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被我忘记的

    跟着警报声响起,一个身影好像是等待多时,猛地就闪身进来,做势就要砸我泡着的立柱。

    看我身外飘着的血珠子,他就当场傻住了,手抬在脑袋顶上砸不砸的,表情非常无措。

    我咳了一声,用力敲玻璃:“别管,我们走!”

    对方没犹豫,哐一声立柱就裂,接着那些人造羊水流了满地。

    我没站稳,其实也没看清眼前这位出手快准狠的猛男是谁,人一歪就被他扯了个床单裹住,当麻布袋一样甩在肩膀,扛起来就往外蹿。

    这一下确实来得突然,我七荤八素,浑身的疼痛都给癫散了两分,稀里糊涂在这位猛男背上拍了拍,问他怎么回事。

    结果颠簸里我下意识扫了一眼,就发现他是扛着我往暗处跑,而且根本不是蓄水池的方向。

    我一惊,接着猛地就反应过来,他是带着我在往铁锈车队那儿蹿。

    刚跑进黑暗中,身后立刻反应过来有人抢人,一瞬间营地的灯光接二连三亮起,那伙计轻车熟路,扛着我就是一拐一绕,瞬间甩开视线和背后断断续续的喝问。

    我被癫得散架,几乎感到了一种财经新闻里,有人翻墙抢公章夺门而出的气势,实在有点糊涂了。

    “哎,慢点慢点,”我急道,“哪位啊你?”

    床头的栏杆有点掉漆,但非常光滑。

    我眼前几乎是马上有了画面,想象到老林一个人是怎么安静地住在这间古怪的房间里,夜晚时分就蜷缩在这张小床上,把大部分的空间都空在那里,好像在避让什么。

    “那排花盆是固定的。”张添一补充道,“我和徐佑刚才让伙计试着搬了一下,不能移动。检查后发现花盆底部似乎是拧了螺栓打了钉子,螺栓膨大后完全和地板固定在一起了。”

    我直皱眉:“他不希望这些花盆移动?”

    “目前看来是这样。”

    张添一示意我看折叠床底下,拉出来一个小箱子,里面打开是几套换洗衣服,叠得非常整洁,而且似乎是为了防潮,还特意收在了真空包装里。

    我往箱子里翻了翻,发现里面确实有个简易的小机器可以抽掉空气。

    这么一个生活细致的人,虽然过得有些简朴,但看起来还是处在一种稳定从容的情绪中的,不像是被什么震怖后歇斯底里的样子。

    老林毕竟是做任务查跳楼事件来的,过得简单些是在情理之中。从他做事的风格来看,能在这里先住上大半个月观察情况、熟悉环境,似乎也是很有耐心的一个人。

    我闭眼代入想了想,如果我是老林,我为什么会在屋里做这些奇怪的举动?

    张添一没有打扰我,站到一边,轻声让其他人都退开。

    徐佑看我一眼,喊住屋里其他还在检查的伙计,都往外退,给我腾出空间。

    我彻底静下心,顺着洗手间,做了一个开门的动作,准备往外走,对自己说:“我是老林,现在我醒了,要开始一天的日常。”

    下一秒,我摸到了门把手,拧了下感到了不对。

    “门是坏的。”我起了好奇,心说,比瞬移更玄奇的能是什么?有这么难以形容吗?

    下一秒,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我完全愣住了,顷刻间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你看,还有一个蓝蓝在地上。”她低声说,“它就在那里。”

    原来她刚才是真的一直在看‘我’。

    我打了个激灵,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此刻的手和身体,想确认‘我’的身份。

    年轻的张璨叹了口气,走了过来,俯身把‘我’也抱在臂弯之中。

    ‘我’动了一下,第一次发出声音,“哇”一声,是婴儿的啼哭。

    “……你确定,那是你的孩子吗?”掮客也顺势看我,视线却没有跟我有任何对上。她凝重地皱着眉,试着探了下手,“我没看到有东西存在。”

    伴随这句话,‘我’和襁褓中的徐然兴由于近在咫尺,一起挤在母亲的怀抱中,不舒服地挣扎着放声大哭。

    张璨腾不出手,就把‘我’倚在肩膀上趴着,这才得以走了两步坐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也觉得荒唐:

    “是啊,我问我的丈夫看没看见,他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估计我应该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犯病了。一个幻想自己有不存在的孩子的疯女人,听起来感觉很凄凉哎。”

    掮客不由默然。

    看她这样,张璨倒是忍俊不禁。

    虽然只比眼前的姑娘大了两三岁,张璨还是像对待小朋友一样,笑眯眯捏了捏对方的脸,叫她别难过。

    “多大点事儿,你看,所以我这不是老老实实来看病了吗?”

    掮客就摇头:“可你丈夫呢?其他家人呢?没人陪同你吗?”

    也就是这时候,一个熟悉却年轻了许多的身影快步跑过来,额上带着汗,好脾气道:“买到了,还有最后几个。”

    他递过来一袋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帮忙剥开半个,熟练把还是婴儿的徐然兴抱过去。

    然后跟在场所有人挨个打过招呼,甚至也不忘冲‘我’招招手,可惜因为看不见‘我’,直接歪了方向。

    做完这些,他才有空,关切问:“怎么了?”

    我认得这张脸,这是我的父亲徐峰。

    但看向此时也还很年轻的徐峰,我却是不由再次眼皮一跳。

    以‘我’此刻的角度,能清晰看到他的手臂内侧同样有烫伤后的痕迹,比我母亲要严重许多,大片大片已经结了痂,简直有些触目惊心。

    ……这就是母亲说的前几天一点小意外?他们两个是不是过分心宽了点?

    好在按我母亲的说法,这些伤应该只是表面上吓人,没有伤到筋骨,父亲徐峰的举止看起来确实也还是灵便自如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烫伤分布的位置好像怪怪的,说不出的别扭。

    是什么呢,我一时间没有答案。

    我对自己喃喃说,试着把门推了一下,听到很艰涩的磕嗒一声响,门锁上的锁舌弹出,把门卡死。再要拧开,废了很大的功夫,一时间居然还拧不动。

    张添一在外没动,任由我自己使劲,我拧了半天,几乎是手上有些磨得发红才出了门。

    ……老林不希望自己离开洗手间的时候太轻易?

    还是说,他不希望别的什么进入洗手间?

    我站住,过了一会儿才缓慢走出洗手间,尽量放空心神,让自己的视线自然地向外看去。

    从这个角度看去,感觉非常微妙。

    我这才隐约明白屋内的一些摆设布置为什么是这样的,因为从洗手间出来后,基本是一眼可以看清所有物件的归置,互相之间正好不会有什么遮挡。

    那些家具之间的距离很怪,互相之间要抵达的步数好像是差不多的。这使得原本就不太宽裕的房间更加挤脚了,这种牺牲了舒适性的安排,让人强烈感到家中主人一定是刻意为之。

    因此这样说可能有些异想天开,但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屋子里除了老林用来生活的狭小空间外,其他的部分像是被他特意分隔出来进行看管和对照的。

    洗手间的门是一个非常强烈的心理暗示,足以让他在有意识或无意识的状态下,都清楚地识别自己应该待在哪里。

    再看那些被固定死的花盆,我一步一步走过去,没有控制自己的脚步和速度,就感到腿弯处轻微一凉,是自己已经不自觉走到了窗台处,被那排十分高大的花盆挡住了去路。

    是的,去路。

    我看着眼前的墙面和窗台,外边的凉风吹来,吹得我心头也一阵发寒。

    “我有两个猜想。”

    我说,“第一种可能,屋里的家具甚至花盆或许会进行某种移动,老林不希望花盆发生位移,所以才对它们进行了固定。”

    张添一想了想,正色道:“第二种可能,你是想说,花盆和洗手间的门一样也是一种边界的提示?”

    我无奈看他,心说这厮跟徐佑带着一伙人在屋里嘀咕半天,多半是早有差不多的想法了,只是这些混账总要跟我确认过一遍,

    果然,小刘说那两个伙计立刻就看到了当时极度畸变的周听卯。

    原本亲眼看见已经死了的人,混在队伍里变成了畸变怪物,两个伙计的怒火和仇恨一下子就有了目标。

    当场一个伙计就追着退入黑暗的周听卯去了,发誓一定要这鬼东西给个交代。另一个则留下来继续看情况,不久后看到我流血晕厥。

    那伙计当场心急如焚,左等右等,同伴又迟迟没有回来,最后一咬牙,自己回了车队报信。

    “回来的路上,他被那鬼东西追上去偷袭了。”

    小队长说,我感觉到他把手收了回去,整个人一下子垮了下去。

    “我看着他过来了,但那东西就突然出现在他背后,就一下……”我慢慢睁开眼,看见小队长满是胡茬的脸上双眼通红。

    第 22 章   徐佑

    一给对视,我从这双通红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无比陌生的光景。这种陌生让我甚至产生了一丝从未有过的退缩。

    在我印象里,小队长在伙计里不算是很打眼的人,虽然也生得魁梧,但总习惯性微微躬着腰,并没有给人任何压迫感。

    之前我指使他做这做那,只觉得这个人十分好说话,虽然也有些老油条的毛病,但性格是那种一眼可以看到底的直白爽快,甚至有些好糊弄。

    可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死死地盯着我,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执念和绝望。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徐佑的影子就站在他身后,不是支持地搭着他的肩膀,而是癫狂地掐在他的咽喉上,逼得他只能艰难地喘着气朝前看。

    我完全无法摆脱他钉子般的视线,只感觉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爬过我的后背打在我的天灵盖,让我也有点抖。

    你要干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非常沙哑地问他。刚才故人重逢的温情脉脉都烟消云散。

    小队长有些狰狞地笑了一下。“每个人这趟下地都是为了活着出去,可我不一样。所以他们不敢的,我敢。少爷,我给你看一个东西。”

    我看他,他的脸上此刻是一种当初篝火旁和我一起扯淡时单纯的兴奋。

    一根新的冷焰火被掰断,我就在蓦然变亮的室内,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昏迷着就倒在他脚边不远处。

    东崽也感觉到异常,有些畏惧地轻轻叫了声。

    我按住心头不安,向地上伸出手,叫东崽到我怀里来。外套拉好,小肥猫被我牢牢塞在衣服里,带来了一点温暖的体温,我就感到东崽似乎是不自觉在发抖,过了一会儿,把脸埋在我怀里,又轻轻叫了起来。

    此时的一切变得十分朦胧死寂,只有曲折回环的幼猫哀叫在客厅中震荡往复,我莫名生出一点恐惧,感到自己已经来到了鬼蜮之中,正处于一口冰凉的大锅之上,等待极寒的烹煮。

    不行,走,快走,不能再停留了。“喵……”

    怀中,东崽努力仰起头,把脑袋埋在了我的颈窝里,轻轻蹭着,似乎明白我的痛苦和怯懦,又叫了声,温柔而懵懂地舔舐着我脸上的泪水。

    我怔怔看它,像是一下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气。

    片刻之后,我抱着猫站起来,把那扇铁门外的锁链绳结拉紧,没有再去听里面的动静,转身向外面走去。

    老宅之外的雾气已经散尽了,此时就能清楚看到那些落满灰尘的路灯,看到远处静默不动的面包车。

    只要走过去,忘记背后的一切,遵循张添一和叁易甘愿牺牲为我铺设好的道路,我就能好好的离开。叁易也说过的,叫我不必有任何负担。

    “喵?”

    小狸花猫疑惑叫着。

    我茫然看它,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死死咬着牙,虽然看不到自己的面部表情,但似乎并非麻木,而是一种出离的愤怒。

    “……”我低低叹了口气,“我是想跑的,东崽,你看到了的。”

    “喵嗷——!”小肥猫兴奋地又凑上来,没完没了舔我,舔得都是口水。

    好吧,反正我也算逃跑过了。

    我揉揉生疼的额头,转身回到铁门前,抓起锁链用力拍门。

    里面没有动静,团结的浓雾似乎把声响都吞没了。我深吸一口气,冲里面大喊,直觉那两个杀千刀的能够听到:

    “哥!我想到办法了,所以带它多转转,坚持住,别主动找死!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的话,没那么容易被啃的!”

    不管里面有没有人在听,我是完全放开了嗓子,继续拍门:“听到没!现在我去摇人实施我的方案,我没有跑路放弃你们,回头别说我不讲义气!”

    哐一声,从铁门上方已经破了的小窗里砸飞出来半把破椅子。

    “你看,这估计是叁易那倔驴在破口大骂想冲出来揍我。”我冲东崽说,指了指铁门后,“你知道他要说什么吗?肯定是骂我脑子有病。”

    无所谓,我心说,此时竟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吊诡平静,冲门后竖了根中指,吼道:“少废话,听指挥啊!哥,你管管我哥!”

    “哐!”

    我一矮,这回缩头躲掉小窗里飞出来的另一半破椅子,总觉得好像听见张添一那孙贼在很缺德地笑。

    靠,“爱信不信!”我大怒,“我聪明还是你丫聪明?!”我是说真的哎,不信拉倒,徐然兴不会骗人的好吧。

    “哐!哐!哐!”

    “——等我!”

    确定里面的人听明白了,我笑了起来,扭头转身,这次没有丝毫犹豫,抱着猫向远处的面包车狂奔。

    十分钟后,失血过多几乎已经看不见的我推开久违的车门,仰面倒在了面包车冰凉的车板上,期间因为屡屡周身疼痛带来的失神摔了结结实实几个大跤。

    我在车板上缓了十秒,艰难开始在车里翻找,最后在工具箱里找到了备用的对讲机。

    万幸这是张家借的车,这种常用的老古董果然还是有的。

    我又笑笑,感到今天无比的幸运,打开了对讲机的自由频道,开始漫天找能对接的信号。

    以我对闫默行事的了解,他虽然同意了我两个不省心亲哥的计划,但应该已经赶到了附近,做好了一旦失败,就把自己填进来当埋尸人的准备。

    片刻后,对讲机里沙了一下,是闫默的声音,凝重问:“顾问?”

    “是我,我们还没失败。”

    我说,心里缓慢松了一点气,此时两眼又开始发黑,意识不断模糊,知道是受伤太多身体已经无法支撑。

    不能倒下,至少不能是现在。我抬手,用力在胳膊上咬了下去,在痛觉里勉强提起一点精神,“现在,我抓紧时间把事情的关键都说清楚,不要疑问,先告诉我又或者没有,好吗?”

    “顾问,你说。”闫默严肃起来。

    “张添一和叁易为什么要喂圣婴,你已经知道了?”

    “是,我基本都知道。”

    我说好,听着,“你们的方案没有问题,但可以有替代的选项。”

    伴随对讲机沙沙的电流音,心脏狂跳得我非常难受,我用力敲了敲胸膛,勉强低声道:

    “第一,圣婴本质上需要的最佳祭品不是张添一,而是流浪者。再说得直白点,圣婴需要榕树,需要那些墙中鼠。那玩意儿比张添一好使。”

    我向后摸了下,确定张添一的胸膛还有微弱起伏,立马背好他,往前面看不见的大雾中快步疾走,要不是怕撞到客厅中的家具,几乎要狂奔起来。

    五步,十步,二十步,老宅的面积不大,我扶着墙认准一个方向,很快摸到了厨房的门框,接着手上一冰,摸到了半敞开的老宅铁门,继而摸到了那黄铜的门把手。

    到了,我瞬间松了口气,老天,我就说一个破客厅又不是迷宫,哪有那么难走。出去后的路我来回走了两遍很熟悉了,要背着张添一回到面包车不算难事。

    习惯性确认了一下猫在怀里,我去摸了摸张添一的脸,再度确认他的鼻息,低声说:“走了,撑住啊。”

    就要跨出房门,不知道为什么,耳边东崽又叫了一下,声音无比的凄凉。

    等什么呢,赶紧先跑出去啊。我心说,也奇怪自己为什么还在想东想西,但身体却诚实地一下停住了,没有再往前一步。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居然晃了晃背上的人,有点钻牛角尖,就固执问:

    “哎,所以到底为什么会有两个年怀仁呢?”

    神使鬼差地,我又想起叁易在床底刻下的那行字,心里好像挠了一百只猫,感觉不解读清楚简直是要了命。就愣愣卡在铁门的门槛上,低头琢磨着会不会有别的含义我没有领悟。

    ……我记得张添一是跟我说过吧,要我放开一些,尽情去追逐谜底,不要有太多顾虑,不要担心会牺牲掉他。

    古怪而冷酷的念头里,我开始慢慢地思考,没有着急把背上垂死的人带出门。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鼻子有点痒,我下意识摸了把脸,愣了下,发现自己好像一直在流鼻血。

    好久违的应激反应,以前还是在思考过多消耗过大,脑子要烧熟的时候才有过。我擦了擦鼻血,竟然没止住,就感到一股股热流不要钱地往手背上滴,人就有点站不住晃了下。

    奇怪,我就是背了个人,琢磨了一些细枝末节的小问题,加起来都不是太吃力的事情,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吧。

    纳闷间,我就又愣了一下,伸手仔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没事找事一样,又去摸背后的张添一。

    我有一种很怪的感觉,似乎我刚才一直确认张添一的鼻息和心跳时,其实是恍惚着在反复摸我自己的脸。

    在我背上的那个人,好像是并没有脸的,我什么也没有摸到,才会开始自欺欺人。

    ……我背着的到底是什么?

    “东崽,咬我一下。”我轻声说,把手伸给怀里的猫。小肥猫哆嗦了一下,委屈地狠狠咬在我的虎口上。

    微弱的痛觉转瞬即逝,感知没有什么变化,我深呼吸,扶着老宅的铁门,坚定往后退了一步。

    “我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我对东崽说,“我可能又中招了,现在背着的其实是年怀仁的干尸。我在企图带它离开年家老宅。”

    东崽呜咽了一下。

    我笑了笑,摩挲了一下猫的小肥脸,汲取了一点热气,柔声叮嘱道:

    “听我说,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那张添一现在可能还在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替换掉了。也可能他其实还在雾里跟什么东西对抗,从一开始的对话就是我又在谵妄里自言自语。”

    “现在我的认知被完全扭曲了,我不能冒这个险选择离开。如果年怀仁被我带出这个屋子,或许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我需要你去帮我确认一下,我哥在哪儿,让他想办法带我们出去。”

    “——你能明白吗?”

    小狸花猫叫了声,颤抖了片刻,鼓起勇气从我怀里钻出来,重新跳到地上。我能感到小肥猫有些不舍望了我一眼,马上头也不回跑进了浓雾深处。

    在越来越浓的雾气中,甚至连猫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明明身处不大的老宅里,我却感到四周无比空旷,距离感在此刻完全消弭错乱了。

    “……有。”

    “……他骗我说,他这趟就退休歇了,回头把车队给我,让我好好做事。整个车队那么多漂亮得要死的吉普车那么闪的大灯,四舍五入以后都是我铁皮媳妇儿。”

    “他还说,头顶上那台伴飞的直升飞机,好好干的话,他拼了命也给我从本家申请过来。”

    “那几天我给你削果盘我都满脸通红,削两分钟我就想笑出声儿。我过一个钟头就恨不得跑你杂货店里买个小东西,给你看看什么叫腼腆纯良好狗腿。”

    小队长顿了一下,摇了摇头,骂了一句脏话。

    “后来我才知道,领队这狗东西跟每个小队长都这么说,草。怪不得每次排队全是人。老子赔笑脸扮憨当了一路老妈子,现在兄弟没了,车也没了。”

    “我他妈现在是个他妈的未亡人。”

    “——所以,你们要个冒牌的张家少爷是做什么?”我冷不丁突然问道。

    第 23 章   意外变故

    “——所以,你们要个冒牌的张家少爷是做什么?”我冷不丁突然问道。

    安静,突如其来的安静。

    小队长看着我,有些头疼,捏了捏后脖子。

    “祖宗,你怎么不吃感情牌啊。能让人好好转移一下话题吗?”

    我叹了口气,心说这厮明明这么动情忘我地在回忆往昔,好像下一秒连二大爷家萨摩耶的裤衩子是什么颜色都能哭着告诉我,怎么就诈不出来话,也觉得很头疼。

    我相信他刚才所有的推心置腹,这些都不是作伪。

    但这不妨碍他似乎在某个节点就突然警觉到自己吐露了太多,于是开始转移话题,企图糊弄我,让我“置身事外”。

    家长啊,大多的家长都有这个毛病。一边真心实意流泪说生活艰辛,一边看你羞愧就打着算盘想趁机送你去补习班好好“上进”,一边还不经意赖掉了原本答应好要买的塑料小人。

    既然他已经想起来我是个熊孩子,那接下来更深入的话题指定聊不下去了。

    我蹲下来,自食其力,检查血肉模糊的那人。

    这显然也是个危险话题,我伸手想看看那人的伤势细节,肩膀上就一沉,被摁住了。

    “你看你的,别上手瞎摸。”小队长无奈说,“你那群忠臣马上就过来了。有些事我不知道交代完了以后会有什么变故,不能拿来冒险。要真想瞒着你我还会提这茬吗?等人来,人手整齐些,成吗祖宗?”

    我认真抬脸看他,问他还要多久。

    我们都是一惊,什么人影,怎么在场这么多双眼睛都没有看见。

    这下不用催促,手机里立刻传来几张照片,也不知道受到什么干扰,一卡一卡地跳出像素点来。

    模模糊糊的,是俯瞰视角下的山谷。

    频道里快速道:“是在我们新挖开的那些排水沟里,为了方便卸掉可能的流沙冲击力,挖掘的时候特意是上窄下宽,顾问你们在同一水平面上是看不到水渠底部的。”

    长长的一句话说完,照片才跳完变得清晰。我不敢置信揉了下眼睛,在钻井机附近的一条排水渠里,赫然是一个小小的、无比模糊的人影蜷缩在那里。

    那人影无比古怪,又好像神话传说里的饿鬼一样,四肢干枯如树枝,满身的杂黄毛发,偶尔露出的皮肤上全是黄斑,无比瘆人。更要紧地是,那个人影很不正常地低着头,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在啃咬。

    因为被挡住了大半,我只能依稀看到,被啃咬的东西似乎是个球体,上面有一排整齐的白色色块。

    下一张照片,负责岗哨的伙计显然也注意到了那团东西感到诧异,一下子拉进放大了聚焦。

    我一看,脑子里就嗡了下,那哪里是什么球体,分明是一颗神色痛苦狰狞的人头!

    三易也叫了起来:“这脸……这脸是开钻井机的大蒋,应该在操作室里啊!”又气又急就是大骂,“看守的在干嘛,人就在头顶出了事都没注意到吗!”

    话音未落,余光里有什么闪过,我们都抬头,就见远处那钻井机狭小的舱室里猛地翻出一个矮小人影,牢牢抱着一截血肉模糊的手臂就往外跳。

    接着两个、三个,也不知道操作室狭小的空间里挤了多少,数个人影都各自或抱或咬带着残肢跃下。

    身边的伙计全都红了眼睛,二话不说操起拍子撩就打,但那些人影异常灵巧,根本看不清动作,一下子跳进了边上的排水渠里。

    那些鬼东西似乎还有颇高的智商,居然还发出无比尖锐的吱吱声,似乎是在嘲笑一样。

    我大怒,“岗哨!”直升飞机上猛地打出高强度的远光,隔着水渠和地面,我只听那些鬼东西猝不及防惨叫起来,上方稳稳地开始点射,一声枪响就是炸出一团血花。

    那些声音慌乱了一阵,但立刻就消失无踪。

    频道里喊道:“这些东西会挖洞!跑了!”语气从惊怒继而变成了懊恼和自责。

    我强摁住情绪,知道这不能责备他们。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石林那里,岗哨更是全力戒备生怕出事,谁也没想到反而是一直风评浪静的山谷荒地那头会出事,这完全就是个意外。

    所有人这下都举着拍子撩,三三成队把后背交给对方,成阵队往前推进。

    走了五六分钟,上方岗哨严阵以待,不停传来消息。说那些鬼东西始终没有再看到踪影,只有一具没来得及拖走的同伴尸体还抛在水渠中,似乎是出血过多,重伤不治了。

    但那些东西外形十分古怪,跟山魈一样,说不清是某种食肉的畸形猴子还是什么。

    我走在最后,三易和副手就在我周围护着,整个气氛一度变得十分紧张压抑。

    也就是这时候,我忽然闻到了一种非常陌生又熟悉的,让人毛骨悚然的气味。

    “咔——”

    伴随那股气味,某种轻微的开裂声不知道从何而来。

    我头皮一炸,想也不想就大喊:“先别走!”

    几乎同时,走在最前面的伙计突然脚下一空,地面竟然变得酥脆无比,露出了一个巨大的塌陷。那伙计猝不及防,一下子踩空掉了下去。

    身边的人伸手就拽,但手上就是一空,整个人反而因为惯性往后仰倒,差点翻坐在地上。

    再定睛一看,被拽住的伙计垂着头,满身血污,分明只剩下了大半个身体,陷入地下的部分全部不翼而飞。

    我猛一闭眼,心中惨然,就听到一声极度痛苦压抑地怒吼。

    事情来得突然,所有人全部定住不动,过了一会儿,有胆大的伙计慢慢放低重心,伏在地上敲了敲,抬头脸色发白:“山谷下面变空心了。”

    “别瞎动,都别瞎动。”三易轻声说,深呼一口气,从装备里翻出绳子绑在腰间,让我们拉住。

    当下的情况,所有人就堪比是踩在一个巨大的薄薄冰面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踩塌掉下去。

    好在这群人毕竟是训练有素,再怎么没有外出的经验也很快镇定,不需要指挥,全部都小心地匍匐下来,尽量让自己和地面的接触面积增大。

    三易慢慢曲着四肢往前爬行,把绳索抛出。

    我死死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他,攥着他腰间绳索的另一头,手掌心里很快出了层汗。

    就连这家酒吧,都是当做大厨房搭的,基本的娱乐配置全无,只能勉强做做饭再供应两罐啤酒。

    但是,就在一个星期前,带着食材和后勤物资先抵达的一批伙计们,就发现这个一年一度的聚会驻地似乎发生了某些奇怪又说不清的变化。

    一开始,是清晨时分的雾气变重了,久久才散去,空气中凝结的露水有些泛蓝,而且整个小镇似乎阴凉了许多。

    后来是夜晚有人起夜的时候,发现临街建筑投下来的影子好像变宽了,抬头时发现多出了一些风格迥异的老房子。但喊上值班警戒的伙计一同前去查看,那些房子又消失了,跟海市蜃楼一样。

    这个过程里,他们向外面发了些反馈提醒的消息,但通讯信号开始断断续续变差,甚至发送的消息出现乱码,电话也几乎播不通。

    接着,那些原本该在一个星期后才按约抵达的张家人们,居然陆续提早来了,并且声称是收到了催促他们尽快抵达的讯息。

    再后来,那些建筑出现的频率就增多了,并且看上去越来越清晰真实。

    “就像是……海底忽然出现的暗礁一样。”那伙计说,显然也有些惊悸和不理解。

    他给我铺开了一张很大的地图,是原本小镇的建筑分布图,上面涂涂抹抹,用不同的颜色和数字标记,备注出依次浮现并被发现的老房子。

    那些雾气消散的时间也伴随着房屋的出现越来越延长,并且更加冰寒了。

    短短数日,与会人员们抵达了大半,一夜之后,忽然漫天飘起了大雪。

    雪一下,道路封堵,所有新或旧的建筑都被一望无际的白色覆盖,消弭了差异。厚厚的雪层堆起来,人如果出行,一脚踩下去,积雪会直接没到大腿根,把半个人都打得湿透。

    起初这些很有行动力的张家人还分工了要进行扫雪,但一接触,他们就发现了不对。

    “那些雪是烫的。说是雪,更像是被高温的水蒸气和高压,强行捏在一起的团块物。”伙计道,边上有人递了一个亚克力的盒子过来,好像是原本哪个年轻的张家人拿来装手办的。

    我就看见那盒子里保存着一小块雪团,一根镊子也被塑封在里面,只漏出一截在盒子外方便操作,接口处是蜡油烫好了黏得很死。

    那伙计托着盒子,牢牢握着两边,才把镊子递给我,示意我轻一点。

    我深吸一口气,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拨动镊子头,小心翼翼在那团东西上夹取了一点。

    一瞬间,那团雪就猛地震动起来,发出一阵刺耳的嗡鸣尖啸。

    伙计用虎口压着不让盒子动弹,让我继续看,镊子收紧,那一小块雪团碎掉,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说得对,这个所谓的雪,是被巨力什么压在一起的,压得非常严实坚固。

    除了灰,里面全是一条一条的虫子在蠕动,而且在抱卵。靠近中心的位置,虫卵有指头肚大小,外沿的则逐渐干瘪,细小得近乎于皮屑,混在灰里肉眼很难分辨。

    给我看完,那伙计就把盒子收起来,用黑布完全蒙上。那盒子尖叫了大概足足五分钟,才慢慢停歇。这个过程里酒吧玻璃门外的雾气不停涌动,但似乎找不到声音的来源方向,只是来回激荡着,最终也恢复平静。

    我大气不敢喘,看那伙计放好盒子回来,无意中就看到他的双掌上通红一片,说不出来到底是被烫伤的还是冻坏的,简直要掉下一层油皮。

    “你这手……”我不由色变。

    他看看我,确定我已经理解了刚才的信息,又看看徐佑。

    “讲,没事。”

    徐佑笑骂道,“你们这群兔崽子不是不服气,天天喊着要见顾问吗?这祖宗就是。”

    伙计一愣,两眼亮了起来,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脸上的神色生动了不少。

    被裹在睡袋里动弹不得的我缓缓打了个冷颤,几乎条件反射就说:“雾里有东西。”

    小队长嗯了声,打了个手势让大家保持队形往外快速推进。

    “离天亮还有一个半钟头,马上它们就都过来了。”我背后的严二掌柜忽然说。

    “顾问,你还有什么推论和问题,路上我们可以抓紧时间说。”

    来不及仔细品味严二掌柜这句话里的情绪,我就感到原本细微拂面的夜风一下子消失了。

    雾里一动,隐约有人形直直站在里面,由远极近,不计其数。

    第 24 章   “咚”

    最近的一具人形,距离我们大概就半臂远,在浓雾里完全看不清形态样貌。

    但随着我们所有人小心翼翼前行,四周的人影若隐若现,我就意识到这些东西是以车厢为中心,在逐渐包围和靠近。

    如果这些东西全部堵到车厢门口,一旦动起来,只需要极度静默地依次进我们的房间,哪怕被我们反击撕碎也无所谓,一点一点如积水般把所有空间填满,就足以让我们在死寂的拥挤中缓慢窒息死去。

    “没关系,它们听不到声音。”

    但现在,先知等于是大张开了嘴,却没有力气咬下来了。于是我们这群食物就还在莫名其妙的安然无恙中在它嘴里蹦跶乐呵,迟迟没有意识到这次失败的进食。

    徐屏想了想,很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么采食这一步具体是怎么完成的呢?”

    我微微一愣,马上意识到屏屏问我的,并不是只有我这一次的经历。因为在刚才讲述伪人相关时,我已经大致跟她说过我好像被那个巨大无形尸体拿走一部分的事情了。

    是啊,如果目前我们的推测成立,那么之前徐佑和医院里的我,第一次中招到底是怎么开启的呢?

    过去以为事件已经解决,又没有过多信息可以去推论,一些细节上的东西也就只能不求甚解。但现在,这么多人受困难以脱逃,事关先知,有些问题恐怕还真得竭尽所能地去刨根问底。

    我苦思冥想,屏屏也没催我,安静席地坐下来等我整理思绪。

    我也坐下,但身上滴滴答答的积水实在够呛,尽量离她远了一些,缓慢道:

    “以我在水下石林的遭遇来参考,采石是被先知拿走了身体上的一小部分,又被赠予了一个什么东西。”

    只是那个交换得来的东西我没有直观看到,就被三易警醒地用袋子套住扣死了。

    那么,过去被台仔盯上的徐佑和“我”……有过类似的瞬间吗?

    好像是有的。

    以我为例,在雪山小镇中我是有失去一些血肉丢失在公交车上的。至于我何时被赠予、具体被给了什么,现在不确定只能打个问号。

    而徐佑……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我父母的演绎中,这是被允许重复进行,并没有禁止的。

    ‘我’做一切不被禁止的事情,行为逻辑像无序癌变的肿瘤,不分好坏对错轻重,向所有可以流淌的边界去扩散。

    起初,父亲母亲还抱有希望,对于‘我’毫无规律的举止反复,只是更加耐心地纠正和教导,并制定一些更为详细琐碎的家庭守则,企图以此控制住我的行为范畴。

    但‘我’根本也听不懂指令。

    两个成年人很快精疲力尽,但还在坚持。

    直到有一次,母亲张璨冲泡了一些奶粉来喂‘我’。

    按理说,就像之前无数次正常的喂养一样,吮吸是婴儿印刻在本能中的反应,不会有任何执行上的偏差。

    但‘我’向她伸出手,不知为什么,就像画皮的邪术突然失灵,又像是某种令人作呕的拟态突然忘记了继续维持,陡然在我的母亲面前畸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在她蓦然苍白惨败的面色前,暴露本质的‘我’是透明的,空荡荡的。

    是字面意思,‘我’在午后和煦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流光的透明,以至于可以直接看到躯壳内的所有细节。

    这具皮囊,除了一张肉质人皮,原来竟什么都没有。

    没有器官,没有声带,没有流淌的血液,没有可以折叠的骨骼,没有实际的性别,没有肌肉或神经,甚至显而易见地也没有半个毛孔,皮肤表面是绝对光滑的。

    奇怪,这么多异常,过去为什么就一叶障目,从未察觉呢?

    而此时,这团没有思维的空皮囊还在发出婴儿该有的笑声,咿咿呀呀的,招着手,像等待捕食的海葵,呼唤她靠近。

    张璨定定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用力擦了一下自己的眼角,没有落泪,转身向厨房走去,越走越快。

    她拿了一把尖刀,一个打火机,一块打湿的布,很快回到‘我’面前。

    “徐峰,别动,别过来。”她平静对惊骇冲过来的丈夫说,“我没有打算伤害自己,也不是在发疯。相信我。”

    ‘我’依旧专注看她,张开双臂:“呀……呀……”

    有那么一瞬,我以为母亲会杀了‘我’,杀了非人的屏屏。

    但她只是原地垂着头,肩膀微微发抖,按耐住了所有情绪,对‘我’温柔笑了一下。

    “别怕,妈妈想做个试验。”她这样说,低头亲了亲‘我’的额头。

    然后她把那三样东西拿到了一旁的襁褓前,与此刻睡醒了的徐然兴对视。

    婴儿黑漆漆的眼睛是懵懂的,看着‘我’,也看着母亲拿在手里的东西。首先看到的是那块普通的湿抹布。

    下一秒,年幼的那个我突然呛了一下,整个人因窒息感蜷缩起来。

    几乎是同时,溺水的感觉侵袭了‘我’,窒息缺氧时才有的绀紫爬遍我的全身。

    “是我错了,我一直搞错了。”我听到张璨说,像是笑又像是哭,“失控的是这一个啊。”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反复回忆了一下,心里连续咯噔就说了声我靠,不会吧。

    这还是陈年旧事了,徐佑当初给我编造那个流浪汉故事骗我的时候,他好像有一个很细节的形容,把我结结实实给吓着了。

    那个形容说得是,流浪汉撕咬猫狗被保安们发现,被驱逐后,保安们甚至发现了流浪汉被冻掉的一只耳朵。

    必须要说的是,我确定徐佑这厮在我面前时,两只耳朵都是完好无缺的,从来没有少过。否则一只耳这么明显的特征我早就认出来了,也不至于在车队里忽然发现他就是故事中的流浪汉时吓得魂飞魄散。

    但徐佑这货满嘴跑火车,嘴里向来没有一句实话,既然我那亲哥张添一都说了流浪汉的故事纯熟编造,我也就没再计较故事里的细节真伪是否能完全对得上现实。

    问题就出在这里。

    我没有当面问过徐佑他编造的这个流浪汉故事。

    这是一个灯下黑啊。

    当初徐佑在被岗亭怪谈追猎那么紧急的时刻,编故事的时候,大概率使用的素材应该都是实际就有的。

    危急时刻人本能会大脑空白,想要凭空编造一些细节,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也没有任何必要,甚至可能增加被质疑的风险。这不是徐佑那种老油条会做的。

    我靠,有没有一种可能,徐佑他真的丢掉过一只耳朵,但又因为什么原因被弥补回去了。所以只在当时异化严重思维混乱的徐佑那里,留下了一个无意识的印象,最终成为了故事的素材。

    如果是这样,那么台仔对他的采食,就是从拿走他的一只耳朵开始的。这才是他成为先知猎物的第一步。

    我越想越是惊异,身上都有些发热:“也就是说,先知也不是凭空只要靠近目标,就可以捕食转化的。”

    “先知是拿走了猎物肢体上的一部分,又给了什么修补了猎物的缺失。说得粗暴一点,它拿走了我的一块肉,又趁我不备把自己的一块肉藏在我身上并且伪装成了我。”

    “这种交换,好比把信号源或者跟踪器安装在人身上。这才是伪人能够一直定位和持续转化取代食物的关键。”

    屏屏眼前一亮:“所以,这就是摆脱先知污染的关键?要找到自己被采食的部位,去除掉那个信号源。”

    我点头,恍然中总算有些明白三易的奇怪举动。

    他当时拿出袋子将巨大尸体给我的东西扣住,也许就是发现不对后,马上试图打断这个交换行为,以此制止“我”和矿洞中的这个先知彻底建立起联系。

    这是伪人本能掌握的某种讯息吗?

    他当时看起来不像是要跟我刻意打什么哑谜,而是确实没有办法解释这个举动的含义,只是在异变面前条件反射地做好了准备,因此才猝不及防还是让事情恶化了。

    联系到这一点,老板交代的很多信息终于也串联起来。他说在水下矿洞中,我们要做、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采石,或许指的就是找到在众人之中,真正的徐然兴身上那块藏起来的那块信号源“石头”。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让徐然兴从先知的捕猎中脱离出去。唯有断开连接,十几二十个徐然兴这种看似滑稽又有些可怖的同化场面才有机会中止。

    我想作为伪人,许多信息他们也只是大概有着直觉。又或者受到先知的限制,自己都没法看到本质,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更遑论跟我言明。使用采石这样的比喻暗示,或许已经是在尽可能地逾越鸿沟。

    只是这样一来,事情好像更糟糕了。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我说,不由苦笑。

    “好消息是,既然老板和三易他们的主动权和自我意识,似乎相比台仔要宽泛松动很多,甚至可以直接谈起天衣的话题。那就说明先知大概虚弱到管不了自身'病变’了,失去了对伪人的控制力。

    我们的部分失忆可能就是先知的最后一次奋力反扑。

    不管是我们还是伪人们,想要获得自由确实是前所未有的最好时机。”

    小刘轻声说,但声音还是在发飘。

    作为一个见证过众多伙伴失联失踪,依然敢独自出来,并且把我从营地安然带走的人,小刘在这方面显然还是很有发言权的。

    第 25 章   胎生【规则二】

    雾气和漫长的黑夜,都散开了。

    那些静默的黑压压的无数人影,此刻清晰地佝偻着站在那里,垂着头,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好像在喃喃自语。

    但声音完全被吞没了。

    只有某种格外恐怖的光亮,让我们所有人不得不仰着头,呆呆看到上方多出了一个巨大的、圆润的、乳白色的圆盘。

    它太大了,太亮了。乳白的光芒在偌大的陷坑中黏稠地蠕动拥挤。

    清晰得能看到它毛刺朦胧的边缘,胶质般弯曲着。

    上一次,我的理智不停告诉我,这是月亮这是月亮这是月亮。

    但此时这片月之镜中,是无数惨白褪色的畸形人体在无声哀嚎,拥挤着,融化着,反颔的面骨和肌肉互相与对方粘连在一起。在拥挤中一滴一滴的“色彩”被挤压,伴随着丰沛的羊水,自上而下滴落下来。

    那些腥黄发红的浆液就这样一直滴落覆盖在我们的头上,脸上,很快在风中凝固,变成了仿佛在生锈的泥浆。

    这就是来自陷坑母体,一刻不停的温柔注视。这不是月亮,是它温暖的子宫,是它潮湿而温情脉脉的白色独眼。

    一条同样满是泥浆的地道,不,脐带,就从上面悬空下来,一直垂落,一直垂落,有形又无形地穿过我们,串联我们的腹部,直到连接上此时营地中的那个地道入口。

    向上攀爬逃离或纵身跃入地道深渊,通往的都是同一个结果,同一个永恒的胎宫。无限的莫比乌斯环就此完成,将开端和末尾永远相连。

    那么我为什么会这么轻易把他误认为是徐佑呢?

    我感到这个答案很重要,似乎和他这种非人畸形的体态、人的身份定义都息息相关。

    一旦解开了这一点,也许我就能明白目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深呼吸,再想下去,没病也要得病了。

    假徐佑似乎是很失望我的沉默和抗拒,不作声低下头去,再次去卷动手中的人皮,进行近乎强迫症一般细致的整理。

    就是此时,我从他的动作里,陡然意识到了某种熟悉的特征,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我草,除了默认冒领徐佑的身份外,眼前的这个人好像真的没有说谎。

    台仔确实还活着。

    不光如此,台仔曾经和我“交谈”过,说他就是那个替我完善张家小少爷履历的人,是为我誊抄出那本关于陷坑知识的黑色笔记本的人。这两句话也是真的。

    甚至,眼前的人说数次和我打过交道,与我有过照面,还是真的。

    “——当初在车队里,有个东西曾经在窗外看了我一眼。”

    我说,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些剥皮人——所有的泥中祟当时都在我的杂货店里,被月光压制受到了感召。但其中有一只,不知道为什么不受影响,挂在窗外竟然直接逃走了。”

    那是一张很恶毒的长脸,显得十分狡诈,同样是赤红裸露的外表和反折的四肢。

    我自然而然就认为,那玩意儿也是个外皮脱落干净的泥中祟。甚至在我的推测里,还一度以为它就是引发异变的源头。

    此时,我再度上下仔细去看,看着把人皮好像叠衣服一样仔细认真打理的假徐佑,看着他怪诞的体态。

    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答案出现了:

    那个恶毒长脸和其他泥中祟不同,没有受到陷坑的感召,只是因为一个很简单的事实:

    那是一个人,活人,硬生生脱了人皮的活人。

    那个剥皮活人曾反折着肢体挂在车窗上怨毒盯着我,现在近在咫尺,就在这里一边卷着人皮一边看我。

    看轮廓、看体型体态、看动作规律。这就是目前我识人的三个标准。

    因此这个人之所以能顺利伪装成徐佑,不是因为他哪里像徐佑,而是因为徐佑被污染畸变后,体态发生了巨大且特殊的更改,无限度接近于泥中祟。

    所以当眼前这个人反折着四肢、赤红着外露的表皮时,因为和泥中祟几乎一致的特征,就被我识别误认为了徐佑。

    他的一切古怪异样的举止,都因此得到了自然而然的默认和忽略。

    他没有说疯话,台仔是活着的。

    台仔是他的自称。既然通过两个世界短暂的闪烁重叠,暴雨可以移动到那个湖水充沛榕树繁茂的世界,那么在那个世界已经“死档be结局”的我和张添一的记忆,当然也有可能以同样的方式抵达过来。

    难怪,难怪他这样模棱两可地提醒我,却没有说更多。

    如果他经历的闪烁只维持了短暂一瞬,后面那些被追逃的事他应该都是不知道的。

    那么能很快得出这些结论,并立刻再来找我做出精准暗喻,已经是做到了极致。

    至于为什么是我和张添一的意识才得以闪烁而来,此时没有太多凭证,我的猜测是:

    张添一曾经以“墙中人”的状态隐匿,提醒并观察我们。我不知道这是哪种怪谈的影响,但他确实似乎有能和环境共存的方法,只是似乎不能对外界加以干扰,否则干扰后就会像车队那次一样被迫离开。

    而我,则是因为我之前取巧的脱困手段。

    在人体上来说,母体和胎儿之间原本就存在着最为紧密的寄生关系。

    我依托岗亭的力量,从陷坑中夺走我的伙计们,这本身就是协助岗亭完成了一场单独的分娩。这个过程里,作为载体的我,大概是可以作为其他人脱困的载体或者说母体的。

    而在目前这个不知名怪谈,目前看来也正存在着一种寄生关系。

    作为更紧密宿主的我,也许在进入青石、引发神妃寄生的那一刻,暂时在优先级上取得了胜利。

    只是,我毕竟是个普通人,这种因为怪谈最后余荫带来的优先并没有维持太久。

    在高六恍然意识到自己是谁的那一刻,陷坑怪谈的辐射彻底远去,我们的重叠就分开了。

    我倒不意外自己取巧脱困的手段果然还是需要付出代价。

    只是,如此一来,那个世界的高六实际上替我成为了真正的代价。其他人虽然暂时脱困上岸,也已经被那些气生根寄生过,后果极为不妙。

    而我的意识某种程度上则幸运逃逸到了这里。

    正如游戏存档的比喻一样,我在坏结局上存档,来到了新的存档线路。

    但这种逃逸显然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而且似乎我们两个世界的时间线上是并行一同流淌的。

    我心下一紧,也就是说,此时那个世界的我们还泡在湖里,因此没有出现阻止旅游团进山,这就是两个世界最大的分歧。

    我不知道那个世界的最后结局,最终是否还会因为世界的重叠闪烁影响这边,此时一个无形的倒计时就隐约悬在头顶。

    如果要自救,最好是在那个世界的我们遭遇第三次暴风雨,也就是湖面出现漩涡虹吸之前,提前结束这一切。

    冷静,冷静,导游对“我”说过,山洞坍塌后,他们是在“山腹”里被困了好几天。这几天里她和那对情侣因为寄生感到时光格外漫长,此后才听到了睡袍三人组的声音。

    现在顺着这个猜想来看,睡袍三人组也许也是某种我没有抵达过的世界线。

    他捏着嗓子像孩子一样介绍说出台仔为我做的所有事情,在他的逻辑里没有任何问题,都是实话。

    我大概是有点恍惚,指着那层人皮问他:“你是不是说过,你一直在找他,但他被二次坍塌压死了。”

    假徐佑看看我,似乎是奇怪:“是啊。”

    “——那你管他叫什么?你是不是,在说这件事的时候,没有对他用过直接的称呼?”我说,感到自己的呼吸顿住了。

    台仔一愣,僵硬地笑了起来:“这个啊。这就是一张人皮啊,是一件衣服。”他用手捧着我陈旧的雨披,纳闷道,“顾问,你和那些伙计,不都穿着衣服吗?”

    “只是,你们的衣服做得太好了。”

    他指着手里两片同样折叠起来的东西说,“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衣服里,对讲机会一直响呢?

    我把对讲机放在衣服里之后,它就一直试图联系我,又不说话。这太奇怪太可怕了。

    如果我的衣服没有保养好,一直响,我就没办法重新穿上去。”

    我可能是疯了,居然再一次听懂了他的逻辑。

    在遍体深寒之中,我居然想了想,又问他:“那这衣服……哪里来的?为什么你一定要穿这件衣服呢?”

    “为了出去啊。”台仔诧异看我,伸手攥住了墙边的一片毛毯,用力下拉。“为了从墙里面出去。”

    厚实的毡毛毯落地,后面居然是实体的岩层。

    他一片一片,十分礼貌小心地把毛毯全部扯下来,底下全部是岩层,没有任何的通道和门扉可以离开或出入。

    在这里的,只有一排空房间和两边深不见底的断崖。

    “所以,只要放弃不跳,再过一会儿,我的妹妹也许现在就可以安全地被分娩离开。而我作为属于她的泥中祟,也可以作为属于她的怪物陪伴她出去,是吗?”

    “是。”

    “如果赌错,也许根本没有再一次的循环,我妹妹跳下来就直接死了,是吗?”

    “是。”

    我笑了起来。“所以我选择跟你们说实话。我这个人嘛,一直这么缺德,不喜欢封建糟粕,但喜欢道德绑架。我不甘心哎。”

    “嗯,顾问回见。”

    高六淡淡说,耳机里她凛冽地笑了一下。

    “哥,我跳了,你认真看好我。”

    头顶上方,不知道具体在何处,光影一动,一个高瘦的人影没有任何装备保护,毫不犹豫纵身跃下。

    ————————————————

    规则二,见本章作话。

    第 26 章   脱困

    ……

    夜晚六点四十五分,营地宵禁之前。

    满是铁锈的车队里,我坐在地板上,手里捧着一个自热小火锅,面无表情地默默吃着。

    高六凝视着我:“顾问,你不相信?”

    我艰难地把最后一口汤咽下去,说没有,让大家都放轻松点,现在的局面不难。

    杂货铺里,或站或蹲挤满了跟我们这趟下地的伙计,闻言脸色都有点复杂和茫然。

    我们都是在十分钟前,刚刚从地道里下来后,就被高六集中带过来的。此时不少人还在偷偷摸自己现在满是淤泥的脸,神色又膈应又惊奇。

    “难道这个……这个什么莫比乌斯环和什么循环,是假的?”方獒有点懵,“我听副队说得很真啊,而且她那一套一套听不懂的词儿,一听就像是循环里顾问你教的。”

    “大概率是真的”,我无奈回答,摸了摸自己这次还全新没拆封的脑子,“陷坑的规则也确实很难,我现在都没完全想明白。但这不妨碍我们现在的局面是简单的。”

    “……”方獒没说话,只是看着我,表情变成了某种藏狐表情包,像是觉得我语无伦次是疯了。

    “那、那我们怎么办?”

    我身上一毛,就道不好,聊了这么久,那破车怎么样了。稀里糊涂的,真是吾命休矣!

    这种隐秘的着急和尴尬,因为张添一这个亲哥干的好事,一下子就变得难以开口。

    我正兀自冒汗,一直给我讲解的瘦高白面伙计也不明就里,问:

    “顾问又没受伤,你丫猫尿喝多了吧。”

    雷子哥一愣,指我身上厚实的防护服:“一身血腥味,不是伤着了吗?”

    我猛然回神,想起来在场诸位其实是不知道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的,顶多是目睹了掩护我离开公交车时的画面。雷子哥的疑问,倒是一个误会,误打误撞反而提醒了我。

    想到那时候的混乱场面,我的理智就回来了。

    那时候徐佑和张添一分明是合作救我的。这身血腥味浓重的防护服还不知道是哪里搞来的好东西。

    可是,奇怪,我哥是不是说了,让我别暴露和他的关系?

    徐佑也不知道吗?

    就是这转眼的功夫,我们还没靠近出口的木门,一层浅浅的积水已经在矿车里积蓄起来。照这个速度,要淹没过我大概也不需要太长的一段时间。

    可能是疼痛过度带来的麻木和分心,这个档口上,我居然有了一种很荒唐的联想:

    现在我是不是变成了一个移动的天然泉眼?如果他们就这么没注意把我往矿洞深处一丢,我身上招引来的滴水会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把这些历来干燥的空间都填充满?

    古有小龙女填东海,那也算是深明大义虐恋情深,现在轮到我就为这些人渣变海眼是不是有点吃亏了。

    胡思乱想间,推我的那山民大概是受不了隐约的压抑氛围,小声跟边上人问:“等会儿把这小孩具体丢哪里?”

    被他问的人有点莫名其妙,没好气道:“老规矩废矿洞啊,才来?”

    “……永富哥,那是我叔公家的远房表亲。”推车人缩了缩脖子,“我就是跟过来想发财,到了没、没几天。”

    被他问话的一个激灵,赶紧哦了声,态度好了很多,显然也是对王永富的狠毒心有余悸:

    “等会儿你跟着我们走就行,这小孩被什么鬼东西掏空肠子了,要赶紧处理掉。”

    推车人还是有点怂:“怎么看出来这小孩是……是被什么东西掏空的?”

    两人在这边细细碎碎说话,王永富大概是听到了,脸色不大好过来,在矿车上踹了一脚。

    不过就是这一下,矿车微微一晃,浅浅积蓄起来的积水就晃动着发出些许声响。

    三人原本面色各异,此时都是一愣。

    把盖在我身上的塑料薄膜快速揭开,王永富也是胆大,又把我翻动了一下,想看看怎么一回事。

    只是手一到,冰凉的积水就无声打湿了他的手掌。

    王永富的手一抖,面色忽然凝固了。

    “……哪来这么多水?王平你搞什么幺蛾子?”

    推车的王平吓了一跳,险些结巴了,“不,不是我,我怎么……”被王永富恼怒地一巴掌抽在后脑勺上,一个倒栽葱,差点把脸埋到我的鼻子前。

    这个意外的动作太快了,我根本来不及把微微睁开一线的眼睛闭上,就看到一张大脸撞到面前,心里极度无语,直勾勾看他。

    四目相对,王平整个人僵硬住了,猛地大叫一声就腿软跪了下来。

    我已经把眼睛闭紧,尴尬到想要长叹一口气。

    王永富和边上那人都被王平吓了一跳,就是大怒:“嚎什么!”

    王平又是一抖,整个人就带上了哭腔:“他……他……”他了半天愣是没敢说出半个字来。

    隔着矿车,我都能感到他抖得筛糠一样,似乎死死看着已经闭眼的我,想确定刚才是不是眼花。

    半晌,王平才绝望道:“永富哥,这娃到底怎么死的。他,他不会诈尸回来找我们算账吧?”

    奇怪的是,王永富居然沉默了一下。

    这个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我也不由一愣。心底就升起了一种极度微妙的异样感。我感到有某个答案,正在以一种我没有想到的角度浮现出只言片语。

    “……走,时间要到了,我们马上出去。”

    王永富道,竟然有了一丝心有余悸的失措:“平子,别问这些小孩的尸体哪来的,我们也不知道。”

    推车立刻又动起来,这一下,三人的脚步声都十分凌乱。

    王平几乎要吓晕过去了,亦步亦趋地结巴着就追问:

    “这些小孩不是我们跟拐子买来的吗?到底是什么东西会袭击他们?咱们不是来挖矿发财的吗?”

    王永富听得恼怒,骂道:

    “不知道!说了不知道!”

    王平听糊涂了:“什、什么?”

    矿车猛地一下停住了。

    我感到有一只手死死握着矿车的扶手,用力重得像是要把金属的扶手给拧下来。

    “——不知道。”王永富像是从牙齿里挤出来的,一字一顿,喘着粗气恐怕眼睛都红了。

    “我说明白点:这些小孩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小孩的尸体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像车里这个东西,我们只看到他出现在那里,肚子就是空的。我们只能认为是他原先躲在什么地方,晚上被什么东西袭击掏空了,白天就被抛尸出来。”

    “所以,别他妈再问了!先出去,把尸体处理掉!”

    这个说法显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一时间,王平和边上那伙计的呼吸都卡住了,似乎完全无法理解。

    我也卡壳恍惚了一下,才缓慢接受了他所陈述的事实。此时脑子一跳,忽然就浮现出我刚刚苏醒在这里时的景象。

    不,不对,我第一次对这具身体的“伤势”起了严重的疑问。

    我缓慢看向徐佑这位身经百战的老狐狸,难以置信心说不会吧,就涌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羞愧和尴尬。

    果然,那伙计就嘀咕道:

    “要我说,那张哥其实看着不像来坏事的啊。他还帮我们救了顾问呢,也没怎么跟领队开条件。咱们张家总得讲点礼义廉耻吧。”

    我听着礼义廉耻四个字,后心冒汗到想找个地方缩进去。

    徐佑这厮也是阴沟里翻了船,闻言有些不高兴,皱眉道一码归一码,这个人情他自然会还。

    又有些隐晦地冷哼了声,似笑非笑道:“见人就喊哥,我们顾问这一声哥还是不够金贵啊。当年喊我一句哥,救了我一条命。刚才问他去哪儿了,不是也喊他了一句吗?他吃亏什么了?”

    “……”我强忍着没低头去看脚,心说因为他就是我哥啊。这位便宜二舅、师父兼大哥,你这种来自长辈的酸溜溜是没用的,除非你能把他撵出我家户口本。

    也就下定主意,是打死不说漏嘴,免得徐佑这样骗人骗鬼的奸猾老手英名毁之一旦。

    此时急到脚板心冒火也是不能提公交车了,我一咬牙暗道死就死吧,先转移话题。

    “你们说张哥……”我也不用掩盖自己的求知欲,“哪个‘张’?不是你们家的?”

    徐佑脸色有点黑,手指一动就要给我一个暴栗。

    那伙计也是个妙人,还在边上似乎有些向往道:“而且,那天大多数人没出事,不就是因为张哥大半夜的要吃烧烤,逼我们交人去给他捧场当气氛组吗?”

    某张由张添一发给我的烧烤摊观光图立刻在我记忆里被唤醒了,连张添一穿着的那身墨绿色风衣都清晰在目。

    那厮还好意思说什么大半个月来都在流窜,一幅被人欺负伤害的白莲花小可怜样。

    我握拳挡在唇前,才醒悟连物证都早就一应俱全,一时间真是无言以对。

    据他所说,原来那天本来大家正因为基站被挟持、又有雪灾封镇的事烧心,正憋屈着。

    结果不知哪里哐哐几声破锣响,那杀千刀的张添一就出现在他们这群速来自称土匪的猛男们跟前。

    伙计当时就是一惊,把袖子里的手机往袖口深处一滑。

    张添一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消消乐?”

    伙计有点蒙,哑然摇头,干巴巴道:“俄罗斯方块。”神经就一下绷紧了,生怕又被没收。

    “没网吧?”哪知张添一似乎还挺好说话的,只问了这么一句,直接给予了信任,还真就没动他的手机。只是笑着强行拽走一群脸上写着威武不能屈的猛男给他做烧烤去了。

    雷子哥这样铁骨铮铮的,当场跳出来骂了几句娘,张添一似乎也很宽容看了他一眼,就任由他留在房间内。

    说到这段,伙计脸上那种好似斯德哥尔摩一样的崇拜之情简直无法克制。

    (此处,曾在危机之中孤身犯险披着一身汽油、神兵天降救人的徐佑抬头,有些古怪地幽幽看了伙计一眼。)

    我倒是可以理解,年轻人嘛。这伙计一看就是个宅男,重要的不是命,是手机保住了,而手机里面是他心爱的番剧和电子老婆们。

    这种感情,绝不是什么中年领导救命可以相比。领导再有人格魅力也白搭。

    不过,他这么一说确实提醒了我。

    张添一做这些,应该是确实有他自己的目的。

    可问题就又绕回来了,他为什么误导其他在外的张家人也往小镇赶?他再能打也做不到一网打尽团灭,而且何必自己亲自涉险呢。

    宅男伙计还争取我的支持,说张哥一定是有什么别的隐藏的大棋,总不能就是看所有张家人不爽吧。

    “……你说,有没有可能这样。”

    我想了想,一个非常离奇的念头跳了出来,“他把所有人叫回来,并没有别的什么目的。我是说,让人都到这里,不是一个动作,而就是他的目

    “睡吧。”我就笑着说,“都挤一挤,睡着了就什么都别想了,顶多想想我这位小祖宗。大家明天见。”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没有任何的解释,我知道大部分人的心中一定非常疑虑。

    但此时我无法解释太多,这次的经历已经告诉我,越是对怪谈规则熟悉,越是靠近这份疯狂,就越会被这份疯狂捕获。

    五分钟后,房间内一片安静,各位同伴选择了信任我,全部倒地陷入睡眠。

    我独自在焦虑中坐了一会儿,也在地板上就此睡下,非常缓慢地任凭自己被睡意吞没,感到自己脚腕上,那个青色的撕咬牙印久违疼痛起来。

    在自己的小店中睡着,我感到自己在恍惚中数次醒来,好像被某种温柔的仿佛母亲一样的声音感召,又数次逼迫自己继续睡去。这一次没有任何打扰,下沉的意识里,我对身边所有一切的感知变得模糊。

    睡梦中的叩门声停止消失了。

    (本卷完)

    第 27 章   一个选择(重写大修)

    隐约的流水声里,我浮浮沉沉的,感到自己浑身发痒发麻,非常乏力。

    眼前完全看不见东西,但还是能感到有明亮的光打在眼皮前。

    感光没问题,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自己瞎了。

    额头剧烈作痛,热水袋一样晃着就晕。那种强烈的晕眩想吐很像是脑震荡,以至于我异常缓慢地思索了片刻,才有数个关键词在我脑海中逐个浮现出来。

    陷坑,流水,额头的伤。对,我脱险了。

    彻底沉眠后,我最后感到的,是身体周遭那层甲壳一样的泥浆在融化脱落,好似蝉结茧蜕皮,又好像撞破了一层卵壳,我一下就撞进一片冰冷的流水里。猝不及防的落水让我呛了个正着,酸辣冲到脑门,只来得及挣

    大概是我虔诚的忏悔起了效果,背后那块就以一种非常危险吊诡的状态顿住了,保持在一个要翻未翻的状态斜在那里。只是我挂在上面,就感到自己在以一种微小到近乎错觉的速度缓慢往下滑。

    此时把肠子悔青也没用了,坐以待毙的无奈涌上心头,我还是看不见,只能把眼睛尽力向四周瞥,企图捕捉到一些光影晃动的变化,同时心里生出了疑问。

    那个打在我眼前的明亮的光是什么?

    那是一个很集中很小的光源,而且在微微颤动,就好像……好像是被什么提着,而且随着我努力的感知,那亮光似乎是冲着我这边来的。

    我靠,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不会吧。

    噩梦中是一排新出现的张家伙计敲着碗,问我吃白饭的再多一个行不行?还要两荤两素一个汤。荤的细细切做臊子,半点软骨和肥的都不要。

    只有东崽活得越发滋润,每天出去潇洒,到了饭点才回来让我赶紧供餐。

    而且这小肥猫明明只是长得蓬松,作为狸花猫勉强还残存了两分灵活轻盈,偏偏吃起饭是一顿一顿一顿又一顿,偶尔还用一种“饭搭子怎么还不出去打猎”的眼神忧虑看我。

    我这个人也是欠的,好不容易安全了回来过安生日子,但躺不了几天就浑身难受。

    反正店里生意聊胜于无,我就拿起手机开始挨个骚扰,好奇打听各种八卦轶事。

    结果那群人一个比一个忙活,说好了投奔我,也不知道是在折腾什么事,回我最多的反而是小刘和方獒。

    我不免狐疑,旁敲侧击才晓得,张家似乎又盘了个“项目”,这阵子在抽调人手做准备。

    “此项目非彼项目。”方獒特意给我解释,“就是家里人聚一聚,吃吃喝喝汇集一下各路情况,有什么地方出了邪门事儿的互相提个醒。顾问你来吗?闫队拦着不让,说怕你不自在。也就这几天要召开了。”

    我立刻给他回了个表情包开始装死。

    “……所以,你是哪个张添一?”

    瞄准张添一的狙击红点一个一个消失,掮客叹了口气,示意所有暗处的伙计们停手后,站了起来。

    “小然,这次由我来说吧。”

    这位我很尊敬的长辈因为是被我临时喊过来的,身上风尘仆仆,我曾闪念想过她大概是刚忙碌什么事情。

    现在她给了我答案。

    掮客去了雾号镇已经废弃的医院旧址,带回来很多病历和试验记录,还有一些十分语焉不详、仿佛痴人说梦的狂乱涂鸦。

    其中有一个信息,是关于[走丢]的。

    矿洞先知给我看过一段拼接的往事,是王永富带着贪婪和惊悸对王平说,矿洞内的无肠矿童们是凭空在矿洞里出现的。从他的语气来看,他似乎把无肠矿童们当做了某种奇异的矿产,就好像是活着的石中玉人一样。

    现在我已经知道,那不过是先知转化出的畸变器官,伴随功能运转间歇性地出现。王永富的遐想只是不知死活的错判。

    掮客提起这点,则补充道,王永富那群盗矿者背后的人,确实是在找能够凭空出现的人。但王永富毕竟只是个底下的执行者,对命令有着很大的误解。

    那些疯子要找到,实际上是[走丢]的人。

    我听到这里不由皱眉:“张家的人,都是在尽量避免自己走丢。”

    “是,但那些人刚好相反。因为恐惧不愿接受,他们一直试图对[走丢]进行证伪。”

    掮客说着,叫跟她一起赶回来的伙计拿上来一摞满是灰尘的记录单。

    她翻出其中一张递给我,我瞳孔一缩,看到上面全是发黑的陈年血迹。

    记录单上用几乎癫狂的笔迹写着:“谁能证明人在走丢后,会真的去往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命运?”

    “如果有,那一定也会有什么人从另一个世界走丢到我们这里!”

    “如果有人可以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我们为什么不能控制他们,控制这种力量,去挑选穿梭到自己想要的那个世界和命运中去?王侯将相权利财富,我可以为所欲为,逃脱所有的世俗制裁,不需要回头!”

    在笔记的最后,是密密麻麻的狂笑,似乎执笔的人无法克制那种疯狂的喜悦和野心,必须述诸笔端。已经变得几乎认不出来的字迹扭曲地用力划破了纸面,是几个被血涂满的大字:

    “这才是真正的,心想事成!”

    我盯着那张记录单,冷冷道:“他成功了?”

    “没有,跳梁小丑罢了。”

    掮客指了指张添一,“目前来看,唯一确认的例子在这儿,他们不知道自己早就失之交臂。”

    我的神色大概是空白了一瞬,接着,张添一把手里已经回温的矿泉水拧开,递给了我。

    我胡乱喝了口,尝不出任何味道。面颊则还是麻的,勉强笑了下,问他:

    “所以,那天你提着灯出现在我面前,冒充了这个世界的你自己。你之所以能混进迷藏,也是因为本来就有一个你在迷藏之中,你只需要在他不在的时候顶替上去,小心不要被其他人察觉到不同。”

    “每次你在帮忙后,就匆匆离开,到底是去了哪儿?也是为了减少出现,免得被人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吗?”

    张添一想了想:“这个问题一开始我就跟你坦白过了。因为先知的干扰,很多时候我被忽视了。”

    我摇头,较真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哑然失笑,“墙里。”

    什么?

    小刘也回道,说怪事年年有,但大多都是小打小闹,甚至干脆就是“走近科学”。一般人还真没我这么倒霉催的。

    眼看这锅要甩我身上,我赶紧扭转话题,一时间也没想起什么话头,就问那坑我的“罪魁祸首”徐佑怎么样了。

    “治着呢,家里说好歹再躺半年,才不至于伤筋动骨。”

    小刘这才想起来,纳闷问我为什么管领队叫徐佑,管柳哥叫方獒。

    我看着屏幕也是一奇,这才一拍脑门,想起来这一个两个的在我面前用的都是诨号假名。

    但那时候命都快没了,大家恐怕也没任何人有心情纠正我,反而都顺着我就这么喊下来了,顿时啼笑皆非。

    不过,此时我心里就又起了好奇心。心说那我哥的匪号又是什么,到底跟这群人什么关系。

    而且,徐佑那混账不是号称天下第二吗,真的假的啊。他说有个张家人能把他打得跟死狗一样,会是我哥吗?

    正琢磨怎么套话,方獒倒是先说了个让我意外的轶事。

    他道:“顾问,你知道我们本家为什么都姓张吗?”

    我来了精神:“这还有说法?”

    “我们都是孤儿流浪儿,要说姓名当然是五花八门。只是据说某年家里曾出了怪事,常有人走丢,后来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法子,说常换姓名才不容易沾邪祟。”

    聊天界面里嗖得跳出来一张图,居然是本通用字典。

    “喏,赵钱孙李,每十年二十年一轮就按百家姓轮着来。现在就是刚好轮到‘张'了。”

    “不过,这应该只是个迷信传统吧。后来大家也没怎么遵守了,也没见出什么岔子。”

    我好奇在心里默数了一下,“朱秦尤许、何吕施张”,张姓虽然是大姓,但也排在二十多位。真要按方獒的说法,这换姓的传统短则百年、长则堪比彭祖,怎么听着就不太靠谱。

    果然,方獒就补充说,这也是他听年纪大的伙计说来的。但张家到处是神经病,十个字里最好是十一个字都别信。

    我脑子里顿时闪过无数个坑爹货色的嘴脸,深以为然。

    还有那个司机,说什么垫药费割肾,唬得我一愣一愣。后来才反应过来自家医院哪儿用得着他出钱,这不是纯粹闲着没事逗我吗。

    “不过,顾问不就只说实话吗?”

    小刘忽然道,不免有些新奇:“好像自打碰见顾问,没听过一句假话。”

    我顿时有点窘,心说那我也是坑过人的,佯装吃陷坑土壤的时候我不就使过诈了吗?只是我确实从来没在语言形式上说过任何假话,顶多回避了让别人自行误解。

    但这并无玄虚,只是强迫症而已。说不实的话会让我非常不舒服。

    一定还要往前追溯,那这毛病大概是耳濡目染跟我哥张添一学的。

    三十秒,大概是三十秒心脏剧烈的跳动。

    我深深呼了一口气,把昏昏欲睡疲惫不堪的猫递给他。

    他看看我,把猫轻轻托在他的肩膀上。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我要真相。”我冷静说,没有办法违背自己的本性。“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徐佑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被认错,脱困后我为什么在这里,那些怪谈和经历都是假的吗,这些是什么,墙中人、不,你那时候为什么能给我最终的提示,我的伙伴们都在哪里。”

    “还有,陷坑的经历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还少了一个人。”

    “八年前闫默带队经历的投票,在那种环境下,那三段录像到底是谁给他们录制的?这个人确实存在,是你吗?那时候的你……是不是就像在车队里那样,一直看着,一直……“在墙里”?”

    无数的问题涌现出来,伴随而来的是我对眼前这个身形、刚才那个歌声逐渐恢复的久远熟悉感。我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哽,最后变成了一个我必须要知道的问题。

    “我认识你,是不是?你从家里离开八年了。哥。”

    第 28 章   不存在的猫

    事情或许该从头说起。

    我叫徐然兴,我爹老徐是个电工,叫徐峰。而我母亲,为人十分谦和温柔的人民教师张女士,叫张璨。

    家里我有个双胞胎妹妹叫徐屏,还有个成天不着家的哥。

    在十一年前,我年幼的妹妹屏屏因病猝然离世,长久的病痛折磨让屏屏走得时候非常轻,像朵早就枯萎凋零的干花。

    对于她的离开,极度的悲伤背后,我和家人甚至有些卑劣地松了口气,知道她终于不用再受病痛的煎熬折腾。

    她那时候的状态,之所以还在病榻上坚持,已经完全是我们这些家人出于痛苦的私心,强留她在世界上。

    因此那天她在病房之中,勉强苏醒后,轻轻向我哥求助,让我哥帮帮她,劝说家人放弃。

    这天之后,我们送走了安然永眠的屏屏,整个家庭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泥淖之中。

    三年后,在这种依然压抑的氛围里,年长我两岁的兄长沉默地离开了家里,似乎把自己当做了刽子手。

    此后八年之间除去偶尔年节的短信问候和寄款,他再没有和家中有任何联系。对于我,他也只是每年寄一份生日礼物过来,问我家中是否安好。

    但他大概也没有料到,随着时间流逝,父母的悲痛愈演愈烈,最后已经完全没法面对我和孪生胞妹几乎一样的脸庞。

    有时夜间我为恍惚虚弱的父母煮面劝说他们多少吃一点,母亲会看着我的脸忽然落泪,甚至昏厥。我的父亲也常常失神在屏屏房间一直发呆,直到天黑。

    中途唯一的意外是,出门前我硬着头皮去跟主治医师商量出院事宜,原以为我这种重伤员治到一半原地开溜,肯定是要挨一通骂,哪知人家见怪不怪,把办公桌上的杂物一收:“行,你现在走?”

    我说“啊?”和对方大眼瞪小眼。

    她看看我:“还有事?”

    我下意识就连连摇头,忽然有点尴尬,暗道怎么不挽留我呢,也没有医嘱要交代吗?好像一点都不重视我耶。在你面前的不是张家心爱的小祖宗了吗?

    整个人站在原地,磨磨蹭蹭居然有点不想走。

    结果我不走、她走。

    “到点了。”主治冲我礼貌笑笑,指了下挂钟,“我下夜班。”

    我大窘,赶紧退到一边,就见她脱了白大褂,将旁边衣架的常服大衣披上,施施然拉开门。随后步子一闪,三两步就消失在走廊拐角,浑身上下散发着下班后不理凡尘俗世的清冷鬼魅。

    曾几何时,每天傍晚七点半准时关店门的我,身上也是有那种清冷的。

    我由衷唏嘘忧郁了片刻,但边上实在是没人捧哏,偶尔路过的护士也正忙着,没空问我“大王何故哀叹”,只好自己揣着猫,悻悻去门口找两个便宜亲哥集合。

    出了院门,天上还挂着几颗大星,远远就看到张添一靠在车门口,笑着不知道在聊什么。叁易则已经坐进了副驾,脸色还是很不好看,也不搭理张添一。

    我还没反应过来,上去不怀好意就拱火,乐道,“怎么又生气了?加二?有事儿你说,我一定给你主持公道。”

    话没说完,面包车的侧门滑开,我当场呆若木鸡。

    只见那小破面包车里,前后的座椅都被拆掉,最大限度空出地盘。

    然后一排一排放上了轮椅。

    五张我熟悉的面孔,就东倒西歪躺在轮椅上,打绷带的打绷带,打石膏的打石膏,齐唰唰都抬头冲我乐呵一笑,场面十分凄苦又壮观。

    一看竟是徐佑、张甲、武丑、火并和方獒,愣是用轮椅拼出五朵金花。

    我可能是下巴掉下来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问:“啥、啥情况?丐帮大会?”

    “你出院,他们也出院。”

    这一下毫无防备,我眼冒金星,眼泪直接飚出来了,怀疑自己的鼻梁都歪了一寸,立刻又爬起来狂奔,紧接着脚下就无比倒霉踩到了什么碎渣差点滑飞出去。

    再冲出去十几步,在无意中踹到某个倒了的荧光警戒带后,我才反应过来刚才连环暗算我的只是一盏路灯,不知为何也炸膛报废了。好险没给我踩了一脚碎玻璃到脚板底下。

    这次长了记性,狂奔中我十分滑稽地拼命往前方和左右挥动双手,才避免了第二次撞击事故,又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听身后叮叮当当的声音远了一些。

    还没顾得上松口气,那东西在雾中突然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哐一下,似乎是我那忠心护主的手电筒铁皮刮到别的什么,就此脱落罢工了。

    就是这一声响后,四周重新进入了可怕的死寂。

    我两眼发黑,在原地因缺氧站了一会儿,大脑几乎是空白的,无法判断追过来的那东西目前潜伏在哪里。

    浓雾和黑暗把我的知觉降到了最低,这时候似乎也做不了什么,我只觉得过快的心跳基本逼到了嗓子眼儿,胸膛都快炸开了。知道如果这会儿雾里出来什么要咬我,我大概是没力气躲,只能当场暴毙。

    不会吧,难道就这么完蛋了。

    总觉得有点不服气。我心说两个高手我都还没用上呢,这不显得我兢兢业业一路是白混了。难道我连点同归于尽的缺德手段都没有吗?

    两秒的绝望后,我叹口气,用力拍了拍脸,在原地强迫自己躺了下来,开始整理思绪。

    罢了,害怕是没有意义的,只会显得很怂。那玩意儿要来就来吧,不管它有什么花活,我现在要好好想一想,含泪享受一下寻根究底的初心。

    首先,我那两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亲哥,到底走散到哪儿去了?

    我在满是潮气的地面上翻了个身,强撑着架起了二郎腿,让自己现在看起来显得潇洒一点,不要太丢人。

    认真对自己说,不对啊,之前被吓了一路脑子都来不及动,是不是错过什么了。

    是他们走丢了吗?顺带拐走了我的猫?

    ……还是我自己突然消失了?

    好熟悉,这个画面我一定是见过的。我是知道这个变故发生的缘由的。

    思索中,浓雾如水一样被搅动,一串喘气声慢慢靠拢过来,忽远忽近,就在我周围不远的距离。

    我僵着脸没理它,翻了个身继续想,把自己当个鸵鸟。

    “……哥?东崽?”我在浓雾喃喃说,声音还是有点哆嗦,尽量无视了那个从门里追杀出来的鬼东西,“我有一个想法,如果你们在的话。”

    说话间,那东西已经停下了,就在我的面前。非常近,雾气已经不足以遮掩,以至于我在余光里隐约已经能够看到一个无法形容的轮廓。

    我深呼吸,索性把眼睛闭上,任凭那道轻轻的呼气声贴到我的后脑勺。

    有什么潮湿黏稠的东西碰到了我的后背。我能感觉到,从门里出来的、在雾中盘踞的是一个超乎常理的庞然大物,它的体态也是狭长的,与滴淌出来的那道黑脐带般的长影很像。

    要说能控制住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我咬着牙,心里闪过了此生所有愤怒的瞬间,狂喜的瞬间,发现用处都不大,只好去回忆自己所有窘迫尴尬的黑历史。

    大概人在羞愤欲死之中,总有垂死而起的最后勇气,我慢慢放空了情绪,也暂时放空了对身边鬼影的所有感知和遐想,接着更缓慢地一边冒着冷汗一边冲那玩意儿竖了个中指。

    有本事直接啃我。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看我能不能扒了你的底裤一起见光死。

    我无声说,硬着头皮找回了点当初做熊孩子时的恶意,转头看向四周的黑暗。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酸痛得有些不正常的肩膀:

    “……亲哥,亲生猫,是不是我突然看不见你们了?”

    周围没有回答,我长叹一口气,知道自己现在很像个精神失常后逃避现实的疯子。

    轮椅包围圈里放了张小板凳,那位已经下班的主治医师从容探头,脚下一个便捷医疗箱,还纳闷道,“你怎么才来?”手里捧着杯有些烫手的咖啡,吹着气慢慢喝了一口。

    不用说,这也是被张添一的“深夜暖心热饮”突袭拐上贼船的了。

    原来刚才张添一这王八蛋笑得像朵花儿一样,是在和医生侃大山。

    天杀的,我返乡回家,这一面包车的轮椅人是跟过来干嘛?

    看我气急败坏,半张脸裹得跟木乃伊似的徐佑还理直气壮,颇为疑惑问我:“我是你二舅,过年不该和你回家吗?”

    我一呆,好像有道理啊,险些就这么给他绕进去,当即大怒,“你是我路边捡的!我们家户口本又不认识你!”

    张添一还在边上笑,我气不打一处来,再看叁易那张不吭声的黑脸,顿时同病相怜感同身受,对他道,“哥,我支持你打出去,就往张添一这孙贼脸上揍,我帮你绊他一个大马趴。”

    叁易没理我,独自冷酷,叫人十分无语。

    这时同样躺在轮椅里的小队长才好笑解释道,这边医院的设备不齐全,尤其是对皮肤外科这块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他们是约好了要转院,顺便请了专家飞刀会诊。主治医师也是陪同一起去参与会谈研究的。

    正巧赶上我要返乡,有一段是同路,可以顺道把我先送到家门口。

    我们这一面包车其实已经是最后几个才出发的了,其他伤势严重的在今早已经转院到了那边。

    我哭笑不得,心道原来如此,这些家伙也是无聊,居然还故意逗我。

    但这确实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再看这破面包车,颇有一种刻意卖可怜的恶趣味。

    果然听小队长压低嗓子,冷不丁跟我揭徐佑的老底:“掮客教官回头要接站,你瞧瞧,有些人本来都能下地了,硬是又蹦回轮椅上半死不活的。我们能怎么办?成天之美就跟着一起在轮椅上喘呗。”

    徐佑面不改色。

    小队长又道:“但教官是担心顾问你,说要给你接站,看看你伤势如何,其实也从来没说要……”轮椅一个打滑,被徐佑恶狠狠拽走。

    我偷笑,这时张添一上了驾驶,说一声出发,肩膀分明也在抖着忍笑。

    车一开,四平八稳的很舒服,方獒、火并、武丑他们几个都在打鼾,睡得人事不知。小队长张甲坚持了片刻,也睡得香甜。

    每天都很巧合地,有看着眼熟但我愣是认不出来的顾客,上门顺口跟我提起那个流浪汉新闻。

    鉴于每位八卦的大哥都出手阔绰,我没有厌烦,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

    可惜的是,就在我都快把那则新闻倒背如流的时候,这则火爆到养活我大半年营业额的新闻,突然,某一天就没人跟我唠了,让我十分失落。

    有一次有个形色匆匆的流浪汉经过我店门口,我还有些期待往外看了半天。

    听到这里,我的神色开始复杂。

    “也就是说……我以为我辛苦的经营终于有了起色,小店忽然宾客如云。”我顿了顿,竟有些悲凉。

    “其实就是徐佑这厮一个人,仗着泥中祟的特性,反反复复在我门口门前刷新骗buff,欺负我认不出来是吧?他怎么就这么多钱包呢?”

    第 29 章   连锁误会,荒诞起因

    由于和已经异化的徐佑频繁接触,并不知情地为他触发着岗亭尚未成熟定型的规则,我这个“守卫”和“家人”也逐步看到了那个世界。

    直到某天夜里,我就看到蹲在小区廉价投喂器前的狸花猫。

    它吃得狼吞虎咽,我这种向来对小动物没有太多情感的人也忍不住蹲下来摸了摸。

    意识到我在摸它,小肥猫一时间呆住了,过了一会儿,几乎是围着我疯狂地大声嚎。

    我以为这就是只热情点的土猫,没有多想,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我已经进一步滑入未知的世界。

    接下来的日子里,实际上东崽一直跟在我脚边,几乎寸步不离,晚上就留到我的杂货铺,看我从阁楼取出折叠床铺好,它就安全蜷在我墙头。

    在我看来,小肥猫是经常躲着人不见踪影,只偶尔在花坛附近现身,发现是我才偶然探出来委屈喊饿。

    实际上,是我能看到它的时机很不稳定,越是靠近花坛、远离我的杂货铺就越明显。

    我摇头,四周还是看不见,我也没办法点亮一处光源做个示范。

    但我还是道:“年子青,你上过学吧?听过柏拉图吗?”

    年子青好像猝不及防挨了一锤,就是一愣,声音快速起伏了一下,不自觉带着某种耻辱的惭愧:“……有、有啊。”

    “哪个有?有上过学,还是有听过柏拉图?”

    他再次愣了一下,开始破口大骂。

    我听他骂我神经病,居然有点想笑,就继续道:“那你应该知道他提出过的洞穴理论。”

    所谓洞穴理论,是假设我们所有人都困在一个洞穴里被牢牢捆住,视野中能观察到的,只有前方的一个屏风。屏风之后,有火堆构成的光源,有人带着器具走过,投下影子。

    洞穴里的人,只能看到那些火光中奇形怪状的影子,就会把这当做世界的真实面貌。

    我道,如果现在有一道光从前方而来,同时照在我们身上,影子会进行重叠。

    此时在这个金属管道之外的人,如果能通过某种方式看到我们重叠的影子,就会以为这是一个怪物,居然长着两张脸,其中一张脸还是悬空的。

    如果人数更多……比如说,数量上超过十个、几十个的伙计,他们同时在这个火堆面前随意的行走,四周的光亮把影子全部驱赶投射到一起。会怎么样呢?

    观察者会注意到一个,有着许多只手脚、头颅的巨大融合人形。这个人形在光芒和风中是变幻抖动的,形体会不停发出变化,甚至每张脸还能保持自己的意识,可以进行对话。

    在观察者看来,这个景象是何等的可怖又无法理解。

    此时也许他会被吓破胆,企图去反击那个异类,当他的武器划过,惊动的是跳跃的火珥和涌动的气流,最多能改变光影的些许轮廓,而无法伤害影子本身。

    这个人就会因此恐惧地大喊:“这些怪物是不死的!”

    越多的人群走到洞穴之中,走到那团熊熊燃烧永不熄灭的火堆面前,越是会有人被“吞噬”、“同化”进那个畸形的巨大人体之中。

    观察者就得出结论:人会丧失正确的认知,主动地被迷惑,投入到人形之中。

    而当人群继续运动,某一刻,观察者会毛骨悚然地发现:那些人脸和肢体居然分散开了,独立运动着,四处搜寻新的受害者。

    “——可风暴来了,火堆被狂风慢慢吹灭,影子也就随之越来越淡,能观察和触摸到的,就只有冷而坚硬的屏风。”

    我道,竟被某种奇异的感动所俘获:“夜晚的意义就在于此:一旦陷入彻底的无光,影子就会消失,是吗?这个因洞穴而存在的,只在于投影中的世界,自然也会逐步消失。”

    直到明日到来,火堆,不,移鼠的日或月再次悬挂照射,影子就会重新出现,依然是看起来扭曲、怪诞、不死,却又极其平淡地符合着朴素的常理。

    人的定义,并没有发生扭曲。

    人的意识在畸变中始终保持自我的最后清明,也并非来源于怪谈格外开恩的怜悯。

    而在移鼠的颠倒规则里,这一切也同样可以得到解释。

    如果无光的黑夜等同于彻底的白昼,那么光将从四面八方而来,统治每一个角落。

    我在不久前还住过大半个月的医院,无影灯的原理就是这样的:在完全无死角的光照中,影子也会消失,人同样会目盲无法识物。

    我见识过许多怪诞可怖的怪谈现象,从没想过,怪谈的规则可以在怪异之余,又能如此自然简洁充满美感。

    此时萌生出一丝敬畏的我,正是洞穴之中蒙昧的原始人,在往洞穴外窥视,对着属于自然的天光产生无数幼稚的幻想;又因无知的恐惧而止步不前,只能默默等待着日与月的启迪。

    也正是此时,我才意识到前人利用智慧,在这个昏暝的洞穴世界中,企图将打造一座小镇组成的行舟,是何等的勇气。

    人正是要走出洞穴,才能摆脱影子,摆脱对日月一无所知的崇拜。

    “……所以,年家的传承也经历过更早的断代和曲解。”我说,是一种奇异的沉重和庆幸,“不是导游。这个地方所感召的并不是‘导游'。这是一个人为的修饰和刻意误导。”

    年子青在黑暗中,慢慢从喉咙里发出一丝非常嘶哑而近乎绝望的疑问。

    “这里原本需要的是一个巫祝。”

    我说,“神妃和榕树都来源与此地。雪山地宫希望从'人'之中拔擢的,是一个带领所有人进行蒙昧朝拜的巫祝。

    一个痛苦濒死、忍受着甘愿被困在矿洞和死人堆里的孩子,她在复仇即将达成,马上就能听到那群“山民”哀嚎的时刻,竟然以一种天真童稚到近乎戏谑的方式留下了最后的痕迹。

    我似乎隔着漫长的时间,听到了一个充满暗喻的童话,留言者将许多不能言明的秘密和往事都藏匿其中,冷静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如果把获赠龙珠看作被采食种下标记,把水中遨游翻译为矿洞在深水中不停沉底下落……

    那么常人无法看见的神龙,和似乎“幸运”进入光怪陆离世界的鲁西西各自意味着什么,就不言而喻。

    可是,可是,我的脑子一下乱了,这个孩子的字迹我完全不认识,她的确不是我的妹妹徐屏。

    会有这样的巧合吗?让两个几乎相隔万里素不相识的孩子,几乎在同一个年龄,同时被一个童话故事联系到一起。还有故事里那个双胞胎哥哥和暗中窥伺的劫匪。

    我的胸膛几乎要炸开了,竟然晕了头去看三易,干巴巴问:

    “这确实不是屏屏的字迹,对吗?”

    三易抓住我的手,让我先冷静一下,弯腰把那具过于瘦小的尸骨抱了起来。

    “矿洞事发时这里有两个孩子,神女没有死,她留言后活着逃出去了。”

    他低头一直看着怀里的白骨,轻声说,“这是被王永富他们当作人质的那个孩子。她实在带不走这孩子,只能把人留在神像掌中。”

    我下意识摇头:“可这也没有什么凭证能说”

    话到半路,我突然愣住了,一下清醒过来,死死看他。

    不对他怎么知道矿洞事故的细节又怎么知道有两个矿童。一连串的念头闪电劈过,我猛地往后缩,所有翻滚的伤感情绪全部炸掉吼了起来:

    “你不是三易。你是谁?!”

    三易抬头看我,突然沉默了,古怪地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个笑容里看到了某种没有理由的强烈怨恨。那种突如其来的阴邪让我浑身汗毛都炸开了,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悸。

    不对,我差点大叫起来,冷汗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那不是和一个“人”对视的时候能带给我的恐惧。他是什么东西。我怎么动不了快跑啊。

    四周的积水一下发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接着面上一潮,像是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正对着我哈气。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呼吸不过来了,下意识去抓脸上扣着的呼吸面罩,但手掌里刚刚触摸到实物,却根本不是他方才递给我的水肺,而是软的肉。

    扣着我的、缠绕我的、沉甸甸挂在我身上的,全部变了。

    不是刚被我体温捂暖的装备,是死人一样的冰凉。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但面上又是一潮,原本该由呼吸面罩提供的氧分,分明是什么腥臭的东西在对着我哈气。

    我怀疑自己在发抖,因为视野不由自主模糊起来,一下一下的心跳几乎到了嗓子眼,绝望往四周看去。

    但方才还惊讶喊我的伪人们,也都沉默看我,一起笑了起来。

    复制黏贴一样的笑容,出现在所有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上。

    三易对着我又说话了,声音乱糟糟的像是坏掉的电台频道。

    不,他不是在对我说。

    我起了鸡皮疙瘩,他的目光不在我身上,是对着什么站在他面前的人问话。

    我以为自己已经遏止了先知的滑稽剧目,但就像噩梦中还有噩梦,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还是先知剪切过来的某个瞬间。

    “你确定这样能杀死徐然兴吗?”

    他说,没有掩饰自己的直白,“我对他们那些目标和理念都没有兴趣。我只想杀了他。”

    然后是另一个让我浑身发凉的声音,是我的兄长张添一。

    不是向导引路,是祭司领着祭品进山;不是导游解说风景,是巫祝向目不能视的愚人传授敬畏和恐惧,传授影子世界中错误的真理。”

    可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把这个正确的答案,也如同影子一样进行曲解,彻底隐藏了起来。

    也许在这批有心人之前,小镇原本确实只是一个祭坛和装着肉食的大鼎,用以供给臆想中的神魔品尝。烹煮大鼎的,就是底下永不熄灭的活火山。

    那些漫天飘舞的灰白的雪,在那些前人以自身投入其中之前,也许只是漫天香灰。

    是人打翻了鼎、镇压了炉火、用自我取代了香灰,最终建起了行舟。

    自此,人才从原始的洞穴中互相扶持着,缓慢试图走出来。

    我气得浑身发抖。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脖子。

    “所以说,我就不喜欢这些救来救去自我感动的破事。”喃喃自语了一句,他在水中游过来,上来一下把拇指摁在了我的大动脉上。

    “张添一!”我眼前发黑,立刻条件反射,就吼,“我不会游泳!晕过去淹死了算你的吗!我看你怎么和爸妈还有屏屏交代!”

    那只手一下停住了。

    我冷冷看他。

    “我要帮忙。”我说,“你们都是群二百五,搞砸多少事了还跟我浪。再浪干脆我一起跳下去得了。”

    “现在,下面的大家伙是什么,怎么做?以后你再瞒我一个字,就等着以后搬出我们家户口本变成表哥。”

    我盯着他:“少废话,详细说。”

    第 30 章   青色

    面对我的质问,张添一翻手竟然不知道从哪里又摸了一个小矿灯出来。

    “你说得对。”他为难叹气,然后冲我笑笑,开始检查自己的水靠,“我不该拿你冒险的。那你自己好好待着,回头见。”

    看他开始跟我演客套,我深吸一口气,有点不敢置信:“认真的?你再组织组织语言。”

    他看我,保持刚才的微笑,表情没有变化。

    我心头一凉,就知道他不是开玩笑。

    第一个画面,是一间刚建起的民宿,里面入住了一批客人。这些游客刚爬完山,洗了澡换上酒店睡袍,套着拖鞋,躲开中午正烈的太阳打盹歇脚。

    他们一路上非常顺遂,没有经历任何异变,此时毫无防备地待在各自的房间,有人兴致勃勃聊着水猴子。

    也有人独自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坐着小憩。

    那个人,也许是最初的导游。

    这是十六年前的今日和此刻。

    第二个画面,是被女导游和情侣赶出山洞,各有目的的一伙人。

    他们在往山上移动。

    此时,沐浴在暴雨之中,他们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场暴雨注意到了意外的猎物,跟随着他们开始移动。

    直到来到民宿。

    这是八年前的今日和此刻。

    然后,处于八年时光尺度的首尾两端,裹挟着充沛水汽,庞大的栉水母群笼罩下来。

    也许是一个冰冷的玩笑,不知从何而来的暴雨倒灌吞没了最初的民宿。

    在栉水母无知无识冷漠的闪烁之中,第一次的重叠发生了。

    这次重叠远远早于我从青石中逃逸,早于这些雨点在今日中午只是微微打湿加重了我们的衣服就温柔地离开。

    在最初的八年前,那些游客在睡梦之中被重叠闪烁而来的暴雨直接吞了进去。

    没有榕树发芽,没有栉水母和榕树厮杀破坏身体,只有最初没有任何事物抑制的“暴雨”。

    所有人的生命在水中直接静止,变成一具一具的浮水尸。

    这间密闭的民宿里,冻结的就是十六年前,最初的“闪烁”惨案诱发的那个画面。

    看星星。

    我再次打了一个寒颤。

    童言无忌,但也许说得是对的。但游客们看的并不是天空之中的星星,而是此处,最能看到栉水母们的闪烁。

    我们刚醒来时,就被告知过这片不知名的山谷离旧楚国郢都旧址很近。

    那些游客就是慕名因此而来,根据自己的私心扭曲解读了根本不相关的神话,渴望在民宿的睡梦中,如同楚襄王梦中“遇神女”,得到仙人抚顶的启蒙。

    然后,偶然会有人在星空的闪烁中,看到人在正常时间尺度之中看不到的画面,看到过去和未来,为之欣喜若狂。

    但栉水母的闪烁,从来只是原始而本能的谋杀。

    我曾一度诧异,不管是旅游公司还是这些游客,到底是怎么能凭空相信了一个“心想事成”的疯话,就建了民宿、组建旅游团,又前仆后继一批一批地过来。

    现在才发现,是先有了民宿。

    有了初始的这一环,在八年时间尺度上,栉水母制造了第一起惨剧,留下了一个常人不能理解的案发现场。

    对于也许在房间外侥幸幸存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活生生发生在眼前的血腥奇迹。

    没有任何征兆,他们看到了暴雨忽然出现,精准地笼罩整个民宿。极度阴寒的水中,那团暴雨是有形态和边界的,没有向外泄露一点。

    窗台忽然开口说话了。那是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但此人非常小心,站在原地没有任何举动,只是说道:

    “房间里目前一共有两个人。

    顾问您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也是我和领队一起来探望您的,只是那时候您似乎把我当做了领队的一部分。

    是我先打的招呼,您还记得吗?”

    不得不承认,这段话在逻辑上没有任何错误。

    比起在张家医院里居然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正在靠近我、欺骗我、企图伤害我,似乎这个解释才是合情合理的。

    看我一下子没有反弹做出过激动作,“窗台”依然一动不动,跟我保持着安全距离。

    从其中一个圆形之中,那个声音平和耐心地尽量放缓,又道:“您其实认识我的。”

    我愣了一下。

    “还记得吗?领队当初护送您的途中,曾经打了一个电话,吩咐人为您查漏补缺,把您在外伪装身份的那层履历做好一些。”

    那人道,他就是电话那头负责此事的人,因此一直在外奔波没有来得及归队。我在岗亭第一次遭受怪谈袭击,为我处理伤势的也是他。

    不止如此,后来徐佑给过我一个黑色封皮笔记本,上面模仿我的字迹记录了很多关于陷坑的详尽资料。我在当时翻阅时,还曾感慨过对方的字迹其实相当优美精致,远胜过我的狗爬字。

    林林总总算来,我们其实也算是早有因缘际会的交集往来,只是不巧一直缘悭一面。

    我听他说话文绉绉的,不缓不急,绷紧的神经就放松了些。回忆了一下,似乎这些事情确实都发生过,也对得上号。

    那么,果然还是我这个认知崩溃的问题吗?

    我有些混乱点点头,扯了个枕头靠住,才慢慢道了声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过于激动了。

    只是,我还是在被窝里捏着那柄水果刀,没有丝毫放松。

    因为在所有圆融合理的逻辑里,答案始终指向了是我疯了。

    这一切太顺利了。我在脑子里把转院恢复的一切细节过了一遍,重新看向面前。

    我觉得有哪里不对,似乎有一个十分恶意的骗局和陷阱在等待着我跳进去。

    “……所以,我叫什么?”我忽然问。

    “窗台”怔了一下。

    “不是少爷,不是顾问,不是师母对我的昵称小然。”我说,掌心里冒了层白毛汗,语气冷静下来,“既然我是张家小少爷,那么姓张名什么呢?这个身份既然存在,总有个名字吧。”

    对面不说话了。

    突如其来的安静里,我们三人都不再动。“徐佑”动了一下,看向“窗台”,似乎是用眼神示意,在询问怎么办。

    那些圆形也微微动了一下,我没有眨眼,感到一滴汗水滚到了眼睛里,一阵酸涩让我的眼皮开始跳。

    就是这么眨眼的瞬间,那些圆形似乎有些沉不住气,焦虑地又喊了我一声:

    “顾问……”

    我看着这几团无法辨认的圆形物体,心说奇怪,但他好像确实是个人,并不是什么畸变的怪物。但被我揭穿,他的可疑之处又确实说不出辩白。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不如,我们还是先来说说你那个梦境,还有那个盒子吧。”他似乎是沉默了一下,随即带出来一丝迫切和狂热。

    这不是商量的口气,更像是某种阴恻恻的威胁。

    “我们的时间不算多了,很快就会被找到。所以,一旦我丧失耐心,也许直接销毁你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你明白吗?小少爷?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家族密辛,是值得你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后起之秀去不惜代价保守的。”

    “……”我抬头看他,忽然笑了。“你刚才是不是叫我少爷?”

    那人一顿,有些不满憋住了一口气,反问我到底要做什么。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让我别再拿乔。

    “可以啊,梦境和藤织盒子的事我告诉你,我用张家的血誓起誓。”

    我说,指了指那些翕动着还在变大的不知名圆形:“但麻烦你告诉我,这些扩大的黑点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辨别不出来,真的很难受。”

    对面的脸色一下变了。

    “到底什么黑点?”

    这样,我退了一步,跟他讨价还价,诚恳说道那我当个无情的打光机器,万一他没了,至少我能当场哭丧给他送终。

    “嗯,这主意倒不错。”

    张添一竟然顿了一下,对我赞许点点头,似乎又开始欣慰:“然然,真是长大懂事了。”

    有人可以无视距离的远近,却不改变体态的大小。

    说完,他也立刻僵住了,说不出话来惊恐看我。

    “……是,有的。我们就见过这种场面。”

    我喃喃说,寒意爬满了全身。“雾中人就是这样的。”

    第 31 章   风雨,深潜(第一更)

    “啪嗒。”随着我们骇然而近乎呆滞的对视,手背一凉,我抬头望天,就发现居然开始下雨了。

    不过数秒,风雨大作。

    雨水来得格外急促,接着隐约的闷雷声滚滚而来,四周一下子就黯淡下去,我就听到整个湖面也似乎被惊动一样逐渐发出水流湍动的声响。

    伴随着水位肉眼可见的上涨,我就感到束缚住我的树根都大大松动了,像是最深处那根拽风筝线的无形之手正在放开。

    我终于得以自由坐起来,水面不祥地冒着气泡,那些还没被我们解开的伙计背后的气生根还在水中静静摆动。

    我本能感到一股不安,让方獒帮助把人拖上岸,我则给其他人按压胸膛和腹部催吐,并竭力去掰断那些半死不活的树根。

    此时所有忧心焦虑都比不过接天连地的暴风雨,我们明确分工,只让方獒拖了三五个人上岸,雨势就大到无法识物。

    噼里啪啦的雨点无比凶狠砸下来,砸得我身上生疼,我尽量抹去眼皮上的水,眯起眼向四周打量。但视野就模糊了完全睁不开眼。

    “顾问!”方獒上了岸,在雨帘里喊了一声,向我招手,声音在疾风骤雨之中变得异常飘忽。

    再看那个让我困惑的车灯,一个倾倒的车体带着悬臂,就让我啊了一下,那熟悉的青色涂层黯淡斑驳了许多,分明是白天沉底到水底的那辆钻井机。

    也对,沉底不就是沉到地底下来了吗?

    往上一看,果然上方黑漆漆的似乎有一个大窟窿,估计钻井车就是势大力沉直接凿穿了山魈们所在的那一层,最终沉底停留在这里。

    这个结果好像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而且没有任何怪力乱神的因素。

    但我还是觉得感到了一丝寒意,因为随着我们靠近,我就清楚看到倾倒的驾驶室,那扇透明的舱门上果然满是血色的指印,由浅到深一路往下,潮湿的水汽在舱门周围萦绕不去。

    听三易说的时候是一回事,自己亲眼看到就又是另一回事,知道这里面曾经有人被积水淹没窒息死去,又被山魈们分尸带走,要说没有触动和后怕那都是假话。

    徐屏已经先一步被带出来了,就靠在一个旧帐篷外,看起来已经醒了很久,只是一时摸不清情况没有轻举妄动。此时她一抬眼看到我们,接着也看到了钻井车上的惨状,瞳孔就缩了一下。

    我拍了拍还在闷头走路的王平,就想喊他停一停,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但对面的徐屏立刻向我摇了摇头,双手合十做了个睡眠的动作。

    我这才发现背着我的王平呼吸有些怪,眼睛似乎是死死闭着的,看起来只是无意识地在游荡。

    梦游?此时听我翻译得当,屏屏用力点头,立马配合着挺胸抬头,做出大姐大的勇猛姿势。

    (我们那个年纪,包括在爸妈那辈的年轻人里,最火爆的正是诸如古惑仔之类的港片。连我们两个小屁孩也没逃过当个大佬的中二诱惑。)

    她甚至学着电视里,努力展示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肱二头肌。

    “也不只是蓝蓝,蓝蓝只是我的第一个小弟。”她说,眼睛里放着光,“以后爸爸妈妈和其他小朋友也可以哦。”

    母亲微微一怔,欣慰摸了摸我和屏屏的额发:“是保护的那个'屏'啊。是好名字,有傲气。就是听起来容易吃苦。”

    屏屏眉开眼笑。

    我则在旁再三确认,不可以和妹妹使用同一个名字,沮丧地给自己定了大名叫徐然兴。

    “我也不喜欢蓝蓝这个名字。”我道,很是委屈费解,“叫蓝蓝的时候总挨打。”

    徐屏在边上瞪大了眼睛:“互相打不算挨打。”

    我也瞪大眼:“那为什么要互相打呢?”

    她一愣,认真想了想,“是哦”,反思了几秒钟,有点纳闷,“就是总觉得蓝蓝对我做过什么坏事,很讨厌,我不喜欢。蓝蓝又不跟我道歉。”

    这样啊,不道歉的话确实不能原谅。道歉了也可以不原谅。妈妈是这么教的。那好像是应该被胖揍一顿。

    我被她说服了,觉得实在很有道理。

    好吧,我惭愧说,对不起。但是以前的蓝蓝你已经打过了,以后然然你就不能打了哦。

    很讲道理的我们两个就此握手言和,在爸妈的啼笑皆非中,缔结和平条约。

    个中条款包括但不限于,然然以后不能变回蓝蓝,否则还要挨打。以及每天必须适当多赞美屏屏、喜欢屏屏。爸妈给的零食公平分配,做到我一个她一个,她一个她一个她一个我一个。

    虽然我也没搞明白这里头具体是怎么回事,且觉得都是十分公允的“一个一个”为什么好像哪里还是怪怪的,总之稀里糊涂先答应了,觉得自己也聪明了不少,顿时十分振奋。

    就在这种和谐友好的氛围里,父亲徐峰犹豫了一下,对母亲张璨说:

    “有件事我不能瞒着你,那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小易过得不太好,你想不想去偶尔看看他?”

    隔着厚厚的防护服,王平比我想象的要更干瘦一些,骨头咯得我不太舒服。

    我试着挣了一下,从他背上滑落跳下。

    他就一下子站在那里,半天没有任何反应。又过了一会儿,他很生涩地做了一个从背上放下什么东西的动作,依然紧闭双眼,转身往矿洞走去了。

    发霉的木制长道,就好像是个天然的边框,时不时响起的咯吱声中,王平深一脚浅一脚,但也不至于走到外面去。

    随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把屏屏扶起来,拆掉她身上用来保温的塑料膜,两人都起了警惕,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先看看这片帐篷到底是什么情况。

    按理说,山民们撤出矿洞也没有多久,如果不是回到了地面上,那这里就是他们暂时的驻地。

    既然他们能下来,那是不是说明还有别的什么通道,可以绕开上面的那群山魈?

    我攥着徐屏的手掌,手心就起了汗,忽然闪过一丝希冀:

    如果积水暂时都不存在,等我找到那个山民出入的通道,是不是有机会可以把屏屏带出去?

    只要能带她离开,解除掉神女的不死困境,也许整个局面也能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徐屏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我满心欢喜,心说等会儿再告诉你这个好消息,跟着她一起往帐篷深处走。

    这片帐篷堆得很密集,两顶帐篷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能落脚的地方,也就是我们两个小孩都很瘦小才没有受到太大阻碍,但基本还是侧着身体挤过去的。

    走着走着,我们的脚步就越来越慢。

    寂静之中,那些拥挤的帐篷是鼓胀的,似乎填满了东西,但隐约散发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异味。

    我们只是穿梭在帐篷外,就感到了一丝晕眩,同时偶尔有一些很小的爆破声,类似可乐罐子炸掉的声响,继而就又是哑然无声。

    这不像是人能够停歇生活的驻地。

    我原本振奋的心情逐渐熄灭,再往里走,就发现被帐篷包围起来的,是一片很大的平台。

    圆弧状的平台上,满满的全是各种生活垃圾和白色的泥沙。类似薯片包装袋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

    我们听到的细微爆鸣声正是来源于此。那应该是垃圾过度发酵后产生了沼气。

    这里没有山民,只有一个不伦不类的垃圾填埋场。

    我忽然感到一丝可笑和沮丧,同时更大的困惑就涌现出来。山民们到底去了哪里?王平因为梦游把我们带过来,只是一个意外吗?

    正在疑虑之中,我就看到那些白色的泥沙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徐屏想要去翻,我摇了摇头,有些凝重:“我来吧,我大概知道是什么。”

    在无水的状态下,当积水没有反吐时,既然生活垃圾和白色泥沙们都在这里,钻井机也沉底于此,那剩下的,多半就是那些数量庞大的苍白断肢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咯吱声响起,王平回来了。

    “我也是中途感觉不对,自己跳下来的。”徐屏轻声说,“然然,你看。他现在这样像不像是还在背着什么。”

    不止是背着,王平还在往前面走。他的双手虚托在背后,步子完全是拖着的。

    这一次,没有我们的中途打断,王平似乎是总算能完成一个完整的连续动作。

    他一路走到帐篷之间,往我们所在的平台处来,但因为帐篷的鼓胀,有些寸步难行。

    大概是为了方便继续行进,他顿了一下,慢慢把手搭在那件臃肿连体防护服的后背拉链上。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么一个普通的举动,我竟然紧张起来,意识到马上要发生什么极度不详的事情。

    水面的气泡越来越多,直接漫上我容身的漂浮物,到了我的小腿处。方獒又喊了我一声,这次大概脸色全变了,整个嗓子都有点破音。

    我去扯自己背后脑后,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鬼玩意儿就是异常坚固,和其他人的截然不同。

    “没事,别管我!”

    眼下瞬息万变,我这里顷刻成了岌岌可危的孤岛。但急也没用,我就把剩余的人用力挨个顺着打转的水流往外推,让方獒赶紧接住。

    而且前车之鉴,我最好不要把之前总结到的任何规则盲目套用进去,最好是把自己当做一张白纸。

    第二,有没有可能,在我眼前的,就是那块“石头”?只是它发生了一些我一时间还没有察觉的简单变化,反而被我过于复杂的思绪带偏,以至于忽视了?

    来吧。

    重新冷静的我对自己说,试一试就知道了。

    第 32 章   好消息(第二更)

    我的试验方式非常简单粗暴,就是提起硬度堪比板砖的矿灯到处敲敲打打,只当自己是个啄木鸟。

    既然那块无比庞大的巨石十分酥脆掉渣,我就只管闷头破坏就好了,哪里能被我砸出一堆粉末,想必就是巨石的一部分。到时候我按图索骥,总能找到当初我哥破开的那个半人高的缺口。

    很快,我就潜到了刚才疑似发现青色的位置。

    但矿灯的光芒打出,挥动,下方依然是空荡荡的。

    我心觉不妙,立刻有点心理阴影,想起了那条坑爹的陷坑地道。但很快,非常微小的青色就再度闪了一下。这次我可以确定,就是在正下方。

    背后火光再跃,那怪脸顾不得我,嘶鸣着在厨房里翻滚起来,接着浑身一抖,整个体态像发了泡的沼气地一样再度形变,忽然密密麻麻外翻出许多张同样如婴儿的赤脸。

    随后犹如鲸吞一般,四周的浓雾开始以肉眼可见的方式席卷汇集,整个厨房瞬间陷入一片白茫茫不详的死寂。

    我只来得及多看这一眼,叁易已经拽着我飞奔出了年家老宅,毫不犹豫关死了那扇铁门。此时外面的雾气稀薄几近于无,视野霍然开朗,就见他不知从哪里搞了一堆锁链,快速在手臂上卷起来,要往铁门上缠。

    我下意识就叫道:“张添一还在里面!”

    “我知道!”叁易冷冷道,把我往外一推,“看清楚了锁链怎么缠,就这一次示范,我进去后你照做!”

    这话说得太明白了,我的脑子里嗡了一下,马上惊怒叫道你做什么,我既然被捞出来了那咱们仨就一起跑啊!出去摇人找救兵,咱们直接喊上人炸了那鬼玩意儿!

    他却完全没理我,解开外套往我手里一丢,“你的猫”,却是刚才把我抢出来的时候,也把情急跑向我的东崽一并捞了起来,严肃叮嘱道:

    “年怀仁的事情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意外,一个失败的偶然尝试,有机会的话你出去问闫默或者扈医生。”

    我汗毛直竖,浑身都炸起来了,不对,“什么叫找闫默和扈医生,你们有什么瞒着我?”

    我靠我靠我靠,不行啊,老闫那王八蛋参与的都是最狠心的断后局,他娘的这三个居然有事情是瞒着我安排的!

    偏偏叁易根本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冷冷盯着我的眼睛道:

    “稍后我进去,你记得先不要走。万一我们失败,如果你愿意,就接替我们把事情处理好。如果不愿,出去后找闫默,有人会来接手,你不必有任何负担。”

    我完全愣住了,冷汗冒个不停,“你,你到底什么意思?”有什么必要死守这里?我们不能一起走吗?无数的疑问得不到解答,脑子瞬间乱了。

    我知道圣婴的问题必须解决,可这没必要让他们两个硬要在此刻死扛,出去后这么多人,我们一定是有更好的方法的。事情没道理忽然到了这种极端的地步啊。

    惊怒之间我居然脱口而出,强笑了一下,哀求说:“你留下行不行?老天让我这么久了才找回来两个亲哥,没道理都收走吧,给我留一个行不行?”

    这话实在很没道理,也没良心。就是我悲凉之下的胡言乱语。

    叁易却微微一怔,竟然微笑了一下,很生疏地学着张添一的招牌动作,拍了拍我满是血的脑门。

    “心领了,”他含笑说,“我就说两个亲哥,你肯定是更偏心我啊。好歹我才是这个世界正牌的张添一。总不能改用个旧名字,就让那损人给我全方位优化掉了吧。”

    他大爷的,什么时候这混账还学谜语人跟我讲冷笑话,好的不学学坏的。

    我气急,叁易却已经恢复那张似乎讨厌全世界的死人脸,冲我点了点头:“看好了,我没时间教你学第二遍。”

    说话间把那类似防盗门锁的东西快速系好,做了一个非常复杂的绳结,向外拉松。

    “就这样,不难,等会你把它拉紧,就会扣死。再想要暴力解开,越使力只会越往里面吃劲。

    圣婴的活动范围是有限的,不能离开'名字'所代表的区域太远,所以只要锁上门,对它会有一定的约束。短时间内你可以放心等在门后面,等我们的结果。”

    “明白了?”小幅度往上方和地面看,我确认自己还是在那个球形的水底空间里,但到处是干燥无水的,也没有任何青黑色的刀口,更没有看到石林存在。

    只有偶然肩膀上的丁点凉意,流淌到胸口后,提醒我胸膛处的伤口再这么下去无法愈合,会在滴水中彻底腐坏蛀空。

    我几乎是本能动了下手指,意识到这个缺口,正是我“死亡”前被那个不知名东西采食掉的部位。

    这算什么?那东西拿掉了属于我的一部分,又把死去的我填充到了另一具尸体中吗?

    那孩子又往后稍微靠过来了一些,大概是怕我倒下去,想用自己的体重支撑我。

    那些成年人还在走动,有几个脚步声非常近,就在我们身边不耐烦地走来走去。我和她都沉默,就好像两具共生的尸体一样依偎在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狂躁道:

    “这里也没有,说好的矿床到底在哪里?”

    接着突然大步走过来,怒骂道,“什么狗屁神女,我看就是骗你爷爷的!”

    毫无防备之下,我几乎是猛地腰上一痛,直接背过气去,半晌在地上昏头涨脑一动不动,才意识到是那孩子被拦腰重重踹了一脚,连带着被她挡住的我也被掀倒在地。

    我的脑子里又嗡了声,又惊又怒,一股邪火就冒了上来,整个人险些要炸开了。听到她小声地抽了口冷气,咬牙轻声说:“你又不敢……真的打死我……”

    那人操了声,重重的脚步声就踩着过来了,还要打人。边上有人一把扯住他,大怒:“你动谁呢!神女是你一个人的吗!”

    两人立刻推搡起来,嘴里不干不净异常难听。叫骂很快升级成斗殴,被身边人劝阻中架着拖了出去。

    混乱里,我就感到那孩子冰凉的小手轻轻抓住我的手腕,虚握了一下,示意她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我陡然一阵心酸,但这具同样是孩子的身体已经在报废的边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反手也轻轻握了一下那只小手。感到那只手没有任何孩子该有的柔软细腻,上面全是茧子和伤口的结痂。

    “没事。”那孩子似乎习以为常,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在我手心里写,“我们接着装死,等他们打完。天黑了,会有东西出来,他们不敢多停留的。要不了半小时他们就要开始打扫准备撤走了。”

    这一段话她写了很久,写着写着,我们的手心里就全是冷汗。

    我嘴里发苦,听见她的呼吸声无比微弱,知道她现在全身都在痛得发抖。

    “我不会死的。”她顿了顿,积蓄了一些体力,才又点了点我的掌心。

    过了一会儿,慢慢画了个笑脸,“你别怕,没事的。我可是神女啊。”

    “你呢?我是头一次见到跟我一样的情况。本来已经死了,结果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到了不认识的身体里。很害怕吧?”

    那孩子问,写了几笔像是习惯性又想安慰我说别怕,最后只是小声抽气,俨然是难以支撑,写不下去了。

    “我……我是,我是一个神秘组织里的坏人。”我大概是眼泪要下来了,勉强写道,“我们组织叫迷藏,很厉害很变态的,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把人扒一层皮玩。”

    所以,我如果下一秒又死了也没有关系。

    她微微愣了一下,无声笑起来。

    “好哦。”她断断续续写,“我不敢死,我们这里还有很多孩子,如果我死了,那些人就没有顾忌了。”

    “但你要好好的装死,不要被发现。一定要跑出去。”

    我深呼吸,心中翻江倒海,她已经无声无息抽开我的手,又拍了拍我的手背,提醒我接下来不要再有反应。

    片刻后,那些人似乎是争吵完了,一个异常沉重的脚步声过来停在我身前:

    “这个怎么办?”

    “丢手推车里,一下子烂不掉。晚上都给倒出去。”

    说着,那人咦了声,忽然低下头来,粗暴地翻动了一下我的脑袋。

    “这小鬼不是脑子都被砸烂了吗?脑浆都出来了,破的口子呢?”他甩了下手,有些疑惑,“草,哪来的积水。”

    明白,当然明白了。我头晕目眩,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所谓关于“年怀仁”的尝试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按照叁易说的,圣婴会被“名字”束缚,那这间年家老宅、这片被严格隔绝出来的荒废区域,岂不就是特意为圣婴准备好的牢笼?

    “所以,你说的意外指的是?”

    我问,嗓子完全哑了,叁易有些诧异我反应过来的速度,大概是心算了一下时间,终于还是道:

    “差不多在我回到母亲身边的几个月前,由于年怀仁始终追捕不到年子青的踪迹,他被流浪者们放弃灭口了。

    当时这附近有一个埋尸人,发现某家的婴儿身上似乎是隔代出现了圣婴力量的复苏。但那时埋尸人已经身负重伤,力竭把圣婴引导人烟稀少的地方时,来到老宅附近,无意中引发了流浪者和圣婴的会面。”

    叁易说的很快,很短促,告诉给我的是一场非常阴差阳错的事故。

    还处于榕树未尽闭环中的流浪者,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早被榕树吃空拿走全部血肉的空壳,因此在和圣婴的遭遇下,两边竟然出现了怪诞的短暂僵持,没有第一时间发起攻击。

    流浪者们看到了埋尸人倒毙在路边的尸骸,也注意到了圣婴在啃食埋尸人的遗骨。

    但这群人对圣婴这种已经证明是失败了的产物没有任何兴趣,只是随意把刚刚被灭口杀死的年怀仁一并抛尸给圣婴,好像是随手处理了一件没用的厨余垃圾。

    意外就是在此时发生的。

    埋尸人因为受伤重创过度,在将自己作为代价支付前,生命就已遗憾地熄灭,只留下一个空洞微弱、期盼束缚住圣婴的绝望残念。

    一时间虽然以我的了解,这么无聊的事他应该不至于干第二回,但我还是因为这种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魂飞魄散,又气又急。

    就在我用力拧上矿灯,愤怒打量四周的时候,滋地一声,我的外套里居然响起来张添一的声音。

    “徐然兴?你哪儿呢?”

    我靠,这一路历险时总是时灵时不灵的骨传导耳机,这回居然能正常用了。

    那个声音十分无奈无语,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好消息:狗血剧没有发生,这一听就像是我闯祸了,不是他得意时的样子。

    我一缩,有些心虚。

    第 33 章   是什么

    耳机里滋啦两声,听我心虚不吭声,就继续问:“徐然兴?”

    这世上有句名言,叫做神兽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好尴尬,我就是那个神兽熊孩子。

    童年和我一样活泼的人,想必都有过丰富经验,知道在家里一旦被连名带姓地直呼大名,接下来就是男女混合双打了。我们家比较民主,父母从不信奉棍棒教育。所以,负责胖揍我的就是我哥。

    一瞬间,鬼哭狼嚎的记忆涌上心头,我就条件反射觉得后脖子一紧,屁股有点凉。

    但这时也跑不了,我就立刻转移话题,关切问他到底在哪儿,情况如何。

    雷子哥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我会有这么一个跳跃式的想法呢?潜意识里,是什么在支持我有了这个想法?

    “我的依据是……年子青。”

    我缓慢道,一点一点把朦胧乍现的灵光收集拼凑起来。

    “年子青这个人,很分裂。一方面算计颇大,一方面又时而就情绪失控七情上面,很沉不住气的样子。”

    可就算如此,年子青可是作为旅游公司的副手被高芮亲自抓住的。

    是掮客押送他一路过来,中途闫默也审视观察过他。

    还有那些被打了个信息差,差点和年子青达成招安保护协议的张家人。

    这么多的精锐,加上我,为什么在这样一个人的面前,居然被他一直骗住了,直到他自己畸变暴露出来?这个事整个就透着一丝吊诡和不合理。

    原来的我是没有办法解释的。

    但现在可以了。

    因为我才刚刚解读出来,那些伙计们是为什么会被雾气里的声音喊走。

    这个理论和逻辑,可以放在年子青身上。

    我、我们这么多人,为什么会自然而然地相信他?

    ——因为相信自己。

    年子青就像穿衣服一样可以把司机老赵穿在身上,当然也可以在身体里放置一部分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巨大的荒谬和胆寒,此刻让我的呼吸停了半拍。

    雾气和虫卵的现象并非孤例。

    这种可怖转化的发生,本质上是因为移鼠怪谈对于朝拜者,对于“人”的定义。

    也就是说,如果某个被污染极深的个体,也裹挟着这种如同“人”之肿脓一样的污染,并且早早地就离开了这里——

    那么他是有机会,把这份污染无声无息在外界传播出去。

    又或者,也许污染没有散播,但他暂时的安全,是因为他已经被另一个从地宫里带出来的东西污染了。

    是的,榕树。多年前,年家人发现了伪人遗留的仿造失败品,在此基础上,修建起防御的工事,避免这些半成品失控流散。

    这个过程里,年家人数次的传承断代和误解扭曲,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被伪人和先知混淆了正确的存在和记忆。

    为了留存住正确认知,年家祭祝才应运而生,通过种种我们尚且不知晓的残酷手段,将人变作人面壁画,使得祭祝介于“人”的定义边缘摇摆不定,以此来得以看到先知并发出预警。

    但这种刻意向怪谈的靠近和畸变,并非毫无代价,这使得他们也被怪谈深刻吸引,甚至陷入某种无法言语的狂热和畏惧。

    在这个过程中,拥抱怪谈带来的,最终是年家人的彻底扭曲和消亡。

    此处,张添一对我举了个令我印象深刻的例子。

    他说道:“洞穴是伪人用自身作为载体,保留下的一段来自于移鼠的污染。

    而年家人在洞穴外施加墙壁、建起地宫、消减影响,使得我们面对的是更为安全的雪山地宫和雾号镇。”

    我若有所思,“那么年子青所说的采石场一类,就是年家人在改造遗址过程中留下的大型活动痕迹。那种地方的附带污染更为浅层,成了最容易被目击发现的。”

    随后因为伪人的认知信息同样在不停流失扭曲,采石场一类的残留痕迹,反而吸引了新生的伪人们前往探查。

    但此时对于一无所知的新生伪人来说,则会欣喜地产生误解,发现这些地点不像完整的怪谈一样排斥他们,是他们几乎触手可及能够去观察推论的。

    “答案必定就在其中”,伪人们这样说道,苦苦追寻。抵达后,会发现一些漫长改造中残存的移鼠气息,或者观察到上一批古老伪人残留的事物。

    说来有些好笑的是,整个局面里,只有张家人们以一种澄澈单纯的神经病游走其中,对怪谈没有太多敬畏向外,也看不到伪人在做什么幺蛾子。

    张家人以神经病们特有的匪气和朴实,秉承的是有怪谈就探底、解决完就走人,其余不多想哪怕一分钟的离奇原则。哪怕有人详细讲解怪谈的本质,在张家能得到的,也是一种类似集体去听相声的诧异惊奇。

    我的两位卧龙凤雏就是很好的例子,小队长张甲是干脆懒得听,方獒是听不懂但不妨碍他突发奇想瞎猫碰上死耗子。

    少数保守秘密之人,也丝毫没有任何要和人分享探讨的意思,恨不得揣着点秘密憋到死。

    所有真相、密辛、疑团,连带着也许能向更深层的怪谈本质下潜的信息,都在张家这里直接截断沉底,像是撞上了不讲道理的消音海绵。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盲目无知反而最大效力地避免了被混淆篡改。

    站在这个角度去看,当年徐佑带队愣是能和采石场的真相擦肩而过,或许对于先知和伪人们来说,也是件很莫名其妙的事情。

    不过,话既然说到这里,我好像明白了张添一是想跟我交代什么。

    想要保持张家这种稳固健康的生态,就要适当让他们远离过于幽暗的怪谈本质。

    我那种过度旺盛近乎执念的求知欲,对张家人来说其实是有害的。

    张添一弯弯绕绕说了半天,一来是让我厘清脉络,二来更重要的,是希望我不要下意识地再度向同伴们倾诉揭示太多。

    不过,我稍微一想,忽然意识到了一件要紧事:

    采石场是经过反复加工的怪谈副产品,恐怕相比于那些莫测的怪谈,会更加直白易懂。

    当人和怪谈之间的屏障太过脆弱,污染和扭曲反而会更容易发生。

    跟随我这趟石林之行的,最好是对怪谈懵然无知的“傻子”,或是干脆和我一样深坠怪谈的异类。

    我需要一些之前没下过地的伙计陪同我。

    考虑到在石林曾经有过伙计被先知猎食,像徐佑闫默这类目前很容易唤起先知食欲的人是绝对不能带上了。

    甚至谨慎来说,我和张添一都不能靠近那里,以防再度被先知袭击。

    只是,这么算起来,我发现在人手安排上竟然变得棘手许多。

    “还有一个办法。”张添一道,“我来给你安排另一批下地的人手。”

    我眼皮一跳,“什么人?”

    “已经被先知捕食过的食物残渣。”他道,神色有些奇异,“这趟行程,我们和伪人们一起下地。”

    我靠,我头皮一炸,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发现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你、我和迷藏的人?”

    我想了想,“张家负责后勤和装备,还有真实信息的存储筛查,充当安全且必须的客观观察者;那么让伪人们负责下地确实是最有效率也最安全的。”

    可是,我的脸色就古怪起来,心说这未免有点恐怖和缺德了。

    大家都在搞求生,我们两个冒牌货在骗完东家骗西家搞无间道,这还是人吗?

    而且,我们两个刚甩脱先知的人,现在居然计划着混进一群随时可能异变的人皮“天衣”之中,这场面也实在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一旦翻车被发现,结局必定是无比凄凉的。

    公交车上的一切,已经证实了榕树和雾气这两种污染之间存在克制和干扰。

    之前,这种平衡一直保持着,所以他还能保持悠哉;甚至得以在带出榕树后还幸存不死,把榕树带回了山谷,引发了榕树和栉水母的对峙和一系列悲剧。

    一个发现自己怎么样都能“活着”,被榕树寄生不会死去,又见证过神妃创造的奇迹的人。这样的人他会何等的狂妄自得,自视为神明去随意牺牲游客性命,就实在是无需多言了。

    可是,因为我们的闯入,神妃创造的闭环断裂了。

    时光的溪水干涸,栉水母回退,榕树在过去的时光尽头那份永远强盛到极点的力量,也啪一声如泡沫湮灭。

    这时候,年子青因为移鼠的污染虽然还是不死,却无法遏制榕树的快速死去和自身畸变了。

    这么多年,作为雾气的一部分远远相连,雾气中那些也同样“活着”的人到底有多少?那些混乱而永不消散的意识,又有多么庞大?

    所谓人的性命和定义,不是一个年子青能够担得起的。

    所以年子青着急了。

    他被找上门后,再没有那种从容不迫的底气。

    但他还有一个底牌,就是拉所有人一起上路。

    借助从神妃那里看到的过去未来的闪现画面,年子青想必用“预言”的噱头接触了很多人。

    在这个过程里,想要收集一些对方的皮屑之类……对于脑子里还住着奄奄一息的最后榕树子体的年子青来说,很难,但还可以做到。

    也就是说,散落在外的张家人,其实已经有很多不知不觉中了招,成了雾气的载体。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那些张家人,包括在小店和年子青会面、在旅途中曾经一直坐在同一排的我,全都可能变成一颗隐形炸弹。

    如果要防止雾气在外界扩散伤害普通人,在事情随时可能失控、没办法逐个确认的情况下,最快的方法,就是把所有可疑的人集中到小镇中来。

    “……师母。”我悚然一惊,“闫默姑且只陪我们一小段路,中途没有什么肢体接触的可能。高芮身上有栉水母,榕树也很难接触她。但负责押送了年子青这么久,师母很大可能已经中招了!”

    “——她在。”

    徐佑叹了口气。

    “别停。”

    耳机里顿了一下,坚决说:“信我,别停!”

    我大概是耳鸣了两秒,无数细节在我脑海里再次回放。

    下一刻,无视所有身体发出的尖锐预警,我猛地往前踩了进去,粘稠的质感从四面八方挤来将我吞没,我在巨大的阻力中向着墙体深处加快脚步。

    我可以相信张添一。

    一个明悟的声音对我说,我知道我在哪儿,为什么会一直摆脱不开妇人启门了。

    启门的妇人是引路仙侍。所谓仙妃神女,着副笄六珈,披帛云肩,璎珞结绶。

    我现在待着的地方,那种古怪的形式结构,正是一条庞大无比,在水中舒展延伸的披帛。

    披帛缠绕在仙侍肩臂之上,我身处其中,越是行走,越是沿着仙侍萦绕参拜,对她供奉。

    第 34 章   亡命奔逃

    墙的里面有点空。

    我知道这个形容很奇怪。但随着我猛然撞进去,并没有那种一头磕在硬物上的疼痛。

    墙壁分而又合,站立不稳的我深一脚浅一脚蹬蹬往前踉跄挤去,第一反应就是,即使充满了那些粘稠的青色血块,这里面也是空荡荡的。

    就好像这玩意儿随时真的会无比轻盈地化为披帛在风中摆动。

    还有,比起刚才,这具女尸好像重了一些,身上多出来了什么重重叠叠的东西,似乎是衣物。

    我死死闭着眼睛,感官却不合时宜地变得异常敏锐,许多细节伴随各种可怖的联想让我的呼吸过促,眼前发黑。

    仙妃的袖摆很宽大,黏糊糊的,很凉,很轻薄,也连同那两条手臂一起垂落下来。

    想象唯独在此处无限度跨越并不断清晰,带给我难以承受的可怖。

    “也就还好老林租住的是二楼,这小子也就摔了个屁股墩,否则我们可是阴沟里翻船,没脸回去见人了。”

    我揉了揉脸:“是啊……这里只是二楼。那老林怎么死的?”

    屋里安静了片刻,小队长张甲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忍问我:“有没有可能,老林因为某种缘故去了四楼,把那里误认成了二楼。等到事情发生的时候,四楼的高度已经来不及自救了。”

    我心头有点难受,知道张甲还有没说完的言外之意。

    窗台外的脚印绝对不是一次两次累计出来的,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在今天我们的人查看之前,老林自己就数次中招重复过这样的举动。

    他固定了房间里的摆设、做了预警,头一两回中招也许是还没摸清规律,但后来的数次应该是他自己有意识在做尝试。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驱使他做这件事,也许这事本身有什么强制的触发要求,必须有人在这里一次次“扣动扳机”,通过空放一枪的举动来限制事件的失控蔓延;

    也可能是老林不确定这件事的危险性,出于个人职责考虑,在转交这件事之前选择了用自己趟雷排查风险,多次在可控范围里通过中招来测试安全的边界。

    人已经没了,这点恐怕是再没有一个结论。

    我尽量控制心绪,问道:

    “老林最后跳下去的一幕,有目击者吗?具体是在哪个楼层有没有人看到?遗体现在在哪里?”

    天台那里,他的露面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那时候他没有跳,事后又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不论是因为什么,如果目击者说得不是假话,那么老林最后露出的那个微笑,也许确实是他放松之下,以为不会出什么意外。

    这一幕和当年那个流浪者何其相似,只是一个癫狂一个温和平静,我越发感到两件事有脱离不开的联系,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哪知道我问完,这个问题却好像十分难以回答一样,屋里的人都把视线放到我的身上。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已经同样推测出了这么多,还要叫你来。徒弟,这事不对劲。”

    徐佑阴狠地咬了下后槽牙,明显是因为老林的死很不甘心,“第一,老林死的时候有目击者,而且我们已经确定当时在楼下就有两个。”

    “第二,他的遗体很早就被寄放在当地了。只是不知道是谁送过去的。

    我们的伙计去的时候,负责人说之前有人打电话预约了几次,问能不能查看一下死者的遗体,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信号不太好,阴差阳错地总是没约上。我问了下具体的通话时间,那个负责人居然说是一个月前。”

    我愣住,脑子里顿时嗡了下。

    我好像听明白徐佑的意思了,但越发感觉到匪夷所思,久违地感到了一丝退缩的惧意。

    他是不是在说……老林千辛万苦过来探查的跳楼案、那些他无比耐心却始终没有找到关键信息线索,只能上报求助的事情……就是发生在老林自己身上?

    那具尸体,那个一开始的无名死者就是老林本人?

    这似乎是个意料之外,但又很合理的答案。只有像老林这样来自张家,为了执行任务使用了伪造身份的人,才能在引出这么骇人听闻的跳楼自杀案后,叫人查不到他的来历和行踪,使得事情变成悬案越传越玄虚。

    可我又实在不想接受这个可能性,因为这似乎意味着,老林所有原本是为了控制事态的努力,全部变成了杀死自己的一环。

    而且,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就算是能横跨时间的栉水母,也只能在不同的时间段改变事情的发展,时间本身依然是连贯流淌的。这里发生的事情却像是把时间和因果前后完全打乱打碎混在一起。

    这已经不是简单能用闭环解释的问题了。

    明明种种迹象都表明这里的异状和“墙”似乎有所关联,可过往和墙接触过的人里,从来没有过这种特例。

    要说墙就是这么操蛋,偏偏要搞个特殊情况把老林弄死,这种狗屁理由不光是徐佑,我也不可能接受。

    也就是这个时候,楼上忽然大叫了一声。

    叫声近乎凄厉,接着是砰一声响,是重物从高度砸落的动静。

    我一惊,立刻跑出门去。

    楼道里老爷子捂着胸口,额上满是汗水,摇晃着蹒跚走下台阶。看到我,他面如白纸,喉咙里嗬嗬两声,似乎有什么紧要的话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但开口之前,人一晃就倒了下去。

    身边的伙计一下拥了上去,有人开始读秒给他做急救,也有人去翻他的眼皮,看过瞳孔后松了口气:“还有救。”

    我浑身发冷,心里咯噔了一下,知道事情麻烦了。

    “找找他的衣服口袋,应该有速效救心丸。”张添一说。

    伙计啊了声,立马去翻老爷子的衣兜。

    我们对视,最后还是我开了口。

    “……心脏病”我说,嗓子里一阵发干,“四楼,最后一个目击者在这里。”

    让我想不通的是,如果雾里这么邪门,张添一也早该提醒我了,哪有大摇大摆就在前面开车门耍酷的。

    难不成他们突然嫌弃我是个外人,一家三口回去团建聚餐了?不至于这么见外吧。

    就这么胡说八道着哄了哄自己,用尽了毕生的腹诽,我稍微定了定神,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首选自然是退回车里,关严实车门。

    好歹是个比较安全的据点,目标大,方便寻找,我在里面老实等两个高手回来找我,肯定是没什么大错的。

    唯一可虑的就是会不会在亲哥们回来找到我之前,先被那几个消失了的鬼东西堵住包了饺子,到时候在车里是没有躲避腾挪空间的。如果有一只年怀仁已经蹲在车里等我,那我上去就成了现成的午餐肉。

    其次是干脆去那盏路灯下看看情况,灯下也算醒目,如果浓雾里有东西靠近,我会很快发现,哪个方向都能逃,不至于太被动。缺点是在那些东西眼里我的方位也一目了然。

    两个方案都有要命的不足,但眼下是没得选,到处黑漆漆的,一个人站在雾里实在太恐怖了。没时间纠结,我就左右挥动着强光手电当武器,往后一步一步开始退,打算还是先回车里跟小肥猫汇合。

    不得不说,这夜雾已经浓稠得有些妖异,我感觉自己好像费劲淌水在一锅乳白发霉的鱼汤里,半臂之外只有路灯的几点圆斑在浮动,像漂了层死鱼眼珠子,此外四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此时静悄悄的,似乎随时会有什么从浓雾里钻出来。

    更要命的是,我起码已经退出去十来步,依然没看到、摸到原本就在身后咫尺的面包车车门。

    我当然知道在抓瞎状态下,人其实是没办法走直线的,多少会偏斜点弧度。可按照面包车的体积长度,就算我歪成个螃蟹横着走,顶多也就是从车尾歪到车头,没道理退个几步退到外太空去。

    面包车到底去哪儿了?我在哪个方位?年怀仁什么时候出没?

    先别慌,我深呼吸,对自己说,如果叁易提供的往昔没太大偏差,那么不管年怀仁再怎么怪异,体能和杀伤力上也还是个普通大活人的标准。最坏的情况无非是我们正面撞上了对殴,没有那么可怕。

    叁易七岁的时候就能捅他两刀,而我这个亚健康的没用成年人只要求抡他两记手电筒,撑到亲哥们过来捞人。再不济还能大声点凄惨喊救命,争取吓死他。

    好,我可以的,加油。

    找不到面包车我就找路灯,总之先保持移动,此时执行起来没有任何犹豫,很快选中了一个路灯的光斑靠近过去。

    行动间,我就隐约感到体力消耗有点大的不合常理,仿佛真是在深水里徒步跋涉一样,肩膀两边都沉甸甸地好似拽了重物,很快就有点酸疼。

    我不敢贸然开强光手电,怕在浓雾中变成个活靶子,只攥在手里防身,完全是盯着路灯的方向在凭感觉摸索,走得非常辛苦。

    这时候难免又胡思乱想,心说莫非我的两个亲哥哪儿也没去,就一左一右趴在我的后背上,搂着我的肩头,当两尊默不作声的辟邪门神。

    如果我现在侧过脸看自己的后背,会不会就看到他俩那一模一样的脸探过来,能不能在上面找茬找不同。

    本来是插科打诨想安慰自己,想着想着有点毛骨悚然,好像比大雾和年怀仁可怕多了。赶忙又加快了两步,这回真是逃命一样直接就蹿到了那盏路灯下。

    整个人一走进光亮中,似曾相识的安全感让我多少松了口气,左右看看,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拉开的明黄警戒线。

    此时近距离看,上面那圈应该是特制的荧光条带就十分显眼,摸了下质感很粗粝,凹凸不平的,还有层分不清是什么的暗沉污渍,很厚,我拿指甲剐了一下没刮下来。

    他被我一拍,顿时一惊,浑身僵硬。但我已经收回了手,没有对他做什么,神色也十分平和。

    这一刻,他的疑问应该比我还要多。

    “那……那个……”

    青年人周听卯犹豫挠了挠头,小心翼翼问道:“我看你有个跟我一样的耳机。你,你是认识我吗?”

    我没说话,但灯光之下,这群似乎是意外被卷入的游客,好像都没有意识到一件事。

    除了那个小女孩,他们的脚腕处有细细的树根蜿蜒爬出来,径直没入到地底。

    周听卯依然惶恐看我,说话间,他高高鼓起的胸膛下,皮肤被撑得透明,泡沫般涌动着虫卵一样的东西,连带他大半个身体,也是森森的青色。

    第 35 章   巧合

    我看着周听卯,没有说话。

    他也看我,半晌,笑得像哭一样:“你……我……您饿吗?吃……吃灵长类吗?”

    我正神色复杂地警惕盯着他,提起一口气随时准备好了他会畸变,冷不丁听到这一句,脑子不由得空了一拍。

    “啊?”

    就见边上探过来一脑袋,还顶着逃命时那口黑锅,有些惊喜道:“哪有猴?”

    又冒过来一张惊喜的脸:“啊?水猴子?”

    周听卯绝望地看了一眼凑过来的俩浴袍青年,深呼吸,挺起胸膛悲壮看我。

    两人原本还笑嘻嘻的,看周听卯这反应,顿时一怔,有点犹豫小心看我一眼。我面无表情。

    因此在地宫里苏醒时,周围的景象,只是我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存的极度渴望,才无意识进行了扭曲。就像“年怀仁”虚假的死而复生一样,那也是我变相“复活”的特殊触发点。

    也是因为如此,此后不久,当我没有濒死的危机,再在地宫中发现台仔的尸体时,地宫就变回了一片黑暗死寂,医院的布局就不复存在了。

    那以后,我才在怪谈的深海中前进了前所未有的距离,能够看到、知道许多张添一原本告诉给我却始终目盲耳聋无法察觉的事情。

    或许也是因为发现我身上的激烈变故,张添一才会那么复杂地说欢迎我来到新世界,不久后就马不停蹄引导我先后接触先知和墙中鼠。

    他不是故意要我陷入危机,是我身上复苏的那股畸变越来越强烈,在已经微弱爆发过一次以后,依然迅速失衡,很快就要彻底失控了。移鼠已经在虎视眈眈等待我支付偿还。

    化为墙中鼠不知所踪的老爷子,在临终其实也通过火并提醒过我。他老人家在遗言里说,希望我明白:他能在已死的状态下坚持那么久,不是向榕树许了愿。一定要说的话,他是向我许愿了,他信的是我。

    那就是我的第二次不自觉失控,也是墙中鼠们不顾一切,忽然爆发了全部向我袭来的导火索。

    那是墙中鼠们嗅闻到了移鼠的气息,作为榕树的一部分,在“心想事成”的规则共鸣中,渴望和移鼠合而为一。

    我经历过的一切,从来不是毫无缘由。 台仔向我求救的那一刻,当时的我必然不会想到,是先知确实在贪婪地向我发出求存的呼唤。

    伪人们都异变成了徐然兴,也并非完全是先知的虚弱失控,而是它原本就需要有这么多的徐然兴让它藏匿其中。

    老板和伪人们各自有着盘算和计划,有想过背后都是先知的欺骗吗?

    张添一看我一眼,神色很复杂。我大窘,一时间说不出的尴尬,又不由松了口气开始笑,估计看起来跟个二百五没什么差别。

    只是这一笑,我缓过神来就感到胸腹一痛。掮客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意外,我喉咙里一阵作痒,弯腰哇得也喷出口热到发烫的血来。

    这一口血简直莫名其妙,我摸着发疼的胸口就心说不妙,我们切换到武侠片场了吗?那我这样根骨不全的小喽啰可活不过三集。

    同时喉咙里甜得发慌,身上也隐约开始瘙痒。

    联想到掮客吐血时里面都是虫卵,我马上意识到问题,往自己的小臂和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摸去。

    也不知道是手指上已有的细长伤口作祟还是如何,真是摸哪儿哪儿疼。我疼得龇牙,抽气道“好像不对”,话没说完,一甩手竟然从小臂上抹掉了一把已经空掉的干瘪虫壳。

    我靠,我脑壳一炸,脸一下绿了。

    怎么没完没了都是这鬼东西,我从里衣撕了一块干净点的布料就去擦眼皮上已经干涸的血块。

    刚才离那发青人脸很近还不觉得,这一做大动作,我就感到手臂好像被什么牵扯着,活动范围极小,整个人堪比被威压吊在空中,处境十分古怪。

    再一眨发酸发涩的眼睛,不由暗自叫苦,刚才我可是眼睛里都糊了血,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只是这实在不能细想,一想浑身的瘙痒感就强烈到无法忍受。

    “别擦,数量不多了。”掮客却有些严肃道,让我把注意力挪开,“它们的孵化时间极长,目前来看,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等到它们成熟。眼下是你的身体不适应还在排斥。”

    我一愣,顾不得还吊在半空中了,“这到底是……”瞬时脑海里闪过许多揣测,嘴里那点残血的甜味居然有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让我眼皮直发跳。

    我想到了一件原本无解的事情。

    在小镇之中,人被异化后,主要的转化形式有两种:

    一是被虫卵同化,原本整体的人形散开,转化后进入雾气里;二是原本单独的人体被串联粘合在一起,成为榕树长条人。

    这两个转化方向,一个分散一个聚合,但都有保留人的基本意识。以移鼠的颠倒规则来看,两者似乎是依旧对仗工整的。

    可人在分散时的转化形式为什么会是虫卵,而不是干脆变成一堆心肝肾脾或者红白细胞,这一点我其实尚且没有一个很好的解释。

    洞穴影子的猜想和比喻,只为我解答了榕树长条人的异化本质;月台小楼的壁画,则告诉我整个小镇晨昏机关的设置,也让我得知了前人赴难牺牲、用自己转化为屏障的种种安排。

    在这个过程里,雾气是一种已有的环境姑且不论,但虫卵本身的转化就实在太割裂了,也和“洞穴投影”假说完全无法联系到一起。

    直到现在,掮客的态度上似乎把虫卵看待成一种救命良方。这就让我在不妙之余,很不情愿地想到了另一个堪称满血复活的神药。

    不会吧,我愕然道:“池水?雪山地宫池水里是这个?人造羊水的本质,合着是种蜂皇浆啊?”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徐佑、高六,还有不知道多少伙计都曾经拿处理出来的人造羊水治过伤,岂不是我们早就被虫卵寄生了?

    我靠,原来不是移鼠疯了,居然能认可“人”被分散后可以变成虫卵这种奇葩设定,而是我们这批人有一个算一个就是混着虫卵的,只是直到散开的时候才暴露出来。

    在分散状态下,人的基本构成单位只怕是太小了,无法被直观目测,结果就只剩了虫卵的存在作为框架和显形标识。

    移鼠还真就只是冷漠地把我们做一些颠倒加减法,当做积木玩。别的什么都没干,全是背锅啊。

    再想到不久前我那个被关在墙体里的古怪幻觉,一时间让我有点五味杂陈。我代入的视角,莫非是虫卵本身的视角?是我体内的虫卵惊醒了,使我有了一刹那的共感吗?

    “你大概不知道,你昏迷时一直在断断续续给我指路。是因为你,我才能一直打出甬道找到这道天裂。”

    我就惨然一笑:“那怎么不怀疑我?”

    他摇了摇头:“怀疑就不管你吗?”

    我忽然说不出话来,低头嘴里有点发苦。

    “所以,其实在下面的时候,只有我的眼里到处变成了透明?这根本不是什么环境的异变,是先知把它的视野逐步切割让渡给了我,对我进行了误导。它给我的越多,我就越是……心想事成。”

    张添一叹了口气:“可是你太多疑了。”

    我的眼睛里有点发酸,是啊,我的性格就是如此,总是不停感到哪里有着异样和差错,不停怀疑并且需要一个答案。

    所以下水之后,先知几乎在每个阶段都及时给我想要的答案,并且在暂时无法回答后,立刻就转换场景和处境,让我疲于奔命,被陡变的遭遇和庞大的信息裹挟着往前走。

    每当我感到有哪里隐约不对,它便抛出一个足够有吸引力的爆炸信息转移我的注意力,给我一个合理的怀疑对象,让我自我说服,认为所有的不适都来源于其他人和事物。

    它不希望我怀疑自己。

    可是在石林采石图中,先知能调用的素材也就这么多,所有可能会引起我警惕的信息都最好戛然而止。在不停的剪切和混淆后,先知不得不加快了节奏,甚至于开始不求甚解,只是让我亡命奔逃,无瑕思考。

    倒霉碰上我这种难搞的目标,先知还挺悲催的。我有些凄凉又好笑地想,果然什么谋算都能被我搞砸变成烂摊子,局面到了我这就没正常运转过。

    只是事已至此,我已经慢慢定了决心,知道自己不该出去了。

    我记得有一种悖论,说有这么一艘船,名叫忒修斯之船。这艘船完全由木头组成,在时间流逝中,人们会把逐渐腐朽的木材一根一根替换掉。

    那么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到了某天,这艘船上的每一根最初的木头都已经被换过了,那么这艘船还是原来的船吗?

    如果有人把替换下来的那些原始的木头重新组成另一艘船,那么现在两艘船里,究竟哪艘才算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现在的我和先知就是这两艘船。

    为了求活脱困,先知违背了往日的捕食习惯,不再吞食我,反而选择了甘愿被我取代同化。

    这种同化从那桩似乎引人发笑的乌龙事件开始,从伪人们反过来变成一群徐然兴开始,直到此刻我险些完成最后的出逃脱困。

    它在做一个减法,把自我彻底抛弃抹平,如同在我眼前彻底崩塌变为空白的画纸一样,毁灭了长久存在的采石图,任由名为徐然兴的一切在上面进行覆盖。

    此刻我已经无法从这个悖论中走出来。

    认知里,我实在没办法说自己不是徐然兴;但也不得不承认,我不过是先知在破釜沉舟舍弃一切生存根基后,找到的全新器官,和伪人们的本质没有区别。

    从一开始的一开始,神志崩溃的徐佑会偶然游荡到我的小店;东崽和岗亭会偶然选中我;畸变的周听卯在小区路灯下猝然袭击我;在房车中,某只墙中鼠忽然来到我身后的墙中,隔着墙长久地贪婪注视我。

    也许所有的一切……那些巧合确实是真实的。

    但隐藏在背后最核心的关隘是:

    那时独自离家数年的我,身上本来已经失控崩溃。命运在那一刻开始滑坡向不可逆的方向,由此向猎食者们释放绝望无声的尖叫。

    也许那才是我在不安中,慌忙选择离开我的父母,独自出来开一家小店,潜意识中尽量避免和任何人主动结交往来的根本原因。

    那是我明白自己亏欠了什么,冥冥之中知道早晚会被索回,因此做好了随时死亡的准备。在那自己都不知晓的恐惧中,我才会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那无穷到近乎偏执的好奇心。

    而且这么说起来,我确实每次不管伤势多重,在张家医院躺一躺很快就醒来并快速恢复了。徐佑他们是训练有素,高六是有栉水母的污染影响,好像只有我是不太讲道理,居然就是能很快活蹦乱跳。

    原来是我一直在进行透支啊。

    也对,命运给了我这么多奇迹的礼物,自然是早就向我索要了足够的账单。

    比起榕树,移鼠好像在这方面更驾轻就熟,从来不用误导引诱,更不玩什么扭曲的文字游戏,自然就引动所有逃离它的人,心甘情愿回到宿命中向它支付代价。

    这就是张添一迫切的原因,是叁易今天必须留下不能逃离的理由。

    因为所有的“蓝星”圣婴都将在一视同仁之中,来到自己的末路。

    徐然兴也逃不掉。

    那么,张添一能做的只有这样:

    接替埋尸人,平息圣婴永恒的饥饿和痴愚;并且做好准备,一旦我也失控,就无声无息地将我也禁锢在这里,让我在察觉到自己可悲本质之前,作为人死去,保留应有的尊严,不要有恐惧和难堪。

    他为我也准备好了备选方案,一个末路之中还不错的结局。这就是他对叁易隐瞒的秘密,也是他将我带来的真正理由。

    “可是,好不甘心啊。”

    我咬牙笑着说:“移鼠安排得很好,可我不要这样的结局。”

    一是因为刚才那个故事非常不对劲;二是因为,我在回想刚才周听卯为什么只是从我这里拿到了一幅刚好合心意的眼镜,就反应那么大那么悲壮。

    我的视线从导游、情侣女孩、神思不属的周听卯面上一一扫过,最终回到他们这些人身上,看着那堆涌动着似乎寄生在他们的身体里、把他们逐渐蛀空的气生根,有什么念头就呼之欲出,后背有些发麻。

    “……心想事成?”

    导游和那女孩对视,都苦笑起来。

    “别人我不知道,但当时,我确实心里一直觉得无聊,希望能见到点刺激的东西。”

    情侣里的那男生忽然开口道,脸色十分颓废:“就在山洞出来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胸口猛地特别痒。”

    “只要愿望有一定程度的实现,哪怕是别人好心帮忙打个伞,我们就得支付代价?是吗?”

    第 36 章   小心(第一更)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不能给出答案。

    情侣里的那男生大概也不是真要询问我这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只是一种情绪上的发泄。

    我拍拍他以示安慰,重新把目光转回女导游和神色依然绝望的周听卯身上。

    刚想接着往下问,忽然,脑子里一个疑问警觉跳出。

    不对啊,他们说了半天,似乎故事十分完整流畅,但好像和现状全是矛盾的。

    什么人很多的旅游大团,什么躲避暴雨的山洞和挑事的傻叉游客,还有什么邪门“心想事成”。

    但是,我快速过了一遍已知信息。眼前的分明就三个穿浴袍还脑子有坑的年轻人,一个已经领便当的眼镜儿,一个小女孩,一个导游,一对情侣。

    这个组合除了也有对狗情侣,跟刚才的故事有半毛钱关系吗?

    刚才逃命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群人甚至还都穿着酒店棉拖鞋,现在目光下移,女导游屡立战功的右脚棉拖还有点脏。

    可以说,他们在逃命前后的状态都实在有点松弛和莫名,和旅游团的特征也完全对不上。特别刚刚还有俩二百五有心情关心猴子和水猴子。

    我没有马上去接录音带,默默深呼吸了几次。

    八年前的闫头儿他们是不知道所谓泥中祟的存在的。

    但在此时我们看来,问题已经出现了。

    人数不对。

    在第一段录音里:一开始他们并不知道可以用“家人结对”的方式保护自己,也没有所谓公投放逐,是因为触发了陷坑的某种机制,导致了第一个人员的失踪。

    接下来,寻人小队昏迷,其中又有三个人员同样因为没有“家人”的庇护导致失踪。

    最后,录音此处缺失至少跳跃了一天,再才不得不有了夜里的第一次公投,死了一个伙计。

    而在第二段录音里:经历两次夜里公投,三次白天的谋杀,白天一名伙计崩溃后被闫头儿冷酷处理,这里又死了一共六个人。

    目前我们发掘出来四具蓄水池底下的尸体,又在不远处发现一具被我误认为高六的女尸。

    由于他们这种不像是由队友掩埋,更像是突然遇袭击后被什么拖进土里的死后环境,姑且可以先认为他们是在第一天失踪的四个人,外加录音跳跃缺失的时间段里可能失踪的一个。

    也就是说,这里明确已经有10人死亡。所以我在想,既然我们可能就是困在先知体内,也许这种种异状看似繁杂矛盾,最终还是可以用这套简单的规律进行涵盖。

    我向王平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假装我是先知,正在把一块柔软如水的石头投到王平身上。

    ——就像这样,石头只是在我们狭窄的视角中换了一个模样,但本质发挥的作用可能依旧如初。

    透明水团也许仅仅就只有包裹、标识这一个功能,随即就是等待先知来取用这个已经无处可逃的猎物。

    徐屏似有所觉:“你是说……那个一会儿有、一会儿消失的腐蚀性,是另一种什么东西被水团吸引抵达,才临时注入了某种可以消化的液体?”

    “那会是什么呢……”

    她喃喃,我们对视了一眼,此刻福至心灵,忽然有了答案。

    两人不约而同,都抬起头,做了一个仰面望月的动作,同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那道在穹顶上无声无息掠过的水痕。

    黄疹小人被猝然消化成水的时候,也是因为水痕的意外出现,才中止了靠近我、可能要袭击我的举动。当它们做出仰面的动作时,我曾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恶寒,似乎马上要被什么发现并捕食。

    到了王平这里,他突然陷入静止,暴露出被水团包裹的异态,也是做了一个仰头的动作。

    只是当时我因为突如起来的虚弱和心悸倒地,再抬头时穹顶上方已经空空如也,没有看到水痕的出没,也就没有第一时间联想到这点。

    如果把水团看作某种能够自行移动展开、寻找需要消化目标的肠子,那它们要做的就是及时展开,包裹住目标。

    随后,巨大而扁平的胃部会逐渐浮现,蠕动着靠近,并连接肠子,向食物注入胃酸。

    我有点冒汗:“但先知现在很虚弱,发起消化动作可能也是有很大负荷的。我刚才猝然的虚弱倒地,或许并不是一个单独的意外事件。”

    “应该说,正是它的虚弱,才导致原本过来消化目标的水痕只显现了一瞬间,导致注入水团内的腐蚀性也只有微乎其微的一丁点。”

    让我毛骨悚然的地方就在这里。

    我都快忘记了,从我被台仔盯上的那一刻起,我也不过只是被先知标记的一块食物而已。

    徐屏也明白了我的意思,脸色开始发白,下意识摸了一下我身上犹存的水渍。

    “你是说……你身上原本一直滴水的状况,是因为?”

    “对。”

    我叹了口气,心底止不住发寒。

    “先前我们推测说,先知正在腐烂,导致腐坏的体/液一直滴淌,由此影响到了伪人和被伪人转化捕食一半的我。

    但具体怎么影响,我们不得而知,只能大概猜测是不是那些液体直接从先知那里滴落到了我身上。”

    “刚才我身上的滴水突然停止,我一时间没有答案,也觉得很奇怪。”

    “现在看来,可能没有那么玄虚,滴水并不是凭空而来,是我的身上确实一直有东西在腐烂。滴水的陡然停止,是那东西彻底烂完被消耗一空了。”

    我慢慢站到王平身边,比了个手势:“就像王平这样。我身上也有一团透明的水团展开包裹了我。先知的腐坏,使得包裹我的这部分外移器官也开始烂了,于是就有了断断续续滴水的状况。”

    “我屡次感到自己似乎要被身上的积水拖到哪里,是负责消化的水痕在数次靠近显现。”

    “但就像我们观察到的,没有被注入腐蚀性消化掉、导致五官位移的前一刻,展开的水团无法肉眼看出异样,也摸不出异常,顶多感到一些潮湿和凉意。对于被所谓积水打湿的人来说,是很难感觉不对劲的。”

    徐屏的喉咙动了一下,似乎也看到了一个极度可怕的画面。“也就是说,在几分钟前,你其实随时可能被消化掉化成一滩水。”

    我惨然点头。

    我和王平是一样的,包裹住我们的水团在不断失活,而水痕也在这种不稳定的标记指引中不断靠近又远离。

    我的幸运仅仅是身上的腐烂更严重,使得水痕更晚发现我,让我比他多延续了那么几分钟,捱到了水团彻底烂掉离体的那一刻。

    也就是这个时候,滴滴答答的声音响了起来,积水从王平身上哗一下落到了脚下,漫到了我脚边。

    积水流淌过王平的躯壳,他原本长满毛发的半边躯壳,因为刚才毛发的集体枯萎掉落,现在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干燥和死白,和潮湿的水渍形成了鲜明的分割线。

    我还沉浸在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骇然和苦涩之中,下意识对着那条分割线轻轻摸了一下。

    下一秒,王平的身躯就此一分为二,以那条分割线为界限,一下子变成了两截。

    再接着,没有给我任何反应的机会,那半截干燥死白的躯壳碎裂,散落一地。边缘处的肢体还保留了完整的轮廓,但被毛发寄生严重的腹部和背部躯干,已经完全变成了粉末。

    那些散落的颗粒非常细小,我恍惚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做了一个伸手去接的动作。

    手掌中,白色的砂砾混在一起,散发着如同盐块一般的咸苦,两者竟然没有丝毫分别。

    他们刚下地时汇集点名过,一共二十二人,此时就惨烈地只剩下了12人。

    可是,严二掌柜转录的音频一共有三段。我因为昏睡现在只听完了第二段。

    “最后这段,又死了10个人,其中有一个是神志崩溃选择了自我了断,把自己吊死在了床头。”一个声音回忆着录音,艰难地说。

    我听见那个碎嘴伙计原本很乐呵的声音充满了费解和恐惧。“队长刚才说,八年前幸存了3个人出去,对吧?可是,可是这样的话就……”

    这样的话,人数上就多了一个。

    按录音来看,八年前最终幸存的应该只有两个人,我认识的徐佑和周听卯。

    出来了三个,那个多出来的是什么?

    我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月夜泥灾中逃脱的那个无比奸邪恶毒的东西,车队二十二个人里少了的那一个。

    是它阴魂不散跟在徐佑身边,引发了车队的整个畸变。

    它曾经在镜头前,对着毫无察觉的严二掌柜直勾勾地盯着发笑,浑身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土腥味。

    会吗?会是那个东西吗?

    像是被什么不属于我的灵感击中,某种难以言喻的战栗席卷,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之前,我一直以为它是“岗亭”规则所衍生的污染源头,和那些血肉模糊四肢畸变的剥皮人形是一致的。

    也许它是作为岗亭怪谈规则的一部分被陷坑捕获,后又逃脱,接着在八年后再次被陷坑强制感召。两种怪谈的规则发生互扰,因为我的添油加醋,从而引发了车队畸变和月光泥灾的最后对冲。

    但现在,我发现还有一种可能:陷坑母体在胎宫里最后孕育出来的就是这个东西。

    我是迫切想要个前因后果,但也不是随便给我个故事就行吧?这群人是不是在晃点我?

    等等,一路上数次被人隐藏信息甚至被骗的惨痛提醒了我,我一琢磨,冷汗就下来了。

    我这是不是一种许愿?他们胡诌一通差点让我信了,是不是在变相实现我的心愿?

    看他陡然放松下来,比东崽还满腹委屈,我打断了叙旧,再次把话题放回毛巾上。

    周听卯这次回答得很快,似乎一下子回到了熟悉的被人指挥听令的状态。

    “是我们小队长乙哥的鬼画符。不是图案,他就是一手破字儿很难认。”

    他把毛巾拎起来给我看,自己也开始认字,念道:“少爷,我们马上……就……到。小心,注意……呃?注意耳机和……镜子?”

    “老板,您看方便的话,我这就把知道的都给您交代一遍?您是我们张家哪路的?老板?”

    耳机。

    一道光亮打在我心田之中,我猛地去摸挂在耳后的骨传导耳机,突然回想到周听卯一开始对我的同款耳机的在意。

    对啊,我哪来的耳机?

    第 37 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第二更)

    感受着耳后十分明确的金属和塑料质地,今日所有东拉西扯的杂乱线索,此时都没有我此刻对于耳机的惊愕来得大。

    冷汗此刻爬满了背部,让我不由问自己:

    我是怎么一直会默认自己有耳机的?

    实际上,如果回忆梳理一遍,就会发现整个营地小队里,只有我几乎一直是处于摘下耳机的状态。

    一开始我确实用过耳机,那是还在陷坑地道往下爬的时候,野猫还在队内频道里为我科普下地的一些常识。

    但紧接着,由于野猫的误会,我就和其他人失联了,再接着困在了无上无下的地道之中。此时我还以为地道中真有什么怪物,出于心悸就把耳机摘了下来放在了背包里。

    此后下到陷坑的镜像营地之中,我又因为流血昏厥,被送去一直孤零零泡在人造羊水里。

    那时候羊水里的我何止是耳机,连背包装备都是被拿走的。队医也不可能让我背着一堆东西泡澡。

    再到和小队长汇合、野猫高六他们过来,闫二暴露身份、我们陷入死局,这个过程里,我也没有任何机会和可能性会去戴上耳机。

    直到第一次循环的尽头,我回到地道时,才重新拿回背包,取出耳机使用了一次。但接着,循环重置,第二次刚下地道的我,毫无此前记忆就在几分钟内高六带走,接着我们所有人团聚、破局、脱困。

    脱困出来的我,是重置后再次拿掉耳机放进背包的我。

    只是不知道马上要到来的危机具体是什么,我们提了一口气,就调整起队形位置,徐佑不客气把我领子一揪,丢到伙计们堪比裹洋葱般的保护圈里。

    被人堆一隔,我不免有点陌生的紧张,就看徐佑喊上张添一,要跟他商量到队伍两侧分开警戒。

    也就是这当口,看着张添一和徐佑转过身去说着话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我神使鬼差地有点走神。

    ……好像还是哪里怪怪的。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动用能力神神鬼鬼的,有这功夫,给我写个详略得当的几百字攻略小纸条塞兜里不好吗?

    除非、我心头跳了一下,后背当场毛了起来,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

    除非徐佑要传递给我的信息,只能让我一个人看明白。他不是不想直截了当,是不能。

    我身边的人无法信任,他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我靠,我说这老小子刚才怎么好像在跟我挤眉弄眼的。总不能拖着它走两步、停一步,贴贴一次就扇自己一次。那也太悲惨太搞笑了吧。万一才三两下被扇肿麻木了,这招失效了怎么办,到时候我变猪头三了要跟谁说理去。

    要是实在不行,我想想一咬后槽牙,“东崽!不行我们就跟它换家!咱们自己进柜子!”说着往地上果断一抄,捞起惊呆的小肥猫就弯腰往柜门里钻。

    结果猝不及防,前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声不吭挡在雾气里,我迎头一撞,是软的,人没进柜子先后倒了两步,差点没把魂都给吓飞出去。

    这下顾不得吝啬剩下的最后两根冷焰火棒,我小心掰开一根打亮,往眼前一晃,浓雾里就隐约露出张惨白惨白的脸,直直盯着我看。

    我是心脏骤停,立刻要大叫不好,冷不丁却见一只手伸过来,速度极快,冷焰火瞬间灭掉,接着那手就把我往边上一带,敲在我手腕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等等,靠,这吓死人的白面鬼好像是我哥。他什么时候赶过来的!

    我一奇,惊喜之余大为纳闷,反手敲他,穷尽我养病期间跟伙计们学到的所有贫瘠暗语,比划问:“哥,亲哥?你怎么就有空了?”难道短短时间里,外面大雾里的那鬼玩意儿已经被他斩于马下,这么牛掰的吗。

    哎,说起来,现在站着的这是我哪位亲哥来着。这黑漆漆的不让说话就匆忙看见一眼脸,我还真不好判断这是张添一还是叁易。

    比划问他话呢,他也不答,不知道在想什么。

    怪了,难道是我学艺不精,暗号敲得不对,叫这日理万机的尊贵亲哥以为我只是在挠他?

    我动了动手腕,想重新组织语言再试试,他却很快按了下我的肩膀,情绪似乎是凝重犹疑的。

    这下我就感到不太妙,发现他的掌心里似乎全是冷汗,仔细听的话呼吸起伏也几乎没有。再一闻,虽然应该是尽量处理过了,他的身上依然有淡淡的血腥味儿不停散发出来。

    外面那个东西这么凶?他受重伤了?

    如果他已经很虚弱,恐怕我们是不适合再继续久待,可是,他现在不走是要做什么呢?

    不管了,保命要紧。我心下一横,快速回忆了一下光亮熄灭前我们在的大概位置,估算着房门的方向硬拽起他就走。

    这杀千刀的却像是傻了,还是不动,我一拍脑门醒悟过来,赶紧在他手上写字:

    “档案在我这儿,走走走,都搞清楚了。出去说!”

    这下他才很慢地低低呼了口气,像是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要断了,我没有防备,就感到身上一重,他竟然往后倒了下去。

    这一刻我可能是惊讶了一下,但人却前所未有的冷静,一把捞住他,就去摸他的鼻息。

    很好,还会喘气。

    脑子里的声音变得非常沉稳,在我感到恐惧之前开始不停发出指令,我马上背上他,顺着一侧的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往客厅走,把之前东崽带过来的所有剩余药片和巧克力都往他嘴里塞。

    扶着人,入手全是极其黏稠的血,竟然没有一处还干燥的地方。大概是和外面那东西搏斗时,被那玩意儿的体/液腐蚀了,某种胶质就要掉不掉的,和他身上不停涌出来的血混合,变成了一层壳子般的血泥。

    我背着他走了两步,此时情绪还是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实感,就感到脖子上一凉,那层血泥顺着淌到我的衣领里,接着流淌到我湿透的后背上。

    那血泥是掉一层,又形成一层,跟蝉茧蜕皮一样。让我莫名想起来小时候家里做冬笋烧肉,处理冬笋的时候就是一层一层往下剥,剥着剥着,笋肉越来越少越来越小,似乎随时会彻底融化消失干净。

    “我靠,又不是酱油,这都能挂壁了。”我忽然笑了下,无声说,那点莫名的恐慌终于开始翻腾上涌,身上一阵一阵发凉觉得好冷。

    变故来得太突然了,老天怎么不给一点铺垫和暗示的,这样我怎么搞嘛。是不是太过分了也。

    而且,我这一摞的好消息和豪华解密大放送,都还没跟这便宜亲哥说呢。

    我的眼睛突然有点酸,但见鬼的是,身后不远处,那床底下却幻觉般再次动了一下,接着,那种无比恶毒讥讽的笑声就又从我嘴里挤了出来。

    脚边的猫一停,猛地炸毛哈气,长长嘶叫了声。

    我用力闭了闭眼,低声安抚东崽,“好,没事,我知道。”呼吸还是有点发抖,对自己说,那具干尸不会动,那是死的,是我的认知又被扭曲,想要回到它身边了。

    不要怕,最危险的东西已经被我哥处理掉了,现在我负责面对的,不过是个没有杀伤力的菌子精而已,不要被它控制。

    ……呼,好了,好了,没关系,要笑就笑吧。感觉自己在重新靠近那鬼东西也没事,老宅就这么大,大不了是背着我哥多走两遍,总能出门的。事情远没有到要绝望的地步。

    顷刻间厘清了所有该牢记的关隘,我再次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吐气,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床底下的那具尸体,开始对背上的人说话:

    “你知道吗?刚才这一下的近距离家访,让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我在想……”

    我顿了顿,没有眼泪,冷酷道,“之前你说过,张家接手处理圣婴的那批人都已经消耗殆尽了。”

    背上的人呼吸很弱,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我的推论,我定了定神,坚持往下说:

    “可我们家,不管我还是屏屏,好像都没见过来处理圣婴的人。事情在我们自己这里,因为亿万分之一的幸运和偶然,已经自行得到解决了。所以其实,我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那些真正被无害化处理的圣婴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些已经亡故的埋尸人又到底是支付了什么代价。”

    一秒,两秒,我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突如其来的醒悟和冷静,同忽然扭过头望来的徐佑对视,没有露出任何异样。

    “——其实,还有一个很简单的答案,也可以解释眼下的局面。”

    也就是这时候,张添一悠然说,一步到了我边上,顺手搭住了我的肩膀:

    “刚才我们两个单独在天台看血脚印的功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我们身上,徐佑完全可以从容对张甲揣着的矿泉水做点手脚。张甲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不会对他有任何防备。”

    “这样一来,他只要配合大家一起做出惊讶不知情的样子,就可以误导我们往神神叨叨的方面想,以为这真是未来某个时刻的他做了什么,通过颠倒的因果规则传递了回来。”

    他笑了笑,“怎么还以假乱真搞暗示打小报告,徐队,你这可不太厚道。”

    徐佑一抬眼皮,面上僵硬地微微抽动了一下,阴沉盯着张添一搂在我肩膀上的手。

    这厮动作太快了,我完全没反应过来,他是怎么绕开挡在我们中的徐佑,人就已经被他控制住。

    我都尚且如此,身边那些还在警戒天台周遭的伙计们更是一下懵了,武丑糊涂啊了一声,惊道:“顾问?张哥?”俨然是摸不着头脑。

    我五味杂陈,在心底骂了句挨千刀的王八蛋,不由叹了口气。

    “哥,你又来骗我啊,有完没完了糊弄傻小子呢。”

    我说,难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情感错位带来的别扭消失了,我又可以自然而然屡次喊出这个称呼,“……你是我哥,不是张添一。”

    “我早该注意到的,在医院里对峙的时候,你为我回忆了太多只有你知道的童年往事。明明才被黄伢子用相同的套路坑过,怎么没防着你又来一遭。”

    所以他这些天时常的走神和缄默,是因为叁易这成天不着家的混账实在不太熟悉我和便宜亲哥张添一是怎么相处的吧。

    但他们确实有着同样的面孔,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同一个人,到底跟我实打实相处过十几年,又血脉相连,实在难以看出端倪。

    “向你承诺过不会说谎的是他,可不是我。”被我揭破最后的窗户纸,叁易脸上的微笑完全消失了。

    大概是出于惯性,这回他身上没有那么强烈的厌烦和倦怠感,反而还残余了些许从张添一那里模仿来的神态,此刻似是而非,异样的非人感搞得我几乎是瞬间过电麻了一下。

    狗日的,千算万算,没料到我习惯性跟个连体婴似的总在他这个高手边上找安全感,连徐佑这老狐狸也始终找不到机会把我彻底拎开。很难说算不算种黑色幽默。

    眼下我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根本无处可逃。我条件反射一退,被他牢牢箍住肩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温度就扣在我还淤伤的咽喉上。

    我明白他的意思,心完全沉了下去,知道如果我心存侥幸要反抗,他不会留手。以他的身手,要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捏碎我的喉咙轻而易举。

    “比起这个,”他偏头看着电光火石间近到身前的徐佑,手上略一收力,徐佑立刻顿住,毫不犹豫放弃了贴身缠斗的机会,高举起双手往后退。

    围拢上来的伙计们也退,都定在十步外,瞬间陷入凝重的寂静。

    叁易便继续道,“在医院的时候,原本我们双方设局要对黄伢子套话,对我动手也该是走个过场……徐佑,当时你和闫默是想假戏真做,趁机杀了我吧?杀气太重了。”

    “今天借着那老爷子的事,你又找机会在房车前跟我过了一回手试探我的斤两。下手那么重,不是决胜负,是要分生死。”

    “你是本来就想对张添一动手,还是一开始就怀疑我?”

    徐佑到底人老成精,没回答叁易的问话,与我快速交换了个眼神。

    “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叁易,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我心领神会,冷静道,“我不点头他不会开口的。”

    叁易顿时冷笑了下,“你们好像还没看清局势。徐然兴,眼下你拿什么跟我讨价还价?”

    我摇头,“你一路引我到这里,总不是为了简简单单掐死我。”

    话是这么说,我对说服他没有抱什么奢望,也没自我感觉良好到妄图打感情牌求饶。我和徐佑的想法一致,反正能多拖叁易说几句就几句,话题主动权到了我手里才有转圜的余地。

    就暗道看天意吧,心一横摁住了他还落在我喉咙上的手背,被他异常冰凉的体温又激得一激灵,“反正你早晚也要找个时间告诉我你的目的,不如现在拿来交换。”浑身则绷紧做好了要挨揍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叁易倒没翻脸,只是看了我一会儿,面色多少有些微妙:“……你想问的只有这个?”

    这一句没头没尾,问得我微微一怔,原本攒足的情绪就扑个空:“那我应该问什么?”

    但他本就是来救人的,不能就此妄动,把我推上“人无心可活否”的危险之中。

    这样一来,当时亡命奔逃时,我竟然能和导游他们一起甩掉巨大女尸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们是被那些树根寄生了,体力本来就不同常人。而我,高六,我是一个身手十分了得且能够自愈的人。

    所以,手里的猫虽然一直死死抱着我宣泄委屈,却十分不安地一直在咬我,好像不认识我了。

    ——那么,徐然兴在哪里?

    我是作为信息的保管者又一次被他托付了什么重要信息,却连自己都遗忘掉了吗?

    进入青石的那一刻起,为什么“我”成了高六?

    小队长的传信,又为什么还是用到了“少爷?”他认为徐然兴也在这里吗?

    第 38 章   闪烁

    “顾问?你躲哪儿呢?”

    “——顾问?”

    正午的阳光晒得我昏昏欲睡。

    耳边的喊话又加重了一些,我才睡眼惺忪睁开眼睛,看见一张酷似藏狐的脸在面前狐疑喊我。

    我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我们已经从陷坑怪谈里脱离出来整整两天了。

    看我醒了,方獒就把午饭往我手里一塞,把我躺椅前的伞挪好,自己又去忙了。

    捧着饭,我这样的闲人当然是继续在树荫下躺着,时不时很假地咳两声躲懒,收获一众心知肚明但纵容的关心问候。

    说来可能是很奇怪,两天前我们脱困醒来时,就发现身处在一片无名山谷之中,四周景色十分幽微迷人。

    当时我们躺在一个陷坑里。孤零零的大坑中,只有我那个小杂货铺的车厢横倒,里面是各位伙计。

    而我就以一种很怪异的姿势躺在车厢外的铁皮上,孵蛋似的压在上面,差点没落枕。等我去开店门,把人一个个喊醒拽出来,真的有种在孵蛋抽卡的丰收喜悦。

    哦,这么说可能十分有歧义,我是指字面意思上的陷坑。

    埋在深水区里的无人矿场?我的眼皮又是一跳,这都什么跟什么。

    好不容易逮到个活人,我实在有太多问题要问了,但还没说话,就注意到上空的某几个孔洞方向模模糊糊,似乎垂着什么飘荡着。

    距离太远了,我眯眼,发现那好像是固定好的导潜绳,垂落有大概五六米的长度,已经老旧褪色了。

    奇怪。他们是在和怪谈抢时间。

    他们在赌,是自己先冒险抵达了那个答案,结束掉所有一切的颠沛流离;还是在这之前就因为冒险加速自己的走失和厄运。

    徐佑作为八年前陷坑的幸存者,明明见证过那么多伙计的丧命,却还会同意接受指令,再度赶赴陷坑。

    现在看来,除却责任,其实如果没有车队意外,他可以抵达后只在营地里接受一些轻微的污染和感召。那样一来,实际上是利用规则从陷坑处寻求某种庇护。

    只是兵行险着还是赌错了。

    这样的事情在张家人中恐怕并非个例,我所见的只是这个世界真实面目中很寻常的一角。

    说到这里,手机里又滴一声,这回是一些风景照。

    我翻了翻,下意识就问:"这儿你也逃窜了?这得是瞬移吧?"

    得到是有些无奈的沉默,和一声有些好气又好笑的哼声。

    我迟钝地疑惑了片刻。

    他又敲敲电话那头:“你发消息的时候,我刚跟家里打完电话,现在是按顺序轮着你了。”

    我大窘,才反应过来,原来现在是家庭温馨互动环节,张添一作为亲哥还真是陪我闲聊来的。

    “医院是张家发现变故后接手的。原先的院方看这么多人,怕出事,给你们都试着联系了一下联络人。你那破手机,群发都发到房东跟物业那儿了。”

    “你那老乡李哥,听说你进医院还火急火燎跟咱爸妈又说了一次。”

    他似笑非笑道,“一群人都晕着,我只能代表一下某人天天给家里报平安。这两天还哄着呢。”

    作为“昏着”的某人本人,我讪讪。

    他近年来都没有和家里直接联系过,估计也被家里盘问了很多。被骂满头包是少不了的。

    不过,说到闲聊就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了。

    我这都出院回来看店打游戏了,何等何能让他在流窜途中还不忘跟我唠嗑?跟爸妈聊聊其实也够了,没必要跟我客气吧。

    莫非我命不久矣?

    “过两天我跑路比较忙,就没空跟家里电话了。”张添一忽然笑道,“然然,有些事我实在没法圆,跟爸妈交代不了。所以……”

    我靠,我终于惊觉,难怪今天这么贴心,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他满嘴跑火车完了居然让我跟家里接着编?是人吗?

    我大怒,让他给我把烂摊子先收拾完,他就给我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郁闷到了极点,但还是问他到底要干嘛去,需不需要我帮忙。

    他却道让我只管休息就好。不光是他,这阵子所有人,除非有关乎危急存亡的大事,都绝对不会来打扰我。

    能歇着不沾那些破事当然是好的,只是,这话从何说起?

    “让你休息。”

    张添一轻声道:“你很累了。”

    我微微一怔。

    类似的话,我其实不是头一次听到。

    还是在病床上修养的时候,高六曾经留言提醒过我。她淡淡说:“顾问,你没觉得自己的情绪几乎消耗殆尽了吗?”

    我那时并没有很理解高六的意思。况且她本身也是个性情淡漠的人,反过来提醒我这个满腹牢骚碎碎念的家伙,这说起来其实多少有点让人啼笑皆非。

    闫默也说过一次,说让我好好歇着,放松放松心情。

    但我正在病床上躺得无聊到长毛,听到这话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纳闷问边上一直守着的小队长张甲:“我有黑眼圈吗?还是脸上又裂了。”

    小队长刚守完一个通宵正两眼迷瞪,恍惚看看我,伸手在我脸上也扯了一把,就敷衍道:“厚实呢,没问题。”我哎了声,就忙着怒骂他下手太重去了。

    此时第三次听到,心情多少有些微妙。

    我不得不反思了一下,问张添一:“一路上我其实没有什么体力消耗,也没有过亲身被什么怪物追逐亡命的消耗。”

    “嗯。”

    “事情虽然危急,但总体上跑腿忙活的都是各位伙计,我也就动了动嘴皮子,最辛苦的是爬了一下午的山道,大部分时间不是晕着就是躺着。”

    “嗯。”

    这时候有时间思考,我就对自己到底身处何处产生了疑问。

    我不知道自己这一路爬爬停停是经过了多少路途,只能体感到时间似乎已经流逝许久了。

    但常识告诉我,普通人一口气能潜到个十几二十米就是顶天。换了训练有素的,无装备情况下顶多能到113米,这就是人类徒手潜水的最深纪录。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像我这种门外汉,按理说下来个三四米耳膜就会开始受压发疼,就算有水肺辅助也好不了太多。

    但此刻耳朵里没有太强烈的刺痛或故障感,就好像耳压平衡这关我直接跳过了。

    如果不是我忽然变身小超人,能够依靠不讲理的身体素质硬抗,那就是我其实下潜的深度远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夸张。

    据说水下探洞的爱好者都容易产生知觉收缩,在心理压力下会错误预估所在空间的大小。同时强烈失控的感觉器官超载,会让人萌生自己已经进入地球中心的错觉。

    因此在水层中寻找隧洞的人大多不是死于挤压骨折,也不是死于减压症,而是感知失调后错误估计了自己到底经过路途、携带的生存物资又能够再支撑多久,在能够返航的时刻被蒙蔽选择了继续冒险。

    再联想到此地的“安全守则”,怎么感觉好像这里是守着什么爱好极限运动的水鬼教练,恨不能让所有入水的鲁莽二缺也一起试试无法回头的滋味。

    但水鬼也这么有个性吗?还强制要求潜水者必须有游泳伴侣陪同,也太专业了。

    腹诽中三易毫不客气就敲了敲我,打断我的思绪,往我身上指了指。

    我这才发现身上全是细细碎碎的一层白,介乎于砂砾和石子之间,大概是攀爬过程中在那些水道里蹭下来的。

    抬手要拍掉,三易却摇了摇头,好像只是提醒我这种东西的存在。接着一抬手,居然把打字沟通的手机给收走了。

    我目瞪口呆。

    有没有搞错,既然他们先前探索总结得卓有成效,就该事先说明白。要是怕我不配合会中途开溜,那已经到了这里,跑都跑不掉,也该亡羊补牢跟我交代清楚。结果这冒牌货只知道跟我装蒜。

    完了,怎么碰见这么群傻缺。

    看我用眼神大骂,三易深深做了个深呼吸,俨然也是一幅看我不顺眼的死德行。

    在无声的互相蔑视里,水中咳了一声,远处石林中居然绕出来一个年轻人,身上还挂着潜水钟,有些无奈看我们两个。

    我靠,又是副手的脸。

    这是什么真人秀版大型消消乐吗?

    我心说:太欺负人了,这是在玩我吗?这群人都脑子有病吧。

    那年轻人似乎也是刚学游泳不久,慢悠悠划水过来,仔细看我。

    我给他看得浑身发毛,就听那年轻人叹了口气,扭头向三易道:

    “送他下来的人,我已经联系不上了。上面恐怕已经出了我们没预料到的状况。”

    明明这年轻人也没有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但两人此刻都打量着我,神色里有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那是一种经过很多尝试后难以抑制的疲惫感和歉疚。

    我忽然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恐慌。

    不是说下水后就不能再进行交流吗?他们为什么又开始说话沟通了。他们看我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奇怪,就好像我曾经跟他们达成过某种默契的约定,但我已经要死了,他们不得不带着缅怀送别我一样。

    “在水底下,一直有东西在对我进行识别,阻止我离开这里。”

    年轻人说,“我们尝试了很多次,希望能把我从这里救援出去,至少也要改变那种似乎有东西一直在窥探的局面。”

    只是这么两句话,我浑身一个激灵,突然醍醐灌顶:

    这就是他们要我在水中找到并带出去的,所谓“不会变”的东西?他们是要我救一个人?

    我呆立在原地,就看年轻人离我近了些,有些不好意思道:

    高六扫了眼就得出结论,这是个干涸的湖泊。

    开裂的湖床上,曾经流水的痕迹非常明显。岸边还有一棵十分巨大的榕树,褐色的树干完全脱水干瘪了,所有的根系也全都萎靡死去。

    张哥怔了一下,良久,有些复杂看我。

    被他这么一看,我莫名有些不自在,忽觉不对。

    闫默那厮当初企图暗示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挤眉弄眼的?这,不会吧?

    我是不是前出狼窝后入虎穴,又一脚踩进哪个怪谈里了?这回这怪谈还能按选择走a、b世界线的?

    那如果我是玩家,被困在存档里闪烁的游戏小人是谁?这人是不是正同时面对着不同存档的定格画面,感到十万分的混乱矛盾和费解?

    那眼前的张哥呢,他是玩家,还是也在闪烁?他是希望我去存档里找到他吗?

    第 39 章   头发

    张哥的几番比喻,引起的疑问是一个接着一个。

    尤其他这番话到底是单纯的文艺创作欲,还是隐约求救,也很难分辨。

    我这样的人,发现谜题却不能立刻听到有条理的解答,简直抓心挠肺,恨不得上去将他五花大绑,再给他准备一堆痒痒挠。

    我试探和他交换眼色对个暗号,他却继续陪我走起来,好像刚才那堆让人细思恐极的话全是临时瞎编。

    我心说这不是玩我呢吗,就有点不舒服。

    不过,和这些人的相处中,我也大概明白了,许多事绝非只是两口一张指责对方不够柔顺配合那么简单。

    原先大家都不熟,我在很多人眼中也不过是个脑子意外灵光的空降“二代”,天然就该吊在路灯上;

    而他们都是老油子,摸爬滚打过来的都是心智如铁之辈,在自己的专长上也是人中龙凤,习惯了凡事只信自己,对外保留三分。要是真像玩笑时说的“纳头便拜”,恐怕早就坟头草二丈高。

    这是大家所依赖的生存经验不同,磨合时的磕磕绊绊,想必不是我一个人深受其苦。

    若我真的自诩了得,指望所有人唯唯诺诺,在这群混不吝的土匪面前肯定是要尴尬的。

    当然,忽然想到这些,自然不是为了说服我自己心平气和。

    跟着警报声响起,一个身影好像是等待多时,猛地就闪身进来,做势就要砸我泡着的立柱。

    看我身外飘着的血珠子,他就当场傻住了,手抬在脑袋顶上砸不砸的,表情非常无措。

    我咳了一声,用力敲玻璃:“别管,我们走!”

    对方没犹豫,哐一声立柱就裂,接着那些人造羊水流了满地。

    我没站稳,其实也没看清眼前这位出手快准狠的猛男是谁,人一歪就被他扯了个床单裹住,当麻布袋一样甩在肩膀,扛起来就往外蹿。

    这一下确实来得突然,我七荤八素,浑身的疼痛都给癫散了两分,稀里糊涂在这位猛男背上拍了拍,问他怎么回事。

    结果颠簸里我下意识扫了一眼,就发现他是扛着我往暗处跑,而且根本不是蓄水池的方向。

    我一惊,接着猛地就反应过来,他是带着我在往铁锈车队那儿蹿。

    刚跑进黑暗中,身后立刻反应过来有人抢人,一瞬间营地的灯光接二连三亮起,那伙计轻车熟路,扛着我就是一拐一绕,瞬间甩开视线和背后断断续续的喝问。

    我被癫得散架,几乎感到了一种财经新闻里,有人翻墙抢公章夺门而出的气势,实在有点糊涂了。

    “哎,慢点慢点,”我急道,“哪位啊你?”

    那伙计腿上一点不慢,声音就有点冤种:“少爷你别说话了,我们先跑!”

    少爷。突如其来的醒悟,带给我的是无以复加的沮丧。

    王平的出现,其实意味着很多重要信息在冒头,不论是关于十二年前的雾号医院,又或者是山民们的诡异状况,如果能从他这里获知是最准确快捷的。

    线索此刻的全部断裂,意味着很多触手可及的机会直接崩盘。

    而单纯从情感上来说,即使死亡已经在我的经历中逐渐司空见惯,但这毕竟是和我有过攀谈、帮助过我,甚至我已经知道姓名的人。即使匆匆一面,我也不能够再把他当做一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来看待了。

    还有屏屏。难道老板的判断是对的,我真的无论如何不可能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吗?

    我似乎理解了老板身上那种特殊的文质彬彬。这不是以我往日性格该有的,而是一个人发现走投无路之后,已经再没有可以被伤害的恐惧,也不会再为此挣扎悲伤,更不会愤怒,因而对事情就有了异样的平静。

    只是,我还是起了丝不甘心。

    这份不甘里还隐藏着某种我说不出来的不自然,就好像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误入歧途,进入到什么合乎情理又绝对谬论的陷阱之中。

    “然然?”

    徐屏轻声问,“你还好吗?”

    我摇了摇头,冲她笑笑,怀疑自己是被打击后有点承受不住,开始疑神疑鬼试图逃避了。

    但身体却十分诚实,还是再度来到王平面前,去检查他那疑似被透明水体包裹住的另外半边。

    和那些已经完全被消化掉的黄疹小人不同,如果不是抬头望月这个动作导致了器官的错位,王平的上半身看起来是和常人无异的。

    被他脱掉的防护服半挂在他微微抬起的小臂上,那块写着雾号卫生院字样的胸牌还好好的别在上面,干净整洁,可以说好像还变新了一些。

    这些透明水团在消化食物的阶段从肉眼上难以分辩,要不是内容物的改变漏了马脚,即使这么近的距离,也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包裹在人体之外,就好像一切只是我臆想出来的幻觉一样,根本没有实体。

    小腿上残存的火辣辣灼烧感,提醒我这玩意儿只能远观,还是不要有太放松的想法。

    我在屏屏的帮助下,在平台的垃圾堆里找到了一个报废的手脚架,从上面抽了一根生锈松动的铁管。

    又把裤腿再扯了一段,包裹在手上,这才提着铁管试着拨动了一下王平的体表外。

    意外的是,我原以为会触碰到一层很薄很柔韧的东西,可能会有点像海蜇皮被晒化了马上要烂成一滩水的状态。实际上却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

    同时,铁管一接触透明水体,没有什么腐蚀的嘶声,但马上一连串暗红的铁锈就顺着铁管那头爬了上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地步,它们也没有任何驱使王平反击或躲避的动作,也没有像矿车里那样融化成水流淌下来。

    倒是那块挂在防护服外的胸牌被我无意中拨了下来,直接铛一下掉在地面上。

    我眼皮一跳,心说胸牌怎么掉出来的,透明水团是在哪里被我划破一个口子了吗?顿时身上一紧,生怕这玩意急了暴起。

    等了一会儿没有反应,我才裹着手把胸牌拿起来,左右看了看,就咦了声。

    这里有一个很奇怪的事,胸牌也是铁质的,但没有任何生锈的迹象,反而像被洗过一样焕然一新。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赶忙又瞅了瞅手里还攥着的铁管,锈得感觉铁粉能刮下来三斤。

    我有点糊涂了,抬手问屏屏:“我瞎了?”

    徐屏有点无奈看看我,好像我是个没事把蟑螂带回家的熊孩子,也来回辨认了一下,但观察到的情况和我是一样的。

    这就很矛盾了,同样是铁做的,没道理变成铁牌子就待遇不一样了吧?

    我不死心,合十说了声勿怪,冲王平三鞠躬,礼毕后拿着铁管又往王平身上戳了两下。

    结果十分离奇,铁管的锈迹居然没有再度增加。

    我靠,这什么原理,我二丈摸不着头脑,心道难道这玩意儿也限量,腐蚀性还挺吝啬的,仅此一次过时不候吗?

    两人都站在原地围着王平发了一会儿呆,最后我还是一咬牙,不顾屏屏的反对,直接扯掉裹手,一把摸了上去。

    再没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能够让我近距离观察这些花样百出的鬼东西,却又能相安无事不怕被它们暴起攻击了。现在不抓紧时间获取总结一些规律,难道等着下次被它们活蹦乱跳的同类袭击时再哭天喊地吗?

    念头一闪而过,更多的是给自己打气。来不及犹豫反悔,潮湿微凉的触感就让我一个激灵。

    然后才是惊讶:我没事,这些水团好像真的完全失去活力,腐蚀性也消失个一干二净了。

    我嘶了声,仔细摸索了一遍,发现王平没有被毛发寄生的这半边甚至还保持着某种弹性,没有尸僵也没有腐败的味道,似乎透明水团真的就只是一团固态且隐形的水一样覆盖在上面。

    手掌再移到王平后脑勺前,对上那双错位的黑洞洞眼睛,我还是有点发毛没敢彻底按下去。

    再看手里的胸牌,我就有点犹豫,跟屏屏再度确认:

    再听到这个别扭的称呼,我愣了一下,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接着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恍然大悟。

    下地之后,我曾经疑问过,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物。就在刚才昏迷前,我还以为被我遗忘的就是东崽。

    此刻,脑子里很清醒地在问我自己:

    “下地以后,没有觉得队伍成员里少了一个必要的人吗?”

    小队长。

    因为不放心严二掌柜,当时我特意把小队长和车队里幸存的六个伙计都分配在严二身边。因为他们对我来说,是最可以托付信任的,这一点上甚至远远超过野猫高六他们。

    严二掌柜在的一队,他自己带下来的只有一个信赖的副手。

    可下地醒来后,我就把小队长和车队几位幸存的伙计完全遗忘忽视了。

    正在回想,那伙计已经稳稳当当把我放下来,像扶着根甘蔗一样熟练,就嘿嘿一笑:“到站下车,少爷,欢迎回家。”

    我站定,一抬头,果然已经被抗到了满是铁锈泥块的车队前。我就站在自己那间运途多舛的杂货店门口。

    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我看着店门,一时间竟然有点百感交集,甚至有点近乡情怯。

    伙计也不催我,只是把我牢牢扶着,免得我迎风就倒。

    隔着那道曾经被电锯破开一个大窟窿的卷闸门,可以隐约看到里面摆满了被掰断的冷焰火棒,有个人就坐在里面。

    我们钻进去,地板上都是泥,基本看不出来原本的成色。又因为之前我要找录像带,让人搜检过一遍,现在看起来一片狼藉。

    小队长抬头看着我,脸在冷光源里有点发青发白,怪吓人的,但完全是咧嘴笑了起来,胡茬青青的,给我递了个东西。

    我干脆席地坐下来,在微弱的光源里一看,就有点想笑。小队长给我递的是个果盘,但寒酸无比,上面就两片苹果一片梨。

    这玩意儿之前使唤他削了无数个,此时看来真是说不出的亲切。

    “少爷你冰柜都坏了,我们清理了半天,就留了这几个苹果,干巴了都。”小队长说,好像还挺埋怨我,“你再不来,这几个苹果可以参选木乃伊了。”

    我不自觉就想笑,再看扛我过来的伙计也坐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感到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的篝火旁,十分放松舒适。

    “苹果好啊,正赶上我出院大吉。”我吃了一片稍微新鲜点的,因为心情愉快,身上都没那么痛了,就嚼着含糊问他是怎么回事。

    边上伙计居然还从已经倒了的货架里翻了点零食给我,低头就专心给我拧一瓶玻璃汽水儿。

    小队长说的让我很意外,原来他和其他六个伙计是最早在陷坑里落地睁眼的。

    大概是因为月灾当天,他们这批幸存者负责巡视,作为守卫被岗亭的规则庇护了一部分,他们受到的污染畸变是最少的,下地后竟然比我们其他人更早醒来。

    他们下来后根本没有往营地那儿去探索观察,只是在蓄水池那里等着我出现。结果久久没有其他人出现。

    我本能觉得不妙,让导游转头别看,定睛看去就是心里咯噔一声。那人头的嘴里隐约被水流冲出一缕黑色,好像是头发。

    “气味上确实不对,几乎闻不到血腥气和腐烂的味道。不然你现在也该去角落吐了。”

    他说,拿过小队长手里工兵铲,往那颗人头上轻轻一敲。

    不知道他用得什么巧劲,那颗脑袋竟然像个烂熟透的西瓜一样,应声开成两半。

    骤然浓烈的草木清香沁人心脾,里面根系虬结,完全被蛀空了,看不到任何人体该有的髓液和组织,好似一个被霍然打开的盆栽。

    那是一颗生长得极为繁茂,但不知道为何又已经枯死的微缩榕树。那些细细的根系完全黑掉了,此时从那颗头颅里倾泻出来,混进那些头发里,难以区别。

    我的脑子嗡了一下。

    第 40 章   多面

    很奇怪的画面此时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似乎在非常深的水里,走进了一扇门。

    有个非常慈祥的老妇人为我引路,长长的披帛和云肩垂摆伴随她的举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数不清的黑色长发从她的肩头和衣服下延伸出来。

    奇怪的是,此时我似乎是在独行,又好像听到了同伴的声音一直在和我对话,我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回答。

    随着对话,那些黑色的头发越来越长,一直就蔓延到我的脚下,接着,我就听到了微弱的吹气声。

    不,不对,不是吹气声,是好几个非常细小的声音同时在喃喃自语说着什么。但因为说得非常快和含糊,在那种频率之下,变成了类似昆虫震动翅膀发出的嗡鸣。

    我努力去分辨,但只听到一个像是恍然大悟的声音,低低说:“原来……我是,我?”那声音只持续了一瞬间,就被另一个癫狂喊着要下雨了的狂笑盖住,而更之上是一声异常凄厉无助的猫叫。

    但那声音的来源太奇怪了,非常近,位置也不对,就像是贴在我的背上发出的。

    我下意识就要转头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肩头忽然就是一沉,被人用力按住。

    紧接着,一股刺鼻的腥味立刻让我清醒过来。

    此时我就发现,那颗人头上的微型榕树完全化成了一滩黑水,那股腥味就是上面传来的。

    第三个图层,布满了膨胀的帐篷,轻微腐烂的尸体拥挤塞在其中,奇怪的平台上,被人随意丢满了生活垃圾。木制栈道已经有些腐朽了,当有什么重物压过,会发出刺耳的吱呀响动。

    我不知道我和屏屏又是在哪一个图层,也许都不是。但在想象之中,我就看到无数张薄如蝉翼的画卷叠在一起,数不清的图层共同组成了一张画作。

    然后,意外发生了,画卷在腐烂死去。此时冷焰火一抖失了手,意外掉在干尸的脸上,就斜插着一下掉进它咽喉处巨大的破口里,将那张脸照得无比分明。

    上面脱水干化的肌肉纤维死白死白的,没有一丝抽动,但忽然又是阴恻恻一声:

    “小易,过来啊。”

    它在跟我对话。

    我浑身发凉,血都冲到了脑袋顶,这狗日的什么鬼东西,几乎是条件反射大叫道:

    “你认错人了!”

    伴随这一声,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边上的猫先炸了毛,往后一弹,条件反射一巴掌掀到了那具干尸脸上。

    都说猫的反应是人的七倍,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我目瞪口呆,就见那张干瘪的脸一歪,竟然失去支撑,咔吧一下从棉絮堆里滚了出来,掉到了地上。

    冷焰火晃动的光源中,那颗脑袋就滚到我脚边。我只觉得心头一阵一阵抽凉,这时候全凭憋着一股气,说了声先下手为强,咬牙就拿手里的小刀插了下去,一下把它钉在地上,攥紧了拳头防备它突然跃起。

    但也就是此时,我在惊魂未定中不由再次愣了一下。

    因为很见鬼的是,这一下我就忽然发现,这玩意儿面对我攻击时似乎就是个普通的死物,根本没有任何反击或突变。

    而且由于我防身的小刀十分锋利,这干尸直接就无声被削了半边脸皮,带着大半个下巴啪的掉在地上,很凄凉地散落了一地乱七八糟的内容物。

    这时候近距离对着冷光源一照,映着小刀光滑如镜的刀背,地上黄黄白白到处都是。事情过于顺利,就好像其实是我在单方面发疯一样。

    我的脑子里已经糊了锅,实在不理解这个是什么路数。

    是我发癔症了吗,这干尸怎么好像显得毫无还手之力?它倒是动一下咬咬人呐。

    这时候东崽也回过神来了,被自己的英勇壮举惊呆,赶紧缩到我腿后。

    更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是,这回干尸十分安静,也没有再发出那种骇人的呼喊声,就好像刚才完全是因为我跟他打了招呼,出于礼貌他不得不回应两声。

    ……就像他还是个普通活人一样?

    于是腐烂的液体滴落下来。伴随叁易的回答,车内的氛围变得怪异起来。

    扈医生第一个就道不可能,整个人陡然绷直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胡编乱造,但方才我就说过了,照影她在事后不久已经获救了。”

    扈医生说得很快,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喝完的咖啡杯被捏扁了。

    她很紧张,我意识到她并没有那么言辞上的那么笃定,只是还有什么要紧的实证让她还能勉强坚持着。

    “——是那个圆脸小护士,对吗?我认得出那张脸。”

    叁易就冷笑,“你通过张家救下来的小女孩,脱困后就待在你身边,跟你一样学医、治病,你看着她长大,知道她就是活的。除了对那段前尘往事没有印象,她无疑就是个普通人。”

    扈医生也笑,是一种不明显的愤怒和抗拒。

    察觉到关切的家人可能隐约还没摆脱昔年梦魇,扈医生一个字一个字道:“她本来就是个普通人。”

    “被解救的确实是李照影。”我心里忽然说不出的难受,“不过,应该是真正的李照影,而不是那个伪人。”

    扈医生的表情突然一片空白。“顾问,你——你什么意思,照影她”话没说完顿住了,她已经明白过来,眼眶突然红了。

    “就像我之前说的,我接手的只是一场普通而滑稽的绑架案。”

    电话那头,闫默点头,没有丝毫不忍心。

    现在,故事完整了。

    牛表喜和苟彪疯癫之后,将破屋中的可怖景象抛在身后,在外流窜了有一天一夜。随后在逃亡途中,正面遭遇了出来看牙的李照影,也就是那个伪人小女孩口中的好友小影。

    失去理智的两人,在看到李照影的面庞时陷入巨大的恐惧,没有意识到这并不是破屋烈火中痛苦起舞的那具天衣,而是一个对所有事情一无所知的小姑娘。她只是掉了颗乳牙有些疼,由父母带着打算去诊所看看。

    “我们的伙计查到他们踪迹的时候,正赶上苟彪失控袭击李照影。他拿着一柄缠红绳的小剪刀,扑上去的时候被李照影的父母挡了一下,再刺,那一剪刀被牛表喜挡住了,伤了大动脉。”

    “牛表喜被疯了的苟彪又连刺了十几下,伤势一塌糊涂。当时情急,伙计对苟彪没有留手,牛表喜目睹了那一幕,开始大哭大笑,几度崩溃,被我们带回去抢救的时候一直在断断续续说胡话。”

    据闫默说,他所知道的故事就是牛表喜在抢救台上,一面因大出血的直观恐惧痛哭流涕,一面死死抓着闫默的手臂,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交代的。

    对于这个神志不清的人最后的遗言,不管他表现出多少悔恨和疑惑,闫默没有太过动容,让伙计把被救下的李照影一家保护起来,自己则带人亲自去了破屋。

    抵达后,火已经被扑灭了。

    搜查勘验的伙计明确告诉闫默,没有看到什么死而复生的尸骸,也没有检测出来有任何血液反应。

    “沙发后的墙倒是确实被砸了个窟窿,”伙计笃定道,“但也没有尸体或血液反应,更没有藏尸的皮箱。里面都是灰尘和水泥碎屑。”

    “闫头儿,术中人产生妄语是很正常的事,不足以完全采信。至少就目前的痕迹来看,他的话没有多少可以对应得上的地方。唯一能确定是,火势应该是从内部燃起,是他们自己纵火的。”

    但考虑到一群贼成天游手好闲,几乎个个酗酒成瘾,哪天就分不清了脑子坏掉也不是没有可能。两个喝高了的贼头在精神错乱下产生妄想,随后纵火奔逃,似乎才更符合查验到的实际状况。

    屋里被火烧得不成样子,闫默闻了闻,空气中除了焦糊的苦味,只有一种很淡的类似番茄酱的味道,有点发酸发甜。

    那伙计问:“我们要早点把李照影一家先护送回家吗?”

    “不急。”闫默想了想。

    先知的哀鸣中,腐败的体/液打湿了画卷,那些画卷一下子黏在一起不分你我。上面的墨迹也晕染开来,开始互相渗透,穿过原本泾渭分明的图层界限,模糊地在其他图层里若隐若现。

    我看到错乱的线条离开原本的位置,一层一层往下掉落,掉到被水晕开的某个人物身上,杂乱可怖的线条就遍布了那具人体,贪婪吮吸着水分得以舒展墨渍。

    于是有如活物的“毛发”在王平身上疯狂寄生,在他的腹部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弹舌音。那是原本干燥的画布纤维中水珠弹开的响动,伴随水分的扩散和稀释,蠕动的线条终于停止,丧失活性颓然失色。

    我看到一个徐然兴被水滴包裹,晕染出一个模糊的徐然兴,映到下一层图纸上,但只留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被晕染的图纸上有个腹部中空的小人,晕染的到来,将某个陌生的五官似是而非地扣在它苍白空洞的脸上,两个人体糅合为一,于是我在屏屏的注视中醒来。

    “所以,不能离开每个人所属的区域。”屏屏哑然说,喉咙收紧了,发出近乎叹息的气音。

    “属于一个图层的人物,想要逃离到另一个图层,恐怕即使有介质也是不能完全过去的。”她做了一个撕扯的动作,有些发冷问道,“结果可能就是……只过去了一小部分。对吗?”

    “对,这就是副手他们的死因。”我沉重道,被奇异的恍然充斥了。

    “接触水之后,他们才融化进入到画卷图层里,并获得了穿梭画卷的力量。

    但返程的那一刻……人就不可能将自己从画面上完全拔出来了。离开意味着亲自将自己的图形从某个位置撕成两半,残留一道墨渍还留在纸面上。”

    如果把先知视作这副巨画,那么腐烂的矿洞先知无疑拥有着最多的图层。

    但其中至少有一张外来的图层,是属于迷藏的。

    多年前的台仔不小心将自己沾在了上面,导致了两幅巨画的粘连,将台仔的影像和归属,永远遗留了一道痕迹在矿洞这里。

    现在,腐烂的巨画之中,当迷藏的伪人们企图逃离,能做的只是在彻底变为石林画中人之前,将自己重新投入迷藏的画布。

    我忽然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明白了伪人是怎样取代目标,完成采食的,先知又是为什么采用记忆取代混淆的手段方式。

    因为它们正是先知提起的一张白纸,蒙在目标的口鼻上,沾染墨水反复描边。

    它在做的,是拓印一个完全一致的形象,最终将目标本身也融化成墨汁,填充到轮廓完成的画作里,由此严丝合缝。

    那些对目标和身边人记忆的混淆、屏蔽和剪切,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层层拓印时自然而然引发的副作用。

    那是被拒绝入画的人因偶然跌入画布之中,看到了分布在各个图层中的景色,于是自行组合理解为一幅图画,完成了错误的理解。他们被画布驱逐后,犹如晋人误入桃花源,再回顾一切就发现画卷杳然无踪。

    只有成为目标的猎物已经定格成为图案,永远凝固在先知的画布上栩栩如生。

    而现在,我们被困石林,如果上天之上能有一双同样庞大的瞳孔向下俯瞰,看到的将是一张腐败破蔽、无数人形扭动挣扎着企图爬出画布的恐怖采石图。

    她,不,祂是十分仙意凛然的,浑身满是华美而无比洁净的衣袍,衣摆长长散开。

    它透明的胸膛下,高六正痛苦地沉睡在其中,边上涌动着无数颗苍白巨大的人脸,上下一碰一碰的,好像在慈爱地亲吻她的额头。

    其中一张脸在剧烈地不停尖叫,是已经剥皮异化、四肢反折的那个周听卯。

    他声嘶力竭,痛苦地嘶吼着:“许……愿……”

    一瞬间,好像从深水之中终于找到了钩锚,那个“仙妃”猛地从深潜中浮现出来。她原本在黑暗深水里青色的衣袍一变,瞬间恢复成了鲜艳的红色。

    就像一袭无比华美的,能满足所有渴望和幻想的,血色嫁衣。

    那张惨白的巨脸拖着血色嫁衣,猛地撞开水面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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