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无论是作为独舞演员, 还是当演出承包队长,于童一直都有比较清晰的自我定位。

    在台前时,她多数时间在接受别人的服务, 走到幕后了, 她则变成了服务别人的那个。

    对于这次慰问演出, 她虽是带队队长,却也是重要后勤人员。

    所以, 当年轻的女演员们还聚在一起讨论最近时兴的裙子和进口化妆品时, 她已经一脚油门,率先载着演出设备前往目的地了。

    因着家里有个能顶半边天的郭美凤,狄思科向来是不敢小觑女人的,但是,别怪他见识浅, 开大卡车的女人他还真是头回见。

    毕竟开卡车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没把子力气是玩不转那方向盘和挂挡杆的。

    尤其是,于童骨架小,手腕子没比那大方向盘粗多少, 实在不像能开卡车的。

    “于队, 你可真是多才多艺!”狄思科一边死死握住车顶前扶手,一边打探, “怎么想起来学开卡车呢?平时没见你开呀!”

    他学开大车那是为了糊口,打算用它混碗饭吃。

    于童年纪轻轻就在舞台上享受鲜花和掌声了,哪用得着学这个?

    “技多不压身啊。”于童注意着前方路况,分神说,“去年有一次, 我跑了半个月,好不容易谈下来一场报价挺不错的曲艺演出, 结果那运设备的司机前一晚醉酒,放了我们鸽子。就那一次,人家单位直接将我们当成了拒绝往来户,算是彻底把人得罪惨了。”

    “然后你就痛定思痛,学起了开卡车啊?”

    您这气性可够大的。

    “靠人不如靠己,咱们团里演出多,每次都去叮嘱司机师傅,还不如我亲自上呢!”

    狄思科见她开车挺稳,确实不像新手,便将手从前扶手上收了回来。

    按照歌舞团跟桃源县方面的约定,演出团到了以后要先在县城整顿一晚,然后再分成两组,去各个乡镇巡回演出。

    为了等设备装车,他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狄思科拿出地图计算了一下市区到桃源县的距离,有些担忧地问:“按照这个距离,天黑之前恐怕到不了桃源县吧?而且我瞧着这天儿好像要下雨呀!”

    “李师傅说他能抄近路,咱们跟着前车走就成。”于童对此比较乐观,嘴里叼着她那万宝路牌的薄荷糖,像个真正的老司机,“下雨也没事,咱有防雨布。”

    狄思科见她对沿途的事情门儿清,便也不再操心了,将自己带来的大背包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只烧鸡和一口袋褡裢火烧。

    余光里瞥见他动作的于童:“……”

    他们中午忙着装车,午饭只是凑合了一顿,狄思科饭量大,消耗也快,其实早就饿了。

    “于队,我先吃一口啊,一会儿咱俩换班,我这背包里还有两只烧鸡呢。够咱俩分的!”

    于童其实早就想问了,别人顶多背一个背包,带些换洗衣物。

    这位可到好,后边背着,怀里抱着,手上提着,足足带了五大包。

    “你怎么带了那么多东西?我不是提前通知了么,主办方包食宿。”

    狄思科两口干掉一个火烧,擦擦嘴问:“于队,你没去过农村吧?”

    以她这个年纪和出身,既没下乡当过知青,也没有农村亲戚,应该是个真正的城里小姐。

    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

    于童却说:“去过啊,团里每年都组织去附近的乡镇演出。”

    “乡镇还不算真正的农村,”狄思科笑道,“咱们这次是要进到村里的,又是那种需要政府扶贫的贫困乡镇,生活条件的简陋程度可想而知。很可能十里八村共用两个代销点,想买点好吃的,得走好几里地。”

    他姥姥家就是农村的,而且是近几年有所发展的新农村,乡政府组织村民种新品种的久保桃,每家每户都赚了些钱。

    可是即便如此,全村也只有一个代销点卖些油盐酱醋,更好的东西那是想也不要想的。

    狄思科小时候常去姥姥家玩,算是半个农村娃。

    他先是普及了去农村的注意事项,又极有优越感地跟于童这个城里小姐炫耀他多姿多彩的农村暑假生活。

    一路嘚吧着就出了城。

    头车的李师傅为了抄近路,走的不是国道,偏僻且路况特别不好,出城以后,卡车颠簸得越来越剧烈。

    颠了半个钟头后,前面的李师傅突然停了车,不知在跟路边的人说些什么。

    于童开车开得久了,正好想找个机会上厕所,便也趁机停下,跑去后面找地方放水。

    不过,她磨蹭了将近一刻钟才从外面回来,狄思科试探着问:“于队,你包里带了换洗衣裳吧?”

    “带了。”

    “后面的路程不短,要不你还是在车里换身衣裳吧,你这连体裤挺好看的,就是不方便上厕所。”狄思科将车里的空间留给她,自己推门下了车。

    刚见面的时候他就想说了,沿路上连个带顶棚的厕所都没有,全是大荒地,她穿着这种连体裤,怎么上厕所啊?

    不过,这个话题容易让人尴尬,狄思科没怎么多说,跳下车就去了后车厢,正好检查一下演出设备。

    此时已经渐渐起风了,天上的云层越积越厚,预计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雨。

    歌舞团这些设备里有一些进口货,万一被雨淋了,损失的不是小数目。

    他爬上车厢将防雨布翻出来,一个人费劲巴拉地把防雨布一点一点罩在设备上。

    开车跟在后面的傅四海,见他做得艰难,却半点没有下车帮忙的意思,不动如山地端坐在车里,盯着他一个人来回忙活。

    狄思科暗自摇头,难怪当不成男主呢,真是一点没有眼力见儿!

    他在呼啸的风里独自把活干完了,跃下车厢时,却发现前方原本停在马路中央的大卡车,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李师傅往路边的荒地里拐进去了一些。

    与此同时,车尾灯也闪烁了好几下。

    狄思科正想着要不要过去问问情况,却见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正站在他们这辆车的驾驶室门口。

    男人穿着乡下很常见的粗布短褂,手里拿着一把挺大的斧头,女人则是一件洗得泛白的花衬衣。

    两人试图敲开升起的玻璃车窗,似乎是有话要跟司机说。

    “诶诶诶,敲什么呢!”狄思科板起脸,粗声恶气地问,“没看见车窗关着呢?”

    男人眼睛往车窗里瞟着,发现里面有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对上狄思科时,便讪讪地问:“兄弟,里面那个是你媳妇啊?”

    “啊,你们干嘛的?”

    车里的于童:“……”

    女人先是瞪了自家男人一眼,然后局促地抓着衬衣下摆问:“同志,你跟前面那辆车的师傅是一起的吧?都是什么歌舞团的运输车吧?”

    “不是啊,”狄思科瞅瞅前面还在闪着灯的卡车,睁着眼睛说瞎话,“没瞧见我们这车跟他那辆长得不一样吗?我这是县物资回收公司的专用车!你们是干嘛的啊?”

    “我们是前头陈家村的,过来通知司机师傅们一声,前两天下大雨,前面的路被折断的大树挡住了过不去,你们别往前走了。”

    狄思科意外道:“你们是陈家村的呀,我经常跟我媳妇去你们那边收废品,还认识你们村长老陈呢!之前好像没怎么见过你们啊?”

    “我们这两年在城里打工,前阵子才回村,你没见过也正常。”男人抢着答了话,又指指他们后车座上的两台录音机问,“兄弟,你们收废品的还能收到录音机呢?”

    “嗐,别提了。”狄思科满脸晦气,“那可不是收的,谁家能把录音机当废品卖呀!那是我花了真金白银自己买的!可惜家里有个败家娘们,一吵架就摔东西,好好的两台录音机,本打算一台自己用,一台送丈母娘,全让她给祸害了!”

    男人的视线在录音机上扫过,上面确实有些斑驳痕迹,不由跟他一起叹起气来。

    “既然你们是陈家村的,那大家就是熟人,我也就不客气了。”狄思科掏出半包两毛钱的大生产塞给男人,笑着问,“兄弟,我着急去丈母娘家,前面真不能通行了?能不能想想办法呀?”

    男人收了半盒烟也不见多高兴,看都不看就塞进了裤兜,搓着手说:“那棵大树有年头了,咱们都搬不动。要等村里人把树锯开,一点点搬走才成。”

    他回身指向前方李师傅的那辆车,建议道:“要不你们也跟着我们走吧?从这条岔路绕过去,也能上大道,就是得绕远路,浪费点汽油。”

    狄思科眺向李师傅的方向,他那辆车旁边聚着五六个携带锯子斧头的年轻男人。

    瞧着还真挺像要去砍树的。

    他满不在乎地挥手说:“汽油都是公家的,只要不走回头路,浪费点汽油怕啥?兄弟,你们在前边带路吧,咱这就出发!”

    说着就拉开驾驶室的车门,踩着台阶跃了上去。

    车里的于童刚将短袖上衣换好,裤子还没来得及换,便被外面那夫妻俩砸了车窗。

    所以,当狄思科跳上车的时候,她的裤子还被卡在腰间没能褪下来。

    狄思科不敢看她,粗着嗓子说:“这败家娘们!录音机都被你弄坏了,还想弄坏方向盘啊?赶紧让开!前面的路被堵了,咱们得跟陈家村的乡亲们绕点远路。”

    头一次被人喊作败家娘们的于童:“……”

    这小子该不会是活腻了吧?

    “瞪什么眼睛!”狄思科嘴上说得硬气,脸上却焦急地恳求,一径地给对方使眼色,“没瞧见前面的乡亲们都带着工具准备锯树了嘛?麻利儿挪到旁边去,别耽误人家工夫!”

    于童:“……”

    她也想挪去副驾驶,但是她裤子脱到一半卡在腰间,两个座位之间又隔着一个挺长的挂挡杆。

    一旦她起身爬过去,裤子必掉无疑!

    狄思科见她不动地方,误以为她没能领会自己的用意,只好低低说了声抱歉,将她连人带裤子一起抱了起来,不给对方任何挣扎反抗的机会,便越过挂挡杆,把人稳稳当当抱进了副驾驶座椅。

    小心觑着于童的神色,见她神色微妙,却并没有动怒的意思,狄思科偷偷松了一口气。

    继而回身对那夫妻二人笑道:“兄弟,我把车开到前面那司机师傅旁边,你跟嫂子往旁边让让,别刮到了你们!”

    夫妻俩不疑有他,听话地往后让了让。

    然后,就见他关上车门,发动汽车、挂挡、给油,动作一气呵成,“嗖”一下就让卡车窜了出去。

    那乡下男人在后面喊着:“兄弟,你开慢点,不是那个方向……”

    狄思科却半点不听劝,经过李师傅时,按了几下车喇叭,示意对方跟上自己。

    而后冲破那些村民立在路中央的路障,一溜烟地向前方驶去。

    颠簸的马路上,除了无处不在的碎石子,根本就没有什么横在路中央的大树。

    于童扭身趴上座椅靠背,向后张望,不知是狄思科开的速度太快,还是李师傅没能突围,他们身后并没有另一辆卡车的影子。

    “李师傅没跟上来!”于童这回是真急了。

    “没事,咱们跑了,他们才不敢把李师傅怎么样。”狄思科继续加速,“要是真的被他们一锅烩了,连个能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那才是真危险了。”

    “那你快点开,咱们就近找个派出所报案!”

    狄思科暗道,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条道走到黑,哪有什么派出所!

    否则那些人也不会在这里劫道了。

    不过,他还是沿路观察着,出了这条碎石路,转上省道时,终于找到了一个只有三两人值班的派出所。

    民警同志一听他们对那夫妻二人的描述,便对上号了。

    “八成又是陈老三那帮熊蛋玩意儿!这是刚从里面出来,又想进去了!”民警同志呸了一口茶叶沫子,气道,“就他那熊样,还想学人家抢劫!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民警同志骂骂咧咧了一阵子,推出二八大杠就要去抓陈老三那一伙子人。

    于童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建议道:“同志,要不还是开我们的车去吧?”

    等他骑过去,歌舞团的进口设备早让人搬空了。

    他们在这边商量着营救方案,即将被营救的李师傅却从门外跑了进来。

    口中嚷嚷着要报案。

    见到狄思科就拍腿说:“你这小子怎么跑的那么快!我那车轮子都要磨出火星子了,也追不上你!”

    狄思科摸摸鼻子说:“那不是着急回去营救您吗!”

    李师傅坐在椅子上,好容易喘匀了一口气,还嘴硬地说:“我走那条路都走熟了,玩儿那几个三青子完全不在话下。主要是怕你们没经验,被他们拿捏住了!真是担心死我了!”

    于童和狄思科都是一脸呵呵。

    要不是他们跑得快,今天十有八九得被人一锅端了。

    “那什么,”李师傅被他们看得脸上挂不住,只好转移话题问,“后面还有个开小轿车的人,是不是咱们歌舞团的?”

    “不是歌舞团的,但也是跟着政府慰问团去下乡慰问的。”狄思科向外面望了望,“他没跟您一块过来啊?”

    “没有吧?”李师傅的语气带着迟疑,“我惦记咱这车上的东西,也就没管那么多。找到机会就赶紧跑了。但我在后视镜里瞧见,他们好像把那小轿车给围了。”

    对于傅四海的遭遇,狄思科是半点不带心急的,还丝毫不放过抹黑他的机会,学着民警同志的口音,跟于童抱怨:“咱们都跑了,他留在那里干嘛啊?这傅四海咋能笨成这个熊样!”

    第22章

    傅四海并不是笨蛋。

    前面的狄二狗和李师傅窜得比兔子还快, 他当然知道肯定是出事了。

    但他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

    之前他一直开着北京212,新买的进口轿车只开了几天。眼瞅着那帮人带着锯子和斧头冲向了自己,他忙中出错, 挂了几次档都挂不上,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他包了饺子。

    所以, 当于童带着民警同志返回事发地点,并与闻讯赶来的傅大姐汇合时, 见到的就是一辆被砸破了车窗的小轿车, 以及满脸是血的傅四海。

    狄思科觑着他的惨样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那些人还真敢动手,幸亏他们跑得快!

    不过,那些扮成村民的车匪路霸主要是谋财,并不敢害命, 傅四海脸上的伤是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剐蹭的,在左眼的眼角处有一道很深的伤痕。

    于童虽然讨厌他做事手段极端,年纪越大越与他三观不合,但是两人是一起长大的发小, 念在小时候一起和尿泥的情分上, 也不可能对他的伤势无动于衷。

    怕他真的伤到眼睛,于童帮忙将人转到傅大姐的汽车上, 保证会帮他处理车子和下乡慰问事宜,就催着傅大姐送他去医院了。

    这次跟随政府慰问团下乡,傅四海是带着任务来的。

    他倒腾批文的事情被人捅给爷爷后,老爷子勒令他停止利用自己的人脉,好好经营服装厂。

    所以, 为了摆正改过自新的态度,傅四海这次给扶贫办赞助了很多服装厂生产的衣服。

    一部分跟着慰问团的运输车走, 一部分放在他自己的车里。

    那些劫匪抢走了他身上的现金、手表和后车座上的两麻袋新衣服,但是后备箱里的东西却被遗漏了。

    抓车匪路霸由民警同志负责,于童将大卡车交给狄思科,自己则开着那辆没有玻璃窗的小轿车前往桃源县。

    经过途中的几番波折,原本应该提前抵达的两辆运输车成了最后到的。

    酝酿了一天的暴雨倾泻如注,狄思科等人冒着大雨搬运设备,被浇得透心凉。

    县城里只有两栋小二层招待所,一栋住着包括企业家在内的社会爱心人士,另一栋则被歌舞团的几个领导和资历比较深的演员瓜分了。

    其余人都要住进当地政府为他们安排的临时宿舍,也就是大通铺。

    男一屋,女一屋那种。

    狄思科他们到得最晚,本来已经没有选择住宿条件的余地了。

    但是傅四海这人心眼儿多,早就跟慰问团负责后勤事宜的工作人员打好了招呼。

    将他跟于童的房间安排在了招待所里。

    这会儿他人已经进了医院,提前定好的房间自然就便宜了无处可去的狄思科。

    与于童每人分到一间房,做了门对门的邻居。

    狄思科提着他的五大包行李进房间时,心里还在偷着乐。

    不知傅四海知道这个结果后,会不会被怄死!

    他跑去浴室洗了一个热水澡,在房间里稍作整顿,便前往桃源县为慰问团举办的招待会。

    招待会被设在了招待所食堂,形式朴素,气氛热烈。

    因着接下来一周的时间都要一起工作,所以后勤人员在安排座位时,是将几方人员打乱了安排在一起的。

    狄思科所在的这桌,有歌舞团的演员和领导,也有企业老板和扶贫干部。

    他只是个服务公司的临时工,这种场合自然轮不到他出面交际。

    负责活跃气氛的,主要是歌舞团的外联副主任。

    这位王副主任十分八面玲珑,时事要闻、国际政治、文学杂谈都能跟人聊开。

    半顿饭的工夫就让造纸公司的老板有了合作意向。

    王副主任一高兴,便指派坐在他旁边的陈玉娇,代表歌舞团给各位老板敬个酒。

    在王副主任看来,交际场上相互敬个酒,说几句场面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出去谈业务的时候,偶尔也会带上两个演员作陪。

    陈玉娇人如其名,人美歌甜气质佳,只安静坐在那里就是发光体,造纸公司的陈总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女演员,听了王副主任的话,便主动端起了酒杯。

    被点名的陈玉娇则有些手足无措,握着面前的酒杯不知该不该端起来。

    她能在舞台上挥洒自如,但是私下的性格却很内向。

    于童从不带演员去饭局应酬,演员们领了工作,安心演出就是完成了任务,虽然赚得不是团里最多的,但是日子清净。

    过惯了清净日子的陈玉娇,冷不丁地被王副主任要求给客户敬酒,脸都被急红了。

    狄思科跟她一起参加过健美操比赛,也算是熟人,不由出言提醒道:“王主任,咱们明天还有演出,团里不是要求演员不许喝酒嘛!”

    “这场雨不小,明天未必能按时演出。”

    也就是说,这酒还是可以喝的。

    陈总之前是开矿的,最近两年赚了钱又开起了造纸公司,对外一直维持着儒雅知识分子的形象。

    发现了陈玉娇的局促,陈总语气温和地说:“咱们都姓陈,也算是有缘。这样吧,我喝三个,玉娇同志陪一个就行了。”

    说着就先干为敬,仰头干了三盅55度的二锅头。

    陈玉娇:“……”

    就这么被架了上去,好像不喝都不行了。

    于童洗完澡,又去安排傅四海那辆车和车上的慰问品,其他人都酒过三巡了,她才姗姗来迟。

    没想到,刚一到场就发现一群老男人在对她手下的女演员劝酒。

    她走到陈玉娇身后,接过她手里的酒杯,板着脸训斥道:“明天还有演出,谁允许你喝酒的?”

    陈玉娇见了她,好像见到了救星,连忙起身站到了她身后。

    三队的另几个演员,也很给排面地纷纷喊着于队。

    王副主任一直觉得这个下属挺牙碜,不想跟她在外人面前起冲突,就主动介绍起陈总的身份,以及即将到手的合作机会。

    于童暗道,你联系的业务,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演出机会最终落在谁手里还不一定呢,凭什么让我的演员帮你敬酒?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满含歉意道:“陈总,真是抱歉,玉娇是我们团里最好的苗子,最近刚得了华北六市歌厅茶座歌手大赛的第一名,工作已经排到了年底,我可不敢冒险让她喝烈酒。”

    闻言,陈总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不咸不淡道:“我以为能在歌舞厅和茶座混得开的女演员,都是酒中豪杰!没想到玉娇同志原来还是个艺术家,那就别喝了!艺术家嘛,总要有些艺术家的气节的。”

    不过,你都去歌厅走穴了,还矜持什么?

    陈总再不提让女演员敬酒的话题,当然,请歌舞团去公司演出的事,人家也不提了。

    王副主任这个气啊!

    他捧着这位前任煤老板,聊了一个钟头的《菜根谭》,好不容易聊出了眉目,竟然就被一个敬酒的插曲搅合了!

    于童并不是真的想搅黄领导的好事,所以瞅准了时机,她就打听起陈总公司的底细,琢磨着帮老王再往回圆一圆。

    扶贫办的工作人员早把这些老总的身家背景摸清楚了。

    为了缓和气氛,便着重介绍道:“陈总的造纸公司算是咱们市的明星企业,他们厂生产的卫生纸在整个华北的市场占有率都是数一数二的。”

    他指指餐桌上的一包餐巾纸说:“咱们今天用的餐巾纸,就是陈总公司提供的。”

    于童特意瞄了一眼那餐巾纸包装袋上的商标。

    金鱼牌。

    这个牌子的市场占有率确实挺高的。

    歌舞团每次发过节福利,都会发几大包的金鱼牌手纸。

    自打这个金鱼牌跟团里有了合作,他们家就没再买过卫生纸,全是单位发的。

    扶贫办的工作人员继续介绍:“陈总既是企业家,又是慈善家,这次来桃源县,带了不少物资。而且陈总也堪称儒商,据说家里有整整一屋子的藏书呢!”

    陈总摆手谦虚地说:“儒商算不上,那些藏书就是装点门面的。”

    大家只当他是客气,毕竟不是哪个商人都能随身带着一本《菜根谭》的。

    这得多爱读书呀!

    于童点点头,她就说嘛,老王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碰上个造纸公司老板,就急三火四地要跟人家谈合作。

    原来人家陈总还挺有实力的。

    她也不是放不下架子的人,往杯子里倒了点桃源县特产的水果酒,就想跟人家碰一个,缓和一下关系嘛。

    陈总却用手盖住杯口,摇头笑道:“我向来只喝白酒,这种水果酒可喝不惯。”

    想跟我喝,就只能喝白的。

    于童心说,你不是只喝白酒,你是只想跟陈玉娇喝酒呀。

    “看来我们女同志不适合跟陈总喝酒,”于童轻笑,“陈总只喝白的,那就让王主任陪您多喝几杯吧。”

    她没有哪个业务是在酒桌上谈成的,不喝就算了。

    陈总和王副主任:“……”

    你到底有没有诚意啊?

    大家下乡的主旨是扶贫献爱心,其他企业家看不惯老陈总跟女演员较劲,便主动岔开话题,拉着他说起了金鱼卫生纸的分销问题。

    狄思科拿起餐桌上那包餐巾纸,对着包装袋上的厂家信息蹙眉看了半天。

    此时便忍不住插言问:“陈总,您这造纸公司是私营还是国营企业啊?”

    桌上的老板们都笑了起来,“这公司是陈总一砖一瓦建起来的,你说是私营还是国营?”

    “既然是私营的,那我就得提醒陈总几句了!”狄思科将餐巾纸展示给大家看,“据我所知,这个‘金鱼牌’卫生纸的商标归咱们市轻工业进出口公司所有。如果没有他们的授权,您就大肆使用他们的商标,以后可能有麻烦呀!”

    经贸大学的毕业生,每年都会有不少人被分配去各大进出口公司。

    除了国字头的八家,市属外贸公司也是不错的分配单位。

    他有两个直系师兄分别在去年和前年被分配去了市里的轻工进出口公司。

    其中一个还是日化部的,手下就管着“金鱼牌”卫生纸的委托生产。

    这种国有企业即便是将商标授权给工厂,也只跟下属的国营厂合作,绝不会让肥水流到外人田里。

    老百姓只认“金鱼”这个牌子,至于是哪个工厂生产的,谁也不会管。

    所以市面上有很多假冒的“金鱼牌”卫生纸。

    人家根本就没有商标侵权的意识,并不会把“金鱼”改成“全鱼”或者“宝鱼”之类的,直接就用“金鱼”这个商标。

    反正没人管。

    于童意外地问:“陈总,这金鱼牌不是你们公司的啊?”

    陈总打哈哈,无奈笑道:“我们的卫生纸都已经销往全国各地了,怎么可能不是我们公司的啊?”

    “陈总,并不是您产品卖的多,这商标就是您的!”狄思科无语道,“如今市面上使用‘金鱼牌’的工厂不少,人家轻工进出口公司以前不管,不代表以后也不管。之前西城的一个副食品采购供应站就因为销售了假冒卫生纸,被他们找上了工商局,开了九万九的罚单呢!”

    你把假冒产品做得比真的还真,都销往全国了,要是被人捅出去,肯定也是天价罚单。

    其他企业家只知道老陈是生产卫生纸的,而且金鱼牌在市面上确实出名。

    还真没人意识到,这个商标可能不是他的!

    “老陈,那你可得小心了。”有个跟他关系不错的老板,劝道,“你现在买卖做得挺大,万一被他们找上来,麻烦可不小。”

    陈总当然不可能真的白用人家的商标。

    事实上,他曾得到过轻工进出口的商标授权。

    但是,只用了不到一年,就被收回了。

    他如今卖的卫生纸上,印的生产日期都是一年前的。而且很少在市区销售,要么分销到乡镇,要么给外市发货。

    不过,这事经不住查,要是真被人盯上了,巨额罚单是跑不了的。

    狄思科好心提醒:“陈总,您得提前做好准备呀,像您这样有爱心的企业家,我们老百姓希望您能长长久久地发展下去,可别阴沟里翻船,因小失大了。”

    那一屋子书给他收藏可真是一点不浪费。

    不但能装点门面,还能装文化人。

    带本《菜根谭》在身上,就敢说自己是儒商。

    什么东西!

    *

    这回好了,演出合作没谈成,王副主任也不用觉得可惜了。

    陈总哪还有心思组织文艺演出,当晚就驱车离开了桃源县。

    狄思科在饭桌上打假,一战成名了。

    不少人都在打听他的情况,唯二知道他底细的于童和杜金金,对外统一口径,都说那是歪打正着。

    并不想让他因为打假而被大家关注。

    次日,天上还在下着小雨,天气预报说,下午就能放晴。

    所以歌舞团的演出队还得继续准备演出事宜。

    狄思科在选歌上比较犯难。

    他一直在音乐茶座和西餐厅演出,唱的歌都比较洋气。

    但是这种流行音乐,放在乡下的文艺演出中,并不受欢迎。

    老乡们不吃这一套。

    大家比较喜欢美声和民族唱法,流行歌曲的话,只能接受热播电视剧的主题曲和片尾曲。

    所以,于童就让他跟闫丽君来一个男女对唱,合唱一首《射雕英雄传》里的《世间始终你好》。

    应该会受到老乡们的欢迎。

    事实也的确如此,第一天下午的演出,即便是冒着小雨,他们也能感受到乡亲们的热情。

    演出舞台前的那片空地上,挤满了从十里八乡赶来看演出的村民。

    这首电视剧主题曲的前奏刚一响起,台下就立时传来了掌声。

    在选曲这方面,狄思科对于童是服气的。

    他白天在舞台上唱得挺痛快,可是晚上回到招待所,就彻底趴窝了。

    吃饭的时候一直咳嗽。

    “你是不是感冒了?”于童问。

    “好像是。”狄思科一边咳一边用手摸脑门,“没事,我平时很少生病的,睡一觉就好了。”

    他身体底子好,从小到大确实很少生病。

    但一旦病起来,便来势汹汹。

    睡到半夜的时候,狄思科感觉自己身上好像特别冷。

    夏天的招待所里并不提供棉被,他将床单和褥子全都裹在了身上,却仍在打寒战。

    第二天早上,于童按照早前的约定,喊他一起吃早餐。

    然而,敲了半晌却始终没人应答。

    她直觉情况不对,便推开半合的房门径自走了进去。

    这一看不要紧,卧室的单人床上,狄二狗正可怜兮兮地缩在上面打哆嗦。

    额头触手滚烫。

    “二狗,醒醒!”

    于童返回自己的房间,从行李袋里翻出退烧药给他喂进去。

    在房间里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圈后,又匆匆找来一条湿毛巾,帮他物理降温。

    若是一直不退烧的话,就得将人送去医院了。

    结果她刚把狄思科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液擦干净,就莫名其妙地被床上的人一把搂住了脑袋。

    她只觉自己眼前一暗,鼻子竟直直撞上了对面光裸又滚烫的胸膛……

    狄思科高烧了大半宿,早被烧糊涂了,这会儿正觉口干舌燥,浑身难耐。

    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自己脸和脖子的位置胡乱划拉,窸窸窣窣地没完没了。

    他被闹得心烦,便下意识将那作乱的东西按住了。

    在她顺滑的头发上抚弄了两把,又抱着脑袋在发旋儿的位置上亲了亲。

    于童被他这番动作揉搓得脸色爆红,正试图从他的魔爪下挣扎出来,却听他在自己头顶嘟哝一句:“思佳,我再睡会儿,别胡闹啊!”

    闻言,于童登时便撂了脸。

    第23章

    向来身强体健的狄思科会突然病倒, 是有迹可循的。

    他这两天接连淋雨,身体疲惫又来回奔波,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这般折腾。

    而且他只是二十岁的年轻人, 普普通通的肉体凡胎, 看完那本《粉红大亨》以后, 他的所有行为看似与往常无异,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恐惧的。

    长久以来被他刻意压抑的负面情绪在此时趁虚而入, 骤然爆发, 让病势来得又急又猛。

    他发烧的时候昏昏沉沉,隐约感觉自己被人扶起来喂了粥,吃了药。

    半梦半醒间还看到有人影在自己房间里走动。

    所以,当他反反复复高烧了两天,终于清醒以后, 见到房间里的老黄和杜金金时,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被他们照顾了。

    “黄哥,金姐,谢谢你们啦!”狄思科哑着嗓子跟二人道谢。

    老黄把他扶起来, 递了杯热水过去, 没好气地问:“谢我干嘛?”

    以为他还在为没能拍广告内页的事闹情绪,狄思科笑道:“谢你照顾我呗!”

    “要不是于童让我过来, 我才不想照顾你呢!”老黄轻哼。

    狄思科身上软绵绵的,靠着床头给杜金金使眼色,这胖子又咋了?

    做了好事还别别扭扭的。

    “别理他,”杜金金将感冒药塞给狄思科,“因为你给陈玉娇出了头, 这人抽风呢。”

    “我啥时候给陈玉娇出头了?”狄思科烧了两天,脑瓜没有平时灵光。

    隔了半晌才想起来在招待会上发生的事。

    他把药片吞下去, 咂咂嘴问:“黄哥,你瞧上人家陈玉娇啦?”

    他就说嘛,这胖子之前那么抗拒穿紧身裤跳健美操,怎么会因为三首英文歌就轻易答应陪他一起丢人呢!

    原来是去盯梢的。

    老黄不承认也不否认,杜金金却说:“他瞧上了没用,得人家陈玉娇也瞧上他才行!”

    歌舞团女演员的眼光都挺高的。

    她们见过大场面,日常开销又大,用的化妆品,穿的时装,动辄就是几十上百的进口货。

    尤其像陈玉娇这样,既漂亮又会赚钱的,眼光基本不会停留在同单位的男演员身上。

    狄思科管不了人家感情上的事,忍着嗓子痛尽量简洁地说:“要说出头,我那是替咱们于队出头,跟陈玉娇可没关系!黄哥你别误会啊!”

    老黄面色稍霁,却并不跟人谈论陈玉娇,瞥他一眼说:“算你有良心,咱于队没白疼你!”

    狄思科大窘。

    “你那是什么表情?”老黄在他脑门上试了试温度,“要不是于童帮你,你早烧死过去了!为了晚上方便照顾你,还把我弄来跟你一起住。我这可是冒着被你传染的风险,来伺候你的!”

    杜金金也接茬说:“童姐这两天好像心情不太好,估计就是被你淋雨感冒给闹的,她要是批评你,你可千万别顶嘴啊!童姐最心软了,你跟她撒个娇,保管什么事都没有!”

    狄思科囧囧地躺回床上,高度怀疑自己的耳朵被烧坏了。

    你们自己听听自己说了啥,这像话吗?

    他病后体虚,囧着囧着就把自己囧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已是傍晚。

    夕阳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几束光线穿透云隙,形成难得一见的“耶稣光”。

    狄思科赖在床上,半阖着眼欣赏了许久。

    “醒了?”于童的声音打破房间里的静谧,“粥还是热的,先起来吃饭。”

    狄思科在房间里快速了一眼,不见老黄和杜金金的踪影,估计是去吃晚饭了。

    这次醒来,他身上轻快了不少,从床上爬起来说:“于队,听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辛苦你啦!”

    “知道就好!等你身体恢复以后,看你表现吧!”

    于童并没有做好事不留名的意思,她这两天既要跟着演出队伍跑,又要分心关照狄二狗,确实被累得不轻。

    这狄二狗要是不给她赚个十万八万回来,她可真是亏死了!

    她把白米粥从保温桶里倒出来,看他脖子上还有汗,便想伸手去试一下他额头的温度。

    不料,狄二狗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狗子似的,身体向后一仰,又重新坐回了床上。

    “我试试温度,你躲什么躲?”

    狄思科继续后仰,跟她拉开距离说:“那什么,我没洗澡,身上不好闻。”

    他烧了两天,又捂着棉被出了好几身大汗,自己都有点受不了这味儿。

    他家郭美凤爱干净,床单被罩外衣内衣都洗得勤。

    家里的兄弟几个也被强制要求讲卫生。

    毕竟五个大男人住一屋,要是不爱干净,那屋里根本就没法呆,全是汗臭跟脚臭味。

    这会儿他身上馊得跟豆汁儿似的,而人家于童身上香喷喷的,一抬手自带香风。

    两厢一对比,让他有点尴尬。

    他接过白粥灌了两口,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听杜金金说,你这两天心情不好?出什么事了?”

    他并不觉得跟自己淋雨发烧有关,很有可能是因为被伤了眼睛的傅四海。

    于童靠进单人沙发里,抱臂问:“你发烧时发生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狄思科仔细回想了一下,他都烧糊涂了,应该惹不到人家吧?

    于是,老实地摇摇头。

    于童盯着他打量好半晌,快要将人看毛时,才幽幽地说:“你前天亲了我……”

    的头发。

    “咳咳咳——”狄思科被米粒呛了气管,发出惊天动地的呛咳声。

    一碗粥被他弄撒了一半。

    不知是被呛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血液从脸蛋冲到耳朵,又从耳朵蔓延到脖颈,要是找来扇子冲他扇一扇,兴许还能扇出些白烟来。

    “不,不能吧?”狄思科被这神展开弄不会了,难得结巴地说,“于童,咱得实话实说,不带骗人的啊!”

    “我为什么要骗你?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于童仰起下巴,嫌弃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心情不好吗,就是因为这个。”

    被嫌弃的狄思科有点伤自尊了。

    “我可从来没亲过人,那会儿我人都糊涂了,根本就没印象!”

    两人相对而坐,于童将对面的表情尽收眼底。

    见他竟然连胸膛都是红的,不由在心里啧啧了两声。

    “那我问你,思佳是怎么回事?”

    “什么思佳?”

    “你说呢?”于童状似气愤地一拍沙发扶手,“你抱着我喊思佳的名字,你说什么思佳?”

    褶子了!

    狄思科只觉得眼前的大坑真是一个连一个,他可能跳不出去了。

    亲了人家,还喊错了名字,这得罪加一等吧?

    “你别误会啊!”狄思科人已经麻了,“思家是我家猫!”

    “谁家会给猫取个人名儿?”

    “真是我家猫!”狄思科僵着脸解释,“原来的名字更像人名,叫狄爱国,随着我大哥取的名。但是这猫老爱往外跑,经常一两个星期都不回家,我妈说是名字取得不好。就给它改名叫狄思家了,让它记着回家。”

    听了这个奇葩解释,于童有点想笑,又憋住了。

    房间里陷入诡异的安静。

    隔了不到一分钟,于童起身将保温桶里剩下的一半白粥倒给他。

    “先吃饭吧。”

    狄思科觉得自己生了一场病以后,脑容量可能不太够用。

    确实需要补充点能量。

    一边没滋没味地喝着粥,一边回顾事情的整个经过,他放下饭碗,怀疑地问:“我真亲你了?”

    “你说呢?”

    “那我亲你哪儿了?”

    “亲哪儿了你自己没数啊?”

    狄思科嘟哝道:“您可真是把反问这招玩儿得炉火纯青了。就您这段位,去派出所审个嫌犯也尽够了。”

    于童被他说得又有点想笑。

    “亲就亲了吧,”狄思科也不想浪费剩余不多的脑细胞了,“虽然我没什么印象,但您好歹是全团第一大美人,人美心善能力强,亲了您我不吃亏。您要是想让我负责,那就更好了,谁娶了您,那可真是祖宗显灵,祖坟冒青烟了!”

    于童被他奉承得挺舒坦,见他生着病还被吓得不轻,终于良心发现决定放他一马。

    “行了,这美事儿轮不到你,你还是躺下养病吧。”

    狄思科放下饭碗,漱了漱口就依言躺上了床。

    “我真没亲你吧?你刚才忽悠我呢吧?”他枕着胳膊问。

    “嗯。”

    “啧,这不是逗闷子玩儿呢么!”狄思科换成大字形平躺在床上,故作遗憾道,“白高兴一场啊!”

    于童并不接受糖衣炮弹的腐蚀,轻哼一声就要起身走人。

    她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休息了。

    狄思科跳下床,客气地将人送回对面。

    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了,恢复了些功能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了。

    他们俩应该是没亲到一起的。

    不过,于童既然挑起了这个话题,必是他生病的时候,做了什么唐突人家的举动,让人心里有芥蒂了。

    狄思科七拐八绕想了挺多,自我反思一番后,得出一个结论——被涮也是他活该。

    *

    狄思科年轻,身体底子好,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不慢。

    又休息了两天后,除了还有些咳嗽,身体各项机能基本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自觉康复以后,他又立马加入了歌舞团的演出队伍。

    只不过他嗓音还有点沙,唱歌是不成的,只能混在后勤队伍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保障工作。

    演出队要去不同乡村巡回演出,连演六天,而且这六天几乎场场爆满。

    演到最后一场时,桃源县突然涌来了好几批记者。

    有电视台的也有报社的。

    狄思科以为这是歌舞团请来做宣传的,询问于童是否要做些准备,让演出看起来更正规一些。

    于童却蹙眉摇头说不用。

    “咱们团每年都有慰问演出,除了让团里的宣传干事出过简报,从没搞过这么大的宣传。那些记者可能是奔着社会爱心人士来的。”

    于童所言不错,这次慰问团的规模是近几年来最大的,不少企业家参与了进来。

    做慈善这种事,有的人论心不论迹,也有人论迹不论心。

    有人想趁机扩大影响力,算不上多稀奇。

    只不过,除了安排演出队的演出,于童还答应过,替傅四海的服装厂做好慰问工作。

    当扶贫办的工作人员询问她是否要加入派送物资的队伍时,她还是欣然应允了。

    桃源县贫困村的数量在全市范围内都是排得上号的,这里景色优美,山好水好,但是耕地少,山林多,交通不便又发展不起旅游业。

    半个县的经济都被困在了崎岖的山路上。

    贫困村镇数量庞大,慰问物资却是有限的,所以经过扶贫办和慰问团商议后,决定将这批物资发给在册贫困户,以及没有劳动能力的七十五岁以上老人。

    于童这些天跑了不少贫困乡镇,心里有不小的触动,她不是企业老板,并不想在媒体跟前露面,只想出于本心做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她没选那些方便记者和采访车进出的村子,反而选了一个最远的,即便是腿脚最麻利的记者也不想去的观山村。

    每份慰问品里有十斤大米、十斤白面、五斤豆油、一斤红糖,以及包括卫生纸、肥皂、服装在内的生活用品。

    整合下来,每份物资都能装半麻袋。

    去观山村得穿过一片密林,不能开车只能徒步,这么多东西靠她一个人是绝对不成的。

    等到慰问演出彻底结束后,于童便在队里询问有谁想跟她一起去慰问贫困户。

    狄思科刚被人家照顾了病号,当然要投桃报李。

    当仁不让地第一个举起手,并帮室友老黄也报了名。

    老黄刚结束演出,已经跟团里的另几个男演员约好,要去参观桃源县内的一座很有名的古刹。

    一点也不想陪他给领导捧臭脚,拍马屁。

    但是陈玉娇是于童的迷妹,在外演出时一直跟着于童,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老黄听说后,很痛快地临阵倒戈,放弃了禅音袅袅的古刹,选择去给领导捧臭脚了。

    反正他做这种自打嘴巴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大家并不在意。

    观山村有三户符合条件的贫困户,其中两户是孩子生得太多,越生越穷。

    另一户是中年失独,此后的几十年一直没再生过,如今家里只有八十多岁的老两口。

    他们开车找到一片密林,要从这里的小路穿过去,才能找到观山村。

    新雨初晴,日色斜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四个人加上一位县政府派来的向导,在一片蝉鸣浓荫里,走上了泥泞湿滑的小径。

    两位女同志空着手在前面带路,三个男同志一人扛着一个麻袋走在后面。

    不过,老黄这胖子心眼儿不少,一边呼哧带喘地往前走,一边找机会跟陈玉娇搭话。

    陈玉娇长着一副聪明相,却是个挺单纯的姑娘,见他走得吃力,便伸手帮他扶着身后的麻袋,两人聊着聊着,就落到后面去了。

    狄思科不想当电灯泡,快走几步赶上了于童。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于童挥手说,“最好一直跟老黄在一起,别给他们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我才不跟他们一起走呢!老黄总掐着嗓子说话恶心巴拉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狄思科将手臂抬起来给对方看,又问,“于队,你不同意他俩搞对象啊?”

    “倒也不是不同意,但是能避免的话,就尽量避免吧。”

    两人从外形来看完全不是一路人,陈玉娇配老黄,那就是鲜花插进了一坨翔。

    但谈恋爱又不能只看外在。

    老黄无论是自身还是家庭条件都非常优秀,否则他也不会那么嚣张,在团里横着走不说,偶尔还敢跟她大小声。

    作为承包队长,于童并不看好同队演员谈恋爱,能开花结果还好,一旦中途闹崩了,两人之间必有一个会从她手下离开。

    到时候风险全转嫁到她身上,何苦来哉!

    于童一边小声跟他拆解其中利弊,一边注意着脚下的路。

    然而,哪怕已经十分小心了,她还是被一块凸起的碎石绊住,冷不防便向前扑去。

    狄思科走在她斜后方,发现情况不妙,本能地薅住她的衬衣下摆,将人一把拉了回来。

    “于队,你没事吧?”

    于童后怕地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没事,幸好你反应快,否则我就得摔泥坑里去了。”

    老黄也跑过来说:“还好有你跟在于童身边,咱于队没白疼你,这山路不好走,你就一直跟着她吧。”

    别来给我当电灯泡。

    狄思科:“……”

    可以考虑送老黄一本新华字典,督促他精确用词了。

    于童没受什么伤,但一只运动鞋被绊掉了,脚上的小白袜一不小心就踩进了泥里。

    她脱下脏袜子,蹲下身去系鞋带,狄思科就顺手把袜子接过来,团吧团吧揣进了裤兜里。

    都是从小接受勤俭教育的,谁也不会因为袜子沾了泥就随手扔了。

    洗洗还能穿呢。

    有惊无险的一场小插曲过后,大家再不敢掉以轻心,认真看着脚下的路,赶在午饭前,穿过重重密林,来到了观山村。

    县政府的工作人员找上村干部,由村干部先将他们带去那两户儿女众多的贫困户,送上慰问品,说些客气话后,没怎么多留,就去了两位失独老人那里。

    相比于无处下脚的特困户家,两位老人的院子被拾掇得很干净。

    农具、草垛、厨具都井然有序地排列着。

    据说男主人是个老教师,八十多岁了还能帮村里做些抄抄写写的工作,偶尔也去村小学教孩子们认认字。

    自打独子在三十年前的战场上牺牲后,两口子就守着这个院子过,他们属于烈士家属,政府和村里人都多有关照。

    所以,日子虽不富裕,但也平平淡淡地过下来了。

    两位老人的精神面貌特别好,见到于童一行人来送慰问品并不推辞,热情地将人请进屋里后,老太太就张罗着去院子里抓大鹅。

    要给大伙儿炖大鹅吃。

    于童他们是来送慰问品的,怎么可能吃了人家的大鹅!

    但是老两口一辈子与人为善,他们不算正经的贫困户,却收了这么多米面油,心里过意不去,就想招待客人吃顿好的。

    几人在院子里谦让着,引得邻居家的小孩跑出来,偷偷爬上墙头眺望。

    狄思科见于童的鼻尖都急得冒汗了,终于帮着解围。

    “爷爷奶奶,真不是跟您二老客气!瞧你们把日子过得这么好,就知道您二位不心疼一只大鹅。但我们几个都是歌舞团的演员,除了那个胖子,都得保持身材,真不能吃大鹅!”

    胖子老黄:“……”

    刘奶奶收回了抓大鹅的手,为难地问:“这都中午了,得招待你们在家吃顿午饭啊。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要不我给你们炒几个鸡蛋吧?”

    “鸡蛋也不用炒,”狄思科笑道,“听说咱们这盛产白薯,我们在城里,也就冬天能吃顿烤白薯,夏天根本就吃不着这好东西。我看您灶房那边堆了几个白薯,您要是舍得,就匀给我们几个吧。撕开烤脆的皮,白薯瓤被烤得香甜酥烂,这玩意儿真是百吃不厌!”

    刘奶奶捂着缺牙的嘴笑:“我们这白薯多得是,你们随便吃!走的时候再给你们背一些!”

    “那成,我们今天就在您这儿蹭饭了!”狄思科恍然记起还得征求于童意见,便扭头问,“领导,可以在奶奶家吃饭吧?”

    于童颔首,“那就麻烦爷爷奶奶了!”

    烤白薯不算难,大家小时候都用家里的灶膛烤过白薯。

    女同志负责把白薯洗干净。

    狄思科想着要用人家老两口的柴火,而且柴火垛那里已经没有多少劈好的细柴了。

    于是便将后院的大柴拖过来,拾起贴墙放着的斧头,打算帮老两口多劈点柴火。

    他家住在四合院里,一直都是煤球和柴火混着烧的,他们兄弟几个隔三差五就得劈点柈子,所以劈柴对他来说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完成的活儿。

    于童将白薯收拾干净了,就坐在门槛上,旁观他干活。

    不知不觉思绪就又飘到了工作上,《健美十分钟》那边似乎有意向从他们这支冠军队伍里挑选一个领操员,男女皆可。

    她还没想好将谁推荐过去,论发展前景的话,陈玉娇、闫丽君和狄二狗都可以。

    但是狄二狗的情况特殊,实在太不稳定了。

    她眼睛望着狄二狗的方向,脑海里却信马由缰地想着心事。

    陈玉娇跑过来坐到她身边,悄悄推推她的手臂说:“童姐,那小狄的病是不是还没痊愈啊?”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没见他背着麻袋走那么远的路都轻轻松松嘛!”

    “哦,那可能是劈柴太累了!你看他,从脸到脖子都红了!”陈玉娇指指他背心下的胸膛,小声说,“要不还是别让他干了,你瞧连胸口都累红了!”

    第24章

    对于陈玉娇的疑惑, 于童给出的答案是,狄二狗身娇肉贵。

    别看人家名字取得土,却有个少爷身子, 稍微干点体力活就皮肤泛红。

    陈玉娇对此深信不疑, 他们团里有几个男演员比她还注重保养呢, 化妆品都是她没见过的外国货。

    要说狄二狗比较娇贵,那还真是极有可能的。

    被也许、可能、差点跟他亲过的于童盯了一刻钟的狄思科, 并不知道自己风评被害。

    在观山村这一下午, 总感觉陈玉娇看他的眼神透着审视和古怪。

    离开观山村时,刘家老两口给他们的半袋子白薯,也被她主动放到了老黄的背上。

    “小狄,你病还没好,这种体力活还是交给老黄做吧。”陈玉娇好言相劝, “跳健美操能强身健体,虽然比赛结束了,但你平时也可以跟我们一起跳一跳。男同志可不能太娇气了!”

    狄思科:“……”

    您从哪儿看出我娇气的?

    他转身跟一旁的罪魁祸首确认:“我淋雨感冒就是娇气啦?”

    于童坚定摇头,“淋雨生病那又不是你能控制的, 算不上娇气。但是我想给你一个真诚的建议。”

    “什么建议?”

    “你平时可以多晒晒太阳, 习惯紫外线的照射,”于童原本还挺正经的, 说着说着就绷不住笑了出来,“别动不动就脸红,让人误以为你太娇气。”

    狄思科:“……”

    被女同志评价娇气的狄思科,从桃源县回家的当天,就进行了一次大扫除。

    把他从乡下穿回来的衣裳全洗了。

    顺便跟郭美凤商量了给小姨祭扫的事。

    在观山村的时候, 刘家老两口曾提过,马上就是七月半, 中元节,他们要准备祭品给逝去的儿子扫墓。

    经他们提醒,狄思科也想起了自己小姨。

    既然已经跟姥姥承诺过会帮小姨办事,那他就得说到做到。

    “她那坟里就放了一套衣裳,你去祭扫什么啊?”郭美凤不太想让他去。

    狄思科正坐在院子里挫衣服,闻言便好笑道:“你们以前不是年年去吗,怎么换了我就不用去了?”

    “以前那是为了掩人耳目没办法,如今都改革开放了,谁还揪着以前那点事不放!”郭美凤不怎么痛快地说,“你姥姥就是瞎操心,万一你小姨还活着呢!鬼节去给她扫墓多晦气呀!”

    郭美凤有点迷信,而且是市里各大寺庙的常客。

    她觉得过年的时候去祭扫一下,意思意思就得了。

    其余时间,尤其是清明和中元节,根本就不必去。

    狄思科将洗好的衣裳放进空盆里,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过两天要去姥姥家一趟,把小姨的事情办了。

    郭美凤不想去就不让她去了。

    他正琢磨着怎么岔开话题,院门口便传来了邮差老张的自行车铃声。

    “狄思国在家吗?有挂号信!”

    狄思科将手上的水珠甩干,趁机跑去了门口。

    “张大爷,我哥不在,您把信直接给我吧。”他随口问道,“这信是从哪儿寄来的啊?”

    “从上海来的。”老张笑道,“肯定又是你大嫂!”

    狄思科忙摆手:“这话可不能乱说!他俩都离婚七八年了,我大哥现在可是单身!本来就不好找对象,这话要是被其他人听了去,我大哥再婚就更难了!”

    他那个未曾谋面的大嫂是上海知青,插队的时候跟大哥领了证搭伙过日子。

    但是两人的孩子刚落地半年,国家就出台了知青返城政策。

    前大嫂知道老狄家的情况,兄弟多不说,还是五个兄弟住一个屋。

    要是真的跟大哥来到北京,不但落实不了工作,过的也是挤在鸽子窝里的憋屈日子。

    自认过不了这种日子的上海小囡,决定长痛不如短痛,毅然跟大哥离了婚。

    因为有个共同的孩子,两人每年会有一两次的书信来往。

    但是,这好像是今年的第四封信了吧?

    狄思科搞不懂大哥跟前大嫂算是个什么关系,帮忙签了字,就将这封信拿进了屋里。

    再出来时,正准备将洗好的衣服晾上,却见他家郭美凤站在洗衣盆前,正拎着一只袜子端详。

    “……”

    “我把你洗的衣裳都晾好了,”郭美凤甩甩手上的袜子问,“这不像小六的袜子啊,怎么只有一只?”

    这白袜子尺码小,袜口带点鹅黄花边儿,明显就是女式袜子。

    不过,小六的袜子都是她帮着买的,这种一看就不便宜的袜子,她是绝不会买的。

    所以,这袜子打哪儿来的?

    狄思科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就是小六的。”

    郭美凤不信,当即便抻着脖子喊开了:“小六!小六!你出来一下!”

    “干嘛?”狄思慧从窗里探出脑袋。

    “这袜子是你自己买的吗?”郭美凤提溜着袜子问,“另一只哪儿去了?你这孩子怎么乱扔东西?”

    狄思慧接收到了五哥的眼神暗示,但是兄妹俩的心意在此刻未能相通,没能正确领会五哥的意图。

    无辜地摇头,“不是我的!”

    郭美凤立马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起狄思科。

    “你洗衣服就洗衣服,为什么要洗女式袜子?还只有一只?”

    狄思科被她盯得几近炸毛,他亲妈不会是把他当成偷袜子的变态了吧?

    “这是我同事的袜子。”

    “你拿人家的袜子干什么?”

    “她袜子脏了,换下来以后又没地方搁,”狄思科自己都觉得这理由有点扯,但还得继续说下去,“我暂时帮她保管,但是回去以后忘还了。”

    “这女同志多大岁数?”

    “比我大三岁。”

    “也就是说,这是年轻姑娘的袜子。那你还给人家就是了!”郭美凤步步紧逼,“干嘛给人家姑娘洗袜子?你不害臊啊?”

    “那我也不能把脏袜子直接给人家啊。到时候我就说是您帮忙洗的!”

    “她是咱家什么人啊?我就给人洗袜子!”郭美凤收起审视表情,突然喜笑颜开道,“老五,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谈对象了?”

    “没有。”狄思科无奈道,“就是一只袜子的事,您怎么那么能展开想象啊!”

    “谈了最好,没谈就尽快谈。”郭美凤神情愉悦道,“你的眼光妈信得过,如果有眉目了就赶紧带回家来!大三岁挺好的,稳当!”

    家里这么多光棍儿,早就成了她的心病。

    能解决一个是一个吧!

    狄思科:“……”

    要是按照郭美凤的意思,他明天就能领证,后天就能办酒。

    本来挺坦荡的一件事,被她一搅合,瞬间就没那么坦荡了。

    甚至让狄思科本人也觉得,给女同志洗袜子这个举动,似乎确实经不住推敲。

    所以,原想晾干以后,第二天就还回去的袜子,愣是被他遗忘了。

    直到大四第一学期正式开学了,这只袜子也没能还回去。

    *

    放暑假之前,狄思科在学校里只能算是小有名气。

    而且这点名气主要是靠他在课余时间的“多种经营”,以及专业能力打响的。

    但是经过一个暑假后,重新走进校园的狄思科突然就变成了全校的红人。

    从学校门口走到宿舍楼的一路上,有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学生跟他打招呼。

    他抱着新课本走进宿舍时,甚至还得到了全体舍友的夹道欢迎。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葛磊鼓着掌说,“咱们宿舍的大明星来啦!”

    “……”狄思科搓搓笑僵的脸,“我暑假的时候,几乎天天住宿舍,我欢迎你们几个还差不多!”

    陈旭语气夸张道:“我在电视上看见你呲着大白牙那会儿,还以为眼花了呢!跟我妈说这是我同班同学,她都不信!”

    “人家不只拍广告,还当歌星了呢!报纸都上过好几次!”葛磊好奇地问,“你这是要转行当明星了啊?”

    “没有,勤工俭学临时工,跟其他工作一样,就是为了赚钱。”

    葛磊跟他是发小儿,又是他们班的班长,不由提醒道:“咱们这学期的专业课特别多,而且有甄主任的课,你可得安排好时间,别让她抓住你的小辫子。”

    越是临近毕业,他们的专业课越多,尤其是翻译班的,学校特意从经济英语培训中心,请了美籍外教来给他们上口语课。

    而且甄主任只在高年级开课,这学期正好有一节她的《科研论文写作》。

    甄主任的课,向来以课堂作业多,课后阅读量大著称。

    上过她的课以后,基本就没什么课余时间了,所有课余时间都要用来阅读文献。

    尽管狄思科已经在甄主任那里将唱歌的工作过了明路,但甄主任对学生的课业抓得严,他确实不敢造次。

    不过,空乘培训班在十月份就正式开学了,即使加上二哥三哥凑的钱,小六的学费仍还差一部分。

    他还得继续演出赚钱。

    但他时间有限,反复权衡后,决定放弃白天的声乐课,以及西餐厅的演出。

    他在心里大致安排好了时间,便找上了于童。

    并且带上了她的那只袜子。

    “于队,袜子还你!”狄思科将那只香喷喷的白袜子展开,邀功似的说,“这袜子可是我亲自帮你洗的,你看看,洗得跟新的似的!”

    于童的视线在那袜子上停驻几秒,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旁观的老黄却先受不了了!

    这个狄二狗也太不要脸了!

    你平时给领导拍马屁就算了,大家有样学样勉强也能学着说几句奉承话。

    但是如今竟然发展到了给领导洗袜子的地步!

    其他人是不是也要跟着学?

    这种带坏职场风气的人,真是太可恶了!

    于童其实已经忘了这只袜子。

    不过,有些东西就是见不着的时候想不起,见到以后立马就能唤醒记忆。

    “从桃源县回来都多长时间了?你怎么现在才给我?”于童斜他一眼,将袜子塞进包里。

    “最近太忙了,我给忙忘了。”狄思科笑眯眯地说,“今天正好有事跟你商量,就一起带了过来。”

    于童:“……”

    不会是想用帮她洗过一只袜子的交情,跟她谈条件吧?

    “什么事?你先说说。”

    狄思科就把他想取消声乐课和西餐厅演出的计划说了。

    西餐厅距离学校太远,在路上往返要浪费很长时间。

    于童前天“偶遇”了郭阿姨,早听说这小子已经开学了。

    此时听到他的要求也算有心理准备,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她答应得爽快,却把等待讨价还价的狄思科架在了那里,不上不下的。

    竟然如此轻易就过关了?

    “西餐厅不去就不去吧,”于童今天似乎特别好说话,“我正好也要跟你们说个事!后天有个歌舞厅要正式开业,歌厅经理想从咱们这请几个歌手去帮忙热热场子。你既然不用去西餐厅了,那就去这个新开的歌舞厅吧。”

    狄思科:“……”

    这粉红大亨肯定是进修过厚黑学的。

    “这间歌舞厅是旅游服务部开的,想找几个有名气的歌手撑场子。你最近在咱们市里这些歌厅茶座间,也算小有名气。经理点名让你去呢!”

    狄思科听她说的地址,居然与经贸大学只隔了两三条街,是完全可以步行往返的距离。

    这还有什么可推辞的,当然去啊!

    于童将老黄和闫丽君也喊过来,低声道:“那个歌厅经理是我的一个朋友,这次算是私人帮忙,不走公司的帐,所以就不给公司抽成了。你们到时候按时到场,好好演出就行!”

    老黄和闫丽君闻言都是满脸喜色。

    狄思科却以“我们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的姿态说:“于队,去演出可以,但是咱们可不能挖社会主义墙角啊!该抽成还是要让公司抽成的!是吧黄哥?”

    老黄和闫丽君:“……”

    这种时候你唱什么高调啊?有钱就赶紧拿着呀!

    狄二狗虽然才入行不久,但是演出费已经跟老黄不相上下了。

    一场演出下来,不让公司抽成的话,到手差不多有四十块。

    竟然还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狄思科正缺钱,当然不可能跟钱过不去,但是赚钱也不是这个赚法。

    其他人都离开后,他单独跟于童建议:“于队,你帮我们省了抽成,是为我们好。但你身份敏感,这么做对你来说没有半分好处,以后还是别提不要抽成的话了。”

    于童是个未来女大亨没错,但女大亨的事业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她之所以会离开服务公司,开办自己的公司,就是因为当初在服务公司时,曾把演员介绍到朋友那里演出过几次,却没给公司抽成。

    她这样做,唯一受益的只有拿了全部演出费的演员,自己没得到半分好处不说,还惹了一身腥。

    成了别人攻讦她的突破口。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这件事都被人笼统地概括为“出过财务问题”,一直是她被人诟病的黑历史。

    “我们多赚二十块又不能多长块肉,”狄思科怕她意气用事,苦口婆心道,“万一被单位知道你给演员拉私活儿,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于童意外于狄二狗会跟她推心置腹地说出这番话。

    她笑着应了一声,就打发这傻小子上声乐课去了。

    其实,新店开业,一般都会多请几个演员撑场子。

    但是并不是所有演员都能被留下成为驻唱歌手。

    所以为了安抚演员,她从不对第一次试唱抽成,没必要为了那仨瓜俩枣跟演员计较,只当是给大家的辛苦费了。

    不过,狄二狗这小子既然能替她着想,她也就承下了这份人情。

    *

    旅游服务部新开的这家歌舞厅名叫“今夜歌舞厅”,因着是官方开办的,又被大家取名为“国有歌舞厅”。

    正式开业这天,光是各单位送来的庆贺花篮,就从二楼一路摆到了门口,延伸出去半条街。

    为了适应新的演出场地,狄思科几人都在开业前去歌舞厅里简单彩排过。

    试用了他们的演出设备和乐队后,即便是老黄这种眼高于顶的专业人士,也发自内心地暗呼牛逼。

    而且今夜歌舞厅的经理是从旅游服务部派下来的,多年来一直从事贸易工作,有很丰富的实践经验。

    副经理是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据说还兼任着某个音乐研究会的秘书长。

    艺术总监和顾问,也是从音乐学院请到的副院长和讲师。

    凭着这样的硬件和软件实力,放眼全市的歌舞厅,它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想要称霸京城娱乐界的野心简直昭然若揭。

    估计也只有特区那边的娱乐场所,能与它一较高下了。

    不知经理与于童是怎么认识的,对她带来的这几个演员非常客气。

    一边与他们握手,一边道着辛苦,拜托大家一定要帮他打响这第一炮。

    狄思科听闻第一天的演出门票竟然卖了近六百张,不由在心里暗暗咋舌。

    一张门票五块钱,光是卖门票,一晚上就有三千块的进账,这可真是大手笔。

    他现在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

    门票卖的多,意味着来消遣的客人多,客人越多越是鱼龙混杂,对演出的歌手来说,压力也就越大。

    他要是在人家开业的场子上唱砸了,很有可能会被轰下台。

    因着不是驻唱歌手,也没什么固定演出时间,他跟老黄的场次被排在了一起。

    先由他出场演唱《恼人的秋风》和《跳舞街》,当气氛被炒起来,舞池里挤满了跳着摇摆舞的青年后,老黄找准时机登场,与他合唱一首最近新练习的英文歌《巴比伦河》。

    两人的嗓音一个浑厚有力,一个磁性动人,相互配合着,呈现出了一场炸场型的表演。

    一鼓作气将现场气氛推向了高潮。

    一曲终了,狄思科与乐队成员依次握手表示感谢后,就打算谢幕下台,将舞台留给老黄。

    然而,他刚踩上台阶,眼前便骤然一暗。

    音响里的音乐,旋转着的灯球,不停变换颜色的炫彩灯带全部戛然而止。

    所有光源都瞬间熄灭了,整个歌舞厅暗如泼墨。

    客人们先是被这黑暗吓得突然安静,紧接着便反弹出能透人耳膜的尖叫和口哨声。

    因着室内太黑,狄思科便站在原地不敢动地方。

    客人加上工作人员,足有几百人,万一弄出踩踏事故,那可是能要人命的。

    老黄摸着黑寻过来,将他重新拉回了舞台,“你就在这站着吧,别胡乱走动。肯定是停电了,等会儿就能来电。”

    没过多久,两人就从经理那边得到了证实,歌舞厅确实在开业第一天就停电了。

    而且是外面的电缆出现故障,整条街都停电了。

    经理握着狄思科和老黄的手说:“兄弟,咱们都是于童的朋友,我也就不跟你们客气了。你们一定要想办法帮我稳住客人,千万不能出了岔子!我们歌舞厅有备用发电机,最多十分钟就能来电!”

    老黄才不会应承这种事,万一真出了事故,最后算谁的?

    经理显然也知道他们的顾虑,拍着胸脯保证道:“只要撑过去这十分钟就好,一切问题有我们歌舞厅自负。”

    狄思科把他身上的大喇叭和手电筒留下,就推着他去处理备用发电机了。

    “魏经理,你动作快点啊,我们只能坚持十分钟。”

    魏经理握着他的手使劲摇晃几下,就顺着墙根儿往后台跑。

    “你答应他这种事干嘛啊?”老黄埋怨道,“这里面闹哄哄的,谁能听咱们的!”

    “就当给于队个面子。”

    狄思科举起大喇叭试了试音,“喂喂”了两声。

    然后跟老黄一人打开一只手电筒,让光线射向顶棚。

    “喂喂,同志们,注意啦,同志们注意啦!”狄思科大喊道,“今夜歌舞厅的特色活动即将开始,请大家留在原地不要随意走动!再重复一遍,今夜歌舞厅的特色活动即将开始……”

    他举着大喇叭反复喊了七八遍,终于将咒骂声、跺脚声和口哨声全压了下去。

    有人听了他的通知,扯着嗓子问:“黑灯瞎火的,怎么搞活动啊?”

    “好的,下面我宣布,今晚的‘黑灯舞会’正式开始!所有同志请珍惜这宝贵的五分钟时间。与您身边的朋友或陌生人,舞出一曲不一样的舞蹈。强调一下规则啊,咱们歌舞厅对面就是派出所,男同志不许耍流氓!女同志另当别论!好啦,只有五分钟时间,大家注意安全啊!”

    乐队是不插电也能演奏的,在狄思科的请求下,演奏了一支节奏非常非常慢的舞曲。

    求的就是一个“稳”字。

    所有人在原地扭一扭就可以了,千万别搞那些像触了电似的摇摆舞。

    主打的就是一个安全。

    老黄也发挥他专业男高音的优势,配合着这支舞曲吟唱。

    让乐曲的音量直接翻倍。

    刚开始,客人们还没有品出这黑灯舞会的精髓,傻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干嘛。

    等到音乐响起,有人试探着牵起了旁边不知什么人的手时,大家才恍然明白,哦,这今夜歌舞厅还挺能整活儿的。

    五分钟过得很快,或者根本就没有五分钟。

    舞厅里的所有光源又毫无预兆地被点亮了。

    适应了刺目的光线后,舞池的某个角落里,倏地响起一个男人的爆喝:“操,怎么牵了个男的!”

    客人们顿时哄堂大笑。

    舞厅经理处理好了发电事宜,就慌忙跑回来,拉着狄思科和老黄的手,不知该如何感谢他们才好。

    今儿要是真的出了安全事故,他就只能辞职谢罪了。

    于童也从观众席走过来,为他们鼓了鼓掌。

    “表现真不错,歌唱得好,临场应对也是满分。”于童丝毫不吝溢美之词,望着对面二人,她突然灵光一现似的说,“我看你俩挺搭的,要不给你们组个组合吧?”

    第25章

    狄思科和老黄都把于童的突发奇想当成了玩笑。

    当下的大多数歌手都是单打独斗的, 就算要弄什么组合,也得是夫妻档或兄妹档,标配都是一男一女。

    像他俩这样, 外形什么的就不说了, 光是性别这一块儿就不过关呐!

    谁想看两个大男人的组合啊!

    可是, 这个话题的发起者于大队长,在几经思考后, 却认为自己的想法非常妙。

    并且很快就付诸了行动, 与两位当事人分别谈话,各个击破。

    老黄被她找上门时,表情十分不屑,只觉于童身上有领导的通病,被狄二狗的几记马屁拍懵了。

    他刚完成演出, 走进休息室就开了两瓶汽水。

    于童以为会有自己的一瓶,结果这胖子一口气干了一瓶后,又吨吨吨把另一瓶也干了。

    老黄打个嗝儿,舒服地瘫进沙发说:“于童啊, 不是我跟你唱反调, 但你自己细品一下你这提议,对我来说能有什么好处?”

    “我提议让你俩组合, 还不是为了你!”

    “啧,说你偏心你还不承认!”老黄直白道,“凭良心说,我在歌舞团唱了近十年,又是在正经音乐学院进修过的, 论演唱实力,我得比小狄高上不只一筹吧?”

    “嗯, 你比咱们团大多数人都高上一筹。”于童承认。

    “之前在团里演出的时间就不算了,我转来咱们服务公司,也有一年了吧?但小狄呢?来了有仨月吗?如今不但演出费跟我看齐了,你还接连给他洽谈了好几个广告。”老黄气呼呼地说,“要不是你俩长得不像,我都要怀疑你俩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弟了!”

    “……”于童指指他桌面上的两个空汽水瓶,“你看看你的肚子,再看看小狄的肚子!有化肥和面粉广告,你想拍吗?”

    老黄见她又开始攻击自己的身材,气愤道:“反正我就是不同意!你这是让我扶贫呢!”

    “你既然已经转来服务公司了,就是为了赚钱的!狄二狗能帮你赚钱,你为什么不同意?”

    “他报价跟我差不多,能帮我赚什么钱?”

    “你俩报价差不多,但人家现在可比你红多了!”于童决定让他清醒一下,“你有实力没错,但观众有时就是很肤浅的,他们就是看脸的!小狄外形条件好,又已经小有名气了,跟他捆绑以后,你几乎就没有短板了!你俩完全可以互补嘛!”

    以老黄的实力,其实早就应该出录音带了。

    但是她之前联系的几家音像出版社,态度都比较暧昧。

    新人歌手的专辑带封面上,一般都得印上歌手的硬照。

    老黄长得不难看,但是与市面上那些明星还有很大差距。

    他又没什么名气,这种情况下,谁会冒险给他出录音带?

    让小狄跟他合作,借用小狄的优越外形吸引听众,再加上老黄的演唱实力。

    肯定有出版社能看到他们的价值。

    “你有才华,却缺少让观众欣赏你才华的契机!小狄是个很好的突破口!”于童鼓动道,“等你才华被大众认可的时候,谁还管你高矮胖瘦啊?出版社都追着请你出专辑!”

    老黄:“……”

    梦做得挺远。

    于童故作遗憾道:“你要是还不乐意,我就不勉强了。小狄唱得不比你差,就是刚入行缺少业界对他的认可,大不了就让他去参加些比赛,再请团里的老前辈们帮他背背书。给他出录音带,可比给你出容易多了。”

    说着说着,原本的假遗憾就变成真遗憾了。

    她的眼光真是没得说,狄二狗蹿红的速度,比当初的秦勉还快。

    但是,他怎么就是大学生呢?

    于童暗忖,再看看吧,要是能劝动狄二狗转行,她给学校出一笔培养费也不是不行。

    “你先去问问小狄吧,等他同意了,你再来跟我谈!”老黄被她劝得也有些动心了。

    其实他对狄二狗的实力还是很认可的,这小子能突然走红,除了有人捧,最重要的还是他确实有些个人魅力。

    至少在讨人喜欢这方面,就比同样是被于童捧红的秦勉强多了。

    抛开工作不谈,老黄在私底下还是乐意跟他当朋友的。

    于童见他终于松了口,乘胜追击道:“小狄对你的专业能力相当佩服,一听说能跟你合作,当天就点头同意了。只不过,我得先征求你的意见,等你答应了,才好跟他谈。”

    “你不会是假传圣旨吧?小狄会那么快答应?”老黄怀疑。

    “跟其他人合作得考虑一下,跟你合作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老黄的自恋型人格再次作祟,虚荣心得到满足后,很轻易就被了解他的于童拿捏了。

    “那行吧,我基本上同意合作,你去跟小狄谈吧。”

    小狄自打开学以后,白天都呆在学校,于童若想谈话只能去歌舞厅和茶座找人。

    上次为今夜歌舞厅的停电事故解围以后,经理就邀请狄思科和老黄在这边驻唱了。

    他们的门票价格几乎是全市最贵的,许多人奔着这个噱头来见世面。

    人多也就意味着麻烦不断,像狄思科和老黄这样唱得好又能稳住场子的歌手,正是他们急需的。

    狄思科每周五六日来,其余时间归老黄。

    同样是演出结束后,狄思科见到于童后,就将人领去了吧台。

    “天儿热,你喝点吧。”狄思科让服务员开了一瓶冰镇果茶,直接推到了于童跟前。

    “你不喝啊?”

    “你不是不让我吃带色素的东西吗?”

    狄思科之前对自己的牙齿并不上心,牙好是天生的,靠的是遗传的力量。

    但是自打意识到牙齿也能赚钱后,他就开始注意保护了。

    像这种红彤彤的山楂饮料,基本不碰。

    当然,歌舞厅里物价太高也是一个原因。

    一瓶饮料而已,要是放在平时,于童并不会有什么感慨。

    可是,她前不久刚旁观了黄胖子一个人干掉两瓶汽水的经过,再看看将唯一一瓶饮料推给她的狄二狗。

    这对比可不要太惨烈!

    领导也是人啊,是人就有自己的偏好。

    她真想让黄胖子过来看看,即便她偏心眼儿,那也是有充分理由的!

    于童握着玻璃瓶,言归正传问:“老黄挺想跟你组个组合的,你这边有什么想法?”

    “他想跟我组合?”狄思科嗤笑,“是你想让我俩组合吧?”

    老黄的眼睛都快长到头顶去了,怎么会主动放下身段跟他合作?

    于童笑问:“你俩加在一起就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他为什么不想?”

    “我俩加在一起绝对不可能大于二。”狄思科给她摆事实讲道理,“你看啊,我跟他的出场费都是四十。要是分开唱的话,歌舞厅付八十块,可以得到一小时的演出时长。捆绑到一起的话,人家花同样的钱,却只能得到半个小时。就算我乐意,歌厅经理也不能乐意吧?”

    “再说,无论分开唱还是捆绑唱,到手的演出费都一样,我们何苦折腾这一遭啊!”

    练习合唱也是需要时间的,而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于童一脸嫌弃地望着他,“目光短浅”四个字已经被她无声传达了。

    “你不能总盯着眼前这点蝇头小利啊!眼光要放长远,跟老黄合作,不是为了让你们来歌厅走穴,而是想把你俩捆绑在一起出录音带!”

    于童心知这小子是掉钱眼儿里的,于是投其所好说:“我前几天刚打听过出版市场的行情,有个还算小有名气的女歌手,录一盘磁带,到手就是六千块!这不比你走穴演出的赚钱效率高?”

    狄思科挺想赚这份钱,但是,按照他的计划,凑够了钱他就得回去上学了。

    昨天学校里已经公示了优秀毕业生的候选名单,无论能否顺利选上,他都得安心读书,让毕业分配有个好去处。

    如果于童能单独给他出录音带,那他肯定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可是,通过组合的形式出了录音带以后,他要是突然说不干了,让老黄怎么办?

    黄哥嘴毒,但人还挺不错,他不能坑了人家。

    于童像是有了读心术,不等他找理由,便轻松说道:“让你们组合到一起只是权宜之计,你俩的演唱风格完全不同,硬要凑到一起也未必走得长远。这个组合只是暂时的,等你们的录音带问世,真的出名了,到时候再分开来,各自发展就好了。”

    不等他接话,于童又露出“你可真是占了大便宜”的表情。

    “老黄在好几个官方组织的歌唱比赛上拿过奖,咱们团里好多演员都等着跟他捆绑呢!要不是他太胖了,外形不过关。这么好的事也轮不到你头上!”

    “你现在就是资历太浅了,奖项经历一片空白,你们组成组合以后,他的奖项就约等于是你的,录音带封面上做歌手背景介绍时,也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于童已经可以想象了,狄二狗的脸,加上老黄的奖项加持,他俩本身的演唱水平又过关。

    这种组合肯定能一炮而红!

    既然不用长期捆绑,狄思科也就没有太多顾虑了,但还是疑惑问:“我俩都是男的,这种组合,真有人买账啊?”

    “你不是看过很多港台歌星的演出么?怎么还这么土?”于童睨他一眼说,“别说只有两个男的了,人家港台那边一个乐队里七八个成员全是男的,照样有人喜欢!”

    她要是手里有足够多的年轻男演员,也想弄个乐队呢!

    总算将两个犟种全摆平了,于童喝干净饮料就想回家。

    然而,她刚放下饮料瓶,舞池里就蓦然爆发出数百人一起倒计时的哄闹声。

    “十,九,八,七……”

    “他们干嘛呢?”于童问。

    狄思科无奈道:“九点钟是黑灯舞会,还有几秒就要关灯了。”

    他那天临时想出来的特色活动,竟然真的被保留下来,成了今夜歌舞厅的保留节目。

    这种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都是冲着这黑灯舞会来的。

    不过,这歌舞厅是国营的,不会让事情走向低俗。

    黑灯十分八分不可能,顶多黑上一分钟。

    有一次狄思科好奇具体时长,还默默在心里读了秒,其实只有五十秒。

    可能刚摸黑牵个手,就亮灯了。

    “于队,你往我这边靠拢,”狄思科提醒,“这歌舞厅里什么人都有,你小心点吧。”

    他话音刚落,头顶的灯就彻底黑了下来。

    舞台上的乐队,演奏了一首节奏特别欢快的民乐《步步高》。

    没什么暧昧氛围,但是架不住客人们有一个蠢蠢欲动的心。

    狄思科适应了黑暗后,摸黑握上于童的手臂,跟她调换了站位。

    她长得漂亮,打扮得又时髦,刚才他俩在这边聊天时,就有不少男的在周围打转。

    明显是不怀好意,想要在此时伺机而动的。

    果不其然,他刚跟于童换了位置,就感觉自己的右手被人牵了一下。

    狄思科丝毫不带客气的,反手就狠狠拍了一记。

    在那人的手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啪”。

    于童听见了动静,笑道:“你别给人打坏了,回头人家找我报仇!”

    狄思科尚未回话,又感觉有什么人搭上了他的肩膀。

    “于队,你搭我肩膀了?”

    “没有。”

    狄思科从裤兜里掏出早就预备好的手电筒,冲旁边照了照。

    照到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哥们,你再搂着我,我可就去对面派出所报警了啊!”狄思科将手电筒的光直直打到他脸上。

    “哎呦我操,”那男人将手臂挡在面前,“你tm有病吧,来歌舞厅带什么手电筒!”

    “我要是不带手电筒,不就被你占便宜了嘛!”

    “谁想占你便宜啊!”

    “占女同志便宜也不行!”

    “又不是你媳妇,你管得着嘛你!”

    “这可比我媳妇还重要呢!”狄思科跟人吵架也不忘拍马屁,“这是我领导!行了你,就一分钟时间,别跟我耗着了,赶紧一边儿玩儿去!”

    那男人骂骂咧咧地摸去了别处,狄思科嘟哝着:“回头我得跟经理提提意见,那天的黑灯舞会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不能让它继续这么发展下去,小心被派出所找上门!”

    他嘟哝够了,又跟身旁的于童征询意见:“领导,这地方有点乱,要不咱起驾吧?”

    “嗯,走着。”于童接过他的手电筒,转身走在前面,“你跟紧点啊,当心又被人占了便宜!”

    狄思科:“……”

    *

    狄思科跟老黄要组成组合的事,就这样草率地定了下来。

    除了两个当事人和于童,没人知道他们悄悄地弄了个组合。

    至于这组合具体叫什么名字,演唱什么风格的歌曲,什么时候正式成团,还要等于童通知。

    她若是能顺利联系到音响出版社,他们会立马成团。

    反之,则没有成团的必要了。

    狄思科已经做好了出录音带,赚大钱的准备,却迟迟没有得到于童的召唤,反倒先被系主任喊去了。

    与他一起到场的,还有同系的袁媛和杜斌。

    “博学楼公告栏那边张贴的公示名单,你们都看到了吧?”

    三人一起点头。

    “公示期半个月,你们三个这段时间注意点自己的言行,一定要谨言慎行。跟同学友好相处,有什么冲突矛盾,以安抚为主,按耐住自己的脾气。”

    作为一个大学教授,让甄主任说出这番交代小学生的话,也是够为难她的。

    狄思科问:“主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杜斌是学生会主席,消息网四通八达,闻言便说:“国际经管系那边有个候选人在食堂跟人打架,被人举报到学校,要求取消他的评选资格。”

    “这种时候跟人打架?”狄思科诧异问。

    那名学生被取消了资格,对顺位替补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了。

    学校并不会因为有人被刷掉,就浪费一个评选名额,多数时候都会把顺位替补的那个提上来。

    所以,每到毕业季,评奖季,一旦有学生被取消了评奖资格,大家就会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既得利益的顺位替补。

    甄主任不耐地蹙眉说:“那男生被人撬了墙角,一冲动就跟人动了手!我早就对学校建议过,禁止大学生搞对象,负不起责任不说,还容易冲动!大好的机会,就被他这两拳打没了!”

    狄思科和袁媛的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他俩都是光棍儿,从不早恋。

    但是杜斌的阅历可就丰富多了,上到师姐,下到师妹,人家都谈过。

    甄主任倒也不是针对谁,就是给他们提个醒,要是有什么感情纠纷,一定要处理好,千万别在这时候闹事。

    “还有个事,你们三个注意一下,公示期过后,经贸部会从你们这批人里挑选实习生。咱们跟其他专业不一样,不但有面试,还会在面试的时候增加外语口试。你们最近突击一下口语,多去跟叶琳娜老师交流,有二外三外优势的,最好也能展示出来。”

    甄主任很有指向性地望向杜斌。

    实习生从优秀毕业生里挑选,但是优秀毕业生却未必是专业成绩最好的那个。

    杜斌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他的专业成绩充其量只能排进前十,但他当着校学生会主席,社会实践经历非常丰富。

    凭借这些活动经历,让他顺利拿到了一张入场券。

    甄主任对这类学生没有偏见,反而还很欣赏。

    但是,他们这个专业的学生去部里工作,八成是要被放在翻译室的。

    要是专业能力不过硬,即便侥幸进去了,也会过得非常辛苦。

    杜斌淡定笑道:“主任您放心,我这几天突击训练一下,保证不给学校丢脸!”

    叮嘱完杜斌,甄主任又转向袁媛。

    “你平时多跟他们两个交流交流,别太内向了!面试的时候别紧张,只要谈吐得体,不卑不亢,以你的水平,去哪个单位都没问题!”

    袁媛的脚指头在凉鞋里动了动,腼腆地点点头。

    她是从农村考出来的,又从小沉默寡言,家里八个孩子,她排老四,要不是突然考上了大学,她在家里就像个隐形人。

    农村孩子没学过外语,都是进了大学从头学的。为了能赶上同学,她就始终缩在学校这一亩三分地里苦读,来了首都三年,愣是连故宫长城都没去过。

    她的刻苦程度,是在全校都出名的,否则也不会只凭学习成绩就能参与优秀毕业生的评选。

    要知道,连狄思科这种被甄主任亲自盖章有天赋的选手,还有参加曲艺社团的五分加分呢。

    在甄主任看来,这三个学生里,最让她放心的就是狄思科。

    虽然小毛病很多,但是应该出不了什么大褶子。

    然而,这话刚说了没一个礼拜,学生处那边就给她打了电话。

    让她带着狄思科过去一趟。

    有人写了他的匿名举报信,不但投给了学生处,连校长那边也收到了一份一模一样的。

    狄思科接到通知的时候,并没有甄主任想象中的慌张。

    他只觉得该来的终于来了,第二只靴子总算掉了下来。

    再次进入学生处,这里比暑假时热闹多了,学生多老师也多,大家望向这个被举报者时,眼里都带着打量和同情。

    这种事一旦被证实,影响的可不只是一个优秀毕业生的评选。

    有个老师走出来,将他们带进了一间空置的办公室。

    然后把那封匿名信交给了甄主任。

    内容不多,甄主任一目十行地看完就转给了当事人。

    狄思科接过信件,逐字逐句地读下来,连标点符号和落款的日期都没放过。

    日期是今天的。

    也就是说,学生处刚收到举报信不久,就反应极其迅速地将他喊了过来,要对此事进行处理。

    这封信总共也就三五百字,只是跟学校透露,候选人狄思科的亲哥哥,已于前日因走私罪,被公安缉拿归案了。

    请学校严格审核该名学生的评选资格云云。

    信里连他哥哥叫什么名字,年纪多大,如今被关押在哪里,都写得一清二楚。

    “狄同学,你先不要着急,”中年男老师语气和缓道,“学校收到举报信以后,第一时间找你核实,也是对你的保护。刚才外面人多,我没说,其实今天早上已经有人将大字报贴在一食堂门口了,不少人瞧见了,影响很恶劣。后来还是被食堂的钱师傅发现后,撕下来送到咱们学生处了。”

    狄思科暗道,回头得给老钱买包好烟,看来以前帮他切的那些菜不白切。

    他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距离公示期结束只剩两天。

    难怪人家会火急火燎地写匿名举报信呢,再不写可就来不及了!

    他又拿着那封信反复查验了两遍,然后吃惊地问:“老师,这信里说我哥是前天被抓的,公安干警的办事效率这么高啦?两天就能给人定罪?”

    “要是其他罪名,大家的反映也不会这般强烈。”中年男老师说,“咱们学校的学生,毕业以后都是要为国家的外贸事业贡献力量的。自己从事外贸工作,却跟走私扯上了关系,瓜田李下的,哪个单位能放心接收?”

    男老师望向一旁的甄主任,“您说是吧,甄主任?”

    甄主任颔首,“走私罪的影响确实恶劣,但是老许,我这个学生的家庭成分比较简单,家里父母兄弟都是老实人,就算要给人定罪,也得等到公安那边有了结果再说吧?人家公安还没调查清楚呢,咱们先自乱阵脚,搞起了内部审问。传出去简直能笑掉人大牙!”

    “再说,这信上举报的是他哥哥,他又没有参与,你问他有什么用?”甄主任条理清晰地说,“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盘问学生,还不如给公安打电话核实一下,是否真的有这码事。别是什么人搞出来的恶作剧吧?”

    狄思科附和道:“老师,我家四个哥哥最近几个月都留在北京,想要走私也得有作案时间吧?您要是不嫌麻烦,可以跟我回家一趟,咱们当面对质清楚,比胡乱猜测强。”

    男老师迟疑片刻后,点头说:“那行,我再带上两人做个见证。不要让这件事继续发酵了,尽快还你一个公道。”

    狄思科带着学生处的两个工作人员,回到太平里胡同。

    他没怎么声张,进屋将留在家里复习功课的小六喊了出来。

    “小六,二哥在家吗?”

    “没有,二哥前天去劲松那边进货去了,说是这两天在那边跟林双顺一起住。”狄思慧瞅瞅他身后的几人问,“五哥,出什么事了?”

    “没事,你学习去吧!”

    狄思科回眸冲几人抱歉地笑笑,一派轻松地说:“老师,我二哥不在家,看来咱们还真得去派出所问问了。”

    第26章

    狄思强被民警抓进去时, 最初的罪名并不是走私,而是制假售假。

    而且他是被人家捎带手搂进去的。

    这件事的起因说起来并不复杂。

    上个月,有位退休大妈在地坛公园遛弯儿的时候, 被流动小贩兜售了一副老花镜。

    这老花镜的款式比较时髦, 镜片是那种带颜色的。

    大妈瞧着稀罕, 一问价格跟国营商店的差不多,也就掏钱买了。

    另外还在小贩的建议下, 帮自己闺女买了一副据说是进口货的太阳镜。

    她当场试戴老花镜时, 没什么问题,可是回家以后,却越戴越觉得不对劲。

    读书看报的时间久了,就会有晕眩感。

    老太太眼神不好,但心挺细, 拿起眼镜仔细检查,竟然发现那镜片不但薄厚不均,在太阳光的照射下,还能看见好几个小气泡。

    这可是妥妥的劣质眼镜!

    大妈退了休, 闲得发慌, 反正也没什么正经事,就带着那两副眼镜, 跑去地坛公园派出所报案了。

    派出所的同志最开始并不怎么上心,这种制假售假一般都要先由工商部门处理。

    但是架不住这老同志天天来派出所询问案情进展,每次来还要给他们提供最新线索。

    比如,她卧底去找那两个小贩聊天,发现他们是外地务工人员, 在建国门立交桥下的劳务市场被一个大老板雇佣,帮他代卖这种劣质眼镜。

    又比如, 她按照小贩说的地址,摸去了那大老板的老巢,经她跟附近住户聊天发现,这人根本不是什么大老板,就是一个无业游民!

    人家老同志已经把线索递到跟前了,民警同志就顺藤摸瓜,找到了那个无业人员的住处。

    在他家的院子里,起获了大批劣质眼镜。

    据这人交代,他的眼镜都是从劲松的一个村子里进货的,那地方是城乡结合部,租金便宜。

    除了有占据半个村子的眼镜片加工作坊,还有能一次性批发上万只眼镜架的“架子商”。

    民警同志按照那无业人员提供的线索,又找到了给他供货的“架子商”林双顺。

    不但将仓库里的劣质眼镜收缴了,还把老板和他仓库里的人员都带了回来。

    其中就包括正在林双顺仓库里提货的狄思强。

    林双顺若只是生产劣质眼镜,其实算不上制假售假。

    但他为了将眼镜卖出高价,又印刷了好几沓的假商标。

    五厘钱的名牌商标往眼镜架子上一贴,让眼镜的身价立马翻倍。

    这年头街面上的假货多得是,就算民警想抓也抓不干净。像林双顺这种的,也就是狠狠罚款,再狠狠批评教育一顿,就能放人了。

    连林双顺这个老板都不会蹲班房,那狄思强就更不用担心了。

    他进了派出所以后,好吃好睡,人家让他联系家人来接,他也不动地方。

    这点小场面,没必要惊动家里,省得郭美凤一惊一乍的。

    然而,原以为交点罚款就能结清的案子,却陡生变故。

    之前来报案的那老太太,听说制假源头被抓到了,又再次跑来提供线索。

    她闺女说了,这眼镜也不算完全造假。

    她买给闺女的那副名牌太阳镜,虽然镜片是劣质的,但是眼镜架却是真的牌子货。

    她闺女说了,这架子商把眼镜卖得这么便宜,镜架肯定是“水货”!

    请民警同志赶紧查查他们的水货是从哪里来的。

    好家伙,民警们又请工商局的同志来检查被收缴的这批眼镜架。

    其中果然混杂了大量的名牌水货。

    人家国外淘汰下来的旧款眼镜架,全被他们论斤称重,低价走私回来了。

    林双顺在商场里有眼镜柜台,这批水货是打算放在商场里当正版名牌眼镜来卖的。

    会被分销商拿去街上兜售,并被这难缠的老太太撞上,完全是操作失误。

    这回好了,制假售假变成了走私犯罪。

    大家都在里面呆着吧。

    狄思强待到第二天时,才发现事情大条了。

    怕人家把他也当成走私同伙,便主动交代了问题。

    民警问得挺细,把他的家庭住址,主要家庭成员的情况,以及眼镜销路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人家民警没去家里喊人,先往他家所在的辖区派出所打了电话。

    听说这人竟然还是那一片有名的混子头头,民警同志就对他的说辞存疑了。

    两个审讯的民警板着脸,高深莫测地让他回去好好回忆一下,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直到狄思科带着学生处的老师找到派出所来,他都没交代出什么有用信息。

    接待他们的老民警并不知道狄思科被人举报了,瞧见大学老师竟然会陪着学生来派出所捞人,不由对狄思强这个弟弟高看几分。

    “同志,我二哥已经在派出所呆了三天了,请问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啊?”

    “我们怀疑他制假售假,并有参与走私,贩卖走私商品嫌疑。”

    “他近几个月一直留在城里,连京郊都没去过,有切实证据证明他走私了吗?”狄思科皱眉说,“他近半年的行踪,您可以跟我们辖区派出所和居委会求证。”

    “据林双顺交代,狄思强曾答应帮他联系兄弟分销走私眼镜。我们去仓库收缴那些走私镜架时,他正带着人准备提货呢。”

    “那他正在提的是走私镜架吗?”狄思科问。

    有个年轻民警插话说:“他这次没提那批走私镜架,不代表之前也没有。”

    这个案子越挖暴露出来的问题越多,林双顺不但涉嫌走私名牌眼镜,在他租赁的另一处仓库里,还发现了大量的名牌手表、皮包和化妆品。

    但是他们对这种外国奢侈品没有研究,还得请工商的同志来帮忙鉴别一下。

    要是确定这批货真是走私的水货,这可就爆出一个走私大案了。

    以那些货品的数量来看,林双顺不可能是单打独斗的,北京这边必然有人接应。

    通过排查,他们将嫌疑人圈定在了狄思强和林双顺的两个弟弟身上。

    老民警也说:“仓库的库管员证实,他曾听到狄思强跟林双顺的谈话,狄思强答应会尽快租赁一间门面房,帮他将这批水货销售出去。”

    狄思科打断道:“同志,我二哥之前只是有过跟林双顺合伙做生意的想法,但并没顺利合作。”

    “上个月八号,林双顺来我家提过合伙的话题,我听说他那个眼镜片是在私人小作坊里加工的,就劝我二哥打消跟他合作的念头。劣质镜片对视力的损伤很大,我家虽不富裕,却不会赚这种昧良心的钱。我二哥当时也答应了。”

    “你们兄弟间私下说的话,不能作为证词。”年轻民警摇头。

    “那库管员是林双顺的人,他的话就能作为证词了?”

    年轻民警耐心有限,摆手说:“我们有自己的办案流程,不会冤枉了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同志,您要是没有其他线索要提供,就先回去等消息吧。事情查清楚后,我们会马上放人的。”

    狄思科向身后招招手,将等在门口的小六喊了过来。

    “同志,这是我妹妹,自从我二哥开始去劲松进货,她都跟在我二哥身边负责记账。”

    只是最近要开学了,狄思科让她复习外语,争取以后飞国际航线,所以这次她就留在家里学习,没跟着二哥一起进货。

    狄思慧将她记账用的账本交给那个老民警。

    “二哥每次进货,我都做了记录,上面有镜架款式、颜色、数量和批发价。”狄思慧在某一页的最底部点了点,“这后面有库管员的签名。”

    老民警皱眉翻看那本账册。

    按照这上面的记录,狄思强从八月份开始,从林双顺那里进过两次货。

    每次拿货量都很大,款式有十几种,但都是单价比较低廉的便宜镜架。

    这本账册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是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而且也不排除,他家人听说狄思强被关押后,临时制作一本假账的可能。

    狄思科等他看完了账本,才说:“要是林双顺那边有出库记录,您可以拿去对照一下。另外,不知我二哥录口供的时候,是否跟您提过,他只从林双顺这里拿镜架,镜片是从其他渠道购买的?”

    老民警摇摇头,他们关注的重点一直在那批走私镜架上,这个倒是没提过。

    “我二哥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他这人心软讲义气,否则也不会想着用分销眼镜的办法,为那些没工作的朋友找个营生了。”狄思科开始往二哥脸上贴金。

    “他听说小作坊里生产的眼镜片不合格,全然不顾屈光率、折射度、化学稳定性能这些关键参数,就打消了从那村子里购买眼镜片的想法。另外找关系,联系到了一家中等规模的国营眼镜厂。”

    老民警问:“您说的眼镜厂叫什么名字?具体地址在哪儿?”

    “那您得问我二哥了。”狄思科摇头说,“那是他自己找的门路。国营眼镜厂的镜片质量好,但价格高,而且镜架的款式太陈旧了,消费者不买账。所以我二哥都是从劲松那边批发南方的眼镜架,送去国营眼镜厂加工组装镜片的。”

    狄思慧焦急地插话说:“警察叔叔,我二哥不可能买那些走私眼镜架!走私镜架上面有商标,比国产镜架卖得贵。他在国营厂购买镜片的价格比小作坊高一倍,再配上很贵的眼镜架,一副眼镜的成本太高了,在大街上根本就卖不出去。有这个钱,人家都去商店买了。”

    老民警手心下压,提醒她冷静,思忖着说:“对于你刚才介绍的情况,我们会去核实的。不过,没有购买走私镜架,不代表他就没问题了。那林双顺仓库里的眼镜架,都是劣质商品,消费者买回去戴不了几天就坏了。”

    见他松了口,狄思科忙说:“您可以跟那国营厂联系一下,我二哥送去了多少眼镜架,镜架是什么规格的,他们肯定都有记录。双方既然要长期合作,应该也会保存一些样品。”

    甭管是什么罪名,只要不是走私罪就成,他二哥没往眼镜上贴商标,算不上售假,顶多算是产品质量不过关。

    至于他那些兄弟拿去分销的时候,有没有往上面贴商标,那就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了。

    民警同志见他们说得信誓旦旦,而且狄思科的身份还是大学生,可信度比狄思强高多了,便拿着他们提供的证据去核实了。

    狄思科等人在派出所等待调查结果,一直等到快九点,才看到二哥被民警同志带了出来。

    “我们暂时排除了狄思强的走私嫌疑,但是他批发售卖劣质商品却是事实。”老民警在狄思强肩上拍了拍说,“做生意找合伙人很关键,林双顺那边全是劣质货,你跟这样的人合作,能有什么好结果?”

    狄思强只觉自己挺冤枉,跟他们说也说不通。

    劲松那边是全市最大的眼镜帮,要买便宜眼镜就得去那边,而且几乎所有批发商的货源和质量都差不多。

    林双顺跟大哥是同学,跟他也算是朋友,他在林双顺那里可以先提货后付款。

    他都提过两次货了,至今还没给人家林双顺付过钱呢。

    送几人出门时,老民警跟狄思科小声说:“你回去也劝劝你二哥,他跟林双顺走得近,要是想起有关他走私的线索,一定要及时反馈给我们。”

    狄思科满口答应着,可是心里却清楚,以他二哥的脾气,哪怕真知道什么,也不会说的。

    否则也不会在派出所一呆就是三天了。

    *

    学生处的老师全程见证了案情进展,既然已经证实了举报信内容不实,这件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他们征求了狄思科本人的意见,询问是否需要学生处出具一份声明,帮他证明清白。

    狄思科婉拒了。

    相比于一份所谓的声明,他更想知道写举报信的人是谁。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不把人揪出来,他始终不安心。

    不过,这人不但匿名写信,纸上的内容也是打印的,要想将人找出来并不容易。

    这种事跟家人商量吧,他们不了解学校的情况,其他同学他又信不过,便只好跟葛磊交流了。

    葛磊听他讲了来龙去脉后,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杜斌。

    “甄主任不是说了嘛,一个专业最多能被选中两人,你们三个之间,肯定要下来一个。袁大姐常年长在图书馆,想抓她的小辫子不容易,那就只能从你身上入手了。你二哥刚被抓进去,学校里就有了举信,写信的人肯定是从派出所听到的消息!杜斌是干部家庭出身,在公安那边有些门路也说不定。”

    其实对于这个经贸部的实习名额,并不是所有人都趋之若鹜的。

    比如葛磊,他就对这个名额没有任何想法。

    他们学校毕业生的去向都很不错,不是海关就是进出口国企,也有去政府部门的。

    部委的牌子响,年轻人工作几年就有分房机会,但是单论收入的话,算是所有单位里垫底的,工作强度还特别大。

    尤其是他们这些学外语的,几乎连业余时间都没有。

    除了像狄思科和袁媛这样,想进入国字头单位光宗耀祖的,以及杜斌那种一心想要走仕途的,谁乐意去吃这份苦啊!

    所以,他才会觉得杜斌的嫌疑最大。

    只要他这次成功入选,以他的本事,直接留下也不是没可能。

    狄思科拧眉想了想后,摇头说:“不是他。杜斌做事没这么毛躁,那会儿事情连个定论都没有,就给学校写举报信,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这次要不是你跟咱妹提供的证据充分,二哥哪会这么容易脱身?他是当场被抓的,又有其他人证。他说自己没走私,那也得有人信啊!到时候就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我看这个举报时机正好,在公示期内直接把你拉下来。而且这可是走私啊,跟这种罪名沾上边儿,其他单位也不会考虑你了!”

    狄思科仍是摇头:“甄主任说外语专业要加试口试,我们三个要是口语不过关,部委的同志可能一个都不会选。杜斌口语一般,这会儿肯定拼命练习口语呢。”

    经贸部一共有四所直属高校,除了北京的这所,天津、上海、广州另有三所外贸学院。

    如果他们的水平不过关,人家就从其他高校选人了。

    并不是说,只要他下去了,杜斌就一定会被选中。

    狄思科已经跟甄主任确认过,她只跟他们三人说过会增加口试,其他人并不了解内情。

    所以他断定,写举报信的人要么是单纯的见不得他好,要么是个想顺位替补的糊涂蛋。

    葛磊听了他的解释后,暂时打消了对杜斌的怀疑。

    “既然如此,嫌疑人的范围就很好圈定了,咱们专业的、家里有一定背景、成绩能排进中上游,有可能还想走仕途。你就在这个范围内排查吧!”

    狄思科心里隐约有个人选,不确定地问:“会是张新华吗?”

    闻言,葛磊沉默了。

    张新华确实比较符合上述条件,但他内心并不愿相信。

    张新华和杜斌被女同学们戏称为“翻译班的两朵交际花”。

    杜斌的活动重心在校学生会,张新华却一直在班级内部打转。

    相比于圆滑老练的杜斌,张新华完全就是待人真诚的典范。

    在大家心里他就是能照顾到所有同学的老大哥,在班里人缘极好。

    要说他会写匿名举报信,葛磊和狄思科都不太相信。

    “你别疑神疑鬼,看谁都像坏人了。”葛磊在自己的大锛儿头上拍了拍说,“咱再找找其他线索吧。”

    *

    二哥的走私危机暂时解除,但狄思科又开始留心排查举报人了。

    另一边的于童还不清楚他这几天的遭遇,又逢月底,她正忙着去各大歌舞厅和音乐茶座清账。

    这天,从今夜歌舞厅出来时,已是傍晚。

    杜金金摸着肚子说:“童姐,咱们先找个地方吃晚饭吧?”

    于童无所谓地点点头。

    她俩今天没骑摩托车,一路溜达着寻找感兴趣的饭馆。

    溜达到距离歌舞厅不远的经贸大学南门时,杜金金提议:“小狄今天有演出,肯定不在学校,要不咱俩去大学食堂吃一顿吧!尝尝人家大学生每天都吃些啥!”

    “吃五谷杂粮呗,还能吃龙肝凤髓不成?”于童口中吐槽,脚下转个方向就走进了大学校门。

    此时已经过了下课时间,她俩混在下学生中间,往食堂的方向走。

    从排队打饭的学生手里买了几张饭票,便很顺利地吃到了大学生的晚餐。

    杜金金有点嫌弃地说:“大学生吃的也不怎么样啊,还没咱们歌舞团食堂的伙食好呢!”

    于童说句公道话,“但人家菜价便宜,大多数学生应该都能吃饱。”

    “那倒是,像小狄那种饭量,如果按照咱歌舞团的标准来,他赚的那点钱全搭进食堂也不够!”

    两人正低声交谈着,隔壁的过道里却有个端着饭盒的男生问:“同志,我能坐在这边吗?”

    于童做个“请便”的手势,瞧一眼他的大锛儿头,好奇问:“你怎么不喊我们‘同学’呀?”

    普通女生在她们这个年纪,正是上大学的时候。

    她俩今天打扮得挺朴素的,不至于被打假吧?

    葛磊坐到她们对面说:“我在歌舞厅见过您,当时您跟狄思科在一起说话。”

    今夜歌舞厅距离学校不远,狄思科给过他几张招待票。

    他上周末去歌舞厅的时候碰见过于童,知道她是给狄思科联系工作的穴头。

    没想到来食堂吃顿饭,竟会碰上狄思科的熟人,于童尽量不动声色,面带笑容问:“你应该是小狄很好的朋友吧?他其实很少请人去看他的演出。”

    “我俩是发小,除了初中不同班,小学、高中、大学都是同班同学!小学的时候我俩还是同桌呢!”

    “那你们还挺有缘的。”

    “可不嘛,”葛磊跟她打听,“您来我们学校是找狄思科的吧?”

    “我好几天没见过他了,他最近忙什么呢?”

    于童早就计算过,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去往茶座的路上,否则她也不会大摇大摆地进学校吃晚饭。

    “他没在学校,又去赚钱了。”葛磊热心肠地问,“您来学校找他有什么事?等他晚上回了宿舍,我帮您转达。”

    他以为这穴头是来给狄思科安排工作的,所以才会主动过来打招呼。

    开学以后,狄思科的行踪比较飘忽,人家找不到他也有可能。

    于童适时露出一个惊诧又苦涩的笑容,“传话就不必了,你也不用跟他说见过我们,小狄似乎不想让我们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从没说过他是这所大学的学生。我们今天只是来简单吃顿便饭的。”

    葛磊:“……”

    完蛋了!

    他这是一不小心就把狄思科的老底给掀了?

    见他愣在当场,杜金金瞅准机会问:“同学,既然你跟小狄是好朋友,那你帮我们分析分析,他为什么要对我们隐瞒他的大学生身份啊?”

    葛磊暗道,我怎么知道这瘪犊子是咋想的!

    你唱歌就唱歌,怎么还跟人撒谎呢!

    被人问到当面了,这可够尴尬的!

    要是非得给狄思科找个理由,那他只能往情感方向发散。

    毕竟对面这姑娘确实漂亮,又有女学生身上少见的成熟气质,狄思科要是想耍花样泡人家,也有很大可能。

    但他又实在不相信,这种花招是狄思科能想出来的。

    葛磊扒拉着饭盒里的土豆丝,百思不得其解。

    对面二人都停下了筷子,似乎一定要从他这里要个答案。

    狄思科还得指着人家赚钱,他只好硬着头皮想理由。

    “您二位别多心啊!狄思科这人从小就不靠谱,经常办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葛磊无奈道,“我跟他一起长到这么大,也时常弄不懂他在想什么!”

    于童颇感兴趣地打听:“他都做过什么不靠谱的事啊?”

    “嗐,那可多了去了!”葛磊回忆道,“我们上小学一年级那会儿,校长来听班主任的课,坐到了他旁边。狄思科就跟校长搭话,问人家怎么那么大年纪了,才念一年级啊!还把他妈给他带的锅巴,分享给了校长。”

    于童和杜金金:“::::::”

    “瞧见校长来听课了,老师本来想好好表现一下,点了校长旁边的狄思科回答问题,结果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还理直气壮地问老师,我没举手,你叫我干嘛?”

    葛磊抛出了几个狄思科的儿时黑历史,满含歉意地说:“他打小儿就不怎么靠谱!我估计他也不是有意隐瞒你们的,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而且他一直靠自己赚生活费,日子过得不容易,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啊!”

    于童在大腿上按了按,尽量让自己绷住笑,很宽容地说:“嗯,小狄还年轻,难免会犯错误,你不用替他紧张。”

    葛磊:“……”

    看您也没多大呀!

    “不过,既然小狄是个大学生,那平时上课应该挺忙的吧?你们的课多不多?”于童问。

    葛磊慌忙说:“不多不多,肯定不会耽误他的演出!”

    “他是大学生,应该以学业为重,唱歌又不能唱一辈子,是吧?”于童很善解人意地提议,“这样吧,你跟他不是同班同学嘛,你给我一份你们班这学期的课程表吧。我给他安排工作的时候,尽量照顾他的时间。”

    第27章

    被人摸清了老底的狄思科, 丝毫没有危机意识。

    他今天的心情可太美啦!

    晚上在茶座演出的时候,竟然有客人花了一百块点歌!

    尽管他已经见识过了三百块点歌费的大场面,但那毕竟是被甄主任帮忙哄抬上去的。

    而今天这个却是客人直接出价的, 实打实的一百块!

    这一百块不是钱, 是观众对他实力的认可啊!

    为了犒劳自己净赚了四十块, 从茶座离开时,他去合资酒店的西点房买了两个单价高达一块钱的椰蓉面包。

    这种面包里面夹着奶油, 他只给郭美凤和小六买过两回, 自己还没尝过呢。

    骑着自行车,哼着小曲儿,在夏日的晚风里,狄思科心情飞扬地返回了学校。

    拐进通往图书馆的岔路口时,他远远就瞧见了慢吞吞走在前面的袁媛。

    叮铃铃地打响车铃, 狄思科招呼道:“袁大姐,你怎么这么晚还去图书馆?”

    袁媛停下脚步说:“我作业没写完,还差一个最新的世界经济预测表没找到,想去图书馆查查。”

    “你要是只为查这个, 就别去了。”狄思科热情道, “我那边有,借你抄一下吧。反正数据都是一样的。”

    “你作业都写完了?”

    狄思科眯眼笑道:“我一般六点之前就把所有作业做完了, 不过也都是硬挤出的时间。我晚上还得出去打工呢。”

    对于学习上的事,他从不掖着藏着。

    学了就是学了,一定要把自己用功刻苦的一面展现出来。

    要不然,以他的情况,既要打工, 又不学习,然后考试成绩还挺好, 那不是招人恨嘛!

    兴许还会有人怀疑他考试作弊了。

    袁媛虽然不看电视,但也从同学那里听说他当明星了,不由艳羡道:“你可真厉害呀!都当上大明星了!”

    “我还算不上大明星,都是大家给面子瞎喊的。”狄思科推着车子跟她一起回宿舍,从包里翻出一个面包说,“买了俩面包,本想匀给葛磊一个,不过,既然被你碰上了,就先给你吧!”

    他听见袁大姐肚子叫了。

    袁媛晚上错过了晚饭,这会儿确实饿了,接过来说:“那我明早请你吃包子。”

    “成,别买西葫芦馅儿的就行。”狄思科笑道,“每次吃西葫芦馅儿的,考试都稀里糊涂。”

    袁媛跟着笑了一阵,然后就没声了。

    狄思科知道她惯常寡言,倒也没怎么在意。

    快走到女生宿舍时,权衡了一路的袁媛,终于问出了心里话。

    “听说你被人举报了?对公示结果会有影响吗?”

    “那举报信的内容不实,学生处已经澄清过了。”狄思科意外袁大姐会关心这种事,她向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知道是谁写的举报信吗?”

    狄思科心里有猜测,但还是摇头。

    袁媛顿住脚步,犹豫片刻后,小声说:“暑假的时候,有人拿着一千块现金去了我家,希望我能放弃优秀毕业生的评选资格。”

    “啊?”

    狄思科被震得半晌没言语,这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我这个暑假没回家,一直在学校复习。等我知道的时候,家里已经把一千块收下了,正好给我弟弟娶媳妇用。”

    一千块放在她老家,足够男人娶七八个媳妇,再养七八个孩子了。

    尽管已经知道结果了,狄思科还是问:“那你怎么处理的啊?”

    “我娘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没答应。”袁媛自嘲一笑,“那一千块要怎么处理,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吧。”

    狄思科给她竖个大拇指:“牛!”

    “不过,应该是退回去了。”袁媛笑得稍微真诚了些,“后来我弟弟偷偷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别听我娘的。我以后当了大干部,才能罩着他,到时候他就不愁娶媳妇了。”

    他弟弟跟狄思科一般大,在农村早就是当爹的年纪。

    不过,家里出了她这个大学生,她娘选儿媳妇时挑花了眼,总想给他娶个最好的。

    狄思科由衷道:“最起码你弟弟还不错。”

    “嗯,我们那边上学要走很远的山路,小时候都是我背着他上下学的。”

    她十岁才陪六岁的弟弟上了一年级,所以她的年龄比同班同学要大上三四岁。

    “那人是什么时候去你家送钱的?知道是谁吗?”狄思科问。

    “就是七月末八月初的样子吧。”袁媛摇头说,“去我家的是个中年妇女,不知道是替谁去的。”

    狄思科默默计算了一下,这个时间与他申请表丢失的时间差不多。

    要么是人家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要么是需要有两个人让路,这个人才有顺位替补的资格。

    “袁大姐,你心里有怀疑的对象吗?”狄思科知道她向来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的。

    袁媛抿着嘴不知在想什么,表情说不上多好。

    又过了一阵子,才答非所问地说:“上学期快放假的时候,张新华曾追过我一段时间,想跟我谈对象。”

    狄思科:“……”

    这个发展也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袁大姐能三年稳坐专业成绩前三,那可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

    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出人家没有搞对象的意思。

    狄思科咧咧嘴,点评道:“他没什么眼色,但挺有眼光的。”

    闻言,袁媛收起复杂表情,笑了出来,“当时咱们系里已经计算完综合评分了,我排第二,他排第五。”

    狄思科玩笑道:“他口碑还挺不错的,家庭条件好像也很好,你怎么不考虑一下啊?”

    袁媛略带嘲讽地牵起唇角。

    张新华在待人接物方面表现得非常真诚,而且并不是装的。大家都是智商正常的天之骄子,如果张新华有问题,他不会得到几乎全班人的认可。

    但是,入学报到那天,她穿着自己最干净的衣裳来到新生报到处,张新华当时就排在她前面,她能感觉出来,对方在有意与她拉开距离。

    她敏感又记性好,连小时候她娘偷喂弟弟吃块糖的画面都能记二十年,更何况是近两年才发生的事呢。

    张新华是不是真心喜欢她,她能感觉不出来吗?

    她当时只以为对方在消遣她,并没往旁的方向联想。

    但是出了那一千块的闹剧后,她很快就将前后联系了起来。

    如果张新华认为,跟她谈个对象,就能让她放弃优秀毕业生评选,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袁媛将最后一口面包吃完,低声道:“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劝你别再去查那个写举报信的人了。只要咱们得到了他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就是对他最大的报复。”

    “你还挺阿Q的啊!”狄思科调侃。

    “我说的是真的!”袁媛四下瞅瞅,冷静地说,“他出身好,全家都是干部和知识分子。咱们知道了是谁捣鬼,心里有了防备就好,别跟这种人硬来,咱们占不到便宜的。”

    “袁大姐,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狄思科笑道,“把人家的底细都摸清楚啦?”

    袁媛无奈道:“那我不得问清楚,才能有所防备嘛!”

    她一个农村娃,哪知道城里这么险恶!

    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家人都是干嘛的啊?”狄思科打探,“有公检法的吗?”

    “那倒没有,只有一个嫂子是户籍民警,不是什么大官。”

    狄思科骑上自行车,安抚道:“袁大姐,你放心吧。正事都忙不过来呢,我哪有那美国时间跟人较劲啊。反正那举报信只是虚惊一场,对我没什么伤害。再说,去不成部委,咱去其他单位照样工作!”

    真是搞不懂对方是怎么想的,一个实习名额而已,竟也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去哪工作不是工作啊?

    “你能想开就好。”袁媛挥挥手说,“那我先回去了,明早还有早读。”

    狄思科口中嗯嗯嗯,一派轻松地骑车回了宿舍,然后连夜写了一篇小作文。

    他们学校去年刚成立了电子计算机中心,张新华在这方面的眼光很超前,依托着电算中心,也申请成立了一个计算机协会,打出了外贸电算化的招牌。

    大家都能看到学习使用计算机的前景,所以申请加入这个协会的学生特别多。

    学校的计算机数量有限,张新华采用了入会收费制度,每人每年要交三块钱的电费和计算机折旧费。

    这个社团的成员有将近三百人,一年下来光是会费就能收差不多一千块,据说这笔钱是要用于维持协会正常运转的。

    狄思科也是这个计算机协会的成员,前后交了两次会费,共计六块钱。

    学校的计算机课,每周只有一节,他舍得花这份钱主要是为了增加些使用时长,有不懂的问题还可以咨询指导老师。

    前两天去电算中心上课时,他侧面打听了一下,张新华只在去年给电算中心预付了五十块的电费和两百块的计算机折旧费,之后就再没有过其他投入。

    电算中心的老师和社团干部都是为同学们义务服务的,没有任何收入。

    张新华也没用这笔钱购买新的计算机设备。

    而且今年三月份学校为了推动外贸电算化,还给这个社团拨付了一笔专项资金。

    那么,这每年将近一千块的费用去了哪里?是如何使用的?归谁保管?

    狄思科跟大多数同学一样,对此只是瞧个热闹,之前从未深入了解过。

    要不是为了调查那个一直盯着他的举报人,他也没想到一个社团能有这么多的收入。

    他将小作文一式三份,拿起来仔细检查一遍,字迹跟那打印出来的举报信还挺像的。

    张新华到底有没有问题,有什么问题,他说了不算,还是交给学生处去调查吧。

    不过,做完这一切,他又意兴阑珊地将信纸锁进了抽屉里。

    把时间浪费在互相攻讦上,真挺没劲的。

    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狄思科思忖再三,决定再等等。

    要是他们系的学生接二连三被举报,相互报复的意图也太明显了。

    等两个月吧,如果计算机协会的会费仍没有落实,他再把小作文交出去也不迟。

    年底正是集中评优的关键时期,包括优秀学生干部的评选。

    希望张新华能老实点,争点气,别让他的小作文有用武之地。

    *

    既然事情有了眉目,狄思科就想赶紧回家跟郭美凤说一声。

    因为他被人举报这件事,郭美凤这段时间一直吃不好睡不香,还把二哥狠削了一顿,让他老实在家呆着。

    听说他已经找到了举报人,郭美凤气哼哼道:“这人怎么不证实就胡乱举报?学校对这种人有没有处罚啊?”

    狄思科赶紧点头,说得跟真的似的,“那肯定有啊,这属于造谣,他得给我道歉,以后毕业分配也会受影响。”

    郭美凤顺了顺胸口说:“那还差不多。”

    “妈,我二哥那事纯属意外,他就是运气不好,被人捎带手抓进去了。”狄思科见她脸色不太好,拿了一片降压药给她,又劝道,“他又没犯法,要是犯法了人家派出所也不会把他放出来啊!您就别跟他生气了!”

    郭美凤瞪眼,“他就是乱讲义气,也不看看那都是些什么人!要不是小六给他记了账,你看他能出来吗?早被人当成同伙处理了!”

    她有高血压,狄思科不敢让她继续气下去,便转移话题说:“小六下周就要去报到了,学费还差点,您分出点养老钱,给她凑一凑吧。”

    郭美凤果然顾不上生气了,忙问:“还差多少啊?”

    “差个一百块吧。”狄思科笑道,“我二哥出了两百,大哥三哥各出五十,剩下的钱,算我跟四哥的。让您给老闺女出一百块的学费,不算多吧?”

    郭美凤从褥子下面摸出一张存折,“你明天去趟储蓄所,把这里的钱取出来!”

    一百块对她来说是大钱,都在储蓄所里存着呢。

    狄思科将存折收起来,恍然记起,他最近只顾着忙学校和家里这点事了,这个月的演出费好像还没领呢。

    瞧一眼时间,歌舞团应该还有人,于是,饭也顾不上吃,跟郭美凤招呼一声就骑上车跑了。

    他赶到歌舞团的时候,三队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不过,办公室里只有于童一个人,撅着屁股趴在办公桌上。

    正在做的事情,实在让人一言难尽。

    狄思科在门上敲了敲,又故意咳了一声说:“于队,你还有溜门撬锁的本领呢?”

    “你来得正好,”于童见到他,直起身说,“过来帮我看看,这上面的锁能打开吗?”

    与时下的大多数单位一样,为了防止员工乱打电话,歌舞团会在下班后,给办公室里的电话机上锁。

    于童今天还有工作,需要加班,只是出去吃个晚饭的工夫,办公室里的电话机就被杜金金锁上了。

    狄思科走过去,在那电话的小锁头上瞄了一眼。

    别说他不会开锁,就算真的会,也不能承认啊。

    这可不是什么加分技能。

    “于队,你要打电话就去别的办公室打呗。”狄思科将她手里用来开锁的头卡子接过来,“这锁哪是那么好撬的?”

    “别的办公室也都锁上了,只有传达室的还能用,但没开通长途。”于童将他挤开,重新趴到桌子上,“我之前见老黄鼓捣过,用头卡子在锁眼儿里搅几下就开了。”

    “要是谁都能轻易开锁,这制锁厂早就倒闭了。”他拿起话筒问,“你要打去哪里啊?把号码告诉我。”

    于童狐疑地望向他,“转盘已经被锁上了,你怎么拨出去?”

    他们团里用的还是旋转号盘电话。

    打电话时,需要将手指放进对应数字的小孔里,进行拨号。

    现在号盘已经被上锁了,根本就拨不动,怎么可能打得通?

    狄思科笑道:“你不是着急打电话嘛,把号码告诉我,我帮你打通就是了。”

    将信将疑地接过听筒,于童报了一串电话号码。

    然后,便见他在电话机放置听筒的位置一通猛按,只过了两秒,她耳边的听筒里就传来了电话接通的提示音。

    于童:“……”

    这是什么邪术?

    电话那边已经有人在说话了,她顾不上询问太多,赶紧将心思转回到通话内容上。

    跟对面的音像出版社大致商定了合作细节后,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电话。

    听了全程的狄思科好奇问:“于队,你给我们那个组合联系到出版社啦?”

    “不是给你们联系的,”于童摇摇头,“陈玉娇在《健美十分钟》上表现不错,我帮她联系了广西那边的一个音像出版社,趁热打铁出一盘健美操录音带。”

    “她这么快就能出录音带啦?”狄思科实名羡慕。

    “嗯,健美操的节目形式比较新颖,又是日播的,收视率很不错,节目里的三个女领操员,另两个是专业健美教练,只有陈玉娇是歌唱演员出身。给她出录音带,栏目组也是支持的。”

    狄二狗上节目的意愿并不强烈,她也要考虑演员本人的想法,别弄得像逼良为娼似的。

    既然他不想去,那就让想去的人去。

    陈玉娇很喜欢运动,比赛结束后,仍能坚持每天跳操,这个节目跟她的适配度很高。

    于童还有工作要忙,坐进办公桌问:“你这么晚找过来,有什么事?”

    “哦,我这个月的演出费还没领呢!前几天忙忘了,今儿刚想起来。”

    点歌费和小费是直接交给演员的,演出费却要由服务公司为演员统一结算。

    经他一提,于童也记起来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说:“扣除你应该交给公司的点歌费抽成,剩下的演出费都在这里了。”

    狄思科摸了摸信封厚度,嘀咕一句:“这个月有点少啊。”

    “演出收入跟你的工作量是成正比的。你这个月只唱了十七场,一共272块,减去点歌费抽成,还剩九十八块。”

    他这个月赚的这点钱,于童都懒得经手了。

    “我记得你之前说,要给你妹妹凑学费?”她翻了一下日历问,“现在应该已经开学了吧?钱凑齐了吗?”

    “下礼拜开学,”狄思科叹道,“还差点,我再想办法凑一凑应该能赶上。”

    于童兴致不高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狄思科见她眼下有点青黑,便关心了一下领导的健康状况,“于队,你最近休息不好啊?”

    “还行。”

    事实上,她现在的工作压力有点大。

    除了他们歌舞团,越来越多的文艺团体开始或明或暗地组织演员走穴演出,有些唱得好的普通老百姓也看到了走穴演出的钱景,进来掺上一脚。

    北京的演出市场只有这么大,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演员,竞争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这个月,她明显感觉业务不好谈了,而且甲方压价压得厉害,狄思科、老黄和闫丽君,其实都被压过价。

    但是一旦演员的身价降低过,再想抬起来就难了,她只能从乐队和演出场次上帮忙找补,暂时将价格稳住。

    另外寻找新的增长点。

    这些话跟演员说不着,她也就懒得说了。

    “没什么事,你就回去休息吧。”于童挥手撵人,“我还有得忙呢!”

    狄思科见她确实没什么谈兴,只好起身走人。

    快走到门口时,于童又将他喊住,拉开抽屉拿出另一个信封说:“预支你三百块交学费,从你下个月的演出费里扣。”

    狄思科:“……”

    真是瞬间就被感动了。

    粉红大亨不愧是能做大事的人,瞧瞧人家这胸襟!这气度!

    于童将信封扔给他说:“涕泗横流就不用了,有时间把你跟老黄要唱的歌练一练,别为了那仨瓜俩枣到处打零工。”

    狄思科接住信封,连连点头,表决心道:“于队,你放心,下个月我肯定多唱几场!”

    “到时候再说,看你表现吧。”

    最近接触过音像出版业以后,于童已经瞧不上那点演出费了。

    狄思科也看出来了,人家现在确实不在乎演出费。上个月还在督促他多参与演出,这个月连提都没提过。

    看来还是出录音带赚钱啊!

    “于队,我跟老黄什么时候能出录音带啊?”

    于童轻笑道:“你说你俩,是不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之前让你们搞个组合,你俩死活不乐意,现在好了,老黄催完了,你又来催。”

    “黄哥来催过啦?看来我俩还挺有默契的。”狄思科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问,“那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录音带啊?”

    既然帮陈玉娇联系到了出版社,是不是说明于童已经打通这条关系了?

    于童指指桌面上的电话机,“你先给我演示一下,电话是怎么拨出去的,我再跟你谈出录音带的问题。”

    “这个啊!”狄思科开始拿乔,“这是我的不传之秘,从没教过别人。”

    于童指指他手里装着三百块的牛皮纸信封,让他想好了再回答。

    “不过,于队是我的伯乐和贵人!”狄思科很识趣地转了口风说,“我肯定是要倾囊相授的!”

    于童拿起话筒给他,“别废话了,赶紧给我演示一下!”

    “你看好啊,电话机上听筒的位置,有一个可以压住的叉簧,”狄思科在叉簧上按了按,“长按是挂机状态,你要是想打电话,就得连续不断地按这个叉簧。比如前两个数字是35,那你就要连续快速按三下,停顿一秒后,再连续快速按五下,以此类推。这个过程中,你要细心点,按错了就要从头来过了。”

    “你这办法真的管用?”于童还是头一回听说能这样打电话。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于童按照他教的办法,打给了一楼传达室,竟然还真的接通了!

    “这办法真不错!”于童像得到了什么新玩具似的,又给家里和表姐家打了电话。

    见她竟然还想去按叉簧,狄思科将手按上去说:“于队,差不多就得了。给单位省点电话费。”

    于童学了一项新技能,心情很好地坐回了椅子,终于有心思跟他谈谈录音带的进展了。

    “你之前跟老黄合唱的小样,以及你们的照片,我已经给几家音像出版社和影音公司寄过去了。”

    狄思科眼巴巴地等着,“然后呢?”

    “有个天津的出版社有意向跟咱们合作,”于童抬手制止他的话,继续道,“但是对出版费提出的要求比较苛刻,我还想再跟他们谈谈。”

    “他们提了什么条件啊?”

    “对于新人,他们只能首发二十万张录音带,一次性买断费是三千块。”

    狄思科不了解行情,听说可以发二十万张,觉得也不少了。

    “刚才我帮陈玉娇联系的那个,首发可以发五十万张。”

    如今音响市场发展迅猛,稍微有些名气的歌手,出一张录音带,首发随随便便也能卖七十万张。

    她很看好狄二狗跟老黄的这对组合。

    收到出版社发来的报价后,只觉对方是在羞辱人,把她当成了傻子。

    心知狄思科不懂这些,她尽量简单解释:“他们的意思就是,三千块彻底买断,给你发二十万张。至于之后人家再发多少张录音带,跟咱们就没关系了。”

    “他们为什么不多出版一些啊?”

    “怕你们是新人卖不出去。”于童摊手说,“人家不想承担这个风险。如果想出版更多,那得咱自己掏钱。”

    狄思科对于童的眼光还是很信服的,他拧眉思考片刻问:“于队,你觉得我们的录音带,真能卖得出去吗?”

    “只要你们配合默契,再配合宣传,别说二十万张,就是一百万张也不是没可能。”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首发二十万张,我们只收一千块的出版费。以后再有加印的话,让出版社给我们销售提成,加印多少张,就提多少钱,你说他们能同意吗?”

    第28章

    狄思科提供的思路, 对歌手和出版社来说,算是双赢的办法。

    如今的正版录音带,国产盒带售价五块钱左右, 进口盒带高达八到十块。

    如果能跟出版社达成分成协议, 哪怕每盒录音带只能提五分钱呢, 多卖十万张,也有五千块的分成收入了。

    狄思科的想法挺好, 但有点书生意气, 实际操作起来有难度。

    “录音带的发行数量由出版社说了算,他发行了五十万张,却告诉咱们只发了二十万,你能拿他怎么办?”于童耸耸肩说,“工厂都是他们的, 每天从工厂走货多少,只有人家内部知道。咱不能跑去工厂和经销部门口盯梢,又没正经单位能监管他们,所以一口价是目前最划算的。”

    而且他们都是音像出版业的新人, 即便是获得了很多奖项的老黄, 在业内人士看来,也是资历尚浅。

    新人没有与出版社提条件的资格。

    音像出版社和唱片公司几乎全是国企, 与歌手签订的出版发行合同都是制式的。

    狄思科和老黄还没有让人家为他们专门修改合同的面子。

    于童觉得自己手下的所有女演员加到一块儿,都没有这俩男演员让她操心。

    老黄是个事儿精,小狄太有主意,两人组合到一起,威力也是双倍的。

    不过, 对于给他俩灌录音带的事,于童还真挺上心。

    当天回家后, 她就找上了白主任。

    “奶,您手头有没有现成的曲子啊?”于童殷勤地给白主任捏肩。

    “你要干嘛?”

    “我想给黄炜和小狄出录音带,一张录音带正反两面得有十七八首歌,不能让他们全都翻唱别人的歌吧?”

    这个话题可真是正正好踩在了白主任的神经上。

    白主任讥诮道:“你们的流行音乐,不是流行‘扒带子’吗?你还是让他们扒带子去吧!”

    “扒带子是因为没有原创曲目,有您这位大作曲家在,我们哪用得着扒带子啊?”

    所谓扒带子,就是翻唱。

    港台的扒国外的,内地的扒港台的。只要是有些名气的歌曲,都可以被重新配器,找人翻唱。

    白主任见她态度还算端正,问:“他们要出什么风格的录音带?”

    “跟市面上的大多数录音带差不多,就通俗音乐呗。”

    按照于童的想法,他俩的第一张录音带,不用弄得太标新立异,翻唱些流行歌,再加一两首原创新歌,也就可以了。

    一旦这张录音带发行,即使只有两首新歌,也会很快被别人“扒带子”。

    音像市场就这样,刚上市的新歌,立马就会被人翻唱。

    这也算计划经济遗留下来的后遗症了,头二十年,像白主任这样的作曲家,创作出来的歌曲都是公有的,并不存在私人所有的概念。

    所以市面上翻唱抄袭成风,也没什么人觉得不对,大家都互相抄。

    正因如此,她并不想给这对新人组合投入太多。

    给多了都便宜别人了。

    白主任听说他们要唱通俗歌曲,便没了精神,“你找别人去吧,我写的歌都老掉牙了,流行不起来。”

    她的存稿都是革命歌曲和群众歌曲。

    “怎么流行不起来呢!您之前写的《送你一束玫瑰》,不是挺好嘛,还得奖了!”

    白主任只觉那首歌是她的黑历史,别人每提起一次,她就难受一次。

    原本想贴近年轻人的风格,做一次尝试。

    结果写出的东西,她自己都不乐意听。

    也不知那奖项是怎么评出来的,评委们真是毫无审美。

    “你去创编室找陈江飞吧,他年轻,创作出来的音乐适合你们。而且他早就在创编室待不住了,我听说他想加入一个什么乐队,专门写流行曲。”白主任只想把这烫手山芋推出去,转移话题问,“你们要跟哪家音像公司合作?什么时候录歌?”

    “天津那边的,具体条件还没谈拢,他们压价有点厉害。我想把歌单先确定下来,让他俩提前练练。”

    白主任不赞同道:“小狄最近有了点名气,但也只是在北京市内,天津的音像公司又不了解他,当然要压价的。你怎么不在北京找?”

    “北京这边压得更狠,‘中唱’给开的条件是首发二十万张,两千块买断。”

    “第一次出录音带,经济上吃点亏有什么!”白主任对此颇有经验,“中唱是老牌国企,编辑、录音、技术都是最好的,还有自己的工厂,制作生产发行一条龙,这能给你减少很多麻烦!”

    有些小出版社,只有出版权,没有发行权,一张录音带制作出来,可能得半年才能发行。

    流行音乐的特点就是过时快。

    等他们这张录音带上市时,部分歌曲可能已经过时了。

    于童在出版界完全就是新手,白主任创作的歌曲被出版过几首,有些经验还是可以听一听的。

    于爷爷见她整天废寝忘食地忙活出版录音带,不由好奇地问:“童啊,你们出录音带,能落袋多少钱?”

    “演员跟公司二一添作五。”

    “那你呢?”

    于童:“……”

    扎心了。

    除了固定工资和微末提成,她什么也得不到。

    不过,面子还是要维持的,于童大义凛然道:“我能得到丰富的出版发行经验!”

    *

    虽然得不到切实的经济利益,但于童对出版录音带的业务仍然非常上心。

    很快就跟创编室的年轻词曲作家陈江飞,约了两首他创作的新歌。

    作品从未被出版过的陈江飞,对此非常重视,把自己最满意的两份作品免费送给了于童。

    狄思科昨天刚给小六交了巨额培训费,成功把妹妹送进了空中服务员培训班。

    此时,被于童喊来办公室的他,不但兜比脸还干净,还背了三百块的外债。

    他以为于童又给他安排了什么赚钱的工作,接到消息就颠颠儿地跑了过来。

    不成想,刚坐下就被告知,他跟老黄即将拥有自己的专属歌曲了。

    听到好消息的二人,顿时满脸喜色,这可是原创歌曲!以前从未被人唱过!

    以后就是他们自己的歌啊!

    然而,当他们看清歌名后,竟然双双沉默了。

    这两首大作,一首名叫《爱你爱你真爱你》,另一首叫《美丽的姑娘看看我吧》。

    狄思科问:“这位陈江飞同志未婚吧?”

    老黄答:“二十八的大龄未婚男青年。”

    字里行间有一种强烈渴婚的哀怨味儿。

    “那什么,”狄思科尝试提议,“于队,咱把这歌名改一改吧?”

    “尊重原创一字不改就可以免费用,有了改动就得另算钱了。”于童安慰道,“这歌名也挺好的,一目了然嘛。”

    “这种歌我可唱不出口,”老黄长长地“咦”了一声,“比靡靡之音还过分呢,也太没格调了!”

    “你们别只看歌名啊,其实陈江飞很有才华,这两首歌还挺好听的。”

    至少作为流行歌曲是合格的。

    老黄对照着曲谱哼唱了一遍,感觉还行。虽然歌名哀怨,但旋律还算轻快。

    他也就没再抱怨。

    狄思科跟着哼唱了两句后,蓦地想起他们这个组合好像还没有名字,组合名字不会跟这两首歌统一风格吧?

    “黄哥,咱俩的组合叫什么名字啊?”

    老黄自信满满地说:“我是黄炜,你是道格,咱们就叫黄道吉日组合!我找人算过了,这个名字肯定能红!”

    尽管已经被爱搞封建迷信的郭美凤熏陶多年,狄思科却始终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但是,自打他在雍和宫碰见了那个挺邪门儿的老瞎子,他就处于一种“宁可信其有”的状态。

    所以,听说老黄找人算过,他便把反对的话咽了回去。

    于童很负责任地提醒:“万一这两首歌成了你们的代表作,你俩以后很可能要以组合的形式上台演出,是不是再斟酌一下?”

    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你俩要上台作法呢……

    名字挺有记忆点,就怕你俩以后反悔。

    狄思科用手肘拐了拐老黄,“黄哥,要不咱们再算个更好听的吧?我家老太太认识几位师傅,可以请她出面,找师傅帮咱俩算一个。”

    想象了一下他们上台报幕的画面,“大家好,我们是黄道吉日组合,今天为大家带来一首新歌《爱你爱你真爱你》!”

    光是想想就能让人汗毛直竖。

    可是,老黄却对这个名字特别钟爱,“你想啊,市面上有那么多歌手,组合的形式也有不少。咱们不起一个特别的名字,怎么能突出重围?很多好歌手都被名字耽误了!”

    “你们再考虑考虑吧,如果实在想不出好名字,不取组合名也行。到时候就在封面上写‘黄炜狄道格首张音乐专辑’。让人知道你们是谁就成了。”

    于童在这方面其实还挺民主的,只要演员自己满意,一般不会强烈反对。

    反正上台丢人的又不是她。

    因着灌录音带的事情有了新进展,老黄和狄思科便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了练习合唱上。

    不差钱的老黄甚至还把他晚上的演出全部停掉了,重心都放在了这张专辑带上。

    好的音像出版社会有音乐总监,帮演员编排专辑曲目,但于童跟天津的出版社还没谈拢,就只能先由他们自己选歌。

    一张录音带的时长大概是六十分钟。

    他们准备了二十首歌,除了那两首歌名让人咯噔的原创,还有六首合唱,和十二首独唱曲目。

    也就是说,每人要准备十四首歌。

    其中还有一首于童提供的新歌《say you say me》。

    据说是电影主题曲,前几个月刚在老美那边获得了奥斯卡的最佳原创歌曲奖。

    国内已经有人扒过带子了,但是外语发音不太正,反响不怎么样。

    于童觉得狄二狗既然是学外语的,外语歌又唱得不错,那就要充分利用这个优势,与老黄合唱这首还没泛滥的新歌。

    时间紧任务重,为了充分利用时间,狄思科找来了一台录音机,放进他的自行车筐里。

    去歌舞厅和茶座的路上,跟着录音机学习新歌。

    下班回宿舍的途中,则听《口语种种》的录音带练习听力。

    课余时间被他见缝插针,安排得明明白白。

    老黄觉得他这个主意很不错,便也弄来一台录音机,每天走到哪儿拎到哪儿。

    所以,当于童约了“中唱”的发行业务员,打算带着黄道吉日组合去赴宴时,接到的就是两个拎着录音机的犯二青年。

    这俩人拎着录音机的造型,跟马路上那些不务正业的迪斯科青年简直一模一样,尤其老黄还顶着个爆炸头。

    为了能载上三个人,于童今天特意借来了外联主任的挎斗摩托车。

    结果老黄这个大胖子坐在挎斗里,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的录音机,从歌舞团前往饭馆的一路上,都在跟狄二狗激情合唱。

    不但吵得她耳朵嗡嗡的,还赚足了路人的猎奇目光。

    即使心里恨不得离这两人八丈远,于童仍要充分尊重演员的个性,随他们去了。

    这次的饭局是于童找了些七拐八绕的关系,好不容易搭上的线。

    发行业务员名叫钟晓莎,以前也是他们歌舞团的歌唱演员,只不过两人年纪相差七八岁,于童进团没多久,钟晓莎就转去中国唱片社了。

    后来唱片社、唱片厂、唱片发行公司三家合并,成立了“中唱”,钟晓莎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中唱”的员工,前两年中唱整改的时候,她转去发行部门,当了发行业务员。

    毕竟是有些渊源的,又有熟人牵线,两名女同志很快便熟络地寒暄起来。

    听说于童已经收到了中唱的报价,钟晓莎热情地说:“我们中唱有自己的出版发行渠道,现在又扩大了铺货范围,在全国的几大城市都有分公司。他们的录音带一经发行,全国人民都有机会购买到,出名真是分分钟的事!”

    老黄被她说得内心火热,但想想那微薄的出版费,又为难地说:“钟经理,你们单位给的报价也太低了,首发二十万张,才给两千块。”

    这两千块要先被单位抽走一千块。

    剩下的一千块再由两人平分,每人到手只有五百块。

    折腾一遭,还没走穴演出赚得多。

    钟晓莎不以为然道:“你们是新人嘛,第一张录音带主要是为了扩大知名度,有了我们中唱的背书,以后再想出专辑带就容易多了。”

    许多没什么名气的新人,都是走的这个路子。

    “你们打算出一张纯翻唱录音带,还是出新歌啊?”

    于童将他们的编排介绍了一下,“有两首歌舞团创编室提供的新歌,也有国际上比较流行的外语歌。”

    钟晓莎笑道:“市面上的十张带子,有八张是翻唱的,如果新歌水平过关,开发部门觉得有潜力的话,价格可以再谈谈。”

    闻言,老黄和狄思科当即就给这位业务员合唱了一首新歌《爱你爱你真爱你》。

    钟晓莎常年背着磁带拓展销售渠道,什么样的奇葩歌名没见过?

    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小场面。

    听了两人的合唱后,礼貌地献上掌声。

    “挺不错的,你们可以把小样交上去,再谈谈价格。”钟晓莎提醒,“新歌没发行前,尽量别在公开场合演唱。现在各大公司扒带子的速度是你们无法想象的。许多在音乐会、晚会上演唱的优秀曲目,当天晚上就能被扒下来送进工厂,第二天就能出现在市场上。”

    于童颔首,她已经叮嘱过二人了。

    新歌必须在私下练习,即便是在团里合唱,也要关起门来。

    没办法,就像钟晓莎说的,扒带子的速度太快了!

    之前有个导演去上海宣传电影,在发布会上唱了两句电影主题曲。

    有唱片公司的人觉得这歌不错,就在看电影的时候,用录音设备将人家的主题曲录了下来。

    回去以后连夜找人翻唱,还模仿电影主角的样子拍了录音带封面。

    只用三天时间,就让电影主题曲录音带上市了。

    随着电影爆火,这张翻唱录音带卖了七十万张,而电影正版录音带因为导演不懂行,出版和发行分给了两家做,拖了两个月才正式上市,最终只卖了二十万张。

    还没人家翻唱的卖得好。

    中唱的出版发行是一体的,录音带灌好以后,很快就能上市,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过段时间要带着今年的新带子去参加广交会,你们要是能尽快把母带录出来,说不定能赶上这次的广交会。”钟晓莎介绍道,“好多新人的录音带都是墙内开花墙外香,被国外音响公司买了发行权后,在国外卖得很好。”

    狄思科顺势问:“钟经理,那我们这两千块的买断费包含海外发行的费用吗?”

    虽然他们海外发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万一呢!

    “一般新人歌手考虑不到海外的事,签合同时很少有人关注这个。”钟晓莎笑着说,“如果报价实在谈不上去了,你们在海外发行这一块提提条件也算是个安慰。”

    钟晓莎很给老东家和牵线人面子,对三人介绍了不少出版发行录音带的注意事项。

    于童在她的引荐下,见到了北京分公司的艺术总监。

    听过“黄道吉日”录制的两首小样后,中唱给出了三千块首发三十万张的报价。

    于童本着不提条件就是吃亏的原则,又跟对方签署了一份关于海外发行的附加合同。

    最终把老黄和狄思科的处女作,交给了这家老牌国企,目前全国规模最大的音像出版机构。

    *

    中唱的录音室,装备了世界最先进的大型SSL调音台,以及数码录音机。

    以平均每月三十张的速度,帮演员们录制着录音带。

    近半个月内,录音室已经被预定满了,狄思科和老黄运气不错,有个外地歌手临时有事取消了录制,他俩便顶了人家的时间,将录制合唱专辑的日子安排在五天后。

    自从签订了合同,他俩总是处于一种飘飘然的兴奋状态。

    除了凑在一起练习合唱,还经常跑去中唱公司,旁观别的歌手的录音过程。

    不过,对录音室的好奇渐渐被满足后,狄思科在与中唱员工聊天时,意外得到了一个更让他兴奋的消息。

    这天,跟老黄在中唱门口分手后,狄思科拼命踩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回了太平里胡同。

    进了院子,将自行车往墙上一靠,就开始到处喊人。

    “二哥,四哥!”

    郭美凤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问:“你嚎什么呢?有事进来说。”

    “我二哥他们呢?”狄思科脱掉衬衫,凑到水龙头下洗了把脸。

    “早上去学校给小六送课本了,顺便给她送了点零嘴。”郭美凤趴在窗台上跟他闲聊,“回来就去屋里睡觉了。”

    “小六不是要保持体重么,别总给她送吃的。”狄思科嘟哝道,“我上次给她送了一块奶油蛋糕,被她们老师看到了,把我好一通批评,好像我要残害祖国花朵似的。”

    郭美凤笑眯眯地听着,小闺女进了空乘班算是解决了她的一块心病。

    见他洗洗涮涮,忙活得差不多了,就捧出一个刚镇好的西瓜给他吃。

    “这都十月份了,得是今年的最后一批瓜了吧?”狄思科啃着西瓜,又扯着嗓子喊他二哥四哥。

    兄弟俩被他召唤,都趿拉着拖鞋从屋里出来,每人挑了一块西瓜问:“你喊什么?有事赶紧说。”

    “二哥,四哥,你俩就一直在家呆着啊?”

    矮子面前不说矬,狄思科这就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

    二哥前阵子倒腾眼镜被抓进去,郭美凤就再也不让他弄那些眼镜了。

    即使卖的不是走私货,那也是劣质货,容易被人戳脊梁骨。

    所以他现在就彻底成了无业游民,整天在家抠脚。

    四哥呢,多年的高考复读选手,今年高考又毫不意外地名落孙山。

    狄思科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四次还是第五次落榜了。

    闻言,四哥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狄思家,瞬间就不乐意了。

    “怎么的?我跟二哥在家里呆着,给你这大学生丢脸啦?”

    狄思科从不惯着四哥,顶着问:“丢不丢脸,你心里没数啊?你要是不觉得丢脸,你炸什么毛?”

    四哥再次落榜,正是心里最脆弱的时候。

    继续复读吧,他已经没有那个激情和信心了,就此放弃呢,又有些迷茫和不知所措。

    偶尔在外面碰见许久不见的老街坊,人家都以为他早就考上大学了呢!

    结果他向往大学好几年,归来仍是高中生。

    这种心情,谁懂?

    他也不是真想就这样在家里蹲下去。

    但是,他这些年一直读书复习,生活的重心始终围绕那些被他搓出毛边儿的课本。

    突然让他去上班,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他前两天还寻思,自己糖葫芦做得好看,实在不行就推着自行车,去街上卖糖葫芦算了。

    家人一直回避他落榜的问题,这会儿被老五问到了当面,他其实还挺难堪的。

    “落榜就落榜嘛,落榜的人多了去了!我高三那年自觉发挥得不怎么样,都已经做好去当卡车司机的准备了!”狄思科丢掉一块西瓜皮,“考试也是要看运气的,你在考试这方面的运气不怎么样,我看你别考了,干脆找个营生吧。”

    郭美凤赶紧趁机说:“老五说的对,这考题一年比一年难,咱家又没钱给你报补习班。只靠你自己摸索什么时候是个头?”

    最开始落榜那两次,郭美凤还能毫无芥蒂地嘲讽老四两句,让他别浪费时间,赶紧找个班上。

    如今落榜次数多了,她反而不敢多嘴了。

    每年高考结束后,河里都能捞上来几个学生。

    她可真怕老四钻了牛角尖去投河!

    二哥抹抹嘴问:“你突然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找我俩,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

    “有个事我还没跟你们说,”狄思科笑道,“我马上就要出录音带了,年底之前就能发行。”

    郭美凤惊讶地“啊”了一声,“老五,你还真成大明星了?”

    以前大家喊他大明星,多少带着点调侃。

    但是,在郭美凤朴素的认知里,只有明星才能出录音带。

    狄思科摇头说:“我们只是新人,出版费也不多,算是赔本赚吆喝。不过,我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录音带,而是发行录音带的这家公司!”

    四哥异想天开地问:“你能把我们安排进这家公司工作啊?”

    “嗯哼,”狄思科得意道,“差不多。”

    二哥四哥:“……”

    你可真敢想。

    狄思科为几人详细介绍了“中唱”的情况,继续道:“他们公司以前属于广播事业局,销售渠道大多在广播电视系统。不过,这两年他们开始拓宽分销网络了,除了音像经销店,还在商场和书店设置了柜台。人家要铺设自己的唱片供应站。”

    郭美凤急道:“这事跟咱家有什么关系?供应站招人吗?”

    “不错,不过不是雇佣关系,而是合作关系。”狄思科解释道,“我听他们的发行经理说,现在需要大量的个体户,进入到他们分销网络的尾端。尤其是北京分公司这边,发展速度没有广东上海快,很多周边区县的网点还没有铺设到。”

    周边区县的音像经销门市部,早被一些小出版社抢占了,中唱的货还没能铺到那里。

    二哥常年在外闯荡,还是有些见识的,琢磨片刻问:“你说的这个供应站,其实就是他们公司的二级或者三级代理商吧?”

    狄思科竖个大拇指,“没错!”

    “正版录音带的价格可不便宜,最低也得五块了。立体声的那种得七八块。”四哥摸着下巴说,“就算我俩想做代理商,咱家也没那么多钱拿货啊!”

    狄思科激动了一路的心情,终于可以抒发一下了,他略显兴奋地说:“他们公司为了抢占周边市场,尽快铺设代理渠道,弄了一个先卖货后付款的代销制度!目前知道这事的人还不多,咱们可以率先抢占一个名额!”

    二哥双眼晶亮地问:“你说的这事属实吗?”

    “绝对属实!”狄思科笑道,“二哥,你在外面认识的人多,跟长途汽车站和咱们厂里的司机师傅都很熟,这就是你的优势啊!新录音带出厂后,销售网点都着急等着新货上架。如果你让这些司机师傅帮忙带货,就能用比别人更快的速度将新产品送去下面的销售网点。只要周边区县的这些销售网点认你的货,这个买卖就绝对能干下去!”

    第29章

    在大家的工资普遍只有三五十块的时候, 一盘正版磁带却能卖到七八块钱。

    这东西就是妥妥的奢侈品!

    以老狄家的经济条件,几兄弟从没买过正版磁带听,全是从别处翻录过来的。

    这才是胡同青年们的娱乐常态。

    但是, 他们不买, 不代表别人也不买。

    中唱这样的大公司, 使用的大多是TDK和Sony的进口盒带,立体声效果绝非翻录可比。

    有些人为了追求音质, 那是宁可省吃俭用, 也要购买正版磁带的。

    狄思科带回来的这个消息,让全家人都特别动心。

    那可是中唱录音带的代理商啊!

    但是,摆在狄家兄弟面前的,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如何取得中唱的信任?

    话从狄思科口中说出来,听上去挺简单, 先卖货后付款,似乎谁都能干。

    可是二哥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钱没赚到多少,社会经验却十分丰富。

    他们跟人家不认不识的, 中唱凭什么把那么贵的东西赊给他?

    人家招的这个代理商, 必然有准入门槛。

    “那公司说没说,当这个代理商需要满足什么条件?我俩现在都属于无业人员, 他们能把货放心交给我们吗?”

    “供应站要兼顾批发和零售,所以要有一个固定地址,方便下级网点能随时找到咱们。不但要有门面房,还得有仓库。”

    郭美凤忙问:“用咱家当仓库行吗?”

    四哥无奈喊道:“妈,您看咱那屋里还有下脚的地儿吗?”

    “那有什么, 床底下柜子底下都能放东西,特殊时期嘛, 先将就将就。”

    狄思科好笑道:“妈,这供应站是要搞批发的,到时候引来一帮人在咱院子里进进出出,街坊们该有意见了。”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要想想小姨的那两间门面房。

    若是当时能顺利办好手续,二哥四哥的店面也就有着落了,哪还需要全家对坐犯愁!

    那几位房管局干部来家里了解过情况以后,确实组织人手帮忙查阅了以前的老档案。

    不过,几十年前的资料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人家忙活了一阵子,只找到了一份当年他小姨与原房主的过户记录。

    而更早之前,能证明这两套房从公产转成私产的记录却始终没有找到。

    前段时间,区房管局作为全市首个试点,将区里的所有无主产房屋转给了法院。

    狄思科在法制报上看到公示以后,死马当活马医,去法院提交了要回房子的申请。

    申请已经交上去半个多月了,法院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要不是最近工作和学习都忙,让他无暇顾及其他,狄思科可能会像别的申请人一样,在家中苦苦等待,坐立难安。

    老狄家的其他人对那两间门面房并不抱什么希望,二哥此时就轻松道:“门面房和仓库好说,可以去劲松那边租个房子,我之前批发眼镜的时候,跟他们打听过,三十块就能租个挺大的平房。反正他们公司是要拓展周边区县业务的,把供应站放到城乡接合部,反而更方便。”

    郭美凤向来能省则省,听说还可以把地址放在郊区,立时又有了新主意。

    “你提前租房子,万一人家公司不肯让你代理,不是白花钱吗?你们大舅在县城开着五金杂货店,空间不大,但暂时借用过度一下肯定没问题!”

    门面房和仓库算是勉强有了着落。

    还有别的要求吗?

    “我跟发行经理打听了一下,他们现有的二级代理商都是有些家底和实力的,铺面经营了很多年,所以中唱才能放心把货品交给他们。咱们这种新手,恐怕需要担保人。”

    郭美凤率先摇头了:“这担保人可不好找!最好别跟人开这个口。”

    有句话叫不做中人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

    这“不做保”指的就是不做担保人。

    除非迫不得已,一般人是不会轻易帮别人背上责任的。

    狄思科笑道:“我没打算找别人担保。认真算起来,咱家有正经工作的,也就我大哥一个。电影厂的牌子还挺响的,他要是乐意,到时候我跟他一起给二哥四哥作保。就是不知道中唱那边能不能同意。”

    反正他二哥不可能带着货跑了,他们兄弟之间做担保,就是走个过场,打消人家的顾虑。

    这个分销资格能否拿到手,主要看的还是二哥他们的分销能力。

    只要有实力、走货快,其实很多条件都是可以谈的。

    二哥和四哥大致了解了中唱那边的要求后,并没有马上就跑去公司自荐。

    家里五个兄弟商量了一番,决定由老二老三老四先喊上几个朋友,去周边区县摸摸底。

    最起码要摸清每个区有多少音像门市部,销售的是正版还是翻录录音带,店里有没有中唱的产品,如果没有,是否有意向分销中唱的唱片录音带。如果有意向,还得问问人家这店面的走货量和订货周期。

    因着以后想借用长途汽车帮忙往郊区带货,所以他们每人坐上了一趟长途汽车。

    中途遇到音像门市了,就下车跟门市部的负责人详谈。

    二哥三哥都是早就步入社会的成年人,四哥却是一直在家读书的书呆子。

    他在家复读了四五年,平时也不怎么跟胡同以外的人接触,所以对社会的认知其实还是高中生水平。

    跟着两个哥哥出去跑业务,算是给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熬过了最初的笨拙和别扭以后,他这几天的干劲儿特别足,每天都是第一个去长途汽车站等车,最后一个回家的。

    而且他把自己整理知识点的办法,用在了收集情报上。

    他不像二哥似的擅长跟人拉关系套交情,所以就在草纸上画了表格,将需要了解的信息逐条整理在表格里。

    到了人家店里,他就有针对性地进行提问,每天带回的信息都是兄弟里最多的。

    二哥觉得这法子挺好,让他画了一沓子表格,给手下的小兄弟每人发一张。

    省得他们跟店老板东拉西扯,问不到点子上。

    狄思科还得跟老黄一起灌录音带,将消息带回家以后,就大撒把不管了。

    中唱的录音室是以每天一张录音带的速度运转的,狄思科二人只有一天时间,超时就要另外再约日子,那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他俩最终听取音乐总监的意见,选录了十七首歌,从早上七点钟一直录到凌晨三点。

    从录音室里走出来时,都是脸色发青,双腿打晃的,唱了一天的嗓子直接罢工。

    两人在录音室门口分手,一句话也没说,全程眼神交流。

    陪他们在录音室呆了二十小时的于童,还有心情调侃说,录了专辑以后,他俩已经可以无声胜有声,更有默契啦。

    等狄思科和老黄拍完录音带封面照,二哥和四哥那边也把周边几个区县的音像门市部摸排清楚了。

    狄思科马上联系了负责北京分公司发行业务的钟晓莎,按照二哥的叮嘱,跟她约了早上八点见面。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既然想拿下人家中唱的供应站,面子工程就要做足。

    狄家几兄弟都跟山东大葱似的,长得又高又直溜,所以穿着衬衫西裤站到人前,还挺能唬人的,有那么一点大老板的气派。

    早上八点钟,人家单位刚上班,钟晓莎在办公室里等来狄家四兄弟时,表情还有点懵。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你们哪位想做我们的分销业务啊?”

    狄思科先将二哥介绍给了钟晓莎。

    “钟经理,这是我二哥狄思强,听说咱们中唱想要拓展分销业务,想过来跟您面谈一下。”

    钟晓莎瞧这人的打扮,不像坐办公室的,估计是个体户,便笑着问:“狄老板,在哪里发财啊?”

    二哥学着林双顺的样子,故作谦虚道:“发财谈不上,就是借着政策的东风做点小买卖。以前做过服装生意。”

    在市场练摊儿。

    “后来还在花鸟鱼市场弄了个摊位,倒腾从苏联那边过来的名犬。”

    这两年国内开始有人养宠物狗了,但多数人只认京巴儿,他弄来的外国犬卖不出去,还贼能吃。

    养到四个月大,都快养出了感情,才好不容易便宜脱手了。

    以后再不敢倒腾狗。

    “今年我开始做眼镜分销业务了。”二哥见这女经理听得认真,不由问,“钟经理,您知道眼镜帮吧?”

    钟晓莎点点头:“有所耳闻。”

    批发劣质眼镜和走私眼镜的。

    “本来这生意也不错,我手下的业务员比较多,眼镜的市场需求量又大,每天分销上千副眼镜轻轻松松。”

    “听您的意思,这分销眼镜的买卖您也不做了?”钟晓莎也是老业务员,一听就懂了,这位忙活了半天,合着啥也没干成。

    狄思科适时接话说:“我哥这人做生意比较轴,倒腾狗那会儿,把小狗都喂得溜光水滑的,比人吃的还好。最后把狗卖出去,只能保个本。批发眼镜的时候也差不多,人家都从劲松的小作坊批发便宜的劣质镜片,他非得跟别人不一样,跑去国营厂订购了有质检的专业镜片。”

    “不知您看没看过前段时间的新闻?咱们民警同志端掉了一个走私外国奢侈品的团伙。”

    钟晓莎颔首说:“报纸上连着报道了两天,那新闻我看了。这事还跟狄老板有关?”

    “有啊!”狄思科后怕道,“民警同志进眼镜仓库抓人的时候,我二哥正在那边提货呢!误以为他也是同伙,就一起给抓了进去。好在我二哥做生意向来本分,既不卖走私货,也不卖劣质镜片。人家民警同志核实以后,就把他放了。”

    钟晓莎好奇问:“既然狄老板的生意没问题,怎么不继续做下去呢?”

    “嗐,家里老太太不放心啊。”狄思科为难道,“我家有个正在读书的小妹,以后要当空中服务员的。您也知道,空姐的政审比较严格,那眼镜帮里既然出了一个走私犯,其他人难保不会被人用有色眼镜看待。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我二哥为了避嫌,就放弃做眼镜生意了。”

    钟晓莎跟着感慨,“那狄老板放弃这生意还挺可惜的。”

    “确实可惜了,我二哥朋友多,手下业务员也多,最适合做这种分销业务。”狄思科笑道,“所以,刚听说咱们公司想增加供应站,我就把他介绍来了。咱们音像制品供应站,最怕正版翻版掺着卖。在这方面,您绝对可以放心。我二哥的货里,不会出现哪怕一张翻录带!”

    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先让人家认可二哥的人品。

    毕竟供应站的走货量大,要是人品不过关,带着货跑了,或者往正版货里掺水,那中唱的损失就大了。

    若是说出这番话的是其他人,钟晓莎早就将人请出办公室了。

    归根结底就是,除了有个好人品,你们什么也没有呗!

    人品好的人多的是!这年头老百姓都朴素,群众里能有几个坏人呐!

    不能因为你人品好,我就把这么大的业务交给你吧?

    不过,小狄刚跟公司合作灌了录音带,又有歌舞团那边的关系在,她多少也要给些面子。

    钟晓莎想了想说:“小狄,我们公司选择分销商也是有要求的。最起码,你们得是工商局在册的正规个体户,有固定的经营场所。”

    二哥将大舅那个五金杂货店的许可证拿出来,报了店铺的地址。

    “那边县城里还没有音像门市部,我这个店面和仓库的位置挺好,开业以后正好可以成为当地的第一家音像店,兼顾批发和零售,往周边区县送货也方便。”

    狄思科继续游说:“钟经理,您既然要拓展销售渠道,看中的就是供应站的卖货能力。甭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您要是对我二哥的能力存疑,咱们可以先试用一下嘛。”

    “怎么个试用法?”钟晓莎有了些兴趣。

    “这是我大哥,在电影厂当灯光师,在编正式工。他愿意给我做个担保!”二哥指了指坐在一边的大哥说,“我们把他押在这里一天。您给我出五千盘磁带,我保证今天就能全部分销出去,下午就能来跟您清账!”

    钟晓莎无奈摇头,五千盘磁带,那可是至少两万块的货。

    对于那些已经做熟的二级代理商,一天销五千盘不在话下。

    但是,最近没有当红歌星出专辑,也没有什么广告宣传,每天的走货量都比较平稳。

    “就你们兄弟几个,一天怎么卖两万块的货啊?”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二哥笑了笑,走到办公室窗边,冲她招了招手:“钟经理,您过来看!”

    钟晓莎依言走过去,透过玻璃窗向下望。

    她的办公室在二楼,窗子正对着街面。

    只见熙攘的马路边,停着一辆蓝色大卡车。

    卡车的车斗里坐了足有二十个年轻小伙子!

    “狄老板,您这是……”

    “钟经理,我们今天是有备而来的,这些业务员之前是跟我一起分销眼镜的。北京周边区县的音像门市部,已经被他们摸清了。只要您给我出货,别说五千张,一万张我也能销得出去!”

    车斗里那些小伙子,也看到了窗边的他们,热情地冲着楼上挥挥手。

    钟晓莎跑业务多年,见识过的人物不少,但是像狄思强这样野路子出身,还这么横的,她还是头回见。

    能在公司重组以后,负责北京分公司的大部分发行工作,钟晓莎本身也不是个特别拘泥于条条框框的人。

    她觉得狄思强带着他那群兄弟,兴许真能把事情干成。

    挺想给对方一个机会。

    但是,双方是第一次合作,她也没有资格给他批两万块的货。

    思考片刻后,她给分管发行业务的副总打了电话,然后只带着狄思强去了副总办公室。

    副总也在窗户里瞧见了他那一车业务员。

    听钟晓莎介绍完了具体情况后,大笔一挥,给他批了两千张录音带的条子。

    上午去工厂提货,下午五点之前结账。

    并且要求他携带各区县音像门市部的订货回执。

    以防他们弄虚作假,为了诓骗代理资格,自己把这批货消化了。

    “等你做完了这些,咱们再谈合作。”

    狄思强拿到了条子,二话不说就带着兄弟们走人了。

    大卡车是他跟电影厂后勤借的,只能帮他糊弄一上午。

    先开车去中唱下属的工厂提货,再将这批人送去长途汽车站。

    长途车是整点发车,为了不耽误工夫,将货装车以后,二哥就催着司机师傅开往长途汽车站。

    然后一帮人挤在车斗里,将那两千张磁带拆箱。

    将民歌、京剧、流行歌曲等按照从每个门市部问来的情况,进行分装。

    每人分到一批货后,扛着箱子下了大卡车,又跳上各自踩好点的长途汽车,将货一批一批地送出去。

    狄思科和大哥老实地留在中唱当“人质”,等待二哥带着货款回来赎人。

    他们得到的待遇不错,中午跟着钟晓莎去食堂吃了午饭,下午本来还想吃顿晚饭的,不过时针刚指向四点,二哥和四哥就带着一大包的货款和剩余的录音带回来了。

    有些民乐和曲艺类的录音带不好卖,人家只留了几张试卖,剩下几十张被他们退了回来。

    虽然剩下了一部分,但是这个结果已经不错了。

    钟晓莎检查过那些订货回执后,也很痛快地跟他们提了合作条件。

    二级代理商的待遇,他们是不用想的。

    每个城市只有一两个二级代理商,以老狄家这点家底,他们想当二级代理,人家中唱却不敢用。

    钟晓莎给了他先卖货后付款的待遇,但他必须先去工商注册,有正规的门面房和仓库,借用亲戚的肯定不行。

    其次,每次拿货的上限只有五千块,而且必须在三天内结清货款,一旦超时就停止合作。

    更多更细节的要求,她也一一跟狄思强提了。

    到时候要白纸黑字签正式合同。

    狄思强对此照单全收。

    人家是大型国企,他就是个无业游民。

    只要能让他提货,管他有什么要求呢,先答应下来再说!

    反正周边区县的消费能力有限,给他太多货,他也销不出去。

    狄家兄弟将事情办成了,都挺乐呵。

    当天分销录音带赚的钱,狄思强一分也没留。

    先是请他那些兄弟去小饭馆儿撮了一顿,然后把剩下的钱给大家伙儿分了。

    大家这段时间没少帮他跑业务,光是长途车费就花了不少。

    这些人里有人仍然在分销眼镜,有人已经找了别的营生。今天能到得这么齐,帮他把第一炮打响,全是靠这些年一起瞎混的情分。

    吃了饭,分了钱,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狄思科催着二哥赶紧找门面房,去工商注册。

    钟晓莎答应得挺好,但音像市场是块大肥肉,有点关系和眼力的人都想进来掺上一脚。

    只有尽快签了合同才能放心。

    *

    在此期间,狄思科收到学校通知,去参加了经贸部对优秀毕业生的面试。

    他自我感觉发挥得还行,五个面试的同志,其中有一个一直盯着他的大白牙看,估计认出他是拍广告的演员了。

    所以,到了外语口试环节,除了与英语考官进行对答,他还额外被那位盯着他看的中年女考官提问了,对方说的是法语。

    问他对我国申请恢复关贸总协定缔约国地位有什么看法。

    狄思科能有什么看法?

    当然是大吹特吹这个决定英明啊!

    先是赞扬我国这些年在外贸方面取得的成绩,又列举了在此期间国家遇到的困难,以及复关后能得到的好处,最后再许下希望我国能够尽快加入WTO的美好愿望。

    他跟几个面试官侃了半小时,在终于有人问他是不是广告演员时,他给出了肯定答复,然后就结束面试了。

    英语专业的三个人都发挥得不错。

    虽然还没正式通知结果,但是甄主任已经对他们三个私下透露了。

    经贸部要对我校的十位学生进行新一轮的背景和政治审查,其中就有他们三个。

    这也就意味着英语专业的三个人都通过了面试,甄主任当时心情很好,颇觉面上有光。

    让他们这阵子低调一点,也请家人注意配合,尽量不要生出乱子来。

    狄思科又特意回家跟郭美凤说了面试结果,以及可能会到来的政审。

    郭美凤拍着胸脯保证,这次一定把家里的几个小子看好了,不会给他拖后腿。

    “您别紧张,咱家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我二哥四哥正冲着录音带使劲呢,生不出什么乱子来!”

    郭美凤虔诚地念了一声佛,美滋滋地说:“最近咱家喜事连连,我得去寺里还个愿。”

    狄思科想劝她等两天再去,入秋以后京城又刮起了沙尘暴。

    想还愿也不急在一时。

    但是郭美凤是个行动派,想做什么就得立马去做,真是一分钟也等不得。

    然后,她去还愿的第二天,法院那边就来了通知。

    小姨的那两套房子已经从无主公产,转为私产了,让他们抽空去办手续。

    郭美凤身上的气焰立马高涨了好几米,在院子里叉着腰,高声大嗓地说:“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佛祖保佑!你看看,我昨天刚去还了愿,今天佛祖就显灵了!”

    来送通知书的法院同志说:“我们昨天就来过一趟,您家里没人!您要是没去寺里,昨天就能接到通知了。”

    狄思科忍笑,握上人家工作人员的手说:“多亏了法院的同志工作效率高,我们以为得等上半年一年才能有结果呢,毕竟案子还挺复杂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案了!”

    “你这个案子不算太复杂,房契和房管局的存档能够相互印证,只要材料齐全,这案子还是很好判定的。但是这种案子积压得太多了,我们走流程需要一些时间!”

    狄思科已经听不清人家说了什么,只一径握着对方的手摇晃加感谢。

    嘴角恨不得咧到耳朵根。

    任谁看了都觉得喜庆。

    两套房从天而降,让听到消息的狄家兄弟们都赶了回来,包括在学校住校的小六。

    郭美凤豪掷一个月工资,要给大家伙儿买些山珍海味,做顿好吃的。

    三哥起哄说:“五十块能吃什么山珍海味啊?妈,咱家有这么大的喜事,您怎么着也得大方一回吧?来一百块吧!”

    “成!”郭美凤豪气地掏出十张大团结,又把暖瓶塞给孙子彬彬说,“去胡同口打一暖瓶散啤来!今儿高兴,咱们都喝点!”

    二哥摇头晃脑地说:“早知道那门面房能还回来,我就不租房子了!”

    为了取信于中唱公司,他刚在大舅隔壁租了一个院子,交了三个月的房租。

    狄思科笑着说:“那门面房被人占了那么多年,估计不好腾退,等我去法院办了手续以后。先去跟人家商量一下,得余富出两个月,让人家找新店面。”

    提起房子里的原住户,兄弟几个就想叹气。

    门面房的商户还好说,实在不乐意搬家,大不了就跟他们收租金嘛。

    总不会让自己吃亏。

    可是,那四合院里的住户可怎么办啊?

    突然拿着房本去让人搬家,恐怕不好办。

    二哥嗦着鸡骨头问:“你去实习是什么时候?”

    “只要政审过了,接到通知就得去。”

    具体时间他不清楚,一直处于等通知的状态。

    “你去实习以后,哪有时间管这些事?我看你也别拖了,”二哥劝道,“拿到法院的判决书就赶紧去房管局,让他们出面跟那些老住户谈。”

    郭美凤赞成地点头:“没几个月就要过年了,你得给人家留出找房和搬家的时间。没有让人家过年搬家的道理!”

    当然,他们也不想把自己的房子留给人家过年。

    郭美凤迷信,只想在春节到来前把这些东西处理好。

    狄思科得了二哥和郭美凤的指点,第二天一早就去法院办了手续,然后带着材料去房管局换房本。

    房本不是能轻易到手的,按照人家的工作程序,还得等上些日子。

    但是房管局的同志答应了,帮他们给门面房和四合院里的住户下达腾退通知。

    狄思科这个房主本人需要在场,他觉得只靠他自己,面对那一院子住户时,恐怕气势上有点弱。

    于是,就把身强体壮的二哥三哥也带上了。

    胡同里的大爷大妈也爱看人下菜碟,所以兄弟三人把当初去“中唱”谈业务的那身行头翻出来,重新穿上了。

    腾退归还房屋通知,是由房管局和街道办的同志联合下达的。

    三人磨磨蹭蹭,特意晚了半小时才到。

    这天是周末,四合院里的住户几乎全在家。

    突然听说要让他们搬家,院子里顿时就炸庙了。

    房管局的同志念完通知便让到了一边,街道办的同志负责对大家进行安抚。

    但是,整个院子有十几户人,大家联合起来一致对外。

    任他们说什么都没用。

    狄思科他们还没走到院子门口,就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声。

    “这房子是国家分配给我们的!你说让搬,我们就搬,你算老几啊?”

    “对啊,这房子是我们单位的房子,要想让我们腾房,先跟我们单位交涉去!只要单位给我安排了新房,我立马就搬!这破院子我早就住够了!”

    “你们搬吧,我不搬!”一个老大爷的声音掺杂在里面,“我在这住了几十年,死也要死在这里头!”

    第30章

    一纸腾退通知, 让四合院里彻底变了天。

    早已过惯了平静日子的住户们,都被这通知打得措手不及。

    狄家兄弟三人进院子时,有个王家老太太正拍着大腿喊“不活了,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儿女们围着劝, 小孙子被吓得呜呜哭。

    搬个家的事, 就莫名其妙变成了要命的事。

    二哥打小儿就烦这种坐地拍腿的老太太,原本还冷眼瞧着她撒泼, 想让街道办的同志先跟住户谈判。

    可是这老太太嘴里不干不净的, 哭着哭着就开始诅咒了。

    他哪还能放任不管!

    “我说大娘,我们只是让您搬家,又不是要您的命!咱们之间没仇没怨的,不带您这么方人的吧?”

    瞧见了打扮得很像有钱人的罪魁祸首,老太太立马就蹦了起来, “怎么就不是要我的命!我们在这院子里住了三十年了!我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是在这儿长大的,老头子也是在这里没的!这里就是我的根!你把我的根抢走了,不是要我的命是什么?”

    这老太太家的情况跟老狄家差不多,一大家子挤在两间北房里。

    不过, 他们家是大儿子大儿媳带着孩子住大屋, 老太太带着两个未婚的儿子住小屋。

    狄思科挺想不通,这种日子有什么可留恋的。

    要是有人跑去他们的电影厂家属院说, 给他们换地儿住,他们家肯定举双手赞成。

    “大娘,这房子是单位分配给您的,我们把房收回以后,您再让单位重新分配新房就好了。”

    狄思科跟房管局的同志了解过, 这院子里的十五户中,有八户是运输公司的职工。

    当年运输公司的自管房房源紧张, 便跟房管局租赁了公产房作为职工住房。

    如今的单位分房,并不是分给你,产权就是你的了。

    职工得到了福利分房,只是能以更低廉的价格租房而已。

    每月要按时交租。

    像老狄家在太平里胡同的房子,每平米的租金是两毛二,两间房每月只需交七块钱。

    老狄活着的时候,他们家是双职工家庭,两人工资加起来有将近一百块,七块钱的房租只是工资的零头,所以那会儿几乎没什么生活压力。

    老太太横眉立目道:“你们说得轻松!要是单位有房,我们还至于在这破院子里憋屈几十年吗?”

    她坚决抵制让单位重新分房!

    单位住房按照职工工龄,厂龄和家庭成员情况进行分配。

    她家住的这两间屋子,是老头子在世时单位按照他的条件分配的。

    当时她公婆也在,家里一共有七口人,这房子就是七口人的标准。

    但是老头子走了以后,由大儿子接班。

    如果让运输公司重新为他们家分配住房,会根据大儿子的条件分配。

    兄弟姐妹不算人头,就只能分到四口人的住房。

    两间房瞬间变成了一间,她为什么要搬?

    街道办的同志劝道:“大娘,这房子是人家的私产,咱们早晚要给人家腾出来。您一直在这住着就是侵占人家私有财产,是可以去法院告咱们的!”

    “您甭吓唬我!我就是一老太太,身体不好,腿脚儿也不利索,不禁吓!万一吓出个好歹来,还得由您出医药费!”

    狄思科察觉有越谈越崩的趋势,便给二哥三哥使眼色。

    要不咱先撤吧?

    人家刚得到通知,感情上不好接受,还有逆反心理。

    不如给大家留些考虑时间,兴许要不了几天,自己就想通了。

    房管局和街道办的同志处理这种腾退的业务,还算有些经验。

    头一天基本谈不出结果,甚至几个月都未必有结果。

    这事不能急。

    更不能把人逼急了。

    既然老太太开始耍无赖了,他们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将通知留下,就带着人撤了出来。

    狄思科觉得他们家以后要住在这里,还得跟街道办的同志搞好关系,便握着人家的手好一通感谢。

    二哥还以庆贺乔迁的名义,给人家每人塞了一份糖果点心,以求同志们能在接下来的腾退大业中多出点力。

    之后的几天,狄思科抽空跑了一趟运输公司,将房管局的书面通知交给了后勤。

    对方毕竟是国有企业,不可能占用私人的房子。

    反正都是为职工租房,在哪里租不是租?

    对方答应,只要职工主动提出换房要求,他们就会尽快为其安排新住房。

    也就是说,单位可以给职工另外租房,但问题的关键还在职工身上,得让他们自愿搬家。

    那院子里的住户简直是铁板一块,没有一个肯主动搬离的。

    哪怕有一两户的心里已经动摇了,也仍是顾及老街坊的面子,勉强坚持着。

    三哥往前门那边跑得勤,去的次数多了,便发现了两个比较薄弱的突破口。

    一个是小学体育老师,他曾多次抱怨住处距离学校太远,上下班不方便。

    另一个是王家儿媳妇,她是这个院子的组长,每月替房管员收齐整个院子的房租水电费,在院儿里的人缘不错,但跟婆婆的关系一般。

    狄思科听了三哥的介绍后,决定从最难搞的,拥有超强战斗力的王家老太太那里下手。

    要是能将最顽固分子策反,那么再劝剩余住户就容易多了。

    周六这天傍晚,狄思科在胡同口等到了接孩子放学的王家老大夫妻,提出请他们去前面的饭馆坐坐,顺便谈一谈房子的事。

    王老大推着车子就要绕过他回家,王大嫂却在犹豫片刻后,按住了男人的车把。

    “既然狄同志已经来了,不如听听他想说什么。”王大嫂对狄思科客气道,“家里已经做了我们的晚饭,饭馆就不去了,有什么话咱们在这谈吧。”

    狄思科笑道:“我听说您家是由您掌勺的,您还没回家呢,怎么可能做好饭了?别客气,我也不多请,咱们每人来碗面条就好。”

    说着就把人带去了胡同口的小饭馆。

    还真的只点了几碗面。

    “嫂子,运输公司那边愿意帮大家重新租房,您已经听说了吧?”

    王大嫂点点头。

    “那您应该劝劝大娘,趁着有挑房的机会,先去选个朝向好的呀!”狄思科点评道,“你们现在住的那间房的采光不好。孩子长期晒不到太阳的话,可能会影响发育。而且我跟运输公司后勤的同志建议了,租的新房尽量有对口重点学校,方便孩子上学。”

    “我们家由我妈说了算,”王大嫂黯然道,“我们谁劝都不好使。”

    狄思科了然戳破:“大娘是怕单位会少分给你们一间屋子吧?”

    他之前始终想不通,那破院子有什么可留恋的!

    院子里都是各家私建的小厨房,为了在小厨房里接水方便,公用水管上被横七竖八地接出来好几根管线,再加上满院子的晾衣绳,简直凌乱不堪。

    就这种居住条件,哪至于让王大娘要死要活的?

    等他回家仔细琢磨这一院子的住户时,才渐渐品出了些意思。

    王大娘不是舍不得这破院子,而是舍不得那两间屋子。

    他们一旦跟单位提出重新分房,面积可能会减少近一半,最好的情况是给他们分个一室半。

    王老大气急败坏道:“既然您什么都明白,还找我们谈什么?您能多陪我们一间房吗?”

    “王大哥,听说您还有两个弟弟没结婚,但是有正式工作。他们完全可以趁机跟单位申请自己的住房,或是单身宿舍,哪个单位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职工没房子住。认真算起来,您家的房间不但不少,还能多出来一间。”

    男人嘲讽道:“我们兄弟住在一起好好的,您一开口就要给我们分家是吧?”

    “您家如今瞧着亲热,那是因为两个弟弟没成家。一旦有人成了家,你们的日子就平静不了,总要有人搬出去。到时候您打算带着嫂子搬走,还是让您弟弟搬走?不如趁着这次的机会,由我当这个恶人,推着你们把家分了,省得以后影响兄弟感情。”

    王老大跟弟弟的感情很好,闻言就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气愤道:“你们这些有钱人,懂什么兄弟感情!为了让我们搬家,就想尽办法劝人分家,真是丧良心!”

    头一次被当成有钱人的狄思科心情还挺微妙。

    他故作无奈道:“你们乐意搬就搬,不乐意搬我也无所谓。其实,你们这样有单位的职工要是真的选择不搬家,对我来说是好事一桩!”

    王老大讥诮一笑,他一个字都不信。

    “我说的是真的,”狄思科笑道,“你们可能不了解政策,不知里面的门道。像我们这种因为落实私房政策而归还的房屋,如果其内的住户不愿搬离,你们所在的单位必须对我进行补偿,以房换房。”

    王大嫂惊讶地问:“还有这种政策?”

    “当然,这是市委在80年下达的140号和171号文件中明文规定的,单位和个人挤占了私人住房的,必须谁占谁退。我既然要收房子,总不能什么都不懂就冒冒失失地跑来让大家搬家。”狄思科笑问,“运输公司这两年盖过家属楼吧?”

    王大嫂点点头。

    “其中有些新房一直空置,没有分给职工,这个应该有人议论过吧?”

    王大哥也下意识跟着点头,他们单位的职工都私下说那些空房是留给领导的。

    “你们单位属于有落实私房政策任务的单位,新建职工住宅必须拿出20%的房源,落实私房政策。你们这八户人家如果都不乐意搬,那我就能从你们单位以1:1.2的比例,要到八套新建楼房住宅。”

    王家夫妻,以及吃得满嘴酱汁的小王小朋友,都震惊地望着他。

    八套房啊!

    王大哥结巴着问:“那,那你怎么不去要那八套楼房啊?我们单位的新建楼房条件很好,有厨房,自来水和抽水马桶。”

    狄思科不去要那八套楼房自然是有原因的。

    运输公司的新建房早就已经入户了,留给落实私房政策的房子,都是被职工挑剩下的。

    在楼层和采光上总得有点问题。

    而且他始终记着岑深关于地价的评论,王府井值六万五千斤小米,城墙根儿只值三百斤小米。

    运输公司的房子已经盖到公主坟了,再往西边一公里就是苞米地。

    在许多老人看来,超出二环的地段都是大农村。

    狄思科觉得那边跟城墙根儿也没什么区别,从地段上来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最主要的是,四合院的空地面积大。

    即便是1:1.2的比例兑换房屋,狄思科也觉得他亏了。

    他这地皮比房子值钱。

    万一哪天小姨回来了,看到一间完整的四合院,总比七零八落的几间楼房要舒坦吧?

    不过,这些考量他是不能跟王家夫妻讲的,便感叹道:“我家老太太打小长在农村,住了一辈子的平房,想在院子里养些鸡鸭,种点菜。若是住了楼房,哪能做这些?不过,我们年轻人喜欢楼房,毕竟过日子方便嘛。所以我计划好了,你们单位的八户,只要搬走五户,能空出一个院子就成。不乐意走的那些可以换几套楼房。所以,你们搬不搬都行,全凭自愿。”

    “不用我们搬,那您单独找我们干嘛?”王大哥还挺清醒。

    “我只是出于私人感情,觉得王大嫂实在不容易,才先来找你们谈谈。”狄思科简单讲了他自家大哥大嫂的情况,“当年我那个大嫂要是跟着我大哥回北京,过的恐怕也是王大嫂这种日子。不但居住环境逼仄,还要伺候老人孩子,照顾下面的小叔子小姑子。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辛苦一天下班回来还得给一大家子做饭吃。”

    王大嫂被他说得眼眶都湿了。

    她的辛酸竟是被外人道破的。

    “王大哥,我说句不中听的,嫂子在您家辛苦这么多年,也该让她松快松快了吧?”狄思科满脸真诚道,“您两个弟弟的年纪跟我差不多,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结婚以后都想过二人世界,谁乐意跟一大家子挤在一起啊?不如趁这个机会让他们尽快跟单位申请住房,有个自己的地盘。”

    王大嫂本就意志不坚定,这会儿更是被狄思科说动了心,越想越觉得还是搬出去好。

    她两个小叔子其实人还行,但是跟小叔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总没有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自在。

    她婆婆总仗着有三个儿子在身边,家里家外趾高气扬。

    若是能把这三个儿子分开,也能让她消停点。

    “孩子他爸,你觉得呢?”

    王大哥犹豫道:“这事还是听咱妈的吧,她年纪大了,咱尽量别招她生气。”

    “行。”狄思科无所谓道,“您二位再跟大娘和两个弟弟商量一下。咱院儿里最先搬走的五户人家,我可以提供搬家服务。到时候我出钱租辆卡车,争取一趟就帮大家搬完。”

    闻言,王大嫂再次动心了。

    当年她娘家搬家的时候,都是用小推车和三轮车一趟趟倒腾的。

    搬了好几天才安顿下来。

    要是这个小狄能给他们弄辆大卡车,那可真是省事了。

    王大嫂回家吹了几天枕头风,再加上王大哥那天被狄思科的话触动了心结,弟弟结婚后,早晚要分家,不如借此机会直接分开,也省得他以后不好开口。

    毕竟这房子是他爸留下来的,他接了班,再占了房,这事好说不好听。

    单位那边给他们找的新房虽然不大,但附近有个重点小学。

    早点搬过去的话,期中还能插班。

    夫妻俩合计一番后,以孩子上学为由,劝老太太搬家。

    他们要是先搬过去,还能挑个面积大点,采光好点的房子。

    两个成年儿子的分量比不上机灵的大孙子,老太太哭了几天后,终于还是点了头。

    最坚定的钉子户,第一个背叛了群众。

    这是谁也没想到的。

    王大嫂不想背上叛徒的名声,便帮着街道办的同志做起了动员工作。

    “这房子本就是私产,人家现在跟咱讲道理,才好声好气地劝搬,帮着租大卡车。要是咱们一直死犟着,还不知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你看他家那几兄弟,一看就不像什么正经人。万一像有些拆迁队似的,给咱来点黑的白的,咱还过不过日子了?”

    她在院子里人缘好,将利弊分析给大家,竟还真的劝动了两户。

    月底时,随着老王家的家当被大卡车拉走,人心便彻底浮动了起来。

    这个院子里,除了那八户运输公司的职工,还有两户乳品厂职工,以及五户拆迁安置居民。

    五十年代城区拆迁的时候,政府把他们临时安置在了这里。房屋重建以后,他们应该搬去新房住,但是这边地段好,商业繁荣,跟政府协商后,便用新房跟这几间公房进行了置换。

    随着这套院子住进来的人越来越多,环境也越来越破败,不少人都有了想要搬离的心思。

    但他们要求搬进楼房,或者是差不多地段的平房。

    这种安排置换房屋的事,就要由房管局出面负责了。

    等到狄思科终于接到学校的实习通知时,院子里的十五户人家,虽然只搬走了两户,但还有十一户是有意向搬家的。

    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行动。

    狄思科对此表示理解,毕竟人家既要上班又要找房子,有孩子的还得给孩子看学校。

    这都不是短期内能解决的。

    让他比较头疼的是,有两户人家是表态过坚决不搬的。

    一户是那位“死也要死在这里头”的老爷子,也是运输公司的职工,占着整个院子条件最好的正房。

    另一户是当年的拆迁安置户,就是看中了这房子的地段,哪儿也不想去,占着二进院子的东厢房。

    狄思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最终请不走这两户,那就把他们挪出来,凑到一块儿,按月收他们的房租。到时候前后隔开,各走各的门,几家人相互不打扰。

    然而,他们退了一步,这两户人家却并不领情。

    他们现在住的是条件最好的两间房,为什么要搬?

    狄家兄弟和街道的同志轮番去讲道理,做工作,这两户人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商量好了绝不动地方。

    要是搁在以前,二哥绝不受这个窝囊气!

    这房子是我们的,你鸠占鹊巢就是你没道理!

    他浑起来找上几个兄弟,把这两家的东西全扔出去,这两家人也拿他没办法。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家老五正在当大干部的关键时期,他跟老四又当了中唱代理商,要是因为这点事就砸了口碑,实在是不值当。

    *

    既然房子已经归还了,腾退就只是时间问题。

    狄思科如今挺满足的,对房子腾退的进展并不怎么着急。

    事缓则圆,再等等,说不定还可以想出其他办法。

    他将两套房子托付给了几个哥哥,自己拿着通知书,精神饱满地去经贸部报到了。

    他们学校一共有十名同学进入政审环节,不过最终来报到的只有九个人。

    其中有三个是英语专业的,让甄主任好几天都精神焕发。

    临出发前,甄主任又把他们三个喊去了办公室,叮嘱他们去了以后要眼尖、腿快、手勤、嘴严。

    多听多看多学习,别浪费了这次的宝贵机会。

    几人被她这郑重其事的样子弄得挺紧张,忐忑地跟着大部队出发了。

    经贸部从四所部属高校中,总共选拔了二十二名实习生。

    这是他们第一次组织即将毕业的学生来部委实习,所以一切流程非常正式,跟往年的毕业生入职程序差不多。

    来报到的第一天,就把他们请进了一间大会议室,由人事司的同志对他们进行统一培训。

    经贸大学的九个人有主场优势,来报到的时候,只带了常用书籍和纸笔。

    另三所高校的学生是从外地坐火车过来的,第一天来报到,还随身带着铺盖卷和脸盆水壶。

    进了会议室,就将行李在后面堆了一地。

    主讲同志还没来,会议室里都是各校的学生。

    狄思科旁边坐了一个浓眉大眼的男生,见他两手空空,搭话问:“同学,你没带行李啊?”

    狄思科摇摇头,“你们什么时候接到通知的?怎么不早点过来办理入住?”

    “哈哈,接到通知我们就立马买火车票,结果还是晚了一步,今早刚到的!”

    “部里给你们提供宿舍了吧?”

    “那肯定的呀!”这男生挺健谈,不用狄思科多问,就自己聊开了,“这边宿舍条件不怎么样,不过有得住就成了。这次实习就俩月,怎么着也能坚持下来啊!”

    狄思科默默听着,心里不由一动。

    还没去宿舍,就知道住宿条件不好。

    学校通知他们会实习半年左右,这人却说只有两个月……

    “我怎么记得之前通知的是半年时间?”狄思科疑惑问。

    “先干俩月,然后过年,过年以后还能不能出现在这里,就全看咱自己的造化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小,会议室里又安静,听了他的话,不少人都竖起了耳朵。

    狄思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题,便自觉闭了嘴。

    不过,他不问,不代表别人也不好奇。

    前排有个女生扭头问:“我也记得是实习半年的,怎么变成两个月了?你消息准吗?”

    “准啊,这几年在京直属单位,每年只招两三百个毕业生,咱们这些人不可能都留下,肯定要筛选啊。而且上面发文了,从明年起,应届毕业生要去基层锻炼,不建议直接进部委工作。咱部里就算想留人,也只能留最优秀的那么几个。”

    等他透露完消息,会议室里就彻底安静了。

    大家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坐进了这间会议室,然后你跟我们说,比赛尚未结束。

    这只是个开始。

    两个月后还有新一轮的筛选,而在座的所有人,都是彼此的竞争对手。

    难怪甄主任叮嘱他们认真学习呢,要是只能呆两个月的话,确实得抓住机会多学点。

    大家老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老僧入定的,也有翻出书本来看的。

    过了不到一刻钟,有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推门走进来,怀里抱着厚厚一摞资料。

    “哪位同学帮我发一下资料?”他在会议室里胡乱扫了一眼,前排坐的都是女同学,便随口点名说,“有个迪斯科同学是吧?迪斯科来帮我发一下。”

    狄思科:“……”

    每当老师不知点谁回答问题时,十次有十次都点他。

    这位是人事司的一位副处长,专门为他们做岗前培训工作。

    对方先是按照惯例,介绍了我国改革开放以来,对外经济贸易的发展情况。然后,信手拈来地讲了对外贸易面临的形势和任务。

    既然是培训,重点还是放在对实习生的要求上。

    “在座的青年同志,都是经贸战线的新兵,在这里我得明确跟大家提几点要求!”

    见他面容严肃,语气郑重,二十几个人齐刷刷拿起纸笔,准备做记录。

    “大家首先要有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如果年轻人们没有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的信念,没有清醒的政治头脑,就很容易被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搅得迷失方向……”

    花了半小时强调第一点后,对方又话音一转,要求大家加强纪律。

    “实现我们的宏伟目标,一靠理想,二靠纪律!外事无大小,一切要请示。遵守纪律是我们对外工作的最高标准,决不能抛弃理想,以权谋私,一切向钱看!”

    向来看钱的狄思科:“……”

    有点心虚是怎么回事?

    培训课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一下午。

    接收了满脑子的思想政治教育后,学生们昏头涨脑地端着饭盒去食堂吃饭。

    袁媛跟狄思科和杜斌坐在一起,望着饭盒里的大虾,满足地说:“这里伙食真好呀,还便宜!”

    “那你就争取留下吧,”狄思科笑道,“留下以后天天都是这种伙食水平!”

    在陌生的环境里,身边有熟悉的同学,袁媛的话也多了起来,指着他手边的资料问:“你怎么来食堂吃饭,还带着它?”

    这是刚才那个副处长发的资料,是一份《对外经济贸易工作人员守则》。

    狄思科胡乱“嗯”了一声,没答话。

    他心里有点犯愁,这守则上的最后一条,明确要求工作人员,“讲究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抵制资本主义思想腐蚀。不出入不正当的娱乐场所,不观看**的电影电视……”[1]

    那他去歌舞厅和茶座唱歌,算不算出入不正当娱乐场所啊?

    他觉得人家那娱乐场所挺正当的。

    也没啥**涩情服务,大家都是正当娱乐。

    但是,两个月后又得筛选一次,竞争还挺激烈的,万一又被人举报了可咋办?

    岗前培训要进行三天,三天后才会通知他们各自被分配的科室。

    所以,吃过晚饭,这些实习生就解散了。

    狄思科原本应该跟大家一起回学校。

    不过,思量再三后,他还是单独行动,跑去了歌舞团。

    歌舞团这会儿还没下班,刚走上楼梯,他就听到了杜金金嘎嘎嘎的鸭子笑声。

    “金姐,什么事这么高兴啊?”狄思科走进办公室问。

    “小狄,你来得正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啊!”杜金金激动道,“咱童姐要升职啦!”

    “哇,”这还真是狄思科没想到的,“升外联主任了吗?”

    “嗯嗯嗯!以后咱就是由外联主任罩着的人了!”杜金金拍拍手说,“我还想给童姐庆祝一下呢!到时候你也来啊!”

    于童将她按进自己的椅子里,“行啦,金金同志,正式任命还没下来呢,咱低调点行不?万一被人顶了,到时候我多尴尬啊?”

    “顶什么啊!最近一年你的业绩最好,小狄和老黄,还有陈玉娇的录音带分成,顶得上其他人半年的收入了!童姐,你自信点!这外联主任舍你其谁啊!”

    于童在她头上拍了拍,扭头问狄思科:“你最近不是挺忙吗,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人家要升职,是个喜事,可是他要说的事,实在有些扫兴。

    狄思科犹豫半晌,决定还是不说了,以后再找机会吧。

    “我今天心情不错,有什么事你就提吧,”于童乐呵呵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狄思科被她那双大眼睛忽闪着,迟疑片刻,才嘟哝道:“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妹妹的学费已经凑齐了,我以后就不去歌舞厅和茶座唱歌了。”

    “哦,这个事啊,不唱就不唱吧。”于童的心情似乎真的很好,答应得特别爽快。

    “真的?”狄思科以为她在说反话,“那我以后可能就不能经常来歌舞团报到了。”

    “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如果有其他想法,作为朋友,我们也尊重你!”

    上次已经从狄二狗发小那里听说了,他马上要去经贸部工作。

    这机会确实挺难得的,即便她用力挽留,也未必会有称心的结果。

    不如好聚好散。

    以后兴许还有合作的机会。

    狄思科对她的答复忐忑了一路,原以为要费点唇舌,甚至是不欢而散的。

    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易就通过了!

    “于队,不是,于主任,你真同意啦?”

    不再挽留一下啊?

    “嗯,”于童笑着点头,“同意了。歌舞团这边的位置还给你保留着,你要是还想去歌厅演出,随时欢迎你回来!”

    狄思科心想,您倒是挺大气的。

    他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那本《粉红大亨》里是不是写错了什么啊?

    我哪里像白月光啦?

    白月光就这待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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