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更鼓不停,风声夹着飘雪在窗外拍打,呜呜声从缝隙里钻进来,又被一层薄如蝉翼的真丝绡挡住前路,阻挡在暖融的寝房之外。
桃枝的呼吸从床幔外均匀地传进床幔,本应睡着的薛姌侧身蜷缩在锦被里,一双桃花眼迷茫却清醒。
梦里梦外,薛姌仔细想了半宿终于确定:她似乎一文钱也不曾自己挣过。
幼时爹娘富足,她锦衣玉食,后来尽管受到的磋磨不少,但也与钱财无关。更不用说大人将她带进岁安巷后的日子,连府里最好的宴春山房都给了她,其他自然也都是最好的。
她想挣银子。
这辈子她得让自己手里有财,身边有才。如此才能护得住自己,护得住家人,护得住还未成长起来的大人。
良才可遇不可求,她如今身边有桃枝和孙嬷嬷足以应付。
可财从何来?总不能真像娘亲说的去赌坊博个家财万贯吧?
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薛姌无奈地将锦被慢慢拉过头顶。
闷闷的低声抱怨幽幽传出:“到底怎样才能挣很多银子啊……”
翌日清晨,桃枝端着温水进来,孙妈妈在屋里替薛姌准备今日要穿的衣裳鞋靴和可能会用到的一应物件。
薛姌自律性很强,起床这件事基本不用两人操心,是个顶好伺候的主子。
只是当床幔被一双小手拉开,露出里面睡眼惺惺的小人儿时,桃枝险些扔了手里的木盆,孙妈妈差点儿失手跌落正在暖炉上烘烤的衣裳,齐声吸气。
薛姌平日瓷□□嫩的小脸这会儿惨白油亮,一双漂亮的眼睛下面尽是乌青,再配上起床时散落的头发,也不怪两人乍一看以为撞了鬼。
“孙妈妈?桃枝?”薛姌迷蒙着唤人:“你们站着不动做什么?见鬼了?”
孙妈妈:“……”
桃枝:“……”小姐你倒也不必这么聪明。
一番洗漱过后,重新扎上可爱的两个小花苞,帮上飘红的丝绸发带,一盏暖茶入腹,薛姌的脸色也总算好转了些。
她带着桃枝出现在薛太太房间的时候,李嬷嬷正在伺候薛太太梳妆,看见她喜庆的红色兔毛夹袄人忍不住眼角笑出几道褶:“咱们小姐出落地愈发好了,再过两年只怕有的主子烦忧哟!”
薛太太带好耳坠转过来,招手将人叫到身前:“脸色似乎不太好,可是昨晚受凉了?”
“没有哦!我身体可好啦!”她往前面凑了凑:“真的!”
她一双眼睛因为睡得太晚,酸涩的厉害,不明原因的人看上去就像是天生噙了一层水光,娇娇的,湿漉漉的。
就算是天天看着她,薛太太也挡不住女儿这般目光,哎呦一声把人拉进怀里,又捏了捏她如剥壳鸡蛋似的脸颊:“几岁了还跟我撒娇!”
薛姌扑到她怀里咯咯地笑,一时间荷畔居里全是她银铃般的笑声。
母女两人坐下来用早膳的时候薛太太才想起薛姌今日的反常:“平日这个时候你都在书房,今日怎么来我这里了?”
薛姌放下木箸,期盼地看着她:“我想跟娘亲一起出门,好不好?”
“可是娘亲还要跟外祖母一起去将军府,怕是无法带着你!若是你觉得闷了,不如让孙妈妈和桃枝陪着你去街上逛逛?”
最是贪玩的年纪,薛太太没打算刻意拘着她。总归在身边养不了多少年,将来更是不可知,她总是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开心些。
但将军府是办白事,那地儿不吉利,如果非要出府散心,她更希望薛姌出门看看热闹的南陵。
李嬷嬷略一沉吟,上前两步:“近来街上人多,小姐若是想出去倒不如问问几位孙少爷,再带上些小厮护卫,这样更稳妥些。”
薛太太拍手:“是了,我近来忙得险些忘了这回事!待会儿到前面问问,娉婷身体也好了,若是大嫂同意,让娉婷也一起去。”
说完又瞥了眼薛姌:“给姌姌多备些银两带上,免得到时候看上什么又囊中羞涩!”
薛姌:“!”
直至行到街上,小厮将马车停下,薛姌摸着荷包才有些恍惚。
薛太太说给她多备些银两,李嬷嬷就当真给她多备些——整整三百两!
她小心地捂了捂荷包,觉得甚是烫手。可这次带他们出来的曲泽暄显然误会了她的动作,过来对她和曲娉婷叮嘱:“街上人多拥挤,你们切莫走的太远,若是看上什么了,告诉为兄便是。”
出门前母亲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作为几人的开销,这对于月银不过十两的曲泽暄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至少现在他觉得自己腰板挺硬实。
再者,妹妹和小表妹被精米细粮地养得如此懂事乖巧,他怎么忍心让她门为了银钱俗物产生苦恼。
嗯,买!
三少爷曲泽旭凑过来:“二哥,你带了多少银子,我能不能去买只蛐蛐?”
四少爷曲泽昭也迈着小腿过来扯他衣袖,小声道:“二哥哥,我也要。”
曲泽暄脸一黑,每人给了一弹指,敲曲泽旭的尤其重:“想回家抄书还是跪祠堂?”
曲泽旭悻悻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不给买就不给买呗,打我做什么?”
而挨揍的另外一只则悄悄躲到薛姌身后,不敢再吱声。
一行五人带着小厮丫鬟和护卫,也算是浩浩荡荡,尤其走在前列的是容貌清贵的曲泽暄,张扬开朗的曲泽旭,想不引人瞩目都难。
可随着他们走过,路上的行人则将更多的目光放在后面的三位身上。
“身形窈窕的那位是曲家大小姐,这气质可真是——”
“词穷了吧?她可是近年来咱南陵公认的第一美人坯子,多少人家等着她长大的,还用你形容?”吐槽声一顿,咦了一声:“旁边的富贵小公子我晓得是曲家长房的四少爷,可中间那位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是谁?好生漂亮的眉眼!”
南陵未出阁的女子出门多待帷帽或覆面纱,曲娉婷和薛姌便是选择了后者。
曲娉婷人如其名,少女身形初长,可见婀娜,眉目流转间尽是世家的骄矜和清傲。而身高只到她肩膀薛姌一双桃花眼敛尽风情,只余单纯和清澈。长睫眨动,如黑蝶翻飞,只差把人的心都给看软了。
两人都是自小见惯了这样场面的,不甚在意,走走停停倒也买了不少感兴趣的小东西。
只是薛姌始终觉得又一道视线黏在自己后背上,凉意岑岑又霸道凶狠。可等她转身,又没发现任何异常。想着年底拍花子的人怕是也多,她不禁在牵着曲娉婷的同时,又伸手拉住了曲泽暄的衣袖。
街边一辆马车上,冷白枯瘦的手指放下轿帘,低垂的眉眼里冷色翻涌,揉捏腕骨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车窗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停下,再递过一道食盒进来,声音不愉:“三少爷,将军吩咐巳时二刻您必须回到府上,还请您不要令属下为难。”
羸弱少年探手打开食盒的盖子,几颗饱满圆润的馄饨躺在汤碗里,热气蒸腾。
只是下一刻,食盒被人从里侧掀翻,热汤泼洒,馄饨滚落,马车内少年声如破锣:“我从不吃酸。”
熙攘的人群中,薛姌回头张望。
她是不是听见江宴哥哥的声音了?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不由得笑自己疑神疑鬼。
雪天路滑,他又行动不便,怎么会从昭恩寺来街市?
黏在身上的那道目光也消失了,薛姌身上一轻,不再胡思乱想,便开始梳理她一路走来的收获。
街头第一家是钱庄,这样的生意她肯定是做不得。第二家是个老字号点心斋,点心样式多,味道也好,口碑在南陵城十年如一日的好,她若是没有新花样,显然也没办法竞争,这条生财路便也是断了。
第三家是做糖果生意的,里面各色糖果按照颜色,口味甚至是功效分门别类放置得井井有条,远看如彩虹般绚烂,最关键的是价格便宜,外面带着孩子排队的人一丈有余。
第四家……
到现在已经第三十九家了,可薛姌愣是没找到一个自己这个年龄能做的生意,不禁有些气馁。
不管是身高、声音还是时间,她都太受限了。
曲泽暄回头就看见小表妹蔫头耷脑的模样,脚尖一转回身弯腰:“姌姌为何不开心了?”
薛姌本能地后退半步,又想起自己的年龄无需和他这么避讳,正想说自己没事,听见不远处一声脆响。目光穿过他的耳际,薛姌咽了下口水,软声提醒:“我没有不开心哦,但是泽暄哥哥似乎要不开心了!”
曲泽暄不明所以,但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前面的“盛况”,脑袋嗡地一下,直觉自己的腰板许是要塌了。
而他们右手边的古董铺子里,曲娉婷和曲泽昭看看一地的碎片,又看看始作俑者曲泽旭的脚,神色难辨。
原来就在薛姌发呆的功夫,曲泽旭拉上曲泽昭拐进了古董铺,曲娉婷不放心地跟过去,便看见曲泽旭正捧着一个蛐蛐罐左瞄右看,口中啧啧有声。
曲娉婷想出声提醒他二哥哥方才说的话,谁知正打算把罐子刚回去的曲泽旭被她的声音一惊,胳膊放错了位置,蛐蛐罐便在地上碎成了花儿,里面蹦出的蟋蟀则被跳起来曲泽旭一脚踩在鞋底。
柜台后面老板惊天一呼:“我的刑天,我的彩瓷狮子滚球罐!”
薛姌则在听见罐名时刹那怔住。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