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游民看到军队集结,纷纷乱跑乱窜,男人怀抱包裹,女人牵女负子,人人脸上都是一种无措的惶恐,因为根本不知道能够躲去哪里。


    叶舒一口气驰马向北,停在城垛之下。


    赵游金下马功夫倒有长进,一手抓住叶舒衣角,跟他一路踏上石梯。


    两侧戍军披甲肃立,右手竖握镔铁长刀,见赵游金跟在叶舒身后,也不阻拦。


    赵游金踏上最后一级石梯,只觉眼前一亮,冬晨日头清寒,照在城墙上,一线皑皑细白。


    城墙挖有方洞,每户洞后都有弓弩手,单肩驾着黑弩,右手大拇指搭住机扣。


    平成公主一身血红披风,立在最前。黑发扎成一股,用银扣扣紧,北风吹乱发梢,和披风一起吃饱了风,嗤嗤烈响。


    她余光瞥见叶舒,很快又转过头,眉头紧锁,“西凉鞑靼不多。必能尽屠。”


    赵游金心里咯噔一声,脚下跟叶舒走了两句,向城下一望。


    城下八个兵阵,前面四个较为松散,是步兵弓兵,后面四个紧凑密实,是骑兵刀兵,四四方方乌漆嘛黑,其间闪烁着点点碎白,是刀尖。


    兵阵之前,左右各设十只大鼓,鼓前立着一个圆领窄袖、腰系秃鹫银带的西凉兵士。


    忽然响起一声尖细号角,鼓前兵士高举双手,将面皮鼓敲得隆隆有声。


    “咚咚咚——”


    赵游金正要询问,却见一匹马纵出队列,马上人走进城门,仰头喝道:“昌朝已亡,黄河以北,都是我西凉土地,你们独守小城,不能长久,铎齐将军从来礼遇汉人,还请就此开放城门!”


    冷风吹得脸疼,赵游金下意识朝叶舒和平成公主看了一眼。


    平成公主只是微笑,伸手抢过旁边戍军弓弩,也不见她如何瞄准,抬手嗖得一声。


    那人身子一震,往后倒栽,翻下马去。


    平成公主抚摸弓弩,扬声道:“这城里,有父皇留给我的弩箭盾牌,全是精铁打就!皇兄将在南京即位,广东、苏杭、江浙,都是富庶之地,必报粮草充盈,蓄力而发,不过五年,光恢大统,收复北地,杀尽鞑靼!”


    声如凤凰洞箫,清亮脆彻,又有铮铮之气。


    赵游金不由深服,不愧是女主角。站在那里,就是一株金玫瑰。金雪要是见到,一定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以后好好走点玛丽苏剧情,最大的惨案是女配流产···


    她听到一声熟悉的笑。


    是金雪。


    赵游金脸一红,自己这么记挂他?都幻听了。


    很快她就确定不是幻听。


    金雪的声音响起来,冷冷回荡:“公主殿下这话就不好听了,都是一家人,你嫁过来,无论当我嫂子还是婶婶,全凭父汗一句话。”


    平成公主面色淡淡,反而是她身边亲侍勃然作色,吼道:“是谁?站出来说话!”


    平成公主将她手背一倷,扬声道:“你西凉寒微,四百年前起自白银家族庶出子阿布塔塔尔,我乃中宫嫡出公主,亲兄荣登大宝!你敢对我说这话?”


    赵游金拉拉叶舒衣袖,“什么?”


    叶舒叹口气,解释道:“从前草原···草原人入主中原,以太|祖嫡系做黄金家族,由亲至疏,依次赐名白银、青铜、黑铁、灰锡等八大家族,草原以八大家族为尊,西凉的祖先···据说是被逐出白银家族的罪犯。”


    下头金雪声气懒洋洋,幽幽荡来,分不清楚方位:“公主殿下记得蛮清楚嘛,这倒不错,右贤王最喜欢出身好的女人,——他算我叔叔,公主嫁过来呢,就是长辈,我不跟公主谈几百年前的事,就谈昨天。公主在我府上烧杀掳掠,烧了我的东西,算是后生孝敬婶婶,抢了我的奴隶,是不是得还来?”


    赵游金心中一荡,举目四顾,竟没人看她。


    平成公主面无表情,左边咬肌隐隐凸起,飕飕往下几箭。


    但听尸没积雪之声,连死的人都看不清。


    只是黑压压一片。


    平成公主断喝:“你的府上?那是我汉家土地!那是我汉家土地!”


    金雪笑道:“这地儿能叫赵宋,就能做蒙元,今改姓西凉,婶婶也无可能为了。”


    一停,笑意顿无,“公主殿下,那些精铁弓箭,都是你的嫁妆,借我西凉,灭他李贼,多么好的事,你别糊涂,快开城门,迎我进去,把奴隶,都还给我!”


    平成公主举起弓弩,正待再射,忽然身形一僵,睁大双眼,愣愣看着城下。


    赵游金顺着公主目光看去,最前兵阵左右水分,只听卡啦啦铁器响动,西凉军用刀逼出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奴。


    汉奴有老有少,手足皆被铁链束住,前后三四十人,由一条铁链栓成。


    “嗖”。


    左侧弓弩手哼出一声,低头看看自己胸前长箭,面色呆滞。他很快反应过来,双膝酸软,就此翻下城墙。


    头向下,撞出个雪坑,双脚在雪上蹬了两蹬。不动了。


    “当啷”。


    赵游金还没回过神,只见黑影一闪,一只沉甸甸黑黝黝的铁钩飞砸在地,稍一停留,相连的粗链格楞楞收紧,铁钩随之扑挂在墙头。


    城下西凉军舞刀大喝,胁迫汉奴顺着爬上城墙。


    一时间哭嚎一片,汉奴一边手握铁链,一边对弓弩手哭求饶命。


    汉奴之下,是随时准备跟上的西凉军。


    平成公主上半身都支出墙外,弓弩朝下,手一直在抖,但是一支也没发出去。


    亲侍急得额角冒汗,口鼻皆是白雾,“殿下,城不能破啊!”


    叶舒眼睛盯着平成公主,脸却朝着远处,“为汉人打西凉人,最后死伤的却是汉人吗?!”


    眼看汉奴已经爬到云梯中央。


    原本攻城极难,但西凉却用了如此诛心之计,——只要戍守兵士不忍屠杀族人,西凉军很快爬上城墙,开门迎军。


    亲侍额角青筋高凸,“你不是汉人,西凉人打过来了,大可以另谋主事!”


    赵游金心念电转,忽然想到原书里的一截,叫道:“可以——可以等汉人爬上墙头,再杀西凉军。”


    根本没有人理她,赵游金提高声音:“用热油浇!”


    这声倒是把公主喊得朝她看了一眼,和亲侍四目相对,“热油够么?”


    亲侍直直盯着公主,仿佛这个法子是公主说出来的,不胜喜色,“正要塑箭,应有一锅。”


    平成公主反身飞下城头,余音回荡,“你和叶舒留在城头掠阵,别伤百姓,”她停顿一下,“要是守不住,我去城门迎战。”


    说完,红衣飘飘,几掠不见。


    这边第一批汉奴已经爬上城墙,一双双冻红的手攀在雪中,吭哧吭哧冒出一张张人脸。


    亲侍一边指挥戍兵搀扶,一边引导汉兵端来铁壶。


    汉兵分立一排,在城头站齐,只等汉奴都爬了上来,上身支出墙外,对云梯倾倒铁壶。


    壶嘴嗤嗤冒出白烟,一弯细黄滚出,浇在西凉军手上脸上,只听哇呀呀乱叫,前头的西凉军纷纷跌下,一连带倒三四个。


    赵游金伏在墙头,只觉几人急落,砸到地上,很快堆成小小尸山。


    一只云梯吱吱几扭,从中断裂开来,一片惨叫声中,密密麻麻黑点从高空坠落,简直像撒下芝麻。


    可她知道那不是芝麻。


    那都是人。


    墙头满是汉奴,或坐或立,张口大声咳嗽喘息,其间还有几个侥幸不死的西凉军,也顾不上了。


    叶舒低低叹口气,转头问赵游金,“你怎么想出来的法子?”


    亲侍率领汉兵,手提匕首,揪住西凉军衣领,朝心口噗噗扎下,嘴里说,“真是好法子,据说当年汉高祖守白帝城,就用过这个法子,鞑靼侥幸登城也没力气,只能任由宰割···”


    说话时,动作不由慢了半分,她手下的西凉军大声呐喊,可是嘴里只发出啊啊声响。


    赵游金站在墙头,眼望城上城下尸山血海,又想起了金雪。


    她当然期盼击退西凉军,但不愿意金雪就此死了。——死一个三王子,不见得能止戈休战。只有更重要的原因,她也不太愿意追究。


    天地浩渺,而赵游金只能想起风雪中一只烤鸡。


    汉兵大声道:“女将军杀了蛮子!女将军杀了这蛮子!”


    雪片似连结成团,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相互迎合。


    亲侍倒提匕首,西凉军衣领晃了一晃。


    西凉军满脸是泪,双手拍着亲侍手臂,双脚不住蹬地,可总也逃脱不了亲侍掣肘。


    周围三五个西凉军跪地磕头,砰砰有声,又指自己又指亲侍,眼泪留了满脸,泪痕结冰。


    亲侍冷笑:“蛮子犯我国土、杀我同胞时,可想过今日?”


    说完又是一刀。


    叶舒忽然叫道:“不对!”


    一个汉奴站起来,“看你一身打扮,并非汉衣,怕是叶舒先生吧?不怪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就是不盼着我们好!”


    另一个汉奴也说:“女将军,西凉鞑···鞑靼不是人,只给我们这破衣裳,真是冻得受不住了,我们···我们···有没有一碗热汤,我们吃饱了,也好效力,开疆拓土?”


    亲侍低头,给戍兵使个眼色。


    戍兵带汉奴下去。


    走过时,一个前胸中箭的西凉军挣扎而起,抓住汉奴小腿,被一脚踢开,在地上翻了几滚,热血咕嘟嘟涌出。


    死了。


    亲侍一刻不停,摘下身上弓箭,率弓弩手在墙头刷刷急射,一时间箭如雨下,西凉兵阵伏倒一片。


    赵游金反复想着叶舒的话。


    不对啊。哪里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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