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于童的异常大度, 让狄思科怀疑自己拿错了剧本。

    虽然事情的发展轨迹早就改变,他逃她追他们都插翅难飞的戏码不会上演了,但是以他对于童的了解, 就算真的放他走, 也得提点条件吧?

    无条件放人, 实在不像她的作风。

    毕竟当初秦勉要出国的消息爆出来时,于大队长还一气之下停了他的所有演出呢。

    思及此, 狄思科心里稍微舒坦了一点。

    相比于被秋风扫落叶一样冷酷对待的秦勉, 于童对他真可谓春天般的温暖了。

    这就是白月光待遇了……吧?

    “于队,”狄思科提议,“要不我请你跟金姐下馆子吧?祝贺你升职!”

    在歌舞团上班的这几个月,于童对他颇为照顾,不但让他赚了钱, 还出了录音带,日子过得比过去二十年都精彩。

    想到以后可能再没什么机会跟对方碰面了,狄思科还暗自伤感了一把。

    哎……

    他灌录音带赚了七百五,这个月的演出费也不少, 没有了小六的学费压力, 这些钱足够他用一阵子了。

    人家帮了他那么多,放人又干脆, 临别之际请人家吃顿饭,也是应该的吧?

    于童并不知道,面前的狄二狗为了请她吃顿饭已经为自己找了一箩筐的理由。

    她瞅瞅时间,确实该吃晚饭了,便颔首说:“行啊, 今儿天气有点冷,咱们去吃涮锅子吧!”

    三人锁门下楼, 在一楼的楼梯转角,正好迎面碰见了要上楼的江珊。

    狄思科感觉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不由多打量两眼。

    以江珊的事业心,知道于童当上了外联主任,恐怕早该怄死了。

    不过,他瞧对方的样子,称得上是容光焕发,似乎并没受太多影响。

    遇到他们时,不但能神色自若地打招呼,还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说:“小狄真不错,才入行不到半年就出了录音带,前途不可限量,以后好好干!”

    狄思科不想跟她搭话,勉强扯了扯嘴角,就让到了一边。

    旁观于童与她尬聊了几个来回,走出大门后,狄思科忍不住问:“于队,你要升官了,江珊不会有什么小动作吧?”

    这江珊可不是善茬。

    “不会,她最近没心思管单位里这些事。”于童哼笑道,“上次傅四海被划伤了眼睛,在医院的时候,碰上了带着孩子检查身体的江珊,当时傅四海的爷爷也在。”

    狄思科:“……”

    那可真够巧的。

    他就说嘛,那次下乡演出,几个承包队长都去了,江珊原本也在,但是后来的几天他就没再见过江珊。

    原来是带着孩子去巧遇傅四海了。

    “那他们家知道孩子是傅四海的啦?”狄思科小声问。

    “听说孩子跟他小时候还挺像的。”于童摇摇头,“不过,他家具体有什么打算,我也不清楚。”

    她没见过江珊的儿子。

    而且歌舞团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她有个儿子。

    按照年龄推算,这孩子应该是前年冬天出生的。

    冬天本就穿得厚,江珊又因为盲肠炎请了两个月病假,谁也不会想到她当时其实是去生孩子了。

    这傅四海可真是够混蛋的。

    于童觉得他俩其实还挺般配,江珊工作能力强,又有心机,就得让这样的媳妇治治傅四海那一身臭毛病。

    今天的风沙有点大,临出门时于童和杜金金不约而同地将手伸进背包,每人取出一条纱巾蒙在头上。

    见他傻站在旁边,于童问:“外面沙尘暴,你没带个帽子什么的?”

    狄思科摇头。

    “那岂不是会弄得满脑袋都是沙子?”于童再次将手伸进背包,掏出一条带金线的红纱巾,大方地递过去说,“借你戴戴!”

    狄思科:“……”

    他这么高的个子,包个红纱巾,像话吗?

    “不用了,”狄思科连声拒绝,“我回家洗洗就成。”

    杜金金恨铁不成钢地说:“让你戴你就戴上吧!你在外面走一圈鼻子耳朵头发里全是灰,一会儿还怎么吃饭啊?”

    “我刚才就是这么来的,早就脏了!”狄思科坚决不肯。

    两个女同志不听他的辩解,三下五除二就帮他把脑袋围上了。

    “纱巾一围,谁还认识你啊!”

    狄思科透过红纱巾,看了看外面红色的朦胧世界。

    几乎满大街都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同志,多他一个,应该也没什么吧?

    这样确实干净多了。

    狄思科以己度人,他看不清别人,别人肯定也看不清他。

    围着一条红纱巾就跟在两个女同志身后招摇过市了。

    吃饭的地方是歌舞团附近的一家涮肉馆。

    三人刚一坐下,杜金金就半真半假地抱怨:“你跟老黄赚得盆满钵满,童姐为了你们的事忙得瘦了三斤,还一分钱也得不到!今天我们要大吃大喝!”

    狄思科大方道:“随便点。”

    杜金金夸张地撸了撸袖子,对于童笑道:“童姐,咱们今天得宰小狄一顿!这个月属他赚得最多!得有一千多块了吧?”

    “差不多。”于童一本正经道,“今天确实可以多点些东西,等他兜里的钱花没了,兴许又得回来演出。”

    狄思科任由她们打趣,等两人都点完了菜,他才问:“于队,你这次做了这么大的两个项目,服务公司不给你提成啊?”

    “以前没有这种业务,公司也没这方面的提成先例,回头我去跟魏东方谈谈。”

    前两次做白工,是为了积累相关经验,要是以后还继续做白工,那她就是大傻帽儿了。

    而且给演员的分成比例也得改一改。

    这次魏东方的吃相有点难看。

    中唱的关系是她找的,录音带是老黄和狄二狗录的,结果她一分钱没得到不说,两个演员的收入也没公司的抽成多。

    这种分成制度,实在影响大家的工作积极性。

    幸好演员都是新人,暂时没人提意见,但是老黄和陈玉娇都不可能止步于一张录音带。

    要是以后还这么分,人家多半是要跑路的。

    “于队,你擓的是蒜泥!”狄思科见她思绪又不知飘到哪儿去了,不由出言提醒。

    于童往自己的小料碗里一瞧,果然放了两勺蒜泥。

    狄思科把自己的空碗给她:“咱俩换换吧,我能吃蒜。”

    “童姐也吃蒜啊。”杜金金从没听说于童不吃蒜,他们食堂的饭菜里,每一道菜都放蒜,她照吃不误。

    于童没吭声,默默跟狄思科换了料碗。

    她吃熟蒜,不吃生蒜。

    不过,这种饮食上的细节,她从不在单位提,不吃的东西放到一边就好了,没得让人觉得矫情。

    杜金金见他俩竟然真的换了料碗,便一脸探究地盯着二人打量。

    “小狄,你怎么知道童姐不吃蒜的?”

    “金姐,你这个小秘书当得不合格啊。”狄思科信口胡诌,“大家都知道的事,你竟然不知道!”

    这当然是他观察到的!

    大家在一起吃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凉菜里面的蒜片,热菜出锅后撒上去的葱花蒜末,于童都要像绣花似的,认真挑出来放在一边。

    她本就吃饭慢,即便在饭盒里挑挑拣拣,旁人也注意不到。

    杜金金不肯背上不关心领导的黑锅,“你少胡扯了!我们都一起工作好几年了,从没听谁说过童姐不吃蒜。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啊,”狄思科笑嘻嘻道,“我的眼睛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炼过,谁吃什么不吃什么我一看就知道。”

    杜金金哼道:“难怪老黄总说你给领导拍马屁呢!连袜子都给童姐洗过,知道点饮食习惯也不算稀罕。”

    于童和狄思科:“::::::”

    什么事从老黄嘴里说出来,总得变个味儿。

    “不过,你现在就走,真是太可惜了!之前的马屁全都白拍了!”杜金金故作遗憾道,“上午童姐还说,要送你跟老黄去参加青歌赛呢!”

    “什么青歌赛?”狄思科问。

    “就是青年歌手大赛啊,能上电视的那种。”

    “于队,你真要让我去参赛啊?”狄思科觉得他的歌唱水平也就那样,跟老黄都比不了呢,怎么去参加比赛啊?

    “嗯,可以参加通俗唱法的比赛。”于童一边将羊肉下到锅子里,一边随口解释,“这个歌唱比赛前两年就举办过一次,当时的影响力非常大。你跟老黄的录音带在年底之前就能正式发行,要是能在这个比赛上露露脸,甚至拿个名次。还能帮你们的录音带冲一下销量。”

    狄思科停下筷子问:“我们的录音带不是一口价卖的吗?甭管他们卖了多少,都不会给我跟黄哥分钱。”

    “第一张录音带的销量,能影响第二张的报价和首发量。要是能借着这个机会,出一次名,你们以后再想发录音带就不用愁了。”

    让狄思科去参加个歌唱比赛倒是没什么,这属于正规文艺活动,跟不正经娱乐场所不沾边儿。

    但他现在没时间准备参赛歌曲啊!

    “每个单位的选送名额是有限的,原本我还想替你跟团里争取一下,不过,”于童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说,“既然你最近没时间,那我就省得麻烦了,到时候让老黄去试试。”

    狄思科:“……”

    又是他自作多情呗。

    *

    兴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狄思科连着几晚都能梦到自己跟老黄携手闯荡青歌赛的经历。

    而且还跟连续剧似的,每晚的梦都能连上。

    他俩一路突出重围挺进决赛。

    在决赛现场高歌一曲代表作《爱你爱你真爱你》。

    不但凭借这首歌拿到了比赛第一名,捧回一座足有半人高的金色奖杯,连带着他们的首张合唱专辑,也一炮而红了。

    首发三十万根本就不够卖,中唱那边接连加印,销量直接冲到一百万张。

    中唱为此还给了他们很大一笔现金奖励。

    于童一高兴,就把他放进了那个超大号的大奖杯里,捧着他的脸啪啪啪一通猛亲。

    亲得他脸上全是口红印子。

    狄思科坐在奖杯里咧着嘴傻乐,还在考虑是否应该礼尚往来,便听到耳边传来长长的一声“喵——”

    他猛地一激灵,瞬间就清醒了。

    “狄思家,你喵什么喵!”狄思科起身把趴在他枕头上的老猫扒拉到一边。

    狄思家迈着正版猫步蹭过来,继续“喵喵喵”。

    “我今天赶时间,让二哥给你找点吃的。”若是平时,狄思科肯定二话不说就给它找吃的了。

    不过,他今早心情不怎么样,懒得伺候它。

    狄思家似乎见他对自己的喵喵叫无动于衷,又跳上了二哥的枕头,一屁股坐在了二哥脸上。

    狄思科对二哥愤怒的咆哮置若罔闻,将自己收拾妥当后,就背着书包出门了。

    三天的岗前培训已经结束,今天是给实习生们分配具体科室的日子。

    还是那间会议室,人事司的同志对照着名单,公布了每个人的具体去向。

    他们学校英语专业的三个人,杜斌被分去了美大司,狄思科和袁媛被分去了交际司。

    美大司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主管老美等一系列英语国家经贸事宜的。

    但是,交际司是干嘛的?

    狄思科和袁媛都是普通家庭出身,对大衙门的浅显认知多数是从老师同学那里听说的。

    人家单位内部都有哪些部门,他们从没认真研究过。

    只听甄主任说,也许会被分去翻译室,但也不乏别的可能。

    “你们也是交际司的啊?”这两天一直坐在狄思科旁边的男生挤过来说,“那咱们一会儿一块走吧!”

    “闻笙箫,咱们分去交际司能干什么啊?”袁媛心里特别紧张。

    她本就是个不擅长交际的人,结果把她弄去什么交际司了。

    这简直是让她明晃晃地把缺点暴露在人前。

    “当翻译啊!”闻笙箫一脸“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的表情,“翻译室就在交际司。”

    不过,也不用他多解释什么,三人很快便被人领去了翻译室的英语组办公室。

    他们进去时,办公室里只有四个人,都在埋头忙活手头工作。

    见到组长领回来三个实习生,抽空点个头便算打过招呼了。

    唯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同志放下电话听筒,起身说:“组长,咱们组里终于来男同志啦?”

    “对,我特意跟人事司争取的!为咱们英语组输送点新鲜血液!”崔组长为几人相互做了介绍,“这是汪妍妍,咱们组里的优秀青年翻译,以后你们的实习工作主要由她负责。”

    “妍妍,你给他们发几份脱敏的谈判资料,尽快熟悉组里的业务。平时的日常训练和中短期训练,也由你带着他们做。”

    汪妍妍是去年才分配来部里的硕士研究生,满打满算也才正式入职一年半。

    他们翻译室一共七个人,她是最年轻的,一些琐碎的工作都由她负责。

    这回一下子来了三个实习生,比她的资历还浅,她这心里立马就平衡了。

    “组长,您放心,我去年的培训资料还在呢,正好能给他们三个用上!”汪妍妍亲切地跟三人招呼,“来吧,三位同学,我这边正好有空位,你们过来坐。”

    狄思科在办公室里快速扫了一眼,包括崔组长在内,五个高翻居然全是女同志!

    他早就知道女同志在学习语言方面有优势,但这对比也太惨烈了点吧?

    汪妍妍注意到他的目光,便低声解释说:“咱们组里一共七个人,还有两位男同志陪着领导出访了,下个月才能回来。有什么事你们就直接问我!”

    三个人都客气地点点头。

    接过对方发给他们的资料,就低头学习了。

    狄思科不想这么拘谨。

    但他也没办法。

    这办公室里实在太安静了,所有人都在认真工作。

    在这种环境里,他不想成为异类就只能融入。

    汪妍妍给他们的资料都是半年前的会议资料和谈判记录。

    领导似乎对实习生基本功和基础知识的期待相当高,这些资料内容涉及到国际关系、经济、环境和气候变化等很多方面。

    来英语组的第一个星期,狄思科除了每天早上要跟大家一起看半小时的CNN新闻,然后整理笔记,旁听高翻们的讨论,他的所有时间都花在那一沓子五花八门的会议资料上了。

    光是白天学习还不够,晚上回宿舍看的也是这些内容。

    汪妍妍并没说这些资料要掌握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看完。

    但是狄思科很清楚,这是工作单位,不是课堂,他们不能像跟老师讨价还价似的,要求少做些作业或者少背几篇课文。

    既然资料已经发到手里了,那他的选择就只有一个,通篇背诵。

    三人在办公室里枯坐了一个礼拜,除了能偶尔帮大家打个热水,扫扫地,其实什么工作也没正经做过。

    手头只有那些过期的会议资料和每天早上的新闻笔记。

    闻笙箫是个话痨,看完了手头的资料就总忍不住说话。

    坐在他们对面的汪妍妍受不了他的聒噪,便又给他们发了一份新资料。

    试图用新知识,把他的嘴堵上。

    狄思科拿着那些资料直叹气。

    他之前在歌舞厅和茶座,过得是多姿多彩的娱乐生活,如今要天天面对这些枯燥的会议资料,确实是需要一些适应时间的。

    好在他们并没能枯燥多久。

    崔组长突然接到通知,部里马上要迎接中美贸易投资代表团。

    因为代表团的规模比较大,他们英语组几乎要全员出动,为这次的双边谈判做准备。

    当然,这种大场面是轮不到三个菜鸟实习生的。

    他们只能做一些边边角角的辅助工作。

    譬如,汪妍妍正在翻译一份进口汽车的资料,因为要准备迎接投资团,她就只好把翻译到一半的资料搁下,将剩余部分的初译工作交给了三个实习生。

    翻译的内容其实并不多,很简单的英译汉,这种工作狄思科之前也做过,基本上一下午就能搞定。

    但是工作地点改变了,大家的态度也要更认真一些。

    从上午忙到快下班,三个人才把各自翻译的内容交了上去。

    汪妍妍将三份翻译稿都认真看了一遍,拿出其中的一份问:“这谁的?”

    狄思科举手。

    “那狄思科留下,”汪妍妍对剩余二人说,“你们俩可以下班了。”

    闻笙箫同情地望向狄思科,给了他一个“保重”的眼神,便背着包大摇大摆地溜了。

    这就跟差生被老师课后留堂是一个道理。

    肯定是留他改作业的。

    狄思科也以为是自己的翻译稿有问题,人家都走了,他只好老实留在那里,看着汪妍妍在他的那份稿件上圈圈点点,用红笔将他的一些用词做了调整。

    “好了,你把我改过的内容再看看,重抄一份新的给我。”

    狄思科承认,人家的用词确实比他的更正式,所以就像被老师指点了似的,跟对方道过谢,又工工整整地将稿件抄了一遍。

    翻译室里的工作制度非常严格,每个组都要进行错情登记,小错在组内通报,大错要进行全翻译室通报和检查。

    无论是谁出了错,哪怕是组长自己犯错了,也要在那本专用册子上如实登记。

    他来翻译室实习十天,已经碰上了两回通报批评。

    汪妍妍年纪不大,也爱开玩笑,三人第一次碰上通报的时候,曾吓唬他们说,翻译室里的纪律是铁律,平时工作一定要认真谨慎,否则出了错误就得全翻译室丢人。让其他语种的同事也跟着看笑话。

    狄思科原以为,有了这次的错误,虽没对他这个实习生通报批评,但他短时间内应该是分不到什么工作了。

    然而,第二天一到办公室,汪妍妍就又交给他一份稿件誊抄工作。

    见状,闻笙箫怜悯道:“你昨天那份还没做完啊?怎么还拖到第二天了?”

    狄思科仔细瞅一眼那稿件内容,字迹有些潦草,但是可以确认,跟汽车没半点关系。

    是一位外国政要在某个经济会议上的中文译稿。

    内容比较多,足有三页纸。

    狄思科心里有了点明悟,但他也没说什么,将那份稿件如实抄写完,午饭前就交给了汪妍妍。

    有了这两次的抄写经历,下午被崔组长再次安排抄写工作时,狄思科就淡定多了。

    他不但接过了稿件,还跟崔组长提了一个小要求。

    “组长,您把英文原稿也给我一份吧,我对照着抄,万一有个错字什么的,也能及时发现。”

    崔组长认真打量他两眼,将一份英文原稿交给他,又叮嘱道:“用完归档啊!”

    狄思科接连接到新工作,即使神经再大条,闻笙箫和袁媛也琢磨过味儿来了。

    稿件内容没有公开,他们不会凑上去看,但他大概在做什么工作,两人是心中有数的。

    尤其是袁媛,她跟狄思科是同班同学,看到他的书本和作业很容易。

    狄思科在作业本上的字迹比较潦草,但是教材上的笔记都非常工整,像印刷上去的。

    她觉得翻译室的这些高翻,可能是看中狄思科写的字了。

    袁媛猜得没错。

    昨晚收到狄思科抄好的翻译稿后,汪妍妍就献宝似的拿给了组长。

    组里可太需要一个这样会写字的人了!

    这会儿的计算机打字还没普及,翻译室里的所有稿件都是手写的。

    一份稿件从译初稿、定稿到核稿,要誊抄七八遍,偶尔有错字了,甚至写十遍都不止。

    这些倒也无所谓,反正人多嘛,每人负责一遍也不算什么。

    关键是翻译室的打字员只有三人,各个语种的稿件每天都能堆积成山。

    有时候不那么重要的稿件,比如她的那份关于进口汽车的稿件,就会被排在后面。

    他们是为了让字迹清晰统一,才去打印的。

    狄思科这笔字,可真是太清晰,太统一了。

    有些讲稿和翻译稿完全可以让他代替打字员嘛,省下了不少去打字室排队的工夫。

    她们想让狄思科帮忙做誊抄工作的心思,并没掖着藏着,中午吃饭的时候,崔组长特意把狄思科喊来了她们这桌,跟他说以后若有类似的工作,可能需要他多负担一些。

    狄思科对所有稿件照单全收。

    他能看到原稿和这些高翻的译稿,是非常难得的实践机会。

    外人就算想通过这些资料学习,也只能看到几年前的资料。

    他这两天过手的资料可都是最新的。

    里面有很多词汇的翻译都发生了变化。

    比如,他看的那份半年前的资料上,对“走出去”的翻译还是“going out”,如今就已经变成“going global”了。

    “小狄,你怎么把字练得那么工整啊?”汪妍妍觉得不能让小伙子白干活,还是得好好夸一夸的。

    “我那不是练出来的,是罚出来的。”狄思科放下筷子说,“我小时候比较淘气,每次闯了祸,我爸想打我的时候,又下不了手,他就想了一个抄书的主意罚我。”

    崔组长说:“那你这书抄的可够有水平的,我也让我儿子抄过书,效果没有你父亲这种立竿见影。”

    “哈哈,那您是没找对书啊。”狄思科笑道,“您不能只让他抄,还得对着上面的字描红。我小时候,家里没有描红本。我爸就找来字体最大的两本书,一本《汽车维修》,一本《怎样阉鸡》。常年描这两本,不但把字练出来了,还学会了阉鸡。”

    “噗——”汪妍妍被逗得呛咳出来,抹抹嘴问,“你真会阉鸡啊?”

    “没阉过,但理论水平很丰富。不过,十多年过去了,估计现在的阉鸡技术早该更新换代了。”狄思科玩笑道,“我应该是没有用武之地的。”

    给高翻们誊抄稿件的机会多了,狄思科发现这些高知女同志其实跟其他女同志也没什么区别。

    虽然在办公室的时候非常沉默,除了工作就是交流工作,但是午休和下班以后,这些高翻之间的气氛还是很放松的。

    有一次他还听到崔组长约另两位同事,去参加部里组织的交谊舞培训班。

    没有了那层神秘和严肃的面纱,狄思科偶尔也能跟她们开开玩笑。

    崔组长还曾跟三位实习生建议:“咱们部里的业余活动很多,男同志有打篮球踢足球的,女同志有唱歌跳舞和绘画的。你们三个年轻人,要注意锻炼身体,以后上了谈判桌,一谈就是十几个小时,没有一个好身体可吃不消!”

    当时三个实习生刚来翻译室,连手头的会议资料都没捋顺,谁有心思参加体育活动啊?

    袁媛被崔组长带去参加过一次交谊舞培训,后来就再没去过。

    她下班以后还得回宿舍背资料。

    闻笙箫是什么水平她不清楚,但狄思科的记忆力是相当好的,她觉得对方肯定会把那些资料都背下来。

    所以,她对于学习比在学校时还紧张,半分不敢懈怠。

    狄思科对自己给袁大姐带去的压力一无所知,他渐渐适应了部委的工作节奏后,神经就没有那么紧绷了。

    最近部机关团委组织了各种竞赛项目,要求各科室的同志们积极参加。

    英语组正忙着迎接美方的投资代表团,高翻们没时间参加集体活动,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推给了三个实习生。

    让他们去参加比赛,给英语组充个数。

    狄思科虽然身心放松了,但也不会去参加运动量太大的体育项目,他下班以后还得背书呢。

    所以在比赛列表里筛选了一轮后,他报名了书法比赛。

    硬笔书法也算是书法。

    回家认真写了一篇《陋室铭》,第二天就将作品交了上去。

    机关团委对这次比赛还挺重视的,正式评比的时候,不但要求参赛人出席,还从书法协会请来了几位专业人士进行评比。

    狄思科以为这种活动就是走个过场,所以他接到通知以后,一派轻松地去了会场。

    来到举办比赛的会议室时,他按照铭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结果跟他坐在一排的参赛者,年龄没有低于四十的。

    他坐在里面就像小学生进了研究生班,那可真是嫩得一眼就能让人看清。

    领导们的身后挂着的都是毛笔字,而且一看就是那种下苦功练习过的。

    只有他,可怜巴巴地带了一副硬笔书法参赛。

    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坐他旁边的男领导,穿着一件有点跳线的毛背心,见他面生就搭话问:“以前没见过你这个小同志,第一次参加书法比赛吧?”

    部里爱好书法的人是有数的,而且大家经常一起交流。

    这个小伙子头一次来,又带着硬笔参赛作品,打眼一瞧就是新手。

    “对,我问了团委的同志,听说硬笔书法也可以参赛,才斗胆来献丑的。”

    “你是哪个科室的?哪年参加的工作?”

    狄思科一五一十地答:“我是交际司翻译室英语组的实习生,刚来咱们部里半个月。”

    对方笑着对隔壁的人说:“老徐,这是你们交际司的小同志。”

    那位姓徐的领导认真看了一眼狄思科写的字,又瞟向他的铭牌,和蔼地点点头。

    “你这名字取得挺好,好听又好记。狄思科,思科思科,你父母是期盼你当个科学家吧?你怎么学外语了?”

    狄思科笑眯眯地答:“领导,我父母都是普通群众,文化水平不高。当时我家有个远房亲戚在制钉厂当了科长,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孩子能当科长就很有出息啦,所以给我起名叫狄思科,期盼我也能当个科长,为人民服务。”

    徐姓领导被这奇葩取名逗得一乐,笑着说:“那你得努力工作了,争取早日走上领导岗位。”

    第32章

    在部委这种大衙门里, 走廊中随便碰到一个同志,可能就是科级以上领导干部。

    但是,像老狄家这样最普通的市民家庭, 全家最大的官就是生产队会计, 家中小辈里要是能混出一个科长, 甭管是什么单位的科长,那都是能光宗耀祖, 被亲戚们奉为座上宾的。

    狄思科并不觉得想当科长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科长在他们家就是很大的官儿,他若是能混上一个科长当当,郭美凤简直做梦都能笑醒了。

    既然领导让他努力工作,争取早日当官,他应承着就是了。

    这次书法比赛的参赛者之间似乎都挺熟络的, 除了相互品评作品,更多的时间是在闲聊。

    狄思科听说那位交际司的徐姓领导也是从经贸大学毕业的,人家上学那会儿他们学校还叫对外贸易学院。

    有时校友、战友、同乡,在一个单位里就是天然的同盟, 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亲近感。

    但是狄思科对自己的身份很清楚。

    他就是一个实习生, 最终能否留在人家单位还是两说。

    现在就急巴巴地跟部门领导攀亲道故,不但无用, 还有急功近利之嫌。

    再说他们学校每年都有一批毕业生被分配进来,认真论起来,领导们的师弟师妹简直能遍布小半个单位。

    所以,领导们要是关心他这个小同志,他就跟人家聊聊, 要是不主动跟他搭茬,他就旁听人家聊天。

    毕竟大佬聊天也是有很多内容的, 对他来说都很新鲜。

    团委组织的这次书法比赛,不但评出了一二三等奖,也颁发了几个优秀奖。

    狄思科的那篇《陋室铭》就是几个优秀奖之一。

    没有空手而归,已经让他非常满意了。

    等他拿到一张很正式的获奖证书,以及一套印有经贸部名字的玻璃杯时,那嘴角真是恨不得咧到后脑勺了。

    参加一场书法比赛竟然还有奖品拿!

    如果这套水杯,对狄思科来说只算意外之喜的话,对郭美凤而言就堪称至宝了。

    按照她以往的做派,儿子去了那么大的衙门工作,她早该在院子里宣扬的人尽皆知。

    但是狄思科提前叮嘱过她,这次只是实习,万一留不下来,反而被人看笑话。

    这么大的喜事无处炫耀,差点把郭美凤憋坏了。

    这会儿看到儿子拿回来的一套新水杯,她拿到水龙头下好好冲洗一番,就直接倒扣着摆到了五斗橱上。

    “妈,这水杯不等着我结婚的时候再用啊?”狄思科逗趣问。

    这老太太惯爱把好东西压箱底,问就是“等你们结婚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这回不等了,这上面有字呢!”郭美凤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玻璃上的红色印字,感慨道,“看来当年你爸没白罚你,凭着写字竟然也能得奖!”

    “这跟我爸关系不大,”狄思科大言不惭道,“主要得归功于我能坚持淘气,我要是像四哥似的改邪归正了,哪还练得出来这笔字!您看我跟我二哥,字写得比大哥他们都好。”

    郭美凤被他的歪理哄得咯咯乐。

    不过,她的话倒也提醒了狄思科,这字还得继续练呀!

    他走的是实用主义的路线。

    就像知道自己的牙齿能赚钱,便开始仔仔细细保护牙齿一样。

    既然练字也大有好处,那他就得认真对待了。

    他以前练的是野路子,从没用过正经字帖,这回有了钱,他可以练一本扔一本啦!

    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递给郭美凤,“妈,我白天还得上班,您得空了去书店帮我买本字帖,剩下的给您当零花钱。”

    郭美凤推回去说:“我有钱,你二哥昨儿刚给了我两百块!”

    知道老二的钱来路正,她也就放心收着了。

    狄思科“哦”了一声,又从包里数出几张大团结,“嫌我给少啦?那我再添一百五,跟我二哥一样!”

    郭美凤再次把钱推回去,嗔怪地瞪他一眼,“有钱了不起呀?德行!你们要是能赶紧领个媳妇回来,比给钱还让我高兴呢!”

    这个话题有点危险,狄思科哼哼哈哈地把钱塞回包里。

    原本在一边看热闹的三哥也收起了笑。

    在他们家,娶媳妇这个话题一聊起来,那真是没完没了。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三哥把大哥推了出来。

    “妈,我大哥好像又跟彬彬他妈联系上了,这几个月总写信呢!这回您可以放心了,总算解决了一个!”

    郭美凤皱着眉说:“我放心什么呀!她都再婚又离婚了,能跟老大过到一起吗?”

    “要不是我大哥带着彬彬不好找,其实也早就再婚了。”狄思科问,“您嫌我那个前大嫂再婚过啊?”

    知青返城十年,即便当初有感情,也不可能死守十年,人家早就已经再婚了。

    还跟第二个男人生了一个小姑娘。

    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又离了婚。

    这年头离婚不稀罕,但也不是什么太体面的事。

    彬彬他妈离了一次不算,又离了第二次,是个豁得出去的。

    “我倒不是嫌她又结过婚,”郭美凤瞧见狄思家跳上五斗橱,慌忙把她的宝贝水杯搂进怀里,“反正现在给你大哥介绍的那些女同志大多都是二婚的,一样是二婚,要是跟彬彬亲妈复婚,最起码在彬彬那里的阻力会小一点。”

    三哥疑惑问:“那您怎么还愁眉苦脸的?彬彬从小跟我们这几个大男人一屋儿混着,养得挺糙,要是有亲妈在身边,最起码这衣食住行和学习是不用操心了。人家学习比我大哥好,当年差点就考上大学了。”

    “老四也差点就考上大学呢!那不还是没考上吗?”郭美凤咕哝道,“我是觉得她跟你大哥联系的时机太巧了,咱家刚把你小姨的那两套房要回来,她就想跟你大哥复婚,你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他们今年都联系好几次了,那时两套房还没要回来呢。”三哥觉得这老太太就是想太多,“我大哥未必会把房子的事告诉她,再说那房子是老五的,跟大哥又没关系。”

    郭美凤还想说什么,但是听到院子里的开门声,应该是孙子回来了。

    她也就没再说老大两口子的事。

    继而盯着老五说:“你别给我打马虎眼,刚才我就想问了,你跟那姑娘怎么样了?

    “哪个姑娘啊?”

    狄思科把狄思家从五斗橱上捞下来,打算转移阵地。

    “就是比你大三岁,你给人偷偷洗袜子,洗干净以后藏了一个月不还,还想瞒过我的那个!”

    狄思科:“……”

    听上去有点猥琐。

    “没有的事,哎呀,彬彬回来了,”狄思科焦急道,“我们还得学习呢,妈,没别的事您就出去吧,别耽误我们用功啊!”

    郭美凤把猫抢过来摸了摸,嘟嘟囔囔道:“不提姑娘,你也不学习。一提姑娘,你就看书。书里有媳妇啊?”

    “对啊,书中自有颜如玉嘛。”

    狄思科不知道书中是不是真的有颜如玉,但他梦里真有。

    当天晚上,他又又又做梦了!

    许是白天的工作压力太大了,让他半夜做梦也在学习。

    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摆着各种谈判资料,他对着一个陌生词汇抓耳挠腮了半天,联系上下文也猜不出这词是什么意思,只好向辞典求助。

    然而,刚翻开辞典,就有个从头到脚都裹着红纱巾的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通过露出的一双眼睛,他很轻易就锁定了这位女同志的身份。

    但是,不等对方开口说话,狄思科慌忙将辞典一合,自己就从梦里清醒了。

    四哥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他只穿个裤衩,光溜溜地坐在床边,被他吓了一大跳。

    嘟哝着问:“你半夜不睡觉,坐那想什么呢?这都秋里了,你光着膀子不冷啊?”

    狄思科将被子拉过来盖到腿上,挥挥手让他上厕所去别管他。

    这段时间还是睡在宿舍比较好,最近这两次梦见于童,好像都是在家梦到的。

    以前总见面,他从没梦见过对方,这回有近一个月没见了,反而梦到了两次。

    真是邪门儿。

    若不是知道人家活得好好的,狄思科都要怀疑她如此频繁出现,是不是要给他托梦了……

    他神神叨叨地想,要不找个时间去歌舞团看看于大队长吧,她别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

    狄思科对自己的定力还是很满意的,第二天醒来时,他只对那红纱巾有个朦胧的印象。

    但是梦里那个陌生词汇,他还记得牢牢的。

    昨天辞典没带回家,他跑进办公室就翻起了辞典。

    崔组长见他着急忙慌的,不由问:“小狄,你要查什么词啊?急成这样?”

    狄思科就把昨晚梦里的词拼读了一遍,“cassava,我就想查查是不是真有这个词!”

    “有啊,这是木薯,印度泰国和非洲那边盛产,咱们这边很少见,平时几乎用不到。”崔组长笑着说,“做梦都能梦到个新词,小狄同志的用功可见一斑。”

    竟然还真有这个词,狄思科就觉得这梦做得挺玄乎。

    他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道:“以前应该是见过的,可能被我忘了。那什么,组长,您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不是有什么活动啊?”

    几位女翻译平时在单位的打扮都比较朴素,鞋子也是平底鞋。

    只有出席活动时,才会各自换上战袍。

    崔组长今天穿了灰色套裙,换了高跟鞋,盘了头发,明显是要参加活动的。

    崔组长颔首,对三人交代道:“今天我们都不在,你们三个看好家,自己做日常训练吧!”

    英语组的五个女翻译,包括资历最浅,还没正式上过谈判桌的汪妍妍陆续离开后,办公室里真真是山中无老虎了。

    三个实习生完成了三小时的基本功训练,就开始各自找事做。

    闻笙箫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之前参加过团委组织的长跑比赛后,在单位里认识了不少人。

    这会儿没什么事了,他就带着茶杯,窜去了别的办公室。

    他刚离开没多久,杜斌便悄悄摸了过来。

    “今儿怎么有空过来?”狄思科把他领去了旁边的阅报室。

    “听说你们办公室的娘子军们都走空了,”杜斌随手翻了几份报纸,“我过来找你们聊聊。”

    大家虽在同一个单位上班,下班后又都要回学校宿舍,但是因着各自的学习压力都不小,平时根本没时间闲聊。

    “刚才怎么没见到你们组里的闻笙箫?”

    “出去串门了。”

    “这个闻笙箫好像挺有背景的,”杜斌低声道,“不少人都说他肯定会留下来。”

    “这又不是咱们能掌控的,顺其自然吧。”

    自打第一天报道,狄思科就知道人家不一般,毕竟不是谁都能对大衙门里这些事门儿清的。

    闻笙箫能力不弱,就是话有点多,但这也不算啥大毛病。

    所以,他才叮嘱郭美凤,别跟人透露自己在部委实习的事。

    他就只当这是一次学习机会,能留下最好,留不下也不吃亏。

    杜斌在狄思科肩膀上拍了拍,感慨道:“咱俩也算是难兄难弟了。”

    “哈哈。”

    狄思科听说了,杜斌在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的家庭条件算是相当不错了,甩自己好几条街,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跟他分到一个科室的女生,似乎也不是善茬。

    竞争相当激烈。

    “做好自己,少管别人。”狄思科给两人灌了一大口鸡汤,“最终留几个还没准儿呢,咱们得向袁大姐看齐,埋头苦读,或许都有机会。”

    杜斌没被分到翻译室,就已经是他走运了。

    否则第一个被刷掉的就是他。

    难兄难弟间相互打了打气,狄思科将人送走后,便直接留在了阅报室。

    这间阅报室是翻译室专属的,里面有很多从办公厅送来的文电和简报。

    即便是他这种级别最低的实习生,也能过来查阅。

    袁媛和闻笙箫不怎么到这边来,但狄思科很喜欢这里。

    他给组里誊抄的资料多了,渐渐就发现了一个规律。

    有些专有名词、引语、人名地名,是非常容易出错的。

    越是这样能轻易被人忽略的内容,越是容易出问题。

    英语组的几次通报批评,都是因为人名和地名的翻译错误。

    不过,有些国家的元首隔三差五就要换一个,翻译人员刚把这人的名字记熟,他就下台了。

    这也实在怪不得翻译们。

    所以,为了及时更新这些内容,就得常来阅报室读报。

    办公厅已经把主要内容整理出来了,他通过这些了解一下国际形势的变化,顺便将最近经常见报的人名地名,政治术语摘抄出来,交给崔组长就可以了。

    经常见报的内容,就是翻译室工作中的常用内容。

    他及时为组里更新信息,确实能提高大家的工作效率。

    崔组长对他给自己开辟的新业务表示满意,还曾在组内例会上对小狄能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提出了表扬。

    因此,狄思科从此便有了一个非常正当的摸鱼理由。

    一旦在办公室里坐不住了,他就来阅报室看报纸。

    总比去其他办公室串门好听吧?

    不过,不知是不是他整天看报纸,给崔组长传递了什么错误的信号。

    送走了中美贸易投资代表团以后,部里即将举办全系统的“国际经贸问答知识竞赛”。

    在京直属单位都要参加。

    部里更是每个处室都必须组成精干参赛队伍。

    崔组长觉得小狄的知识面涉猎比较广,又是经贸大学的学生,本身有一定的经贸知识储备,便跟主任建议,在翻译室的竞赛名单里,加上了狄思科的名字。

    包括非通用语种在内,翻译室的参赛队伍一共有七人。

    英语组这边是汪妍妍,狄思科,以及刚陪领导出访回国的陈诚。

    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四岁,主打的就是一个年轻记性好,反应快。

    而且狄思科是个实习生,平时没什么工作压力,崔组长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把他加了进去。

    毕竟他的资料检索能力还是很强的,能给其他人节省不少时间。

    狄思科甚至还因为这次知识竞赛,被崔组长单独约谈了。

    总结下来就是,多多努力,为翻译室的荣誉而战!

    狄思科本就对这种知识问答类的比赛非常感兴趣,再加上部里竟然要大手笔地奖励第一名的队伍,每人一张电视机票。

    那他就更得争取头奖了!

    他虽然拍过电视广告,但他们家还没有电视机呢!

    彬彬都是去邻居家蹭电视看的。

    成功被画了大饼的狄思科,把已经压箱底的课本找出来,夜以继日地整理经贸竞赛的知识点。

    偶尔还跟同样要参加竞赛的杜斌互通有无一下。

    汪妍妍是从外语学院毕业的,以前学过一些经贸知识,也只是自学的皮毛。让她凭那点内容去参加知识竞赛,她是不敢的。

    万一答不上来,那可就在全系统内丢人了!

    所以,她这段时间在办公室里,开口闭口都是小狄。

    有空了就要喊小狄考考她。

    狄思科手上整理着资料,随口考她一个“什么是南南合作”或者“什么是外汇留成制度”。

    汪妍妍若是顺利回答出来了,能乐呵一下午。

    感觉冠军席位唾手可得。

    这次的比赛规则非常变态,不但要求口述答案,采用的还是车轮战。

    每个参赛队伍派出一人,轮番回答问题,答不上来或答错的成员直接淘汰,换同组的下一人上场。

    若整组人都被淘汰了,那这支队伍就彻底出局。

    据说,这是部里有史以来玩儿得最大的一次知识竞赛。

    口试考的不但是记忆力,知识储备,还有语言表达能力。

    你要是答题的时候嗯嗯啊啊,磕磕绊绊,还净是口头语,给大家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人的表达能力不行,或是不自信。

    所以,大多数参赛成员都是年轻人。

    初生牛犊不怕虎嘛,就算被淘汰了也不丢人。

    如果有领导敢带头参加这种比赛,那至少说明这位干部的基本功扎实,业务水平高。

    要是再拿个不错的名次,在下一次考察干部的时候,也许会得到组织部门的更多关注。

    初赛在各司局的内部进行。

    不知团委和行政司是如何考量的,交际司竟然是所有司局里第一个进行比赛的。

    比赛时间是周日上午,所以来赛场看热闹的同志特别多。

    一是看看这新鲜的车轮战到底如何进行,二是过来打探一下敌情。

    团委为了打响知识竞赛的第一炮,还在各处室入场时,搞了一个盛大的入场仪式。

    像运动会似的,每个处室选一个人在前面举牌,带着大家入场。

    各处室都把本单位最漂亮的女同志选了出来举牌。

    可是,翻译室的队伍,选来选去,选中了狄思科。

    并不是选不出漂亮女同志,主要是一个队伍里有五位年轻女同志,选谁不选谁,都挺得罪人。

    索性就由主任拍板,把室草狄思科推了上去。

    是以,当翻译室由狄思科打牌,带领大家入场时,观众席那边立时就引起了轰动。

    这小伙子挺帅呀!

    狄思科本就长得高,仪态又在歌舞团专门培训过,为了让他高调亮相,翻译室主任还给他借了一套很精神的戗驳领西装。

    那星光度可真是噌噌往上窜。

    他穿服务员衣服的时候,都能被阅人无数的于童一眼相中呢,更何况是经过训练和精心打扮过的!

    坐在观众席观战的翻译室孙主任,立马带领大家啪啪鼓掌。

    看咱翻译室的姑娘小伙多精神!

    长脸!

    不过,毕竟是知识竞赛嘛,这些花里胡哨的内容也只是起到一个锦上添花的作用,大家真正想看的,还是车轮战。

    正式比赛开始,翻译室第一轮派上去的是英语组的陈诚。

    这位大哥多次跟随领导出国访问,是见过大场面的。

    答题时不紧不慢,条理清晰,非常能压得住场子。

    说实话,让他上场属实是降维打击。

    翻译室算是交际司里最注重实践的业务部门,要是谈吐不合格,都站不到领导跟前。

    陈诚一个人就淘汰了另外四组的十五个选手,赛场上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直到被提问了国际贸易实务中的计算题,用保险费率常数表为货物改报CIF价,他才被难住,无奈下了台。

    最终这道题由护照签证处的一位女同志解出了正确答案。

    狄思科接替陈诚,第二个上台。

    汪妍妍在他身后握拳大喊:“小狄,你争取血战到底啊!最好不要劳驾我们女同志出场!”

    观众席上传来一阵起哄的嘘声。

    这是看不起谁啊!

    不过,狄思科虽然年轻,大家却并不敢小觑他。参加这种比赛,年轻才更有优势!

    尤其是尚未毕业的大学生,知识还没还给老师,正是知识储备的巅峰时期。

    狄思科上台后,特意放缓了答题语速,这是陈诚教他的。

    他平时说话的语速有点快,上台答题的时候比较吃亏。

    万一出现了卡壳就很明显,所以陈诚建议他答题时放慢速度,也给自己一些思考的时间。

    狄思科对主持人的提问并不紧张,这种知识问答类的比赛,是他的强项。

    所以当初文理分科的时候,他才选择文科。

    凡是可以死记硬背的科目,成绩都没有低于九十五分的。

    狄思科在台上,一道题一道题答过去,眼瞅着就能把隔壁几组全都熬到淘汰了,却突然冲出来一位劲敌。

    正是他在书法比赛上遇到的那位徐姓领导。

    这回他终于知道人家的身份了。

    综合处的徐处长。

    看年纪已经四十多,快五十了,但是答题能力非常强。

    狄思科感觉得出来,他对那些知识是死记硬背,但人家已经融会贯通,可以用于实践了。

    两人你一道题我一道题,一时间难分胜负。

    不过,当狄思科被提问到有关《海商法》的内容时,终于卡了壳。

    他对法律这块涉猎不多,提前准备的知识点里,并没有这方面的内容。

    也算是他疏忽了。

    只好无奈下台,换了俄语组的大姐大上来,跟那位徐处长鏖战了十几个回合,才为翻译室拿到了晋级名额。

    经此一役,翻译室一战成名!

    仅凭三个人就把其他四个处室淘汰了,其中还有个非正式入职的实习生。

    在这次比赛中表现非常亮眼的徐处长,主动找到孙主任说:“孙大姐,你们翻译室都是精兵强将啊!恭喜了!”

    孙主任丝毫不谦虚,骄傲道:“那是当然!我们翻译室的同志向来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

    *

    参加了一次知识竞赛,除了让狄思科小火了一把,也间接帮他拓宽了交际面。

    在走廊和食堂里,他偶尔还能碰到几个在竞赛上认识的其他处室的同志。

    但他也时刻提醒自己,他只是个实习生,做好本职工作,不要像个花蝴蝶似的到处乱窜。

    所以,初赛结束后,他还得按部就班地做每天的基本功训练,得空的时候往知识竞赛的手册里,补充一些法律相关的内容,这也算是他的短板了。

    这天中午去食堂吃饭,狄思科又是跟袁媛一起的。

    崔组长见了他俩,就打趣问:“你们怎么总在一起吃饭?不怕人家误会你俩啊?”

    袁媛被问得一窘。

    狄思科则乐呵呵地开玩笑:“不怕啊,组长,您可别害我啊!我就这么一个饭搭子,要是把袁媛吓跑了,以后我就得自己一个人吃饭了!”

    他也想跟男同志一起吃饭。

    但是,刚来那会儿就是他们在陌生地盘抱团取暖,袁媛又是个不怎么爱跟人说话的。

    他要是换了饭搭子,袁大姐八成就得剩下一个人。

    崔组长招手让他们坐下,好奇地问:“你俩年纪也不小了吧?有对象了没?”

    “我还没有呢,袁媛应该也没有吧?”狄思科像是不确定似的说,“她在我们学校还挺受欢迎的,有不少男同学想追她都没成功!”

    崔组长意外道:“小袁不太爱说话,性格看起来有些内向,我还以为你没有对象呢!”

    袁媛赶紧摆手说:“组长,我没有对象!您别听他乱说!”

    “嘿嘿,”狄思科夸张道,“也不算乱说,组长,我们袁同学是一心为祖国的外贸事业做贡献的,平时只知道学习,不怎么关心身边的男同学。有些同学想追她,她可能自己都没感受到!”

    “那还真有可能!”坐在崔组长旁边的女同志说,“小袁这样的姑娘最好了!年轻人就是要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人生那么长,以后有的是时间谈恋爱!小袁,你别着急,等你进了单位,我帮你介绍个好的!”

    狄思科笑道:“安处长,您可得好好帮我们袁同学把把关啊,像那感情史太丰富,家庭太复杂的可不行!”

    “你人不大,懂得倒是不少!”

    安处长是行政司的,之前跟团委联合组织活动,与狄思科这经常参加比赛的小伙子也算是熟悉了。

    “你有对象了没?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个?”

    “我才二十呢,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狄思科笑嘻嘻道,“您可不能男女区别对待啊,对女同志就说要多学习,对男同志就说要找对象!”

    安处长像是要将他看透似的,对他上下打量两眼问:“看你的样子,不像没有对象的啊?你真没有啊?”

    “真没有!不信您问袁媛,我俩是同班同学!”

    袁媛对狄思科给她抬轿子的行为心有感触,连忙帮他澄清说:“真的,小狄年纪不大,在我们班里是专业成绩最好的,既要上学,又要勤工俭学,根本没时间谈对象!”

    崔组长没问过他们的家庭情况,但只看这二人的朴素打扮,也知道他们的家庭条件应该不是特别优越的。

    她关心地问:“小狄,你平时勤工俭学都做哪方面的工作?现在来实习就不能打工了,钱还够花吗?”

    狄思科点头说:“够花啊,我除了吃饭也没什么开销。以前勤工俭学就是在学校食堂和图书馆干活,还有几个家教的活儿,寒暑假的时候给外国友人当过导游,还拍过广告,攒下了一点家底。”

    至于去歌舞厅唱歌之类的,他就不说了。

    崔组长听他居然做过这么多工作,诧异一瞬便继续问:“家教是给多大的孩子上课?都能教哪些科目?”

    “文科类的都可以,那会儿主要是给高中生教英语,有两个学生去年考上大学以后,我就没再给新学生带过课了。”

    他连自家四哥都辅导不出来,其实这教学水平也没什么说服力。

    “老安,你觉得怎么样?”崔组长扭头问,“你不是想给家里那个小的找个外语家教吗?要不让我们小狄去试试?”

    狄思科:“……”

    这怎么还给他拉活了呢?

    知道您是出于好心,但我现在不缺钱了啊。

    安处长思索片刻问:“我家孩子读高一,想给他补补英语和数学,小狄,你数学怎么样?”

    “还行,反正之前带的那俩学生都考上大学了。”

    “那你要是乐意,就每个礼拜六晚上,还有礼拜天上午,来给我家那小子上两节课。”安处长笑道,“课时费我按照市价算。”

    毕竟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之前在知识竞赛里表现得可圈可点,又是崔组长推荐过来的,她对小狄的水平还是有信心的。

    狄思科挥手说:“既然您信得过我,那我就先去试讲两堂课,孩子要是乐意跟我相处,咱们再谈别的。”

    第33章

    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于童最近的生活, 那可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她以二十三岁的年龄坐上了服务公司外联主任的位置,哪怕放在整个歌舞团里,也是蝎子粑粑独一份的。

    正式升官以后, 于童表面谦虚淡定, 其实内心早已乐开了花。

    要不是文学素养不太够, 她都想吟诗一首了。

    只不过,有时候乐极生悲和否极泰来总在旦夕之间, 她刚因升职高兴了没几天, 便听人说,她家老于,于宝塔同志,花三千块钱买了一对和珅家门口的石狮子。

    于童险些被这败家行为气得背过气去!

    三千块呀!

    她跑断了腿,也只给公司提成三千块。

    人家可倒好, 弄了一对儿不知是真是假的石狮子,就敢扔出去三千块。

    为了这事,她下班以后没回文化局家属楼,直接杀去了老于家。

    “您有那三千块, 干点什么不好, 怎么就想不开,非要买一对大贪官的狮子?”

    这要不是亲爹, 于童都想扒开他脑瓜仁看看了。

    “谁不知道和珅的府邸被查抄后就变成恭王府了!真有和珅的狮子,哪能落到您手里?”于童掐着腰运气。

    若真是和珅府邸的石狮子,别说三千块了,就是三万块也值了。

    关键是,这玩意儿一听就是赝品呀, 不知谁鼓捣出来忽悠大傻子的。

    竟然还真有人上当!

    老于正趴在鱼缸旁边,给鱼缸换水, 发现水草下面居然藏着一条蓝曼龙的尸体,心疼得不得了。

    被闺女教训了,他也只是分神说一句:“恭王府门前的狮子不是和珅的那对。万一我这对就是真品呢?我看它长得挺好看的,跟我也算投缘。”

    “您买了大贪官的狮子,不嫌犯忌讳啊?”于童怀疑道,“安姨没说您?”

    “没有,我没敢告诉她那狮子是和珅的。”

    “……”于童也被他闹得没脾气了,“您跟我妈在一块儿的时候不是挺能个儿的吗?有什么是您不敢的?”

    这可真是蛇吞鼠,鹰叼蛇,一物降一物。

    “有个闺女絮叨我就够了,我可不想听她絮叨。”老于将蓝曼龙的尸体清理了,又倒了小半杯菊花茶递给闺女,“消消火气,不就是一对狮子嘛,至于你发这么大的火!”

    “这狮子要是三十块,我才懒得给您找不痛快,您这不是造了三千块嘛?您现在一幅画能卖三千块不?”

    于宝塔摇摇头。

    “那您还敢大手大脚地花三千块买俩假狮子?”

    于宝塔轻咳一声,略带得意道:“前段时间我在荣宝斋寄售了一幅《雄鸡报晓图》,有俩老外出价五千块!”

    于童:“……”

    “等我死了以后,我的画能变成国宝也说不定,咱不能让国宝再流落到海外了。”于宝塔很有原则地说,“所以我没卖!”

    “……”于童呼出一口气说,“算了,您没事多画两幅画给我。哪天我要是缺钱用,就拿去换钱。”

    “那不成,我的画在市面上留存得少,才能叫得上价,要是一下子出现太多,那就不值钱喽!”

    于童的视线从他的博古架上掠过,将那些不知是真品还是赝品的古董一一检阅一遍。

    终于下定决心说:“您要是还有钱就别乱花了,我在团结湖那边看好了一套房子,让您出钱给闺女买套房,不为难您吧?”

    “咱家有你的房间,你回来住吧。花那冤枉钱干嘛?”

    于童望着他不吭声。

    自打她小学那会儿父母离婚,又各自火速再婚,她跟大哥就没再跟父母生活过。

    兄妹俩都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她只偶尔在这边的家里留宿,但都不超过两天。

    她大哥更是只来做客,从不留宿。

    于宝塔在心里叹口气,故作心疼地问:“给你买了,是不是也得给你哥买一套?”

    “行啊,您要是有钱就给我哥也买一套呗。”

    于童坑起爹来从不手软。

    与其让他搜罗一堆赝品,还不如花在他们兄妹身上!

    “那房子多少钱啊?”于宝塔回忆一下团结湖的位置,“那已经过了工体,快到郊区了吧?”

    “还行,以前的华侨公寓,划出来两栋楼卖给个人。最早的售价是一百八一平米,现在恐怕得翻番了。估计您得卖两幅画才能买得起。”

    于宝塔狐疑地望向闺女,问:“你这么着急要房子,是不是有对象了?那小伙子家没地方住啊?”

    “您可真能想。”

    “还没找啊?”于宝塔心情复杂,既开心又失望地说,“雪茹都结婚了,我听说四海也有了儿子,你怎么还不找对象?我闺女这么优秀,不可能没人追吧?要不爸爸给你介绍一个吧?我们国画院也有不少青年才俊。”

    于童笑道:“那您得给我挑个好点的,上个月我妈也要给我介绍对象呢!说她一个徒弟刚在国际上得了什么金奖,您挑的可不能被我妈的徒弟比下去啊!”

    “那些跳舞的男人你还没看够啊?有什么好的!”于宝塔撇嘴说,“一个个都不会过日子。”

    于童望着毫无自觉的老爹,心说,画画的男人也不怎么样啊。

    还不是一个赝品接一个赝品地往家里划拉。

    于暄半靠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偷听两人聊天,此时不由出言提醒:“姐,你可千万别让咱爸给你介绍对象!他介绍的肯定是他那俩学生,都留着长头发,一点也不好看!”

    “现在国画家都这么洋气啦?”于童笑道,“我以为只有画人体写生的那伙人才留长头发!”

    于宝塔不敢拿女儿怎么样,但在小儿子跟前还是很威严的。

    见他瘫在那里坐没坐相,还插话搅和他的好事,便拉着脸轻斥:“这都几点了还看电视,怎么不去写作业?”

    “我妈说给我找了个家教,今天来试讲。”于暄将电视关掉说,“我等他给我上课的时候,顺便把作业做了。”

    “咱大暄暄的成绩不是挺好吗?怎么还得请家教啦?”于童笑着问。

    于宝塔也觉得小儿子的文化课成绩不错,但老安的要求高。

    “你安姨觉得他英语成绩不行,就从单位的翻译室请了一个小伙子帮忙补习英语。”

    于童意外地挑挑眉,“这家教的规格可真够高的!”

    “不是正式翻译,只是从经贸大学分去他们部里实习的学生,但水平也相当不错了。听说以前就当过家教,去年他教的两个学生都考上大学了。”

    于童的表情有点耐人寻味,隔了两秒问:“知道那实习生叫什么名字吗?”

    于暄抢答道:“叫Disco!”

    *

    狄思科按照安处长给的地址,来到她家所在的胡同时,自动将地价换算成了小米。

    等他发现门口那两只栩栩如生的石狮子,更是在心里“嚯”了一声。

    安处长是大户人家啊!

    放在过去,只有达官贵人的府邸前才能摆石狮子,普通老百姓家少有摆这玩意儿的。

    他逛过这么多条胡同,还从没在哪个私宅门口瞧见过这么大的石狮子呢!

    狄思科走过去仔细端详一番。

    嗯。

    跟太和殿门口那对还挺像的。

    等比例缩小一对这么大的石狮子,怎么着也得两三百块了吧?

    看安处长的面相,不像有那么大权力欲望的人啊,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整理好心情,上前敲了门。

    来开门的是一位气质儒雅,风度翩翩的中年美大叔。

    应该是安处长的爱人,瞧着也不像是个有野心的人。

    狄思科心想,自己看人的本领可真不怎么样,还是别瞎看了。

    美大叔的态度特别亲切,绕过影壁后,穿过院子,一路热情地将他引向了客厅。

    “小狄,你是下了班直接来家的吧?今天老安加班,一会儿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狄思科笑着婉拒:“您别忙了,我在单位食堂吃过晚饭才来的。趁着时间还早,先给孩子上一节课吧,别拖到太晚影响休息。”

    “那成,你们先学着,我一会儿弄俩好菜,下了课咱哥俩喝几盅。”

    若论年纪,他们算是爷俩,可是从安处长那边论的话,说他们是哥俩也不算错。

    单位里对上了年纪的女同志,基本都是称呼姓氏加职务的,没有具体职务可以称呼,就喊人家一声大姐。

    如果不是特别亲近的关系,谁也不会在单位里喊人叔叔阿姨。

    所以,狄思科对他那“哥俩”的说法没有反驳,就算是默认了。

    老于在门上敲了敲,冲屋里提醒道:“于暄,狄老师已经来了,你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赶紧过来认识一下!”

    狄思科被他引着进了客厅,正想跟匆匆跑出来的小少年打声招呼,一偏头却瞧见斜对面的布艺沙发上,竟然还有一个人。

    于童正抱臂靠坐在沙发里!

    两人好长时间没见了,视线相遇时,狄思科下意识绽开一个笑容,还想跟人打招呼。

    然而,当他反应过来这是哪里后,绽放到一半的笑容就瞬间凝在了脸上。

    老于见他发现了自家闺女,便介绍道:“这是我女儿,于童,排老二,今天要上课的是我家老三,于暄。这孩子刚上高一,英语成绩有点拖后腿,麻烦狄老师多费心!”

    于暄客气地喊了一声“狄老师”。

    轮到于童时,她却用挑剔的眼神在狄思科身上来回扫视着。

    “你叫迪斯科啊?”

    狄思科瞅瞅老于和于暄,忐忑地“嗯”了一声。

    “那你先给我扭一段儿吧!”

    在场三人:“……”

    “童童!”老于轻斥,“怎么跟客人说话呢!”

    哪怕老于再怎么惯闺女,也不能容忍她在客人面前失礼,尤其是拿人家的名字开玩笑。

    狄思科这回改口改得特别痛快,忙解释说:“叔叔,您别误会,我跟于童是朋友,她跟我闹着玩儿呢!”

    他哪敢让人教训于童啊!

    这以后的孽力都得回馈到他身上。

    “呦,你俩是朋友啊?怎么认识的?”没想到请个家教还能请来闺女的熟人。

    这就更好了!

    有闺女的这层关系在,不怕老师不尽心。

    “叔叔,我之前在歌舞团工作过一段时间,于童帮我出过录音带。”

    老于知道闺女是靠着两盘录音带升官的,闻言自动将他划进了自己人那一拨儿里。

    “童童,既然小狄是你朋友,那你帮忙招呼一下。”老于高兴地说,“我给你们做饭去,今天留小狄在家吃饭!”

    老于去厨房忙活了,于童给杵在一旁看热闹的弟弟使个眼色,“你先回屋看书,我跟你狄老师聊两句。”

    旁人都离开后,于童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叫狄二狗,还是狄思科?”

    “狄思科。”他硬着头皮说,“于队,你听我解释……”

    “我现在不想听你解释,”于童抬手制止,指向沙发前的空地说,“来吧,你不是叫迪斯科嘛,先给我扭一段儿再说别的!”

    狄思科觉得今天这一关恐怕是难过了。

    不下点血本儿的话,以于童的脾气,绝不会轻饶了他。

    详情参见男主秦勉的下场。

    书里的秦勉即使衣锦还乡,成了歌坛巨星,也没能得到于童的好脸色。

    一直苦苦追人追到三十多岁才终于修成了正果。

    瞥见于童眼里冷飕飕的寒光,狄思科心想,隐瞒身份这事确实是自己不占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那行,”狄思科在客厅里环视一周,确认没有第三人了,才豁出去似的说,“既然您想看,那我就献丑了。没有伴奏,我给您唱首《monica》吧?”

    于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别浪费时间。

    再磨蹭一会儿,老于的菜都要炒好了。

    既然是诚心想要求和,狄思科倒也能厚起脸皮。

    竟还真的脱了身上的外套,只穿了里面的一件黑色毛衣。

    像在舞台上演出似的,边唱边跳,给于童一个人表演了一支《monica》。

    于童瞪着在自己面前扭腰摆胯的狄二狗,直想捂脸。

    她其实有点后悔了。

    这狄二狗平时是个挺要面子的人,让他去参加能赚钱的健美操栏目,他都推三阻四的。

    没承想,这小子还挺能豁得出去。

    第一次来他家就敢在客厅里给她跳舞,这要是被人撞见,他俩就都不用见人了。

    第一个八拍结束,于童正想挥手让他别跳了,于暄的声音却从侧面传来:“姐,狄老师,你俩干嘛呢?”

    他在隔壁都听到歌声了。

    狄思科和于童:“::::::”

    “你先进屋学习去吧,没你的事。”于童一脸淡定地说,“单位里有参加青歌赛的指标,既然今天碰上了,我就顺便检查一下他节目的准备情况。”

    于暄的视线有点飘忽,像是真的信了姐姐糊弄他的鬼话,问:“那狄老师能被选中吗?”

    “这种台风比较前卫,不太适合青歌赛的舞台,选曲方面要重新考量了。”于童摆摆手说,“你先进去吧,我跟狄老师交代几句,就让他给你上课。”

    于暄一步三回头地蹭回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以后,模仿着狄老师的样子扭了几下屁股。

    然后受不了的跺跺脚。

    妈耶,这狄老师跟他姐,肯定有情况!

    客厅里的狄思科,经过一番兵荒马乱后,终于成功坐到了于童旁边的沙发上。

    于童问出了始终萦绕在心头的疑惑:“你为什么要弄个假名骗人?”

    尽管她一直没说什么,但私下里已经将狄二狗的动机琢磨过八百遍了。

    实在想不通,他这一出到底有什么用意。

    对于于童的问题,狄思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他思索片刻后,给出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答案。

    “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歌舞厅,你当时正跟秦勉吵架,还声称要包我。我以为你跟那些大款似的,想搞些不正当交易,这才临时想了一个假名。”

    “我把你带进服务公司以后,这个误会自然就解除了,你为什么不说明情况?”

    “我说了啊,有一次在歌舞厅,试探着跟你说,我真叫狄思科。”狄思科控诉道,“但你说我这名字是来搞笑的。”

    “哦,那还成我的错了?”于童斜睨着他。

    “主要是我的错。”

    “主要?”

    狄思科立即识相地改口:“全是我的错。”

    于童觉得对方给出的理由非常牵强,很多地方都经不起推敲。

    但她又实在想不出还能是因为什么。

    毕竟,对方除了阴差阳错从她手里骗了点演出资源,并没给她带来其他损失。

    两人相对沉默着。

    狄思科沉吟许久后,再次开口说:“于童,除了之前说的那些,其实还有些关于命理玄学的理由。但是这方面的事我也不知该怎么讲,一般人恐怕不会信。反正隐瞒真实身份确实是我不对,我向您承认错误!看在我没酿成什么大祸的份儿上,请求您原谅!”

    “算了,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于童不想跟他因为一个名字纠结下去,“反正你现在也不归我管了,以后你认真读书,别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狄思科听这话隐隐感觉不太对,这是打算跟他分道扬镳啦?

    他赶紧挽回:“于队,这么长时间没见面,我可想你啦!做梦梦见你好几回呢!”

    于童:“……”

    画风有点不对。

    谁教你撒娇的?

    “你好好说话,”于童嘟哝道,“你不专心实习,梦见我干嘛?”

    “我在部委实习特别累,还没钱赚,比跟着你那会儿差远了。做梦都在背书背资料,睡得特别累,幸亏你突然从辞典里闪现,将我解救了出来。”

    “听起来像阿拉丁神灯。”于童瞄一眼墙上的挂钟,抬脚在他小腿上踢了踢,“时间不早了,你进去给于暄上课吧。”

    “那咱俩……”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吧?

    “别的事以后再跟你算账!”于童心烦地把他轰走了。

    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闹得太难看也不像话。

    *

    狄思科给于暄试讲了两堂课。

    于暄对部委翻译室的翻译有高知滤镜,狄思科对于童的亲弟弟也比较照顾。

    所以,两人相处得还算愉快。

    安处长来跟狄思科交流孩子的学习情况时,他如实地答了:“于暄之前好像没怎么认真学过外语,基础比较薄弱,单词量和语法都不是高一学生的水平。您得让他抓紧时间提高词汇量,否则上课会越来越吃力。”

    闻言,安处长像是遇见了知音,可算是碰到了一个懂行的。

    她和班主任都觉得于暄的英语成绩有很大问题。

    但老于家是艺术世家,一大家子都是搞文艺美术的。

    所有人都觉得于暄的学习成绩不错,她这样逼孩子学习就是小题大做。

    “小狄,那你觉得我家于暄这英语成绩多久能提高上来?”安处长大气地说,“以后我就把于暄的英语补习交给你了,课时费包你满意。”

    狄思科忙摆手说:“安处长,课时费就不必了。我跟于童是很好的朋友,要是给弟弟补课,还要跟您收钱,那我以后真是没脸见她了!”

    他本就有点犯怵给单位同事的孩子补课。

    每个孩子的接受能力不一样。

    成绩有所提高还好说,万一成绩没有起色,他还收了人家的课时费。

    那不是擎等着得罪人嘛。

    他之前属实没料到,安处长会是于童的后妈,书里只说于童的妈妈是舞蹈家,爸爸是画家,她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

    至于这个后妈,只用一句“关系疏离”就一笔带过了。

    不过,这样也好,有了于童这层关系,他能顺理成章地婉拒课时费。

    补课时间也可以宽松一些,随着他的工作安排进行调整。

    安处长已经听老于说了两人的关系,也听儿子跟她打了小报告,怀疑这两人之间有猫腻。

    年轻人之间的事她不懂,于童的事她更不便插手。

    小狄坚持不收课时费,那她以后找机会还回去就是了。

    既然要给高中生补习外语,狄思科回家就跟四哥借来了高中课本。

    不过,随着英语课本一起放到他桌面上的,还有一盘印着他和老黄肖像的录音带。

    狄思科拿起录音带,惊喜地问:“四哥,你从哪弄来的?”

    “你这盘录音带昨天就正式发行了!你自己还不知道呢?”四哥在他头上推了一下。

    “没人跟我说呀!”狄思科拆开录音带上的塑料封皮,迫不及待道,“我还没听过自己唱的歌呢!”

    “我跟二哥昨天就听了,挺不错的!”四哥感叹道,“昨天正式发行,我跟二哥听到了消息,早上五点就去工厂门口拉货了。这两天时间就分销了一千多盘。”

    狄思科不知这一千盘的数据是好是坏,便问:“这算是卖得好的嘛?”

    “还行吧,要是港台那边的歌星发新录音带,一天就能销出去五千盘。”

    狄思科:“……”

    “不过,你俩是纯新人,大家都不认识你们。能有一千盘的销量就不错了。”四哥低声说,“为了帮你冲销量,我跟二哥可是下血本儿了!”

    狄思科急道:“你俩还为我这盘录音带花钱啦?你们可千万别冲动啊,我当时签的是一口价。无论人家卖出去多少张,都不会给我分钱的。”

    “不是。”四哥用更小的声音说,“二哥让送货的人跟那些音像门市部的经理交代,只要他们能在门口循环播放你们这盘录音带,下次送货的时候,就给他们十个点的让利。”

    狄思科感慨道:“那你们得少赚挺多钱吧?”

    “你这盘录音带,我跟二哥听了以后都觉得挺好。几个门市部的经理那边反响也不错。”四哥笑道,“既然咱有这个便利条件,肯定要给自家兄弟冲一下销量啊!”

    他们虽然入行时间尚短,但一些业内潜规则也基本掌握了。

    万一以后老五还有出录音带的机会,现在的销量就是以后谈条件的资本。

    狄思科捧着那盘新鲜出炉的“黄炜狄道格首张合唱专辑带”,又被俩亲哥感动了一把。

    他的录音带顺利上市,对老狄家来说是件大喜事。

    郭美凤自掏腰包,买了二十盘正版录音带,送给自家的亲戚朋友们,以及单位里一些关系比较好的同事。

    自家儿子在大衙门工作的消息暂时不能透露,但是发行了首张录音带的好消息总该宣扬一下了吧?

    郭美凤这人吹牛也是凭实力的,人家只用几天时间就把自家儿子新专辑里的几首新歌都学会了。

    出门拎着录音机有故意显摆之嫌,所以她不带录音机,跟人提起自家儿子的录音带时,随口就能唱上一段。

    非得听人家夸奖一句“有其母必有其子”,她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狄思科对此乐见其成,郭美凤这段时间确实被憋得够呛,也该给她找个由头显摆一下了。

    受到亲妈的启发,他也自掏腰包,买了二十盘正版录音带,打算送给关系比较亲近的老师同学。

    他原以为,录音带顺利发行这种大事,于童总该给他打电话说一声吧。

    但是,并没有!

    他在办公室里等了几天,也没等来哪怕一通找自己的电话。

    这不禁让他怀疑,之前留给于童的电话号码是不是写错了。

    久等不来于童的电话,拨她新办公室的电话又总是没人接,他便打给了杜金金。

    “金姐,我跟老黄的录音带已经发行了,你们听说了吗?”

    杜金金语气欢快道:“我早就知道啦!老黄还自掏腰包,给每个人都送了一盘呢!小狄,恭喜你呀!里面有几首歌特别好听,我最近在办公室一直放你们的带子呢!”

    狄思科与她寒暄了一会儿便放下了电话。

    心里有点犯愁,看来于童还没消气呀!

    气性还挺大的。

    被狄二狗盖戳很有气性的于童,在他放下听筒两分钟后,就给杜金金拨通了长途电话。

    她正带着陈玉娇在广西出差,听说另一本录音带已经发行,便打电话叮嘱杜金金通知狄思科一声,顺便送他十盘录音带。

    “童姐,你放心出差吧。小狄早就得到消息啦!他刚给我打过电话呢!”杜金金笑嘻嘻道,“人家小狄现在是款爷了,自己花钱买了二十盘。”

    “嗯,那你也给他留出十盘,中唱送来的录音带里本就有他的一份。”

    “知道啦,回头我就通知他抽空过来一趟!”

    人家于童已经将事情安排明白了,这边的狄思科还在阅报室里天人交战呢。

    今天的报纸没什么意思,他就一边翻报纸,一边琢磨如何让于大主任消消气。

    这事确实不能怪人家气性大。

    任谁被骗了小半年,都得发一通火呀!

    于童已经算是情绪比较稳定的了。

    “小狄,你怎么还在阅报室呢?”汪妍妍推门进来说,“组会时间快到了,赶紧过来开会!”

    狄思科连忙答应一声,顾不得想那些有的没的,收起笔记本就回了办公室。

    英语组的组会跟实习生的关系并不大。

    主要是总结上一周的工作进展,点评每个人的业绩,尤其是在过去一周有过口译任务的翻译,会被重点关照。

    崔组长不但要挨个点评大家在会场里的表现,还要将用人单位的真实反馈在组会上公布。

    这个过程是相当折磨人的。

    用人单位给了好评,那当然皆大欢喜。

    万一当时出了什么纰漏,被用人单位指了出来,那可真是公开处刑了。

    汪妍妍上礼拜被下面的一个司局借调去当技术会议的翻译,前半小时就被他们的技术顾问挑出了两个专有名词的翻译失误。

    回来以后被崔组长点过三回名。

    这个礼拜,她整个人都蔫巴巴的。

    崔组长用半个小时的时间点评了大家上礼拜的工作情况,又马上将这周的任务安排了下去。

    “下周有个发展中国家技术合作政府间协商会议,五十人的团,咱们英语组所有人都要打起精神来!该布置的工作早就布置下去了,大家抓紧完成。”

    崔组长瞄了一眼蔫头耷脑的汪妍妍,终于收起了严肃语气,换上和蔼表情说:“有些年轻同志最近的工作压力比较大,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年轻同志要学会正确疏导自己的情绪。”

    “除了工作,我也希望大家能适当参加体育锻炼和文艺活动,这也是能够释放压力的有效途径。最近部里的活动挺多,我上次去开会的时候,听说有网球赛和健美操比赛。”

    她翻了翻记事本补充说:“还有个青年歌手大赛,听说是能上电视的。谁要是有兴趣,也可以报名去试试,丰富一下咱们的文娱生活。”

    “妍妍,”崔组长点名,“你唱歌还不错,要不要报个名?”

    这已经是她对手下最大的温柔了。

    汪妍妍无精打采地摇头,工作出了大岔子,她哪有心情娱乐啊!

    崔组长正有点尴尬,狄思科便举手问:“组长,这青年歌手大赛是什么规模的啊?咱们系统内部的,还是全国的?”

    “全国的,每个单位可以选送歌手去参赛。”崔组长又在通知上确认了一下,点头说,“像咱们这样的非专业文艺团体的选手,可以参加业余组的比赛。”

    狄思科再次举手问:“组长,那我能不能报名呀?”

    “能啊!”崔组长对这个肯捧场的小伙子还是很喜欢的,笑着问,“小狄,你唱歌怎么样?这种比赛可不能勉强!”

    千万别为了给她撑面子,跑去参加什么歌唱比赛。

    心意她领了。

    狄思科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十盘录音带。

    首先送给了崔组长一盘。

    “组长,这是我最近刚跟人一起发行的合唱专辑带。先送您一盘,请您批评指正!”

    第34章

    这十盘录音带早已在狄思科的背包里待命好几天了。

    他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时机把录音带送出去, 将自己出了专辑带的事过个明路。

    他们这盘录音带销量不好不坏,但市里的各大音像门市部基本都能买得到。

    特别是周边区县的门市部,在二哥四哥的努力下, 录音带已经被摆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他跟老黄的合照拍得非常艺术, 站位是一前一后的。

    狄思科站在前面, 占了整个画面的六成,老黄侧身站在后面, 看起来没那么胖了, 但人像比较小,只占了画面的三成,剩下的一成空白留给了文字。

    也就是说,他那张脸占据了这张录音带封面的绝大部分位置。

    对他稍微熟悉一点的人,瞟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狄思科寻思, 与其等到领导发现或从别人口中听说他出了录音带的消息,还不如他主动报备一下。

    只不过,翻译室是个恨不得演哑剧的部门,他突然在这里分发自己的录音带, 实在有些奇怪。

    正想着要不就私下送给崔组长一盘, 让领导知道有这码事就得了。

    然而,他最近的运气可真是没谁了, 全国青年歌手大赛的消息,对他来说简直就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他连忙借着这个机会,将录音带送给了大家。

    崔组长接到他的录音带时,着实愣了两秒。

    对着那封面上的照片,仔细辨认半晌, 才确认是狄思科无疑。

    她以为狄思科的水平充其量也就是汪妍妍那种,放在普通人里能拿得出手的。

    可是, 能出录音带的水平,这得是非常专业的吧?

    崔组长惊喜道:“小狄,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呀?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方面的特长?”

    每个实习生都有一份详细的档案,包括但不限于各科成绩单、曾经取得的荣誉,以及各种文体特长。

    狄思科在特长那一栏,写的是擅长京剧,而不是唱歌。

    填写优秀毕业生申请表的时候,他还没发现自己有演唱特长,当然不会写这一项。

    不过,这也让崔主任顺理成章地误会了。

    小狄挺谦虚。

    没特意强调过的演唱特长,已经达到了能出录音带的水平,那他特意写出来的京剧特长,岂不是相当精通?

    部领导向来关心大家的业余生活,单位里举办文体活动是家常便饭。

    每个科室都要积极响应号召,派人参加。

    哪个部门要是能出一个文体积极分子,那简直是全体成员的福音。

    以后大家再也不用在文艺晚会上表演小合唱了!

    崔组长为发现了一个文体积极分子人选而惊喜,其他人却没想那么多。

    拿到狄思科的录音带,七嘴八舌地发表了一番惊叹和感慨后,便将注意力放在了狄思科的艺名上。

    “小狄,你怎么叫了狄道格啊?”汪妍妍品了品说,“这艺名没你本名好听!”

    “肯定是从小狄的英文名音译过来的!”陈诚笑道,“我还以为小狄的英文名是Disco,没想到竟然取了Doug。”

    “Douglas不错啊,这个名字给人的印象就是聪明勇敢,还很强壮。”崔组长对各种小报新闻信手拈来,“今年老美那边的健美冠军,宇宙先生第一名就叫Doug Brignole。”

    英语组的日常基础训练里,也包括人名地名的翻译训练。

    崔组长起了头,其他人紧接着就习惯性地每人说出一个名字叫Doug的名人。

    狄思科:“……”

    谢谢大家。

    他这名字倒也没那么讲究,只是于童随口取的。

    被高翻们从Dog改成Doug,虽然还是那个道格,却瞬间就高级起来了呢!

    狄思科就这样,通过一张录音带,顺利拿到了参加全国青年歌手大赛的报名资格。

    也把他曾经的演唱经历,摆在了台面上。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

    狄思科自认在单位表现低调,参加的几次活动都是被领导推上去的,只有这次的歌唱比赛是他主动争取的。

    但是看在其他人眼里,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天,他被俄语组大姐大喊过去,准备国际经贸问答知识竞赛的复赛题目。

    回到办公室的时间稍微有点晚,错过了每天的基本功训练。

    狄思科想把这部分内容补上,看一下其他人的笔记,便打算跟闻笙箫借笔记一用。

    在他想来,这应该不算什么让人为难的要求。

    翻译室里的资料向来是共享的,他帮高翻们誊抄译稿时,如果遇到了某些译法上的更新,也会把自己的摘抄本分享给其他人。

    目的就是能提高翻译室的整体翻译水平和工作效率。

    可是,闻笙箫听了他的要求后,却回道:“今天的训练跟之前的差不多,我没做什么笔记。”

    狄思科将伸到一半的手收了回来,面不改色道:“是嘛,那算了。等袁媛回来后,我看看她的笔记。她这人较真,无论是什么内容的笔记,都能记一大堆。”

    说完便笑着坐了回去。

    一个笔记而已,不借就算啦。

    他表现得一派淡定,好像什么也没察觉到。

    可是,刚拒绝了他的闻笙箫,心里却不好受了。

    他平时挺大方的,不是这种小家子气的人。

    刚才的拒绝完全就是下意识行为。

    他这几天非常焦虑。

    他有长跑特长,还是国家级运动员。前段时间在部里组织的体育比赛上也拿到了名次。

    可是,同样是实习生,又都是男生,狄思科的一系列骚操作还是给他带来了很大压力。

    尤其是那个国际经贸问答知识竞赛,原以为只是一个小比赛,处室里最先征集队员的时候,他没怎么上心。

    完全没料到这个比赛的规模会越来越大,初赛时还只是各司局内部竞赛。

    复赛就变成各司局间的比赛了,引起了非常高的关注度,几乎每场比赛的观众席都是爆满的。

    宣传部门还会将每场表现亮眼的选手总结出来,做成特辑登在单位的内部期刊上。

    翻译室的初赛成绩一骑绝尘,狄思科也就理所当然地被介绍了。

    闻笙箫的家里有些关系,早就打听到了,英语组今年的招新名额只有两人。

    除了他们这三个经贸院校实习生,外语学院的毕业生也是翻译室的重点考察对象。

    而且人家非常有竞争力,去年英语组进来的唯一一个新人汪妍妍,就是外语学院的。

    因此,闻笙箫断定,这三个实习生里,最终只能录取一个,剩下的一个名额还要留给外语学院高翻班的毕业生。

    三选一。

    闻笙箫自动给闷不吭声的袁媛打了叉,他认为自己最大的对手就是表现活跃的狄思科。

    所以面对狄思科时不自觉就有些防备。

    因着闻笙箫的这次拒绝,狄思科敏感地察觉到,英语组的录取名额可能不容乐观。

    看来他们三个人里,最终只能留一个。

    但凡能多有一个名额,都不会让惯常表现慷慨的闻笙箫突然小气起来。

    不过,这都不是他能左右的,他的一贯原则就是顺其自然。

    是以,狄思科的心情丝毫没受影响,当天下班以后,按照之前跟于童的约定,乐呵呵地跑去了歌舞团。

    “于主任,您好歹也是个大主任了,怎么还在用这种破桌子?”

    于童升官以后搬去了外联主任的办公室,这还是他第一次来作客。

    “你都已经去部委工作了,考虑问题居然还这么肤浅!”于童不屑道,“好桌子能帮我提高业绩呀?”

    “能影响心情嘛,”狄思科坐到她对面问,“你的小秘书没一起跟过来啊?”

    “我把金金留在三队了,让她试着出去跑跑业务。”

    于童帮他泡了杯茶,公事公办地问:“你打电话说有事跟我商量,到底什么事?”

    按理说,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业务往来了,彼此又不是一个系统的。

    找她能商量什么?

    “于暄的学习问题,你直接找老于和安姨商量去,就不用找我商量了。”

    “跟于暄没关系。”

    狄思科其实是来跟她邀功的。

    去参加青年歌手大赛,对一个翻译来说,没什么太大用处,他主要还是为了支持于童的工作。

    万一他真的能闯出名堂,走运拿到一个奖项,也能帮他跟老黄的录音带冲冲销量。

    一旦销量被拉上去,老黄的第二张专辑兴许很快就会到来。

    哎。

    因为名字的事,于童好像还在跟他生气,他还得想方设法讨好人家。

    不过,话在舌尖上打个转,他又临时改了主意。

    准备好的邀功表情被他一秒收了起来,换上相应的愁苦神色。

    “于主任,我这次来,是想向你求援的!”

    “跟我求援?”于童指指自己。

    “对啊。”狄思科叹气道,“哎,我在单位真是被人欺负惨啦!”

    于童上下打量他,心说,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不是挺能耐的嘛?从我手里骗到那么多资源,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谁能欺负了你?

    “真的!”狄思科做出一副心里苦的样子,“你也知道,我们家没啥背景,就是普通小老百姓。”

    于童颔首,郭美凤偶尔会去文化局家属楼那边。

    狄家的大致情况,她已经摸得差不多了。

    确实就是普通人家。

    “我这次去实习,完全就是靠自己的天赋和努力,真是半点没掺水!”

    “那种单位的实习,就算掺水也掺不了多少,你快别吹了,赶紧进入正题吧!”

    感觉这小子有长篇大论的趋势,于童从抽屉里翻出一包话梅,打算听听他的悲惨小故事。

    狄思科:“……”

    刚酝酿出来的一点情绪,差点就被她搅没了。

    “正题就是,我们组里有个挺有背景的实习生,十有八九要被留下,我恐怕要成为那个陪跑的!”

    于童停下咀嚼动作问:“不能吧,你们那个实习不是要进行好几个月吗?”

    “怎么不能啊?”狄思科无奈道,“再有不到一个月,我们的第一次实习就结束了。这次会刷掉一批人,开学以后再进行第二阶段的实习。”

    “你确定自己会被刷掉?”

    “还不确定,但也差不多了。”狄思科添油加醋地说,“人家有背景,还是个小心眼儿,我们翻译室里的资料都是共享的,他非得小气吧啦地捂着自己的笔记,不让人看。在为人大方这一点上,他照着您可差远了。”

    于童头一回真切意识到,老黄说的没错,狄二狗可能真的是个马屁精。

    正说着你单位里的事呢,突然把我扯进来干嘛?

    “那你打算怎么办啊?你们单位的事,我又做不了主。”于童爽快道,“要不你来我们单位实习吧,我能直接拍板把你留下。”

    狄思科自动过滤掉她的后半截话,继续道:“所以,我就想了一个主意啊!全国青年歌手大赛的选拔通知下到我们单位了,我已经去报了名,获得了一个参赛资格。”

    听他提起青歌赛,原本还在替他担心实习结果的于童,顿时就露出一个有些玩味的表情。

    捧着茶杯起身,从办公桌后面转了出来。

    狄思科还在自顾自地说:“我认真研究过比赛日程了,各单位的预选赛在下个月初,但是复赛和决赛却要在年后举行。”

    “所以呢?”

    “所以,只要我能顺利通过青歌赛的预选赛,八成就能顺利拿到第二期的实习机会。”狄思科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信了,“你想啊,等到青歌赛复赛的时候,人家主办方将参赛通知下到各单位,结果我不是他们单位的人了,那得多尴尬啊!”

    “如果本单位的歌手获奖,推荐单位也可以得到一个‘伯乐奖’。只要我在青歌赛上发挥得好,为了一个‘伯乐奖’,团委也会说服翻译室的领导把我留下的。反正只是一个实习名额嘛,即使要刷掉我,也得等比赛结束再刷!”

    听他长篇大论地分析了一通,于童放下茶杯叹道:“哎,看来你确实被欺负得挺惨的。”

    狄思科正想点头,感慨自己真是不容易,便感觉自己的脸蛋被一双热乎乎的手捧住了。

    他骑着自行车从单位过来,吹了一路的秋风,脸颊被吹得冰凉。

    被她带有茶杯余温的手这样一碰,不自觉便抖了一下。

    于童双手捧住他的脸蛋,像揉搓她家于小胖似的揉了揉,佯装心疼地说:“乖乖,你被欺负啦!竟然连参加青歌赛,曲线救国的招数都想出来了。好可怜哦!”

    狄思科:“……”

    于童温柔地在他光滑的小脸蛋上抚摸几下,然后就像进修过川剧变脸似的,扯起他两颊上的肉,恶狠狠道:“参加比赛就参加比赛,你装什么装!居然还学会装可怜博同情了!”

    嘴角因为脸颊上的无情拉扯,被牵了起来,狄思科“哎”了一声,瓮声瓮气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啊,没装可怜!”

    怎么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于童这人护短,又有点侠气在身上。

    按照他的设想,请于童替他准备青歌赛的歌曲,帮他渡过难关,要比邀功强多了。

    难道用力过猛了?

    也不对啊,他表现得多自然啊,说的也都是实话。

    怎么就翻车了呢?

    “哎哎哎,赶紧松开,”狄思科将手按在下巴上,急道,“再不松手,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小心沾你手上!”

    于童很快便松开了他,将什么也没沾到的手心在他肩头抹了抹,轻哼道:“以后长点记性,少耍这些小聪明!”

    “我没耍小聪明啊!”狄思科犟嘴。

    “让你给于暄补课都没时间,会有时间去参加青歌赛?”

    他跟安姨的谈话,她那天也听到了。

    这小子平时从早忙到晚,学谈判资料要学到二半夜。

    在这种工作强度下,怎么可能有心思参加一个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青歌赛?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回去认真上班吧,老黄已经报名了专业组的比赛。”于童扔了一个新手帕给他擦口水,“只要他取得了名次,你们那张录音带的销量就差不了,你就不用跟着操心了。”

    狄思科:“……”

    还真是用力过猛了。

    “于童,我可不是单纯为了帮你,”他想了想又加上,“跟老黄啊,这是我们单位的文体活动,办公室的领导同事都知道我要去参加比赛,中途退赛可不行!我今天来就是想让你帮我选选参赛曲目的。”

    “你真的报名了?”

    “真的!”狄思科将手绢叠好放进自己裤兜,“我报了业余组的通俗唱法。黄哥报的通俗还是美声啊?”

    “专业组美声。”

    “专业组的竞争挺激烈吧?全国文艺团体的专业歌手齐聚一堂,黄哥这组有点难啊。”狄思科自荐道,“于童,你还是把重心放在我身上吧,我毕竟也是受过几个月专业训练的,放在业余组里多有优势啊!”

    “你以为业余组里就真的都是业余选手?”于童觉得他天真得可爱,“很多参赛选手虽然不是专业歌手,但都是拜在名师门下的,你才练了几个月就想拿奖,干脆美死你算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狄思科索性躺平了。

    “那你说吧,到底用不用我参加这个比赛!我都听你的!你要是说不用我参加,那我就回单位退赛去!”

    “你都已经报名了,还退什么!你回学校学习去吧,参赛曲目我再帮你琢磨琢磨。”

    老黄和陈玉娇,一个专业组美声,一个专业组民族。

    她的计划里,并没有让狄二狗参加青歌赛这一项,她还得研究一下通俗唱法的比赛规则。

    不过,让狄二狗参加比赛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能提高专辑销量不说,兴许还真能给他第二阶段的实习资格上一道保险。

    *

    有了于童这位专业人士帮自己选曲,狄思科对比赛的信心呈几何倍增长。

    自觉已经将人哄好了,他这几天的心情简直阳光灿烂,学习效率都跟着提高了。

    周六傍晚,狄思科将所有工作都早早做完,难得准时准点下了班。

    他先骑着自行车,去自己那两套门面房附近转了转。

    相比于那套四合院,这两间门面房要回来的过程中,没遇到什么太大阻力。

    只不过,房子在房管局手里的时候是公房,房租也是按照公房的统一标准收租的。

    与这条商业街上的私产房相比,房租低了将近一半。

    狄思科将房子收回来后,当然不可能再按照公房的标准价对外出租,价格要跟其他私产房看齐。

    茶叶铺子的老板是个体户,觉得租金太高,不打算续租,明年一月就要正式搬离。

    反倒是他不怎么抱希望的那间国营冷冻服务部,跟郭美凤来回拉扯了几个回合后,财大气粗地决定按照新价格,继续在这里经营下去。

    狄思科今天过来,除了想巡视一下自己的两个门面房,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将出租的告示贴出来。

    为茶叶铺子的这间门面房寻找新租客。

    “小狄,好久没见你过来了。忙什么呢?”冷冻部的经理见他往墙上贴告示,便溜达出来搭话。

    “忙着学习呗。”狄思科笑着说,“张经理,您要是有熟人想租房,也帮我推荐推荐。最好能跟您这冷冻服务部配套,你们彼此能借上些力。大家都生意兴隆!”

    “我听你家老太太说,你们兄弟想用那间铺子开音像门市部,怎么改主意啦?”

    “咱们这条街上已经有两间音像门市部了,我二哥不想在同一条街上抢生意。”

    而且这条街的租金贵,他若想开门市部,随便找个有汽车站的店面就能开。

    “你先把告示贴出来试试吧,”张经理说,“要是一直碰不到合适的,你就找个房信铺子问问,他们那边的业务多。”

    时下的老百姓租房大多是去房管所的,解放前那些帮人拉房纤儿的,因为没有生存土壤,早就转了行。

    不过,有需求就有市场,最近有些拉房纤儿的又做回了老本行,重新做起房屋中介的买卖。

    狄思科贴好了出租告示,又骑车去了一趟四合院。

    十五户人已经陆续搬走了十户。

    剩下的五户中,有三户已经在找房了,狄思科并不催人家搬家,反而让他们慢慢看,找到合心意的,只要过年前能搬走就成。

    他现在只愁那两户占据正院,油盐不进的钉子户。

    房管局、街道办,还有他们各自单位的同志,都来这两户人家做过劝搬工作。

    不过,这两户人家结成了同盟,说什么也不搬。

    两家都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话稍稍说得重了,他们就捂着胸口往后仰。

    郭美凤曾经放话,如果他们坚持不搬,她就闹到这两家儿女的单位去。

    问问单位领导,非法占用他人房屋的人,还有没有升迁资格?

    狄家人原以为这话必能将两家人唬住,毕竟大家都是拿死工资的,谁能不在乎自己在单位的名声啊?

    岂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郭美凤放话后没两天,这两家的儿子就纷纷带着老婆孩子住到了老丈人家里。

    把最难缠的老人和一屋子破烂留在了院子里。

    年轻人没住你的房了,你总不能再去人家单位告状了吧?

    狄思科人生阅历尚浅,也是头一回跟这种人家打交道。

    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是真的像二哥说的那样,文的不行就来武的,最后能得到什么结果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徐大爷,你们运输公司的领导已经承诺了,会给你们家安排一套最好的房子,能跟公司经理当邻居,您为什么就死犟着不搬啊?”狄思科蹲在老头门口闲聊。

    “不为什么,我不想住楼房。”

    “但我看您家俩儿子都挺乐意的,您也为孩子们考虑一下嘛。”

    “我为他们考虑,谁为我考虑?”徐大爷躺在摇椅里,“那么高的楼梯,我上去就下不来了!你看那三个小子,哪个是能天天背我下楼晒阳阳儿的?估计我下次下楼就是上八宝山了!”

    “不住楼房的话,你们单位也能提供平房呀!”狄思科给他说了几个地址,“这不都挺好吗?还有配套的重点小学,中学,您孙子孙女上学也近便。”

    “都是为他们考虑的,没一个是替我考虑的!”徐大爷气不顺地说,“搬一次家能去了人半条命,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再说,搬去了新房子,连个老街坊都没有。我跟谁说话?”

    狄思科:“……”

    平时见的最多的是一心扑在儿女身上的老人,像这种一门儿心思为自己而活的,还真是少见。

    他跟这两家的老人又闲扯了半天,惹了一肚子气后,推着车子往回走。

    迎接周末的美好心情被搅得半点不剩。

    即将走到汽车站时,狄思科在马路边发现了一家“魏姐房信”。

    想着这可能就是张经理说的拉房纤儿的,便停下自行车,推门走了进去。

    老板是个烫着蘑菇头的胖大姐,见了面就热情招呼道:“小伙子,要租房,买房还是换房?想找哪一片儿的?”

    说着就拿出一个类似于相册的大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登记着各种招租、求租、换房的信息。

    “魏姐,我有套门面房想招租。”他将房子的地点和价格大致说了,“您要是有合适的客户,可以带去看看。”

    “哎呦,这种门面房不愁租,您给我留个电话吧!三天之内就能带人去看房。”

    “这么快呀?”

    “嗐,我们就是端这碗饭的!磨磨蹭蹭,不是耽误彼此时间嘛。”

    瞧这大姐办事挺爽快,谈妥了门面房事宜后,狄思科又着意跟人打听:“魏姐,您有没有能对付搬迁钉子户的好办法?”

    魏姐闻言便笑了出来,“我知道您是哪位了,您家前两个月刚有两套房落实了私房政策吧?”

    “您消息可真灵通!”

    “咱们这个区,只要是跟房子有关的,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狄思科笑着问:“您是行家,对这种钉子户有什么办法没有?”

    “那您可真是高看我了!”魏姐摇头说,“住您家那两户,可都是粘包赖!谁粘上赖谁!不用点非常手段绝对请不走!”

    狄思科就寻思,能用什么非常手段将人请走呢。

    非常手段,不是非法手段。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捋,似乎也不是没有办法。

    *

    第二天是周末,他去于家给于暄上了两节家教课,临近中午时,婉拒了安处长的留饭,便匆匆告辞了。

    在胡同里行至半截,又迎面碰上了骑着摩托车的于童。

    “上完课了?”于童将车停下,客气地问,“去哪儿啊,用不用我送送你?”

    狄思科今天没骑车,本来想坐公共汽车的,不过,既然人家主动提了,他就长腿一迈,跨坐到了于童身后。

    “……”于童无语道,“你还挺实在的,听不出我那是客气话啊?就是跟你意思意思!”

    “没听出来啊,我觉得你说得特别真诚。”

    于童晃晃车把说:“赶紧下去,我还得回家吃饭呢!老于打电话说做了虎皮肘子,他怎么没留你吃饭啊?”

    “留了,但我下午还有事。”狄思科死赖在人家的后车座上,不肯下去,“于童,你也别回去吃了,你把我送到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口,中午我请你下馆子!”

    “我想吃虎皮肘子。”

    “饭店里也有虎皮肘子。”

    “再有一百米,我就能吃进嘴里,为什么要折腾去饭店?”于童觉得这狄二狗今天有点魔怔。

    “听于暄说,你想买房子?还在团结湖那边?”

    “这小子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团结湖也太远了,要不你考虑考虑别的地方吧!”狄思科在她头盔上敲了敲,一脸神秘道,“我有房源线索,正要去看房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于童沉吟片刻后,将车溜到老于家门口,在大门上拍了两下。

    听到里面有动静了,便隔着大门喊:“爸,我要去下馆子啦!下次再来吃虎皮肘子!”

    于宝塔在院里“诶诶”了两声,不知骂了句什么,于童没怎么听清就载着狄二狗跑了。

    她可不是好打发的,既然狄二狗说要请客下馆子,那她就驾驶着摩托车去了附近最贵的一家馆子。

    西苑饭店。

    “这可是你自己说要请客的!”于童将车靠边停稳就要往里走。

    狄思科摸摸自己的口袋,大方道:“我还没吃过这么大的馆子呢,咱们今天开回洋荤!”

    于童定定瞅他两眼,见他似乎还真舍得花这份钱,反而没趣地转了方向,走进对面的一家小饭馆。

    “孙叔,给我来个虎皮肘子,两碗米饭,其他的菜您看着上吧,按三个人的饭量来。”

    狄思科颠颠儿地坐过去问:“还有其他人要来呀?”

    “你自己是什么饭量,心里没数么?”于童将茶杯餐盘都涮干净,才找机会问,“你说的房子是哪里的?公房还是商品房?”

    “不知道呢!”

    “……”于童瞪眼睛,“你逗我呢?”

    “没有没有!”狄思科赶紧澄清,“市房管局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换房大会,咱们得去了现场,才知道是哪里的房子呀!”

    于童狐疑地问:“换房大会?你有房子要跟人交换?”

    “嗯,我有个院子是刚落实回来的,但里面有俩钉子户一直不肯搬。我想去换房大会上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人乐意跟我换房子,顺便把那俩钉子户也清理了。”

    第35章

    自从进入八十年代, 北京市内几乎每年都要举办几场换房大会。

    老狄家只有两间电影厂分下来的屋子,又没什么人需要通勤,所以, 即便狄思科对换房大会早有耳闻, 也从没亲临现场体验过。

    他从自家片区的房管员那里听说, 今年的换房大会是由市房管局、市总工会,以及电视台报社等好几家单位共同举办的。

    房源信息全面, 大会规模空前盛大, 或许能解决他家的问题。

    之前狄思科对“空前盛大”的说法始终存疑,觉得是房管员夸张了。

    但是,当他们将摩托车停在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口的存车处,从车上下来时,于童的第一反应就是, “你确定这是换房大会,不是庙会么?”

    文化宫门口居然还有卖糖葫芦和棉花糖的。

    再往里面一些,她还看到了卖风车气球,和踩高跷的。

    狄思科越过前方的人山人海, 抬手指向大门上的红色横幅, “那不是写着嘛,第六届全市换房大会。”

    有换房需求的人居然这么多!

    狄思科突然就有了信心, 今天兴许真能解决自家的问题!

    “走,咱们先进去看看情况。”狄思科走在前面开路,招呼锁好摩托车的于童赶紧跟上。

    不过,刚走到文化宫门口,他就被一位大妈拦了下来。

    “小伙子是来参加大会的吗?刚来啊?”大妈笑得慈眉善目。

    狄思科心说, 这进展可够快的,还没正式进门, 就有了打听房源的。

    “嗯,还没登记信息,先跟您碰上了。”

    “那咱们也是有缘。”大妈拉着他问,“你先跟我说说你的基本情况,多大,多高,家庭住址是哪一片儿的?”

    “在前门附近,但不是正街,往胡同里步行大概一刻钟吧。”

    “地点挺好的,就是离正街太远了,上下班乘公共汽车不太方便。”

    “还行吧,骑自行车还挺快的。三进的院子,具体多高我没量过,举架怎么着也得有三米多吧?”

    于童在他身后提醒道:“大妈问的是,你年纪多大,身高多少!”

    换房还要问身高年龄有点奇怪,但狄思科仍是如实回答:“快二十一了,去年体检时一米八八,今年不知道长没长高。大娘,您那边是什么情况啊?”

    您不能只问我,也得说说自己的房源情况吧?

    “我这边的情况不便透露,你年纪太小了,不合适!”大妈摇摇头,望向他身后的于童问,“你俩什么关系啊?有对象的可不能来,这是扰乱会场秩序!”

    狄思科愣道:“大娘,我有没有对象,跟会场秩序有什么关系?有对象还不能换房啦?”

    于童在他背上拍了拍,示意他看门口的两块牌子。

    【相亲大会请走左侧通道。】

    【换房大会请走右侧通道。】

    于童乐不可支地说:“这位男嘉宾,您走到相亲通道来了。”

    “……”狄思科无语道,“两个活动为什么要赶在同一天举办?难怪会来这么多人呢!”

    于童拉着他去右侧入口,“快走吧,小心一会儿又被人当成女婿相中了!这边每个月都有相亲大会,今天是正巧两个活动凑在了一起。”

    “你以前来过相亲大会啊?”

    否则是怎么知道的?

    “来过啊,还来了好几次呢!”于童随着人流入园,扭头说,“这边的相亲成功率还挺高的。”

    她陪表姐来过几次,表姐跟岑深就是在这里相亲认识的。

    狄思科一方面震惊于她这样条件的女同志,竟然也来参加相亲大会,另一方面又在心里默默记下,回头可以让他家几个哥哥来相亲大会上寻找姻缘。

    若是早知道还有相亲大会这样的活动,他们家的几个光棍儿肯定都是文化宫的常客。

    劳动人民文化宫也叫太庙,是明清时期皇帝祭祖的地方,建筑风格与故宫相似,周围有许多参天的古树。

    进入园区以后,人流就没有外面那般密集了,狄思科和于童按照指示牌找到换房区。

    有工作人员过来询问他们的具体情况。

    狄思科跟对方打听:“同志,咱们这都能提供什么服务啊?”

    能帮忙清理钉子户不?

    “这次大会的服务范围很广,换房,住宅、铺面开发,房屋托管、维修,房屋竣工验收,白蚁防治,我们都能做。”

    狄思科感觉有戏,人家这服务范围还真挺广的,他连忙把自己房子的情况说了。

    “同志,我不换房也行,主要是有俩钉子户一直不肯搬走。你们提供清理钉子户的服务吗?”

    “……”工作人员的笑容僵了一下,“要不您再去别的区看看,我们区没有这项服务。”

    市内八个区的房管局都在换房大会设置了服务台。

    狄思科暗忖,大家的服务项目应该是差不多的,这里不成,去其他区也够呛,只好退而求其次。

    “咱们这里换房,只能换公房吗?私房能不能换?”

    他刚才已经旁听了好几拨换房信息。

    大部分人是因为上班或上学交通不便,想在市区范围内以公房换公房。

    只要两户人家都同意,将家具一搬,住户一换,就算完成交易了。

    没有什么产权纠纷。

    但他这种交换私房的,似乎比较少见。

    工作人员点头说:“私房当然可以换。您想本区换本区,还是本区换外区?”

    狄思科将一张纸条交给对方,上面有他提前想好的可以接受的换房位置。

    地点比他那套院子的位置略逊一筹。

    于童在他的纸条上瞄了一眼,问:“你把前门附近的房子换到这些地方,不心疼啊?”

    对于穷小子突然有了一套大院子的消息,于童接受良好。

    老于正在住的那个一进院子就是八零年落实私房政策的时候拿回来的。

    这样的事情,她这几年见得多了。

    “还行吧。”狄思科无所谓道,“这些地点都在地铁第二期环线范围内,其实位置也不错。我那个院子这些年被造得不成样,里面乱糟糟的,从没修缮过,还有俩钉子户。甘蔗没有两头甜,想跟人换同等大小的院子,总得在某方面吃点亏。”

    工作人员拿着他的小纸条斟酌良久,印象里似乎没有这么大的私人四合院登记过。

    这种面积的院子,少有人会拿出来交换。

    他们接触最多的是交换其中一两个房间。

    “您这个不好查,要不咱们去电脑服务处试试?”

    狄思科笑着问:“咱们换房大会这么先进呀?连电脑都用上了?”

    “嗐,这是我们今年的服务亮点。”工作人员将他们带去电脑服务处,跟负责人将情况说明,然后对狄思科解释道,“您交一块钱,等上三五分钟,电脑就能帮您匹配出两至三套换房方案。”

    狄思科还是很乐意为高科技买单的。

    交了一块钱就兴致勃勃地等待自己的梦中情房。

    电脑为他出了两套方案。

    一套在白云观附近,已经过了西护城河了,狄思科有点不太乐意。

    另一套在鼓楼附近,也是三进的院子,但占地要比自家这套小上将近五十米。

    狄思科觉得第二套方案还不错,小点就小点吧。

    他院子里有俩大钉子户,总得让人家占点便宜的。

    “同志,您能联系到212号这套房的房主吗?我想跟他聊聊。”

    工作人员将一张打印纸递给他,上面有一个硕大的号码,689号。

    “212号是早上录入的,那房主应该就在咱这换房大会上呢,您带着自己的号码,在园区里找找212号吧。要是找不到人,我再把他联系方式给您。”

    于童好笑道:“得嘞,这回真弄得跟相亲似的,还得举着号码接头。”

    当年郑雪茹和岑森就是举着号码认识的。

    “要是真能相上也行啊,”狄思科跃跃欲试道,“就看我俩有没有缘分了!”

    在这园区里晃悠的人,大部分都举着一张号码牌。

    两人本着随缘的心态,在里面乱逛。

    一个小时后,于童眼尖地在旁观象棋的人群中,找到了212号。

    远远瞧见对方高大壮硕的身板,狄思科立马就心动了!

    这大哥行啊!

    膀大腰圆!

    就凭这体格,清理俩钉子户岂不是手到擒来!

    狄思科走过去与对方相认,那大哥听说他是要换院子的,也瞬间来了精神。

    “我这套房到手以后就一直放着,已经放了两年了,就等着跟人换房呢。这两年的换房大会我年年来,一直没碰到合适的。”

    狄思科乐呵道:“您那是缘分还没到啊,就等着跟我这套院子相遇呢!”

    “哥们儿,您那院子地点不错,为什么要换房?”

    “我这套房是刚落实回来的,有两户人家迟迟不肯搬家……”

    大哥打断问:“院儿里有钉子户啊?”

    “嗯。”

    “那不成不成!有钉子户的我绝对不换!”大哥摆手都快摆出残影了,“我手里这套房,当初就住着一家钉子户,我跟他们来回拉扯了将近一年,我家老太太都被气得住进了医院。为了这套院子,我们全家都瘦脱相了。”

    于童觑着他那比自己腿还粗的手臂,心想,这要是没脱相,得壮成什么样啊?

    好不容易遇到了合适的房子,位置和面积都不错,狄思科就想在争取一下。

    不过,这大哥对钉子户的抵触情绪太高了,他便跟人家闲聊。

    “换房子是大事,强求不来。不过,大哥,您当初是怎么把钉子户清理出去的啊?”

    要是能跟这大哥取到真经,他连房子都不用换了。

    “我们家的办法您用不了。”大哥意兴阑珊道,“那家的老爷子跟我家老太太吵了一架,我家老太太当晚被气得住了院,那家老爷子年纪也不小了,第二天早上就不声不响地咽了气儿。”

    狄思科和于童:“::::::”

    “钉子户确实不好安排,二狗,咱们别为难这位同志了,”于童拉着狄思科赶紧走,“咱们再找另一个房主问问。”

    第一次相亲以失败告终。

    距离那人远了,于童嘀咕道:“难怪他家房子两年都没换出去呢。老爷子在那房里蹬的腿儿,谁能毫无芥蒂地住进这样的房?”

    “你没住过大杂院吧?”狄思科问。

    “怎么没住过!我爷爷家以前也住单位家属院,都是平房。”

    “那你应该了解啊,住的人家多了,院子里难免会有办红白事的。”狄思科没什么所谓地说,“咱把那老爷子的白事,跟院子里其他白事等同视之就好了。”

    “那老爷子是被气死的,能一样么?”于童觉得狄二狗还是太年轻了,“钉子户是不对,但他们家能把人气死,肯定也不是善茬。万一再闹出人命来,你心里能好受啊?”

    “那倒是。我妈要是听说那房子里死过人,肯定也不乐意去。”狄思科立即转了口风,“还是你有见识!”

    于童:“……”

    就凭这小子随时随地能拍马屁的本事,不给他一个大班长当当,真是埋没了。

    狄思科这边算是白折腾一遭,他琢磨着,既然把于童诓来了,总得帮人家找几套合适的房子吧?

    于是,两人又返回电脑服务处,让工作人员帮忙出了几套购房方案。

    位置圈定在歌舞团和文化局附近。

    但是,如今市区里的商品房不多,稍微像点样子的就得大几万。

    于童其实在文化局家属楼住得挺好,买房子主要是为了握住于宝塔的经济命脉。

    省得他乱花钱买赝品。

    不过,若是让他掏出大几万买房子,估计得把他那点家底都掏空了。

    安姨恐怕会有想法。

    还不如买团结湖那边的华侨公寓呢。

    反正她平时不去住,让人帮忙租出去也不错。

    逛了一下午的换房大会,虽然没能找到合适的房源,但于童内心突然被激发出了非常迫切的,赚钱的欲望。

    如果口袋里的资金充足,哪还用算计着在郊区买房?

    两人决定继续碰碰运气,但是傍晚的北风一阵冷过一阵。

    狄思科瞥见她鼻尖和手背都被冻红了,便在手上哈了口气,哆哆嗦嗦地说:“这会儿有点冷啊,咱买个烤白薯暖暖手咋样?”

    “算了,从这里走到门口还得挺远呢!”于童摇头,一会儿就该散场回家了。

    “咱俩猜拳啊,谁输了谁去跑个腿。”狄思科自信满满道,“我猜拳从没输过,从小打遍天下无敌手,这次肯定是你跑腿!”

    “嘁,口气不小啊!”于童摆出架势,“今儿就让你开开眼!一局定输赢,输的去买烤白薯。”

    “来来来。”

    俩人在大树底下石头剪刀布。

    号称从没输过的狄思科一把就出局了。

    “要不三局两胜吧?”狄思科开始抵赖,“我手被冻得不好使,出拳出慢了!”

    “出慢了还能输?这不是手的问题,是脑子的问题!你这就是站在房顶跳伞,水平太低!”赢了猜拳的于童欢喜地将他推往大门的方向,“早就说好的事,不带玩儿赖的啊!快去快去!给我挑个最大的烤白薯!”

    狄思科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嘟嘟囔囔地跑去了文化宫大门口。

    让大爷帮忙挑了两个最大的烤白薯,又去不远处的小饭馆买了一缸子小吊梨汤。

    返回的时候,腰里还别着一串糖葫芦。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于童伸手接过用扎啤杯装着的梨汤。

    “别人都买,我就跟着买了,”狄思科提醒道,“这扎啤杯还有两块钱押金呢,你喝完了把杯子留下啊!人家这小饭馆儿可真会做生意,夏天卖啤酒,冬天卖梨汤。卖什么都有销路。”

    于童灌下去半杯梨汤,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每个毛孔都是暖的。

    “二狗这个梨汤买得不错。”于童夸奖道,“回去就安排你当大班长!”

    狄思科把她剩的半杯梨汤喝了,一抹嘴说:“班长的级别太低了,我以后可是要当科长的!”

    “那不是以后嘛,”于童板着脸,学着她爷爷的语气说,“年轻人要一步一个脚印,脚踏实地地干工作。我觉得你还有点浮躁,这个大班长就先收回了。”

    狄思科:“……”

    还没上任就被撤了。

    两人补充了能量以后,觉得可以在园区里再转转。

    于童早就发现,之前有一个服务台前的人特别多,这会儿人群散开了一些,她便带着狄二狗挤了进去。

    这个服务台叫做“换房状元服务专台”。

    主持这个服务台的工作人员,是去年的换房状元。

    帮助上千户有需求的市民成功换房。

    狄思科觉得电脑都解决不了的事,换房状元也未必管用。

    但是于童对人才还是很迷信的,既然人家能当状元,必定有些特别之处。

    换房状元姓范,是个四十多岁的圆脸大姐。

    范大姐听了他们的要求后,不用电脑,不翻笔记,当场便问:“小伙子,我手头有一套在北海公园附近的房子,你对地点满不满意?”

    她听出来了,这小两口比较关注地段。

    要是地段不满意,她说再多也是白搭。

    狄思科忙不迭点头。

    人家挨着**和什刹海。

    每亩地比他那院子还多要一千斤小米呢。

    满意啊,那可真是太满意了!

    郭美凤爱去公园晨练,吊嗓子,要是能有个公园附近的院子,这老太太可就有去处了。

    “范大姐,这房子是什么情况啊?为什么要换?”

    “这座院子是大两进的,五北五南三东三西,正经有十六间房。房主觉得房子有点小了,想换个更大的。”

    狄思科听说是两进的,就不太乐意。

    哪怕地段再好,面积在那摆着呢。

    少一进,至少差两百平。

    他不能因为俩钉子户,就凭白丢掉两百平的房子啊!

    范大姐明白他的顾虑,熟练地操作电脑,找到689号房源的登记信息后。

    她比照着说:“您这套三进院子的面积不是特别大,在三进院儿里算中规中矩的。我为您介绍的这套大两进呢,面积只比您那套小一百五十平。而且房主家里还有个五十多米的地下室,您跟他换也不算太亏。”

    “地下室只能储物,又不能住人。”

    哪怕把地下室也算上,还差着一百平呢。

    他能接受地段上的差异,但是面积上差这么多,只觉得自己亏了。

    一百平!

    一个厅局级干部的三室住房,也没有一百平啊。

    “范大姐,您还有没有其他房源啊?跟我这个差不多的。”

    “跟您那个差不多的,电脑早就帮您匹配过了。像您家这么大的院子,里面还有钉子户,一时半刻是找不到合适房源置换的,有些人等上两三年也未必能碰到合适的。”范大姐劝道,“我觉得您可以先跟房主谈谈,有什么条件您可以提嘛。”

    不等狄思科答复,范大姐便抻着脖子向一个临时搭建的小板房里喊:“卢大爷,快别玩儿了!有人想换房,您来见见呀!”

    小板房里的人回道:“外面太冷了,您把人带进来吧!”

    狄思科和于童被范大姐带进小板房。

    刚一进门,迎面就扑来一阵热乎气。

    两个精瘦的老头正挨着一个煤炉子下棋,炉子上还煨着一壶热水。

    范大姐对那个戴墨镜的老头说:“卢大爷,人家要换房的,你们谈谈吧。”

    说完又急匆匆走了出去,还有一帮人等着她帮忙换房呢。

    狄思科真心不想用三进换两进,便先发制人道:“大爷,我那院子里,有俩钉子户,而且都是年纪挺大的老人,处理不好可能会惹上麻烦。”

    大爷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漫不经心地问:“爷们儿,您房子在哪儿啊?多大的?”

    狄思科简单做了介绍。

    “哦,那位置还行,面积也还凑合。”大爷口气轻松,“不就俩钉子户嘛,没事,我能处理。”

    于童提醒道:“大爷,我们刚才碰上一位同志,他家的钉子户因为处理不当,在院子里去世了。”

    “那他们也太没水平了!”卢大爷轻嗤一声,“你们看我的!咱先给他们断水断电一个月,不信他不搬家。”

    狄思科无奈道:“早就断了!不过,两家的年轻人都搬走了,只剩两个老人住在那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水就去隔壁院子接点。”

    通电的时候,人家也不怎么用电灯,断水断电对人家完全没影响。

    卢大爷睨着他问:“看您也是个挺大的小伙子了,怎么对俩钉子户还畏首畏尾的?那是咱自己的房子,还能让他们占了去?”

    狄思科不想跟他换房,也就没必要介绍太多家里的事情。

    但是,他不说,卢大爷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家里有人要升官,还是要升学呀?”老头了然道,“怕那俩钉子户去单位闹吧?嘿嘿,除了这个理由,也没别的能制住你们了!”

    卢大爷扔下棋子,拍拍裤子上的灰说,“走吧,带你们去我家看看。看中了,咱们再谈,看不中谈了也是白谈!”

    于童瞟向狄二狗,插言道:“大爷,您家那院子有点小,跟我们这个差了一百多平呢!如今一套一百平的楼房,还得大几万呢。我们就算不吃不喝,十年也攒不下好几万呀!大不了就跟钉子户耗上几年,也比一次性损失这么多钱来得划算!”

    卢大爷笑睨着狄思科说:“你媳妇比你敢说话!”

    “您别误会,她还不是我媳妇呢,不过,”狄思科又附和道,“她确实比我强了十八圈带拐弯。”

    于童:“……”

    狄二狗是不是不拍马屁就会死?

    卢大爷介绍道:“我那院子虽然面积没您那套大,但那是我祖上的,我们祖上出过进士,这就是进京赶考住的房子。当年这房子被国家收了上去,但我一直在这院子里住着,稍微有点破损我就自己修补了。落实私房政策以后,我又整体翻修过一遍,比你们那些大杂院可强多了。”

    “这可是您家祖宅,您舍得换呀?”

    卢大爷爽朗笑道:“千年的黄土易百主,这房子之前也不是我们家的。我家里四个丫头,一个儿子也没有,留着祖宅能干嘛?想换就换了。”

    狄思科挺佩服人家这洒脱劲儿。

    不像他,一百平的差价是真的舍不得。

    “两进的院子也不算小了,您换那么大的房子干嘛啊?”狄思科问。

    “我大闺女回城以后一直想开个旅社,试了几次都没开起来。我就打算让他用自家房子先练练手。换个三进或者四进的,一半自住,另一半让她开旅社。”

    “这主意真不错。”

    狄思科心想,要是那俩钉子户能搬走,我也可以在家开个旅社呀!

    换房大会的主办方在喇叭里通知,大会即将散场。

    三人结伴走向出口。

    卢大爷尝试邀请:“爷们儿,带你媳妇去我家看看吧?看了以后,你保准喜欢,我那里收拾得可好了!”

    狄思科舍不得一百平,也不想去看人家的院子。

    瞧卢大爷的打扮,那院子应该是收拾得不错的。

    万一动心了怎么办?

    一百平,小十万块钱呢!

    看不起。

    天色渐渐暗下来,此时早已华灯初上了。

    狄思科婉拒道:“大爷,今儿太晚了,我们就不去了,明天还得上班呢。跟您说句实在话,我是真的不舍得一百平的差价,看完了您的房子,我怕自己忍不住跟您换了。”

    卢大爷闻言乐道:“那行,反正我给房管局留了家里电话,您要是想通了,随时给我打电话。”

    狄思科二人与大爷礼貌道别,目送他走向一辆黑色皇冠轿车,拉开驾驶室的车门便钻了进去。

    “这大爷可真有钱啊。”狄思科没出息地流口水。

    “行了,你又不想跟人家换房,有钱没钱跟你有什么关系。”于童将扎啤杯还给小饭馆老板,扣上头盔就想骑车走人。

    陪这傻小子吹了一下午的冷风,除了认清了自己没钱的事实,竟然半点收获也无。

    “于童,你一会儿去哪儿啊?咱再一起吃个晚饭吧?”狄思科盛情邀请。

    虽然没办成事情,但饭还是要吃的。

    早就被白薯填饱肚子的于童,什么也吃不下了,挥挥手就骑车走人了。

    她这回学乖了,没跟狄二狗说“要不要送你一程”之类的客套话。

    否则以这小子的厚脸皮,她真得送人回家。

    *

    换房不成功,狄思科也并不气馁。

    能成功的毕竟是小概率事件。

    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后,他又元气满满地开始了新一周的工作。

    翻译室的队伍顺利挺进国际经贸问答知识竞赛的决赛圈。

    团委已经下达了通知。

    决赛被放在今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号。

    单位里组织新年晚会也分大小年。

    听说去年的文艺晚会举办得非常盛大,所以今年就不再举办晚会了。

    反而把这个知识竞赛的决赛放在了晚会的时间。

    也就是说,这场赛制新鲜,关注度极高的知识竞赛,将代替新年晚会陪大家跨年。

    为了拿下最后一场比赛,知识竞赛的七名队员征用了一间临时办公室,每天下班后都要聚在这里加班到深夜,准备决赛的题目。

    翻译室孙主任,以及交际司的一位副司长,先后来到办公室为队员们打气。

    鼓励大家为了翻译室和交际司的荣誉而战。

    号召大家打好这场荣誉保卫战!

    狄思科每天被灌下无数口鸡汤,但最能激励他的,还是那张电视机票!

    他已经跟郭美凤夸下海口了,今年过年一定让她在自己家看春节联欢晚会。

    所以,自打有了这间临时办公室后,他跟陈诚就在办公桌上打起了地铺。

    以求节省路上的通勤时间。

    他在单位打着地铺,好久没能回家,太平里胡同那边,郭美凤却在家里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您找哪位呀?”郭美凤见这人穿得挺体面,不由客气道,“这院子的住户我都熟,帮您喊一声就行。”

    “同志,我找一位叫狄思科的小伙子,他住在这里吧?”

    “哦哦,那是我儿子。”郭美凤热情地问,“您怎么称呼?找他有什么事?”

    “我姓卢,之前在换房大会上见过您儿子和媳妇……”

    “等等,”郭美凤立马就来了精神,“您说你见到我儿子跟他媳妇了?”

    “对啊,他们两口子跟我谈过换房条件。”

    郭美凤心里这个激动呀!

    一时不知该先问问儿媳妇的事,还是问房子的事。

    不过,既然人家已经找来家里了,还是先谈房子吧。

    她之前听老五提过,有个老头想用两进的院子,换他们家那个三进的。

    郭美凤跟老五的立场是一致的。

    坚决不能换!

    谁换谁吃亏,那可是一百平呢!

    “您是想用两进院儿跟我们换三进院儿的卢同志吧?”

    卢大爷颔首。

    “那我可不能答应您!”郭美凤摇头说,“我们家的条件您也看到了,七八口子人挤在两间屋子里,这一住就是几十年。”

    “谁家不是呢,我家之前也是这么住过来的!”卢大爷真诚道,“大妹子,我这也是为了孩子,才厚着老脸上门。”

    郭美凤心说,谁是你大妹子呀!

    叫大姐也不能便宜你一百平!

    卢大爷将带来的糕点礼品送上,等郭美凤接了过去,他才打开自己的黑色皮包。

    从其中拿出三个大本子。

    “大妹子,你们的院子我已经去看过了,大小地段都合适。我也是诚心想跟你们家换的,”他将三个本子递过去说,“我这有三个门面房,虽然面积不大,但门面房向来是比住宅贵的。你们要是乐意,可以从这三个里选一个,算是我给的添头。”

    第36章

    郭美凤的文化水平不高, 却是个知道轻重缓急的老太太。

    她家老五正在单位准备参加比赛,比赛结果很可能会影响到毕业分配。

    别说这老头只是让她从三个铺面里选一个,就算把三个铺面全给她, 郭美凤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把老五喊回家来。

    她打小跟着老娘学戏, 某些认知也深受老娘影响。

    在她心里, 哪怕有再多的钱,也没大衙门里的一个编制体面。

    所以, 当卢大爷提议跟狄思科面谈时, 郭美凤拍着胸脯掷地有声地说:“我能当我儿子的家,有什么事您跟我谈就成了,我能做主!”

    闻言,卢大爷也高兴了起来。

    跟同龄人沟通好啊,这老太太看起来可比她儿子好说话。

    “那行, 大妹子,您先看看我这三个铺面,您觉得哪套合适,我就拉着您过去看看。”卢大爷指向院外说, “我开车来的, 咱随时能去看房。”

    郭美凤不急着去看房,将人请进了屋, 打发在家休息的老二沏了一壶还算拿得出手的茉莉花茶。

    她想先探探这老头的底。

    “卢同志,您突然要换房,我还没什么准备。要不您先跟我说说您的情况,怎么就那么稀罕我家那套院子啊?”

    都说上赶着不是买卖,他开着车, 拿着三个房本,主动跑到自家来换房。

    这事听着就挺玄乎的。

    “您家不是我跑的第一家了, 去年秋里加上今年一整年,我参加了好几场各区举办的换房大会,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房子。”卢大爷叹气说,“我家的那个院子,让我换去一般地段,我可真是舍不得。您家这个还不错,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过来谈谈看。”

    他几乎把全市有意向换房卖房的四合院都问遍了。

    这种私人房源本就稀缺,想换到地段和面积合适的,更是难上加难。

    他在换房大会用电脑匹配过换房方案。

    而且他比狄思科大方,花五十块钱,把全市所有三进以上的院落信息都搞到手了。

    真正符合他要求的寥寥无几。

    他闺女想开旅社,当然要开在景区或商业区附近才好做生意。

    所以,他看中的都是好地段。

    房主们知道自家的房子值钱,经常坐地起价。

    年初的时候,他谈好了一家,原打算把自家的小院儿卖了,添点钱买那个三进的。

    结果那房主一天一个报价,把他当成了冤大头。

    他一气之下也不卖院子了。

    院子卖出去,再想买可买不回来,不如换房划算。

    狄家手里这套房不是他看过最好的,却最容易成交和改造。

    他去房管局问过了,那一片不是什么建筑保护区,院内可以在规定范围内下挖和上盖。

    他家二姑爷是做工程的,他让二姑爷去确认过,开春以后把院子里的违建房一推,两个月的时间就能拾掇出来。

    郭美凤问:“您不介意我们那院子里有钉子户啊?那俩钉子户可不是好打发的。”

    卢大爷不慌不忙地说:“钉子户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们不好打发,不代表别人打发不了。”

    现在这世道,冲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不惹穷得乱碰的。

    对付那些敢跟他犯愣耍横的,他自然有自己的办法。

    但他现在可不能漏了底,否则这房可就换不成了。

    郭美凤套不出话,便转而说:“我听说您是想给闺女开旅店才打算换房的。您怎么不换楼房啊?用楼房开旅店岂不是更好!以您家那院子的面积,怎么着也能换半栋楼了。”

    “给一整栋楼,我也不换啊。”卢大爷笑道,“就凭我的那个地段,除非用王府井的楼房跟我换,否则我是绝不换楼房的。您家当时肯定也有机会跟那些单位换楼房,您不是也没换嘛。”

    郭美凤当时还真挺想换楼房的。

    那可是八套房,她做梦都不敢想。

    不过,老五主意正。

    坚持认为地皮比房子值钱,不舍得换楼房。

    她想着,家里这么多亲戚,人家要是听到消息来要房子,给还是不给?

    给吧,老五吃亏。

    不给吧,她家手握那么多套楼房,还是用美云的房子换来的,两个弟妹肯定有意见。

    所以老五坚持不换楼房,她也就没反对。

    郭美凤总觉得用三进换两进是自家吃亏,便拿起卢大爷带来的三个房本看了看。

    面积都不大,最大的也才二十来米。

    地段也没什么惊喜,照着老五现有的那两间差远了。

    瞧这老头说得大方,甩房本儿的动作又那么阔气,郭美凤最初还真被镇住了。

    以为人家有什么大手笔呢。

    结果也就那么回事。

    他们家精明,人家也不笨,没人会做赔本买卖。

    老二狄思强也凑过去跟郭美凤一起端详了那三个房本。

    他比郭美凤想得开。

    如今的北京城里,只要是个门头房就能开铺子赚钱,不在商业街和景区也没什么大不了。

    放在胡同口照样有钱赚。

    他妈现在属于穷人乍富,连这种门头房都开始挑挑拣拣了。

    卢大爷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见这老太太看了房本以后神色淡淡的,就知道人家没相中。

    不过,他手头也就这三间铺子还算拿得出手。

    要是让他用两间铺子换,他还舍不得呢。

    “大妹子,要不您先去我那院子里看看?要是真的相不中,我就不耽误您的工夫了,再去下家谈一谈。”

    郭美凤也是个爽快人,瞧着天色还早,便点头同意了。

    让老二陪着她一起去。

    卢大爷先是带他们绕路去看了三间门头房的情况。

    三间都在生活区,一间租给了风味小吃铺,一间是小卖部顺便经营公用电话,还有一间租给了理发馆。

    瞧着客流量都不错。

    郭美凤心里有了数,便想直接去他那院子看看。

    卢大爷有四个女儿,老二老三都结婚了,只有老大和老四留在身边。

    大女儿发现老爷子带了陌生人回家,就猜到这可能是要换房的目标对象。

    等客人了解了院子的大致情况后,她便陪在郭美凤身边,参观了四姐妹的闺房、书房和儿童房。

    即便郭美凤是抱着挑毛病的心态进来的,也得实事求是地讲一句,人家这院子布置得挺好。

    没有时下很多人喜欢的那种江南水乡风格,就是很规矩的老北京四合院的样子。

    灰瓦红漆,宽绰疏朗。

    院子里植树栽花,还养着一缸金鱼。

    抄手游廊经过风吹日晒,有些褪了色,让这院子看起来多了些烟火气。

    室内装修不算豪华,主要是靠那些实木家具和古玩字画装点的。

    不过,换房以后,这些东西人家肯定是要搬走的。

    郭美凤没见过什么豪宅,见识有限。

    但这院子被拾掇得干净整洁,原汁原味,对他们家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换了以后,最起码可以省下大杂院的装修钱。

    *

    卢大爷算计得没错。

    郭美凤看过那院子以后,确实动心了。

    房本上少了一百五十米,用一个小门头做添头,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当天没给卢大爷答复。

    之后几天又摸过去几次,考察了门市房和院落附近的环境。

    希望搜罗到更多信息给老五作参考。

    而另一边的狄思科经过一个礼拜的准备后,终于站上了国际经贸问答知识竞赛的决赛擂台。

    决赛是在大礼堂举行的,除了来观战的各单位同事,各部门的领导和通讯员也都坐在了观众席前排。

    狄思科还是被安排在第二位出场的,组长给他定的目标是争十保八。

    最好能淘汰十名以上选手,实在不行淘汰八人也成,以求减轻后面出场队员的压力。

    不过,挺进决赛的五组队伍,明显要比初赛的那些强劲许多。

    他在台上站了一个多小时,腿都站麻了,才勉勉强强熬走了十个人。

    想帮小组淘汰更多人,也是有心无力。

    但他是到目前为止坚持时间最久的选手,下台时虽败犹荣,观众们自发地献上了掌声。

    有了他和陈诚打下的基础,随后出场的翻译室女同志们简直势如破竹。

    法语组的一个大姐将外资局和外贸管理局的最后一名选手淘汰时,他们翻译室的席位上竟然还有一人没有出场!

    当狄思科从单位大boss手里接过获奖证书、鲜花和一张电视机票时,他真的差点就落泪了。

    除了比赛前一天回宿舍洗了澡,他已经在单位连轴转了一个礼拜!

    终于可以回家啦!

    然而,等他揣着那张来之不易的电视机票,欢欢喜喜地跑回家时,郭美凤却告知他,可以跟卢大爷换房了。

    “你现在这么忙,哪有时间管钉子户和房子装修,不如住个现成的房子。”郭美凤有理有据地说,“老卢的院子我去看过了,咱要是想自己装成那样,也得花不少钱。关键是咱家没那么多钱能用来装修。”

    面积上差点就差点吧。

    人家给了一个小门头,还不用咱们处理钉子户。

    总得让人家占点便宜。

    郭美凤确实能当狄思科的家,听她详细讲了这几天的经历后,狄思科自己也去卢大爷家瞧了。

    既然双方都没有异议,他当场就拍了板,换房!

    不过,有些内容是要提前写在合同里的。

    比如那两户钉子户。

    他用什么手段劝搬,狄思科不管,但一切后果由老卢自己负责。

    咱们丑话说在前面,万一闹出了大乱子,或是钉子户仍然死赖着不搬。

    双方可不带反悔的。

    狄思科跟卢大爷签了协议,又抽出两天时间去房管局办了手续。

    其他的事他就彻底委托给了郭美凤和正在家里猫冬的三哥。

    当起了甩手掌柜的狄思科,下了班就再次跑去了歌舞团。

    他要跟于童谈谈青歌赛的选曲问题。

    “我把歌名在电话里告诉你,你记录一下就好了。”于童望向在她办公室里乱看的人,“何苦跑来折腾一趟!”

    她也很忙的好吧!

    “前段时间我们单位的保密委,特意强调了不允许大家用办公电话联系私人业务。我参加青歌赛虽然是公事,但是在办公室聊天,也影响其他人工作啊。再说,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于童放下钢笔,等待他的下文。

    “前两天,我刚跟那个卢大爷换房了!”

    “你不是嫌人家的面积小,不肯换吗?”

    “他又给我添了一个二十米的门头房,现在正开着理发馆呢!”

    于童:“……”

    嫉妒使她面目全非。

    这卢大爷可真有资本啊!

    不过,两进院倒个手就变成了三进的。

    这两人谁占便宜谁吃亏还真不好说。

    “恭喜你,事情完美解决了!”

    “等我搬家以后,请你去做客啊!老卢的院子收拾得挺齐整,没那些花里胡哨的装修。”狄思科诚挚邀请,“上次老卢想带咱们去看房,咱不是没去嘛,这回我带你参观一下!”

    于童对老卢的房子挺好奇,但她暂时不想跟郭美凤碰面。

    之前就常在文化局家属楼见面,这回在碰到人家家里去。

    多少有点尴尬。

    “再说吧,我最近也忙着找房子呢!”

    闻言,狄思科就又有话聊了,他把之前卢大爷被人当冤大头的遭遇分享给了于童。

    “你看他那么阔气的人,都被这涨价速度吓住了。所以啊,你要买房一定得尽快,如今真是一天一个价。”狄思科从包里翻出一沓白纸递过去,“我去房管局办手续的时候,经办人找的是换房状元范大姐。我又让她帮忙找了几个单价比较低的房源信息,除了团结湖的房子,你也可以去看看其他地方的。”

    于童翻看了几页,一脸感动道:“二狗,你还挺舍得花钱的,这几张纸得花十来块吧?”

    电脑查询房源信息,查一次就是一块钱。

    狄思科自己换房的时候,也只花一块钱查了一次而已。

    “没花钱,”狄思科并没趁机邀功,老实道,“这是范大姐友情赠送的。”

    他们俩,一个是刚得了院子的新业主,一个是即将购房的准业主。

    围绕房子的话题,那可真是太有话聊了。

    茶杯里的水续了三次,眼瞅着暮色彻底暗了下来,这两人还一件正事也没办呢。

    等到于童感觉腹中空空时,她才恍然回过神来,自己光顾着跟他扯闲篇儿,加班计划又泡汤了!

    她将提前准备好的歌单推给对方,翻出一包饼干嚼了两块。

    “青歌赛今年是首次引入通俗歌曲的比赛,我特意打听了一下通俗唱法的比赛规则,基本跟美声和民族差不多,但是评委会对通俗组的选手更包容一些。在选曲方面,你可以大胆点。”

    “怎么大胆啊?《美丽的姑娘看看我吧》?”

    “……”怀疑自己被调戏的于童,压下心底的微妙情绪,尽量严肃道,“倒也不用那么大胆。六组的评委其实是同一拨人,他们骨子里还是比较传统和保守的,仍然保持着欣赏正统唱法的眼光,所以你在初赛时,选曲可以稍稍大胆,但服装方面尽量规矩保守。”

    初赛复赛都是不公开进行的,只有决赛是现场直播。

    所以为了照顾评委的审美眼光,初赛复赛的服装都应该中规中矩。

    要是真的让他走了狗屎运,顺利进入了决赛,到时候就不用理会评委了。

    可以穿得尽量标新立异,以求凸显个性,吸引观众的目光。

    “《春光美》,《乡情》和《别为我送行》都是评委比较喜欢的通俗歌曲。你之前在歌舞厅演唱的那些港台曲目都太过了,不适合出现在歌唱比赛的舞台上。”

    狄思科拿着那张歌单,将歌名一个个数下去,十首里有八首歌是他不会唱的。

    这些歌拿到歌舞厅里,会被人说成是老掉牙,没有哪个歌手会靠这些歌赚钱。

    “初赛要求唱两首歌,一首固定曲目,一首自选曲目。我给你的这张歌单上,基本都是固定曲目范围内的,你在里面随便选一首你会唱的。至于自选曲目,”于童顿了顿说,“鉴于你的准翻译身份,我建议你可以把自己包装得稍微国际化一点,给评委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怎么国际化啊?唱英文歌吗?”

    “在青歌赛的舞台上,唱整首外语歌的选手还没出现,咱们还是别轻易尝试了。市面上不是有不少中文填词的英文歌吗,你自己选一首,一半唱中文,一半唱英文。先在初赛上试试水。”

    狄思科没什么异议,对于童的建议全盘接受。

    这种唱法放在后世可能会被认为不伦不类,但是在当下的歌唱比赛里,已经是突破性的尝试了。

    他要是因为唱外语歌,被拍死在初赛的晋级线上,也算为内地乐坛的发展做了一回牺牲。

    青歌赛的初赛是由各省市的**门和地方电视台共同组织的,先在省内进行一轮筛选。

    经贸部总共有四名干部参加比赛,除了狄思科,剩下的三人都是女同志。

    而且业余组美声、民族、通俗唱法各有一人。

    四人去参加初赛时,单位里除了各自的顶头上司,没人知道他们的比赛安排。

    像他们这种单位的选手,基本上就是一轮游或两轮游,主要是为了给主办方面子,重在参与。

    所以,没人会将消息大肆宣扬,以免日后尴尬。

    与狄思科同在通俗组的是团委办公室的青年干事,龙君花。

    在前往初赛的汽车上,龙君花抱怨道:“小狄,你怎么报名报得那么晚啊?哪怕再早一天,也不用我亲自上阵了!”

    部里的基层工会组织还不健全,组织这类活动都是由党委和团委出面的。

    这次青歌赛征集选手的工作,又是由团委负责的。

    领导要求业余组的三个组别里,至少有一人参加比赛。

    龙君花是这次活动的主要负责人,她把单位里的文艺积极分子们划拉了一圈,好不容易拉来了两个唱歌水平过关的,却仍少一个人。

    她婉拒了那些唱歌跑调却没什么自觉的积极分子后,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第三个靠谱的参赛选手,只好大笔一挥,将自己的名字填到了名单上。

    然而,她把名字填上去的第二天,狄思科便捧着他那张还热乎的录音带来报名了!

    “龙姐,听说您歌唱水平很高,不参加比赛实在是埋没了。”狄思科笑眯眯道,“咱们给通俗组上个双保险,两个人参赛,主办方总会让咱们晋级一个吧?”

    龙君花摆手说:“快得了吧,上一届的比赛,咱们部里也选送歌手了,去了五个人,初赛就被刷了回来。那群老大爷可严格了!”

    狄思科自觉准备得还算充分,选曲也是符合评委审美眼光的,应该能够得到评委们的喜欢。

    可是,等他真的站到评委们面前,就知道自己天真了。

    初赛借用的是某个歌舞团的场地,选手们在舞台上演唱,台下坐着一排六位评委。

    而且全是年纪不轻的男同志。

    狄思科唱完固定曲目《春光美》时,六个评委,只有一个人给他打了9.5分。

    剩下的分数分别是8.9分、8.6分、8.3分、8分和7.5分。

    按照计分规则,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一个最低分。

    他的固定曲目得分只有8.45分。

    狄思科是通俗组第十七个出场的,其他人的分数他不清楚。

    但是由全国总工会选送的16号女选手取得了8.8分的成绩,他听得真真的。

    这跟人家的差距有点大呀!

    “17号选手,可以演唱你的自选曲目了。”坐在评委席最右边,年纪也最年轻的评委提醒。

    狄思科准备了两首英文歌,一首是《爱你在心口难开》的英文版《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另一首是暂时没有中文版本的《sailing》。

    8.45分对他的打击不小,狄思科觉得,如果不在自选曲目上拼一把,他可能真的要一轮游了。

    他握上话筒说:“各位评委老师,我准备的自选曲目是中文译名为《航行》的《Sailing》。”

    那位之前给了他9.5分的评委问:“你要在我们的舞台上唱英文歌?”

    业余组加专业组,所有选手加起来,这是第一个唱英文歌的。

    其实比较冒险。

    “我是经贸部翻译室的一名英语翻译,很喜欢这首歌歌词中的力量感,追求理想扬帆远航是没有止境的。不过市面上还没有词作者为这首歌填写中文词,所以我就自己尝试着填写了一部分中文歌词。想趁着在青歌赛演唱的机会,请各位老师批评指正。”

    听闻他还有填词的本事,几位评委都觉得挺新鲜。

    9.5分评委就笑着说:“有创作激情是值得鼓励的,很期待你的表演。”

    狄思科向台下工作人员竖起一根手指,请对方帮忙播放第一张伴奏带。

    随着轻柔舒缓的旋律响起,狄思科开口唱出了青歌赛舞台上的第一句外语歌词。

    “I am sailing~ I am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他的嗓音并没有原唱的沧桑沙哑,少了岁月沉淀的醇厚,多了青年人对自由远航的期待与向往。

    温柔的旋律与他磁性的嗓音配合的相得益彰。

    这种时髦的曲风与他国际化的声腔适配度极高,效果确实比《春光美》好了不止一筹。

    狄思科记得于童的叮嘱,歌唱比赛评委的审美并没有那么开放。

    所以,英文歌词只唱了一小段,很快便转入了他自己填词的部分。

    他觉得《Sailing》这首歌,与苏联诗人莱蒙托夫的作品《一只孤独的船》,有异曲同工之妙。

    因此,在填词的时候,他适当参考了这首诗的意境,比如‘它只是向前航行, 底下是沉静碧蓝的大海, 而头顶是金色的太阳’。

    为追寻自由与理想的小船增添了一些浪漫主义色彩。

    一曲终了,评委们各自打分。

    9.5分评委,又给了全场最高的9.8分,可惜会被去掉。

    剩下的评分中,两个9.2分,一个9.1分,一个8.8分,有个年纪最大的评委,只给了4分。

    给4分的这位评委,明显就是不喜欢狄思科的这种西洋唱法。

    好在他这个4分也被去掉了,并不会被计入总分。

    狄思科自由曲目的评分得到了9.075分。

    两首歌合计平均分为8.7625分。

    这个分数比人家16号选手低一些,就是不知道在所有参赛选手中排名如何。

    狄思科去后台等待结果,顺便问问第15个出场的龙君花,成绩怎么样。

    “我最终得分只有8.62分。”龙君花遗憾道,“我舞台动作设计得不好,刚才我看了几个歌手的演出,人家都要这样,这样的……”

    她抬起手臂,做了几个歌唱演员在舞台上的经典动作。

    狄思科笑着说:“我也没这样这样。要是能进入复赛,咱们下次注意设计一下。”

    龙君花对自己的成绩不抱希望。

    然而,小狄的嘴可能开过光。

    工作人员将所有参赛选手都叫到舞台上,当场宣布了晋级分数线。

    8.6分。

    这个分数以下的选手,无缘复赛,可以筛下去三分之二。

    剩下的选手,全部通过初赛,请大家回到单位以后好好准备复赛歌曲。

    狄思科8.76,龙君花8.62,双双顺利挺进复赛。

    龙君花只当自己是来凑数的,没想到竟然真的拿到了晋级名额!

    兴奋地邀请狄思科聚餐庆祝一下。

    不过,同单位的另两位选手,并没能晋级美声和民族组的复赛。

    狄思科觉得他们单独出去庆祝或是叫上两位失利的同事同行,都不太合适。

    于是便笑着婉拒了。

    *

    按照郭美凤的一贯作风,狄思科在青年歌手大赛上表现出色,并且顺利进入了复赛。

    她肯定要张罗着,让一家人为他庆祝一下吧?

    但是,很抱歉,郭美凤同志这回没时间。

    狄思科望向三哥问:“咱妈这段时间忙什么呢?”

    “还能忙什么,忙房子呗!”

    三哥那个救生员的工作,干半年歇半年,冬天他基本不用去单位上班。

    闲在家里没事做,就去租书铺子租了一大堆武侠小说回来,每天看得废寝忘食。

    眼底都是青黑的。

    “人家卢大爷还没搬家呢,她忙什么房子?”狄思科将他手里的书抽走问,“咱不是跟卢大爷商量好了么,年后再搬家,她跑去催人家搬家啦?”

    “没有,她看卢大爷收拾钉子户去了!”

    闻言,狄思科也来了兴致,连忙问:“卢大爷已经动手了?他怎么收拾的?”

    “这老头挺损的。”三哥贼笑着说,“果然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卢大爷开着他的小汽车,在北京各大桥洞子底下,搜罗了八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乞丐。

    这年头大街上要饭的乞丐多得是,城管和公安也管不过来。

    他给这些乞丐每人十块钱,又把自家的地址告诉他们。

    让大伙儿去那院子里住着。

    只要能将两家钉子户赶走,事成之后,再给他们每人二十块。

    一次性能拿到三十块,算是相当高的收入了,为了这八个名额,乞丐们差点动手打了起来。

    老卢动了恻隐之心,把两个年纪最大的老头也喊上了。

    就这样一共凑了十个人。

    这伙人当天就像蝗虫过境似的,冲进了老卢新换来的三进四合院里。

    白天就各自找屋子睡觉休息,晚上才起夜活动。

    人家晚上有啥活动呢?

    这院子已经断水断电了,这帮乞丐就在两家钉子户的门口生了一堆火。

    每天晚上坐在火堆旁边烤白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钉子户家的老人年纪大了,睡眠浅,有点动静就要起来看看。

    他们跟房管局和街道办的干部耍赖,跟老狄家的人耍横,但是面对这帮子乞丐却不敢吭声了。

    这十个人里有年轻力壮的,有缺胳膊断腿的,也有年纪比他们还大的。

    他们自觉弄不过丐帮的这群人,第二天白天趁着乞丐们补觉的时候,俩钉子户就相携去派出所报案了。

    他们带着民警回来时,卢大爷早等在了院子里。

    他把自己的房本拿出来,证明了自己的房主身份。

    而后好声好气地跟民警同志说明,他觉得入冬以后,北京的天气实在太冷了。

    他这人心善,看不得乞丐们在桥洞子底下受冻。

    所以就暂时将自己的院子借给大家伙过冬。

    这些乞丐兄弟感念他的恩情,听说院子里没有主人,便主动轮流值夜,担负起了帮他看家护院的重任。

    “警察同志,您可以去四邻打听打听,我这些兄弟虽然流落街头了,却没干过什么讨人厌的事。白天都安分守己,夜里值夜也没闹出大动静。否则街坊们早就不干了!”

    民警同志指向两位报案人,“这两位老同志说,您院子里这些人威胁了他们的人身安全。”

    “那就请他们搬走吧。”卢大爷轻蔑道,“他们霸占着我家,不但不交一分钱房租,还想连整个院子都占了!哪有这样的好事!民警同志,您来的正好,我也要报警。这俩人仗着年纪大了就倚老卖老,占用他人房屋,您也给我们断断官司吧!”

    民警同志当然是断不清他们的官司的。

    他站在卢大爷的立场帮他说了两句公道话,结果俩钉子户翻脸比翻书还快,根本不给面子。

    一扭头就进屋了。

    郭美凤在外边看完了热闹,喜气洋洋地回家来,尚未来得及将菜篮子放下,就赶忙跟儿子们分享今天的八卦。

    “我的天啊,这个老卢头儿可真是厉害,他招来的那几个乞丐也忒能干了!这才几天啊,那俩钉子户就受不了了!今天刚忍不住跟其中一个乞丐动了手,结果把一挺大岁数的老头推到地上,口吐白沫了!”

    狄思科被吓了一跳,忙问:“那大爷没事吧?”

    “没事!”郭美凤小声说,“都是装的。他们在外面乞讨,怎么着也得有点看家本领呀!”

    狄思科:“……”

    这看家本领可够邪乎的。

    竟然可以自如控制口吐白沫!

    “我回来的时候,街道办的同志已经去了,正要给钉子户的儿子打电话呢!让他们领那口吐白沫的老头到医院瞧病去!”郭美凤乐道,“这家人估计得出点血了。老卢头儿可真是厉害呀!”

    狄思科见她张口老卢,闭口老卢的,不由问道:“妈,等咱家搬去了北海公园那边,您是不是就该去北海公园晨练了?”

    “那当然了,锻炼嘛,肯定得选个离家近的公园啊。”

    “那您跟徐副局长就得异地恋啦?”狄思科笑问,“人家徐大爷也就每天早上晨练的时候能跟您见上一面。等您搬了家,岂不是连早上这一面也见不着了?”

    “我们又不是小年轻,哪还用得着天天见面。”郭美凤轻松道,“大家周末聚一聚,或者让他搭车去北海公园晨练也是一样的。”

    反正她不折腾。

    “距离上次跟他家儿女见面,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吧?你们怎么还不领证啊?”狄思科问,“要不等咱们家办乔迁宴的时候,帮你们把结婚宴一起办了?”

    “哼,领证的事先别着急。”郭美凤嘟哝道,“他老家那边的说道还挺多的,老徐要想再婚,必须得到他原配兄弟,也就是彦博舅舅的同意才行。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谈的,反正这段时间一直没什么动静。”

    狄思科玩笑道:“那您不着急呀?”

    “我急什么?咱家日子越过越好了,领不领证对我能有什么影响?该着急的又不是我!”

    狄思科试探着说:“您要是看不上徐大爷了,其实换一个也行,老年人谈恋爱也跟年轻人一样,不合适可以换的。”

    反正找谁当后爹都一样,主要是让郭美凤开心。

    “挺合适的呀,你可别瞎说啊。”郭美凤哼道,“年轻人也不许瞎换,既然谈了就得一心一意地跟人家谈。”

    说完就提着菜篮子进厨房了。

    三哥在一旁嘿嘿乐。

    狄思科问:“你乐什么呢?”

    “你不用担心咱妈跟徐大爷,”三哥透露道,“戏校那边招老师,咱妈还挺想去的。她还想让徐大爷帮她推荐呢!”

    狄思科:“……”

    他突然就明悟了。

    看来男人还是得有正经事业呀,否则哪怕在杂务方面再能干,也是白搭!

    第37章

    被郭美凤好好上了一课的狄思科, 突然意识到了事业对男人的重要性。

    他及时收拢了最近有些散漫的心思,又将重心放在了工作上。

    不过,此时将近年关, 实习生们的阶段性实习已经接近尾声。

    多数学生都得返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了。

    特别是外地院校的实习生, 因为路程较远, 还需要提前返校。

    离开前,所有人都要写好自己的实习报告。

    狄思科觉得自己的报告内容还挺丰富的, 尽管只有短短两个月时间, 但他过得很充实。

    甚至还得到了一张珍贵的电视机票和一套印字的玻璃水杯。

    甭管以后的分配结果如何,这至少是个念想嘛。

    他以为把实习报告交给崔组长签字,就算完成这次实习任务了。

    然而,崔组长却将三个实习生单独提溜了出来。

    “你们既然在英语组学习了两个月,总要有点收获再走。”

    闻笙箫还以为英语组要像其他科室一样, 送点特产之类的礼物给外地学生,嬉皮笑脸道:“组长,我们的收获已经够多了,您就别客气了!”

    狄思科和袁媛也附和, 领导就不要破费啦。

    “取得了什么成绩, 有什么收获,必须清清楚楚, 不能稀里糊涂。”崔组长冲汪妍妍抬了抬下巴说,“妍妍,你把那三份试题发给他们。”

    三个实习生:“……”

    这临别赠礼也太特别了。

    崔组长没有透过半点口风,他们没做任何准备!

    “咱们翻译室的工作主要靠平时积累,临时抱佛脚的作用不大, 我就不给你们预留复习时间了。”崔组长笑着说,“你们实习期间没做过口译工作, 所以,这次都是笔译题。一共三道题,下班前交上来就行。”

    三人:“……”

    领导,距离下班只有一小时了。

    他们是没有资格谈条件的,既然考题已经发了下来,狄思科就快速调整自己的心态,将心思放在了考题上。

    白纸上确实只有三道题。

    第一题是将一份国宴请柬翻译成英文。

    第二题是翻译某高层领导出访欧洲的代表团名单。

    第三题是将《华尔街日报》上的一篇报道翻译成中文。

    三道题对他们来说都没什么难度,属于常规训练里的内容。

    尤其是第二题,只需要将职务和人名翻译正确即可。

    但是,最简单的题目,也是最容易出错的。

    在翻译职务的时候,要特别注意此人所在的单位。

    比如,代表团里的计委副主任,人家的职务虽然是副的,却是正部级领导。

    翻译要是对行政级别不了解,就会忽略此类特殊情况,造成对方接待水平降级。

    这就是非常严重的失误了。

    所以,通过这道看似简单的第二题,狄思科参透了崔组长的良苦用心。

    那可真是每一道题都是有陷阱的,让他不得不提高警惕。

    等到答卷终于被交上去的时候,狄思科的手心都是汗湿的。

    袁媛觉得这次考试的目的不简单,考试成绩也许会对日后的去留有影响。

    离开办公室后,她有些焦虑地找狄思科对了答案。

    最后一道翻译题,她有点拿不准。

    “Rubik‘s Cube你是怎么翻译的?”袁媛皱眉说,“我直接把那句话翻成了,’国际经济形势像卢比克的骰子一样错综复杂。‘但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

    走在后面的闻笙箫接话说:“当然奇怪啊,Rubik’s Cube是魔方,这里不能直译。”

    袁媛望向狄思科,真的?

    狄思科点头说:“鲁比克是发明了魔方的人。就前几年的事,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

    袁媛:“……”

    她都不知道魔方长什么样子。

    这就是知识面的问题了,狄思科安慰道:“没事,译成鲁比克的骰子也不算错。我也没见过魔方,只在杂志上看到过图片。”

    即将归家的闻笙箫爽朗道:“不知道春节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碰面,要是还能参加第二阶段的实习,我就每人送你们一个魔方,我家那边的商场里有卖的。”

    狄思科笑容满面道:“没机会碰面也没关系,我们学校的地址你是知道的,就送到我们学校来嘛。”

    能送到他们学校,那说明自己还得进京一次呀,闻笙箫觉得自己讨了个口彩,便痛快答应:“那行,过完年就每人送你们一个。”

    一场突如其来的考试,让大家心里都有些惴惴。

    袁媛返回学校的第二天,鼻子上就起了一个火疖子。

    第二阶段的实习名单迟迟没有下达,狄思科自身都难保呢,也没心思宽慰别人,所以对袁大姐的红鼻头也只能视而不见了。

    同班同学的期末考试基本已经结束,英语系的三个人还需要进行补考。

    他们这几天就聚在一起进行复习。

    早上从宿舍去往自习室的路上,杜斌突然问:“你听说了吗,张新华被人举报了!学生处那边收到了两封关于他的举报信。”

    狄思科一愣,反问:“什么时候的事?”

    他只写了一份小作文,怎么弄出了两份举报信?

    他这个愣怔的反应过于自然,成功让杜斌打消了对他的怀疑。

    “就半个月前的事,学生处收到第一封举报信的时候,学校里没什么人知道。后来又有了第二封举报信,而且校长那边也收到了一模一样的,他被举报的消息这才在学校里传开了。”

    “举报他什么啊?”

    “计算机协会会费使用不当,他是会长,大家交上去的会费都在他那里保存。”杜斌表情一言难尽道,“他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这种事查出来就是大事。”

    “学生处调查了吗?结果怎么样?”

    狄思科在上班的路上经过学生处,将小作文投进信报箱就没再关注后续了。

    毕竟他自己也挺忙的,没时间盯着事情进展。

    但是会费使用方面出了大纰漏是没跑的。

    杜斌叹气说:“查了,账面确实有问题。计算机协会只在今年年初的时候交了五十块电费,之后一整年都没再付过任何费用。张新华说他忙忘了,但这话也得有人信啊。”

    “学校怎么处理的?”狄思科只关心这个。

    “让他补缴费用,公示计算机协会的费用明细。取消了他的优秀学生干部的评选资格,”杜斌摇头说,“更严重一点的话,这事恐怕还得记入档案。”

    狄思科觉得记入档案有点悬。

    他家那么多人又不是吃干饭的,不可能让孩子背着有污点的档案毕业。

    杜斌跟张新华的关系不好不坏,但是看到有人倒霉,难免便有些看好戏的心态。

    “计算机协会成立两年,光是会员就有好几百人,大家交了钱,却被他损公肥私了,不少人要求学校彻查张新华。”杜斌感慨道,“之前大家都是灯下黑,少有人关注他的资金往来。我估计这举报信可能是电算中心内部人员写的。”

    狄思科心说,电算中心内部人员都是教职工,如果需要收钱,直接通知张新华缴费就好了,没必要多此一举地写封举报信。

    除非跟张新华有仇。

    不过,张新华平时挺会做人的,除了悄咪咪给他下过绊子被他发现了,似乎也没得罪什么人。

    要说得罪,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袁大姐。

    这要真是袁大姐干的,那他也只能给人家鼓鼓掌了。

    真能沉得住气,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啊!

    *

    用一天时间参加了所有科目的补考后,狄思科就正式放起了寒假。

    这个寒假是他成年以来最轻松的一个假期。

    他口袋里的余额还有不少,终于不用苦哈哈地出去寻摸赚钱营生了。

    在家里宅了三天,报复性地将三哥租回来的武侠小说全都翻了一遍。

    正在犹豫是否要看小六借回来的《琼瑶全集》时,二哥四哥却突然在家里扔下一颗重磅炸弹。

    他们买车了!

    郭美凤的第一反应是,“你们哪儿来的钱?不会又去弄什么走私货了吧?”

    在她的印象里,也就走私能有这么大的利了。

    “您看您这话问的,多没水平啊!”四哥笑得见牙不见眼,“当然是我们起早贪黑赚来的!”

    二哥适时补充:“靠分销录音带赚的!”

    “卖录音带那么赚钱?你们才干了几个月啊,就能买车了!”郭美凤不信,忧心忡忡地说,“你俩要是弄那些歪门邪道,可别怪我大义灭亲啊!”

    二哥四哥:“……”

    狄思科问:“哥,你们买车花了多少钱啊?”

    买皇冠是买车,买天津大发也是买车。

    还是得先问问价格的。

    “没多少钱,”二哥怕郭美凤心疼钱,不肯露底,“我们卖一张录音带能提四到七个点,但这玩意儿走货量大,薄利多销,这几个月也攒下了点钱。”

    哪怕一张带子只赚一毛钱,一万张带子还有一千块的利润呢。

    他们这几个月分销出去的可不止一万张。

    二哥招呼大家说:“车就停在咱院子门口,没花多少钱,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等他再说什么,郭美凤凭借她那刀马旦的身法,一个箭步就窜了出去。

    跑到院门口,她艰难地挤进围观汽车的孩子中,终于看清了他们家的新车。

    这一瞧就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一辆灰色的小面包车,除了颜色不一样,基本跟马路上那些黄色小面的差不多。

    “美凤,你家现在可是发达了!连面包车都买了!”快嘴婶酸溜溜地说,“听说你家老二现在卖磁带呢,那磁带得挺赚钱吧?”

    “赚什么钱啊!他那些磁带都是卖到郊区的,那边能有几个人花钱买录音带啊。”郭美凤问,“让您花好几块钱买录音带,您买啊?”

    “我可没钱买那玩意儿,”快嘴婶摇头说,“这东西都是卖给年轻人的,我家郑楷的抽屉里,有半抽屉的录音带!”

    “那都是翻录的,”郭美凤很懂地说,“我家老二卖的是正版带,普通老百姓没几个舍得花这份钱。”

    若是家里只是买个电视机,她肯定要到处跟人宣扬的。

    毕竟大家都有嘛,这回她也有了。

    但是买车这事太超前了,郭美凤还没整理好心情,下意识就想财不露白。

    见她难得的没有臭显摆,快嘴婶心里好受了些,围着那辆面包车参观了半晌,啧啧有声地说:“美凤,你家是咱们院儿里第一个买车的吧?以后大家伙有个什么急事想要用车,总算有个能张口的人了!”

    “好说好说!”郭美凤大气道,“等我家老二有了驾驶证,让他带着大家兜风去。”

    “……”快嘴婶翻个白眼问,“您家老二连个驾驶证都没有,这车是怎么弄回来的啊?”

    二哥接茬说:“婶子,这是朋友帮我开回来的。回头我就考证去!”

    街坊们早知道这狄家老二是个混子,没想到在买车这种大事上,也这么不靠谱。

    连个驾驶证都没有,就敢买车,这不是闹了大笑话嘛!

    郭美凤笑着跟街坊们寒暄,回到家关起门来,就拉下了脸。

    “买车这样的大事,你们也不说跟家里商量商量!连个驾驶证都没有,你们买这车有什么用?”

    四哥苦着脸说:“妈,不买不成啊。中唱那边又在市里找了好几个代理商,大家伙为了抢占市场,各方面的服务都得跟上。”

    他跟二哥的优势就是送货快,但长途车毕竟不是能随时发车的,偶尔也有迟到的情况。

    尤其是冬天,热车慢,发车不准时,好几个音像门市部的老板都跟他们投诉了。

    郭美凤气不打一处来,“你俩又不会开车,把车弄回来当摆设啊?”

    “老五不是会开大卡车嘛,开个松花江微型不比开卡车轻松?”二哥说,“让老五先教教我俩,顺便帮我们送送货,等我的驾驶证下来了,我们就能自己开了。”

    “老五好不容易得空休息几天,你们可真会安排!”

    四哥“哎呀”一声说:“您差不多就得了,哪有您这么偏心眼儿的。我们请老五去送货又不让他白干!一天给他五块钱总行了吧!”

    “都是自家兄弟,不给钱我也得帮忙啊。”狄思科搓搓手指问,“工资日结还是月结啊?”

    他不再去唱歌以后,就没什么收入了。

    一天五块钱当然不能跟上百块的点歌费相比,但蚊子再小也是肉,总比坐吃山空强。

    二哥露出资本家的嘴脸,“等你开学前一起结算!”

    *

    狄思科只在家休息了三天,便走上了送货小哥的工作岗位。

    除了每天凌晨四点就要爬起来上班,属实有些折磨人,他对这份工作还是相当满意的。

    能有一个摸到方向盘的机会,哪怕不给钱,他也乐意干呀!

    他将录音机放到这辆松花江微型的副驾驶上。

    一边开车送货,一边听着从翻译室翻录的CNN新闻集锦,听累了就换一盘音乐录音带。

    这可比窝在家里看《琼瑶全集》美多啦!

    送了两天货以后,他又给自己开辟了新财路。

    每次送完货,开着空车返回市里太亏了,所以他就把车停在了长途汽车站旁边。

    有那着急赶路,又等不及长途车的,就可以坐他这辆车回去。

    “小伙子,您这车走不?去市里多少钱啊?”有个农民打扮的大爷扛着俩麻袋过来询问价格。

    “您几位啊?”

    “就我跟我孙女俩人,再加两麻袋红果。”

    “一块钱。”狄思科将最后一口包子吃完,“您上车吧,咱这就出发。”

    “不再等等其他人啊?”大爷经常进城,知道这小面的要凑够一车人才会发车。

    “来坐我这车的,都是有急事的。能赚一块钱就不错了,”狄思科钻进驾驶室说,“别耽误您时间。”

    扛着麻袋去城里,估计是去卖货的。

    做生意赶早不赶晚,去晚了连个好位置都抢不到。

    狄思科发动汽车,调转车头问:“大爷,您去哪个市场啊?要是顺路我就把您放到市场门口,太远的话就只能停在长途汽车站终点了。”

    “我们不去市场。”大爷乐道,“东阳食品厂您知道不?”

    “哦,知道。那我把您二位送去食品厂门口吧。”狄思科在后视镜里瞟一眼那俩大麻袋问,“大爷,您这是去送货的啊?两麻袋有点少吧?”

    “我们乡里今年红果丰收了,品质也挺好,我打算送去食品厂探探路子。万一能生产个山楂罐头,山楂锅盔什么的,我们的红果也算有了销路。”大爷从麻袋里抠出几颗山楂递到前面,“给您拿几颗尝尝。”

    狄思科注意着前方路况,反手接了一颗塞进嘴里。

    “您这山楂不错啊,甜口的面山楂,个头还挺大。食品厂里都是老采购员了,见了您这山楂,保管得留下!”

    大爷笑道:“借您吉言嘞!”

    然而,狄思科这张嘴并不是真的被开过光。

    那食品厂根本不收大爷的山楂。

    他将祖孙俩送到食品厂门口,下车找了间铺子吃午饭。

    再次经过长途汽车站时,那爷俩又扛着麻袋原路返回了。

    “大爷,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了?他们不收啊?”

    大爷叹道:“人家厂子在秋里已经订好货了,说是用不掉那么多山楂。”

    “那您不再去其他工厂问问啊?”

    “算了,我先回去了,这外面的事还是得让年轻人来跑。”大爷摆手说,“我这体力不行喽!下次出来可不能这么实诚,得少带点货。”

    狄思科又从他的麻袋里抠了两颗山楂放进嘴里,酸甜口的,确实挺好吃。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问:“您这些红果,有多少斤啊?”

    “一百多斤吧。”

    “那您别背回去了,连果子带麻袋都给我吧。”狄思科笑着说,“您给我算算这些需要多少钱。”

    大爷狐疑地问:“您要这么多红果吃得完吗?您要想吃,我送您几斤得了,这果子到处都是,不值钱。”

    “我哥会做糖葫芦,我拿回去让他给我做糖葫芦吃,多做点还能拿出去卖一卖。”

    “那您给我十五块钱吧。”

    狄思科将钱递过去,把麻袋放到小面包上,跟祖孙俩招呼一声就走人了。

    他将这一百多斤山楂送去了二哥和四哥的音像铺子,让他们看着处理。

    “你弄这么多山楂回来,什么时候能吃完啊?”二哥被山楂酸得眯起眼睛。

    “我四哥不是会做糖葫芦嘛,让他做一些摆在门口卖呗。”狄思科在店铺门口的空地上指了指,“这些地方没利用起来,都浪费了。”

    这间音像店的面积不大,除了二哥四哥,还有他们舅舅家的表姐也偶尔过来帮忙看店。

    这么多人手在店里呆着,是对资源的浪费,完全可以给四哥再找个营生嘛。

    四哥算是几兄弟里厨艺最好的,制作糖葫芦的手艺也非常能拿的出手。

    狄思科高一寒假的时候,就跟四哥合伙做过糖葫芦的买卖。

    四哥负责制作,他推着车出去边吃边卖,算是赚了他们的第一桶金。

    后来郭美凤怕人说自家投机倒把,才勒令他们不许再做这门生意了。

    四哥显然也想起了以前叱咤胡同糖葫芦界的风云岁月,接过两个麻袋就去后面的院子开工了。

    别看这里只是个小县城,人家的消费水平可不低。

    尤其是临近年关,好多人都来县城买年货。

    给孩子买串糖葫芦也是顺手的事。

    四哥觉得这主意不错,店里卖不完,还可以带到大集上去卖。

    “你就别操心那几个红果了,”二哥将狄思科拉到身边,小声问,“你说,这眼瞅着就过年了,我得给钟经理送点什么礼?”

    狄思科问:“哪个钟经理?”

    “中唱的发行经理,钟晓莎啊。人家也算是我顶头上司了,过年了总得表示表示吧?”

    “送钱最实在,但咱不能让人家犯错误。”狄思科说,“女领导,要不就送个进口化妆品,香水之类的吧?”

    二哥征求意见问:“你说我要是请人家吃个饭,人家能赏脸不?”

    “只有你俩啊?”

    “不是,”二哥说出自己的计划,“这不是年底了嘛,我打算在酒店里摆一桌,请那些音像门市部的经理们吃个饭。毕竟咱明年还得指着人家赚钱,你说对吧?”

    “嗯,那你手头的钱够用么?”

    用郭美凤的话说,老二向来是赚一个花俩,存不住钱的。

    他这段时间又是买车,又要请客送礼,手里已经没多少钱了。

    “钱倒是够用,”二哥挠挠头说,“但光是请客吃饭也不行,还得给门市经理们送点礼品。另外,最好能把钟晓莎也请去露个面。”

    “你想让钟经理帮你撑撑场子啊?”

    要是能请动中唱的领导出面,确实能让下面的经销商更有信心。

    这也是实力嘛。

    狄思科翻了一下日历说:“你要是想请客,就得提前跟人家约时间,没有当天才请人的道理。要不我陪你去趟中唱,咱们跟钟经理约一下?”

    “我再考虑考虑吧。”

    二哥这一考虑就考虑了两天,第三天终于拿定了主意,让狄思科送他去中唱的办公楼。

    狄思科寻思,既然是陪二哥一起来的,那总得跟他一起进办公室坐坐吧?

    结果,二哥却把他按在了车里。

    “你在楼下等我吧,我自己上去就行了。”二哥整了整皮夹克的领子。

    “我才不在车里挨冻呢!这车四处撒气漏风,车里车外一个温度。”狄思科一身反骨地说,“我跟你一块儿上去,你跟人家谈事的时候,我不插话。”

    二哥:“……”

    平时挺听话的弟弟,突然就变成了不懂事的吃屎孩子。

    狄思科锁上车门,率先上了楼,然后跟在磨磨蹭蹭的二哥身后,一起进了钟晓莎的办公室。

    他还算信守承诺,只在刚进门的时候跟钟晓莎寒暄两句,便坐在一旁听二哥跟人家聊天。

    主要是感谢对方在过去几个月对他们兄弟的关照,然后邀请人家出席他出资举办的经销商答谢宴。

    顺便送上一个装了丝巾和化妆品的礼品袋。

    狄思科心说,二哥可真舍得花钱,这点东西得有上百块了吧?

    两人间的谈话非常客套,就是那种商场上的来往,没有任何问题。

    但狄思科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尤其是二哥,不对劲。

    打扮得溜光水滑,给女领导送了一包丝巾和化妆品。

    还装出一副斯文做派。

    这还是他二哥吗?

    钟晓莎跟二哥的年纪差不多,这个年纪还不结婚的女同志不多。

    他二哥平时混,但并没有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

    不能因为有了点钱,就画风突变,看上人家已婚女同志了吧?

    从办公室出来,狄思科小声说:“咱们应该提前打听一下钟经理有没有孩子,要是有孩子的话,送个玩具比送化妆品便宜点。”

    二哥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我早就打听过了,没孩子。”

    狄思科:“……”

    那到底结没结婚啊?

    他毕竟是当人弟弟的,一家人也得有些分寸,不能连哥哥的感情问题都跟着掺和。

    所以,即使心里有疑问,他也不方便打听了。

    *

    将二哥送回音像铺子,狄思科就开车去了一趟歌舞团。

    于童办公室的门半掩着,里面没有人。

    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隐约有争吵声从隔着不远的办公室里传出来。

    那是服务公司经理魏东方的办公室。

    过了没两分钟,大门被拉开,于童脸色难看地从里面走出来。

    她见到狄思科只点了点头,便推门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狄思科跟进去问:“你跟魏经理吵架啦?”

    “没有,只是工作上有点分歧。”

    关于演员跟公司的分成问题,她已经跟魏东方提过不止一次了。

    目前的分成制度,对演员太苛刻,又没什么约束力。

    很多有名气的演员已经绕过公司,自己在外面接活了。

    再这么下去,人家跳槽是迟早的事。

    被狄二狗身体力行地上过一课以后,于童已经意识到了,在市场经济中,签合同的重要性。

    他们完全可以趁着跟演员签署新协议时,约束演员接私活的行为。

    不过,魏东方的亲女婿就是接私活接得最欢的。

    对于童提出的这个建议,魏东方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使用拖延战术。

    说实话,于童现在非常想把魏东方干掉,由自己来当这个经理。

    但她毕竟资历有限,又才升职当外联主任不久。

    工作上的问题还得找魏东方这个绊脚石商量。

    于童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温水灌下去,回眸问道:“你怎么突然过来了?找我有事?”

    狄思科把刚从二哥那淘换来的礼品袋放到办公桌上。

    “这不是快过年了嘛,给领导送点礼。去年多亏你帮忙,我才能度过难关,及时凑足了小妹的学费。”

    于童探头往那袋子里瞅了一眼问:“怎么这么客气?还学会送礼了?”

    “也不算是送礼,算是送了点年货吧。”狄思科笑道,“正好我还有个事,想请你帮忙拿个主意。”

    “嗯,你说说看吧。”

    “我有两个哥哥正给中唱做录音带代理商,刚做了几个月就赶上过年。我哥说想请那些跟他合作的经销商吃顿饭,顺便给大家送点礼。”

    于童颔首说:“现在中唱有几家比较大的代理商抢客户抢得挺激烈,连我都有耳闻了。让你哥哥提前做好准备,跟客户打好关系,省了以后的麻烦。”

    “谁说不是呢!”狄思科为难道,“我二哥有魄力,也挺舍得花钱,就是眼光不怎么样。想给客户准备些礼品,又不知道应该送些什么。我认识的人里,只有您在交际工作上最有经验,所以我就过来跟您请教一下。”

    于童好笑道:“你不是在交际司呆了好几个月吗?连给人送什么礼都没学会啊?”

    “送礼当然得送人家喜欢的,但那么多经销商,大家重口难调。统一买贵的东西,我们的资金又有限。”

    他二哥甚至还想出了给人家每人送半兜子美味花生的馊主意。

    “这事很好办啊,”于童半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随口便是一个主意,“你们不是想在饭局上送礼嘛,那到时候你们准备的礼品种类要丰富一些,然后搞个抽奖活动就行了。客户抽到什么就是什么,管他喜不喜欢呢,全凭个人手气。抽到不喜欢的,也赖不到你们身上。不过头奖得准备得大一点,不然没什么惊喜。”

    狄思科暗自感慨,粉红大亨可真不是吹的。

    人家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

    “还是你厉害啊!”狄思科给对方竖起一个大拇指,“不愧是最年轻的外联主任。”

    于童挥挥手说:“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我刚跟魏东方吵了一架,现在心情说不上有多好。”

    狄思科坐在她办公桌前,将桌面上的台历撕到最新一页,提议道:“我周末要去农村收红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散散心?”

    “农村有什么可散心的?”于童不想去,“天气还那么冷!”

    “咱们去我姥姥家那边,人家那边是新农村,条件比咱们之前去的桃源县好多了!”狄思科撺掇道,“我二哥新买了一辆面包车,开车去也没多远。而且你们家的年货也没买呢吧?”

    “嗯。”

    “那正好呀,年前这段时间,可以去农村赶大集,顺便帮家里买点年货。”狄思科继续努力,“咱们周六晚上去,在我姥姥家住一天,第二天就能赶大集了。农村的大集特别好玩!去吧去吧!”

    于童问:“你家都有谁要一起去啊?”

    “就我,”狄思科顿了顿,又加上一句,“还有我妹妹。”

    第38章

    凌晨五点, 街道上弥漫着淡淡的晨雾,整条胡同都在酣眠时,狄思慧已经迷迷糊糊地坐进了五哥驾驶的小面包。

    “哥, 你下次再想巴结领导, 能不能选个男领导巴结?”狄思慧打着哈欠抱怨, “四哥最喜欢赶大集,让他来陪领导多好啊!”

    “你今天的开销都算我的, 还有什么不知足?”狄思科笑道, “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没彬彬顶用。要不是占着性别优势,这种好事还真轮不到你!”

    狄思慧抹了抹眼角挤出来的生理泪水,嘟囔道:“要是昨天下午出发就好了, 今早可以睡到自然醒再去赶大集。”

    狄思科原本也打算在姥姥家住一宿。

    不过,于大主任没答应。

    她跟狄思科的家人都不熟悉,去家里留宿实在不合适。

    所以就约了周日早上出发,九点以前抵达目的地即可。

    凌晨的马路上基本没有汽车影子, 小面包一路畅通地抵达文化局家属楼时, 还不到五点半。

    “哥,这地方有点眼熟呢。”狄思慧用手套将车玻璃上的霜花擦掉, 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说,“徐大爷家是不是住这儿呀?”

    “嗯。”

    “那咱们从姥姥家回来的时候,用不用给徐家带点年货啊?”狄思慧说,“万一咱们跟徐家人碰上了,什么也不送岂不是尴尬?”

    “哪来的那么多尴尬?要尴尬也是他们家尴尬。这都快过年了, 也不见他家有什么动静,一点礼数都没有。从没听说还需要女方上赶着送年货的!”

    狄思科其实对徐大爷不太满意。

    大领导工作忙, 顾不上这些虚礼,他能理解。

    但他那个家里蹲的儿子,总该有空吧?

    他要是真有心,哪怕交代儿子往狄家送块豆腐,也是那么个意思。

    这都过完小年了,徐大局长那边还没半点动静,狄思科就觉得这未来后爹虽然官儿大,但照着他们亲爹可差远了。

    老狄在世的时候,疼老婆孩子不说,往丈母娘家也跑得勤。

    这徐大局长估计连未来丈母娘家的大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

    狄思科趁机教育道:“你找对象的时候,可得把眼睛擦亮点,这种需要你主动送东西的男的,千万别谈,否则以后有的是委屈给你受。”

    “我那点零花钱,自己都不够花呢!”狄思慧在他肩上拍了拍说,“哥,那个单元门开了,出来的应该是你领导吧?后面怎么还跟着个孩子呀?”

    狄思科闪了几下前车灯,推开车门说:“估计是把侄子带来了。”

    于童身后跟着的小尾巴,确实是她侄子于小胖。

    快要走到车前时,于童口中还在劝着:“你看外面多黑,天气又冷,你跟出来干嘛啊?”

    昨晚听说她要出去玩,这小子就嚷嚷着想一起去吃好吃的。

    她本以为随口应付两句,早上偷偷溜掉就好了。

    结果她起床的时候,人家听到动静也跟着醒了,一直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她。

    于小胖人小鬼大,被小姑劝退多次,仍然不忘初心,来到面包车跟前时,自己扒着门框就爬了上去。

    “于晨一,你怎么起这么早啊?”狄思科刚一见面就逗孩子,“看来你马上就可以去上学了!六点钟以前起床的小朋友都要上小学,过完年你就得去学校喽!”

    于小胖连托儿所都不愿意去,更别提学校了,闻言惊恐地跟小姑求证。

    “小姑,我真的要去上学啦?”

    “嗯。谁让你起那么早的!”于童跟头一次见面的狄思慧打了招呼,无奈道,“这小子非要跟出来,今天得给你们添麻烦了。”

    狄思慧原以为五哥口中的女领导,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女同志。

    没料到对方竟然会是时髦漂亮的年轻姑娘。

    跟她印象中的“主任”形象相去甚远啊。

    但是,人已经走到跟前了,狄思慧还是礼貌地喊道:“于主任,您先上车来吧,外面太冷了。”

    “哈哈,别喊什么主任了,我比你大几岁,你还是叫我童姐吧。”小姑娘又不是单位同事,于童可不能让人家喊主任。

    狄思慧笑眯眯地改口:“童姐!”

    于童答应一声,坐进了小面包,将于小胖抱在怀里,戏谑道:“你比你哥听话多了,你哥从来不叫我姐。”

    从来不叫姐的狄思科像是自动屏蔽了两位女同志的对话,将副驾驶座上的一条棉被扔给于童。

    “早上挺冷的,你给于晨一同学盖上点吧,咱们这就出发。”

    于童早就看到狄思慧怀里抱着一床棉被,此时得到了一模一样的,便也没推辞。

    将姑侄二人裹在被子里,她提醒于小胖:“这被子是新的,你不许乱踢啊,要是弄脏了,就把你送去给人洗被子。”

    于小胖听话地点头,又将脑袋伸出来,跟前排司机搭话:“狄教练,你还记得我呐?”

    “记得啊,”狄思科发动汽车说,“你都没忘了我,那我肯定也得记着你啊!”

    “那你后来怎么不去给我们上课啦?”于小胖小嘴叭叭道,“我们可想你啦,新来的狄教练没你好看,还长得可黑了,我小姑后来都不去学游泳了!”

    “……”于童在他肉乎乎的肚皮上拍了一下,“胡说什么呢,我不去学游泳是因为工作太忙了。”

    而且不想跟一群小豆丁一个班。

    于小胖扭了扭,“你周末又不上班。”

    狄思科笑着说:“新的狄教练是我三哥,正规体校游泳队出来的,比我教得好。不过,你跟你小姑的眼光差不多,我确实比三哥长得精神点。”

    狄思慧:“……”

    总感觉氛围怪怪的。

    但一时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再看看吧。

    姥姥家附近的这个大集,是全县规模最大的大集,可以从小年一直赶到年三十。

    碎石子路上停满了拖拉机、马车、驴车和三轮车,各种特产百货的摊位一直绵延将近两公里。

    于童很少下乡,五岁的于小胖更是连农村都没来过,平时光顾最多的就是家附近的菜市场。

    何时见过这等壮观场面!

    于小胖一下车,就想往人群里冲,奈何腿太短,跑了没两米就被小姑薅住了后脖领。

    “你在家是怎么保证的?不是说好了不许乱跑吗?”于童牵上他的手说,“跟紧我,小心被人拍走了!”

    于小胖骄傲道:“没事,我爸说我吃得多,拍花子的都不想要我。”

    狄思慧觉得这小孩挺逗乐,牵住他的另一只手,随着人群进入大集。

    几人还没吃早饭,狄思科先在一个还算干净的早点摊子上占了位置,把附近几个摊位的小吃每种买一点就能铺满一张桌子。

    于小胖对着焦黄酥脆的咯吱盒流口水,狄思科问:“他肠胃怎么样?能吃油炸的东西么?”

    “铁胃,没有他不吃的东西。”于童捧着一碗面茶暖手,望着那些摊位说,“在这里买东西不用给票吧?”

    “给票会便宜点,不给票就得多花点钱。”

    “那还是多花点钱吧,今年上面查的严,严禁那些商店卖大号,歌舞团分的年货没有前几年多,我手头的票得省着用。”

    所谓卖大号,就是商店把紧俏物资大宗地交易给单位。

    每到年节,卖大号就是约定俗成的交易方式,今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不让卖大号了。

    职工得自己准备年货,全单位上下都怨声载道。

    “那你在大集上买点豆腐和猪肉牛肉吧,鸡鸭之类的我姥姥家那边多得是,到时候从村里买活的,还能便宜点。”

    虽然改革开放好几年了,但城里的米面粮油、豆腐、水产和肉类仍是凭票供应的。

    过年期间,豆腐每人只供应半斤,海产品,尤其是黄鱼,也是每人只有半斤。

    即便只有这些供应,菜市场也不是一直有货的,过年前这段时间,需要大清早去菜市场门口排队采购,才能抢到紧俏货。

    所以,乍一瞧见农村大集上有这么多东西,可以敞开了买。

    对于童来说,简直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吃过早饭,来到水产摊子前,她挥手就包圆了人家玻璃丝袋子里的大黄鱼。

    狄思科劝她冷静:“你家才有几个人啊?买这么多能吃得完么?这里面少说得有二十条鱼了。”

    “我们全家都爱吃黄鱼,给我爸妈、大哥、大姑家各送几条,估计等不到过年就吃没了。”

    狄思科只好接过袋子说:“那我先把这些送到车上去,前面有表演踩高跷和打花鼓的,你们带着孩子过去看看热闹,一会儿咱们在那边汇合。”

    此时旭日初升,乡亲们吃过了早饭,正是大集上人流量的高峰。

    狄思科提着一袋子黄鱼,还有他给家里买的半板豆腐和五十斤大米,艰难地在人群中挪动着。

    等他将东西安顿好,重新找回来时,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多分钟。

    他与于童汇合得很顺利,离得很远就看到于童站在一张条凳上,手里举着市集管理员的大喇叭。

    狄思科走近些,才听清喇叭里的内容,“请各位同志帮忙看看自己身边,我侄子穿着蓝色棉袄,有点胖,戴着黑色毛线帽子……”

    狄思科脑子里突然就嗡了一下。

    这于小胖不会是丢了吧?

    大集上几乎每天都在丢孩子,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有心人把孩子往大棉袄里一藏,别人根本就注意不到。

    他跟旁边卖大白菜的车主招呼一声,手臂一撑就跳上了大卡车。

    这里算是整个大集位置最高,视野最好的地方。

    他在人群里搜索着,试图将于小胖从哪个形迹可疑的人贩子怀里找出来。

    “哥们儿,你家孩子丢了?”大白菜车主问。

    “对,一个五岁小男孩,穿着蓝色棉袄,大哥,您之前见过吗?”

    “那倒没有,”车主说,“你去那些买小动物的摊子前面找找。有些小孩容易被小猫小狗勾走,之前咱们这大集上就丢了一个小男孩,最后是在卖狗崽的摊位前找到的。”

    如今的家长都知道教育孩子,别乱吃别人给的东西,小心拍花子的。

    不过,小孩天生就喜欢毛茸茸的东西,用这些小东西引诱他们,真是一勾一个准儿。

    狄思科听了对方的建议,便着重往大集两边带笼子的摊位上张望。

    抻着脖子找了好半晌,他隐约在人群缝隙里,瞧见蓝色的一角,又不太确定是不是于小胖,便跳下车,不顾往来老乡的抱怨,拼命挤了过去。

    “于晨一!”狄思科冲那小孩大喊,“你怎么自己跑到这儿来了?”

    于小胖见到他便眉开眼笑道:“狄教练,你快来看小狗!”

    “看什么小狗!”狄思科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我看你就是小狗!你小姑找不到你,都快急哭了!你怎么跑过来的?”

    “那些大人总挤我,把我挤倒了!我找不到小姑,就在原地等着啦!”于小胖伸出一只光溜溜的胖手说,“我手套都丢啦!”

    “你还挺有理的!”狄思科把他抱起来,“我不跟你说了,一会儿让你小姑收拾你!”

    于童果然不负所望,见到平安归来,还对她笑嘻嘻招手的侄子,就狠狠在他的胖手上拍了两下。

    “我以后再也不带你出来玩了!”

    万一真的弄丢了这臭小子,她以后的日子也不用过了。

    想着他有可能被人卖到深山老林里去,于童口中教训着,却一点点红了眼眶。

    刚才去看花鼓队表演的人群太过拥挤,狄思慧双手都被刚买的东西占着,于童抱不动这小子就只能单手牵着他。

    他们身前有个大爷拎着一捆子刀鱼,她怕那鱼尾扎到孩子,就想牵着孩子挤去旁边的位置。

    没料到,她顺利挤过来了,牵着的那只棉手套也过来了,只有于晨一那小子不知跑去了哪里。

    于小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理直气壮地说:“我可没乱跑,找不见你,我就在原地呆着啦,还看了小狗。那个叔叔让我去摸小狗,我都没摸!”

    狄思科吓唬道:“幸好你没摸!那装小狗崽的笼子都能把你装下了,上面还罩着一层黑色遮光布。万一人家把你锁进笼子里直接带走,你怎么办?”

    “不能吧?”于小胖想了想那笼子的大小,还真被吓住了。

    “怎么不能?”狄思科在他胖脸上掐了掐,“你这种胖小子最招人惦记了,就算吃得多也有人乐意养!”

    他们旁边就有个市集管理员,狄思科将大喇叭还给人家。

    然后跟管理员提了这个安全隐患。

    “我也不是说,人家就一定是拐孩子的坏人。但他带着那么大的狗笼子,里面只装着两只没比耗子大多少的小狗崽。还热心肠地招呼孩子去摸他的狗,这件事实在是蹊跷。”狄思科建议道,“同志,我就是过来提个醒,以后要是再有丢孩子的,你们也顺着这个方向找找。”

    狄思科去一个小姑娘的摊位前买了三顶红色的虎头帽子,回来以后就分发给三人。

    “今天这事主要怪我,明知道人多,不该让你们带孩子去看什么踩高跷的。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咱们于晨一同学很有防范意识,说明出发前你小姑告诫你的话,还是听进去了的。是吧?”

    于小胖接过帽子扣在脑袋上,点头说:“我可听话了。”

    “那行,今天你归我管了。”狄思科将于小胖抱坐在自己肩头上,扭头跟于童和小六说,“你们在前面开路,咱们继续逛,这回由我全权接管他,保管丢不了。”

    见于童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他把一顶虎头帽扣在对方脑袋上。

    整理了一下她的老虎耳朵说:“这事不怪你,问题出在太岁身上!”

    于童莫名其妙道:“什么太岁?”

    “你今年该过本命年了吧?”狄思科神神叨叨地说,“本命年容易犯太岁,一会儿我帮你买条红腰绳系在腰上。保你今年一整年平平安安,百邪不侵。”

    于童不是个胆小的人,但孩子的事搁在谁家都是大事。她后怕了一阵子,听狄思科跟他科普了半天本命年系红腰绳和红腰带的好处,渐渐便放松了下来。

    狄思科说到做到,在一个卖春联的摊子旁边,找到了可以现场编制红腰绳的大娘。

    除了红腰绳,他又选了生肖太岁、平安扣、铜钱、葫芦、元宝、竹节等十多样元素,让大娘把这些东西加上同心结和五行平衡一起编进去。

    于童的上一个本命年,正赶上破四旧,白主任又向来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所以,并没人给她张罗过这些。

    她本人其实也不怎么信。

    不过,见他蹲在大娘的摊子前,挑选那些小玩意儿的时候,眼神认真又坚定,跟大娘探讨每种元素所蕴含的美好寓意时,态度又特别虔诚。

    于童心里莫名有些酸胀,那些想要婉拒和阻止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了。

    大娘的手艺很好,报价也不低,这样一条添加了各种吉祥元素的红腰绳,足足花了狄思科十块钱。

    但他觉得物有所值,这红腰绳编得漂亮,寓意又好,比他们兄弟过本命年时系的红腰带可好看多了。

    跟于童的腰挺般配。

    他爽快地付了钱,并打听了大娘家的地址。

    而后跟小六低声说:“等你过本命年的时候,让大娘也帮你编一条这样的。”

    狄思慧在心里呵呵呵。

    她对什么红腰绳一点兴趣也没有。

    但她开始对两人的关系感兴趣了。

    之前五哥一直强调,这次让她随行,主要是为了陪伴女领导,以免他一个大男人陪人家女领导逛大集,让人感到不适。

    狄思慧被这障眼法迷了眼,先入为主地信了他的鬼话,还以为五哥真的是为了避嫌才另外找个女同志作陪的。

    可是,她观察了这一路。

    完全就不是那么回事啊!

    本命年的红腰绳,那是谁都能随便送的吗?

    你是人家什么人啊,你就敢送人家红腰绳?

    而且于童马上就要过本命年,这不是正好比五哥大三岁吗?

    上次让他帮着洗袜子的那个女同事,也是比他大三岁的。

    狄思慧只觉得自己发现了五哥的小秘密,接下来的一路上,都在用一种看破不说破的表情,任由两人在自己面前表演。

    该买的东西都已经买了,狄思科载着一车年货,直接把人带去了姥姥家。

    正好在姥姥家吃午饭。

    车子停稳,趁着五哥领那姑侄俩找厕所的工夫,狄思慧跳下车,一溜烟地跑进了院子。

    “姥姥!”狄思慧喊道,“我五哥带着领导来咱家了,咱们把中午饭准备得丰盛点啊!”

    姥姥知道狄思科正在部委实习,以为他把部委领导带到乡下来玩了,忙跟孙女打听领导的情况。

    “不是经贸部的,是歌舞团的外联主任!”

    听说不是部委的领导,姥姥的热情瞬间就降了下来,“歌舞团的领导,跟咱家能有什么关系!他以后又不去唱歌了。”

    狄思慧知道自己姥姥是个势利眼。

    但她并不是谁官大就捧着谁的,县官不如现管,如果村长和市长同时站在她面前。

    她可能会更乐意把心思放在村长身上。

    她觉得歌舞团的领导对自家没用,摆冷脸不至于,但也绝对不会多热情。

    狄思慧低声说:“我偷偷告诉您,您可别跟别人说!”

    “什么事啊?还偷偷摸摸的。”姥姥不以为意,继续搓着手里的玉米粒。

    “我哥八成是瞧上他这领导了,正拼命追人家呢!今天带领导来乡下,除了买年货,就是为了让人家来散心的!”

    姥姥不信。

    “你那五个哥哥,哪怕有一个开窍的,也不至于全都打光棍!”姥姥嘀咕道,“你们老狄家的男人都是榆木疙瘩,当年要不是你妈主动找上了你爸,你爸得打一辈子光棍儿。”

    狄思慧:“……”

    姥姥搓了一会儿玉米,想了想说:“不过,老五要是真能开窍也挺好。这姑娘怎么样?你瞧着有没有希望啊?”

    “人家以前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长得漂亮又会打扮。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主任,您说这姑娘怎么样?”狄思慧抿着嘴说,“以咱家这条件,您要是不帮帮五哥,我估计有点悬。”

    “你五哥都进大衙门了,还怕找不到媳妇啊?”姥姥有点不是滋味。

    “媳妇那肯定能找到,关键得看找什么样的呀!我五哥要是自己瞧不上,您给他安排个市长家的闺女,也是白搭。到时候就跟我大哥二哥似的,奔三张儿了还打光棍呢!”

    “呸呸呸,”姥姥对着日头呸了几声,“大过年的,可不兴说这晦气话。哎,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一把年纪了还得帮着孙子找对象。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于是,当于童带着在大集上买的年货来到狄思科姥姥家做客时,见到的就是一个精神矍铄,热情和蔼的老太太。

    “小于主任,我家老五在单位没少给您添麻烦吧?”

    既然孙子介绍说这是他领导,那她就当领导接待好了。

    “没有,小狄在我们单位工作的时候,向来让人省心,业绩也一直是最好的。”于童感觉自己像个来家访的班主任,不说点狄思科的好话,都对不住家长的热情。

    “那就好那就好!”姥姥拉着于童坐到铺着软垫的藤椅上,又拿出点心给于小胖吃。

    “我一直担心他在单位跟同事相处不来。你们歌舞团的女同志多,我家老五从小就没怎么跟女同志打过交道。身边的女的除了他妈,就是他妹,除了上托儿所的时候,跟小女孩拉过手,再就没怎么接触过女同志了。”

    狄思科:“……”

    您还不如干脆说我是个和尚。

    于童余光里瞥见了狄思科拉下的脸,憋着笑说:“姥姥,您别担心,小狄挺合群的。大家都很喜欢他!”

    “那我就放心了,”

    只要姥姥想要对谁好,那绝对是润物细无声的。

    知道年轻人跟她一个老太太聊天还要强打起精神,便起身说:“你们先歇会儿吧,我让老二媳妇做饭去。鸡鸭鱼都是现成的,一会儿就能开饭。”

    狄思科趁机说:“姥,我们于主任还想买点活鸡活鸭带回去,咱家养的鸡鸭能吃了吗?”

    “咱家的鸡都太小了,一会儿让你二舅去陈老三家抓几只,他家的鸡都是在后山散养的。”

    “我知道陈三叔家,不用我二舅带路了。”狄思科抱起于小胖说,“走喽,抓鸡去!”

    狄思科这张脸在村子里还是很有用的。

    大家都知道老郭家这个外甥是大学生,马上就要当大干部了。

    狄思科嘴勤,在路上遇到个大爷大娘就能随口喊出人家的名字。

    于童见他在村里混得如鱼得水,笑着问:“你经常来姥姥家吧?”

    “嗯,我们兄妹几个往姥姥家跑得勤,村里人基本都认识我们。”狄思科还跟她显摆了自己干部子弟的身份,“我姥爷以前是生产队会计,我们小时候都乐意往农村跑。来了以后,既是城里人,又是大队干部的孙子,那可真是能横着走的。”

    于童揶揄道:“那你没能养出一身纨绔习气,还真是不容易。”

    “嘿嘿,我也想啊,但条件不允许。”狄思科在于小胖的头上摸了摸说,“这小子你可得看好了,他有长成纨绔的肥沃土壤。”

    于小胖听不懂两人的话,见到前面的一群小动物,就嗷嗷叫着冲了过去。

    狄思科想出手抓他的时候,已经晚了。

    几只大鹅发现这胖小子扑了过来,便扑棱着翅膀对他形成了围攻之势。

    于小胖误把大鹅当鸭子,被大鹅叼了屁股。

    在大集上走丢都能淡定看狗的皮小子,这会儿却捂着屁股呜呜哭上了。

    于童这回倒是不着急了,之前不舍得教训他,正好让大鹅帮他长长记性。

    养大鹅的陈三叔跑出来,将于小胖解救了下来,笑着调侃狄思科:“你小子混得不错呀,这才多久没见,连媳妇带儿子都有了!”

    “您可别害我啊!”狄思科忙摆手说,“这是我领导,小心领导给我穿小鞋!”

    于童笑着附和道:“您这话说出口,小狄可就惨了,回单位以后得写三千字的检查。”

    “这么严重啊?”陈三叔讪讪的。

    “听说您家小鸡养得好,我想跟您买几只。”于童玩笑道,“您帮我挑几只长得精神的小公鸡,这三千字的检查就免了。”

    “哈哈,那好说。我家的小公鸡个个精神!你们等着!”

    于童站在鸡窝外面,给抽抽搭搭地于小胖擦了眼泪。

    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你给于暄补习外语,是不是一直没收课时费啊?”

    “啊,凭咱们的交情,我哪好意思收钱啊!”狄思科补充道,“你放心吧,不收费我也肯定尽心,他最近进步挺大的,词汇量突飞猛进。”

    “你放假也一直给他补习呢?”

    “对啊,放寒假我时间比较宽松,每个礼拜给他上两节课,开学以后就不一定了。到时候我再跟安处长商量吧。”

    于童颔首说:“那你过年的时候,找一天去老于那里吧。”

    “听说于叔叔和安处长过年挺忙的,他们那些学生和同事要去家里拜年。所以,我没在过年期间给于暄安排补课,让他轻松过个年。”

    于童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让你找一天,去给老于和安姨拜年。”

    “啊,他们不是挺忙么,我已经提前给他们拜过早年了。”

    “看你平时挺机灵的,怎么关键时刻犯傻!”于童白他一眼说,“你不趁着拜年的时候,跟他们要个大红包,还真想白给于暄补课啊?”

    第39章

    一九八七年的春节, 对老狄家来说是有特殊意义的。

    自打进入小年,郭美凤便开始了忙年,每天都要带着她的票证夹子, 冲去菜市场和百货商店进行采购。

    狄家六兄妹, 有史以来第一次, 在过年的时候全体换上了新衣裳!

    按照老狄家以往的经济条件,都是弟弟捡哥哥的衣裳穿, 小六没有亲姐姐的衣裳可以捡, 就把表姐穿小的改一改。

    反正每人每年那点布票是不足以支持全家人换装的,若想穿新衣裳,那得轮流着来。

    郭美凤巡视着焕然一新的七个崽,只觉自己花小钱办大事,从服装市场淘换来的广东货, 穿在自家人身上可真精神。

    “老五,你穿的是谁的衣裳?”郭美凤眼尖地发现,老五的新衣服不是她买的那件。

    从款式和质量上看,要比她买的贵一些。

    “哦, 我自己买的, 二哥四哥报销。”

    二哥在腊月二十八的时候,设宴请来了不少有过合作的经销商, 因着有中唱的领导出席,这次饭局被他弄得相当有排场。

    所有经销商都带着家属,光是席面就摆了五桌。

    狄思科这个出过录音带的歌手,被两个哥哥充分利用,不但要上台献唱, 还要充当宴会主持人,帮忙调节现场气氛。

    为了使唤他, 二哥答应出钱给他买一套主持用的新衣裳。

    狄思科趁机吃大户,去王府井挑了一件高领羊绒衫和一件轻便又保暖的鸭绒服。

    拿着发。票找二哥报销的时候,上面的金额让他险些挨揍。

    不过,他买的高品质服装,与郭美凤买来的地摊货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

    即便大家都换了新衣裳,他仍是全家最靓的仔。

    “妈,您就别盯着我们的衣裳瞧了,”狄思科笑道,“今儿是年三十,年夜饭也上齐了,作为一家之主,您是不是得给我们讲两句啊?”

    郭美凤感慨道:“今年咱家这日子就跟做梦似的,一下子就好过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兄弟几个赶紧把媳妇娶了,我就没有遗憾了。”

    五兄弟:“……”

    挺好,这发言很有郭氏特色。

    您还是别说了。

    小六今天扎了一对非常喜庆的丸子头,笑嘻嘻地给哥哥们解围:“应该让我大哥发言,长兄如父,让大哥说两句。”

    “咱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了,”大哥端起酒杯说,“要不先敬咱爸一杯吧?让他也跟着高兴高兴!”

    兄妹们响应号召,一起举杯给老狄敬了一个。

    老狄没能享到儿孙福就早早走了,也算是个遗憾。

    大家都有点伤感,尤其是郭美凤,她有了改嫁的心思,这会儿再提到老狄,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狄思科察觉到饭桌上的气氛略显低迷,便端着酒杯起身,主动要求发言。

    “请郭美凤同志和狄思慧同学,先给我们五兄弟鼓鼓掌!”狄思科指向正在重播《西游记》的彩色电视机说,“经过大家的不懈努力,由本人出票,四位老哥集资,咱家终于也能看上电视了!这么大的事,值得表扬吧?”

    郭美凤跟小六连忙为五兄弟鼓了掌。

    “你们为家里办了件大事,确实应该表扬!”

    “另外,我还要提议,大家应该为彬彬和狄思慧同学鼓鼓掌。”

    “彬彬同学去年当上了光荣的少先队员,并且得到了在‘少年先锋岗’执勤一个礼拜的宝贵机会,给咱们北京少先队员在外地游客面前提了气!而狄思慧同学呢,成功从外事服务班转去了空中服务员培训班……”

    狄思慧捂着半张脸,打断道:“哎呀,五哥,你就别提我那培训班了!要不是你们给我花了大价钱,我还在合资酒店端盘子呢!”

    狄思科笑道:“狄思慧同学在第一学期的考试中名列前茅,并且能坚持每天自学英语,争取飞国际航线。说明咱家这笔钱没白花,小六非常珍惜这次学习机会!”

    哥哥们依次与小六碰了杯,鼓励她再接再厉,争取早日当上空姐。

    “二哥和四哥拿到了中唱的代理权,已经被表扬过很多次了。怕你们骄傲,我就不再赘述了。”狄思科端起酒杯笑着说,“我提议敬大哥和三哥一杯!大哥三哥是咱家的中流砥柱,连年表现优异。只要你们还端着铁饭碗,按部就班地工作,就是大家的靠山和退路。”

    三哥还算有自知之明,汗颜道:“我那救生员的工作只是临时工,算不上铁饭碗。”

    “那你就想办法弄个正式编制嘛。”二哥撺掇道,“实在不行,你也跟我俩卖录音带得了。”

    “我不是做生意的料,还是继续在池子里呆着吧。”

    三哥其实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就是没有正式编制这一点有些不尽如人意。

    要是能当个正式工,他可能会一直干到退休。

    “三哥的工作安排,咱们以后再想办法。”狄思科拎起酒瓶,把郭美凤的酒杯满上,笑意加深道,“咱们每个人取得的进步,都有郭美凤同志的一份功劳,来吧,大家敬咱妈一杯。希望郭美凤同志在新的一年里,继续添光添彩添吉祥,早日站上戏校的三尺讲台,育四方桃李!”

    兄弟们齐声附和。

    希望美凤同志能赶紧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别总盯着他们娶媳妇的事啦!

    *

    老狄家和乐融融地过了一个春节,兄弟几个带着小六和彬彬疯玩了好几天。

    狄思科是在大年初四这天,登门给老于和安处长拜年的。

    这个日子是他精心挑选过的。

    大年初一比较忙,走亲访友,迎来送往要持续一整天,初二初三又要招待回娘家的姐妹和闺女。

    初四这天一般都能清闲一些。

    狄思科自认算计得挺贴心,然而,等他提着年礼敲开于家大门的时候,还是碰上了一屋子客人。

    除了于家兄妹三人,还有郑雪茹夫妻和几个世交家的孩子。

    其中就包括打扮得人五人六的傅四海,以及有过一面之缘的董时光。

    一屋子人正分成两桌,在客厅里搓麻将。

    狄思科毕竟是给于暄补课的老师,又是安处长的半个同事。

    于宝塔和安处长顺势离开牌桌,热情地用水果点心招待客人。

    “小狄,我得批评你了!”于宝塔哈哈笑道,“我的红包可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你上门给我拜年呢!结果你一直不登我家的门,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打电话喊你了!”

    “那您应该早点打电话喊我呀!”狄思科也爽朗地笑,“我怕您家里客人太多,您跟安处长接待不过来,特意选了今天来拜年,早知道您家天天这么热闹,我大年初一就来了,抢在第一个给您拜年!”

    于宝塔从茶几下面翻出一个红封,塞给他说:“在我们家,没结婚的孩子都有红包,喏,把红包收好了。争取早日成家立业,明年当发红包的那个。”

    来于家拜年的孩子们确实都能拿到红包,但红包里最多只放一两块钱意思一下。

    老于递给狄思科的这个红封,光是看厚度,就绝非其他红包可比。

    董时光眼尖地发现了这一点,推掉即将给人点炮的牌,乐颠颠地跑到狄思科身边说:“快打开看看里面有多少钱!于叔叔绝对偏心眼儿了,我今年才收到一块钱!”

    狄思科有点无奈,哪有当面打开红包查看金额的!

    他只过手一摸,心中就有数了。如果里面全是大团结的话,大概能有十张。

    估计老于给了他一百块钱。

    算是之前和之后一段时间给于暄补课的费用。

    于童将剥好的一瓣橘子塞进董时光嘴里,吐槽道:“你能拿到一块钱的红包就知足吧,我才得了五毛钱!除了于小胖,你看谁的红包比你多了!”

    “嘿嘿,那倒是,我今年的手气真不错。”董时光见于家还要招待新来的客人,便起身说,“我得赶紧揣着今天到手的钱,回家再拼一把,没准儿能把我家老太太的私房钱都赢回来!”

    这些孩子都是家里的常客,来去自由,并不需要老于客套地留人。

    “四海哥,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啊?”董时光已经来到大门口了,发现傅四海仍坐在沙发里嗑瓜子,便招呼道,“一起走呗,让我们搭个顺风车!”

    傅四海给他们每人发了十块钱,“我再待会儿,你们坐出租车回家吧。”

    几个小伙子拿了钱,纷纷表示傅老板阔气,像是怕他反悔似的,相互推搡着跑出了门。

    那些小年轻离开后,客厅里一下子就空出了大半空间。

    狄思科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红包,递给赖在他身上,说了一车吉利话的于小胖。

    而后礼尚往来,笑盈盈地给于童拜了年。

    “于主任,我都给您拜年啦,您没点表示啊?”

    他望着于童的一身打扮,忍不住想乐。

    过本命年的于主任,今天特别红,从头红到脚。

    修身的红色羊绒毛衣,同款颜色质地的阔腿裤,腰间还松松地系着他买的那条红腰绳。

    这种红腰绳一般都是贴身系的,不成想她把腰绳当成了腰带,系在毛衣外面了。

    不过,这样搭配还挺好看的,腰绳上坠着很多元宝和葫芦,搭在她红彤彤的服装上也算是个点缀。

    于童从果盘里挑了一个最大的橘子扔给他,“呐,给你的压岁钱!”

    “就一个橘子呀?”狄思科自己扒开吃了一瓣,感觉有点酸,就把剩下的都塞给于小胖了。

    “嗯,你今天给这么多人拜了年,轮到我的时候,拜年话还能不重样,只给你一个橘子,确实有点对不住你!”于童擦擦手上的汁水说,“等着!姐给你拿红包去!”

    狄思科只以为她在跟自己开玩笑,没想到隔了不到一分钟,人家还真带着东西回来了。

    “我这个红包,比老于给的也不差了吧?”

    她给的并不是红包,而是一个很大的红色纸盒子,狄思科迟疑着接过来晃了晃。

    “这里面什么东西?不会是一盒子钢镚吧?”

    于童得意道:“我这个压岁钱,可比一盒子钢镚值钱多了!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既然对方主动要求打开,狄思科便也没客气,当着大家的面,就将那红色纸盒拆开了。

    盒子躺着一个成人巴掌大的机器。

    于宝塔探出半个身子问:“这是半导体?”

    “您可真是土得掉渣了!”于童拿过外面的包装盒,在商标上点了点说,“Sony Walkman您没听说过呀?”

    于宝塔理直气壮道:“你又没送我一个,我去哪里听说!”

    “我只有这一个,团长去日本出差的时候带回来的。您想要的话,下次再帮您买。”

    狄思科不可置信地问:“于童,你要把这好东西送我啦?”

    这玩意儿是进口货,体积小巧便于携带,揣在兜里能随时听录音带。

    他见甄主任和翻译室的崔组长用过。

    “嗯,送你了,”于童笑着说,“这东西对我用处不大,你拿去练听力吧。省得你整天拎着录音机到处跑。”

    若不是屋里人太多,狄思科都想捧着她的脸蛋么么两口啦,于童怎么突然对他这么大方啊!

    他终于享受到白月光待遇啦?

    于童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对他好的。

    过年之前,狄思科去歌舞团给她送了一份礼。

    她回家打开包装袋才发现,里面有丝巾、化妆品和香水。

    而且都不是便宜货,她估算了一下,少说得有两百块了。

    再加上前几天他又送了红腰绳给自己,东西没多贵,但心意是无价的。

    所以,盘算一番后,于童打算找个机会,把那台到手几个月一直没舍得用的随身听送给狄二狗。

    既能听外语磁带,又能练习复赛曲目,对他来说应该是个很实用的礼物。

    狄思科来于家拜年,收了一个超大份压岁红包不说,还得到一个价值不菲的随身听。

    于家人和狄思科彼此心知肚明,给钱给物,都是有原因的。

    但是,他们心照不宣了,外人却不清楚内情啊。

    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已经嗑了半盘子瓜子的傅四海,望着面前其乐融融的景象,怎么看都觉得刺眼。

    大家都是男人,狄二狗的那点花花肠子,他一眼就看清了。

    之前的几次见面,他对于童和狄二狗的关系还只是猜测,但是能在过年期间登堂入室,这就不可能是单纯的同事关系了吧?

    他有个儿子的消息,在圈子里基本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江珊带着孩子跟他家老爷子偶遇过几次,这种消息即使想压也压不下去。

    以他对于童的了解,这事爆出来以后,无论他是否会跟江珊结婚,他跟于童都没有半分可能了。

    即使于童同意,于宝塔也不会答应。

    经过几个月的沉淀,傅四海已经认清了现实。

    但是,他退出,不代表别人就能往上凑。

    哪怕跟于童做不成夫妻,他们也有一起长大的交情。

    这些年他或明或暗地赶走了多少凑到于童跟前的男人,只有他最清楚。

    那些人里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面前这个狄二狗的条件好。

    他把于童身边的莺莺燕燕都清理干净了,要是真的让狄二狗这种穷小子捡了便宜,那可真够让人窝火的!

    他在这边暗自生着闷气,老于书房里的电话却蓦地响了。

    于宝塔接起电话,跟对面的人寒暄片刻,放下听筒就跟傅四海说:“四海,你奶奶催着你赶紧回去呢,家里来客人了。”

    “嗯,那我先回去了。”傅四海将剥好的一小把瓜子给了于小胖,在他的胖脸蛋上捏了捏,笑着跟于宝塔说,“有东北的朋友送了我一对熊掌,我奶奶想请个红案师傅去家里烹饪,您明天要是没有安排,就跟安姨去我家吃熊掌吧?我奶奶已经约了于爷爷和白奶奶了。”

    “熊掌啊,那可是好东西!”于宝塔乐呵道,“我明天有个同学聚会,让于暄去吃吧,回来的时候给我带点!”

    “那行,我给您留一饭盒。”傅四海穿好大衣,跟包括狄思科在内的所有人礼貌道别,推开门就自己走了。

    屋里没有外人了,安处长突然问:“小狄,你们学校那边还没通知你年后的实习时间吧?”

    “没有。”狄思科不好意思道,“我到底能不能进入第二期的名单还不好说。”

    “名单里有你,”安处长语气肯定道,“我特意跟你们崔组长打听了,你还得去英语组报道。”

    留谁不留谁,基本由崔组长决定。

    她跟崔组长的关系不错,稍一打听,人家就告诉她了。

    这个结果早晚得公布,不如让她做个顺水人情。

    狄思科惊喜地问:“我真的进入第二期名单了?”

    “嗯,翻译室的工作压力大,我提前告诉你,你能好好准备准备。别跟于暄似的,过个年把学业都荒废了。”安处长埋怨道,“这小子放假这么长时间,也就写了英语作业,其他作业一个字都没写。”

    于童也趁机提醒:“我们团里已经收到了通知,青歌赛复赛被安排在年后。你可能还没正式接到实习通知,就得先去参加复赛。复赛的歌手都是全国各大电视台选送的,实力不容小觑,你要是对决赛名额有想法,就必须趁着这段时间,做好充足准备。”

    狄思科觉得自己能顺利进入第二期实习名单,没准儿还真跟青歌赛有关。

    “于主任,我也不知道复赛需要准备什么,要不你帮我安排个声乐课吧?”狄思科补充道,“我交课时费。”

    于童还惦记着他第二张录音带的分成,当然不会计较那点课时费。

    “那你过了初十,就去歌舞团报道吧,我给你安排几节声乐课。复赛对声乐技巧有要求,咱们临时突击一下。”

    狄思科只觉得,今天来于家拜年的决定真是太英明了!

    拿到了大红包,收到了随身听,安排了声乐课,最重要的是,还得到了能够进入第二期大名单的好消息!

    他这也算新年开门红了吧?

    然而,他的好心情只持续到午饭时间。

    等他在于家吃过午饭,告辞出门的时候,就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停在于家门口的那辆微型小面包,不知被哪个王八蛋给砸了!

    挡风玻璃全碎,靠近马路那一侧的两扇车门,也凹进去了一大块!

    这可是他二哥四哥的新车!

    出门送客的于家人,瞧见这车的惨状都被吓了一跳。

    于童围着汽车转了一圈,皱眉说:“报案吧,看这破损程度,应该是有人故意的,还是让民警来处理吧!”

    “会不会是谁家小孩恶作剧啊?”于暄嘟哝道,“在咱家门口把车玻璃砸碎了,咱们竟然谁也没听见!狄老师,你这车玻璃不会早就碎了吧?”

    于童指了指车座上的碎玻璃渣:“他不可能坐在玻璃渣上开车吧?过年期间到处都是放鞭炮的,咱们没听清也有可能。”

    要是人家一手放鞭炮,一手砸车,那谁能听得见!

    狄思科摸着下巴想了想说:“也有可能是放鞭炮的时候不小心把玻璃震碎了。没事,我把车送去修一修照样能开。外面挺冷的,于叔叔安处长,你们进屋去吧!”

    “小狄,还是去派出所报个案吧?”于宝塔觉得这不像意外,要是能把罪魁祸首揪出来,至少能让他赔个修车费。

    “兴许是谁家孩子闯了祸不敢吱声。”狄思科笑道,“于叔叔你们还要跟街坊邻居长期相处,大过年的让民警去人家家里查案子,不是给人找不痛快嘛!都是邻里邻居的,花点钱能解决的事,还是算了吧。”

    于宝塔觉得小狄这孩子太心软了,自己的车都被砸成这副德行了,还担心会影响他家的邻里关系呢!

    “你可不能这么实心眼儿啊!”于宝塔劝道,“如果真的是邻居干的,哪怕要得罪人也得将人揪出来!决不能容忍这种害群之马!”

    “算啦算啦!过年期间都不容易,不给民警同志添麻烦了。”狄思科将驾驶座上的绒布座套拆下来,抖落掉上面的碎玻璃碴,便坐了上去。

    于童拧眉说:“你可别逞能,这挡风玻璃都没了,还怎么开呀!”

    “嘿嘿,就当是开拖拉机了,敞篷的!”狄思科将她按在车玻璃上的手臂拿开,“上面还有碎渣呢,别扎着你。”

    “还笑呢!”于童气道,“车都被人砸了,你还笑得出来!”

    这心可真够大的!

    “过年就得笑啊,难不成还能抱着你哭一通?”狄思科乐道,“我今天来你家拜年,收获颇丰。好运气也是守恒的,在你这里占了便宜,总要在其他地方吃点亏。你说是吧?”

    于童:“……”

    你在我这里占了什么便宜?

    狄思科凑近她,用气声问:“你真的猜不出这车是谁砸的啊?”

    “大概有个影子,但只是直觉,没有证据。”

    “你有数就好。行啦,我先走了,过完年我去歌舞团找你。”狄思科宽慰地冲她笑笑,又跟其他人挥挥手,拉上车门就将这辆小破车开走了。

    安处长见他竟然真的没有报警,感慨道:“小狄这小伙子真不错。万一真是谁家小孩砸破的,咱们上门讲理也是个苦差事!”

    狄思科当然不会报警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找于家的邻里排查纯属白费工夫。

    这件事的罪魁祸首,除了傅四海那犊子,不做他想。

    傅四海跟老于家的关系非同一般,除了于童,于家上上下下都被他打点明白了。

    他要是没凭没据地跟老于告状,说这车是傅四海砸的,老于心里信不信还是两说。

    即便真的信了,让他夹在自己跟傅四海之间断官司,也是左右为难。

    只要于童不糊涂就成了。

    若是几个月前,被傅四海没头没脑地针对一通,狄思科肯定得炸。

    但是,如今嘛,他被人砸了车,也不算很冤枉。

    只不过,这车不是他的,而是二哥和四哥的。

    说起来还是这两个哥哥比较倒霉。

    狄思科将这辆没有挡风玻璃的车开回去的时候,郭美凤被吓得腿都软了。

    还以为老五出了车祸。

    “妈,我都平安回来了,哪像出了车祸的样子?”狄思科安抚道,“没事,这车玻璃是被人砸的,等修车厂开了门,我把车送去安上玻璃就好了。”

    “没仇没怨的,人家砸你的车干嘛?”郭美凤思路清奇,推开老五,冲着老二就去了,“老二,你说,是不是你又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让人跑来寻仇,把你的车给砸了。”

    从天而降一口大锅,二哥哭笑不得道:“我一直在家过年,连胡同都没出过。能得罪谁啊?再说,谁会大过年地找我寻仇啊?咱们虽然混,也是有讲究的,有什么新仇旧怨都在年前解决。冤有头债有主,没怨没仇的各奔前程。”

    郭美凤问:“那你的车怎么就被人砸了?”

    狄思科举手说:“妈,这事跟我二哥没有半毛钱关系,是我在外面得罪人了,人家冲我来的!”

    听说有人找老五寻仇,狄家几兄弟一起望过来。

    看电视的,看武侠小说的,都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妈,这事您就别掺和了。”二哥把郭美凤推去看电视,“我们哥几个自己就能解决了,不就是一个车玻璃嘛,不是什么大事。”

    *

    傅四海在服装厂的办公室里有个大套间,装修得不错,偶尔工作太晚,就留在厂里休息。

    这几天,他在家过得气不顺,家里的老爷子逮到机会就要提一提江珊和那个孩子。

    话里话外都是催着他赶紧跟江珊领证结婚。

    他的这点事原本只在圈子里的年轻人之间传播,毕竟江珊长得不赖,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种风流韵事向来能引起小年轻的兴趣。

    但也没谁会跑到家长面前嚼舌头。

    不过,一个春节过去,圈子里接连办了好几次聚会,他这点风流事也就被传得人尽皆知了。

    连他们老家的亲戚,来家里给爷爷拜年的时候,都要半遮半掩地关心两句。

    老爷子要面子,却在孙子娶媳妇的事上被人看了笑话。

    当然不能放过傅四海。

    所以,这一整个春节,他都是在被催婚中度过的。

    那天从老于家出来,气上加气,看到那辆停在自己旁边的小面包就不顺眼。

    他刚来的时候,胡同里只有他的一辆轿车。

    这破面包是在狄二狗来了以后才出现的。

    穷小子居然开得起小面包了!他坚定地认为,这车是狄二狗靠吃于童的软饭吃出来的。

    随手就把那破车砸了。

    事后他也有点后悔,当时确实意气用事。

    但是砸都砸了,大不了就给他赔点钱嘛。

    傅四海等了几天,没等来什么人跟他询问砸车的事,以为这一茬就算揭过去了。

    甚至还筹划着,去特区那边待一段时间。

    他跟江珊之间纯属意外,孩子也不是他让对方生的。

    他根本不想娶这种有心机的女人。

    傅四海在心里谋划着,揣着车钥匙就出了办公室。

    好几天没回家了,今天可以回去跟老爷子谈谈。

    然而,他刚来到停车场,就发现自己那辆轿车旁边,围了好几个人。

    “都围在这干嘛呢?”傅四海挤过去问。

    传达室大爷连忙说:“傅经理,这二位同志是工商局的,非要来看看您停在这里的车。”

    “同志,我们是工商局稽查科的,”两位穿制服的工商局干部,亮出了工作证,“您是这辆车的车主吗?”

    傅四海“嗯”了一声。

    “那麻烦您出示一下购买这辆车的相关手续。”其中一位工商干部严肃道,“您这辆车的真实情况,与批文有很大出入,我们怀疑您这辆车是走私车,请您跟我们回局里核实一下情况吧。”

    第40章

    傅四海弄回一辆走私车的事, 除了他本人和经办人,再没第三人知道。

    汽车走私比彩电走私还要暴利,十次里成功一次, 就能诞生一个新的万元户。

    但这玩意儿回报高风险也高, 一个搞不好就要吃枪子。

    所以, 即便是对于童,他也从没透露过关于这辆车的半分底细。

    傅四海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了, 自认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那狄思科是如何看破他这辆走私车的呢?

    认真说起来, 其实跟于童也有点关系。

    去年歌舞团组织演出队去桃源县演出的时候,傅四海的新车被车匪路霸砸破了车窗。

    他人进了医院,车却被留在原地。

    由于童负责处理车上的物资,顺便将车送修。

    车开进国营修理厂的时候,汽修师傅当场就摇头说修不了。

    看这车的车架号, 八成是从国外走私的,他们厂的玻璃配不上。

    狄思科当时就在于童身边,汽修师傅的话他也听到了。

    只不过,时下的走私货实在太多了, 手表电视录音机都有走私的, 走私车当然不稀罕。

    这种事也讲个民不举官不究,狄思科巴不得离傅四海远远的, 自然不会管他的闲事。

    然而,傅四海这人实在是不讲理又霸道,不声不响就砸了二哥的小面包。

    即使狄思科能忍下这口气,二哥也忍不了啊!

    所以,他负责提供线索, 二哥负责联系工商熟人,元宵节还没过, 兄弟俩就把仇报了。

    “老五,你过来!”二哥从外面回来,特意把狄思科喊出了院子问,“你得罪的那个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一个衙内,开了一家服装厂。”

    “难怪呢!”二哥沉声说,“他那辆走私车,恐怕要往大了办!”

    “就一辆走私车,顶多扣车罚款,”狄思科追问,“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否则为什么要大办?

    “他那辆车不只是走私车的问题,”二哥压低声音说,“我在工商局的熟人刚跟我透露,海关和一个什么地方的纪检部门也要介入了。”

    “傅四海只是个体户,又不是干部,”狄思科惊道,“用不到纪检部门吧?”

    难不成还牵扯到他家长辈了?

    “不是查他的,好像是查什么交通局的。”二哥对这个局那个科的,也分不太清,事情被他讲得含含糊糊。

    狄思科将前后串联起来,仔细捋一捋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某市交通局想借着建立旅游车队的机会,与一位海外华侨串通,假称华侨心系祖国四化建设,自愿向国内捐赠旅游大巴车。

    因着这个理由,华侨成功从政府骗到了一纸证明,并利用这份证明,光明正大地从海关通关进入内地市场。

    事实上,他捐赠的旅游车只有一辆,其余全是被掺进来的走私小轿车。

    傅四海以低价买来的进口轿车,就是这批走私小轿车的其中一辆。

    它在批文上的身份其实是旅游车,由经办人倒过几次手以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了手续齐全的进口小轿车。

    要不是被人举报了,谁也不会去翻看这辆车的原始批文,傅四海仍可以开着他的进口车招摇过市。

    “二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咱们别掺和了。”狄思科思量片刻说,“要是果真有那么多部门介入,傅四海这次恐怕会得罪不少人。”

    他只是买车的,被人批评教育一顿,扣车罚款就差不多了。

    但拔出萝卜带出泥。

    傅四海这个萝卜被拔出来,后面还不知会牵连进来多少人。

    搞不好会是个窝案。

    这就不是他跟二哥能插手的了,估计连二哥找的那个工商局的熟人,也说不上话。

    “我把你喊出来,就是想叮嘱你,别再理那个姓傅的了。”二哥吸一口烟说,“你不是要去参加唱歌比赛吗?咱妈还想在电视上看见你呢,其他的事就先别管了!”

    “嗯。”

    狄思科已经正式接到参加青歌赛复赛的通知了。

    与这个通知一起到来的,还有让他再次去交际司翻译室实习的消息。

    之前他们学校共有九人参加实习,但是在第二期的名单上却只剩五个人。

    狄思科和袁媛的名字赫然在列。

    可是,杜斌竟意外落选了!

    在很多人看来,杜斌当着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只要不进翻译室那种凭业务能力说话的部门,以杜斌的水平,争取到一个实习名额是完全没问题的。

    狄思科也以为杜斌幸运地被分到美大司,留在部委工作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岂料,这哥们居然在第二期名单中被刷掉了!

    杜斌本人对这个结果也无法接受,收到落选通知的当天,就找狄思科喝了一顿闷酒。

    “以你的能力,去任何单位都能混得如鱼得水,”狄思科被二锅头辣得直咧嘴,“今年的大方向就是要求应届毕业生下基层,部委减少录取名额是政策原因,不是你本人的问题。”

    杜斌望着他,羡慕道:“早知道能靠参加唱歌比赛留下来,我当初也该报名参赛的!”

    狄思科:“……”

    竟然真的有人以为他是靠着参加青歌赛拿到实习名额的?

    “没进入第二期名单,未必是坏事。”狄思科拿出之前一直自我安慰的说辞,“你可以早点从其中抽身,为进入其他单位做准备。”

    杜斌没精打采地喝着闷酒,去其他单位不是不行,但他跟狄思科这种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不同。

    他刚进入大学的时候,就已经有很明确的职业规划了。

    加入学生会,参加社会实践活动,都是为了给自己的计划增加砝码。

    部委起点高牌子亮,又与专业对口,是他规划中的首选。

    结果,一次实习被分割成两部分,彻底打乱了他的节奏。

    面对浑身低气压的杜斌,狄思科也心有余悸。

    这哥们无论是家庭条件还是自身素质,都非常优秀。连他都被挤出局了,那他们部门被留下的那位同学得优秀成什么样啊?

    狄思科对这位同学挺好奇,再次去翻译室报道的当天,就找机会去了一趟杜斌曾经的办公室。

    然而,他刚走到门口,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狄思科,你消息挺灵通呀!”闻笙箫惊喜笑道,“这么快就找到这边来了!”

    狄思科:“……”

    什么情况?

    英语组的第二期实习名单上只有他跟袁媛两个人。

    他还以为闻笙箫已经被刷掉,以后没机会见面了。

    “是不是奔着我的魔方来的?”闻笙箫爽朗道,“来北京之前我特意去商场挑了两个魔方,这次一块儿带来了。正想着中午抽空给你们送去英语组呢!”

    狄思科打着哈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都安顿好了吗?”

    “昨天到的。”闻笙箫嫌弃道,“又住那间破宿舍了!也不知道后勤什么时候能给咱提高一下住宿水平!”

    狄思科暗道,有得住就不错了,杜斌还巴不得去住那破宿舍呢。

    “那行,中午要是有空,叫上袁媛,咱们一起吃午饭吧?”

    闻笙箫却摇头低声道:“咱们以后再聚吧,我刚来新科室,中午得跟新同事熟悉一下。”

    狄思科理解地点头,“那你先忙吧!”

    “既然你过来了,我就不用特意跑一趟翻译室了,我其实还挺怕崔组长的!”闻笙箫进入办公室,坐到杜斌曾经的位置上,从背包里掏出两个魔方,“你把这个直接带回去吧,跟袁媛一人一个!”

    “那就谢谢了。”狄思科接过魔方,挥挥手说,“等你有空的时候,我跟袁大姐请你吃饭。”

    他原以为挤掉杜斌的,是跟他同科室的那个女生。

    万万没想到,会是闻笙箫!

    他在心里暗自感慨了一番,就麻利儿地回翻译室勤学苦练了。

    连闻笙箫这样的,都能被崔组长无情刷掉,没点真功夫,还真够呛能留下来。

    *

    不过,在最初的这段时间,崔组长并没给狄思科安排什么学习任务。

    “团委的领导已经跟我提过了,你马上就要参加青歌赛的复赛,这段时间除了每天三小时的基本功训练,你就多练习一下比赛曲目吧。”

    狄思科笑着问:“您还真让我去唱歌,不怕我耽误了正经工作啊?”

    “既然已经报名了,就好好唱,争取为咱们单位拿个奖项回来!”

    狄思科满口答应着,但是对于这次的复赛,他心里其实没什么把握。

    专业组的比赛已经提前结束了,于童手下的两员大将,老黄和陈玉娇,都止步复赛了。

    连老黄那种天赋型选手都没能冲进决赛,那他这样的就更没希望了。

    “专业组和业余组的评比标准不一样,”于童见他紧张兮兮的,便认真分析道,“专业组,尤其是美声唱法的,对发音和气息控制都有很高的要求。这一年,老黄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歌舞厅,唱的都是通俗歌曲,已经很久没有正经训练美声唱法了。”

    他去参加专业组美声唱法的比赛,纯属是自虐。

    要是肯听她的话,报个专业组通俗唱法,这会儿早就挺进决赛了。

    老黄也劝道:“业余组通俗唱法,是六组比赛中难度最低的。你都能出录音带了,也算是半个专业歌手,跟那些业余的选手竞争,有什么可怕的呀!”

    “黄哥,你别小瞧了我们业余组的选手,”狄思科透露道,“上次参加初赛的时候就听说,总工会的一个选手是部队文工团出身。人家以前都是专业的!”

    “甭管他以前是干嘛的,上了复赛的舞台都得歇菜,”老黄现身说法,“你参加复赛的时候一定要摆正心态,到时候会有两台摄像机对着你。很多歌手心理素质不过关,发现有摄像机,声音就飘了。”

    比如他本人。

    他只以为复赛跟初赛一样,对着六个老头唱两首歌就完事了。

    决赛才会上电视。

    结果,上场以后才发现,竟然会有两台摄像机怼脸拍。

    他稍一走神,第一句歌词就飘了。

    之前冲于童抛出的那些豪言壮语,全成了自打嘴巴。

    老黄和狄思科有一盘合唱专辑带刚发行不久,属于一荣俱荣的关系。

    所以,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自己在青歌赛舞台上的经验倾囊相授。

    让狄思科揣着一肚子谆谆叮嘱,走上了青歌赛复赛的舞台。

    复赛的出场顺序是抽签决定的,他跟龙君花的序号都在中间。

    狄思科23号,龙君花26号。

    因着都不是在前面出场的,两人换好衣服化完妆,就溜去了距离舞台最近的入口。

    观看其他人的表演。

    “哎呦,这人跑调了吧?肯定跑调了,都快跑去月球了!”龙君花将耳朵贴在墙上,莫名兴奋。

    “龙姐,你稳住,别晃脑袋了!”

    龙君花的头发上撒了好多金光闪闪的亮片,稍一活动就会像头皮屑似的扑簌簌往下掉。

    狄思科离得近,他的白色上衣已经被殃及到了。

    “不错不错,”龙君花在他袖子上拍了拍,“咱们又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这已经是第五个跑调的了,”狄思科疑惑道,“能进复赛的选手,水平应该都很不错,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跑调的?”

    龙君花猜测:“可能是看到摄像机以后,太紧张了吧?参加比赛也是要考验个人心理素质的!他们都发挥失常了,咱们只要能正常发挥,就有机会拿奖!”

    决赛名额她是不敢肖想的,她只想争取一个“荧屏奖”。

    即便不能上电视,也可以获得一个音乐报时石英钟作为奖品。

    “前面那么多跑调的,分数都不高,小狄,马上就轮到你了,你可千万要稳住!只要拿到一个荧屏奖,咱们单位的团体分就稳了。”

    龙君花不但是参赛选手,还是团委干部,时刻惦记着这次比赛的团体成绩。

    毕竟唱歌是玩票的,工作才是主业。

    狄思科比了一个ok的手势,听到工作人员喊到23号了,便接过麦克风走上了舞台。

    这次的评委仍是六个人,但是其中两位男评委换成了女评委。

    好消息是,之前给他打过9.8分的评委仍然在座。

    坏消息是,那位让他得了全场唯一一个4分的评委,也被保留了下来。

    复赛比初赛的比赛程序更加正规。

    所有选手上台以后的发言都是统一的。

    “评委老师好,我是来自某某单位的,XX号选手,某某。我的第一首参赛歌曲是……”

    选手的第一首歌唱完,紧接着就要说,我的第二首歌曲是什么什么。

    组委会不允许选手与评委过多寒暄,更不会让他像上次似的,为自己的选曲做太多解释。

    什么这是我自己填词的啦,歌词有什么深刻意义啦,统统不许多说!

    评委要考察的是选手的歌唱水平,不是嘴皮子功夫。

    所以,复赛对狄思科来说,没啥发挥空间,只能老老实实地唱歌。

    “23号选手可以开始演唱了。”一位女评委提醒。

    狄思科往舞台右侧挪动了几步,跟工作人员点点头,示意可以播放伴奏带了。

    可是,音乐刚刚响起,前方摄像组的负责人便打断道:“稍等一下,请23号选手站在舞台中央的位置。”

    他指了指身后蓝色幕布上的一排金色大字,“最好能站在‘歌手’这两个字中间!”

    复赛的一些演出片段,要在决赛的直播现场播出。

    为了方便后期剪辑,所有歌手的站位都是统一的。

    这个23号偏偏要站到圈外去,无形中就给剪辑工作增加了难度。

    音乐被按下暂停键,狄思科为难道:“咱们舞台上这两台音响的音量不一样,左侧的音量要比右侧的大很多。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可能会走音。”

    台下的评委和工作人员没能意识到音响的问题,但是站在舞台上的狄思科却深有感触。

    刚才评委跟他说话的时候,左侧的音响声音特别大,像在他耳边说话似的。

    一旦伴奏响起,歌手很难听到自己的声音。

    狄思科对这种事还是很有经验的。

    他刚去歌舞厅演出的时候,调子经常被乐队震得跑去喜马拉雅山。

    今天的比赛已经过半了,之前那些选手演唱时,谁也没提过音响的问题,唯有狄思科这个23号主动提了。

    为了验证音响效果,女评委特意走上舞台,试听了一段音乐。

    然后,她对比赛的音乐总监说:“音响的声音确实不一样,您让人调一下吧。选手们本就紧张,音响再不配合的话,很影响大家发挥。”

    工作人员快速上台进行调试。

    女评委温和地对23号说:“没关系,一会儿你放心唱,不会影响评委打分公正性的。”

    狄思科笑着道谢:“多谢李老师。”

    “你认识我啊?”女评委玩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大明星。”

    “认识,我的声乐老师是白宜萱老师,她经常用您的曲子给我们做示范。”狄思科笑着说,“我买了一盘您的作品选,封面上有您的照片。”

    “你是白老师的学生啊?”女评委语气平淡道,“小伙子,一会儿好好发挥。”

    瞧见音响已经调试完毕了,她点点头就走回了评委席。

    狄思科按照摄像大哥的指示,站在“青年”两个字中间。

    根据比赛规定,自报家门后便开始了自己的演唱。

    复赛的两首歌是由选手自选的,并没有什么规定曲目。

    但是考虑到评委的喜好,狄思科的第一首歌还是唱了《我多想唱》。

    这首歌他练习了一个月,白老师根据比赛规定,对他的音准、音质和气息控制都做了很严格的调整。

    表演台风也是经过培训的。

    比赛前他已经在白老师、于童、老黄的跟前,表演过七八次了。

    按照老黄的说法,这完全就是应试教育下的产物,放在专业组里都没问题,评委们肯定喜欢。

    事实上,这首歌确实狙击了评委的审美偏好,连最苛刻的4分评委都给他打了9.3分,第一首歌的综合评分得到了9.51分。

    有了第一首歌的好成绩,狄思科信心大增。

    第二首就大胆尝试了英文歌《Careless Whisper》,当然,他仍是不敢唱整首英文歌。

    延续了上一场的风格,前半段唱英文,后半段唱自己填的词。

    评委的评分调性也非常一致。

    4分评委再次给他打了4分,用这个极低的分数来表达,他对狄思科这种特立独行的不喜。

    不过,其他评委对这种比较国际化的风格接受良好。

    最高分里,有两个9.8分,其中一个就是那位作曲家李老师给出的。

    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一个最低分,狄思科的第二首歌得到了9.02分。

    两首歌的平均分是9.265。

    这个成绩比他初赛的成绩好多了。

    而且前面那些选手里,平均分在9.2分以上的,只有三人。

    他对自己的名次有了期待,下了舞台就一直注意收听其他选手的成绩。

    音响调试好以后,后面的歌手都发挥得不错,甚至还出现了三个9.5分的女歌手。

    他这个成绩大概能排在第十二三名。

    如果决赛只录取十人,那他基本就无缘决赛了,只能拿个“荧屏奖”回单位交差。

    一场复赛,从上午比到了夜幕降临,狄思科在后台睡了一觉,才被工作人员通知去舞台上集合。

    评委们要宣布入围业余组通俗唱法的决赛名单。

    成绩从高到低往下排,等到评委通报第十一名入围选手是铁道部选送的一位男歌手时,狄思科的心突然就怦怦跳了起来。

    “本次复赛共有十二名选手入围决赛,通俗唱法最后一位入围选手的得分是9.265分,恭喜经贸部选送的23号选手,狄思科同志!”

    评委的话音刚落,龙君花就欢呼着给狄思科鼓起了掌。

    “小狄,十分!十分!”龙君花疯狂摇晃着狄思科的肩膀,“进入决赛的选手,可以给咱们的团体总分加十分!”

    她的工作终于看到曙光啦!

    他们单位没准可以拿到一个团体奖,在全系统通报表扬!

    狄思科只觉自己脑子里像是绽开了烟花,让他感觉如梦似幻,晕晕乎乎的。

    甭管第几名,只要进了决赛就是成功了!

    他可以上电视,给全国人民唱歌啦!

    他跟龙君花一起咧着嘴乐开了花,哪怕龙君花没能得到她心心念念的音乐报时钟表,也完全不影响两人的好心情。

    “走!小狄,咱们得回去跟书记报喜去!”龙君花兴奋道,“你还是咱们系统里第一个进入歌唱比赛决赛的同志呢!”

    狄思科的大脑已经稍稍恢复理智了,提醒道:“龙姐,一共只办了两次而已。”

    “哎呀,那不一样!这可是全国性质的比赛,到时候你上了电视,也是对咱们单位文体工作成果的一次展示嘛!”龙君花大包大揽道,“你就别管了,我们团委一定对你的这次比赛做好宣传工作!尽量让大家都能收看这次通俗唱法的决赛直播!”

    狄思科:“……”

    还没比赛,就已经感到巨大压力了。

    倒也不用搞那么大阵仗!

    龙君花正谋划着如何进行宣传工作,两人刚走出赛场大门,便被一个中年男人拦了下来。

    “请问,您是狄思科同志吧?”

    狄思科点点头。

    对方掏出工作证,又递了一张名片给他,“我是新阳音像出版社的副社长郭东阳。”

    “郭社长,您找我有什么事?今天时间有点晚了,要不咱们改天再约吧?”狄思科还着急回单位呢。

    “听说您已经顺利进入青歌赛业余组的决赛了?”郭东阳问,“不知您是否有意向跟我们出版社合作?由我们新阳音像出版社,出版您在青歌赛比赛期间演唱的几首歌曲。”

    闻言,狄思科顿时就来了兴致。

    这是给他送钱来啦?

    他回身跟龙君花道别,将这位副社长领去了附近的一家茶馆。

    “郭社长,你们出版社能给我首发多少张录音带啊?”

    郭东阳没想到他竟然还是个懂行的,一般人可问不出这种问题。

    他顿了顿说:“那得看您在决赛里取得的成绩,如果能得到铜奖以上的话,首发可以给您发五十万张。”

    “哦,那就等我决赛以后再说吧。”

    他要是什么奖项也得不到,岂不是要任人宰割了?

    “狄同志,您也许还不了解音像市场的行情。一旦您在青歌赛上演唱的歌曲曝光了,不出三天,市面上一定会出现您的比赛歌曲录音带。”郭东阳劝道,“我提前找到您,就是想打一个时间差,咱们提前把您比赛时的歌曲都录制出来。青歌赛的比赛结束后,第二天就争取让录音带上市!”

    狄思科见他信誓旦旦的,不由打断问:“您的出版社有发行权吗?”

    “您放心,出版发行我们都能负责,您只要负责唱歌就行了。”

    郭东阳已经在比赛会场盘桓了好几天,甭管是专业组还是业余组的,听说他能帮着出版录音带,没有不动心的。

    像狄思科这样问东问西的,属实少见。

    “您那首发的五十万张,是怎么报价的呀?”狄思科继续问,“五十万张以后,加印的部分,咱们怎么分成?”

    “首发未必有五十万,”郭东阳纠正,“如果您能拿到名次,发五十万张的话,我们可以一次性给您五千块。”

    那就是跟第一张专辑一样,只给五千块的买断费。

    狄思科摇头说:“郭社长,您既然能找到我,那应该很清楚了,我在比赛中演唱的英文歌曲,有一半都是由我重新填词的。所以,您给我的报价里,应该再加上我填词的报酬。”

    “行有行规,您刚接触我们这行,可能还不清楚。在我们这行里,从来没有什么填词的报酬。”

    狄思科收起对方的名片,起身说:“这行的行规我确实不太清楚,要不您稍等片刻,我找个明白人来跟您谈谈。”

    说完也不等对方给出什么反应,便快步走向茶馆前台借用了电话。

    他估算了一下时间,尝试着打去了于童的办公室。

    电话接通后,狄思科忙问:“于童,你怎么这么晚还没下班啊?”

    “等着你给我报喜呢!”于童语带笑意,“恭喜你啊,听说你入围决赛了。”

    “嗐,决赛的事以后再说吧,”狄思科语气焦急道,“你快来文化宫这边帮帮我!有个什么音像出版社的社长,把我当成了二傻子,想占我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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