察文清辞的表情,却被帷帽所挡。

    但文清辞已经从他刚刚的语气中,读出了他心中的想法。

    “并非玩笑,”文清辞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最终诊断,珍重写在了纸上。

    自此,年轻太医彻底呆立在原地,动都无法动弹。

    直到太监的声音自屋外传来,文清辞轻轻拍拍他的手臂,压低了声音说:“走,出去迎驾。”

    这是太殊宫的规矩。

    “啊?”太医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的他慌忙点头,“好,好……”

    语毕,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强压下心中的不适,和文清辞一起向耳房外而去。

    太医署前院的人不多,此时所有人都走出殿外,弯腰候在了院边。

    傍晚的阳光,将影子拉得格外长。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太医,在等候贵人前来的同时,不停地偷瞄身边的人,企图从文清辞的身上看出几分异常,或是等待对方朝自己说,刚才那番话不过是玩笑而已。

    然而文清辞始终表现得和以往没有什么两样。

    脚步声渐近,穿着枣红宫装的太后,终于与惠太妃还有衡王谢观止一道,出现在了文清辞的视线之中。

    在众人行礼之前,她便开口淡淡道:“免礼。”

    并伴着“谢太后恩典”的声音,带人朝侧殿而去。

    虽然免了礼,但是在前殿当值的众人,仍需站在这里候驾。

    太医署前院不大,侧殿的门也敞着。

    门内的话,零零散散地传至众人耳边。

    ……

    今日慧太妃格外殷勤。

    “……哀家听闻,陛下前阵子龙体抱恙,特从庙里求来佛像,替陛下祈福。”

    “太妃有心了,”谢不逢的语气与平日没有太大区别,“此番实在是劳烦。”

    说话间,慧太妃也抬头,默默地朝珠帘后看了一眼。

    隐约见到谢不逢气色还好后,她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见谢不逢和自己客气,慧太妃忙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身体也是国事,何谈劳烦。”

    废帝死了,慧太妃也不必再像以往那样装下去。

    她的语气虽然还是有些夸张,但是神情却比往常平和了许多。

    显然,这才是慧太妃平素的样子。

    客气过后,她还不忘拉近距离追问一句:“不知陛下现在如何,可还有不适?”

    谢不逢缓缓旋了旋手中的茶盏,目光穿过珠帘,向窗外落去。

    停顿几刻,摇头道:“朕在涟和遇到一位郎中,多亏了他的照管,此时已恢复了大半。”

    确定谢不逢的身体并无大碍,一定能撑到册封,慧太妃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时,站在她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谢观止突然开口:“没想到一个江湖郎中,竟有如此的本事……”

    说话间,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手。

    毕竟差一点就死于对方手下,谢观止到底还是有点害怕谢不逢的。

    谢不逢挖棺时顺手钉在他身边的那把剑,给谢观止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回到雍都后,他连着做了几个月的噩梦。

    这阵已经刻入魂灵的惧意,逼着他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知道与文太医相比,谁的医术更好一些?

    谢观止忍着没有说出最过分的那句话,但是下一秒,慧太妃还是一脸紧张地朝珠帘后看了过去,试图看清谢不逢的脸色,判断他有没有生气。

    ……自己这儿子,怎么总是触谢不逢的霉头!

    怪不得自己说要来看谢不逢的时候,他答应得那么痛快。

    原来是将算盘,敲在了这里。

    谢不逢和那个江湖郎中的事,早已经传遍了整个雍都。

    慧太妃当然也有听闻。

    但无论他究竟只是“代替品”,还是说谢不逢真的动了真情,那都是谢不逢的私事,与旁人没有一点关系。

    没想谢观止没有问出有关文清辞的问题,谢不逢竟然点了点头,主动提起了那个人:“清辞也是江湖之人。”

    他的语气非常自然,完全没有一年多前那疯狂的样子。

    甚至不再将“文清辞”视作禁忌,好像真的……放下了一样。

    闻言,谢观止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向谢不逢看去。

    他虽也觉得谢不逢变“正常”,不再执着于一个死人是件好事。

    但想到之前发生的事,谢观止的心理活动还是突然精彩了起来。

    『当时那样轰轰烈烈,现在竟然将一个认识不过几个月的郎中,与他相提并论?再过几日,岂不是要将文清辞取而代之了。』

    『原来他对文清辞,也可以如此冷漠。我真是看走了眼。』

    说话间,谢不逢正巧将茶杯端起。

    伴随着抬手的动作,米白色的羊毛手绳,从他的腕上滑了下去,落入了谢观止的眼底。

    『原来就连这条手绳,都有了新的。』

    看到这一幕,谢观止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点寒意。

    ……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差点被谢不逢一剑杀死的噩梦,还没有散去。

    但见谢不逢主动提了文清辞,谢观止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隐晦地说了一句:“将他与文太医相比……看来陛下是真的很器重这位郎中。”

    谢观止的话表面上是在说两人的医术。

    实际侧殿里的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他形容的是另一件事。

    慧太妃狠狠地朝谢观止扔了一记眼刀。

    谢观止却抿唇低着头,装作没有看到。

    “自然,”谢不逢的声音非但没有半点不悦,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与眷恋,“在朕眼里,这世上无人能与其相比。”

    无人相比……

    谢不逢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了鸦雀无声的小院之中。

    这句话如同表白,亦或者说就是表白。

    候驾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陛下与文太医的关系,早尽人皆知,所以他这样说是……坐实了与那位江湖郎中之间传言吗?

    一时间,众人竟忘记了掩饰目光中的震惊。

    站在院中的文清辞,不由低下了头。

    他并不适应被人这样看着。

    这并不是文清辞第一次听到谢不逢向自己表达好感。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回,两人的距离忽然拉远。

    因此文清辞没有像过往一样无所适从,而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并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因为对方那句话,加快了跃动的节奏。

    虽然刚刚还在纠结文清辞说得开膛破腹、摘除胆囊的事。

    但是在文清辞被众人打量的时候,他身旁的太医,还是非常仗义的向斜前方走了半步,将一身月白的文清辞结结实实地挡在了自己的背后。

    “谢谢。”语毕,站得有些久的文清辞,不由轻轻地咳了两声。

    “没事没事,”那太医连忙摇头,顿了几秒之后,突然略微提高音量,“当心!”

    文清辞下意识朝着空地另一边看去。

    ——一只兔子,不知什么时候从草丛里冒了出来,跳到了自己的脚边。

    “诶!别跑啊!”下一秒,谢孚尹的声音,便随着兔子的身影一道飘了过来。

    空地上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穿着浅粉色宫装的谢孚尹,在这个时候提着裙边从小院外跑了进来。

    她的背后,还跟着奶妈与明柳,她们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公主慢一点,千万不要着急!”

    “没事没事!”谢孚尹摆了摆手,完全没有降低速度的意思。

    眼前的这一幕,曾无数次等于文清辞的眼前上演。

    霎时间,文清辞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多前,回到了自己还是“文太医”的时候……——

    一年多不见,谢孚尹长大了不少。

    她五官精致,脸蛋红润,如小仙童般玉雪可爱。

    文清辞看到,谢孚尹的手臂上还挎着一个竹篮,里面装满了干草和果脯,应当都是用来喂食兔子的。

    这只兔子在太医署里养了这么久,早就已经不怕人了。

    见谢孚尹然在后面小跑,它还当人是在与自己玩耍。

    那只兔子非但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还向人群之中钻了过来。

    接着,好巧不巧地撞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帮我抓一下它!”谢孚尹清脆的声音,自文清辞的耳边传了过来。

    他愣了愣,转身向谢孚尹所在的位置看去。

    对视后终于确定,谢孚尹刚刚真的是在和自己说话……

    文清辞的心情,不由狠狠一揪。

    没事……

    他深吸一口气,反复告诉自己谢孚尹还是个小孩。

    她应当是认不出自己的。

    停顿几秒,文清辞终于转过了身。

    “是,殿下。”

    和从前只是点头之交的太医不一样,文清辞与谢孚尹非常熟悉。

    他下意识压低了声音,缓缓俯下身,趁着兔子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右手将它捞入了怀中,习惯性地用手指揉了揉它的脸颊。

    文清辞的左右两边站满了人。

    他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认命般抱着兔子,缓步走了出去。

    “殿下,给您。”

    文清辞缓缓蹲下身,将兔子交到了谢孚尹的手中。

    没有想到,谢孚尹没有第一时间将兔子接到怀里,而是皱了皱鼻子,有些疑惑地“咦”了一声。

    ……她怎么觉得这个陌生人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

    苦苦香香的,好像在哪里闻到过似的。

    见谢孚尹站这里不动,跟在她背后的明柳不由提醒:“殿下,快将小兔子接回来呀。”

    担心她打扰到谢不逢 ,谢孚尹进去待了没多久,就被明柳她们带了出来。

    小姑娘刚刚还嘟嘟囔囔地不怎么情愿,看到这只兔子之后,便忘了个一干二净。

    “哦,好!”谢孚尹回过了神来。

    文清辞轻轻地将兔子从怀中交了出去。

    他的左手仍不能正常活动,动作也因此变得有些僵缓。

    那兔子并不安分。

    在文清辞将它交出的瞬间,它忽然借力一跃,想要从人的怀抱中跃出。

    文清辞下意识抬起左手,想要将它拦下。

    但下一秒,他的手便无力地坠了下来。

    文清辞的心,骤然一紧。

    他立刻起身,打算去寻只兔子。

    这一次,谢孚尹终于抬头,一脸狐疑地向文清辞看去。

    她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之前曾在文先生的身上,闻到过那阵苦香!

    可是……母妃不是说,文先生已经“去世”了吗?

    “等等!”谢孚尹叫住了文清辞,小步跑了过来,站到他的面前。

    明柳想拦,都未能拦住。

    而恰巧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晚风,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吹拂而来,轻轻地托起了帷帽上的纱帘。

    将它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轻柔的纱帘,从文清辞的下巴上蹭了过去。

    但是并未将他的面容露出。

    周围的人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重新收了回去。

    然而谢孚尹,却和他们不同。

    谢孚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转睛地盯着文清辞,连去抓兔子的事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和大人们不一样。

    个子只到文清辞腰部的她,在纱帘扬起的瞬间,自下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谢孚尹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叫道:“……文,文先生?”

    “是你吗?”

    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大,但此时的小院,又太过安静。

    除了侧殿里隐约传来的谈话声外,众人的耳旁,只剩下了自己呼吸声。

    文先生?!

    公主殿下说的人该不会是……文清辞吧?

    文清辞这几日,在前院自由出入。

    守在这里的太监、宫女还有侍卫,都见过了他。

    其中一部分宫变之前就待在太殊宫的老人,也在相处中发现了这位郎中与文清辞的相似之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像的话,谢不逢也不必找他当替身了。

    因此,谢孚尹这句话说出口后,众人的第一反应是——公主殿下大概是认错了人。

    文清辞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轻轻摇了摇头。

    但还是个小孩的谢孚尹,哪里懂得那么多?

    想起对方难以抬起的左臂,她几乎已经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文清辞。

    小姑娘瞬间红了眼眶,彻彻底底地将兔子的事情扔到了一边去。

    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接着小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文清辞,不让他离开:“文先生,呜呜……他们都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我好想你啊……”

    这一次,小姑娘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包括侧殿中,已经看望过谢不逢,准备离开的几人。

    谢观止不由皱眉,缓缓转身向着殿外望去。

    ……

    理智告诉文清辞,自己现在应该将谢孚尹推开,装作不认识她才好。

    但是谢孚尹哭到沙哑的声音,还有停不下来的抽噎,却无法令文清辞狠下心做出这种事来……

    尤其是谢孚尹在哭泣中抬起了头,用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瞳,看向自己的时候。

    “呜呜呜……我好想你啊文先生,我和,和哥哥都好想你啊……”

    谢孚尹紧紧地搂着文清辞的腰,生怕他又离开。

    眼泪似晶莹的碎珠,从谢孚尹的眼角边向下坠,止也止不住。

    文清辞攥紧钻进掌心,又缓缓舒展开来。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年轻太医,不由咬紧了牙关。

    他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都以为谢孚尹认错了人……

    自己这位同僚,似乎对陛下也动了真情。

    现在又被人提醒“替身”的身份,他可会介意?

    想到这里,太医便有些不忍。

    然而就在他打算鼓起勇气,安慰一下谢孚尹,顺便将这个小公主交给奶娘的时候,文清辞竟然缓缓抬起手,摸了摸小公主的脑袋。

    一旁的太医瞬间屏住了呼吸。

    众人也被文清辞的动作,吓了一跳。

    这江湖郎中来了太殊宫这么久,都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抑或是得了陛下恩宠的他,真的以为自己能与公主说得上话了?

    “哎呀!”负责照顾谢孚尹的奶娘先急了,“公主殿下,快些回来呀。您,您认错了人,知道吗?”她越说声音越小,但周遭太过安静,声音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众人的耳畔。

    连带着还有谢孚尹的反驳,小姑娘无比固执地摇了摇头,大声说:“没有,我看到了,他,他就是文先生——”

    同时哭的愈发伤心。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侧殿前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谢观止一行人,从殿内走了出来。

    身着鹅黄色锦袍的他,眉眼之中满是厌弃。

    谢观止远远地看了这边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公主别开玩笑了,他……他早就已经走了,您不是亲眼看到入殓了吗?还是少说两句,让他安静些吧。”

    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鼻音。

    说完又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完全没有将掩饰自己的不屑:“有人不做自己,反装别人。帷帽戴久了,别忘真的忘记自己是谁就好。”

    小孩对于生死的观念本就模糊。

    但谢孚尹还是听懂了“入殓”这个词,想到了文清辞被钉入棺中的画面。

    她哭得愈发伤心。

    不但拽紧了文清辞的衣摆不让他走,甚至还抽噎着说:“文先生,不,不要走好不好?我好想你,哥哥也好想你,晚上连觉都,都睡不着……还有,母后和观止哥哥,他们也想你!”

    谢孚尹说不出什么复杂的句子。

    只噼里啪啦地在文清辞的面前,点了一堆的名字出来。

    ……他这才知道,原来就连明柳,都曾在寒衣节里,默默用黄纸叠衣被,记挂着自己。

    文清辞抚在谢孚尹发顶的那只手瞬间一顿,接着轻轻地颤了起来。

    这个时候,太后和慧太妃也从侧殿内走了出来。

    看到谢观止在这里与一个小姑娘计较,慧太妃当下蹙眉,想要过来叫谢观止离开。

    但是远远望到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太后的心中,却忽然一刺。

    文清辞。

    ……果然是他。

    “不必。”太后缓缓抬手,将慧太妃拦了自己的身边。

    “……不必?”慧太妃愣了一下,看到太后明显恍惚的神情与目光,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手脚也在这一刻变得冰凉。

    那个江湖郎中,该不会真的是文清辞吧?

    但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不知何时,谢不逢竟也从殿内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再没有人敢抬头,更没有人敢出声提醒。

    众人莫不胆战心惊,等待看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

    夕阳在这一刻沉入楼阁之中。

    侍从皆跪于此,没人敢离开掌灯。

    周围已是一片暮色茫茫。

    今晚是朔月,天空中一片空渺。

    只有地上泛着一片月白,如月华坠地。

    文清辞揉了揉谢孚尹的脑袋,并轻轻地阖上了眼睛。

    停顿片刻,他终于弯下腰,将还在小声啜泣的谢孚尹抱入了怀中——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没有人看到,侧殿前一身玄黑的年轻帝王,也在这一刻攥紧了手心。

    而小公主则缓缓抬手摸了一下文清辞头顶的帷帽。

    ——她这样做只是出于好奇。

    谢不逢却在刹那之间紧张到无法呼吸。

    他和文清辞都明白,这顶帷帽代表着什么。

    ——它代表着“文太医”的身份,代表着与这个身份有关的所有枷锁,代表着文清辞沉重的过往。

    没有人能将帷帽戴一辈子,永远隐姓埋名。

    戴着它的文清辞,终有一日会离开雍都,回到神医谷。

    只有将它取下,文清辞才有留在自己身边的可能。

    似乎是意识到了哥哥的目光有些不对劲。

    谢孚尹终于将手落了下来,改抱着文清辞的脖子,小声哭泣。

    但抱着她的人却站在这里久久未动,僵立在了原地。

    这一瞬,文清辞想了许多许多。

    ……他向来以为,自己的“死亡”声势浩大。

    在那一刻就没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过去的一年也的确如此。

    至少在涟和相遇前,文清辞都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雍都,见到故人。

    回到皇宫后,他始终纠结,却未能找到答案。

    直到这一刻……文清辞从小姑娘的眼中,看出了无法遮掩的悲伤。

    他忽然不想再有人因为自己而难过。

    他清晰的意识到,不止如此,自己还想要《杏林解厄》这本书,和那些领先于这个时代的概念,自此地传播出去。

    令世上再无第二个山萸涧。

    自松修府来的江湖郎中,做不到这些。

    但是太医文清辞,却可以。

    文清辞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膛。

    血液也在这一刻,变得滚烫。

    文清辞缓缓地抱紧了谢孚尹。

    周围的光越来越暗。

    谢不逢不知何紧紧地咬住了唇。

    见文清辞半晌不动,方才还在殿上对他诉明爱意、泰然自若的谢不逢,忽然紧张又害怕。

    谢不逢周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停滞下来。

    院内悄然无声。

    谢不逢再次深吸一口气,终于自嘲一笑,迈步向前而去。

    自觉等不到答案他打算将妹妹,从文清辞的怀中抱出。

    然而就在脚步声于院内回荡的那一刻。

    文清辞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他忽然低头,轻轻朝谢孚尹笑了一下:“公主殿下,您长高了。”

    谢观止在这一刹那瞪大了眼睛。

    此时只有谢不逢听出……文清辞的声音,正在微微地颤抖。

    原来他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平静……

    巨大的喜悦,在这一刻将他包裹。

    文清辞垂在身侧的左手,在夜风的吹拂下隐隐作痛。

    但他仍然固执地咬紧牙关,无比艰难地将手抬了起来,接着缓缓把手指,搭在了帽檐上。

    月白色的衣袖自手腕滑了下去,露出了一片苍白、布满了狰狞伤疤的皮肤。

    停顿几秒后,文清辞终于用力,将那顶帷帽摘了下来。

    接着,帷帽又因脱力,轻轻地坠在地上,发出一阵细响。

    但此时已无人再去关注那顶帷帽。

    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刹那间,束成马尾的黑发,在文清辞的背后轻摇。

    似黑色的瀑布一泻而下。

    ——墨黑的眼瞳、细直的鼻梁,还有泛着艳色的唇,与眉心上那颗鲜红的朱砂,一起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他的唇边,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神情淡漠又温柔,正如当年一样。

    这,这不可能。

    文清辞……

    他竟真的是文清辞!

    原来解了涟和之围的人,就是文清辞。

    怪不得,怪不得……这一切果然只有他能做到。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太医身体一晃,差一点便重重地栽倒在地。

    夜幕的掩映下,小院中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繁星初升,银河倒挂。

    这一切在文清辞的背后,全都沦为了陪衬。

    众人的耳边嗡嗡作响。

    大脑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半晌过去,小院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最终打破这片平静的人,仍是文清辞 。

    他抱着谢孚尹,缓步向侧殿所在的方向走去。

    谢不逢忽然手足无措起来。

    他深深地注视着文清辞,贪婪地在星光下一遍又一遍用视线描摹文清辞的面庞。

    然而还未走到殿外,文清辞就停下了脚步。

    他轻轻将怀中的谢孚尹,交给了太后。

    “孚尹乖,”太后一边将谢孚尹接回怀中,一边小声说,“还记得吗?文先生的手臂受了伤,换母后抱你好不好?”

    哭完的谢孚尹,终于想起了这一茬。

    她一边吸鼻子一边点头,转过身乖乖搂住了母后的脖颈。

    就当文清辞想要离开的时候,太后突然开口:“文先生,稍等。”

    她的手心,早已经泛出一层薄汗。

    于宫中沉浮二十载的她,难得有如此紧张的时候:“文太医在涟和的善举,哀家早已听闻。现下当初的方剂还有定疫的手段,已经传向各个州府……哀家虽然未曾学过医,但也知道行医最忌照本宣科。所以……不知文先生可愿留在此处,将这些医理教给太医?”

    近日太后虽然没有来太医署,并不知道谢不逢究竟对文清辞做了什么。

    但是外界发生的事,却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谢不逢将文清辞的那一套理论,传播了出去。

    这既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他自己。

    谢不逢想告诉文清辞,自己可以凭天子之力,完成他的愿望。

    并想借此将他留下。

    这一刻太后终于将它挑明,摆在了台面之上。

    语毕,长舒一口气,静静地看向文清辞。

    太后方才那番话并不是命令,而是隐晦的问询。

    这个时代的许多“手艺”都是秘不外传的,文清辞并未将自己在涟和用了什么方剂保密,已经是仁至义尽,他就算拒绝也很正常。

    太后是刻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问的。

    假如文清辞未来不愿留在雍都,那自己定竭尽所能,助还他回归自由。

    修剪整齐、染了丹蔻的指甲,不知何时深深地刺入了掌心之中。

    意识到母后想要做什么后,谢不逢突然上前,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文清辞。

    他的动作,将众人吓了一跳。

    太后正准备说些什么,下一刻却发现,谢不逢的眼中,竟然泛起了一点碎光。

    他眼里有泪。

    太后顿了一下,立刻转身道:“退下——”

    “是,太后娘娘。”

    短短几分钟内,发生了数件大事。

    惊魂未定的众人回过神来,立刻从太医署中退了出去。

    太后也抱着谢孚尹离开了小院。

    不过转眼,小院便空荡一片,只剩下了文清辞和谢不逢两个人。

    “陛下……”

    “先等等。”谢不逢小心翼翼地在文清辞的脸颊边落下一枚吻。

    太后刚才的神情,过分紧张。

    虽然听不到她心中所想,但在她开口之前,谢不逢已经猜出了七八分来。

    他并没有阻止自己的母后。

    在一日日的相处中……谢不逢想要的早已不只是将文清辞锁在自己的身边,占有他的身体。

    而是想要他也爱上自己。

    他向来贪心。

    而自战场上杀出江山的他,更不屑于卑鄙的掠夺。

    谢不逢的声音哑哑的、闷闷的:“我知道,你将我送你的暖手筒捡了回来……从殷川大运河的暴雨中捡了回来。清辞,你是知道那水有多危险的。”

    文清辞的心随之一震,左手手臂也突然泛起了麻。

    他听到谢不逢问自己:

    “所以,你真的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谢不逢在引导文清辞回忆:“在我告诉你,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的那一刻,你对我究竟是厌恶……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清辞,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知道答案。”

    文清辞的思绪被迫变得清晰。

    是啊。

    自己并非不知下着暴雨的殷川大运河有多么危险。

    但自己还是将那个暖手筒捡了回来……

    哪怕自己清楚,再相见时,自己与谢不逢便是敌非友了。

    被文清辞强压在心底里的记忆清晰了起来。

    他想起,当日谢不逢告诉自己,他喜欢男人的那一刻。

    自己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有没有可能,不像原著里写的那样,亲手将谢不逢送上战场。

    文清辞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彼时的自己,已不想谢不逢失望,不想要他难过。

    文清辞想要转身看向谢不逢,但背后的人却将他紧紧地锢在怀中,不愿他转身看到自己的脆弱。

    谢不逢的语气,再不像平常那样镇静,而是多了几分无措和慌乱:

    “我也不知该怎么做,我只是想把自己能有的最好的都给你。”

    想起众人谈到龙舫、空棺时讳莫如深的表情,谢不逢甚至小心翼翼地说:“你若不喜欢我曾做的事,那我便叫天下人忘记,好不好?”

    “……文清辞,再救我一次。好不好?”

    明明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但此时的谢不逢,却像是一个在祈求神明度化的凡人。

    太医署外亮起了灯。

    灯火传至此处时,已然衰微至极。

    两人的影子,变得长而模糊。

    文清辞缓缓抬手,搭在了谢不逢的手臂上。

    他将目光,落在了影子上。

    谢不逢的身形,要比自己高大许多。

    自己的身影,已完全被他遮挡。

    空旷的院落里,只剩下谢不逢一个人的影子,伴随着烛火而摇晃。

    显得孤寂又可怜。

    文清辞的思绪,因为这个事实而乱了起来。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意谢不逢。

    那或许并非医生对病人的在意,更不是臣子对皇帝的在意。

    而是一个普通人,对另一个普通人的在意。

    ……在意他的喜悦与哀伤,在意他的热闹和孤独。

    甚至…… 自己也并不反感谢不逢的触碰与亲吻,还放纵他的疯狂。

    感受到身下人的颤抖,谢不逢不再说话。

    夜风吹来,带了一点寒意。

    谢不逢抱紧了怀中的人。

    在对方气息再度贴近的那一瞬间,文清辞忽然意识到……这种模糊了彼此边界的在意,名为“喜欢”。

    文清辞的呼吸瞬间一窒。

    大脑在此刻只剩下空白一片。

    四周一片寂静。

    只剩下了呼吸声,还有夜风掠过树梢,发出的沙沙声响。

    时间好像停了下来。

    下一刻,寂静被打破。

    轻轻的敲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属于太后声音,从远处模模糊糊地传了过来:“文太医可有想好?”

    担心谢不逢做出什么过分的事的她,终于忍不住在院外出声提醒。

    平衡在这一刻,被人打破。

    “陛下,”停顿几秒后,文清辞垂眸笑了一下,清润的声音,自谢不逢的怀中传了过来,“臣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吗?”

    “……可以。”谢不逢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像是在等待命运的裁决。

    那双能无数次挥舞重剑的臂膀,也在这一刻居然失去了将怀中人禁锢的力量。

    文清辞的目光,仍落在那道长长的影子上。

    ……自己是喜欢谢不逢的。

    但是初晓情爱的他不知,这份喜欢究竟该如何衡量?有多深,有多浅?

    从医一生的他,或许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责任与诺言的重量。

    所以……文清辞决定,给自己与谢不逢一个机会。

    他缓缓握住了谢不逢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冰冷又细腻的触感,将正在一点点堕入深渊的谢不逢轻轻地拉了回来。

    文清辞并没有回答身后人的问题,而是稍稍提高音量,对太医署外的人说:“太后娘娘,臣愿……为太医署诸位同僚授课。”

    他愿意试着接受谢不逢的喜欢。

    并试着……也如爱人一般,去喜欢他。

    第94章

    文清辞的声音, 被夜风吹散。

    伴着屋檐下的惊鸟铃的脆响,一道落在了谢不逢的心中。

    ……清辞他,愿意留在这里?

    谢不逢已经习惯了被抛弃。

    然而就在他不抱希望的这一刻, 文清辞却……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一刻,覆在琥珀色眼瞳上的薄冰, 忽地碎裂开来。

    本已麻木的心脏,也随之重新跳动。

    褪去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此刻,谢不逢的眼中竟然生出了几分迷茫。

    他站在这里, 像一个孩子般不知所措了起来。

    甚至忘记继续将文清辞锢在怀中。

    又一阵夜风吹来,文清辞不由轻轻地咳了两声。

    他拍了拍谢不逢的手背,柔声说:“陛下, 走吧。”

    语毕, 不等谢不逢反应过来,文清辞便缓缓转身, 提起了放在一边屋檐下的灯笼。

    并弯腰点燃, 向着后院而去。

    熹微的灯火,在他手下燃起。

    如星子落地坠在他手中。

    见谢不逢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文清辞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 转身轻轻朝谢不逢问:“陛下, 还不走吗?”

    文清辞已经走到了院门边。

    将要出门的那一刻,终有脚步声在他背后响起。

    谢不逢快步跟了上来, 并在走出院门的那一刻将文清辞垂在身侧的左手牵在了掌心。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甚至不敢用力, 唯恐将身旁的人惊动。

    文清辞的手指, 轻轻地颤了一下。

    然而这一次, 他并没有将手松开。

    而是缓缓用力, 将谢不逢回握。

    灯火点亮了太医署长长的宫道。

    照亮了谢不逢的脸颊, 与唇角边久久不曾落下的弧度。

    ……

    自文清辞“死后”,谢不逢便将太殊宫的政治中心,搬到了小小的太医署内。

    原本的太医署,则被迫搬了家。

    新的太医署面积虽大,但到底比不上旧的那个方便。

    文清辞确定留在太殊宫的第二天,一向固执己见,肆意妄为的谢不逢,便听他的话,将奏章等物搬出了太医署前院,把这里还给了太医们。

    沉寂了将近两年,这座院落终于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太监宫女们进进出出,将东西搬回原处、整齐排列。

    他们终于不再像之前一样,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樟松木制的药柜,被填了个满满当当。

    太医们一边储放药材,一边忍不住朝着门外看去。

    他们眼中既有难以掩盖的兴奋,还有一点淡淡的恐惧。

    文清辞也来了。

    此时他正站在树下,与禹冠林轻声说着话。

    没了帷帽的遮挡,那张清丽脱俗的面容,终于无遮无挡地露了出来。

    长久不见光的皮肤变得愈发苍白,衬得墨瞳愈深,朱砂痣愈艳。

    身上的几分恹态与病气,更显得他气质缥缈,好像下一秒便要羽化登仙一般……

    昨夜只有几十人在此处。

    晚上发生的事,在顷刻之间传遍了整个太殊宫。

    文清辞究竟是没有死,还是……死而复生?

    仔细观察便能看到,今日太医署中不少人,眼下都泛着乌青。

    显然他们是将这个问题,想了一整夜。

    到了都没有猜出答案。

    尤其是整日来这里送药的那名年轻太医,他更是完全不在状态。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松修府来的同僚,竟然会是文清辞!

    光顾着偷瞄文清辞,身着明蓝色官服的年轻太医不留神,差一点被门槛绊倒。

    虽然勉强维持住了平衡,但手中的东西,还是随着他的动作,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砰——”

    铜制的香炉,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咕噜咕噜地转了好几圈,终于停在了文清辞的脚边。

    一身月白的他顿了一下,缓缓俯下身将东西捡了起来。

    这个时候那名太医终于缓过神来,快步走到了文清辞的面前。

    “抱,抱歉文大人。”

    文清辞轻地笑了一下,将香炉交还给他:“怎么如此客气?”

    温柔又清澈的嗓音,将太医的思绪拽了回来。

    他先是一愣,忽然用手重重地在衣摆上蹭了两下,接着无比郑重地将香炉接了过来,终于向文清辞行了个大礼说:“下官霍一可,见过翰林大人!”

    能到太医署当值,必定是有几分本事与对医学的执着的。

    从前不熟悉的时候,他对文清辞更多的是惧怕。

    而此时,在不知道文清辞身份的情况下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他,更多的则是敬佩与崇拜。

    语毕,霍一可停顿了几秒,又深吸一口气低着头一口气道:“大人不记小人过,下官过去说的那些话,希望您都……呃,不要在意。那都是臣开玩笑的,真的,都是开玩笑的!”

    他的脸上满是悔恨,说完之后恨不得现在就“哐哐”给文清辞磕几个响头。

    他不提还好,一提文清辞又想起了自己和谢不逢的传闻种种……

    比如文清辞也是这几日才听霍一可说,自己“死后”,谢不逢曾经他与自己的尸体一道关在卧房里,一夜未出。

    彼时霍一可的描述,着实有些暧昧。

    在文清辞忍不住反驳的时候,他还特意补充说,这是太殊宫里人人都知道的秘密。

    习惯了帷帽遮挡的文清辞,面不改色的功力较以往来说差了一些。

    他的脸上泛起了浅红,同时装作不在意地转移话题:“无妨。不必与我客气,往后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和从前一样,拿到我这里与我一道商议。”

    “不不,”霍一可立刻摇头,同时激动地说,“谈不上商议,应该是大人指点我们才对!”

    两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

    听到这番对话,不远处几个太医也忍不住凑了上来。

    并争先恐后地和文清辞自我介绍与寒暄了起来。

    尤其是一道去过涟和的那些,更是趁机和文清辞拉近距离。

    ——涟和的鼠疫,是靠剖解尸体寻出缘由得到解决的。

    通过此事,身为受益者的他们也逐渐放下了成见。

    昨日太后与文清辞的对话,早传了出去。

    知道文清辞要留在太医署的他们,理所应当地以为他打算在这里收徒。

    “……不知文大人可愿意收徒?”

    “您的医理若是无人继承岂不可惜至极!”

    站在一边的禹冠林,也缓缓地抚须,笑着朝文清辞问:“是啊,文大人既然决定留下,那不如找个徒弟,将自己的医理传承下去。”

    听到禹冠林的话,众人立刻跟着点头。

    文清辞笑了一下,缓缓地将目光落在了人群之中。

    太医署内等级分明,今日能到这里来的,都是正七品以上的医士。

    其中百分之九十人的年纪,都比文清辞大。

    被这群人以敬仰的眼神盯着,文清辞着实有些不适应……

    他将视线向一边落去。

    顿了顿说:“我并没有收徒的打算。”

    “这……”

    不收徒吗?

    周围脸上的笑意,忽然一僵。

    就连禹冠林都忍不住略带疑惑地向文清辞看去。

    在这个时代,医学与百工一样,都由师徒形式进行传承。

    拜师之后,师父将手把手的教授经验。

    对于文清辞来说……这个体系到底是有些过于封闭和脆弱。

    反倒是神医谷中,有类似于私塾的授课模式。

    若想将医术传播出去,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文清辞缓缓地笑了一下,轻声说道:“实不相瞒,我打算在太医署中开塾授课。”

    “开塾!”霍一可忍不住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下一秒便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用这样的语气和文清辞说话。

    不过还好,对方似乎并不介意。

    此时,周围的太医全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齐刷刷地向文清辞看了过来。

    原本就激动不已的心情,瞬间变得更加澎湃。

    “对,”文清辞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缓缓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师徒相传效率过低,规模过小,易固步自封。开塾授课,分科相授才更成系统。”

    前一世在医学院上学时的记忆,又一次于文清辞的脑海之中清晰了起来。

    不过短短几句话的时间,他已经在脑海中勾描好了图景。

    文清辞的想法,的确不符合传统。

    然而却在顷刻之间,点燃了众人的激情。

    安静了几秒后,太医署彻底沸腾了起来:

    “好好!”

    “文大人打算何时开始?”

    “私塾设就在此处吗?”

    太医们热情高涨,简直恨不得今日就授课。

    而听到耳边叽叽喳喳的讨论,文清辞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将这一切规划完毕,却唯独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将它上报给当今圣上。

    太医署是帝国最核心的医疗系统。

    自己此举,向大了说几乎是一场改革。

    “……此事,暂还未定,”想到刚才那一点后,文清辞连忙补充道,“待臣上报于陛下,才能做决定。”

    “不必如此麻烦。”

    “不不,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要陛下知晓才可继续。”

    文清辞下意识说完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方才回答自己的那个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他呆呆地转过了身,接着便见刚才下朝的谢不逢,正穿着一身玄色龙袍走进小院,并笑着站在自己的身后。

    接着当着众多太医的面,光明正大地脱下玄黑描龙的长袍,轻轻地披在了文清辞的肩上。

    “往后这种小事,爱卿都不必问朕,”谢不逢一边仔细替文清辞整理衣领,一边轻声说,“马上就要入秋,多穿件衣服,不着凉才是要紧之事。”

    熟悉的龙涎香,将文清辞包裹。

    他的脸颊瞬间泛起了浅红。

    围在周围的太医立刻将视线转到别处,一边忍不住八卦,一边又不敢多看一眼。

    只有年事已高,腿脚不怎么方便的禹冠林听到,他们英明神武,掌握着无数人生死的陛下,竟然耍赖似的压低了声音在此刻悄悄对文清辞说:

    “既然决定开塾,那爱卿必要‘有教无类’才好……这一年来,朕将爱卿留下的医书翻看了一遍,也对医术起了兴趣。届时朕也要来医塾,听爱卿授课。爱卿可会不愿?”

    文清辞回答了什么,禹冠林并没有听到。

    这位在太医署里混了一辈子的老太医只能确定——谢不逢这哪里是对医术起了兴趣?

    他分明是对教授医术的先生,起了兴趣才对!

    不然怎么没见他这一年来找自己谈论医道呢?

    嘶……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爱卿”这两个字,听上去怎么也有些奇怪呢?——

    谢不逢虽然还有一点余毒未解,但是身为一国之君,处理政务才是最要紧的事。

    这日午后,谢不逢不情不愿地被文清辞赶去批阅奏章。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谢不逢便以“御书房还未修整完毕”为理由,继续留在太医署的小院里,和文清辞挤在一起处理公务。

    同时,禹冠林也来到这里,和文清辞一起商量着开塾一事。

    木制的小窗,被叉竿支起。

    谢不逢坐在书案前,批阅着奏章。

    夏末秋初天高云淡,气温不热不凉。

    文清辞干脆叫人在小院里支了张桌子,与禹冠林同坐在桌两边。

    空气中有淡淡的桂花香。

    热茶生出细锁般的烟雾,在眼前飘舞。

    直到太监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文清辞终于短暂地将注意力从此事移开。

    “——衡王殿下到,长公主殿下到。”

    听到这两个陌生的称呼,文清辞顿了一下才意识到,太监说的人是谢观止和谢孚尹。

    他不由起身,向小院外看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下一秒文清辞便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自宫道传了过来。

    还没等文清辞和禹冠林行礼,谢孚尹就提着个小篮,出现在了院门外。

    文清辞看到,那篮子里装着的并非喂兔子的干草,而是几只桃子。

    “文先生!这是孚尹摘的,你尝尝——”

    她腿并起蹦过门槛,从篮子里捧起一只桃子,递到了文清辞的面前。

    接着,如献宝似的说:“这是我自己摘的,文先生尝尝,真的可好吃了!”

    谢孚尹到底还是个小孩。

    穿着宫装的她,不留神又差一点被地上的石子绊倒。

    “当心!”

    还好文清辞反应迅速,已经起身的他向前走了两步,轻轻将谢孚尹抱在了怀里。

    同时将对方手中的桃子接了过来。

    桃子上还有些水珠,显然是刚刚才洗过的。

    小孩子的关注重点,总是和大人不一样的。

    文清辞的事,已经在一日之内传遍了雍都。

    所有人都在好奇文清辞“死而复生”,究竟是因为神医谷的秘术,还是因为陛下当日真的求到了神佛。

    但谢孚尹却只知道,那个陪自己一道玩耍的文先生又回来了。

    她没有被差点摔倒的事而吓到,反倒抱着文清辞的脖子笑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小姑娘脸上写满了幸福,她眨着琥珀色的眼睛朝文清辞说,“文先生,快尝尝!”

    末了又紧紧地抱了文清辞一下,开心重复道:“文先生真的回来了!”

    见到她的模样,文清辞忍不住笑了起来。

    接着也轻轻回抱了谢孚尹一下,才将小姑娘放开。

    “好,谢谢公主殿下。”文清辞非常听话地咬了一口。

    下一秒,甜丝丝的汁水,便溢满了口腔。

    这个时候,跟在后面的谢观止也走入了院内。

    册封大典将要到来,要忙的事不少。

    和谢不逢继位的时候一样,册封大典上的礼服,也由太后负责准备。

    谢观止上完朝后便去蕙心宫,与太后一起商量这件事的。

    结束的时候,太后问他一会可有什么安排。

    他随口答了一句“去看文大人”,谢孚尹便如小跟屁虫似的跟了上来。

    和只顾着激动的谢孚尹不一样,谢观止刚刚站到院外,便红了眼眶。

    他吸了吸鼻子走上前来。

    不得不说,皇寺的软禁,的确让谢观止成熟了不少。

    放在少年时,他一定会耍脾气,问文清辞既然没有死,为何还要躲着雍都众人,头戴帷帽不与大家相认。

    但现在,他虽然仍不知道文清辞究竟是如何“起死回生”的,但却隐约明白对方为何戴着帷帽。

    ——文清辞“药人”的身份,早已传遍雍都。

    他暴露身份留在这里,实在太过危险。

    因此走近之后,谢观止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一年来陛下处理了不少的人。现在雍都众人都知道你的身份,还有陛下的手段,往后绝对无人敢再有人觊觎你的血。”

    文清辞死遁之前,并不知道谢不逢能读出世人心中恶念,的确有过这样的担心。

    甚至这也是他不得不离开太殊宫的原因之一。

    但是恢复记忆,知道这一切的文清辞,却半点也不害怕了。

    说完这番话,谢观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说:“所以…所以你可以放心待在这里了……”

    文清辞顿了一下,缓缓笑道:“好。”

    语毕,一直强装深沉的谢观止上前一步,轻轻地拍了拍文清辞的肩膀,接着张开手臂,想和谢孚尹一样拥抱文清辞。

    ——在卫朝,同为男子之人在久别重逢后拥抱是件很正常的事。

    然而还没等谢观止的手碰到文清辞,便有另一只手,重重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接着微微用力,将他推了开来。

    “……陛下?!”

    谢观止愣了一下,他这才发现,原来谢不逢也在这里。

    谢不逢眯了眯眼睛,沉声说道:“身为衡王,如此随意有些不成规矩。”

    “啊?可是……”

    谢观止正想说,可是身为长公主的谢孚尹不是更没有规矩吗?

    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谢不逢的眼刀打断。

    接着,他终于在此时反应过来:谢不逢居然也有说别人不讲规矩的一天?

    这是什么道理。

    年纪尚小的谢孚尹,并没有意识到此时的气氛诡异。

    她见谢不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连忙开心道:“哥哥也尝尝!这是我自己摘的桃子!特别甜!”

    同时从篮子里抓出一只桃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好。”谢不逢点头答道。

    然而他并没有如谢孚尹想的那样,将她手里的桃子接来。

    而是握住文清辞的手腕,将他的手捧到唇边,并借着这个动作轻轻地咬了一口。

    谢不逢的动作极其自然,就连谢孚尹都察觉出了几分不自然:“啊?”

    文清辞:“!!!”

    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缩小存在感的禹冠林终于强行清了清嗓子,笑着问谢孚尹:“不知公主殿下,可愿给老臣一只?”

    “好好!”谢孚尹立刻反应过来。

    她从篮子里取出一只桃,递给了禹冠林。

    谢观止则自始至终站在原地,一脸震惊地将视线在文清辞和谢不逢的身上摇摆。

    同时默默地回忆起了那些他从前听过,却不信的传闻……

    *

    御书房只是皇帝办公之所的俗称。

    事实上那里并不只有一间房,而是一整座宫殿。

    除了处理政务外,那里也是皇帝的日常居住之所。

    入夜,谢不逢再次以同样的“整修还未结束”的理由留了下来。

    早已经习惯了和谢不逢当室友的文清辞,并没有多想。

    直到夜里……

    卧房的门被人轻轻地推了开来。

    伴随着“嘎吱”一声轻响,原本就浅眠的文清辞不由蹙了蹙眉。

    刚才洗完澡的谢不逢带着一身水汽,走入了屋内。

    他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睡在外面的榻上。

    而是停顿几秒绕过屏风,向它背后而去。

    接着缓缓地坐在了文清辞的床榻边。

    听到脚步声,文清辞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陛下?”

    借着淡淡的星光看到身边的人是谁后,文清辞一边想强撑着起身,一边忍不住问:“有什么事吗?”

    谢不逢背光而立,看不清表情。

    刚才在熟睡的文清辞声音闷闷的。

    他的目光有些迷茫与困倦,完全一副不设防的样子。

    长发自他的脖颈边滑了下去。

    绕过肩膀,垂在了胸口。

    谢不逢没有回答文清辞的问题,而是忽然俯下身,轻轻地将长发撩到了文清辞的背后。

    他的动作格外温柔。

    但文清辞终于透过夜色,读出了谢不逢的危险。

    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此时的自己正枕在谢不逢的怀中。

    隔着中衣,文清辞不但能嗅到谢不逢身上的龙涎香,甚至还能清晰感受到他的体温,与肌肉的轮廓。

    “不必起身。”谢不逢将文清辞揽入了怀中。

    接着无比放肆地在他的唇角,落下一吻。

    谢不逢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怎么办,爱卿。”

    ……什么,怎么办?

    下一刻,文清辞眼前的景色忽然一变。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谢不逢揽着腰,躺在了床榻内侧。

    星光被谢不逢挡住了背后。

    两人的身边,只剩下了彼此的气息。

    谢不逢似是读出了文清辞心中的疑惑,他轻轻在身边人的耳旁说:“ 朕想要得寸进尺,想与爱卿同床共枕,怎么办?”

    他将文清辞抱在怀中,如蟒般缠着对方。

    此时的谢不逢不甘心……不甘心和往常一样睡在屏风的那一边。

    黑暗中,呼吸、心跳,以及其余一切变化,都被无限放大。

    谢不逢深深地注视着怀中的人。

    淡淡的星光落在文清辞的身上。

    他的皮肤白到透明。

    一点朱砂,似是在邀人去吻。

    文清辞的呼吸,随之一乱。

    他下意识想要将对方推开,但最终却攥紧了谢不逢胸前的衣料,深吸一口气,一点点闭上了眼睛。

    文清辞的心跳将要冲破胸膛。

    他缓缓移动身体,将另一半枕头让了出来。

    似是真的要与谢不逢“共枕”。

    谢不逢的手指,不由一顿。

    星光下,文清辞的脸颊泛起了薄红。

    但如蝶翼般轻颤的眼睫,却泄露了主人的紧张。

    文清辞不可能不懂“同床共枕”这个词,他这是在和自己装傻。

    但谢不逢非但没有一点不悦。

    反倒是连眼睛里,都溢出了笑意。

    他借着文清辞的纵容,放下了床幔。

    将文清辞与自己一起,困在了这个小小的世界。

    谢不逢的手指仍不安分,缓缓地从怀中人的腰上滑下。

    浅色的身影,随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谢不逢似乎是在以行动,告诉文清辞何谓“得寸进尺”。

    作者有话说:

    文清辞:装傻

    谢不逢:放肆

    第95章

    床幔下的世界狭小而昏暗。

    初秋的薄被, 覆住了两人的身躯。

    修长、有力的手指,与唇舌一道攻城略地。

    引起阵阵战栗。

    “陛下,别……”

    直到墨色的眼瞳被水汽打湿, 苦香溢满了幔帐。

    文清辞的左手,无力地攥紧棉质的床褥复松开。

    谢不逢终于停下动作, 压抑着将身边的人,揽入了怀抱之中。

    *

    做“御书房”用的锦仪宫,终于修整完毕。

    太医署也在这个时候搬了回来。

    院门前, 写有“药生尘”三个大字的木匾,被缓缓地挂了回去。

    一切又回到了往常。

    甚至比从前更加热闹。

    太医署前院内几间用来储存药材的房间,摆上了几张桌案, 摇身一变成为医塾。

    这些桌子并未像惯有的那样, 朝向同一个方向,而是面对面摆放着。

    夏末时节, 空气里透起了寒凉。

    耳边尽是滴滴嗒嗒的雨滴声, 窗外则是一片化不开的浓绿。

    “……实在是麻烦文大人了,”年轻医士站在文清辞身边,一脸不好意思地说, “您平日里那么忙, 结果我竟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来麻烦您。”他说着说着, 愈发不好意思起来。

    文清辞笑了一下,缓缓摇头道:“没事, 绘图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是是——”医士连忙点头。

    他是去年秋天才来的太医署, 之前并没有见过文清辞, 只隐约听说过有关他的传闻。

    领命誊抄《杏林解厄》的时候, 他还有些惧怕文清辞。

    但是几日的相处下来, 他逐渐发现,文清辞不但不传闻里的那样恐怖。

    甚至样貌、性格与脾气都是一等一的好。

    ……怪不得陛下喜欢!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自主地将视线移开,偷偷瞄了文清辞一眼。

    文清辞正握着纤细的狼毫笔,一点点照着《杏林解厄》上的图样,描摹图画。

    他的动作不急不慢,绘出的图案更是细腻传神。

    看到他手下的图样,医士也屏住呼吸,不敢再说话了。

    医塾已经修整完毕,再过几日,文清辞便要开始授课。

    而在那之前,必须先将《杏林解厄》的前几章誊抄下来。

    几个医士忙了三两天抄完了文字部分。

    但夹在其中的配图,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照着画下来的。

    没有办法,几人纠结一番只好来求助文清辞。

    而他竟也真的忙里抽闲,一幅幅画了下来。

    房间里众人屏住呼吸,一时间耳边安静至极。

    直到院里隐约传来一阵说话声,这才有人回过神来向外看去。

    ——谢不逢还未换下上朝时穿的龙袍,便来到了太医署。

    这虽已是太殊宫内的日常,但医士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们慌忙站直了身想要上前行礼,但谢不逢却缓缓摆了摆手,便径直走了进来。

    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站在桌案前,与众人一道垂眸向纸张上看去。

    刚才在文清辞身边围成一团的医士们立刻站直了身,眼观鼻鼻观心。

    然而坐在书案后的文清辞,却始终没有抬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殿里又多了一个人。

    文先生怎么还没有注意到陛下?

    一边的太医们都不由替谢不逢着急了起来。

    难道是画入迷了?

    过了小半盏茶的时间,画完肺叶解剖图的文清辞右手终于一顿,缓缓将笔放了下来。

    皇帝陛下挺拔的身姿,不知何时故意遮住了殿外投来的阳光,将一片阴影投在纸上。

    ……谢不逢的行为,莫名有几分幼稚。

    “陛下,您来了。”

    文清辞抬头朝谢不逢看了过去,同时笑着轻轻地朝对方眨了眨眼。

    谢不逢的心神一晃,忍不住将视线移到一边,强装冷淡地说:“爱卿果然认真,连誊书这种小事都亲力亲为。”

    他的语气乍一听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但房间内众人,竟都从中读出了一阵酸意。

    ……谢不逢这是在埋怨文清辞没有第一时间理自己。

    文清辞好歹有些内力,他自然早就注意到了谢不逢。

    但是绘制解剖图时不能走神,因此直到放下笔,他才抬头看向对方。

    文清辞非常配合道:“是臣的疏忽。”

    “罢了,”谢不逢的视线,向对面敞着门的侧面看去,“听闻医塾已修好,爱卿便带朕四处看看吧。”

    生长于皇陵的谢不逢,少年时装大人,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现在成了皇帝,却在文清辞的面前装起了小孩。

    闻言,围在桌案边的太医立刻散开,非常默契地将出去的路,给文清辞腾了开来,同时忍不住激动又紧张地偷偷交换起了眼神。

    他们没有看到,文清辞走出书案后,谢不逢便刻意放缓了脚步。

    等到两人并肩时,他们的陛下便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将太医大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同时忍不住用力,惩罚似的轻轻捏了一下

    ……

    秋雨未停,淡淡的土腥随着水汽一道,散向四周。

    谢不逢撑着伞,带文清辞走过小院,去了对面的房间。

    医塾虽大,但是里面并没有多少东西。

    房间里摆着几张桌案,其中一张上放着卷手绘的剖解图。

    除此之外,后面还有几张草药图鉴。

    画册上的墨,有几分湿意,明显是刚才画成不久。

    “……这也是爱卿所绘?”谢不逢缓缓将图鉴拿了起来。

    他手中的画写实而精致,相比图鉴,更像是一幅艺术品。

    谢不逢嘴上客气地叫着“爱卿”,但仍不肯放开文清辞的右手。

    “是,陛下。”文清辞顺着对方的视线一道看了过去,他的脸颊因为谢不逢的动作泛起了一点薄红。

    “爱卿的画也是从神医谷学来的吗?”谢不逢忍不住想要了解更多有关文清辞的事。

    但他身边的人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停顿了几息。

    宁静中,雨声显得愈发清晰。

    它们噼啪坠地,摔得粉身碎骨。

    寒意从雨的尸体里漫出,渗入了文清辞的骨髓之中。

    “并非,”文清辞的声音还是往日那般温柔,但在温柔的同时,又带了点淡淡的哀伤与怀念,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是儿时,父亲所教。”

    家人与山萸涧,是文清辞心上的一道伤疤。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提主动提起这件事。

    或许是今日的秋雨,将过往的思绪勾了出来。

    或许是身边的人掌心过分温暖。

    文清辞忽然忍不住放任自己,陷入了那段美好到能将现在的他烫伤的回忆中去。

    “……山萸涧背靠着迩砚山,大部分人种植药材为生,不过我家有些不太一样。”

    谢不逢缓缓握紧了文清辞的手。

    秋雨中,月白色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文清辞笑着回忆道:“我们是从别处迁入山萸涧的,家里没有多少田地,因此大部分时间,都要上山采药。我从很小很的时候,就与父亲一道,在迩砚山中行走。父亲带我寻找草药,再教我将它们绘入册中。等这一切都做完后,才将它们摘下。”

    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左手,一点一点从画上拂过。

    动作无比温柔。

    松修府虽富庶,但文清辞的家却并不富裕。

    可是每一回上山,父亲都不着急采药,而是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教他辨识药草上。

    那场水疫到来之前,文清辞从未体会过世上的残酷。

    山萸涧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如书里的桃花源一般……

    末了,文清辞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有些遗憾地说:“可惜我那时年岁太小,无力立碑。现在想要祭拜,也不知该去何处了。”

    那双墨黑的眼瞳中,有着化不开的淡淡哀伤。

    谢不逢的所有感情,几乎都来源于文清辞。

    从小一个人生活在皇陵的他,对亲情的感知也是迟钝的。

    但他却能借文清辞的眼睛,读懂这一切。

    谢不逢将文清辞拥入了怀中,于他的耳畔低喃:“……我与爱卿一道回山萸涧,找到坟茔,祭拜他们好不好?”

    秋雨带来的渗骨寒意,瞬间被驱散了个一干二净。

    文清辞赶忙摇头答道:“不必如此,这实在太过兴师动众了。”

    这几天文清辞已从旁人的口中得知,谢不逢去年花费大量时间寻找到了宋君然家人的墓地所在,并将那周围修整一新。

    他下意识以为,谢不逢也要派人去山萸涧。

    彼时的小村,只剩下自己一个活口,要想找到坟茔所在,实在太过困难。

    “不会,”谢不逢轻轻拍了拍文清辞的后背,他摇头说,“就朕与爱卿两人。”

    “……两人。”

    文清辞的呼吸一滞。

    只有自己与谢不逢两人,去见爹娘吗?

    谢不逢的话已经说到这里,再怎么反应迟钝,也该明白他的意思了。

    “朕想要见见他们,”说到这里,谢不逢的声音里,竟带上了几分小心与紧张,“并非是以皇帝的身份。”他在文清辞的耳边暧昧的暗示。

    谢不逢的心脏,扑通扑通地重重跳动了起来。

    他身为九五之尊,拥有世上最珍贵的身份。

    但是在他眼中,这一切却都比不上另一个身份来得诱惑与重要。

    他与文清辞同榻而眠、同床共枕,甚至只差最后一步……

    但谢不逢要的,并不只有这些。

    权倾天下的九五之尊,轻轻咬了咬文清辞的耳垂,在他的耳边低喃:“所以爱卿,打算何日给朕一个名分?”

    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鼻音,语气乍一听还如从前那样的淡。

    说之后完,谢不逢终于放开文清辞的耳垂,用脑袋在文清辞的脖颈间蹭了两下。

    文清辞的心跳,瞬间被他蹭得乱成了一团。

    而他的心中,则忽然在此时冒出了几个字来……择日,不如撞日?

    第96章

    文清辞的心跳, 也这一刻被身边的人带乱。

    他下意识抬起右手,攥紧了谢不逢腰侧的衣料。

    停顿几息,文清辞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如扇般长密的睫毛, 随着他的呼吸一道轻轻颤动。

    或许是今日的雨太大,织结成网将文清辞和谢不逢紧紧地网在了一起。

    让他们的世界只剩下了彼此。

    文清辞又想起了天初二十六年, 初遇那天。

    他失去了过往的所有记忆。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一片空白。

    谢不逢是第一个闯入他世界的人。

    自此文清辞的喜怒,似乎总是会被他迁动、总与他相关。

    伴着淅沥的雨声,文清辞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早就适应了有谢不逢在的世界

    甚至习惯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世界。

    “好……”

    文清辞的声音, 伴着雨声落在了谢不逢的耳边。

    变得模糊又遥远。

    他的唇边,忽然生出了一点笑意。

    文清辞闭着眼睛轻轻问:“陛下想要什么?”

    谢不逢的身体,瞬间一僵。

    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似乎是不敢相信方才自己究竟真的听到了文清辞开口, 抑或是耳边的雨声太大,生出了错觉?

    谢不逢的头上, 还戴着冕冠。

    冰冷的金器随着他的动作一道蹭在文清辞的脖颈间, 带来一阵寒意。

    等了半晌都不见谢不逢开口,文清辞终于忍不住缓缓侧身,将脖颈从冕冠下移开, 接着轻声问他:

    “陛下, 怎么不说话了?”

    他的声音终于将谢不逢唤醒。

    谢不逢忽然用力,紧紧将文清辞的腰揽在怀中。

    他的手在颤抖。

    谢不逢没有说话, 再抬眸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暗色。

    文清辞觉察到危险,下意识想要后退。

    但背后的雕花门, 却将他的动作全部阻拦。

    木门重重一晃, 发出“吱呀”的声响。

    文清辞的话还没有说完, 后面的字便全被亲吻所淹没。

    “陛——”

    谢不逢重重地吻在了文清辞的唇上。

    与他唇舌相抵, 在顷刻间夺走了呼吸。

    这个吻, 几乎称得上是凶狠。

    谢不逢啃咬着文清辞的唇瓣,追逐他不断躲避的舌尖,舔舐过他上颚,带来一阵麻痒。

    文清辞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全部力气。

    像是有细弱的电流,顺着交缠处流向了四肢百骸。

    得到了文清辞的承诺,谢不逢心头翻滚了不知多久的岩浆,终于在这一刻奔涌、失控。

    文清辞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甚至不知道亲吻是何时停止。

    淅沥的雨声消失不见。

    文清辞的耳边,只剩下了他自己的喘息。

    谢不逢轻轻地将文清辞抱入怀中,揽住他无力垂下的左手,一边啄吻他额间的朱砂一边轻声说:“初春,社日节。和我一道去祭祀社稷……之后,我们就回松修,去看清辞的家人,好不好?”

    他口中的“社稷”,指的是土地与五谷二神。

    在这个时代尤为重要。

    卫朝承袭前朝旧制,而在前朝,祭祀社稷便是仅次于封禅的第二大活动。

    ……假如文清辞的了解没有错。

    祭祀社稷,是由帝后二人共同主持的。

    谢不逢的唇,轻轻贴在文清辞的额间。

    在他心中,自己与文清辞早已在一年前结为连理。

    滚滚南下的殷川大运河,还有运河两岸的百姓,均是见证。

    谢不逢绝不会否认过往的一切。

    所以他要文清辞……直接与自己共祭社稷——

    日落西山,百鸟归林。

    连下了几天的大雨,终于停了下来。

    没了雨声,雍都一片安宁。

    而太医署内众人也难得在今日闲了些许。

    《杏林解厄》上的图,还没有誊画完毕。

    傍晚,文清辞又回到了太医署。

    见他出现,太医们立刻围了过来。

    不过除了围观他画画外,他们更多是想要借这个机会,与文清辞一道探讨医理。

    但是问题还没有问几个,众人便发现……批阅完奏章的皇帝陛下,竟然又跟了过来。

    谢不逢坐在了文清辞旁边的桌案后,他一边随手翻开放在这里的医书,一边淡淡地说:“你们继续,不用理会朕。朕对医理也有几分兴趣,今日只是来旁听的罢了。”

    兴趣?

    旁听?

    虽然不像禹冠林那样了解谢不逢,但是听到这两个词后,众人还是立刻反应过来——陛下绝对不是对什么医学感兴趣,他只是对坐在这里的人感兴趣罢了。

    不大的侧殿,瞬间因为谢不逢的到来而安静下来。

    他虽只是坐在这里,但身上那股淡淡的龙涎香,却将压迫感送到了大殿的角角落落。

    见状,文清辞忍不住垂眸笑了一下。

    同时有些不自然地轻轻拉了拉衣领,下意识将这里的皮肤全部遮住。

    ……文清辞没有想到,谢不逢真是完全不懂客气。

    方才自己点头之后,谢不逢便如只口欲期狼崽一样,什么都想咬上一遍。

    尤其是脖颈,落下了片片红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别想了,别想了。

    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像之前一样头戴帷帽。

    文清辞立刻低头,将杂七杂八的念头扔到了一边,专注看起了手上的医书和问题。

    半晌过去见,见仍未有人说话,谢不逢缓缓将手中的书合了起来,沉声道:“怎么,围在这里,却一个问题都不问?”

    他缓缓蹙眉,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悦。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众位太医终于意识过来——自己现在,是在和陛下抢人!

    假如将文清辞的时间占用,却什么事都不做,那不是将谢不逢得罪了个彻彻底底吗?

    站在文清辞左手边的霍一可不由一激灵:

    “呃……文,文大人,下官想问您,剧烈头痛、上肢麻木、消渴质证之症应当和解?”

    说完,立刻将自己手中的诊集递了过去。

    文清辞看了半晌后轻声说:“应先生阳活血,通络止痛。”

    语毕,便提起笔,将参考的医方写在了纸上。

    坐在他身边的谢不逢,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了纸上。

    文清辞写得一手清瘦柳体。

    字字挺秀,不落俗套。

    随着他落笔的动作,谢不逢不由想起……

    文清辞曾在记载药效与使用方法的纸上,写下却未送到自己手中的“殿下,望安”四个字。

    他的手,下意识抚在了腕间的羊毛手绳上。

    直到熟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谢不逢的心,终于一点点地落了回来……

    太医署众人,原本是想要和文清辞套套近乎的。

    但是谢不逢的存在,却无法被人忽视。

    身为皇帝的谢不逢不怒自威,身上的压迫感实在太强。

    同时,太医们还从谢不逢不时的蹙眉中意识到,陛下刚才好像不完全是在开玩笑。

    ——他的的确确是懂得一些医理的。

    每当有太医因为紧张,或其他什么原因犯下低级错误的时候,谢不逢的表情都会产生细微的变化。

    ……被皇帝发现学艺不精,实在太过可怕。

    因此没问几个问题,众人便立刻停了下来,不敢再多耽搁文清辞的时间。

    沉浸于医理之中,且不怕谢不逢的文清辞,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见众人没说几句话,便不再多问,他有些疑惑道:“今日只有这些问题吗?”

    和文清辞为熟悉的霍一可瞄了一眼谢不逢,立刻打起精神说:“呃,对!文大人最近实在太过忙碌,还是身体要紧。您先回去好好休息吧,剩下的我们自己研究研究就好了,不用再麻烦您了。”

    “对对!”

    闻言,众人齐声应和起来。

    大家不敢多说,唯恐耽搁文清辞的时间,被谢不逢记住。

    “那好,”文清辞轻轻咳了两声,他站了起来,绕过书案向外而去,“明日再见吧。”

    “明日见,明日见!”

    伴随着这阵声音,谢不逢也缓缓站了起来。

    他与文清辞并肩向外而去,但在即将走出殿门的时候,忽然停下的脚步沉声说道:“朕也回锦仪宫了。”

    前几天,谢不逢日日赖在太医署小院的卧房中。

    但因为之前文清辞并没有将话挑明,给他准确的答复。

    谢不逢每日天将亮的时候,便会离开太医署。

    晚上也是如此——每日忙完,他都会先回到锦仪宫,等夜深才会来到此处。

    谢不逢的行为,说低调却也不那么低调。

    至少此时,轮班在这里当值的太医们已经心知肚明,但是始终没人有胆量将这件事戳破。

    此时,谢不逢的声音,还和往日一样平静。

    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也没有什么波澜。

    但是站在他身边的文清辞却听到,谢不逢的语气中带了一点点的期待。

    说完那句话,谢不逢便提起挂在一边的灯笼,径直向殿外而去。

    文清辞忽然站在原地,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接着跨过门槛向前而去。

    他伸出右手,慢慢地牵住了谢不逢的衣袖。

    文清辞的动作并不大,也没用多少力气,但谢不逢的步伐却在刹那之前停了下来。

    “陛下,不必再多此一举了。”

    清润又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谢不逢与殿内所有太医的耳边。

    明明正是初秋。

    但谢不逢却好像看到一缕春风,从自己的脸颊边轻蹭了过去。

    谢不逢转过身,不再向锦仪宫而去。

    而是立刻反客为主,正大光明地将文清辞牵着自己衣袖的那只右手,紧握在了手中。

    羊毛手绳也随着他的动作一起滑了下来,从文清辞的指尖蹭过。

    暖意顺着手心传向四肢,文清辞看到,自己身边的人,嘴角又轻轻地扬了起来。

    “好。”

    淡淡的灯火,照亮了长长的宫道。

    落在了太医署的小院里。

    就像血液流淌过血管回到心房……

    *

    这晚,谢不逢撤下了卧房里的屏风。

    之后突然急匆匆地走了出去,也不知是去忙碌什么。

    逼仄的房间,随着屏风的搬离变得敞亮了一点。

    又过了一会,文清辞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阵轻轻的“吱呀”声。

    ——谢不逢又回到了卧房之中。

    正在和往日一样低头研究医书的文清辞,下意识回眸去看。

    但还不等他转过身,文清辞的视线忽然一暗。

    ……这是什么?

    文清辞不由一惊,下意识抬手向眼前拂去。

    “别动。”

    谢不逢略显沙哑的声音,自耳边传了过来。

    适应了几秒之后,文清辞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眼前并非一片漆黑,而是被暗红色填了个满当当。

    “过来,清辞。”

    谢不逢的声音,透过暗红传到了身边人的耳朵里。

    他轻轻地牵着文清辞的手站了起来。

    一时间暗红摇曳,似有火苗在心脏上燃烧。

    文清辞顿了一下,终于在这一刻透过那暗红与绣纹意识到——

    谢不逢轻轻覆在自己头上的,是一顶鲜红鲜红的盖头。

    他今晚,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97章

    既有暗红遮面, 文清辞索性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任由谢不逢牵着他的双手,缓步站在了卧房的正中央。

    “爱卿知道,朕方才去做什么了吗?”

    谢不逢的性子, 被皇陵的风刮了十三载,刮出了冷硬的壳。

    他最擅长将温柔藏在壳下。

    但是这一刻, 谢不逢却尽自己所能,用最柔和的语调同文清辞诉说。

    “……陛下做什么了?”

    文清辞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也略显沙哑。

    身边的人一边用指腹摩挲文清辞的手腕, 一边轻声说:“朕方才去了钦天监,寻人看了良辰吉日。”

    谢不逢喜欢轻揉文清辞的手腕,感受他的脉搏, 或是啄吻他的脖颈……以及寻找一切能证明他还活着的东西。

    “今日正是最近的一个。”他说。

    谢不逢实在太想抓住文清辞, 实在太想将文清辞留在自己的身边,他一刻也不愿再耽搁。

    文清辞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明明还闭着眼睛, 但是他仿佛已经看见, 谢不逢夜里急匆匆去钦天监,并冷着一张脸用平静的语气,讲出这番话的情景了。

    然而笑着笑着, 文清辞的鼻尖忽然泛起了酸。

    ……放在从前, 文清辞绝不会想到,向来不信鬼神的谢不逢, 有朝一日竟然会为了自己,于夜里到钦天监做这种事。

    沉默间, 谢不逢的手忽然缓缓探入盖头, 一点点从文清辞的脸颊边拂过, 最终停在了他的唇边。

    他轻声说:“我已经于一年多前, 迎娶了爱卿。但彼时爱卿不在, 所以还差一些事情,没有完成。”

    谢不逢的声音被刻意压低,温柔的同时带着一两分无法忽视的危险。

    像是在轻声与文清辞抱怨一般。

    “……什,什么?”文清辞问。

    “爱卿还未与朕同饮交杯酒,再入洞房。”

    谢不逢的语速刻意放缓,手指也伴随着“洞房”两个字,从文清辞的唇上蹭了过去。

    下一秒。

    文清辞的眼睛终于忍不住轻颤着睁了开来。

    抚在文清辞面颊上的那只手,也缓缓滑至他肩后。

    另一只手则稳稳地将文清辞抱了起来。

    “啊!”

    伴随一阵小声惊呼。

    等文清辞意识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谢不逢的怀中,被对方抱到了床边。

    一只晴蓝色的玉如意,轻轻将盖头撩开了一角。

    谢不逢的动作,是从未有过的小心。

    鲜红的丝缎,小心翼翼地从玉如意上滑落。

    文清辞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再睁开眼时才看见——谢不逢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也换下了玄衣,披上了一身红袍。

    身为九五之尊的他,半跪在自己的面前,用玉如意将盖头挑了下来。

    没有热闹的仪式,没有华服宝盖,更没有宫乐锣鼓。

    甚至就连喜袍,也只是最简单的没有绣任何花样的红衣而已。

    一切都简陋的与太殊宫格格不入。

    但是文清辞却并不在意。

    他的耳边,只剩下自己和谢不逢的浅浅呼吸声。

    谢不逢看上去既小心又紧张。

    浅琥珀色的眼瞳里,只有文清辞一个人的身影,看上去认真极了。

    他缓缓从桌边取来合卺酒,将其中一杯交到了文清辞的手上。

    “爱卿先饮半杯,再与朕交杯。”谢不逢认真叮嘱道。

    他的表情既认真又有些许严肃,但想来这个过程,应该也是他刚刚从别的地方问来的。

    见状,文清辞的唇边,忍不住生出了一点笑意。

    “好。”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端起一杯饮入腹内,并任由谢不逢与自己的手臂交缠。

    盛在玉杯里的酒,嗅起来带着一点清香,滑入口腔也不灼辣。

    但是不知真的是太久没有饮过酒,还是此时的气氛使然。

    杯酒下肚,文清辞便觉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热了起来,思绪也变得不那么清晰。

    他坐在床边,乖乖任由谢不逢替自己换掉月白的长衫,披上红袍再倒入幔帐之中。

    还未熄灭的烛火,在床幔外舞动。

    眼前的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长原镇。

    但是这一次,文清辞却知道,谢不逢是清醒着的。

    卧房暗了下来。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一切都藏在了雨幕之后。

    *

    文清辞的生物钟一向非常准时,但这一日直到日上三竿之时,他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床幔还没有拉开,周遭依旧昏暗。

    但是窗外的鸟鸣声,还是随着微风轻晃的幔帐一道,一点点唤醒了文清辞的神智。

    谢不逢的身上,虽然还有余毒没有解,但是他的体质,却要比文清辞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文清辞对他而言,或许真的就是一吹便散的蒲公英。

    余光看到自己踝边的青紫,文清辞的耳边终于嗡地一声响了起来。

    昨晚的某一幕场景,瞬间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

    终于清醒过来的文清辞,强撑着想要起身,但是下一秒,便被谢不逢打断。

    “爱卿,别动,”谢不逢吻了吻文清辞的发顶,以略显沙哑的声音对他说,“再睡一会。今日我已去太医署里替你请过了假。”

    “……咳咳,请假?”文清辞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早已经沙哑的不成样子。

    而且是谢不逢亲自去的?

    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后,文清辞这一次算是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

    昨天傍晚离开太医署的时候,他明示了谢不逢不用再转道,直接与自己一道回小院就好。

    ……所以说,今日整个太医署的人都知道,谢不逢昨晚住在这里。

    而自己又偏偏在今天请了假。

    文清辞:“……”

    这一回算是彻底解释不清了。

    末了,谢不逢竟又直气壮地低头,蹭了蹭文清辞额上的朱砂,在他耳边说:“卫朝婚假共有五日,爱卿还能再与朕一道休息四天。”

    谢不逢刚刚登基的时候,修改了卫朝官员的休沐制度。

    彼时心如死灰的他,完全没有想过文清辞还活着这个可能。

    因此,谢不逢差一点便将官员的婚假,削减到了三天。

    现在想起这件事,他不由有些庆幸。

    同时又有些后悔:自己当时应该多批几日的。

    ……等一等。

    沉默片刻,文清辞忽然从谢不逢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信息。

    什么叫做和他一起?

    “陛下今日可有上朝?”文清辞不抱希望地问。

    果不其然,听到这个问题后,谢不逢用平静且理直气壮的语气回答他:“自然也休了假。”

    谢不逢于私德上虽然被人诟病,但是作为皇帝的他,一向都是非常合格的。

    除了中毒最严重的那几天以外,谢不逢还从来都没有旷过早朝。

    好了,这下不只是太医署。

    整个雍都,怕已将昨日的事猜到了大半。

    文清辞四舍五入也算半个现代人,并不古板。

    但是他的性格,到底还是比较内向、低调的。

    和能面不改色,当着千万人的面,将一口棺材娶回雍都的谢不逢完全不一样。

    想到刚才那些事后,文清辞自暴自弃地转过身,将脸埋在了枕头里。

    赌气似的不再和谢不逢说话。

    他的背后,传来了一点轻轻的笑意。

    谢不逢非但半点也不恼,甚至还轻轻用手,有一下没一下的为文清辞揉起了腰来。

    “爱卿来雍都几年,还未四处好好看过吧。”

    “这几日,朕便带爱卿出宫走走,怎样?”谢不逢的语气,难得如此轻松,且带着浓浓的期盼。

    “……还有社日节的礼服,也该量裁制了。”

    文清辞从来不知道,谢不逢的话居然如此得多。

    就像他也说不清楚,昨晚自己和谢不逢究竟进行了多久一样。

    文清辞只知道哪怕此时已是正午,自己依旧疲惫……

    算了,木已成舟。

    想到这里,文清辞终于摆烂似的阖上了眼睛。

    一开始的时候,谢不逢还在好好地为他按摩。

    但没过多久,那只手便不安分了起来。

    谢不逢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又忍了许多年,之前的一切非但不能让他满足,甚至还教他更难压抑。

    文清辞忽然睁开了眼睛,想要摆脱背后的人。

    “陛下,可以了,臣……臣要去沐浴。”

    “不必,”谢不逢的手指,从文清辞的腰间滑过,他缓声道,“朕昨晚已经仔细替爱卿清理过了。”

    谢不逢的语气,仍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明白他话里意思的文清辞,却被这份正经,逼得耳垂发烫。

    这间卧房所在的小院空间狭窄,平日里沐浴都要到旁边那间院子里去。

    ……昨晚进行到一半,文清辞便晕了过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谢不逢难道是将自己抱到了隔壁?

    像是猜出了他心中的疑惑,谢不逢终于缓缓伸手,将床幔拉开一角。

    顺着缝隙文清辞看到——房间的正中央,从前摆放屏风的那个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多了一个巨大的浴桶。

    谢不逢轻轻在文清辞的后肩啄吻一下,轻声对他说:“往后爱卿便不必再去旁边院落了,这样也可避免染风寒。”

    谢不逢一向不喜欢自己身边有旁人。

    这浴桶大概率是他昨天半夜搞过来的。

    所以说,昨晚谢不逢不但让自己晕了过去,甚至在那之余,他还做了别的事?

    想到这里,文清辞忽然有些害怕身边的人……——

    文清辞被谢不逢强留着,在小院里腻了一日。

    从始至终都没有踏出院门半步。

    谢不逢虽然给文清辞请了假,但是思来想去他还是固执地于第二天上午,出现在了太医署的前院。

    而妄想继续当跟屁虫的皇帝陛下,则被他拦在了半路。

    文清辞包裹得严严实实,坐在书案的背后。

    他不禁有些庆幸,此时已经到了初秋,天气早因为几场秋雨,而变得寒凉了起来。

    哪怕穿上立领大襟,也不会显得奇怪。

    今日的侧殿格外冷清,只有霍一可还捧着诊籍站在文清辞的身边:“文大人,您还记得上次那个病患吗?就是‘胆腑郁热,结石盘踞’的那一个。”他问。

    文清辞缓缓点头说:“记得,怎么了?”

    “哎……患这个病的人就是安平将军。他用过您的方子之后,很快就不再痛了。但方子也的确像您说的一样,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将军大人腹痛总是反反复复,甚至连进食都有些困难,实在是折磨人得很。”霍一可满面愁容。

    安平将军是镇守北地的几名大将军之一。

    他原本不能离开镇守之处,而此次回雍都,就是来治病的。

    假如这病治不好,他怕是再也难以上战场了。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时代,任何小病都有可能危及性命,更别说是此症。

    文清辞当日根据诊籍作出的判断是胆囊炎。

    假如不及时处理的话,他的胆囊很可能会化脓、穿孔,甚至危及性命。

    最好的方法就是按照文清辞当日所说,直接切除胆囊。

    霍一可的话音落下之后,文清辞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虽然提出了处理方法,但是并没有强求被人一定按照自己说的这样去做。

    毕竟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都是难以接受此法的。

    ……但是看霍一可的样子,安平将军似乎已经做出了什么决定?

    果然,站在他对面的年轻太医咬了咬嘴唇说:“安平将军的意思是,假如没有其他方法的话,自己愿意一试。”

    安平将军是谢不逢的部下。

    他并非出身世家,而是从底层一战战打起来的。

    这种人不怕死,更不怕赌。

    他们最害怕的就是窝窝囊囊地活着。

    最重要的是,从战场上走下的他,见过无数缺胳膊断腿的同僚。

    在安平将军看来,若是能活着,摘一个小小的胆囊,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刚听到文清辞的建议的时候,他起先也觉得非常荒谬,但是伴随着病症的越来越重,安平将军还是下定决心——他要赌上一把。

    “好,”文清辞缓缓合上了诊籍,“那明日,便带我去拜访安平将军。”

    说话间,文清辞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

    胆囊切除手术在现代非常常见,甚至已经有了上百年的历史。

    但在这个时代,却是头一回。

    文清辞没有想到,这么快便有人愿意尝试。

    现在的他其实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但无论如何……文清辞都必须尽快去看安平将军,以确定对方现在的状态。

    接着再做具体的打算。

    “是!文大人!”霍一可立刻点头,将他的话记了下来。

    说完又问了文清辞几个问题,便急匆匆地出宫,去安平将军那里了。

    年轻太医的背影消失不见。

    直到侧殿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文清辞这才想起……自己和谢不逢,好像还有四天的假期。

    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了几分愧疚,并思考起了应当如何补偿。

    *

    秋雨又落了下来。

    这一次,谢不逢虽然没有跟着一起来。

    但是想到昨天无比尴尬的场景,除了真的有急事找文清辞的霍一可外,直到现在都再没有人来打扰文清辞。

    谢不逢的身上,还残留一点毒没有解。

    文清辞索性一个人坐在殿里,一边翻看医书,一边研究起了下一副药的配比。

    并不停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下雨天,天色昏暗。

    一时间竟教人分不清此时究竟是什么时辰。

    也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的书,文清辞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轻响。

    有人站在外面敲着木门。

    “……师兄?”抬头看到院外的人后,文清辞下意识将笔放下,站了起来。

    但一起身,浑身的酸痛就差一点将他逼了回去。

    文清辞抿着唇,强忍着站直了身。

    “嗯。”一身青衣的宋君然放下手中的雨伞走了进来。

    同时上下打量着文清辞。

    末了,忽然有些不爽地说:“怎么?谢不逢让我进太医署来,你也不知道出来找找师兄。”说着就把雨伞丢到了一边。

    担心宋君然又将文清辞拐走。

    在今日之前谢不逢一直不让他进太医署。

    文清辞从一边端来茶盏,昧着良心说:“本来今晚便要去看师兄,没想到你先来了。”

    宋君然“啧”了一下,接过茶盏顺手翻看起了文清辞的笔记。

    停了片刻,意识到文清辞真的要见安平将军后,便和他谈起了这件事。

    而见宋君然始终没有说与谢不逢有关的事,像是厌恶他到提都不想提起似的,文清辞这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他静下心来,将手术示意图画了出来。

    “看来你的确是早已有了打算,并不是说说而已,”哪怕认识多年,并且清楚知道师弟剖解了不少尸体,宋君然还是忍不住惊叹于他对于人体组织的了解,“假如需要帮忙的话,喊我便是。”

    宋君然也觉得师弟这个想法有些危险和过分离经叛道,但是文清辞想做的事,自己从来都劝不住……更别说是与医相关的。

    “定然,我是不会和师兄客气的。”文清辞笑道。

    宋君然笑了一下,接着他的视线,忽然向下落去。

    沉默片刻,宋君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摇头说:“……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我定不会拦你。反正出了事,还有……还有谢不逢给你兜着。”

    他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侧殿中。

    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文清辞缓缓将笔搁在了一边的架子上,不可置信地朝宋君然看去。

    ……师兄刚刚说了什么?

    文清辞的心,重重一坠,眼圈竟也随之泛起了浅红。

    他将宋君然视作自己唯一的家人。

    这句话那一听像是玩笑,但是从师兄口中说出,对文清辞而言却意义非凡……

    “怎么了?”宋君然避开文清辞的视线,故意清了清嗓子说,“身为皇帝,难道这么简单的事,他也做不好吗?”

    这些日子,宋君然虽然没有进太医署。

    但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文清辞都做了什么,以及谢不逢是如何一点点将文清辞那一套理论推广出去的。

    他想……谢不逢这人虽然古怪了一些,但的确是懂得师弟的吧。

    “哎,你啊你啊。”

    宋君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起来。

    “当年听说你溜出谷找尸体剖解的时候,爹差点没被你气死过去,”宋君然眯着眼睛回忆道,“你还记得他当时跟你说什么了吗?”

    文清辞顿了一下,顺着宋君然的话,回忆起了当年的事。

    ……神医谷虽算江湖上的灰色组织。

    但怎么说也是遵从于这个时代的人伦、礼法的。

    自己剖解尸体的事,当时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

    回到谷内,老谷主的确是被自己气了个半死,而负责“看着”自己的宋君然,竟然也跟着遭殃,被罚关了三天的禁闭。

    “怎么不说话,是忘了当年的事了吗?”见文清辞久久不语,宋君然提醒道。

    “没有……”文清辞缓缓摇头,他有一些心虚地说,“师父当年说,我如此能惹事,除非找个大一点的靠山,不然早晚都会出事?”

    “对。”

    宋君然认命般地摇了摇头说:“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或许都无法想到,你还真给自己找了一个最大的靠山来。”

    算了,这就是命吧。

    山萸涧对文清辞而言代表着什么,自然不必多说。

    身为师兄的自己,更清楚文清辞为《杏林解厄》付出了多少。

    既然有机会能将自己的所知所学,传播至卫朝的角角落落,那师弟定然不会放弃。

    这件事注定不简单……

    有谢不逢给他当靠山,护师弟安全,似乎也还算不错……至少他不会被人追杀了。

    天知道文清辞“仙面罗刹”的名号刚刚诞生时,神医谷内的人究竟有多么的紧张。

    此时的宋君然,正在拼命地开解着自己。

    文清辞因师兄的话而想到当年的事,他有些尴尬地端起茶杯,轻饮了一口。

    这个时候宋君然忽然皱眉,猛地一下握住了文清辞的手腕。

    “你的手。”

    “手?”

    文清辞顺着宋君然的视线向下看去。

    ……月白色的宽大衣袖,方才随着他刚才的动作滑了下去。

    露出了苍白的手臂,以及印在手臂上的点点痕迹。

    宋君然的视线,从师弟的身上扫过。

    宋君然顿了一下,立刻放下文清辞的手腕,改撩开他的长发,向他的耳后看去:“怎么这里也有?”

    虽然看不到耳后的样子,但是文清辞的脸颊,还是立刻灼烫了起来。

    “……!”

    谢不逢这是怎么回事?

    假若说是被虫子咬的,能骗过师兄吗?

    算了,几乎是这念头冒出的同一瞬,文清辞便将这个想法压了下去。

    看到这些东西后,宋君然几乎咬牙切齿的说:“明明知道你的身体不好,谢不逢竟然还敢……他是属狗的吗!”

    明明刚才开解过自己,但是此时的宋君然的心里却又有了杀意。

    假如谢不逢在这里,一定能够从宋君然的心中听到不少精彩的句子。

    “好了,师兄!别说了。”文清辞立刻将袖子拉了下来,再用头发遮住耳后的痕迹。

    他本想和宋君然一起出去,但是几秒种后便意识到,此时自己仍浑身酸软,完全站不起身来。

    担心又被宋君然发现异常,文清辞只得压低了声音说:“麻烦师兄帮我找些去疤的药膏来。”

    “哎……”宋君然铁不成钢般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向外走去,同时嘴里还念叨着,“谢不逢他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等他走后,文清辞终于扶着桌案,艰难地站起了身。

    接着缓缓向一边巨大的铜镜走去。

    ——卫朝每一间官署里,都会有铜镜摆放,用来整理衣冠。

    但是今日,文清辞却不是用它来整衣冠的。

    巨大的铜镜前,立着一个月白的身影。

    文清辞缓缓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胳膊上的痕迹。

    顿了顿终于深吸一口气,将衣领最上方的扣子解了开来。

    苍白的皮肤,是最好的画卷。

    锁骨之上,似是有梅花即将这里破骨而出。

    艳丽而刺目。

    见状,早有心理准备的文清辞,都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

    今早自己仍不能动弹,因此就连衣服,都是谢不逢帮忙换的……

    他的动作很快,文清辞完全没时间观察身上有无异常,衣服便已被他穿好。

    故而直到现在,文清辞才知对方竟然给自己,留了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如果文清辞没有记错的话,直到昨晚睡觉之前,自己的身上还没有这些东西。

    ……谢不逢昨晚似乎是趁自己睡着,偷偷地做了什么?

    一向清心寡欲的文清辞,一时之间有些无法理解——真的就那么难忍吗?

    “爱卿在做什么?”

    就在文清辞皱眉看向铜镜的时候,谢不逢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背后响了起来,并一遍遍地回荡在空旷的侧殿上。

    他的视线,落在了镜中人的身上。

    接着,慢慢地眯了眯眼睛。

    可是谢不逢的目光,变得分外危险。

    过了几秒,他缓步走了进来,转身关上了殿门。

    明明是就他做错了事,但此时的谢不逢,反倒比文清辞更加镇定。

    就像一只彻底暴露本性的野兽那般从容。

    输人不输阵。

    见他走来,文清辞也不由蹙眉:“臣自然是在检查,陛下究竟留了多少的‘杰作’。”

    此时殿内还未掌灯。

    房间里的光线随着木门的紧闭,而变得异常昏暗。

    铜镜里的身影,也在刹那之间变得模糊起来。

    “好。”

    谢不逢沉默着走到了文清辞的背后,将视线落在镜中人的身影上。

    停顿片刻,便带着文清辞的手继续向下,轻轻地解开了第二颗子母扣。

    他对着镜子里的身影轻轻地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于文清辞的背后说:“朕与爱卿一道。”

    第98章

    谢不逢的动作很轻, 像是要将梅花,从文清辞的脖颈间摘下。

    文清辞蹙眉,当下便按住了那只作乱的手, 他压低了声音警告道:“这里是前院。”

    “朕知道。”

    谢不逢缓缓地用目光描摹着镜里人的眉眼。

    同时将文清辞的手回握于掌心。

    他望着镜子里的人说:“爱卿说好只来半个时辰,但现在已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谢不逢竟在这里和文清辞斤斤计较了起来。

    同时笑了一下, 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道:“朕之前怎么没有发现,太医署这面镜子还不错?”

    谢不逢的声音同往常一样平静,难以分辨情绪。

    如在锦仪宫里处理公务似的。

    但说完话后, 却如只巨型犬般轻轻地用下巴蹭了蹭文清辞的发顶。

    “别胡闹了,陛下。”

    开了两扣的披风,松松散散地披在身上。

    文清辞的语气很是严肃, 但是说出来的话, 却没有半分的杀伤力。

    谢不逢进门之后没有反锁。

    现在正是白天,太医署里人来人往, 侧殿随时都有可能迎来访客。

    见背后的人仍一副探雪寻梅的架势, 不为自己的话所动,文清辞终于忍不住咬牙道:“放开我,谢不逢!”

    谢不逢的手指忽然一顿。

    少年时文清辞总是“殿下、殿下”的称呼自己, 现在又换成了“陛下”。

    此时文清辞直呼他大名, 谢不逢非但没有一点不开心,甚至还想要他再这么唤上两句。

    但还未等谢不逢得逞, 侧殿外突然传来“刺啦”一阵刺耳的响动。

    侧殿紧掩着的门,被人用力重重从外推了开来。

    一身青衣的宋君然带着药箱出现在了门外。

    他磨牙凿齿道:“皇帝陛下, 师弟有伤病在身, 不像您皮糙肉厚, 经得起折腾。”

    『什么皮糙肉厚?简直是没脸没皮。』

    『要不是我取药过来, 他还想在这里做什么?』

    『衣冠禽兽, 卑鄙无耻!』

    宋君然心里的话,像夏天的冰雹一般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密密麻麻堪称吵闹。

    就连生来已经习惯了恶意的谢不逢,都不由皱眉。

    见谢不逢分神,文清辞立刻趁机穿好披风,推开对方的手走到了一边去。

    “辛苦师兄了,我先把药拿走,用完之后再还给你。”他走到宋君然身边,将去疤的药从药箱里拿了出来。

    宋君然一边一脸警惕地盯着谢不逢,一边缓缓点了点头:“行。”

    末了又突然补充道:“这药你自己上,若是有看不到的地方,那就来找我。”

    “好,我知道了师兄。”

    ……虽然是自家师兄,但一想到宋君然听到了自己方才的话,文清辞还是尴尬得不敢抬头看他。

    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小了起来。

    他余光瞧见,原本站在不远处的黑色身影,不知何时蹙眉走到了书案那里。

    接着忽然话里有话地说:“宋公子的话,一向都这么多吗。”

    话多?

    宋君然这话的确不少,但是他今日进屋后明明还没说几句……

    文清辞顿了一下突然意识过来——师兄十有八九正在心里痛骂谢不逢!

    ……只是师兄他究竟骂了多少,竟然逼得谢不逢说出了这番话?

    *

    连下了好几天的雨,今日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大晴天。

    天刚亮没多久,便有驾马车自太殊宫驶出,缓缓穿过长街,停在了雍都城南的安平将军府门外。

    知道文清辞要来,安平将军府上的人已早早等在了这里。

    车还没有到府门口,文清辞便透过车帘看到。

    ——安平将军府周围,早早被重兵把守,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府里的那个公子,全都穿上了朝服。

    将军夫人甚至也和他一样,换上了命妇的翟衣。

    时节虽已过了处暑,但秋老虎的余威仍在。

    远远看到这一幕,文清辞都觉得有些热。

    “——文大人到。”

    伴随着小厮刻意提高、变得格外夸张的声音,文清辞缓缓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那位名叫霍一可的太医,紧跟着他从后面的马车上跃下。

    文清辞顿了一下,不等守在安平将军府外面的人反应过来,便先快步上前向几人鞠躬拱手道:“太医院文清辞,见过将军夫人、詹大人。”

    在来之前文清辞已经打听过了,安平将军的大儿子,之前一直和他同驻守北地,此时站在外面的,应当是安平将军在兵部任职的次子詹明江。

    “不敢当,不敢当——”

    “见过文大人,久仰大名!”

    詹明江被文清辞这一礼吓得浑身一颤。

    连忙拱手弯腰回礼,恨不得直接跪在地上。

    ……文清辞和谢不逢的关系,全天下人都知道。

    他们自然不敢将文清辞,当作普通的太医看待。

    但……哪怕是男风盛行的前朝,都未曾有过男后。

    所以自己究竟应当如何称呼他?

    谁能想到还没想个出答案,文清辞便先一步客气了起来。

    詹明江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黄豆大小的汗珠。

    身体也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看出对方的紧张与窘迫,文清辞立刻说:“我今日既是以太医的身份来到此处,那便叫我文太医就好。”

    “对,”霍一可忙站在一旁点头说,“文大人一向随和,在太医署的时候,我们都是这样称呼他的。”

    文清辞笑着点头,柔声问:“不知将军大人,现在在何处?”

    “是是!”詹明江终于缓过了神来,他起身向文清辞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快步带着对方向院内走去,“文太医,这边走,家父今天早晨又犯起了病,原本他也要同我们一道,在府外迎接您,不想今日竟疼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实在是失礼。”

    “将军大人病还未愈,好好休息才是最要紧的。”

    文清辞的声音轻缓而温柔,莫名使人心安。

    听到他的话,昨天刚才还紧张得直冒冷汗的詹明江,都忍不住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文清辞“仙面罗刹”的名号传得太过响亮,全雍都的人都听说过。

    今日见文清辞前,他们也不免有些害怕……

    见到后才知,文清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以相处。

    想到这一点后,詹明江不由转身和将军夫人对视了一眼。

    两人都在此刻长舒了一口气。

    虽已过去两天,但是文清辞的身体仍酸软无力。

    他的脚步不快动作也很轻。

    生怕一不留神,就将脖颈与手臂间的痕迹露了出来……

    神医谷的药膏非常好用。

    就连蛇咬的伤疤,都能去除。

    但是文清辞皮肤过分苍白,红痕落在上面格外刺眼。

    ……直到现在梅迹仍未消散。

    “文太医请,家父正在此屋——”詹明江将门推了开来。

    下一刻,满室的苦气便与烟雾一道,从房间里面涌了出来。

    听到外面的声音,躺在榻上的安平将军强撑着想要起来行礼。

    见状文清辞连忙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说,“将军大人,快快休息。”

    “麻…麻烦文大人了……”安平将军无比艰难地说。

    文清辞连忙摇头轻声说:“这是在下分内之事。”

    身为一名将军,他虽已五十多岁,但体格依旧健壮。

    与身上的肌肉不搭调的是,他今日不但脸上蜡黄无光,甚至已虚弱到连话都说不太清。

    明显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看到他这模样,站在不远处的将军夫人,也不由偷偷地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安平将军府的气氛格外凝重。

    安平将军的病,在现代完全不算什么大事。

    但这个年代,几乎是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将军府里的人,之前几乎已不抱希望,没想用了文清辞开出的药方后,疼痛还真的有所缓解。

    但那个方子也的确如他本人说的一样,治标不治。

    用了之后虽能止痛。

    但人还是一天天、肉眼可见的虚弱了下来。

    今日天朗气清,气温一定会继续升高。

    文清辞嘱托将军夫人与詹明江更换衣物后,便开始望闻问切,半点时间都不敢耽搁。

    触到对方手腕,文清辞方才发现,安平将军的体温已经高得不像样了。

    他方才应当是在强打精神,与自己交流。

    假如没有文清辞,安平将军府众人,八成已然绝望。

    故而当初听到文清辞的想法时,他们虽也惊诧、害怕,但后来也孤注一掷,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受时代限制,文清辞没有办法进行影像检查。

    但是肤色蜡黄还有体温不断升高,与非常明显的腹痛,已经达到了手术指征。

    看安平将军的情况,也不该再耽搁了。

    检查结束之后,文清辞缓声对霍一可说:“脉弦滑数……应当尽快准备。”

    闻言,霍一可立刻非常配合地将文清辞说的话全都记了下来。

    接着问:“应做何准备?”

    能进太医院的,谁能不对“医”有一两分的执念。

    接受了文清辞那套理论后,他也不由跃跃欲试起来。

    看到霍一可这兴奋的样子,文清辞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转过身去继续问安平将军道:“不知将军大人可曾患其他病症?或是曾心肺刺痛。”

    停顿几刻,安平将军慢慢摇头,有些艰难地说:“没,没有……”

    闻言,文清辞不由松了一口气。

    万事万物皆有风险。

    做手术之前,必须先确认安平将军有没有心脏方面的病症。

    “从未有过?”文清辞忍不住再同他确认了一次。

    安平将军想了半晌,终于郑重点头:“对。”

    “那就好。”

    想来也是,安平将军可是上过战场的人。

    假如心脏有问题,他八成难以活到今日。

    “文大人打算何时开始?”霍一可问。

    文清辞想了一会,轻声说:“再过五日吧,我需先做好准备。”

    胆囊切除手术很是常见,上一世文清辞虽学的是中医,且大二便意外身亡,但他的养父,前些年也做过这个手术。

    当时在医院照顾他的文清辞,也因此而了解到了一些知识。

    例如最传统的开放性胆囊切除手术,在现代早已经被淘汰。

    现在手术多以腹腔镜完成,术后只有三个点状的小伤疤。

    ……传统的手术方式不但伤口愈合速度较慢,且手术还需全麻进行。

    麻醉或许就是在这个时代,做手术时所需要面对的最大问题。

    想到这里,文清辞不由抿紧了唇。

    表情也变得有些严肃——

    文清辞又叮嘱了安平将军还有他的家人几句,便和霍一可一道走了出去。

    今日万里无云。

    阳光落在文清辞的身上,将他脸色照得愈发白。

    将要登上马车时,一直在观察文清辞的霍一可,终于忍不住叫住身边的人,有些犹豫和不确定地问:“文大人,您在想什么?可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话说出口后,他便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样问。

    ……假如文清辞真的遇到了问题,自己也没有办法。

    况且像他这样的名医,真的愿意承认自己也会遇到难题吗?

    多嘴,真是多嘴。

    就在年轻太医百般纠结之时,文清辞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去,缓缓点头说:“对,是有一个小问题,不过……也不算非常麻烦。”

    文清辞的语气无比真诚,听起来和平常没有两样。

    闻言,霍一可不由松了一口气。

    接着问:“大人遇到了什么麻烦?”

    “切除胆囊时,应全身麻醉,方才我便是在想这个。”

    “麻醉……您之前不是尝试过吗?”霍一可想起,兰妃生小公主的时候,文清辞似乎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文清辞缓缓笑了起来,他自然也记得那件事。

    其实他很早就有了研究麻药的想法——文清辞在几年前,便找来了一味能够麻痹神经的毒药,加以改造将它当作麻药使用。

    连动物实验,都已做过几次。

    直到兰妃遇到危险,自己终于将它用在了人的身上。

    彼时自己没有记忆,并不确定能把控好剂量,因而便想着……假如实在没有办法,自己就用血来给兰妃解毒。

    但是现在,文清辞却不会再这样做了。

    这种行为对自己和病人,都非常不负责任。

    况且……如果自己真的出了什么事,谢不逢又该怎么办?

    “对,虽有过一次尝试,但我还需要几日的时间来确定剂量。”

    “明白了!”霍一可不由松了一口气。

    两人从安平将军府早上出来的时候已是正午,红日悬于高天,街上暑气蒸腾。

    文清辞的脸色,也被照得愈发苍白。

    霍一可被文清辞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好了,文大人您快些上车吧!今天外面实在太晒,不能再站在太阳底下了。”

    “好,我们先回宫吧。”文清辞缓缓点头。

    就像霍一可说得那样,文清辞的确也被这大太阳晒得有些难受。

    他的头有些昏沉,连带着周遭的景致,都变得迷糊起来。

    直到坐上马车,回到阴凉处,文清辞的感觉方才变好了一些。

    随着一阵轻响,马车驶离重兵把守的安平将军府,向另一条繁华的长街而去。

    这架马车上虽无任何特殊装饰,但见它自此处出来,周围百姓仍是将好奇的目光落在了车上。

    隔着并不厚的马车壁,文清辞听到——有百姓在街上,讨论着安平将军的病情。

    “……这是谁?来将军府探病的吗。”

    “应当是吧。”

    “说不定是来见将军大人最后一面的呢!”

    “陛下真是……每每遇到与这太医有关的事便昏了头,他怎么能任由那个人拿将军的死活开玩笑?”

    将军府人多口杂,手术的事情已经传了出去。

    现在,大半个雍都的百姓,都在观望此事。

    除了好奇与期待手术结果的人外,还有一部分人,对此持怀疑态度。

    他们不相信文清辞的手术能够成功。

    还将这件事,与从前那些传闻结合到了一起。

    接着认为,谢不逢这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文清辞缓缓放下竹帘,攥紧了掌心,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场手术对自己而言意义重大。

    假如手术能够成功,那么卫朝百姓定能彻底放下对自己的怀疑,自己的理论也能顺畅地传播。

    而手术的意义,也不止于此。

    安平将军愿意信任文清辞,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医术,更是因为谢不逢。

    ——当今圣上正在以一个皇帝,甚至整个帝国的信任,为文清辞背书。

    被世人误解了十余年的文清辞,并不在意自己又增加一条“罪状”。

    但是他一点也不想愧对谢不逢对自己的信任。

    更不想有人因这件事,认为谢不逢任人唯亲、昏庸无道。

    *

    马车缓缓驶回太殊宫。

    不知道是中暑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文清辞回到太医署时,不但脸色苍白,甚至就连脚步也变得虚浮了起来。

    他这样子吓到了霍一可。

    年轻太医连忙放下手上其他事,将文清辞扶回了住处。

    刚走到院外,门便“吱呀”一声敞了开来。

    “爱卿——”

    谢不逢话没说完便看到,那个姓霍的年轻太医,正扶着文清辞的手臂,一脸忐忑地看着自己。

    文清辞长发披散,薄唇紧抿。

    就连鸦黑的睫毛,也在无力地颤动。

    整张脸上,只剩下那颗朱砂痣,还有点颜色。

    浅琥珀色的眼瞳,在刹那间变得无比冰冷。

    霍一可背后一寒,本能地想要下跪行礼。

    谢不逢缓缓将文清辞扶了过来,同时冷声道:“不必,退下吧。”

    “是,是陛下!”霍一可松了一口气,他顾不了那么多,立刻转身向前院跑去。

    而等他走后,虚弱无力的文清辞终于慢慢地抬起了眼瞳,朝谢不逢看去。

    一身玄衣的谢不逢,眉头紧锁:“朕说要同去,爱卿非将朕打发回来。你看你的身体,万一在外面出了事该如何?”

    谢不逢的语气乍一听冷冰冰的,但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刚才那一刻自己的心情究竟有多么的紧张。

    “今日就在屋内好好——”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文清辞打断。

    被扶着站在门边的文清辞,忽然仰头向谢不逢看去:“……陛下,臣有些疲惫,可否抱臣回去?”

    他轻轻地笑着说。

    正午的阳光穿过玉兰花树的叶,化作一片片圆镜,碎在地上。

    漂亮的眼瞳,因刺眼的阳光而微微眯起。

    文清辞的声音随着身体的虚弱,而变得格外轻。

    轻到谢不逢差一点便以为,方才那句话是自己生出的幻觉。

    ……清辞他方才说了什么?

    这是文清辞第一次主动要谢不逢抱自己。

    皇帝陛下将自己刚才想要说的话,通通忘了个干净。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一时间竟然忘记应该如何拥抱。

    “咳咳咳……陛下?”

    直到文清辞忍不住轻咳,谢不逢终于缓过了神来。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文清辞抱入了怀中。

    转身抱着对方走入小院,坐在了那棵玉兰树下。

    初秋的玉兰树,还是一片浓绿。

    树下的草地也未发黄。

    文清辞看到……手边的小案上,放着两只小小的玉杯。

    而杯内则盛满了酒液。

    “陛下,那是梅子酒吗?”

    文清辞觉得,自己好像嗅到了一点熟悉的清香。

    “对,”谢不逢一边替文清辞整理额间的碎发一边说,“你师兄说,你在谷内泡了梅子酒,还没来得及喝几口。”

    文清辞猜,这句话一定又是谢不逢从宋君然的心声里听到的。

    原话八成是宋君然在愤恨,自己师弟连梅子酒都还没来得及喝几口,就被谢不逢拐到了这里来。

    宋君然也没少游历江湖,他早将各种方言里骂人的话,都学了一个遍。

    也难为谢不逢从那些污言秽语中,寻找有用的信息了……

    想到这里,文清辞不由笑了一下。

    “爱卿笑什么?”

    “没什么,”文清辞清了清嗓子,将视线落回了梅子酒上,“臣想尝尝。”

    “它本就是给爱卿准备的,”谢不逢皱眉道,“但要等爱卿缓过来些才能喝。”

    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

    微风吹过,将一点点酒气,吹到了文清辞的鼻尖。

    沉默片刻,文清辞忽然抬头看向谢不逢。

    他忍不住问:“陛下,您如此支持臣,没有想过假如臣失败了,那当如何?”

    语毕,文清辞不由屏住了呼吸。

    身为皇帝,且能够听到世人心中恶念的谢不逢,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谢不逢忽然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低头吻了吻文清辞的长发,沉声于对方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假如成功,那朕便能与爱卿一道名垂青史。”

    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了过来。

    苦香似丝带,将两人缠绕。

    文清辞的心情忽然紧张了起来。

    “假如失败了……”谢不逢将文清辞的长发缠在指尖,接着微微侧身,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瞳喃道,“那朕就为爱卿,做一个昏君。”

    第99章

    谢不逢的话, 幸亏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

    文清辞顿了一下,忽然缓缓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爱卿?”

    文清辞眯着眼睛, 看向了玉兰树枝叶之隙。

    他的声音与平日里一样温柔、平静,但语气却格外笃定:“于医一道, 臣绝不会出错。”

    “所以陛下恐怕是没有做昏君的机会了。”

    文清辞目似点漆,如一汪幽潭。

    往日所有的情绪,都藏在这黑沉的眼瞳下。

    这一刻, 被玉兰枝叶切碎的阳光,尽数洒于文清辞眼底。

    在顷刻间照亮这双眼瞳,生出细碎的光。

    长发从谢不逢的指间滑开, 落回文清辞肩上。

    谢不逢看到, 文清辞又垂眸笑了一下。

    “况且,安平将军之事臣也是非管不可的, ”日光过分耀眼, 文清辞的眼睫被晃得微微颤动了起来,“若是臣不救他,这天下也再没有人能救他。”

    说话间, 苍白的面庞, 似乎都生出了几分色彩。

    文清辞的这番话,若是由旁人说出, 定会显得狂妄。

    但从他的口中说出,却如事情本该如此似的寻常。

    *

    在之前二十年的时光中, “医”为文清辞人生的唯一主题。

    决定手术日期之后, 文清辞更是整日手不释卷。

    反反复复计算着麻醉药物的剂量。

    他将皇帝陛下远远地抛到了一边去。

    甚至差一点便又要将谢不逢遣回他过去常睡的榻上。

    五日的时间过得格外快。

    转眼便到了当日和安平将军约定的时间。

    文清辞与宋君然, 还有其他几位太医一道, 在太医令禹冠林的目送下乘马车出宫, 入了将军府内。

    安平将军府周围还和之前一样,被重兵把守。

    早早知道消息的百姓,则围在附近的街巷边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

    文清辞始终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直到进安平将军府,方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文大人,一切均已准备妥当。”太医带着文清辞走入了新修的“手术室”内。

    卫朝的床大多贴墙而放,床面宽大且设有床架。

    这样非常不利于手术。

    这几日文清辞一边在太医署做准备,一边托人按照自己画的图纸,做了一张新床。

    新制成的木床,只有半米多宽,勉强能躺一个人,且比普通的床要稍高一点。

    这样更方便医生从两边操作,不会出现弯腰探不到病人的情况。

    安平将军府特意腾出了一间空房,那张床便放在房间的正中央。

    除此之外,房间的窗户也被改大了许多,之前遮光的花窗,已经被全部拆除。

    进门之后,文清辞一边用火给银质手术钳消毒,一边问一直守在这里的霍一可:“将军大人禁食了多久?”

    “回大人,已经有六个时辰了。”

    “好,”文清辞将手中的东西放在金属托盘上,侧身对霍一可叮嘱道,“一会你负责关注安平将军的呼吸,还有脉搏,并将这些数据告诉后面的医士,由他记于诊籍之上。”

    “是!”

    涟和之事,众人都看在眼里。

    现下没有人能否认,文清辞的那一套理论,在处理时疫方面很有效果。

    但是……开膛破腹摘除器官,这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还是有些超过了。

    也不是所有太医,都站在文清辞这一边的。

    和态度向来暧昧,会和稀泥的禹冠林不同。

    其余上了年纪的太医,均光明正大地对此表示不理解。

    也有部分年轻太医,对此持怀疑态度。

    文清辞单凭太医令与翰林的身份,便可以将这些声音强压下去,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今日文清辞来安平将军府时带的,均是自愿同他来到此处的太医。

    其中大部分,都是去过涟和的。

    手术前的准备已经全部结束,安平将军也吃了丹丸,陷入了昏睡之中。

    确定一切已经准备妥当,文清辞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和宋君然对视了一眼,接着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妥当。

    文清辞的左手提笔还好,拿刀却格外困难。

    这台手术需要用钩牵引开肝脏,因此只能由宋君然来搭手。

    “开始吧师兄。”

    “好。”

    此时正是正午,刺眼的阳光落到房间里,正好照亮一室。

    文清辞右手拿起银刀,缓缓在安平将军的右上腹肋缘下斜切开口。

    血腥味瞬间溢满了屋室。

    尽管早做过心理准备,但是包括宋君然在内的所有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在这一刻皱紧了眉。

    文清辞却始终面不改色,并不时开口,指挥宋君然按照自己所说那样,将肝脏和腹直肌牵引了开来。

    “把纱布拿过来,放在这里。”

    “是。”早有准备的医士,立刻按照他说的那样,将温盐水纱布垫在了伤处。

    他回答得虽利落,但手上的动作,还是不免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没事,”文清辞缓声安慰般对他说,“出血不多,暂时没有大障。”

    这是文清辞在此时代的第一场手术,意义非常重大。

    只是他心中虽也紧张,但却半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文清辞的镇定,房间里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不少。

    神医谷除医学外,暗器与轻功同样闻名于江湖。

    文清辞的手指力量虽弱,但极其灵活。

    做完这一切后,视野终于清晰,文清辞用工具将胆囊袋轻轻提起,开始了最关键的切除。

    ……

    房间里气氛凝重。

    而安平将军府中,众人已跪在了佛堂之中。

    将军夫人从手术开始起,便不断在此磕头。

    嘴里更是反复念叨着经文,祈求平安顺利。

    见房间里半晌都没有半点响动,跪在佛像前的詹明江忍不住有些犹豫地转身,看向跪在自己身边的人。

    “娘亲,你说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那边……”

    “明江,不可胡言,”双手合十、闭眼跪在佛像前的将军夫人轻轻摇了摇头,停顿几秒后睁开眼缓声道,“有文大人在,必定不会有事。”

    她嘴里虽然这样说,但声音仍不免因紧张而变得干涩。

    “……是,是母亲。”詹明江抿了抿唇,再次于佛像前,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此时,不只是安平将军府里面着急。

    外面围观的百姓,更加着急。

    窃窃私语声,传遍了府外的空地。

    “之前说要多久来着?”

    “好像说不到一个时辰吧。”

    “岂不马上就要到了?”

    “对……”

    房间里,记录脉搏与心跳的纸已经写满了两张。

    霍一可再一次将手,搭在了安平将军的腕上。

    心情虽已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但他手心里的冷汗仍在提醒自己,今天这一关并不简单。

    他忍不住在记录数据的间隙,抬眸向文清辞看去。

    身着窄袖白衣的他,仍是刚才那副表情。

    不过到底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文清辞的脸色要比一开始的时候苍白许多,甚至就连嘴上都没了颜色。

    ……文大人的身体不好。

    见状,霍一可的心,忽然揪了起来。

    而站在文清辞身边的宋君然,更是早早就咬紧了牙关。

    所有人都在默默地关注着文清辞。

    和他们不同的是,此时的文清辞完全没有时间去思考和纠结自己的状态如何。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温热的脏器,还有握在手中的那把银刀。

    文清辞的额头冒出了冷汗,但是那双墨黑的眼瞳,却依旧冷静。

    “银盘拿过来。”清润又有些疲惫的声音,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终于,病变的脏器被切了下来!

    站在文清辞背后的医士的心重重一跃,立刻托着银盘走上前去,将它接在了手中。

    “换针。”

    “是!”

    方才一片死寂的房间,在这一刻重新活了起来。

    直至此时,安平将军的脉搏,依旧平稳。

    周围的太医的目光中,瞬间透出了喜悦。

    但主刀的文清辞,却自始至终没有被外界的情绪影响半分。

    他用银针仔仔细细地缝合胆囊床。

    确认脏器没有渗血后,才开始最后的关腹、缝皮。

    最终按照计算出的剂量,将麻药的解药给安平将军服了下去。

    “咳咳……再过两炷香的时间,将军便会恢复意识,”文清辞给一边的医士叮嘱道,“这段时间千万记得继续号脉,等他醒来后,与他说话,不要让他睡过去。”

    “是,文大人。”医士连忙点头,将文清辞说的话记了下。

    冷汗从文清辞的额间坠了下来,落在了手臂之上。

    此时的他浑身发凉,失了力气,但还是轻声重复了最后一步的重点:“可以清理伤口了。”

    在手术结束放下银针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疲惫终于向文清辞席卷而来。

    “……成功了?!”

    “安平将军的脉象仍平稳!”

    没来得及喜悦。

    耳边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缥缈。

    文清辞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踉跄着差一点便要倒在地上。

    “文,文大人?”

    听到周围人着急的声音后,文清辞还没有来得及摆手告诉他自己没有事,便彻底地失去了意识,重重地倒了下去。

    还好,还好自己坚持到了现在。

    ——晕过去的那一刻,文清辞忍不住于心底庆幸——

    文清辞隐隐约约觉察到,自己的额间有一点冰凉。

    似乎是有人将浸过水的丝帕,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他的动作非常小心,放完丝帕之后,又缓缓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对方的手指修长有力,手心上覆着一层薄茧,应当是握剑留下的。

    剑……

    文清辞的思绪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握着自己手的人是谢不逢。

    意识到这一点后,文清辞努力活动右手,想要回握。

    昏睡中的文清辞,几乎没有什么力气。

    再怎么用力,手指也只是微微弯曲而已。

    但谢不逢却在下一刻握紧了他的掌心。

    接着,耳边便嘈杂了起来。

    “……醒了,他没事。刚才只是劳累过度,又有些中暑而已。休息一下便好。”

    “多久?”

    “呃,大概三个时辰吧。”

    这是宋君然的声音。

    来不及多想,文清辞再一次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他嗅到了一股甜香。

    文清辞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头顶,是一片浅青色、绣着兰花的床幔,看上去有一点陌生。

    这里不是太医署?

    文清辞顿了一会终于想起,此时自己所在的地方,似乎是忘檀苑。

    这是废帝当年赐给他的宅院。

    忘檀苑位置非常方便,离将军府也不远。

    唯一的遗憾是,面积并不太大。

    躺在卧房里的文清辞,隐约听到了院外百姓的声音。

    ……他们似乎是在庆贺着什么。

    而房间里的甜香,正是从桌上的小碗里透出来的。

    “醒来了?”宋君然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了过来。

    “咳咳……师兄。”

    文清辞开口后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宋君然走来将手搭在了文清辞的额上,顿了几秒后说:“退烧了,看来我算的时间还算准确。”

    接着,立刻将晾在一边的水端来,缓缓地送入文清辞口中。

    一杯温水下肚,文清辞干痛的咽喉逐渐恢复了过来。

    额间虽还有些刺痛,但思绪已经逐渐变得清晰。

    他忍不住向宋君然的背后看去。

    ……谢不逢在哪里?

    注意到师弟的眼神,宋君然忍不住“啧”了一下,问他:“怎么,在找谢不逢吗?”

    “……对。”

    “他被我叫到厨房去了,”说到这里,宋君然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听说师弟前些年一直照顾他,还给他做吃的。怎么也得有来有回吧。”

    文清辞这才反应过来,放到桌上的那碗甜汤,就是谢不逢做的。

    “为何要做这个?”文清辞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他隐约认出,桌上摆着的应当是桃胶银耳凤梨甜汤。

    这种汤流行于松修府周围,做起来非常复杂。

    文清辞也只吃过一次,便因过分甜腻而再未尝过。

    这一次,文清辞清清楚楚地在宋君然的脸上,看出了“大仇得报”四个字:“自然是我托人告诉他,说你自小喜欢这个,在谷内日日都要吃。”

    谢不逢并没有什么厨艺,宋君然本以为他只是去糊弄一下。

    没想到被支到厨房后没多久,他便派小厮来问,文清辞儿时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

    看样子是要认真做了。

    本着给谢不逢找麻烦的心理,宋君然便将“桃胶银耳凤梨甜汤”这个答案,告诉了小厮。

    也亏如此,谢不逢才没有发现宋君然在故意整自己。

    说话间,房间外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是谢不逢。

    宫外的谢不逢依旧穿着一身简单的玄衣,墨色微卷的长发,被高高束于脑后。

    乍一眼看去……就像是回到了当年似的。

    而谢不逢的手中,还端着一只小碗。

    见宋君然的脸上笑意未消,担心师兄暴露,不等对方站定,文清辞便强撑着起身,将话题从汤上转走,“咳咳……陛下,我们何时回宫?”他轻声问。

    果然,宋君然立刻蹙眉:“你的身体虽侥幸没什么大问题,不用再躺着,但也禁不起再折腾。今日还是乖乖地在这里休息吧,回去做什么?”

    他的表情非常严肃,显然是将甜汤的事忘到了一边去。

    谢不逢缓缓坐在床边,将碗放到了一旁,扶起了正在艰难起身的人。

    文清辞终于看清,这碗里面盛着的,是祛暑的绿豆汤。

    “好好休息,回宫的事明日再说,”谢不逢的语气没有商量,“先吃饭吧。”

    他脸上的表情格外平静,若不是宋君然说,文清辞完全看不出桌上的两碗汤都是谢不逢自己做的。

    “陛下说的对,”见状,宋君然又想起了自己的杰作,他忍不住挑了挑眉说,“师弟先尝尝,你从小就喜欢……”

    他怎么又将这件事想了起来!

    “师兄——”担心宋君然于心中胡思乱想,当他骗谢不逢的事实暴露出来,文清辞立刻开口打断了对方,“咳咳……你,你可以出去一下吗?”

    宋君然不由一愣:“为何?”

    闻言,就连谢不逢也略带疑惑地看了过来。

    文清辞的视线迅速从房间扫过,然后缓缓地落在了那碗桃胶甜汤上。

    他咬了咬牙,缓缓闭上眼睛说:“因为…因为我的手提不上力气。”

    “所以需要陛下来帮我……帮我将汤端起。”

    说完这番话,文清辞的脸便唰地一下变得通红通红。

    羞耻,实在是太羞耻了。

    虽然自己的确提不上力气,但再缓一会,起身坐在桌边吃饭也不是问题。

    但为了快点将宋君然赶出去,文清辞只能如此。

    宋君然当即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

    『谢不逢给师弟灌了什么迷魂汤?』

    随着文清辞话音的落下,谢不逢的脸上忽然生出了几分笑意。

    他轻轻扶着文清辞坐好,接着起身走到桌边端起了甜汤。

    同时不忘沉声问宋君然:“宋公子不走,是还想看些什么吗?”

    语毕,便叫来小厮,将“忙了一天的宋公子”带到了他的房间。

    不过转眼,房间里便只剩下了两人。

    在床边的文清辞,终于长舒一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放松下来,谢不逢便端着正好温热的甜汤走了过来。

    一身玄衣的谢不逢,替文清辞将碎发撩到了耳后。

    接着用调羹搅了搅桃胶汤,缓声道:“你师兄说,你自小喜欢这种汤。”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过分贴近,谢不逢刻意放缓的声音,配着调羹轻触瓷碗生出的叮当声,听上去格外危险。

    文清辞顿了一下,正准备点头却听谢不逢说:“但据朕了解,爱卿并不喜欢如此甜腻的东西。甚至就连玉兰花粥里,也只放蜂蜜。”

    ……谢不逢喜欢文清辞,将对方的一切喜好与口味,都记在了心中。

    他甚至不用听到宋君然的心声就猜出,对方此言是在故意欺骗自己。

    “那……”那陛下为何要听宋君然的话?

    文清辞的话还没有说完,后面的声音便被谢不逢的动作所打断。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地贴了上来。

    他的舌尖先是一痛,接着便被甜丝丝的凤梨味溢满。

    两人的呼吸,瞬间交缠在了一起。

    顾念到文清辞的身体,这个带着凤梨香的吻,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谢不逢轻轻地将文清辞拥在怀中,辗转着细吻着每一个角落。

    甜腻的味道,一点点将两人包裹……

    文清辞的思绪,瞬间乱得不成样子。

    原来谢不逢将计就计,熬这碗汤,目的竟在此处?

    卫朝的皇帝,果然不做亏本买卖!

    *

    谢不逢继位后,雍都便再也没有了宵禁。

    一到晚上,街道上全是行人,一幅天上街市的热闹景象。

    文清辞又好好地歇了几个时辰,直到戌时终于恢复。

    他在床上躺了半日,暂时没有困意,索性与谢不逢一起,走出了忘檀苑。

    天上又下起了小雨。

    谢不逢直接借着雨伞,遮住了二人的身影。

    文清辞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他们并未走远,走到忘檀苑外的巷口,便停了下来。

    文清辞看到——彩绘的宫灯,照亮了整条街道,偌大的空地上,满是售卖零碎的商贩。

    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的不像样子。

    不远处还有人围坐一团,听一个说书先生打扮的男子,眉飞色舞地讲着今日上午,发生在将军府的事:

    “……那个姓文的太医,可真是神了啊!据说切了胆后,没过一个时辰将军大人便醒了过来!除了刀口还隐隐作痛外,身上再无一点不适。”

    “我正有一好友,在将军府内当值,据他说啊……彼时将军府上,也异象频频。”说书先生非常夸张的压低了声音。

    众人惊呼过后,他又抚了抚胡须说:“现在人人都说,那位文太医,是天上的天医贵人下凡,来渡劫的!”

    听到这里,文清辞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这么离谱?今日我也在将军府里,怎么没有看到什么异象?”

    这个时代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将他们与鬼神之说联系起来。

    文清辞虽然已经习惯,但听到这番话,他仍不免觉得好笑。

    同时被夸得脸颊泛红。

    没想谢不逢并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一点点握了文清辞的手心。

    谢不逢的力气格外大,文清辞不由皱眉:“陛下,怎么了?”

    雍都长街上,细雨如花针。

    一切都隐在了云烟的背后……

    谢不逢垂眸向文清辞看去。

    雨雾将文清辞的五官衬得愈发温柔出尘,刚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他,唇上没有血色。

    只有额间的一点朱砂,泛着刺目的红。

    看上去同神龛里的仙人没什么两样。

    谢不逢轻轻摇了摇头:“朕在想,爱卿……不会真的是来渡劫的神仙吧?”

    语毕,他一手撑着伞,一手紧紧地将文清辞搂在怀里。

    谢不逢呢喃道:“朕怕爱卿渡完劫后,便如话本里说的那样不要朕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安。

    像是真的害怕文清辞从自己怀中飘散一般。

    借着撑伞的动作,文清辞的余光忽然看到——谢不逢的手心,有一个被挑破了的水泡。

    他并不怎么会做饭,这个水泡应当是方才熬汤的时候烫出来。

    文清辞的心随之一痛,他忽然在这一刻明白过来。

    ……谢不逢虽猜出宋君然在骗他,但是担心猜错、担心自己真的喜欢那汤的他,还是因为那百分之一的可能,心甘情愿地将它熬了出来。

    文清辞的鼻间,忽然一酸。

    “不走,臣自然不会走。”文清辞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他缓缓抬起右手,笨拙地回抱谢不逢,一下下拍打着对方的后背,如同安慰。

    下一刻,忽有一滴眼泪,从正微笑着的文清辞的眼角坠了下来。

    “爱卿说到做到……”

    雍都嘈杂的街市上。

    只有一把纸伞,将他们与周遭众人隔绝。

    “一定说到做到。”

    借着雨伞的遮挡,文清辞轻轻将泪蹭在了谢不逢的肩上,接着忽然踮起脚尖,屏住呼吸、在谢不逢的唇角,小心翼翼地落下了一吻。

    像是一只小蝴蝶,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第100章

    谢不逢登基后, 无意改元。

    要不是百官不断上谏,他恐怕还会沿用过去的年号“天初”。

    但今年,文清辞前脚回到雍都, 谢不逢后脚便马不停蹄地想要修改年号。

    虽还没到年底,此行仍有些于礼不合。

    但是朝堂上下似乎都已习惯了谢不逢的行为方式。

    最终卫朝便早早于秋分那天, 正式改元“清安”。

    世人皆知,这个年号是陛下为方才回到雍都的文大人所改。

    按理来说改元这种大事意义重大,哪怕是皇帝也不能想改就改。

    可这一次, 文武百官与百姓非但没有阻拦,甚至连一点异议都没有发出。

    ——涟和的事,早已传遍卫朝。

    这半年来, 文清辞不但将《杏林解厄》教于太医, 还将通本传向民间。

    而头一个做手术的安平将军,不但成功消了病症。

    甚至在雍都休养了几个月后, 他便于年底骑着战马, 回到北地去驻守了。

    世人知道后莫不啧啧称奇。

    那日雍都街市上的说法,也并非个例。

    此时整个卫朝的百姓,都于私下里说, 文清辞是天上的星君下凡, 来人间救苦救难的。

    有了鬼神之名,文清辞的那套理论, 迅速在卫朝传播开来。

    这一切,自然也少不了谢不逢在背后的默默推动。

    *

    转眼, 又是一个冬春之交。

    社日节终于要来了。

    祭祀天地之礼, 于翊山脚下举行。

    太殊宫内众人, 提前一日便到了此处。

    玄金色的马车里, 铺着一层厚厚的毛毯。

    四壁更是包了棉垫, 将冰冷的空气与杂音一道,隔绝在了车外。

    车厢内未燃熏香,却有一股淡淡的苦香萦绕在鼻尖。

    “……陛下,到了吗?”文清辞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便发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落雪簌簌。

    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轻轻地靠在谢不逢肩上睡着了。

    谢不逢放下手中的奏章,将不小心从文清辞肩上滑落的狐裘拉了上来。

    “到了,爱卿再休息片刻,”谢不逢将温在暖炉上的姜汤端了起来,放到了文清辞手中,“外面正在下雪,当心着凉。”

    轻轻撩开车帘,文清辞看到——翊山一身黛青覆雪,如神祇屹立天边。

    半空有乱云低舞,如水墨泼洒。

    风雪之间,隐约可见一座矮丘。

    矮丘上没有树木,棕褐的泥土裸露在外,看上去有些萧索。

    文清辞之前虽在封禅之时来过翊山,但彼时人多,处处都是华盖,身为太医不可随便走动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周围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存在。

    “那是什么?”文清辞忍不住问。

    谢不逢的手指缓缓从他发间滑过:“是辰陵。”

    “……原来这就是辰陵。”文清辞不由轻声道。

    废帝登基起便大兴土木,为自己建造陵寝。

    没想到二十几年过去,陵墓还未建完,他便先死在了殷川大运河下。

    谢不逢的视线,随着他一起向窗外落去。

    身着玄色大氅的年轻帝王一边轻揉文清辞的脖颈,一边微微蹙眉道:“立在这里有些碍眼,不如填平。”

    说完,就将视线移了回来,一眼也懒得多看。

    没想文清辞竟缓缓坐直了身,摇头说:“辰陵修建不易,填平实在可惜,就放在这里好了。”

    这半年来,文清辞最重要的工作,并不是为太医们讲授《杏林解厄》,更不是筹备祭祀,而是调养身体。

    他被谢不逢和宋君然两人盯着,连雍都的城门,都没有出过几次。

    文清辞像每一个现代人一样,好奇古代皇家陵墓结构。

    顿了几秒,他忍不住对谢不逢说:“臣想过去看看,陛下可愿一道?”

    说话间,那双漆黑的眼瞳忽然亮了起来。

    看辰陵?

    谢不逢不由蹙眉,生长于陵邑的他,对去看废帝的陵墓没有半点兴趣。

    但是文清辞要去,他怎么可能不陪?

    “自然。”

    ……

    一盏茶功夫过后,谢不逢扶着文清辞走下了马车。

    大雪未停,天气正冷。

    除了大氅外,文清辞还穿着件狐裘。

    领边米白的长毛,将他的下巴遮住大半。

    只露一双漆黑的眼瞳,与鲜红的朱砂在外。

    文清辞本只是因好奇而来到此处,但等到了辰陵附近才发现——在自己之前,太后竟已早早到了这里。

    此时她正牵着谢孚尹站在此处。

    除了明柳外,太后的身边还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竟是已经离宫的兆公公,另外一个女人,则稍显陌生。

    见到谢不逢和文清辞来,他们立刻俯身行礼。

    看到那人微短的头发后,文清辞方才认出,原来在太后身边的那个女人,就是从前的雯昭媛——废帝最小的四皇子的生母。

    雯昭媛的娘家忠安侯府,受贵族叛乱之事牵扯,一夕之间大厦倾颓燕雀尽。

    而她自己,也被兰妃被送入皇寺,落发成尼。

    要不是今天见到雯昭媛,文清辞差点就忘了宫中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如今她这青丝已经长至肩下,看起来离开皇寺,应当有些时日了……

    新帝登基时,会例行大赦。

    文清辞猜她便是那个时候,重获自由的。

    ……只不过,叛变一事并没有影响到后宫。

    彼时废帝另外几个出生世家的妃子,仍保留着原有份位。

    只有雯昭媛一人,被太后以“冲撞圣驾”为理由送到了皇寺。

    可是现在……雯昭媛非但没有记恨太后,甚至还替她撑着伞,看上去非常亲昵。

    文清辞心中虽疑惑,但却没有表现出来。

    不过太后似乎猜出了文清辞的疑惑。

    她并没有直说,而是将视线落在了辰陵入口处,那个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断龙石上。

    接着揉了揉正在朝文清辞和谢不逢挥手的谢孚尹的脑袋,回头问:“不知道文先生可还记得,您刚入宫没多久,后宫里便死了一个宫女。”

    文清辞自然记得此事。

    那宫女的尸体,被抛入了水井中,当时吓到了不少人。

    废帝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下令调查。

    然而最终什么也没查出,成了一桩悬案。

    “记得。”文清辞点头说。

    说话间,他的视线落在了一边的兆公公身上。

    文清辞的心情,忽然紧张了几分。

    此前他一直疑惑,兆公公究竟是如何与兰妃联系在一起的。

    他们一个是后妃,一个是皇帝身边的近侍。

    两人的性格均很谨慎……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随意将弑君之事,与对方分享的人。

    ……看这架势,今日大概就能知道答案了。

    果不其然,太后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停顿几秒后说:“实不相瞒,此事不但与哀家有关,甚至与所有后妃,都息息相关。”

    “母后何出此言?”这一次,一直没有说话的谢不逢也开口了。

    太后缓缓闭上眼睛,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文太医记得那位宫女,是在何处当值吗?”

    “百巧楼。”事件虽已过去几年,但那一切还是深深地刻印在文清辞的脑海之中。

    “不错,正是存放辰陵设计图纸的百巧楼。”

    语毕,太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前方的断龙石,沉声道:“辰陵不只是废帝为自己所修,更是他为我等所修。哀家也是意外看到图纸才知,原来废帝他,自始至终报的都是让后妃为自己殉葬的想法。”

    说着,紧紧将丝帕攥在了手中,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

    太后出身世家,其父是工部尚书,哥哥为将作大匠。

    耳濡目染之下,她自然也能看懂辰陵的图纸。

    因此,她意外在百巧楼中看到辰陵图纸后便看出:这座陵墓的面积,大得有些过分,皇帝甚至给所有后妃,都留了存棺之地……

    最重要的是,辰陵的断龙石足有三道之多。

    这些只能放下一次的断龙石,不但防外人入墓,甚至还防里面的人出来……

    谢钊临他想要所有后妃,给自己殉葬!

    说完,她忽然转身朝兆公公点了点头,接着哑着声说:“哀家意外发现此事时,无比惊慌,幸亏兆公公出现,替哀家遮掩了一番……”

    太后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

    方才还颇为活泼的谢孚尹,觉察到这不同寻常的气氛之后,也安静了下来。

    兆公公负责照顾皇帝饮食起居,那日也去了百巧楼。

    看出辰陵修建意图的兰妃,脸色煞白、额间满是冷汗,不但双手颤抖,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

    看到兆公公后,她本以为自己死到临头,没想对方竟忽然跪地、行了一礼,提出要与她合作。

    殷川大运河一事,皇帝瞒得不错。

    直到那天,她才从兆公公口中,得知了一切的真相。

    “原来如此……”文清辞喃喃道。

    怪不得废帝哪怕疯掉,都记挂着百巧楼,并不时进去看图纸。

    原来一切……竟是从百巧楼开始的。

    一直没有开口的兆公公,在这时缓声道:“彼时谁也说不上来废帝究竟何日会死,为做万全准备,咱家便常常背着废帝,在百巧楼誊画图纸。”

    辰陵修建了二十余年,单单图纸就有千百张之多。

    誊画图纸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

    “没想那一日……被宫女撞见,并嚷嚷着要禀告皇帝。”

    假如皇帝知晓兆公公在誊画图纸,一定会彻查此事,到时绝对会在后宫引起一场巨大地震。

    他的声音被辰陵外的风雪吹得格外沙哑。

    但一个字,都清清楚楚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原来那日的宫女,是兆公公所杀。

    ……自己进宫后发生的每一件事,竟都与此相关。

    说完,文清辞才看到,跟在太后身边的明柳,手中捧着一摞厚厚的纸张。

    ——这应当就是辰陵的修建图纸了。

    兆公公的话音落下后,太后终于走上前去,将图纸接了过来,俯身一张张于辰陵前点燃。

    橘红的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皑皑白雪。

    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图画,也在这一刻消失不见,最终沦为飞灰,被风吹散。

    文清辞忍不住轻轻咳了起来。

    “爱卿,此处风大,先别处吧。”谢不逢蹙眉,将伞挡在了文清辞面前。

    不想身边的人却缓缓摇了摇头说:“稍等陛下,再陪臣在此处站上一会吧。”

    图纸被一张张烧成灰烬。

    文清辞心中的最后一个疑团,也在这一刻彻底地解了开来。

    此时距离废帝被谢不逢处死,已经过去了近两年时间。

    但直到这一刻,过往的一切,才终于随着化为飞灰的图纸一道,慢慢散去成烟。

    从他的心间飘走——

    “陵寝修得如此豪华又怎样?”图纸烧完后,雯昭媛终于忍不住开口,“人到底还是葬身在河道下了。”

    说完,还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杜太妃,谨言慎行。”太后忍不住蹙眉提醒。

    杜太妃?

    文清辞想了一下才意识过来,雯昭媛本名杜清韵。

    身为四皇子之母的她,废帝死后自动升为太妃。

    而……谢不逢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不仅将他的名字设为国讳。

    甚至就连自己的名字,也成了国讳之一。

    “雯”字与“文”同音,升为太妃后,她便不能再用此字。

    本就对废帝满是怨恨的杜清韵,索性直接叫“杜太妃”了。

    她世家出身,又是独女,说起话来没什么遮拦。

    “好好,听苏姐姐的!”杜太妃笑道。

    “苏姐姐?”这一回,好奇的人变成了谢孚尹。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人这样称呼过母后。

    “可不是么?”杜太妃俯下身对小公主说,“我与苏姐姐家是世交,从前都是这样称呼她的。况且苏姐姐,对我……还有救命之恩。”

    “哇——”谢孚尹睁大了眼睛,“母后是怎么救太妃娘娘的?”

    她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好奇心最旺盛的时候,凡事都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件事不只谢孚尹想知道,文清辞也有些好奇。

    他看到,杜太妃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彼时谁也不知道,殉葬之事究竟何时到来。离开皇宫,摆脱后妃的身份,才是最安全的……”

    杜太妃的母家被抄,而她更是曾没有眼力见地在皇帝面前,向忠安侯世子求情。

    想到这一点,彼时还是兰妃的太后,便立刻借此理由,将杜太妃打发出后宫当尼姑。

    削发之后,断绝尘缘。

    她不再是皇帝的妻妾,更不是后妃,而是一个受佛门庇佑的弟子。

    殉葬之事,便与她没有了关系。

    “这样啊……”谢孚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虽天生聪明,但只有几岁的她,理解这些事还是有些费劲。

    翊山之下,雪越下越大。

    听完故事之后,谢孚尹便立刻转移注意力,改跑来跑去,用手接雪花了。

    今日天气不佳,文清辞一行人眺望过辰陵,也撑着伞向回走了。

    “啊嚏——”冷风吹来,跑在最前面的谢孚尹,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见状,文清辞立刻快步走向前方,俯身将丝帕递到了她手中,接着伸手替谢孚尹系紧了披风:“公主殿下,当心着凉。”

    说完便看到了她脚上那双湿了一半的锦靴。

    “陛下,”停顿几秒,文清辞转身向撑着伞跟在自己背后的谢不逢看去,无比自然地说,“公主殿下的鞋子湿了,您抱着她吧。”

    太后和杜太妃的衣着繁复,在雪地里行走很不方便,兆公公年纪又大。

    看来看去,还是谢不逢这个当哥哥的最合适。

    说话间,正有一片雪花轻轻地落在了文清辞的睫毛上。

    他的眼中满是期待与温柔。

    谢不逢的心,在瞬间轻晃了一下。

    “好。”谢不逢分开手臂,将谢孚尹稳稳地抱在了怀中。

    他的动作标准而娴熟。

    文清辞接过伞,用右手撑起,与他们并肩而行。

    谢孚尹的目光,瞬间兴奋了起来。

    “公主殿下,怎么如此开心?”

    “哥哥好久没有抱孚尹了!”她开心地将手伸出伞外,试图接住雪花,同时眨着那双圆圆的浅琥珀色眼瞳问,“哥哥好高啊,孚尹长大能长这么高吗?”

    “能,”文清辞很是自然地接话道,“只要公主殿下好好吃饭。”

    “好!”谢孚尹的眼睛,瞬间变得更亮,“那孚尹要吃文大人做的饭!”

    文清辞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点头,便见抱着谢孚尹的人蹙眉道:“文先生平日太累,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此时已是暮冬,正是玉兰花最后盛开的日子。

    可是谢不逢却从不提他要尝玉兰花粥的事。

    文清辞本以为已是皇帝的他,不再对少年时的事物感兴趣。

    万万没有想到,答案竟然是这个。

    “哥哥会做饭?”谢孚尹搂着谢不逢的脖子,一脸好奇地朝他看去。

    “是啊,”文清辞笑着回答,“陛下很有天赋。”

    “那哥哥下次做的时候,能将我叫去吗?我也想和文大人一起尝尝~”

    “自然,”谢不逢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往后不要叫清辞‘文大人’,听上去太过生疏。”

    在他心中,文清辞和自己早已是一家人。

    谢孚尹再叫文清辞“大人”,实在奇怪。

    “明白了……”谢孚尹忍不住噘起嘴巴,纠结了起来,“那我应该怎么叫呢?”

    文先生是男孩,自己似乎不能叫嫂嫂。

    那又该怎么称呼?

    就在谢孚尹苦苦思索的时候,站在一边撑伞的文清辞忽然笑着开口道:“公主殿下小臣二十余岁,自是要叫——”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皇帝陛下忽然转身,看着那双墨黑的眼瞳,打断了那句还没说完的话:“清辞这是在故意长辈分,占我便宜吗?”

    文清辞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心虚地低下了头。

    而谢不逢则转身朝妹妹叮嘱:“叫他清辞哥哥。”

    “哈哈哈哈好!清辞哥哥!”谢孚尹的笑声格外清脆,像只小小的银质铃铛,在空旷的雪原上回响。

    撑着伞的文清辞也被带着笑了起来,并抬头道:“陛下不如也随着公主一道,这样叫臣吧?”

    他发誓,自己方才是没有占谢不逢便宜的意思的。

    但皇帝陛下一说,文清辞便也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文清辞的声音,还是惯有的温柔与清润。

    可语调却是鲜少的轻松。

    “好啊,”不料,谢不逢还真的应了下来,他侧眸深深地朝文清辞看去,沉声说,“朕在私下里便这样称呼爱卿,如何?”

    他的语气与往常一样平静。

    但略为上扬的语调,却似什么暗示似的,扰乱了文清辞的心神。

    并叫身边人的脸颊,于瞬间泛起了红。

    文清辞轻咳两声,如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转身看向雪原,去欣赏风景了。

    绘着玉兰的纸伞并不大,勉强能够站下两人。

    此时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伞下。

    并随着步伐,而轻轻碰撞。

    谢不逢的唇边,不由漾起一抹笑意。

    身上的凶煞之气,也在瞬间消散了大半。

    他身高腿长,走路向来大步流星。

    但是今日,却不由得慢了一点,又慢了一点……

    虽然有的时候会怕哥哥,但谢孚尹毕竟是个小孩,不像大人们那样顾忌很多。

    见谢不逢笑,被他抱在怀中的谢孚尹终于忍不住伸手,偷偷从伞面上抓了一把雪在手中。

    不等哥哥反应,便抹在了他的脸上。

    谢不逢的脸颊,如被抹了蛋糕一般,瞬间白了一片。

    他当下便停在了原地。

    鹅毛大雪自天空飘落,眼前的一切都藏在了茫茫雪雾之下。

    谢不逢下意识蹙眉,伸手想要将脸上的白雪弄掉。

    ——不知道现在这模样,会不会毁了自己在文清辞心中的形象?

    他本能地朝文清辞看去。

    看到他严肃的表情,谢孚尹终于想起哥哥的身份,并愣在这里,无比忐忑地将手收了回来。

    “呃……陛下,我,我……”

    完蛋,自己会不会惹他生气了?

    就在谢孚尹酝酿着想要道歉的时候,站在一边的文清辞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突然学谢孚尹那样,从伞面上抓起一点雪,趁其不备,抹在了谢不逢的另一边脸颊上。

    就在文清辞打算故技重施时,谢不逢忽然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眼神也在一瞬间变得格外幽深。

    像是要将文清辞吞噬一般。

    “……陛,陛下?”感受到危险,文清辞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站在了雨伞之外。

    就在这个时候,谢不逢的手指却慢慢地从文清辞的掌心滑了过去。

    细弱的痒意,瞬间自掌心传至四肢百骸。

    文清辞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颤了一下。

    “哎呀!”被谢不逢抱在怀中的谢孚尹捂住了眼睛。

    而谢不逢则在下一刻,将方才从文清辞掌心蹭来的白雪,轻轻地抹回了他的鼻尖。

    末了把文清辞拉回伞下,将唇贴在他的耳边,悄悄道:“当心着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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