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舒道:“他们不是汉人!”


    话音未落,城下响成一片。


    马鸣、人喊,轰轰隆隆,连脚下的砖地都隐隐震动。


    亲侍与叶舒一齐扑到垛边,朝下看。


    只见城门缓开,在号角声中,西凉大军飞马入城,卷起皑皑雪尘,潮水般滚来。


    “汉奴”手舞足蹈,冲出门外,在马队旁高声喝彩,即使看不清神情,也能见挺胸昂首,分外得意。


    “破城门,抢女人!”


    “谁抢到就是谁的!”


    叶舒喃喃:“那些做西凉军打扮的才是汉奴,被拔了舌头;身着汉衣的才是西凉军,混入城中,开门迎军···”


    城中冲出一队人马,为首大红披风,火团般窜进西凉军。


    正是平成公主,见她手中长刀舞得相连,白光耀眼,眨眼间僻下几个西凉人,刺开个裂空,引兵马跟上。


    亲侍急叫,“公主!”反手探入箭筒,刷刷刷四箭在弦,收臂拉满长弓,五指一松,箭矢嗖地飞出,射倒城下一小片西凉军。


    可终究是射|箭,唯恐误伤了平成,亲侍只能干着急,眼泪汩汩而出。


    赵游金看厮杀惨烈,心神恍惚,来来回回找寻金雪,可是总也找不到。


    忽听“啪”一声,整张脸往左偏去,赵游金愣了一愣,右脸火烧似的疼,耳鸣嗡嗡,只有左耳听到亲侍锐叫:“是你想的招数!是你引西凉军进城的!你害了公主!你害了公主!”


    赵游金气得要死,在心里不知骂了几百句你妈的,从她的亲妈骂到了黄帝的老婆。


    可让赵游金真骂上一句,恐怕亲侍下手更狠,那实在划不着。


    亲侍一把揪住赵游金衣领,噼啪又是两个耳光。


    赵游金只觉得头颅左摇右晃,面皮乱响。


    亲侍是军中长大,从小提刀骑马,力大非常。


    赵游金在她面前鸡崽子都不如,被一脚踢了个筋斗,甩倒在地。


    赵游金撞得气血翻腾,眼前青白飞闪,许久才看清身下砖地,她吸气撑起身子,还没开口,只听“啪嗒”几声,一朵血花在砖地炸开,接连又是几朵。


    赵游金抖手抹了两把,也分不清是牙龈出血还是鼻血。


    抬起头,亲侍满脸惊怒悲痛,周围戍兵也鄙夷不已。


    亲侍抬脚又踹,“早知道你从了狗鞑靼,我就该将你一刀杀了!”


    变故太快,赵游金根本无从分辨,只是想:妈的,我也并没有求你救我。


    眼见那鹿皮小靴直冲面门而来,一道白光横空而下,刀身卡住亲侍脚背,令她不能踢下。


    赵游金顺着看去,刀身弯弯,握着刀柄的手指骨节微凸,再往上,是叶舒的背影。修长如竹。


    叶舒背对赵游金而立,“空口白牙污人,不好吧。”


    亲侍不得已收脚,撤回去跺了两跺,“叶舒!你!”


    赵游金没见叶舒怎么动作,刀光闪烁,叶舒已经倒转弯刀,刀背在亲侍腿弯一敲。


    亲侍“啊”一声,上身前倾,跪倒在赵游金面前,和赵游金脸对脸。


    叶舒收刀入鞘,“还有多少人马,跟我去劫断西凉军前路,与平成公主前后包夹。”


    说完,似乎偏脸朝赵游金看了看,对戍兵说了什么。


    赵游金只见到他嘴唇开开合合,耳鸣大响,什么都听不到。


    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赵游金是被吵醒的。


    两只手不断掐摸腰腹,耳边还有老妇粗噶的骂声:“这穷鬼!”


    她被摸得浑身痒痒,一咕噜爬起来,刚吸口气,只觉脸皮又烫又疼,这才想到掌掴之耻。


    她慢慢回神,上下打量。


    眼前是粗陋瓦房,天花板低矮压抑,自己正躺在薄木板床上,稍一动作,就嘎吱嘎吱乱响,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


    ——何况床边还坐了个麻衫老妇,吊梢眉、绿豆眼,嘴皮太长了,耷拉着往外卷,一开口就唾沫横飞。


    老妇见赵游金醒了,索性一指头戳过来,“银子呢?!”


    赵游金急忙捂嘴。


    嘴巴逃难然而脸皮遭殃,唾沫星子均匀敷面。


    老妇一手戳她鼻头,另外一只手平伸到她嘴下,“别装了!”


    赵游金含含糊糊地问:“什么?”


    老妇道:“西凉鞑靼给了你多少银子?快拿出来!”


    赵游金听到“西凉”,回过味来,忙问:“仗打完了吗?谁赢了?”


    老妇大怒,拉下赵游金的手,几乎脸贴脸骂道:“要不是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西凉人也打不过来!”


    赵游金心急如焚,也顾不上被喷了满口唾沫,“到底谁赢了呀?!”


    老妇又叫又戳又骂,令赵游金的寡妇奶奶过上了萧亚轩都眼馋不来的好日子。


    赵游金这才听明白:


    自己晕了三个时辰。


    仗,还在打。


    自古守城易攻城难,但西凉军此番轻轻破城,都怪赵游金的馊主意。


    虽然她提出来后,采纳的人是公主亲侍,但人家不愿担责。


    公主亲侍一口咬定,赵游金心机叵测,是西凉三王子故意放出来的奸细。


    叶舒本来想保她,无奈公主亲侍拉来原主的便宜弟弟。


    便宜弟弟说:赵游金从小无父无君、不忠不孝,在家里还说过砍母亲的头。


    如今母亲真死了,要么是赵游金砍的,要么是赵游金勾引西凉人砍的。


    千言万语一句话:第一赵游金该死,第二赵游金真是太该死了。


    叶舒带兵守城,不得空闲,只好由下人带走赵游金,暂且关押在偏室。


    关押赵游金的老妇是个寡妇,丈夫儿子拉去给县长小妾建房子,天冷,县长不给衣服,这父子就冻死了。


    可老妇逢人就说丈夫儿子是被西凉人打死的,以此哭老无所依,比较安全。


    平成公主见她可怜,就收她做洗衣妇。


    她年轻时很是会弄风情,丧偶后琢磨再嫁,却是比死鬼老公活转过来还难。


    于是装出一副“不是男人不要我,是我贞洁守寡”的态度,平素最喜欢编排年轻貌美的姑娘。


    公主身边少女虽多,大抵是女官女将女史,老妇招惹不起,幸好厨房后院里低微丫头很多,足有二三十人,她靠墙插腰,头昂得高高的,张口骂骚包货、闭口骂勾男人。


    遇到年轻姑娘被无赖调戏,她顶多说一句“男人不好”,然后细细打量姑娘头发衣裳,一定从发丝绣花上,找出姑娘欲拒还迎的证据。


    此时遇到赵游金,更是搔到了猴子的痒处,暗自只恨赵游金没被西凉男人糟蹋大了肚子,那就更可羞辱。


    老妇道:“你知错没有?”


    赵游金不知老妇所想,道:“···知道。”


    赵游金的本意是,自己妄自开口,断送了那么多戍兵的性命。


    她不懂老妇脸上为何浮出喜色。


    喜色一现而隐,老妇横眉竖目,怒道:“你当然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你们这群小妮子,心里门清儿,却装得天真懵懂,去跟男人好一通做作,就是骚得管不住腿了!别以为你勾上了西凉人,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等平成公主杀尽西凉人,就扒你西凉野男人的皮糊窗户纸!”


    赵游金听得一愣一愣,“什么?”


    老妇冷笑:“还跟我装糊涂呢,明白告诉你吧,我又不是男人,我不吃你这一套!”


    赵游金正待开口,老妇断喝道:“你跟西凉野男子怎么好上的,你跟他做了多少坏事,他给了多少金银,金银都在哪里,快快给我从实招来!”


    赵游金道:“什么野男人···”


    老妇一挥手,像是凭空把她的后半句话挥掉了,什么野男人?你说什么野男人?当然是你找的野男人!”


    赵游金道:“我没找——”


    老妇厉声道:“你从前在家里,哪怕吃得少一点,那也是咱们汉家饭,咱们吃在肚里,图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你怎么能为了一口肉,去给西凉野男人做狗?”


    赵游金正要反唇相讥,想起在公主亲侍手下吃过的亏,目光在老妇身上转了几转,见老妇身宽体胖,自己未必打得过。


    老妇别过脸,上嘴皮一掀,朝地上狠啐一口,又用后脚跟碾了碾,这才对赵游金道:“哼哼,你说啊,你说啊,为什么要吃西凉蛮夷的饭?”


    赵游金咬着后槽牙,心想:当然是因为我饿了!


    老妇呲起一边上唇,从牙缝里喷出个气音,伸出两根手指头,指指自己的眼珠子,再翻过去指指赵游金:“别想瞒了我!你现在还想着野男人呢,是也不是?管他是汉家是西凉、是回鹘是蒙古,你只在乎那几把大不大罢了!”


    赵游金眼见老妇声色狠厉,反而平静下来。


    她这人反正最不懂羞耻,纯粹是怕挨打。


    再一点头了事。


    老妇大笑起来,又拍巴掌又拍腿,“好个小娼妇!我们贞洁守节、为汉家筹谋,你去西凉攀高枝,恨不得钻了西凉···西凉···”她不清楚西凉官名,随口道:“钻了西凉秀才的裤|裆,真是把我们汉家女儿的脸面都丢尽了!”


    赵游金忍不住翻个白眼,“什么秀才,金雪是西凉王子。”


    话音未落,老妇面色陡变,蹭的收回了扎着食指的右手,在衣角上连抹两把,屁股往后挪了挪,再三审读赵游金面色,确定她是否夸口。


    老妇斟酌道:“嗯。男人家都是一样的,就爱个年轻女人,别人说‘一白遮百丑’,要我看呀,是‘一年轻遮百丑’!你这才多大,男人看上你,不是稀奇事。不过,这种事还是要讲究三媒六聘才好,我老人家见识多,骂你纯是为你好。···西凉皇帝有多少儿子呀?”


    赵游金道:“二十多个吧。”


    老妇定了定神,“嗯”,稍一缓和,破口大骂道:“你奶奶的熊,你手指头加脚指头才凑二十呢,——二十多个?那是个屁的王子。别说汉家三妻四妾,那西凉鞑靼,三十妻四十妾都有了,你算根鸟毛啊!”


    说着彻底没了顾忌,一手指头就戳到赵游金脑门上。


    差点没把赵游金头盖骨戳出个窟窿眼,流出脑浆子。


    老妇道:“你就是天生的下贱!咱们汉男人哪里不好了?你要巴巴上赶着陪西凉人睡觉?现在的姑娘家啊,有知道几个害臊的?哪像我们那当年啊,谁要在街上拿正眼瞅男人,关上门,爹娘抬手就是大耳刮子!”


    赵游金看老妇扬起巴掌,在自己眼前摇来晃去,似乎真有动手的架势,一咬牙道:“你骂吧,从前我老娘也这样骂我,后来,哼哼。”


    赵游金故意笑着睨老妇。


    老妇对赵游金往事所知不清,只隐约听说她娘死了,当下心里打了个图,那巴掌慢慢就放了下来,脸上也堆出笑意,“姑娘,我就是这么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为你好才骂你呢,——我看你本身是个好的!要是那些没有救的,你看我还愿意搭理她呀?”


    赵游金只笑,“哦···那很好呀,鞑靼不知礼数嘛,我和目华···”她估摸老妇也不清楚左贤王的分量,“西凉公主交情很深!三王子率兵攻城呢,等他打进来了,我让他请你去教西凉公主规矩。”


    时值交战,这话由一个汉人来说,实在可笑。


    但赵游金顾不上了。


    老妇一怔,连忙找补:“那很好、很好。唔···‘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西凉人怎么就不能当皇帝了?我说行,就是行!姑娘你别笑,老人家的嘴,灵着呢!”


    老妇话锋一转:“不过上头让我罚你,我再心疼你,规矩还是规矩,你去洗洗衣裳吧!外头打仗呢!要是打完仗,你也把衣裳洗好,那就好了。”


    赵游金猜出她是洗衣妇,要自己帮着干活,但听这句“要是打完仗,你也把衣裳洗好,那就好了”,非常无语。


    赵游金说:“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嘛。”


    老妇忌惮赵游金口中的西凉三王子,故意道:“洒扫洗衣,这本该是女人的活,天下男人一个样,汉家男人喜欢勤快老婆,西凉男人难道不喜欢勤快老婆吗?都喜欢的!三王子有那么多女人,要是你洗衣裳比别人干净,三王子也愿意到你房里睡觉,我是为你好,不知你懂不懂我的苦心?”


    赵游金一闭眼,“嗯嗯。”


    老妇大喜,“你懂我老人家苦心就好了,以后见到三王子,可要多多为我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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