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曾厂长的遭遇让大家对狄思科的处境忧心不已。

    郭美凤前两天还跟剧组的同事炫耀, 自家儿子当上了副厂长,今天就听说正厂长险些被法院带走的消息。

    她背后的气焰立马就掉下来大半截儿。

    “你那工作这么危险啊?”郭美凤将他的玩笑话当了真,担忧地摸摸孙子孙女的小脑袋, “那些讨债的人, 不会真的盯上孩子吧?”

    狄思科好笑道:“妈, 您是不是港片看多了?我们厂的供应商都是国营单位,讨债也要有底线, 不会使用非法手段的。我不是法人代表, 法院来抓我就是他们不占理了。”

    “人家是奔着要债来的,还讲什么理啊!”郭美凤拍了拍胸脯,“正好乔太太约我去雍和宫,我明天去帮你拜拜。”

    狄思科把蹲在地上还没鸟笼子高的儿子提溜起来,不许他骚扰八哥。

    而后笑着安抚老妈:“我已经让二哥帮忙联系讨债公司了, 等我们的货款讨回来,自然能把人家的债还上。”

    郭美凤生怕他被法院盯上,催促老二赶紧找个靠谱的讨债公司。

    自家闺女天天跟着双胞胎撵狗逗鸟,都快成老五家的二胎了, 二哥当然要把老五的事当成大事来办。

    第二天就带着狄思科去了一家正规的讨债公司。

    公司地点在市中心, 名字很正规——北京市工业第一咨询服务事务所讨债事务部。

    比什么强盛讨债公司,权威讨债公司, 听起来让人放心。

    兄弟俩进门的时候,业务经理的办公室门口还有两人排队。

    狄思科也坐过去一起排队,顺便听业务经理跟客户介绍讨债事务部的情况。

    “我们是正规的讨债机构,业务员都是经过特殊培训的,熟悉相关法律条文, 专研心理学、会计学、公共关系学,与各大商业银行的关系良好。我们讨债绝对是合法的, 以理服人,对症下药!”

    里面那个客户不太放心地问:“你们不上点特殊才艺,人家能还债吗?”

    “我们从去年起,接到了总计高达两千万的委托讨债合同,其中九成的债务都被追讨回来了!”

    二哥用手肘拐了拐狄思科,问:“听起来还挺靠谱的吧?”

    “还行,”狄思科点点头,“人家这么厉害,又是心理学又是会计学的,收费不便宜吧?”

    二哥伸出三根手指,“总债款的三成。”

    “那我们20万的款子,到手只有14万?”

    坐在他们旁边的中年老板说:“既然找到了讨债公司,那肯定是多少年都要不回来的大宗债权,这种债权都是有利息的。利息就足够支付这三成费用了。”

    狄思科笑着问:“大哥,您是哪个公司的啊?听您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是外地钢厂的,来北京讨债讨了一个月还没结果,就只能向本地讨债公司求助了。”

    狄思科叹道:“哎,现在的工厂领导不好当啊,正经生产搞不起来,整天陷在三角债这堆麻烦里。”

    大家同病相怜,立马就有了共同话题。

    据中年老板介绍,他这次要讨的债一共有三百万,不过他们厂也不遑多让,欠了煤炭公司四百五十万,厂里还积压着大量的铬锰钛,只有把积压产品卖掉,他们才能连本带息把欠债还清。

    他把讨债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北京的讨债公司身上。

    再不给煤炭公司还钱,人家就要断了他们的煤,让他们停产了。

    然而,轮到他进办公室办理委托业务时,却迟迟没有结果。

    二哥听着里面的动静,小声说:“这哥们儿的帐有点悬啊,我听业务经理的意思,好像不想接受委托?”

    “嗯,”狄思科起身说,“打听得差不多了,咱们还是先回吧。”

    “你不跟业务经理谈谈啦?”

    “不谈了,一份委托要收三成的服务费,金额太高,我得回去跟另几位副厂长商量一下。等到内部意见达成一致再来谈也不迟。”

    二哥将人带来就算完成了任务,对他这个决定当然没意见,不多时,又听见他问:“哥,要是有一笔生意,能让咱们一次性进账一百万以上,但是需要去外地几个月,你干不干?”

    “干啊,一百万呢,什么生意能一下子来一百万?”

    他卖了好几年的录音带,也没能赚到这么多钱。

    哪怕他们兄弟俩对半分,还有五十万呢。

    狄思科冲他笑了笑:“帮刚才那位大哥解决三角债的问题。”

    “你疯了?连专业讨债公司都不愿意接他的业务,你以为你哥有三头六臂啊?”二哥瞪眼道,“你自己厂里的三角债还没解决呢,又给别人操心上了!三角债是那么好碰的吗?你出去问问,哪个厂没有产品积压?谁家没有三角债?有三角债问题的人多了,你帮得过来嘛你!”

    “别激动啊!”狄思科拉开车门坐进去,“也不是所有工厂都有产品积压,人家畅销产品怎么可能积压呢!你想想现在哪个行业的产品最畅销?”

    二哥张口就来:“电脑吧,那么贵还经常断货。”

    他媳妇最近有买电脑的打算,不过她看好的牌子需要预定。

    “还有呢?”狄思科在方向盘上指了指。

    “嗯,汽车也挺畅销的。桑坦纳现在挺紧俏,听说奥迪甚至交钱也买不到。”

    “所以啊,汽车公司有钱,跟他们做生意,应该不会被拖欠货款。”

    二哥感觉自己的脑瓜子已经不够用了,“汽车公司,跟你帮人家讨债有啥关系?”

    “刚才那个大哥厂里积压了大量铬锰钛,”狄思科问,“你知道铬锰钛有什么用处么?”

    什么铬锰钛,二哥连听都没听说过。

    狄思科揭晓谜底:“铬锰钛是生产汽车齿轮的专用钢材!”

    二哥搓搓下巴说:“你想把他那些钢材卖给生产齿轮的?那人家为啥自己不卖,非得咱帮着卖?要是有人肯买,还至于产品积压吗?”

    “因为很多齿轮厂与钢厂的情况相似,陷在三角债里没钱购买钢材,钢厂要是把钢卖给他们,很可能会加剧自身的三角债危机,所以,那位大哥宁可积压产品,也不会把产品赊出去。”

    二哥都快被他绕糊涂了,“可是这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人家不肯赊给齿轮厂,难道就肯赊给你啦?”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要帮那位大哥解决他们厂的三角债问题。”狄思科示意再次瞪眼的二哥稍安勿躁,继续说,“我的意思不是帮那位大哥追债,而是帮他的债主,煤炭公司,向钢厂追债。”

    “那位大哥所在的钢厂,欠了煤炭公司300万,另有利息150万,总计450万。瞧他刚才跟讨债公司交流的过程,他这次来北京讨债未必会有好结果。给煤炭公司还债更是遥遥无期。”

    “咱们可以将450万的债权从煤炭公司手里接过来,然后利用这份债权,让钢厂拿出铬锰钛抵债。如此一来,钢厂就不欠煤炭公司了。”

    二哥琢磨了半天才说:“你是想按照讨债公司的收费标准,跟煤炭公司收费吧?”

    “讨债公司收三成,咱们收100万就行。让煤炭公司收回成本,还能赚50万利息。他们应该是愿意转让债权的。”狄思科顿了顿补充说,“不过,这里也有风险。350万的债权转到你公司的账户上,要是在规定时间内,没有讨回欠款,这350万的债权就要背在咱们身上了。”

    二哥这回倒是没怎么惊讶。

    高回报当然要有高风险。

    否则这一百万岂不是人人能赚!

    他坐在那里将老五的意思从头捋了一遍。

    他们首先要去跟煤炭公司谈条件,以350万的价格,拿到那份450万的债权。

    然后用这份债权,换到价值450万的铬锰钛钢材。

    再找一家齿轮厂,用以物易物的方式,将铬锰钛这种原材料换为成品齿轮。

    最后再将这批成品齿轮卖给某家汽车公司。

    他们要赚的钱其实跟讨债公司差不多,就是那100万的债权转让费。

    但是,这其中有几个关键问题,如果不能解决,这350万的债就真的要背在自己身上了。

    “你确定真的有汽车公司会接手咱们的齿轮?”

    “齿轮是生产汽车的必需品,也算是紧俏货。而且,”狄思科清了清嗓子说,“我之前在翻译室的同事,正在一家合资汽车公司当副总裁。”

    当年外企用上万月薪把刘莉从经贸部挖走,如今她已经是中外合资企业的副总了。

    “你确定这个同事能帮你?”

    “不确定。”

    二哥气道:“你逗我玩儿呢?”

    “我得先看你的意思啊,你愿意跟我合伙做这笔买卖,我才能去联系人家,问人家公司对齿轮的要求。你要是不乐意干,我就不折腾了。”

    毕竟人情债不好还,用一次少一次。

    其实,这种买卖由两口子一起做最合适,赚了赔了都是一个锅里的,挑不出理来。

    不过他跟于童都离不开北京,要想全国各地跑腿,还得由二哥和他那些兄弟出面。

    二哥坐在车里沉吟了好半晌,直到狄思科都想劝他不行就算了。

    他才一咬牙说:“干了!你去找门路吧。”

    “你可想好了!”狄思科再次提醒,“搞不好就要亏350万,要不你跟嫂子商量商量吧?”

    他俩都没这么多钱,要是赔了,他恐怕得卖了自己的门头房跟二哥一起背债。

    提起媳妇,二哥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一些,“那我再回家问问你嫂子。”

    狄思科颔首。

    这次完全就是他的突发奇想,有很多细节问题,他还需要仔细斟酌。

    毕竟是几百万的债权,他也得回家跟于童商量。

    然而,粉红大亨是很有冒险精神的,听他讲述了整体思路后,竟然格外干脆地投了赞成票。

    “没想到这三角债里竟然还藏着大商机!”

    狄思科惊讶地问:“你不怕全亏了呀?那可是三百多万呢!”

    于童冷静地说:“亏不了,顶多就是在手里积压价值450万的成品齿轮。全国那么多汽修厂和汽车厂,将齿轮卖出去是迟早的事。350万的债权,均摊下来每家才垫付175万,这点钱咱垫付得起。”

    狄思科自作多情地想,他媳妇可真是太爱他了,将近两百万的垫资呢,竟然说拿就能拿出来!

    他当晚就把两个碍事的小崽送去了郭美凤那里,然后身体力行地回馈了于经理对自己的信任。

    ……

    翌日早上,他神清气爽地准备出门上班时,于童趴在枕头上提醒:“二哥赚钱不容易,你可一定把事情弄稳当了!”

    “知道啦。”狄思科在她额头上亲了亲,“等我把各个环节都捋顺了,再让二哥带人出发。”

    *

    狄思科到了厂里以后,先给刘莉打了一通长途电话,才召集另几位副厂长,介绍了讨债公司的服务内容。

    若是能有讨债公司出面,大家当然乐意花钱解决问题。

    哪怕要收三成服务费也是值得的,顶多就是不要利息了。

    于是,大家找出一个拖欠大户,本金加上利息足足欠了日化厂一百万的货款。

    请专业人士出面,替他们追回这一百万。

    离开时,尹甘露小声提示狄思科:“狄厂长,又快到发工资的日子了,这个月是全额发放还是部分发放,得拿出一个章程来。”

    狄思科当然想全额发放,但还得看产品的销售情况。

    在他的要求下,一半的生产线都已经处于半停产状态。

    尤其是积压最多的臭肥皂和洗洁精,机器一开就是亏损,停工就算赚了。

    可是,让工人都闲着也不是个办法。

    “庄厂长,供销科还是只有半数人员上班吗?”

    庄有德是供销副厂长,否认道:“全员在岗,大家都上班了。咱们做供销的,不可能一直在办公室里坐着,业务员都在外面跑业务呢!”

    “可是,在过去的一周里,供销科的十个业务员,只有两人拿回了订单,其他人拿回的报销单比订单金额都高。”

    正进来送资料的姜主任:“……”

    她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供销科是全厂油水最足的科室。

    其他人只能拿一半工资的时候,他们有销售奖金,出门跑业务时的路费和食宿费也由厂里报销。

    尽管业务员们的业绩都不怎么样,却仍有很多人挤破头都想进供销科。

    所以,供销科里的那些业务员都是有些背景门路的,不是这个厂长的侄女,就是那个主任的外甥。

    平日里打着拉业务的旗号,从不在单位坐班。每个月拿回来的那点订单,还不够报销他们的车费和伙食费呢。

    曾厂长早就想拿供销科开刀,但庄有德惯爱和稀泥,而且他女儿和外甥也是供销科的业务员,总说业务员在外奔波,风吹日晒最辛苦。

    听了狄思科的话,庄有德又拿出了那一套说辞:“业务员们最辛苦,产品卖不出去的主要问题在产品本身,厂里还是得把产品质量提高上去。”

    这话让尹甘露和技术副厂长郭万全都不太高兴。

    尹甘露怼道:“要是所有业务员都拿不到订单,那是我们产品的问题。可是供销科的肖婷婷和金志国,最近可是隔三差五就能拿到一笔订单的!肖婷婷已经把咱们厂的袋装洗头膏卖进全市的大部分浴池了,这样的同志才像个销售员。”

    其他人都是吃干饭的。

    狄思科预感他们有继续争吵的趋势,在庄厂长开口前打断道:“供销科的业务员们确实不容易,不过我这两天在厂里各个部门都走访了,大家对供销科的意见很大,整天瞧见他们出门拉业务,却拿不回什么订单来……”

    姜主任有点替狄厂长着急,他面前这三位厂长,都有亲戚在供销科工作。

    别看尹厂长批评了供销科,可那肖婷婷却是她爱人的外甥。

    狄厂长要是现在放炮,要求以后不给业务员报销费用,那可就把人都得罪了。

    然而,狄思科却话音一转说:“业务员跑业务确实辛苦,给大家报销差旅食宿费是应该的。不过,为了打消工人们的疑虑,我建议以后每个业务员都要提前一天制定拜访计划,打算去哪里推销产品,要有个具体章程,不能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

    “制定的计划中要有他目标客户所在的区县,甚至街道名称,完成了一天的拜访任务后,无论是否拉到了订单,都应该完善自己的拜访计划,写下目标客户的店名、联系人、电话,经营规模等。以便大家互通有无,第一个人不行,可以让第二个人再去试试。”

    让业务员写个拜访计划而已,这是正经的工作需要,其他人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

    庄有德在心里认可狄思科这套方案,但他总觉得对方还有后手。

    他是销售副厂长,对销售工作有助益的建议,他是不能反对的,也只能点头同意了。

    *

    让业务员写拜访计划的通知一经下达,整个供销科里可谓是怨声载道。

    私下里没少说狄思科没事找事。

    狄思科给了大家一个礼拜的时间适应,发现这群人真的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他们没有生活压力,也习惯了散漫度日,即使要求业务员填写拜访计划,也仍有一半的人应付了事,在马路上随便找两个店名填上去交差。

    狄思科喊来新到岗的小秘书钱运旺。

    “你把这份通知交给姜主任,尽快张贴,做好宣传工作,务必让所有人都了解通知内容。”

    钱运旺是前年分配来的大专生,厂里一直半死不活的,要不是新来的厂长点了他当秘书,他都想辞了铁饭碗去南方打工了。

    接过那份堪比印刷版的手写稿,钱运旺在心里暗暗咂舌。

    待到看清通知内容后,他惊讶地问:“厂长,所有职工都可以报名当销售员啊?”

    “对,”狄思科摆摆手说,“快点通知下去,要是有人有疑问,可以在下班后去厂礼堂找我答疑,5点到7点,我都在那里。”

    钱运旺心想,这答疑会应该跟全体职工大会的规模差不多。

    有机会从工人编转成干部编,工人们都想抓住机会吧?

    事情正如他所料,下班以后,一大半的工人都跑来了大礼堂。

    狄思科和尹甘露坐在主席台上,台下都是踊跃提问的工人。

    “狄厂长,真的是所有人都能拿到销售提成吗?”

    “当然,销售活动包干费用是千分之七。销售一千块的产品,就有七块钱的提成。可以承包孩子一个月的冰棍钱呢。”

    又有人问:“狄厂长,包干费用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你拉业务的所有费用都在这里。厂里不再报销其他车费和食宿费。”

    “哗——”

    工人们立即就议论开了。

    “还以为能跟供销科那些人一样,报销食宿费呢。”

    “咱们平时还得上班,都在城里,哪有什么食宿费啊?顶多就是花上几毛钱的公共汽车钱,吃饭的话自己带着馒头油饼,饿不着就行。省下的钱就全都是自己的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供销科那些人就是浪费钱!”

    “厂长,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变成正式的销售员啊?”

    狄思科笑着说:“这场选拔将持续三个月,三个月后,销售业绩最高的十名同志,将成为供销科的正式业务员。”

    厂里效益不好,最近几年分配来的大学生已经走了好几个,正好空出了一部分干部编制。

    狄思科打算用这些干部编制当诱饵,刺激工人们干好销售工作。

    国企工人从工人编转成干部编的难度很高,最起码学历就是硬伤。

    否则他大嫂也不会整天督促大哥考夜大。

    “厂长,资金回笼奖金是啥意思啊?”又有工人举手发言。

    “这一点是我要重点提醒的,工人们争相当销售员是我们乐于看到的,但是大家也知道,厂里这两年深陷在三角债中,货款迟迟要不回来。所以,从今天起,所有销售资金都要在固定时间回笼。市内15天,市外35天,提前回笼一天,就奖励回笼资金的千分之二。市内25天,市外45天以内回笼,不奖不罚。逾期回笼的,罚回笼资金的千分之二。”

    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提前回款的奖励上,倒是没人在意罚款的问题。

    要是能提前回款,一千块的货,至少能拿到九块钱提成呐!

    面对高额奖金,立马就有工人跑上来报名了。

    狄思科再次提醒:“大家报名当销售员可得做好心理准备啊!提前拿货是要抵押半个月工资的!”

    “反正每个月只发一半工资,押就押吧!”

    当天就有上百人报名当编外销售员了。

    狄思科原以为要等上几天才能开张。

    然而,报名结束的第二天,就有一个静置车间的女工,卖出了两千块的洗洁精。

    而且人家卖的不是市面上那种瓶装洗洁精,而是半包装的大桶洗洁精。

    狄思科一打听才知道,她有个亲戚是在饭店收泔水的。

    这位亲戚在市里收泔水的时候,就帮她把洗洁精推销出去了。

    狄思科当即就让宣传科全厂通报了这个女工的事迹,督促大家发动各种资源赚外快。

    听了广播里的内容,便有工人私下嘀咕了。

    “咱们厂的产品这么好卖,供销科的业务员居然也能十天半个月不开张!”

    “对啊,人家崔大姐拿了两千块的订单都没有食宿费报销,他们怎么好意思报销食宿费呢?”

    第112章

    日化厂的编外销售员们, 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捷报频传。

    尽管订单金额都不大,最多的两千,最少的只有几十块, 可是仓库那边每天都热热闹闹地出货, 厂里的一潭死水终于被搅活了。

    最先拿到洗洁精订单的崔红英是从农村嫁到城里来的, 当年接了婆婆的班才有了在日化厂的工作。

    因着有一帮子农村亲戚,崔红英这些年在婆家没少遭白眼。

    这次响应厂长号召当销售员, 只是想赚几块钱的提成。

    她婆家有五口人在日化厂工作, 单位发不出工资时,就是全家喝粥的节奏。

    可是,她的农村表弟帮忙将洗洁精推销进了饭馆餐厅,再加上狄厂长对她的大力宣传表扬,终于让她在家里彻底扬眉吐气了一回。

    崔红英觉得农村市场大有可为。她发展自己的农村亲戚们当推销员, 将厂里的肥皂、牙膏、洗洁精等滞销产品放在附近几个村镇的小卖部和代销点寄卖。

    自己还跟男人出了一批货,周末骑着三轮车去农村大集上摆摊。

    满三元送一块臭肥皂,一上午就卖了三百多块钱,刨除拿货成本, 他们两口子净赚了四十多块。

    这种小生意不起眼, 没想到一天就能进帐这么多。

    而且她自己卖货的资金回笼快,能保证提前十天回笼, 所以按照市内15天回款,每提前一天就能多拿千分之二奖励的规则,她每次都能多拿2%左右的提成。

    娘家和婆家人看到了其中利益,全家出动帮她卖货,连瞧不起乡下亲戚的婆婆都破天荒地帮忙去大集上摆摊了。

    务必要让她当上正式的供销科业务员。

    狄思科早就想将厂里那些滞销货弄去农村贩卖, 抢占农村市场。

    只不过他刚来厂里根基尚浅,供销科的那帮人不怎么听招呼。

    这回崔红英的做法与他的设想不谋而合, 他便询问对方,是否愿意开一个经验分享会,将自己的销售经验分享给其他工人。

    崔红英初中毕业,在厂里和家里埋头干活十来年,这段时间可谓是她的高光时刻,她面对年轻的狄厂长时有些局促。

    “厂长,我没什么文化,可能说不好。”

    “参加分享会的都是跟你一样的工人同志,大家水平都差不多,你只要如实介绍自己的卖货经验,没人会笑话你,大家反而还要感谢你的无私分享。”

    崔红英觉得这可能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能给大家上课的机会,迟疑片刻后,一咬牙说:“那我去试试吧。”

    北京周边有很多区县,有农村亲戚的也不只崔红英一家,有了崔红英的经验分享,一些工人就开始往农村送货。

    大家的订单金额都不大,但架不住走货走得勤。

    厂里渐渐就有人开始编排供销科的业务员了。

    以前大家只以为是产品落伍才卖不出去,虽然觉得供销科的油水太足了,但供销科几十年如一日地油水足,工人们早就习惯了。

    可是,最近仓库那边红红火火接连出货,这就不全是产品的问题了吧?

    声讨供销科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多了起来。

    然而,供销科里从科长到业务员都是老油子,这种酸话他们听得多了,甭管工人们私下里说什么,他们只当听不见,继续该干嘛干嘛。

    狄思科暗道,这些业务员别的本事没看出来,但是心理素质真是没得说了。

    “狄厂长,眼瞅着就该发工资,咱们这个月是全额发放,还是部分发放?”

    人事科长和财务科长一起上门找狄思科拿主意。

    “这个月有钱全额发放么?”狄思科问。

    “全额发放勉强够用,不过咱们已经欠了不少电费,再不交钱的话,供电公司就要给咱们断电了。”

    “那就先把电费交了吧。在职职工全额发放,离退休职工发放一半。”

    他还想分出一部分资金给技术科研究新产品,再给洗头膏增加几个香型,现在看来是没戏了。

    他的短期目标就是在支付完各项固定支出后,可以给工人全额发放工资。

    闻言,人事科的肖科长多次欲言又止。

    他对这个决定真是不知从何吐槽了。

    “狄厂长,有的车间已经停产了,停产车间的职工是不是也该发放一半?”

    “停产是厂领导的决定,不是工人的决定。工人每天正常上班,虽然没有从事生产工作,但每个车间都被整理打扫得井井有条。”狄思科笑了笑,“肖科长应该去那些停产车间看看,咱们厂的工人真是没得说。”

    很多工人还有以厂为家的意识,即使停产了,也要把车间打扫干净。

    趁着停产这段时间检修机器,将设备擦得锃亮。

    只凭这个举动,狄思科就希望能对所有在职职工一视同仁,全额发放工资。

    财务科的李科长也劝道:“狄厂长,要么就退休和在职发一样的工资,要么就照顾退休职工,给他们全额发放,在职的部分发放。如果被那些老同志知道,自己的工资比在职职工低,他们肯定要闹的!”

    可是,狄思科却像个愣头青似的说:“老同志嘛,应该能理解年轻人的辛苦。这次就让他们受点委屈,以后找机会补齐吧。”

    肖李二人面面相觑,从副厂长办公室走出来后,肖科长嘀咕:“之前瞧着他说话办事挺有条理的啊,没想到性子这么犟,一点也不听人劝!”

    “说到底还是太年轻,吃亏才能长记性,等他被那些退休职工闹上门,就知道事情的深浅了。”

    狄思科不怕老职工闹,就怕他们不闹。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特意跟那些家里有退休工人的职工坐在一起,并隐晦地透露,这个月将给在职职工全额发放工资,而退休职工只能暂时发放一半。

    消息放出去的第二天,他就如愿在厂里见到了十几个退休工人代表。

    这些老同志是来讨说法的。

    他将老同志们请进会议室,将另三位副厂长也叫上,而后又喊来了十几个平时比较乐于发言的在职职工。

    针对发放工资的问题,大家一起开个座谈会。

    “我来咱们厂里上任以后,一直想组织老职工们召开一次座谈会,你们都经历过厂子最辉煌的时期,有丰富的经营和生产经验。我想趁着这个机会跟老同志们取取经,把几位副厂长和在职职工代表都一并请来了,咱们今天可以畅所欲言。”

    老同志们退休以后,除了讨论国际国内时事要闻,就是聚在一起臭骂厂领导。

    这新来的副厂长瞧着年轻,但对他们还比较尊重,退休老同志们的神色稍稍和缓了些。

    他们当中打头的,曾是日化三厂的工会主席,此时便主动发言说:“我们已经是退休的老家伙了,对市场经济也不了解,不会对现在领导班子的工作指手画脚。不过,有些话我们也是不吐不快的……”

    庄有德知道他们是为了讨退休工资来的,这是要转入正题了。

    他之前也劝过狄思科,所有人一视同仁,给在职职工发一半工资就可以,但对方不听劝。

    这不就被人闹上门了嘛!

    他笑容可掬地说:“咱们今天聚在一起,就是为厂里的发展出谋划策的,有什么建议您尽管提。”

    “咱们日化厂,从一厂到三厂,都是经贸部优秀轻工企业,为国家出口创汇立下了汗马功劳。十来种产品都荣获过部优质和市优质产品,在五年前还是相当畅销的,怎么现在突然就变成滞销品了呢?”

    庄有德是销售副厂长,自认在这方面很有发言权,清了清嗓子说:“最近几年有大批国际品牌、合资品牌和私营品牌挤入国内市场,产品和包装都出众,一下子就把咱们比了下去。咱们的产品在技术上已经落后了,自然就成了滞销货。”

    既然他提到了技术,郭万全这个技术副厂长就不得不出声了。

    “我们的产品在创新方面确实不如国际品牌,但是像咱们这样的老牌子还有不少,大家都在艰难求生,努力寻找销路。人家上海日化的货还能在王府井的柜台里摆着,供销科的同志为什么不能把咱们厂的货送进上海的柜台呢?”

    有工人代表接话说:“送不进商场柜台,能销往农村也好呀!高不成低不就,订单拿不回几个,整天光想着报销差旅食宿费了。”

    老同志们听了就说:“看来工人们对供销科的意见很大啊!”

    不知被谁嘀咕了一句:“意见大有什么用,那些业务员全是领导家的亲戚,咱可拿人家没办法!”

    狄思科轻咳一声说:“讲话要有事实依据,供销科确实还有不足,但大家也在积极改进。前阵子几位厂领导还一致通过了,让业务员每天完善拜访计划的销售办法……”

    不等他说完,就有个搬运工代表放炮说:“写那劳什子的有什么用,还不是照样拿不到订单!还没初中文化的工人卖得好!”

    写拜访计划的办法是狄思科提的,他故作为难地跟另三位副厂长尬笑了一下,便不再出言阻止大家对供销科的讨伐了。

    有老同志对狄思科说:“你还是太年轻了,当领导可不能和稀泥!我上班那会儿供销科也是厂里最受欢迎的科室,厂领导往里面塞几个亲戚都是很常见的。可是,如今已经到了咱们厂生死攸关的时刻,怎么还能容许这样的蛀虫在供销科这么关键的位置上耽搁大家呢!”

    他们已经退休了,不盼着升职加薪评先进,也就不怕得罪领导,当着几个厂长的面,就敢说他们的亲戚是蛀虫。

    三位有亲戚在供销科任职的厂长,面上都不怎么好看。

    尹甘露大大方方地说:“我有个内侄女叫肖婷婷,确实在供销科工作。不过,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肖婷婷绝不是什么蛀虫,她是全厂销售业绩最好的业务员!”

    她这样一表态,反而让另两位副厂长坐蜡了。

    自家亲戚的业绩有些拿不出手,他们可不敢拍胸脯保证什么。

    有曾经日化三厂的工人,跟一旁的老伙计低声说:“庄有德在三厂的时候就这个德行,恨不得把所有好位置都让他家人霸占上。如今三个厂子都合并了,他却是一点没变啊!”

    周围的几个人都听见了他的话,不由一起望向庄有德。

    庄有德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自认有些定力,可是被这些职工们用别有意味的目光盯着,他还是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

    “咳咳,”他假咳两声说,“我说两句啊,供销科确实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这段时间厂里征集了一部分工人兼职当业务员,这也给我带来了一些启发。”

    “销售活动的包干费用,能很好地控制我们业务员的差旅支出。规定货款回笼时间,也有利于厂里快速回款。我认为这套方案可以全厂试用,尤其是供销科的业务员们,有了固定的销售提成后,也能激励大家多多联系业务。”

    狄思科在心里比个耶。

    老同志们的战斗力不容小觑啊!

    *

    这场座谈会开了一下午,狄思科下班回家以后,跟于童汇报:“我这个月估计只能开一半工资了!”

    于童的思维还停留在他每月拿回家的几千块工资上,颔首说:“有一两千也够咱们的生活开支了。”

    “基本工资的一半,没有提成。”狄思科抢走狄嘀嘀手里的大苹果,“闺女,爸爸的工资还没以前的零头多,你以后省着点花吧,这种三块钱一斤的大苹果就别吃了啊!”

    狄嘀嗒以为他爹要吃苹果,也大方地将苹果递出去。

    狄思科被孝顺的儿子感动了一把,赦免了他因为进鸡窝撵鸡而得到的十分钟罚站。

    “行了,跟姐姐玩儿去吧!”

    狄嘀嗒欢呼一声,追着两只小狗跑出门。

    没过多久又跑回来,递给爸爸一把勺子。

    “给我勺子干嘛?”狄思科问。

    狄嘀嗒推了推他手里的苹果,“爸爸,吃!”

    老父亲又感动了,依言在大苹果上咬了一口。

    而后这小子就喊得更欢了,“爸爸,吃苹果!”

    于童帮儿子当翻译:“他想让你挖苹果泥给他吃!”

    狄思科:“……”

    白感动了。

    他狠狠挖了一大勺苹果泥,悬在半空问:“苹果怎么说来着?”

    狄嘀嘀凑过来喊:“Apple!”

    “好,姐姐先吃。”

    正张着嘴嗷嗷待哺的狄嘀嗒:“……”

    狄思科又挖了一勺,喂进他执着大张的嘴里,“下次抢答要快啊,要不总也赶不上趟!”

    一人一勺喂了几个回合,他自己把剩下的大半个苹果啃了。

    又装模作样地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吃三块钱的苹果了,哎,吃不起呀!”

    “差不多就行了,还演起来没完啦?”于童白他一眼说,“二哥应该已经到地方了,用不了几个月,你就会有至少50万的进账,苹果还是吃得起的。”

    狄思科得意地纠正:“要是顺利的话,会有75万!我下班前接到了二哥打来的长途,他跟煤炭公司谈好条件了,用300万的价格接手450万的债权。”

    “你们不是商量好350万么?”

    “我们商量好的是350万半年内到账,不过煤炭公司着急回款,要求四个月必须到账。二哥就跟他们谈了,四个月的话只能给他们300万本金,对方后来同意了。”

    两个月就能多赚50万,狄思科觉得这买卖能做。

    于童蹙眉问:“四个月真能回款么?我听说那些大公司习惯延期付款,万一汽车公司打款慢了,你们拿什么给人家啊?”

    “所以,与钢厂和齿轮厂的谈判就要尽快进行了。万一时间来不及的话,我们就先跟你拆借300万,等到汽车公司回款以后,多出来的50万算是给你的利息。”狄思科问,“怎么样,于经理愿意帮忙吗?”

    “我帮忙倒是可以,”于童无语道:“但你整天殚精竭虑地工作,只能发放一半工资,无心插柳的业务,反而可能赚几十万,你觉得这合理吗?”

    狄思科:“……”

    扎心了。

    *

    狄思科很想给所有职工都全额发放工资,可是现实情况不允许啊。

    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要想让这种捉襟见肘的情况有所好转,除了清理积压品,最根本的办法还是进行技改。

    研发新产品,并让老产品更新换代。

    狄思科正寻思从哪里凑钱做技改,发工资的时候,接到了市里的通知。

    市政府和首都企业家俱乐部要联合召开,首都国企改革座谈会。

    北方日化厂是全市最大的日化生产企业,受东轻集团和地方政府的双重管理,所以也在受邀之列。

    狄思科是第一次去市里开会,无论是市领导还是其他企业家,他统统不认识。

    坐在一众中老年企业领导中,被衬托得格外突出。

    既然是座谈会,那大家就都需要发言,一起探讨国企改革中遇到的困难。

    可是,随着前排那些机械、冶金、建筑行业的大佬完成发言,他提前准备的内容也被人家介绍得差不多了。

    因此,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为了不拾人牙慧,他就只能另寻新思路。

    “我也想讲讲国企改革的包袱问题,不过不是三角债,也不是人才流失,我想讲讲国企的老龄化问题。我们北方日化厂,目前有在职职工1800人,退休职工900人,也就是说,平均每两个在职职工要养一名退休职工。”

    “这些退休职工在每个单位都是宝贝,哪怕给在职职工开部分工资,也不敢亏了这批退休职工。毕竟,这批职工是厂子的功臣,都曾为厂子立下汗马功劳,而且说一句比较现实的话,大家都有退休的一天,哪位厂领导都不想开这个让退休职工吃亏的口子……”

    不少企业家认同地点头。

    这位小厂长说得比较含蓄。

    领导们不敢拿退休职工怎么样,一是像他说的,大家都有老的一天,二嘛,是因为这些老同志的退休生活相对清闲,一旦厂领导的决定让他们不满意,人家就会向上告状!

    所以,领导们宁可让在职职工吃点亏,也不敢亏待老同志们。

    狄思科继续道:“像我们这样老龄化严重的工厂,负担实在是太重了。老同志们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做出了贡献,国家和企业保证这些老同志能安享晚年是应该的。可是,时间倒退三十年,国家每向企业投入一分钱,企业就要交回去一块钱。如今厂里正在改制和转型的关键时期,可谓是一穷二白了。”

    “哎——”

    会场里传出好几波叹息声。

    这话可真是说到大家的心坎儿里了。

    负责组织这次会议的王副市长笑着问:“看来狄厂长提出的问题,能引起很多厂长的共鸣啊!狄厂长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什么思考吗?”

    狄思科不好意思道:“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就是,自己能力有限,解决不了的问题要及时向上级领导求助。”

    会场里有人笑出了声。

    王副市长:“……”

    狄思科笑道:“我听说市里早在几年前就在几个大企业间试行了退休金统筹,我们日化厂的规模虽然不及机械和冶金的规模,但退休职工的数量也是不容小觑的。所以我想跟领导申请一下,让我们日化厂也加入退休金统筹的试点。”

    王副市长说:“嗯,你这也不失为甩包袱的好办法。”

    试行退休金统筹以后,企业每月支付的退休工资只有从前的一半。

    “不过,退休金统筹还在试行阶段,褒贬不一,你们厂要是想参与进来,先正式提交一份申请吧,市里会认真考虑的。”

    狄思科应了一声,今天的任务基本完成,他欢欢喜喜地下了台。

    座谈会分为两场,中午的时候大家还能在市府招待所吃午饭。

    狄思科端着餐盘跑去了管歧珍那桌。

    管歧珍笑道:“早就听小于说你当厂长了,还没恭喜你呢!”

    “副的副的!”狄思科谦虚一句,又愁道,“管姐,企业领导不好干呐,幸好我头发浓密,否则用不了几天就得秃了!”

    “我听说你们厂最近很有起色呀,每天都有卡车去你们厂拉货。”管歧珍玩笑道,“我在你们厂可是有眼线的,你可别跟我哭穷啊!”

    “我还真不是哭穷,其实我们厂的产品真挺不错的,跟你们公司的白熊汽水一样,都是老牌子了。就是找不到销路啊,还需要管姐这样的企业家拉拔一把!”

    管歧珍惊讶地问:“你不会是来向我推销肥皂洗头膏的吧?”

    “以咱们的关系,你不会想拒绝我吧?”

    搪瓷厂的厂长凑趣问:“狄厂长跟我们管总是什么关系?”

    “管总是我师兄的爱人,那跟我亲嫂子也没区别了。”

    管歧珍也哭起穷来:“我们公司要是效益好,我就不至于来参加国企改革座谈会了。我给公司买那么多肥皂洗衣粉回去,是要被职工骂的。”

    “日化产品是日常生活用品,每家每户都能用到,您买回去给职工当个福利嘛。”狄思科大方道,“我全都给您出厂价,一分钱不加。”

    管歧珍琢磨片刻说:“花钱买是不可能的,如今哪个单位的现金流都不宽裕。要不咱们以物易物吧,用我们厂的汽水,换你们厂的日化产品。”

    狄思科心想,这样也可以考虑。

    他原本打算将部分工资变成厂里的产品,发给职工们。

    不过,钱运旺说大家家里的日化产品已经装不下了。

    其他厂长早就用这个办法发过工资。

    要是能把肥皂换成汽水,发给职工,大家应该能接受吧?

    他正如此想着,搪瓷厂的厂长也提议:“要不咱们两个厂也相互换换货?我们也按出厂价来。”

    搪瓷厂的情况还不如日化厂呢。

    搪瓷产品在过去三十年是每家每户的生活必需品。

    谁家还没有个搪瓷盆,搪瓷缸子和搪瓷尿盆呢!

    不过,随着不锈钢制品的兴起,搪瓷产品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仓库里积压的产品都快堆不下了。

    狄思科寻思换点搪瓷产品也行,给职工们换换花样嘛。

    随后他又跟暖瓶厂,制鞋厂,制帽厂等十多个工厂的厂长达成了协议。

    全部以出厂价以物易物。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日化厂里每天都有好几辆大卡车来拉货送货。

    职工们瞧着那些五花八门的产品,纷纷猜测厂里是不是有什么大动作。

    然后,隔了没两天,厂里广播就开始循环通知了。

    日化厂在门口的门面房里,开办了一家自选超市,所有商品全是出厂价。

    本厂职工可以去自选超市中任意选购商品,所有消费从本月工资中抵扣。

    第113章

    日化厂开办的这家自选超市, 取名非常简单粗暴,就叫“出厂价自选超市”。

    由于准备时间仓促,超市连个正经的牌匾都没有, 由后勤的同志在门头扯了一道横幅, 就正式开张了。

    最开始, 大家对这家超市的态度都比较谨慎。

    眼瞅着就该发工资了,厂里却冷不丁弄出来一个自选超市, 又说可以用工资抵扣, 很难不让人产生怀疑。

    洗头膏二车间里,听到通知的工人们都笃定地说:“这个自选超市,八成是厂领导想出来赖账的办法。不过,大明星的办法还是有些新意的,以前厂里发什么咱们就接着什么, 现在倒是可以自选了。”

    “我家里的肥皂、牙膏、洗洁精都堆成了小山,那些东西谁爱要谁要,反正我只要工资。有了钞票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这就是你想不开了,厂里要是有钱发工资, 领导还会费心搞自选超市吗?反正咱们拿不到工资, 还不如去超市里选点东西,回头拿到市场和大集上卖掉, 也能回点本。”

    “小刘说得对,拖欠的工资越来越多,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补齐,有得选的时候,还是趁早选些东西吧。崔姐, 你要去超市看看吗?”

    崔红英点头说:“当然要去看看,我昨天去仓库提货的时候, 看到了食品公司的卡车,车上有汽水和糖水罐头,听说今天还会送果子面包过来。如果这些东西也按照出厂价卖,那我一定要买一些。”

    她家的两个孩子都喜欢吃黄桃和山楂罐头,但是这两年厂里发工资困难,孩子懂事从没提过买罐头的要求。

    她最近当编外销售员赚了钱,要是罐头的价格便宜的话,倒是可以给孩子多买点。

    反正保质期长,放不坏。

    中午吃过午饭后,崔红英便夹着饭盒,与大家一起去自选超市一探究竟了。

    然而,刚走到厂门口,女工们就被排起的几队长龙吓了一跳。

    “老葛,你们怎么在这儿排着啊?”崔红英站在超市门前向内眺望,好像没什么人买东西,戴着统一蓝色套袖的收银员比顾客还多。

    “等我们班长呢!”葛三顺高声回复,顺便提醒其他人,“厂里要求以科室和班组为单位,进去选购商品,科长或班长必须在场!”

    有工人抱怨:“怎么这么麻烦啊?班长请假的怎么办?”

    “那就由更大的领导出面,找车间主任,你要是有本事把厂长弄来也可以!”

    “买东西而已,咋还需要领导在场?”

    葛三顺热心解释:“咱们厂有将近两千人呢,人家财务科的同志总不能从两千人的名单里挨个找名字记账吧?不但效率低,还容易出错!狄厂长要求以科室和班组为单位进去选购,结账时有领导见证签字,方便了财务人员记账,也免得有人冒名顶替,或者结算工资的时候扯皮!”

    “老葛,那超市里都有什么啊?价钱怎么样?”

    又是排队,又是找领导的,要是价格不划算,岂不是白折腾?

    葛三顺已经被问得有经验了,简短答道:“铁皮暖瓶六块四一个。”

    “啊!”

    在商店买个暖瓶,少说得十块钱了。

    而且这玩意的内胆是玻璃的,一不留神就会打碎,所以算得上是消耗品。

    崔红英连忙催促身边的同伴:“大辫儿,你跑得快,赶紧去车间找咱杨班长去,班长不在就找主任!”

    大辫儿是个瘦高个的小姑娘,因辫子又粗又长而得名。

    闻言便拿出在运动会上百米冲刺的速度,夹着自己的空饭盒,叮呤咣啷地往厂里跑。

    过了没两分钟,又带着班长叮呤咣啷地跑了回来。

    班长是被她在半路上拉来的,喘匀了气就急忙问:“咱们班的同志都到齐没有?”

    “齐了齐了。”

    杨班长一挥手,带着大家冲进了超市。

    他们班一共十个工人,进门以后,每人被发了一个手提筐选购商品。

    不过,刚来到第一个货架,大家就被镇住了。

    “咱这超市还卖电视机啊?”

    后勤科的同志负责维持秩序,听到了询问便答道:“牡丹牌14寸彩色电视机,只有四台,先到先得。”

    “才14寸啊?”杨班长不太满意,“现在都看21寸的,谁还买14寸的!”

    后勤的同志心说,所以才会堆在仓库里滞销嘛。

    但他们是被狄厂长紧急培训过的,当然不能信口胡说。

    “14寸确实小了点,但价格便宜呀,咱们跟电视机厂拿货给的是残次品出厂价,每台才四百出头。当年这款电视机放在商场里要卖998呢。你去买21寸的彩电,至少一千五,咱们这台彩电的价格还不到21寸的零头。”

    “四百多块啊,那我们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够付呀!”

    “狄厂长说,先按当月的工资抵扣,为了不影响大家的日常生活,只抵扣当月工资的一半。这一半抵扣完的,就向前追溯,从去年拖欠的工资里抵扣。”

    女工们惊讶地问:“狄厂长真这么说?以前的工资也能抵扣吗?”

    财务科的同志答道:“对啊,狄厂长说咱们是国营单位,厂里有困难的时候,不得已才拖欠大家的工资,但是只要厂里有了钱,一定会想办法将拖欠的工资给大家补齐。”

    听说可以抵扣拖欠的工资,崔红英当即就要了一台。

    “小崔,你家里不是有电视机吗?”

    “我帮娘家买一台。”崔红英笑着解释,“我爸妈早就想买一台电视机,不过上千块的电视他们在农村不舍得买,这台四百多块的正合适。”

    她们在门口研究电视,其他人已经去其他货架上选购商品了。

    大辫儿的手提筐不一会儿就被塞满了,又跑到门口来借第二支手提筐。

    崔红英往她的筐子里瞄了一眼,产品五花八门,除了汽水、罐头、袋装酱油醋,竟然还有五双军绿色劳保胶鞋。

    “大辫儿,你买这么多胶鞋做什么?”

    这种胶鞋已经很少有人穿了,在市场上三块八一双,根本无人问津。

    大辫儿双眼亮晶晶地说:“崔姐,这鞋实在太便宜了,一块九毛八一双,拿回家当拖鞋穿也划算呀!”

    “……”崔红英原本还坚定的心立马就动摇了,“那我也买几双,给我爸和大伯他们下地干活穿!”

    *

    超市第一天开业,狄思科提前给家里打了电话,今晚恐怕不能回家了,他得在厂里盯着。

    工人们对便宜货的热情相当高,超市一直开到晚上九点多才勉强关了门。

    狄思科过去的时候,超市里仍在忙碌。

    财务科和人事科要当天对账,后勤科也得将货架补满,还有不少停产车间的工人,一趟趟地从仓库里往超市运货。

    后勤科长向他提议:“厂长,来超市买东西的职工太多了,中午和晚上的队伍一直能排到汽车站那边。要不咱们弄一张产品清单吧,把项目和价格都写清楚,送到各个车间去,以车间为单位,统一送货上门。”

    狄思科笑着说:“还得是你这样的老后勤有办法。”

    “嗐,咱就是干这个的嘛。”

    后勤科长正得意,却听狄厂长又说:“你这个办法挺好,不过,这个月还是让大家来店里选购吧。咱们厂里沉寂太久了,需要热闹热闹。”

    部分车间已经停产了,要是不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很容易影响工人的精气神,也容易无事生非。

    而且有时候买东西就凭一股子激情,激情过去,理智恢复以后,职工们未必会选购那些产品。

    产品再便宜也是滞销货,平时在市场和商店里见到,许多人的眼神都是直接飘走的。

    今天大家之所以会选购这些滞销品,一是因为价格便宜,二是因为不用当场掏钱,大家来不及心疼,三就是跟风了。

    有些东西明明不需要也不想买,可是身边同伴们都抢着买,她也就跟风买了。

    “今天的销售情况怎么样?”狄思科走到财务科长身边问。

    “挺好的,有的人把一个月的工资都花干净了。”

    “一定要提醒大家理性消费,除了产品质量问题,咱们是不退货的。”狄思科鼓励道,“咱们这几个科室的同事都比较辛苦,尤其是财务科,工作量增加不少。这个月大家都有奖金,另外超市营业的这段时间里,每人每天再发两瓶汽水和两个果子面包。”

    李科长笑道:“有了果子面包,大家肯定更有干劲儿了。”

    果子面包是食品公司的畅销货,狄思科跟管歧珍软磨硬泡才换来了这批货。

    所以,放到超市以后,每人只能限购两个。

    几乎每个进入超市的职工,都会买两个离开。

    人事科长将今天的账目汇总好以后,跟狄思科汇报道:“今天来买东西的职工里,七成都是女同志,男同志那边没什么动静。一方面是因为厂里有不少夫妻档,另一方面嘛,有些人比较大男子主义,觉得跟女同志一起挤超市买东西没面子。”

    狄思科无语:“买东西有什么没面子的?”

    “这个……”人事科长也说不好,含混道,“听说今天牙膏车间的高大力跟着同班组的女同事来超市买东西,回去以后就被男工人们挤兑了。”

    妨碍厂里卖货的风气必须打压!

    狄思科在办公室里凑合了一宿,第二天就给媳妇打了电话,邀请她和郭美凤一起来参观厂里的自选超市。

    对于狄厂长的邀约,于童和郭美凤都很给面子,临近下班时,带上二舅妈和两个孩子,一起来了日化厂。

    甫一见面,于童就将到处乱看的儿子塞进他怀里,“狄厂长,您火急火燎地把我们喊来,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呀?”

    “真是好事!”狄思科将闺女也接过来,一手一个带他们去自选超市,“请你们来消费的,花我的工资!”

    郭美凤嘿了一声,“还有这种好事呢?万一花超了算谁的啊?”

    “也算我的!”

    “那还犹豫什么呀!”于童挎上婆婆的手臂说,“走,咱今天把他的工资都花光!”

    其实于童对那些滞销品没什么热情,她不喜欢的东西,再便宜也不会买。

    但郭美凤进来以后就走不动路了。

    看什么都便宜,什么都想买。

    狄思科抱着双胞胎跟在她身后,转悠了半个钟头,总算把东西都买齐了。

    “一会儿去食堂吃饭,你们跟我配合一下啊!”

    “配合什么?”

    狄思科就将一部分男职工不愿意去自选超市的情况说了。

    郭美凤不屑道:“你们这些大男人就是不会过日子!一会儿你看我的!”

    一家人浩浩荡荡的进了食堂,自然要引起很多人的关注。

    狄思科长得年轻,很多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是未婚领导。

    没想到人家不但娶了一个漂亮媳妇,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狄厂长,头一次看您带家属来厂里呀,咱工会汪主席还想给您介绍对象呢!”

    狄思科每天跟大家一起吃饭聊天,工人们跟他混熟以后,也敢开玩笑了。

    “少造谣啊,人家汪主席知道我结婚了。”

    狄思科将自家双胞胎放进了婴儿车里。

    狄嘀嘀和狄嘀嗒第一次面对这么多陌生人,早没了在家里追猫逗狗的嚣张气焰。

    一边睁着大眼睛四处看热闹,一边手拉手躺在婴儿车里安静如鸡。

    有叔叔阿姨来逗弄的时候,他俩挤出一个持续不到一秒的假笑,就继续瞪着眼睛观察人家。

    狄思科对自家崽不哭不闹的表现很满意,但还是在心里给他们贴上了窝里横的标签。

    “狄厂长,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呀?”工人们瞧见了他们特意放在餐桌上的网兜和四个暖瓶。

    “哈哈,这都是我家老太太和我爱人买的,”狄思科提高声音说,“我本来不想跟大家一起抢购的,不过这次的东西太便宜了,我要是不跟家里说一声,八成得落埋怨。要是自作主张买错了,也得落埋怨,所以我就把能在家做主的领导请来了。”

    郭美凤接话说:“幸亏你打电话通知了我,你们这些大男人不会过日子,不知道这超市里的东西有多便宜。不买就是吃亏呀!”

    有男工人赶紧问:“大娘,听说超市里都是滞销货,真的值得买呀?”

    “值呀!滞销货有什么打紧,过日子嘛,便宜合适才最重要!”郭美凤指指自己挑的暖瓶,“您看这质量和花色多好呀!你们要是不会挑,就把家里的老太太或者媳妇喊来,这机会多难得呀!”

    尽管这种印着红双喜和花开富贵图案的暖瓶已经过时了,但是完全不影响使用嘛。

    她买回去以后,可以在每人的屋里摆一个,省得冬天想喝热水的时候还得出门接水。

    狄思科附和道:“咱们的自选超市只开这一阵子,这批货卖完以后就关门了。机会难得,你们要是不会挑选,就像我这样,把家属请来帮忙!”

    *

    有了厂长带头,男工人们果然也坐不住了。

    纷纷将自己的媳妇、妹妹、老妈带来超市挑选商品,有那机灵的小伙子还把正在追求的对象请来了。

    自选超市的销量再创新高,有些产品,比如暖瓶和罐头,已经供不应求。

    狄思科只好又给暖瓶厂和食品公司打电话,跟人家进行第二次以物易物交易。

    自选超市的红火,很快就引起了两拨人的注意。

    一拨是退休老职工,另一拨是附近居民。

    大家都想进自选超市买东西。

    尤其是退休老职工,在年轻人看来已经过时的产品,放在他们那个时代就是畅销货。

    花开富贵和喜鹊登梅的图案,他们喜欢得很。

    狄思科允许退休职工们进超市选购商品,待遇与在职职工一样,只抵扣工资,不收现金。

    但是,非本厂职工的附近居民,是不被允许进入超市选购产品的。

    这是日化厂职工的专属福利,不与外人共享!

    狄思科还让人在超市门口立了牌子,“本店不收现金,非日化厂职工请勿购买”。

    这一规定让大多数日化厂职工都生出了一种自豪感和主人翁意识。

    有些老职工还感慨说,感觉以前那个红火的日化厂又回来了!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让狄思科哭笑不得的是,当月工资刚发放没两天,他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

    上面有名有姓地列举了十多个人。

    写信人举报这些人利用自己的职工身份,帮助外厂人士在自选超市购买产品,严重侵害了本厂职工的利益。

    应该取消这些人在自选超市购买商品的资格,还其他人一个公道。

    狄思科不知自己能还谁公道。

    他只能默默感叹,有人先富有人后富,不是没有道理的。

    超市里的产品全是出厂价,比商场和市场里的价格更有优势,他早就盼着有机灵的职工能将超市里的产品拿出去转卖。

    哪怕是抵扣自己的工资,帮亲戚朋友原价代购也好。

    少补发一份工资,就能多给厂里减轻一份负担,这对厂子和职工是双赢的买卖。

    出于种种原因,狄思科不能出面鼓励大家将购得的产品转卖出去,只能靠有心人自己琢磨。

    发完了这个月的工资以后,他仍允许超市继续营业,也是顾及这一点。

    谁承想,发现商机的人没几个,反而还冒出来一封举报信!

    钱运旺敲门进来,语气有些激动地说:“厂长,有报社的记者同志想要采访您!”

    “采访我做什么?”

    “就是咱们十几个工厂以物易物的事,被宣扬出去了,记者同志听说这次的大宗交易是由您牵头的,就想来采访您一下。”

    狄思科放下钢笔,沉吟片刻道:“就说我不在吧。”

    “那记者要是要求见其他几位副厂长呢?”

    有上报纸的机会,不说别人,庄副厂长肯定会答应接受采访。

    狄思科想了一会儿说:“那你就跟记者同志直说吧,咱们厂目前在大搞生产,不接受采访。请他去采访其他几个工厂的厂长也是一样的,具体情况大家都了解。”

    他只想闷声发财,不想惹麻烦,也不想被采访。

    而且他觉得这次以物易物的初衷也不怎么值得报道,十几家快要倒闭的工厂要靠以物易物的方式才能给职工发工资,这是什么光彩的事吗?

    他刚把这个月的工资问题解决,只想大干快上搞生产。

    特别是技改的事情不能拖,以日化厂的情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一笔欠债来。

    他得趁着账面还有点余钱,尽快将钱拨给技术科,研发新产品。

    技术科长穆英杰对于这笔资金注入特别激动。

    厂里连工资都发不出,就更没钱进行技改投入了,目前生产的还是十年前研发的老产品。

    他对这笔资金十分珍惜,谨慎地说:“狄厂长,之前市场反馈说指甲油比较畅销,想让我们研究指甲油。不过,技术科里已经很久没分配大学生了。前几年分来的大学生,看明白厂里的情况以后,即使被扣档案扣户口也要走人。所以现在技术科里能顶用的人没几个,像我和老钱都是研究洗头膏的。”

    当年他还因为研制了梅花牌洗头膏得到了部里的技术金奖。

    狄思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颔首说:“咱们厂梅花牌洗头膏的品质没得挑,洗后不涩,香味持久,许多老顾客都在坚持用咱们的产品。”

    “但是,如今市场更接受的是洗发水,销售员也反馈了咱们洗头膏的问题,膏霜质地被装进小包装袋以后,经常挤不干净,没有洗发水方便节约。您看咱们能不能保留洗头膏的特点,研发一款洗发水?或是给现在的洗头膏增加几款其他香型?”

    穆英杰振奋道:“没问题!我们一定尽快拿出技改方案来!”

    将资金批给技术科以后,狄思科这心里就放松了一半。

    哪怕又被报销医药费的职工堵上了门,他仍能耐心将人劝回去,心情愉悦地下班回家。

    然而,不等他走出办公室,就接到了来自王副市长秘书的电话。

    对方让他立即去市政府一趟。

    狄思科以为之前提交的那份加入退休金统筹的申请被通过了,一边感叹领导真辛苦,一边乐颠颠地去了市政府大楼。

    可是,等他到了王副市长的办公室门口,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除了他,还有十几个厂长经理等在这里。

    而且全是老熟人,就是之前一起以物易物的老伙计们。

    走廊里鸦雀无声,但是十几个人的沉默却震耳欲聋。

    大家用眼神相互交流着,什么也没说,却什么都说了。

    十几个厂长一起被喊来,肯定跟以物易物有关呗。

    狄思科回忆了一下整件事情的始末,除了那位记者的采访是个意外,其他都很完美。

    不过,那份采访被刊登出来以后,他已经看过了。

    总体来说,对他们的做法持肯定态度。

    记者将出厂价自选超市的购买情况形容为爆火,并夸奖他们这个方法可以拉动内需,毕竟职工也是消费者嘛。

    “北方日化厂的狄思科厂长来了吗?”秘书走出来问。

    狄思科连忙举手,跟着秘书进了王副市长的办公室。

    他还没来得及打量市长办公室的陈设,就先留意到了管歧珍和搪瓷厂的徐厂长。

    与另两人隔空交换了眼神,礼貌地喊了一声市长,便走到管歧珍身边坐下了。

    “下班时间还把你们喊来办公室,知道是什么原因吧?”

    狄思科老实地答:“不知道。”

    “……”王副市长将那篇报道扔在桌面上,“这篇报道的影响很大,不少人都去看过你们三个单位开办的自选超市,你们为企业寻找出路的初衷是值得肯定的,但作为企业的一二把手,你们想没想过,企业间以物易物的行为,存在巨大的偷税漏税风险?”

    “领导,我们都是按照出厂价买入卖出的,”狄思科解释说,“出厂价里,包括成本,利润和税收。从其他厂拉回的商品,我们日化厂也是按照产品项接收的,不存在偷税风险。”

    王副市长追问:“那自选超市呢?只要你们经营了,卖货了,那就是有营业税的!”

    十几个工厂同时拉货送货,声势闹得很大,早就被有心人盯上了。

    再加上这篇让他们大出风头的报道,很快就有人将小状告到了他这里。

    这种交易方式存在很大的税收风险。

    徐厂长经常跟市领导打交道,知道这时候不能顶嘴,给狄思科使个眼色,示意他乖乖认错认罚就得了。

    然后,他很诚恳地低头道歉:“市长,这是我们的疏忽,我们只顾着帮职工改善生活了,确实忘了还有营业税的问题!”

    狄思科觉得这种错不能随便认,他不顾对方的眼色,自顾自辩白道:“领导,我们厂的自选超市只对本厂职工开放,外人没有资格购买超市里的商品。而且全程不存在现金交易,都是直接抵扣职工工资的。说来惭愧,我们厂效益不佳,欠了职工不少工资,只能用这些产品当工资抵给工人们。”

    徐厂长立马惊讶地望向狄思科。

    避税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跟大家打声招呼呢?

    狄思科读懂了他的意思,摸摸鼻子道:“我刚上任没多久,还是个新手,对税收什么的还不太懂。这是我向厂里的总会计师咨询以后才弄明白的,顺便还请了区税务局的同志上门指导了工作。”

    第114章

    王副市长将厂长们喊来办公室, 并不是无的放矢。

    这几年国企转型艰难,狄思科他们不是第一个想到以物易物的企业领导。

    最近隔壁市的税务部门发现,今年第一季度的产值、利润和税收指标都比计划下降了20%, 但市里骨干企业的生产却普遍增长了。

    调查组一查才发现, 由于资金周转困难, 企业间频频以物易物。

    大部分产品的售价都低于正常售价,造成了税款流失。

    北京这边听到消息后, 也开始排查类似问题。

    而就在这时, 报纸上出现了一篇关于十几家国有企业以物易物的新闻。

    这不就是活靶子嘛。

    立马就有人将事情捅了上来。

    王副市长严肃地说:“市里正在严查税收问题,最近会有调查组去你们几个厂调查情况。有没有偷税漏税,还得看调查结果。”

    狄思科三人:“……”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日化厂和食品公司还好,虽然开办了超市, 却都只对职工开放,该交什么税还算有据可查。

    搪瓷厂的徐厂长就惨了点。

    这年头对税收管得其实不太严,他们要是默默地短暂经营几天超市,没什么人会特意来查。

    没想到一篇新闻报道会给他们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按照王副市长的本意, 如今国有企业都挺艰难, 这些厂长能想办法把日子过下去总比那些不作为的企业领导强。

    可是,税收是大问题, 既然被人捅了上来,他自然要趁机让厂长们引起重视。

    “市里马上要为厂长经理们开办一期税务培训班,防微杜渐,你们这十多个企业的厂长经理都去培训班学习一下吧。”

    狄思科:“……”

    这咋还带连坐呢!

    他们三个工厂是换货换得最多的,所以在厂里开起了小超市, 但是对外营业的只有搪瓷厂。

    也就是说,十多家企业的领导, 都要陪着搪瓷厂的徐厂长上培训班了。

    从办公室出来时,门口那些厂长还不知道市长要让他们上培训班的决定。

    三人不敢在门口多呆,跟众人挥挥手就先离开了政府大楼。

    “看来这次要拖累大家跟我一起上培训班啦!”徐厂长尴尬地哈哈了两声。

    狄思科笑道:“我刚到厂里不久,对税务问题本来就是一知半解,有机会学习学习也是好事。”

    徐厂长心知人家说的是客气话,长期搞外贸的人,对财税多少是有些了解的。

    他拍拍对方的肩膀说:“下周开始上课,到时候我请客给大家陪个不是!”

    管歧珍嫌弃道:“行了你,每次请客都吃卤煮,我可不想吃了。税务培训班的通知上礼拜就下发了,自愿报名的时候没人去,趁着这次被人举报的机会,正好强制咱们去学习。”

    *

    狄思科每个礼拜要去研究生班上两天半的课,这回又加上一个税务培训班。

    他忍不住跟于童嘀咕:“我上班以后上的课,比上学的时候还多。”

    “这么快就厌学了?”

    “暂时还没有,最近上的课比较实用,理论课可以跟单位里的实际结合一下。”

    于童忍不住提要求:“学习的同时也得兼顾锻炼身体啊!”

    “我到厂里工作以后,基本没有运动的时间,”狄思科撩开上衣下摆给她看,“能保持成这样,全靠我每周两天的骑车上下班。”

    日化厂比宝莱公司还远,单程骑车需要两个钟头。

    因为于童对腹肌的执着,他每周要抽出两三天,骑山地车上班。

    早上不到六点就从家里出发,晚上八九点钟才能到家。

    他对日化厂的工作部署,大部分是在骑车过程中完善的。

    他拉着于童的手在自己身上摸摸,“于总,我这周运动了三天,要不您检阅一下成果?”

    “光天化日不许耍流氓啊!”于童往窗外瞄了一眼,“孩子还在院子里玩儿呢!”

    “有二舅妈看着呢,让他们自己玩儿去吧。”

    狄思科说干就干,抱起媳妇进了浴室。

    “你别把我的头发弄湿了!我这头发是刚烫的,还不能洗呢!”于童怕他直接开花洒,急慌慌护住自己的头发。

    狄思科一边解皮带,一边嘟哝:“我就说嘛,狄嘀嘀咋跟个娇气包似的,小小年纪就开始在意发型了,原来根子在你这儿呢!”

    提起这事于童就来气,裙子被他卷出褶子都顾不上了,“狄嘀嘀的头发挺好看的,你非要给她剃成儿子那样的杨梅头,人家能乐意吗?”

    她家狄嘀嘀的头发有点黄,还带自来卷,配上那对欧式双眼皮,可洋气了。

    二狗子这个当爹的可倒好,非要给孩子把头发剃了!

    别看她家姑娘才一岁多,人家已经开始爱美了,让她剃个假小子头,怎么可能高兴!

    狄思科生怕在关键时刻把媳妇惹毛了,赶紧承认错误,“对对对,都是我的错,以后我再也不祸害咱闺女的头发了,您审美眼光好,全凭您做主。”

    他主要是觉得闺女的头发没有狄嘀嗒浓密。

    听说孩子小的时候把头发剃了,能让她多长点头发。

    狄思科想给闺女试试,却遭到了全家人的阻挠。

    “咱俩难得能过个二人世界,快别提那俩小屁孩了,”狄思科从身后将人搂住,低头在她颈侧亲了亲,模仿大一路公交车上售票员的腔调说,“这位乘客,您站稳扶好注意安全啊!”

    “……”于童轻嗔道,“今天要是敢让我笑场,你就带着闺女儿子自己过吧!”

    “于总,我向来菲言厚行,埋头苦干,什么时候让领导失望过?”

    ……

    狄思科自认工作做得不错,可是当天晚上还是被于童通知,周末让他带着闺女儿子自己过。

    “媳妇,哪里不满意可以提,”狄思科愣了愣说,“不带离家出走的啊!”

    “想什么呢!我要跟金金去天津出差一趟,你在家看孩子吧。”

    狄思科将爬进行李袋里的狄嘀嘀抓出来,笑眯眯地问:“闺女,要跟爸爸单独过日子了,你高兴不?”

    狄嘀嘀还在记他要给自己剃头的仇,捂着脑袋不搭理他。

    被狄思科对着脚丫子亲了好几口,才咯咯笑着扑进她爹怀里。

    于童怕他趁着自己不在家偷偷把孩子的头发剃了,有些不放心地问:“你自己带孩子能行么?要不送到我爸那里去吧?”

    狄思科嘴硬道:“你放心吧,我一个人就能搞定他俩!”

    “你除了会啃孩子脚丫子,还会什么啊?”于童对他那点小伎俩心知肚明。

    “嘿,擎好吧您!”

    狄思科对于自己带娃还是很有信心的。

    早上将媳妇送去火车站,他就琢磨怎么跟孩子过周末了。

    他打算先给俩孩子听英语录音带,听着听着就能听困了,趁着他们睡觉的时候,他可以抽空去人大上个课,下午回来以后,再带他们出去溜溜。

    然而,狄嘀嘀和狄嘀嗒今天也不知怎么,突然就好学了起来。

    听了三盘录音带,竟然还精神得很,而且一直嚷嚷着出去玩。

    狄思科瞧一眼手表说:“我上学和工作的时候那么忙都没逃过课,今天倒是要因为你俩逃课了。你们要去哪玩啊?”

    俩孩子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要出门。

    一人抱着一只熊猫,站在大门口,还打算把两只小狗崽带上。

    狄思科跟他们商量:“小狗还太小了只能在院子里玩,要是想跟我一起去看奶奶的话,就不能带小狗。”

    两人手拉手交头接耳,不知是怎么商量的,又跟爸爸提条件:“带猫猫去。”

    意思是,二选一,留一只在家里。

    “不行,出门不能带小动物。”

    在无情老父亲的催促下,两人最终只抱着熊猫,噘着嘴上了车。

    二舅妈从小带他俩,不舍得看孩子委屈,帮着商量说:“要不把小狗带上吧?我帮忙看着。”

    “哎呦舅妈,您可别被他们骗了,一会儿到了片场,看到了新鲜事他俩就把小狗忘了!”狄思科操纵着方向盘说,“那两只狗那么能跑,万一跑丢了又是麻烦事!”

    郭美凤已经进组两个月了,不过这部电视剧也算是命途多舛。

    因为资金短缺停机过两次,为此主演走了三个,只有郭美凤为了上电视,依然无怨无悔地坚守着。

    于童瞧着婆婆对这个荧屏处女作实在太执着了,于是又给剧组投了一笔钱,让剧组继续拍摄,顺便要来了音像制品发行权。

    几人抵达摄影棚时,有一场吃饭的戏正要开拍。

    狄嘀嗒看到了戴着花套袖的郭美凤,大喊了一声“奶奶”。

    被爸爸“嘘”了一声,就转而跟奶奶挥手拜拜。

    得到郭美凤的回应后,才算是消停下来。

    郭美凤饰演的是女主角的远房姑妈,因为做事勤快,被主角一家请到家里来当了保姆。

    所以,她在这个家里的身份是很特殊的,既是保姆,又是主家的长辈。

    狄思科没看过剧本,原以为她这个角色与二舅妈类似,应该是那种默默做事的长辈。

    可他只看了两场戏的拍摄,就觉得郭美凤的角色性格与二舅妈完全不同。

    这就是一事儿妈啊!

    又菜又爱管闲事。

    主角一家每天遇到的麻烦,有一大半都是这个保姆带来的。

    就比如他们正在拍的这场戏,女主角下岗后自己开了一家婚姻介绍所。

    市容办的同志要求整条街的商户,都要响应政府整顿市容市貌的号召。

    在每个商户门口摆放统一鲜花——串儿红。

    每户十盆,去市容办领取。

    当然,这种鲜花不是免费的,每户需要交十块钱。

    郭美凤饰演的远房姑妈听说以后,不但将女主给她买花的钱密了下来,还去市政府把市容办给举报了。

    举报他们巧立名目乱收费。

    之后的两集内容就会围绕举报带来的后续影响拍摄。

    “妈,您演的是个反派啊?”两场戏结束后,狄思科问。

    “我可不是反派,我是正面角色!”郭美凤坚决不承认自己是反派,“我这个人物的性格比较复杂,导演说了,我的存在为推动剧情起到了巨大作用。”

    狄思科心说,作用确实挺大的,没有这个事儿妈,这部电视剧可能就拍不下去了。

    而且这个角色还挺矛盾的,只通过今天这两场戏就看得出来,爱占小便宜又爱管闲事,胆子大,有点侠义心肠,又看不惯社会不良风气。

    毕竟不是哪个老太太都敢跑去市政府实名举报的。

    如果郭美凤能把这个充满矛盾的角色演出彩,没准儿还真能让她火一把。

    “妈,您还不如演街道办主任呢,保姆这个角色有点像反派角色,万一以后火了,您不怕在街上挨揍啊!”

    “……”郭美凤抱着孙女说,“我可是刀马旦出身,谁揍谁还不一定呢!”

    狄思科:“……”

    看来您也知道自己这个角色不讨喜了。

    他带着两个孩子在摄影棚里泡了一天。

    除了渴了饿了尿了,这俩崽会哼哼唧唧,其余时间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奶奶在前面拍戏。

    他俩还跟工作人员们学会了鼓掌,每拍完一场戏,就随着大家一起啪啪鼓掌。

    郭美凤下工回家时,他俩已经累得电量耗尽,上了车就呼呼睡了起来。

    狄思科觉得,在做事专注这一点上,他闺女儿子是青出于蓝的。

    他小时候上课经常溜号,从没有他家狄嘀嘀和狄嘀嗒这股认真劲儿。

    *

    两个娃被累得一觉睡到第二天,狄思科去上班的时候,感觉这次带娃任务完成得非常圆满。

    上个月的工资已经开了,下次再开工资还有大半个月,这两天也没什么人来要账。

    狄思科忙里偷闲,一上午的心情都很不错。

    直到午饭前,钱运旺递了几份医疗报销单给他签字。

    自他上任以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往他这边递的医疗报销单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但他至今一份也没签字,全都暂时压在了抽屉里。

    这些都属于大额报销单,超出了一般领导的审批金额,才会送到他这个第一副厂长手里。

    大额报销单就有这么多,小额单子更是数不清。

    他查过去年的医疗报销账目,只去年一年,日化厂就产生了两百多万的医疗费用。

    整个厂的在职和退休职工加起来,总共2700多人,平均每人每年要产生将近750块的医疗费用。

    要知道,治疗一个伤风感冒,每次只需要一两块钱就差不多了。

    退一万步讲,即使最近两年药费变得越来越贵,十块钱以内也能治好最常见的感冒。

    日化厂的在职职工一半以上都是青壮年,有些人一年都去不了一次医院。

    日化行业可能会出现粉尘或生产性毒物引起的职业病,可是他让人把所有跟职业病有关的报销单找出来,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三十万。

    狄思科实在弄不清,这每年两百万的医疗费用是从哪里来的。

    医药费支出,都块赶上工资支出了!

    他拿起那几份报销单翻了翻,其中一份的名字非常眼熟。

    陈金水这个名字,他已经见过三次了。

    他将抽屉里的一沓子报销单取出来,又从中找出了陈金水的另两份报销单。

    一份是年初肺结核住院的单子,一份是上个月腿骨骨折手术住院的单子。

    今天这份主要是药费单子,其中还包括十全大补酒和虎骨酒。

    更神奇的是,这个药费单子是从厂医务室里开出来的。

    只他这三份报销单,就有七千块了。

    “咱们厂医务室居然还有十全大补酒和虎骨酒吗?”狄思科问。

    钱运旺颔首说:“咱们厂的药品种类比较全,几乎什么药都能开出来。”

    瞧见狄厂长叹气,钱运旺也知道他在操心什么。

    “厂长,这种情况已经算是不错了,以前的医疗费比现在还高呢。”

    狄思科指了椅子让他坐,顺便跟他打听,“去年的费用支出就有200多万了,之前的费用更高么?”

    “对,以前的公费医疗都用三联单,职工从医务室拿到三联单以后,直接去医院看病,交五分钱挂号费就行,不用交现金。产生的医疗费都由厂里跟医院结算。”

    “有些人从咱们厂离职了还用咱们厂的三联单在医院看病,还有人把三联单留在常去的医院里,一些医护人员也会用咱们厂的三联单开药。所以,去年曾厂长就要求取消三联单了,所有人看病都用现金,然后拿着发票和病历回厂里报销。”

    “去年这200多万的医疗费用,还是经过改革之后的结果呢?”狄思科不可思议地问。

    “对,厂里有不少职工都在私下骂曾厂长,除了厂里经常发不出工资,还有他主导医疗报销改革的原因。曾厂长提出取消三联单时,有一部分人的情绪特别大。”

    钱运旺自己是年轻人,常年不去医院看病,也没有医疗报销。

    他还挺看不惯这种利用医疗报销占厂里便宜的,总觉得自己也被占了便宜。

    狄思科疑惑道:“取消三联单以后,虽然用现金看病麻烦了点,但也保障了本厂职工的利益,大家可能会有不满情绪,但也不至于反应那么大吧?”

    钱运旺踌躇好半晌,不知该不该说,被狄厂长盯得久了,他才硬着头皮说:“有些人的家庭负担比较重,一个人养一大家子人,职工从厂医务室开出三联单以后,在医院看病的未必是他本人。”

    有可能是他的一大家子。

    很多人拼了命地往国营大厂里挤,不单是为了一个铁饭碗,还因为国营厂的福利待遇好。

    这个福利待遇讲的也不只是过年过节发的那点东西,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医疗待遇好。

    职工供养的直系亲属患病后,可以报销50%的药费和手术费。

    按理说,职工供养的直系亲属范围是比较小的,一般就是年纪大又没有工作的父母,没有工作能力的配偶,或是还在上学,必须由职工供养的子女或弟妹。

    但是,以前单位对这方面查得不严,职工的七大姑八大姨生病了,拿着职工自己的三联单就能去医院看病。

    医疗费用要由厂里出一半。

    曾厂长将三联单制度取消后,要求大家用发。票和病历报销,动了不少人的利益,真是彻底得罪了一大批人。

    狄思科听了钱运旺的介绍后,也在权衡事情利弊。

    医疗报销就像个漏勺。

    甭管他赚了多少钱,都不够往医疗上补贴的。

    而且一旦进行医疗改革,工人们的注意力就会从生产转移到关系到切身利益的医疗报销上来。

    可是,他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将厂里的效益提上来,推新产品,销老产品。

    最好不要被医疗报销之类的事情牵扯太多精力,这部分工作可以等曾厂长回来后继续负责。

    他打定了主意,就将那几份报销单连同之前的几十份一起放进了抽屉里。

    这么大的金额,还是需要找财务和医务室核对一下的。

    这些报销单被他压了几天,等他在食堂遇到工会汪主席的时候,便主动跟对方提议,应该多组织体育活动。

    “咱们厂每年产生那么多医疗费用,说到底还是大家的身体素质不过关嘛,工会也应该多组织体育比赛,号召大家多多锻炼身体。”

    汪主席点头说:“最近两年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生产上,确实忽视了体育锻炼。”

    主要是工资都发不出来,谁还有心思搞体育啊!

    “最近市里不是有职工运动会嘛,咱们厂积极报名参加一下,能为厂里争得荣誉的同志,咱们大大嘉奖!”

    “狄厂长这不是挺大方的嘛,”汪主席笑着提醒,“你这么大方,得让工人们知道啊!现在可是有人私下给你取外号叫狄扒皮了!你可要小心啊!”

    狄思科愣道:“我干啥了,就给我起个扒皮的绰号?”

    “只让牛干活不给牛吃草呗。听说有不少工人的医疗报销单已经提交两个月了,就等着你签字以后,去财务科报销呢,但你那边迟迟没动静。取消三联单以后,大家看病用的都是现金,在医药费上垫付了这么多钱,谁家的日子能好过啊!”

    坐在他隔壁桌的车间女工说:“狄厂长,好多同志家里都不宽裕,垫了大笔医药费以后,就没米下锅了。您要是有空还是帮大家签了字吧。”

    狄思科放下筷子,转头问:“李正娟,你好像没交过报销单吧?之前的单子里没有你的名字。”

    没想到厂长能记住自己的名字,李正娟不好意思道:“我身体挺好的,没提交报销单,但我们车间的陈金水提交了好几次报销单,您一直没批呢。他骨折了,还有肺病,这两个月始终在家休养。他看病的时候,提前垫上去好几千块钱,把他的家底都掏空了。”

    狄思科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尽快处理的。

    回到办公室以后,他让钱运旺帮忙查查,他那个狄扒皮的外号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钱运旺着实没料到狄厂长会给自己委派这种任务,表情古怪地出去打听了。

    临下班前就回来汇报说,是从洗洁精车间传出来的。

    狄厂长一直不给大家审批医疗报销单,陈金水的表哥为表弟抱打不平,就在车间里喊狄厂长为狄扒皮。

    还集结了一批同样没有拿到医疗报销的工人,打算去集团告状。

    钱运旺担忧道:“厂长,那些单子确实拖得太久了,要不您还是先批了吧?”

    “要是把那几十份上千块的报销单都批了,下个月就不用给大家发工资了!”

    钱运旺:“……”

    他已经开始为厂长犯愁了,这个厂长太不好当了。

    “你帮我打听一下陈金水的家庭住址,”狄思科交代道,“下班以后,我亲自去陈金水同志家看望一下,如果情况确实困难的话,厂里可以先解决他的问题。”

    钱运旺以为他这是要跟人家服软了,为了让领导面子上好看,他试探道:“领导,用不用宣传科的同志跟咱们一起去看看啊?”

    解决了陈金水的问题以后,也能让宣传科的同志帮厂长在厂里宣传宣传。

    扭转一下狄扒皮的不良印象。

    “行啊,把宣传科的同志叫上吧,看看洗洁精车间的车间主任下班没有,要是没下班的话,把赵主任也喊上。咱们一起去工人家里慰问一下。”

    看来得高调作个秀了。

    钱运旺将消息通知下去以后,大家都跟他一样,以为狄厂长要跟工人们服软了。

    赵主任答应一起去看望陈金水,还从自己车间里找了两个职工代表同行。

    一行七八人在下班后前往陈金水所住的家属楼。

    刚来到302门前,便听内里有个老太太喊道:“你们厂长和主任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到了,你还在地上乱窜什么,赶紧上床躺着去……”

    有个年轻男人回:“妈,您别担心,大华不是说了嘛,工人们把厂长骂得死臭,他这次就是来给我赔礼道歉的!”

    “快上床去!把衣服也穿上,你看谁家像你这样养病?万一这个狄厂长跟曾厂长似的,都让你们下岗,我看你怎么办!”

    “我怎么养病,领导可管不着,”男人轻哼道,“我又没犯事,他凭什么让我下岗!”

    门外的赵主任面上有些尴尬,特意清了清嗓子示意门外有人。

    狄思科冲赵主任笑了笑说:“赵主任,根据国家规定,国企工人无故旷工15天以上,就可以清退了吧?”

    第115章

    狄思科来探望病号的时候, 自费买了一兜子水果和营养品。

    面对满脸尴尬假笑的陈家老太太,他没进陈家的大门,与对方客气地点点头, 就提溜着慰问品率先离开了。

    把钱花在这种人身上纯属浪费, 还不如拎回家自己吃呢!

    他会在厂里等着, 并且十分期待那位陈金水同志的解释。

    有意思的是,陈金水第二天就来了厂里。

    怀里抱着一张黑白遗像!

    身边跟着年迈的老母亲, 面色憔悴的妻子, 以及年幼的儿子。

    在上班早高峰时间,被看热闹的人群簇拥着,一路从厂大门走到了狄思科的办公室门口。

    钱运旺迎面对上那张遗像时,被吓得险些失声惊叫。

    他缓了缓神,才沉着脸问:“陈金水, 你什么意思?装神弄鬼想吓唬谁呢!”

    陪同而来的陈家老太太站出来说:“我们是来跟厂领导道歉的,也让我家老陈,金水他爸爸做个见证!小同志,您还是帮忙向厂长通报一下吧。”

    钱运旺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大清早就遇上这么离谱的事情!

    谁家道歉还会带着自己亲爹的遗像啊?

    这算是威胁恐吓了吧?

    钱运旺不能允许他们就这样进去, 他在人群里发现了厂办的孙淼,便要求对方带人去会议室。

    “狄厂长的办公室里容不下这么多人, 陈金水先带着家属去会议室等着吧!”

    他将人打发了,就连忙推门进办公室通报。

    狄思科刚挂断雷霹雳的电话,还在琢磨事情,听他描述了门口的闹剧后,笑了笑说:“既然人已经来了, 那咱们就见一见吧,你去把另三位厂长、工会汪主席、财务科长, 还有昨天去陈家慰问的那几位同志一并请来。”

    让秘书去通知人,他在办公室里将需要签字的文件都签好,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前往会议室。

    此时的会议室里,比菜市场还热闹。

    好多工人都听说,陈金水带着他爹的遗像来厂里了,纷纷赶来看热闹。

    “老陈的那点名声全被你败坏了!你来道歉是什么长脸的事情吗?还值当把你爹的遗像请出来?”副厂长郭万全指着陈金水的鼻子臭骂。

    他在当厂长之前是技术工人,昨天车间里的机器突然出现故障,他被请去帮忙维修机器,熬了一宿才解决了问题。

    在办公室里刚睡了两个小时,就被人通知来会议室开会,这会儿他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脸色不比照片里的人好多少。

    陈家老太太抹了抹干燥的眼角,作势就哭诉道:“郭厂长,这次把老陈请来也是没办法,厂里要开除我家金水。您跟老陈也是老同事了,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家金水被开除吧?”

    郭万全在车间忙了一晚,还不知道他骗取医疗报销的情况,疑惑问:“厂里要开除他总有理由吧?陈金水犯什么事了?”

    陈家人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

    还是宣传科的同志为大家解了惑。

    陈金水谎称自己骨折,又得了肺结核,不但旷工两个月,还提交了七千块的医疗报销单。

    狄厂长以为他家里有困难,昨天亲自去职工家里慰问病号,却发现他根本没病。

    陈家老太太连忙解释:“得肺结核的是我!我家条件比较困难,金水为了能多报一半的费用,才说自己有肺结核的!”

    郭万全皱眉问:“您应该有单位吧?即使退休了,也应该由您所在的单位报销医疗费用,怎么跑到我们厂来报销?这不是挖社会主义墙角么!”

    陈家老太太嗫嚅道:“我们厂子就快倒闭了,连工资都开不出来,医药费就更不会报销了。”

    众人:“……”

    所以你就换个墙角挖?

    “那骨折又是怎么回事?”

    陈金水长期泡病号的理由,就是腿骨骨折,需要卧床养病。

    “骨折的是我岳父!”陈金水理直气壮地说,“大不了我就把报销单拿回来重新填写,报一半的费用总行了吧?大家都是这么报销的,凭什么只开除我?”

    郭万全答道:“岳父不是职工供养的直系亲属,一分钱也报不了。”

    事情讲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

    围观群众的脸上神色各异。

    有人觉得陈金水被开除是活该,七千块相当于一个工人好几年的工资了,这小子一下子就敢骗七千块,心眼也太黑了。

    有人跟老陈有几分香火情,听说老陈的儿子要被开除,不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直接开除的话,罚得太重,让他将钱还回来,再好好批评教育就差不多了。

    在国企工人们看来,没有比开除更高的处罚了。

    厂里的几位主要领导都已经到齐,大家望向领导们,似乎在等待他们对陈金水的最终判决。

    四位副厂长都倾向于开除陈金水,杀鸡儆猴。

    不过,陈金水的父亲曾是市劳模,在厂里有很多徒弟徒孙,群众基础非常好。而且他是在厂里加班时突发急病去世的,厂里要是真的开除了陈金水,在很多老工人看来不免不近人情。

    几人交换过意见后,还是由狄思科这个第一副厂长先开口。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道:“陈家大娘说,他们厂已经开不出工资,濒临倒闭了。其实咱们厂的情况也不比其他单位好多少,如今已经到了厂子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只要有一步走错,就可能让两千人失去饭碗。”

    闻言,工人们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是啊,大家有工夫同情别人,还不如同情一下自己。

    他们可没有陈金水的本事,从厂里套取七千块。

    狄思科挑选了一位支持原谅陈金水的老工人问:“李师傅,您今年报销了多少医药费还记得吗?”

    “今年没报。”

    狄思科笑道:“那得恭喜您,没有医疗报销,说明您和家人的身体健康。那去年呢?去年您报了多少钱?”

    “一百来块吧。”李师傅回忆道,“我老伴去年得了蛇盘疮,验血、开药、复诊,折腾了两三个月,花了一百多块。我身体好,除了在医务室开点消食的山楂丸,没怎么看过病。”

    狄思科点点头,继续抽问了几位围观的工人。

    大家去年的医疗费用,普遍在三四百,最多的也不超过七百。

    事实上,在这间会议室里,钻空子占医疗报销便宜的,绝不可能只有陈金水。

    可是,陈金水就是当前的主要矛盾,为了树好这个典型,狄思科不打算揪其他人出来分散火力。

    他端正严肃地说:“厂里很少公示医疗费用,大家可能对每年的医疗支出没有概念。下面我来介绍一下。”

    “咱们厂去年的医疗报销费用在两百多万元,均摊到人头上,每人在750元左右,刚才被问到的几位同志,去年的报销金额都在七百元以下,而陈金水同志,去年报销了多少钱呢?”

    财务科长接收到眼神后,干脆地答:“我们查过账了,陈金水一年就报销了8211.4元。”

    “嚯——”

    居然报了这么多钱!

    陈金水的身上立马吸引了数道目光。

    有人鄙夷,有人羡慕。

    在一些年轻人看来,能给自家划拉这么多钱回去,陈金水挺有本事的。

    “厂领导理解大家的难处,生病已经很痛苦了,医药费若是得不到及时报销,肯定是痛上加痛,难上加难。所以,只要厂里账面上有钱,就一定优先给职工们签字报销。”

    “可是,这却成了某些人钻空子占便宜,侵占集体利益的机会!”狄思科望向陈金水说,“接近八千多块的医疗费,几乎是你八年的工资。但你的工龄也才八年,去年还请了将近三个月的病假。你为厂里创造出这么多的价值了么?”

    “我是按照医疗报销程序走的,厂里可没说贡献少,就不能看病吃药了。”陈金水将怀里的遗像往前一推,“再说,我贡献少,但我爸贡献大,他得过三次市级劳模,十次厂先进,还是累死在生产线上的!”

    被他这样狡辩,有些左右摇摆的人又动摇了。

    是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人家老子做出过突出贡献,没享到福就死了,让儿子占点便宜也犯不上开除吧?

    郭万全脸色铁青地问:“你爸的荣誉,就是被你拿出来糟践的?你爸教你骗取医疗报销了?”

    陈金水梗着脖子不说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他今天把他老子的遗像带来了,不信这些人真的敢开除他,让功臣寒心!

    要知道,国企单位里实行的可是子女顶班制。

    多数年轻人都是在父母退休空出岗位后,进厂工作的。

    厂里今天可以开除他,明天就可以开除其他劳模和先进的子女。

    他要是因此被开除了,其他人难免会物伤其类。

    毕竟这会议室里有一个算一个,谁是真的白璧无瑕?谁没在公费医疗上占过便宜?

    只是他比较倒霉,正好被作秀的厂长当场撞破而已。

    作秀的狄厂长转头问秘书:“秦越进和周舒萍来了吗?”

    “来了。”

    紧接着,一对穿着工装的年轻工人被请进了会议室。

    这两人是刚被人从车间喊来的。

    狄思科冲二人和煦地笑笑,然后向众人介绍。

    “有些同志可能不认识这两位年轻同志,但是说出他们父母的名字,大家应该都不陌生。”

    “秦大壮同志是日化一厂的退休工人,全国劳动模范,先后四次被评为市劳模,八次被评为厂先进。秦越进是秦大壮同志的儿子,接班后在牙膏车间工作,目前已经是车间班长,去年被评为了厂先进。”

    “吴雪荣同志是曾经日化三厂的工人,名噪一时的全国三八红旗手,前些年因病去世后,由她的女儿周舒萍接班。周舒萍同志目前在肥皂车间工作,但是因为肥皂积压过多,上个月厂里决定让肥皂车间停产了。周舒萍同志是调度科长,在停产期间,没有旷过一天工,请过一次假,不但带领工人们维护清理设备,还主动打扫厂区卫生,重新粉刷围墙标语。”

    同样是劳模子女,把陈金水这种硕鼠往这两位同志身边一摆。

    直接被比没了。

    陈金水觉得狄厂长把这两人喊来,就是想当面羞辱自己。

    而且看几个领导的态度,像是一定要将他开除了。

    他脸颊和眼睛都是通红的,拍着桌子说:“当劳模和先进有什么用!现在谁还乐意当劳模啊?”

    他伸手在会议室里指了一圈,“你问问大家,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傻乎乎地当劳模?我爸就是劳模,起早贪黑搞生产,除了奖状、自行车、半导体和十来个搪瓷缸子,他给我们留下什么了?”

    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年轻人里有很多人认同他的说法,当劳模评先进确实没什么用。

    现在改革开放了,一切向钱看,一张奖状一个证书,不当吃不当喝,谁还在乎啊?

    尹甘露也拍了一下桌子,高声说:“你喊什么喊,占公家便宜你还有理了?谁跟你说当劳模没用?厂里最近正在研究对先进和劳模的奖励办法,你连个车间先进都不是,操心的还挺多的!”

    有年轻工人好奇地问:“尹厂长,厂里对劳模和先进有啥奖励办法啊?您给我们说几个,也能激励激励大家嘛。”

    奖励先进的想法,只是之前在食堂吃饭时,由狄思科随口提了一嘴。

    具体办法还没个章程,尹甘露当然不会随意透露。

    “等到方案定下来以后,自然会全厂通知的。”

    狄思科接过话头说:“既然大家都很好奇奖励办法,尹厂长,要不咱们先预告几项,也让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尹甘露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如今已经是市场经济了嘛,厂里奖励劳模和先进当然也要与时俱进。比如,获得国家级、市级或区级劳模的同志,不但可以得到上级嘉奖,厂里也会奖励一份,主要就是体现在工资上。获奖当年,按照奖项大小,可以发13-16个月的工资。”

    哇。

    这就相当于发奖金了吧?

    “再比如,获得先进的同志,可以优先取得进修机会。如果以后单位分房了,有过荣誉的同志也将拥有优先分房资格和选房权。”

    陈家老太太异想天开地问:“厂长,我家老陈当年可没享受过这些,那些奖金我们就不要了,换金水继续在厂里上班的机会行不行?”

    众人:“……”

    您想的可太美了!

    几个厂长尚未答复,钱运旺便推门进来说:“领导,公安同志已经到了!”

    “哈?”

    大家都被突然走进会议室的两名大盖帽吓了一跳。

    这怎么还惊动公安了呢?

    陈家老太太一手搂着小孙子,一手拿着老伴的遗像说:“我家陈金水没犯罪,大不了就把钱还给厂里嘛,我孙子还这么小呢!可不能让金水坐牢!”

    老工人们也有些于心不忍,原以为顶多就是将人开除,哪成想还要被送进监狱呢!

    即使痛恨他占集体的便宜,但是看在老陈的面子上,大家也为陈金水说了几句好话。

    狄思科一脸歉意地对众人说:“我刚上任没多久,对一些同志的家庭情况还不了解,不知道陈金水同志是市劳模陈师傅的儿子。哎,他报销的金额实在巨大,两年加起来有一万五千块了。这么大的金额足以判刑,我怕厂里的调查会出现纰漏,就让人请了公安同志来。”

    众人一想,一万多块可不是小数目了,狄厂长不知陈家底细,报公安也在情理之中。

    “陈师傅是为厂里作出过突出贡献的,厂里不能让功臣寒了心。”狄思科扭头跟另三位厂长商量,“父辈的荣光,不是儿女挥霍的资本,也不是免死金牌。不过,念在陈金水是初犯,要不咱们从轻处罚吧?”

    三位副厂长:“……”

    公安是你喊来的,又说父辈不是免死金牌,结果你给大家来一句从轻处罚了?

    陈家人满脸希冀地望向狄思科。

    迫不及待地想从对方口中听到“算了”这两个字。

    然而,狄思科状似为难地沉思了许久,却说:“这样吧,今年的三份报销单,尽管金额巨大,总共有七千多块,但是还没有报销,厂里就暂时不追究了。”

    老工人们赞同地颔首。

    对啊,即使有罪,人家钱还没拿到手呢,顶多是犯罪未遂。

    狄思科继续道:“去年之前的费用,咱们也不追溯了,只看看去年一年的八千多块钱吧。只要公安同志确定他的报销金额完全没问题,陈金水就还可以回厂里上班。万一被判定他侵占了集体财产,那么……”

    陈家人都紧张地盯着他的口型。

    生怕他说出让陈金水坐牢的话来。

    狄思科没说会怎么样,好像拿不定主意似的,看向另三位厂长。

    今天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庄有德,决定当一回好人,放下茶杯说:“要是真的犯了罪,看在老陈师傅的面子上,咱们就只将他辞退吧,不追究他的法律责任了。”

    尹甘露补充说:“需要将骗取的医药费还回来,才能不追究法律责任。”

    *

    陈金水最终还是被公安带走了。

    即使陈家老太太抱着陈师傅的遗像哭哭啼啼,也没能将儿子留住。

    大家都知道,陈金水这一走,就不再是厂里的职工了。

    他那八千多块的医药费不可能全无水分,只要被公安查出蛛丝马迹,他就是被辞退的下场。

    最近几天,日化厂的职工在私下里,几乎人人自危。

    大家的医药费多少都有点问题,许多人习惯成自然,经常去医务室帮亲戚拿药。

    他们与陈金水的区别,只在金额的多少。

    特别是那些跟陈金水一样提交了大额报销单的人,这几天可谓是坐立难安。

    陈金水有个当劳模的爹,让他免于刑罚,但是他们可没有劳模爹啊!

    万一也被狄厂长交到公安手里,他们这辈子就完蛋了!

    大家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同,有两个人实在受不住这份心理折磨,主动找去狄厂长办公室,将报销单要了回来。

    狄思科挺好说话的,让他们将单子拿回去检查,自觉没问题以后,还可以重新提交。

    医药费不是小事,身体不舒服要尽快治疗,不能因噎废食。

    两人讪讪地答应着。

    他们的单子都是帮亲戚朋友报销的。

    厂子整天半死不活的,说不定哪天就倒闭了。

    他们想趁着厂里有钱,多给自己要点福利。

    本厂职工可以全额报销,亲戚用他们的名字写病历开发。票,钱到账以后,两人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谁知这新来的小厂长这么死心眼,单子压了一个多月都不给批。

    他们心里本就有鬼,再有陈金水的例子在前,最近简直度日如年。

    两人哪还敢回来报销,生怕引起领导的注意,拿着单子就跑了。

    狄思科与另三位厂长商量后,让宣传科将陈金水事件的整个经过都写了下来。

    然后,每天午休时间在广播站广播,一连广播了三天。

    确保每个人都了解经过后,广播员和各科室科长、车间主任,又开始在各自部门科普宣传什么叫“职工供养的直系亲属”,其中都包括哪些人。

    像是岳父岳母,七大姑八大姨都不算职工供养的直系亲属。

    因对定义理解有误,而提交报销单的职工,可以在通知下发两天内,去厂办将报销单取回。

    认为自己的报销程序完全没问题的,则需要耐心等待,只要审核无误,马上就会签字批款。

    厂长连借口都给大家找好了——对直系亲属的定义理解有误。

    那还等什么啊?赶紧将报销单取回来,按照要求自查自纠吧!

    两天的时间,四位厂长那里八成的报销单都被取走了。

    狄思科不是故意将战线拉得这么长,他也想速战速决来着。

    但是他最近正委托雷霹雳,帮厂里寻找进口日化品的客商。

    雷霹雳给他找了几家外商,都是之前没合作过的企业。

    这年头的土耳其大骗子太多了,他得调查一下背景再说。

    其他厂长也是各有各的工作,谁会整天盯着报销这点事啊?

    所以三拖两拖,就拖了将近半个月才把报销单发给大家。

    在此期间,一直提心吊胆的工人们给小狄厂长贴上了“年纪虽轻,但老谋深算”的标签。

    陈金水被公安带走的事,明面上是几个厂长共同作出的决定,可是要不是狄厂长先将公安喊来,陈金水还真未必会被辞退。

    所以,当狄思科再去食堂吃饭的时候,突然发现,原本能跟他嘻嘻哈哈的工人们,竟然对他恭敬了许多。

    以前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工人,会跟他分享车间里的小秘密,人家现在也不跟他讲了。

    狄思科一头雾水地问秘书:“最近厂里出什么事了么?大家怎么战战兢兢的?”

    钱运旺瞅瞅还在状况外的领导,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出什么事?

    当然是担心自己被公安抓走或是被辞退啊!

    听了秘书的隐晦解释,狄思科心说,这可不行啊!

    长此以往容易脱离群众呀!

    他可是一贯与群众打成一片的!

    因此,当工会的同志号召各车间和科室的职工,积极报名参加全市职工运动会的时候,狄思科第一个报了名,参加篮球比赛和羽毛球比赛。

    每天下班都留下来,与新组建的厂篮球队一起训练。

    并且要求食堂给各项目的运动员,在准备比赛期间,增加一顿宵夜。

    费用从厂长备用金里出。

    他每天下班后与大家一起训练,又给运动员们争取了额外福利。

    终于又成功融入群众,跟大家打成一片了。

    “狄厂长,因为医药费的事,大家之前都有点怕你了,你咋那么厉害呢!”完成当晚的训练后,葛三顺搭着狄思科的肩膀说。

    他向来没什么心眼,因为说话直,得罪了不少同事,常年得不到升迁。

    “我被上级调过来,是搞生产的,让大家按月领足工资,才是我的任务。你以为我想管医药费的事啊?”狄思科天天跟他们训练已经了解了大家的性格,笑着说,“谁让陈金水的事正好被我撞见呢。”

    “哈哈,那也是陈金水倒霉了。”

    “可不是!”狄思科笑道,“正好让大家对医疗报销引起重视,按照规章制度行事以后,可以为厂里省下不少资金。”

    葛三顺摇头说:“敢让其他人冒用自己名字看医生的人,还是少数的。大多数人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一般不会去医院看病。像我这样的,去医务室开点药就差不多了。咱们医务室的药品还挺全的。”

    “嗯,”狄思科颔首说,“药品确实挺全的,还有十全大补酒和虎骨酒呢!”

    “哈哈,我也想买虎骨酒尝尝来着,不过,我骨头没问题,那玩意太贵了,被我喝了浪费!”葛三顺感慨道,“咱医务室的药品真是越来越贵了,以前花一块钱就能治好感冒的感冒灵,医务员根本不给开!现在要想治个感冒,得买那种七八块钱的感冒药,我感觉效果跟感冒灵没啥区别,就是包装好看了一点!”

    其他人扯扯他的袖子说:“行了老葛,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狄思科笑笑没吱声。

    然而,过了不到十天,大家正在讨论这个月是否能够全额发工资时,却突然听说,因为收取医药公司的回扣,厂医务室的负责人被狄厂长拿下了……

    第116章

    厂医务室吃回扣的问题, 并不是狄思科发现的,而是搪瓷厂的徐厂长。

    国营厂的日子都不好过,多数厂长都要寻找开源节流的办法。

    搪瓷制品整体走下坡路, 徐厂长暂时找不出开源的办法, 就只能节流了。

    有了日化厂的前车之鉴, 他特意关注了医疗报销的问题。

    这一关注不要紧,直接把吃医药公司回扣的医务室揪了出来。

    “你们是不知道现在的医药单位有多厉害!”

    在税务培训班上课的时候, 徐厂长跟大家感慨。

    其他厂长笑道:“人家医药公司也是要吃饭的嘛, 药品卖得贵自然有贵的道理!”

    “有个屁的道理啊!”徐厂长直接爆粗口,“碳酸氢钠片改名叫小苏打片,维生素B2改名叫核黄素,然后包装变得精美点,就成新产品了。原来几毛钱的东西, 他们敢卖三四块。”

    管歧珍也被医药费支出闹得苦不堪言。

    “我们公司早就想管管医务室,但是阻力太大。在职工看来,人家医务室干得挺好,药品齐全, 连刺五加和高丽参都有。职工隔三差五就去开一次药, 比去药店还方便。”

    “人家不管药品价格贵贱,领导要是把医务室整顿了, 职工第一个不乐意。还得骂这些当领导的,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管。”

    徐厂长讥诮道:“现在医务室的医务员比领导的人缘好,人家拿那些好药贵药搞外交,把职工们哄得可高兴了。有的工人家里养的鸡鸭病了, 都能从厂医务室开药,享受免费医疗。”

    众人:“……”

    这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狄思科指了指自己桌面上的保温杯问:“我这个保温杯就是昨天刚从医务室开出来的, 你们能从我这保温杯里看出门道不?”

    有人拿起来仔细端量,与普通的保温杯差不多,大概三四百毫升。

    外壳是蓝色塑料的,印着山水画,内里是那种镀银的玻璃保温瓶胆。

    但是杯盖上却印着某某中药厂的字样。

    “现在药厂还出保温杯呢?”

    狄思科哭笑不得道:“出什么保温杯啊,这是他们的药品包装!”

    他听了葛三顺的小报告以后,就想去医务室探查一下具体情况。

    医务员瞧见是厂长来开感冒药,特地给他开了一种最高级的中药冲剂。

    这个保温杯就是中药冲剂的外包装,每个保温杯里放着五包冲剂,售价八块五。

    人家怕五包药不够用,给他开了两份。

    他带着两个保温杯回家,原本想送给媳妇一个。

    但于童嫌杯子里有药味不肯用,最终转送给郭美凤了。

    厂长们高呼大开眼界,“这是买椟还珠啊!大部分药钱都贴到保温杯上了吧?”

    “这种保温杯包装就是药企针对国营大厂的精准狙击,”徐厂长也拿起保温杯看了看,“职工们开一份药还能得一个保温杯,那肯定高兴呀,这就是变相发福利嘛。我要是职工我也乐意去医务室开药!”

    钢厂厂长是个老大哥,行事比这些中青年厂长稳当许多,他出言提醒诸人:“厂子效益不好的时候,医疗上的问题可以暂时缓一缓。职工本就有怨言,工资奖金跟不上,再不让人家在医药上占点便宜,那可真就要怨声载道了。”

    管歧珍坦言:“咱不是不让职工占便宜,要是以前那种几毛钱的药品,一次开个两三天的量,我也不心疼。可是现在的药品动不动就是五六块、七八块的,一开就是好几盒,这哪个企业能受得了啊?”

    “职工可以开药,但不能是这么贵的药!”徐厂长向众人透露,“那些医药代表为了卖贵药,会给医务室负责采购的人发’代销奖‘,实际上就是回扣。每开出一瓶药,医务室就能得到8%-10%的代销奖。”

    为了多赚代销奖,医务人员必然要多给职工开药。

    有个别职工自家都能开起小药房了。

    到头来,吃亏的只有企业。

    企业经理厂长们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企业被蛀空。

    参加税务培训班的领导里,有很多能耐人,跟上级领导的关系,不是狄思科这种年轻人能比的。

    在培训班的谈话过去没两天,市里就下发了通知,全市各国营单位要控制好医药费支出,严查以次充好,严禁任何组织和个人收取医药回扣。

    有了上级要求这个借口在,各厂即使是走过场也要查一查嘛。

    这一查当然会查出问题来。

    好几家国营工厂的医务室负责人都被拿下了,当然,除了那些与厂领导沾亲带故的。

    日化厂的医务室负责人是去年企业重组以后,被曾厂长提拔上来的。

    狄思科不确定对方与曾厂长的关系,所以处理这个人的时候就有点瞻前顾后。

    思量再三后,他提着礼品去探望了还在养病的曾厂长。

    不但向对方介绍了厂里最近的工作情况,还将医务室吃回扣的问题拿出来,向对方寻求解决办法。

    曾厂长养病三个多月了,尽管集团一直将厂长的位置替他保留着,但他也想在养病期间发出自己的声音。

    由此证明,他虽然在养病,可是在厂里说话还是算数的。

    “李正学是我提拔上来的没错,不过,既然他犯了错误,别管是谁提拔的,都要按照程序严肃处理!”曾厂长正色道,“医疗报销里的门道很多,去年搞改革的时候,即使有工人不满,我也硬着头皮改了。改革的成果来之不易,咱们可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狄思科听他介绍了半天改革经验,拉回正题问:“那李正学那边……”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要是有人不服,就说是我说的!我不怕得罪人!”

    李正学跟他没什么亲属关系,去年三个厂重组的时候,原来的负责人退休了,李正学正是当打之年,又往他这里跑得勤。他就把对方提了上来。

    有了曾厂长发话,狄思科就没什么顾忌了,与三位副厂长商议后,很快就将李正学撤了下来。

    篮球队训练的时候,葛三顺小心地问:“狄厂长,医务室的李正学真是被你拿下的啊?”

    狄思科矢口否认:“这是厂领导的集体决定。”

    “可是大家都说是你撸的!”

    “那是大家弄错了,处理李正学实际上是曾厂长的功劳!”

    曾厂长想彰显存在感,狄思科不介意替他扬名。

    他还想继续跟群众打成一片呢!

    葛三顺对狄厂长的话深信不疑。

    狄厂长来了厂里以后,正经做了几件实事儿,平时说话也很真诚,

    所以,他开始积极帮狄厂长正名。

    再有人说李正学是被狄厂长拿下的时候,他都要站出来纠正说,那是人家曾厂长的决定。

    医疗改革只进行了一半,还有很多规章制度没有完善。

    按照狄思科的想法,最好能对全厂职工的家庭背景做一个调查,确认每人有几个需要供养的直系亲属。

    并且要求医务室每次最多只能开三天的药量,以免很多人把医务室当成药品批发部。

    再选出几家大医院作为日化厂在市里的定点医院,职工们小病在医务室看,大病去定点医院看。首都的医疗资源已经很优越了,有些病根本没必要去外地看。除非是出差,否则不再报销外地医院的医疗费用。

    狄思科最近忙着让产品出口,不想在医疗的问题上花费太多精力,所以,与几位厂长开会商量后,将医疗改革的后续问题交给了尹甘露负责。

    女领导在厂里的人缘好,又有亲和力,由她出面主持工作,阻力兴许会小一些。

    *

    以北方日化厂目前的产品质量来看,出口目标国,基本可以锁定在亚非拉地区。

    雷霹雳帮忙找的三家外商中,一家是古巴的,一家是突尼斯的,都要求日化厂先发货后付款,只付15%的定金。

    狄思科担心遇到骗子,不敢跟人家交易。

    剩下的一家是苏联企业。

    狄思科在集团工作时,从没跟苏联企业打过交道。

    头二十年,中苏关系恶化,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但是苏联的轻重工比例严重失调,轻工投资还不到工业总投资的五分之一。

    东轻集团有一个苏联东欧部,专门处理政府间的协定贸易,以及专项易货贸易。

    关系恶化的那段时间,跟苏联有关的订单,都由这个专门部门负责。

    前年,中苏关系恢复正常化以后,公司允许综合贸易部接触苏联客商,可是或许是封闭太久了,狄思科在综合三部呆了两年多,愣是一个苏联客商也没碰到过。

    “苏联的轻工业品少,咱们的产品出口过去以后还是很受欢迎的!”雷霹雳笑道,“徐总都打算在莫斯科设立代表处了。”

    “苏联的订单那么多啊?”

    “嗯,不算少。我这次给对方的报价,比你的报价多加了5%,对方对报价没有异议,但是要求用卢布结算。”

    狄思科迟疑着说:“最近卢布的汇率不太稳定吧?万一结算货款时,卢布贬值了,咱们到哪说理去?用美元或者港币不行吗?”

    雷霹雳摇摇头,“美元和卢布的比价基本是1:0.9,但是客户说他们要是在国内换汇的话,要花不少手续费,所以宁可在产品价格上让步,也要用卢布结算。”

    她觉得狄思科属实多虑了,苏联货币向来坚/挺,将近三十年汇率一直很稳定,有金卢布的美誉。

    之前集团与苏联的贸易,多数也是用卢布结算的。

    可是,国内换汇要交高额手续费这事,让狄思科心里有点犯嘀咕。

    前两年,苏联搞了一个什么汇率体制改革,实行双重汇率制。

    汇率要是没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改革啊?

    “没有美元的话,搞个易货贸易也行,看看对方能拿出什么来跟咱们交换!”

    雷霹雳也听说了他的事迹,调侃道:“你对以物易物还上瘾啦?”

    “搞外贸是为了赚钱,万一因为汇率问题,让厂里亏了,我没法跟大家交代呀!”

    狄思科一直在琢磨,要是这一单真的成了,能跟苏联换点啥回来。

    下班回家还想跟家人讨论一下呢,可是刚进门就被媳妇和老妈一人瞪了一眼。

    他蒙头蒙脑地问:“怎么啦,我忙了一天下班回家,不说举家列队欢迎吧,也不至于瞪我吧?”

    郭美凤没好气地说:“你是啥大功臣啊?居然好意思让我们列队欢迎你!”

    “妈,不带这么不讲理的啊,我没犯什么错误吧?”

    狄思科将蹲在地上撸猫的儿子捞起来问:“狄嘀嗒,是不是你惹奶奶和妈妈生气了?”

    狄嘀嗒与两个姐姐玩的好好的,却被他突然打断,就有点不高兴了。

    他皱着小眉头,在亲爹怀里扑腾,还将刚从奶奶那里听来的话学以致用,“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狄思科:“……”

    原本还气呼呼的婆媳俩,倒是被狄嘀嗒逗得笑了出来。

    狄思科将不孝子放了,坐到沙发上问:“妈,您怎么晴一阵雨一阵的?在片场拍戏不顺利啊?”

    工作不顺,也不能迁怒到他身上啊!

    “哼,跟拍戏没关系!”郭美凤警告道,“你以后可不许跟那个乔治来往了啊!”

    “哪个乔治啊?”

    郭美凤一拍沙发扶手:“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大陆仔!偷渡客!陈世美乔治!”

    “人家在宝莱当厂长,当得好好的,怎么就成陈世美了?”

    于童冷飕飕地说:“乔治已经不是原来的乔治了,他在单位乱搞男女关系,被乔太太发现了!”

    狄思科:“……”

    乔治的工作能力没得挑,但是要是跟男女扯上关系的话,他还真不能替对方打包票。

    他属于年轻领导,人也长得不错,最关键的是,他作为一厂之长,工资几乎是管理层里最高的。

    年轻多金,还有港岛户口,他在宝莱的受欢迎程度,不亚于狄思科这个大明星了。

    “乔太太为了让他专心工作,当了好几年的全职太太,帮他照顾孩子和父母。这两年又跟着他来内地生活,”于童嘲讽道,“老婆在身边,他居然还敢找第三者,我看就是有钱飘了!”

    “那乔太太打算怎么办啊?”

    “她想带着孩子跟乔治离婚,又怕她离婚以后,乔治跟那个第三者结婚,便宜了他们!”于童皱眉说,“她跟乔治结婚的时候,乔治穷得叮当响。如今他有钱了,本该由她享福,却要便宜别的女人,她其实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郭美凤气道:“别说她咽不下这口气,换做是我的话,我也咽不下呀!这得多窝囊啊!只是想想就能被怄死!”

    说完还瞪了一眼老五。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被瞪的狄思科连忙讨好地献策:“她如果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不是舍不得乔治的话,可以痛快离婚。那两人不可能结婚的!”

    “你怎么知道?”婆媳二人齐声问。

    “当第三者那个女的也是北京宝莱的吧?”

    “嗯。”

    “北京宝莱虽说是合资,但是管理制度完全就是依照外企来的。老外的企业跟咱们国企不一样,国企里夫妻、父子在同一个单位上班是很常见的。但外企不行,人家不让两口子在同一个单位上班,他俩要是想结婚,必须有一个人从宝莱离开。”

    闻言,婆媳俩心里这口气稍稍减了些。

    “那我明天跟乔太太说一声,让她想离婚就赶紧离婚吧。”

    “乔太太要是真的跟乔治离婚,八成会带着孩子回港岛,那你可就要另外找翻译了。”

    于童撇嘴说:“她在港岛没什么亲戚,还回去干嘛啊?乔太太的工作能力不错,当全职太太有些可惜了。我打算劝她留在北京,来我公司做全职工作,我这边正好缺一个能固定跟港岛联系的业务经理。”

    狄思科赶紧拍马屁说:“恭喜于总又将得到一员得力干将!你劝乔太太留下时,可以提一提孩子上学的问题。港岛的大学录取率很低的,她家孩子是港岛户口,以后在内地考大学很有优势!”

    “我现在听到乔治的名字就来气,你以后可不许跟他来往了!别被他带坏了!”郭美凤再次提醒。

    狄思科连连点头,“您放心,亏妻者百财不入,我肯定不能让这样的人把我带衰了呀!”

    瞧见郭美凤还在斜眼瞅自己,他又忙补充说:“亏孝者百事不顺,我一定既爱护老婆又孝顺老娘!”

    三哥有点瞧不上他这副左右逢源的嘴脸,将嘟嘟塞进他怀里说:“来吧,大孝子,今天你负责给咱嘟嘟刷牙!”

    狄思科立马苦了脸。

    二哥离开北京后,嘟嘟一直在北海公园这边住着,前段时间被姥姥接去住了几天,前天被送回来时,二嫂说嘟嘟的牙齿都长齐了,得每天给她刷牙。

    狄家人觉得给孩子刷牙不是啥难事,一个个答应得可利索了。

    然而,他们每次给嘟嘟刷牙的时候,都跟杀猪似的。

    嘟嘟浑身挣扎,叫得还贼惨。

    郭美凤刷过一次以后就不舍得下手了,每次都让全家力气最大,而且在农村杀过猪的三哥负责按着嘟嘟。

    狄思科怕给双胞胎留下心理阴影,以后不爱刷牙。

    所以嘟嘟刷牙的时候,他就把俩孩子抱得远远的,不让他们凑热闹。

    “嘟嘟,你为啥不爱刷牙啊?讲卫生的小朋友都爱刷牙!”狄思科抱着侄女商量。

    嘟嘟皱出包子脸说:“辣!”

    狄思科心说,大人用的牙膏确实挺辣的,小孩子口腔嫩,可能会受不了。

    “那咱换个不辣的牙膏行不?”

    得到嘟嘟的首肯后,狄思科开车去了一趟自选商场,让售货员帮忙推荐一款不辣的牙膏。

    “我家孩子两岁半,嫌家里的牙膏太辣了。”

    “那您应该选购儿童牙膏呀!儿童牙膏是水果味的,不添加薄荷,而且无氟,防龋齿,是专门为儿童设计的。”

    售货员为他介绍了一款“小白兔儿童牙膏”。

    狄思科看了一下厂家,是杭州那边的一个日化厂。

    瞧瞧人家这效益,都把牙膏卖到北京来了。

    “还有其他牌子的儿童牙膏吗?”

    “我们店里只有这一种。”

    狄思科买了两支小白兔牙膏,赶在关门前,又去了另三个商店探寻情况。

    三家商店里都有小白兔牙膏,据售货员说卖得还挺好。

    其中一家店里有另一个牌子的儿童牙膏,不过包装设计上不如小白兔,而且也是南方工厂生产的。

    狄思科将这种牙膏也买了两支。

    当晚就让嘟嘟用小白兔儿童牙膏刷了牙,虽然还是满脸不情愿,但不会叫得像杀猪了。

    *

    次日上班,狄思科就带着那两支牙膏去了尹甘露的办公室。

    “尹厂长,咱们厂有条件生产儿童牙膏吗?”

    “有啊,十年前咱们就生产过一款儿童牙膏,但是当时对儿童保护牙齿这方面宣传不够,家长不怎么重视儿童的刷牙问题。儿童牙膏销量惨淡,厂里就停产了,转而全力生产成人牙膏。”

    狄思科将牙膏推给她说:“我侄女用成人牙膏跟杀猪似的,昨天就去商店给她买了两款儿童牙膏。我逛了四家商店,只找到这两款儿童牙膏,比成人牙膏的牌子和种类都少。而且现在给孩子选购儿童牙膏的家长还挺多的。你觉得咱们能不能试着生产儿童牙膏?”

    尹甘露仔细观察两款牙膏的包装和配料表。

    发现小白兔包装上,还写着“浙江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鉴定”的字样。

    这种有专业医院背书的牙膏,真的很轻易就会取得家长的信任。

    不过,北京也有不少好医院,又不是让医院帮忙研发,他们要是生产儿童牙膏的话,也可以找医院鉴定一下自己的产品嘛。

    两人将郭万全、技术科长、牙膏车间主任,召集到一起,讨论转产儿童牙膏的可能性。

    穆英杰听了他们的想法后,双眼晶亮地说:“技术上没什么问题,十年前的配方稍加调整就能重新生产。但现在酒香也怕巷子深,如果宣传不到位,重新上马的儿童牙膏可能会与十年前是同一个命运。”

    精美的包装,铺天盖地的宣传,都是需要钱的。

    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钱了。

    “资金的问题咱们先不考虑,只说咱们的产品在质量上能不能打得过其他品牌的产品吧!”

    “外国品牌的儿童牙膏还没进入国内市场,跟国内其他牌子的儿童牙膏比,咱们不差什么。”穆英杰指了指桌子上的两支牙膏说,“咱们生产儿童牙膏的时间比他们还早呢!”

    上马新项目需要多方论证,不是领导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

    厂里派出了一只市场调研小组,考察儿童牙膏的市场前景。

    狄思科这边也不能闲着,他得想办法搞钱。

    新项目投产的话,需要钱的地方可就多了,最起码广告宣传得跟上吧。

    他在厂里琢磨了好几天,最终将主意打到了那套闲置的生产化妆品的设备上。

    这套设备就是当初由曾厂长牵头,从日本订购的。

    据说,曾厂长觉得女性的钱好赚,就有了生产化妆品的想法。

    不过,买人家的配方就得买配套的生产设备。

    厂里咬咬牙掏钱买了。

    没想到人家的瓶瓶罐罐也是配套的,找遍了国内的日化制罐厂,都没有合适的。

    要想顺利投产,还需要花钱买人家生产瓶子的设备。

    厂里再没有引进第二套设备的钱了,就只能将这套全新的设备闲置着。

    狄思科寻思,这设备好歹是新的,放的时间越长,折旧率越高,不如干脆转手卖了吧。

    于是,几位厂领导,以及职工代表,经过几轮商议后,决定将这套设备低价卖掉。

    换来的现金投入到其他项目的生产上。

    能接手这种设备的企业不多,狄思科在报纸上打了几天广告。

    他没接到任何买家的咨询电话,反而接到了工业局的电话。

    让厂里派人去开会。

    狄思科已经摸索到了规律,去市里开会,十次有八次都没什么好事,所以他这次不打算单独行动,把郭万全也喊上了。

    两人一起做个伴。

    等他们到了指定的会议室,与其他企业的厂长经理一聊天便发现,这次开会果然没什么好事。

    最近社会上对国有资产流失的讨论度很高。

    这次开会也是说这件事的。

    因着日子过得艰难,市里有些企业已经开始卖机器卖地了。

    很不幸的,北方日化厂也在会议上被领导点名了。

    起因就是他们最近在报纸上高调打广告,低价转卖一套全新的化妆品生产设备。

    狄思科和郭万全都颇觉晦气。

    他们厂里卖设备,跟其他厂卖设备可不是一个性质的!

    领导批评的时候,没有他们辩解的余地,等到终于可以自由发言时,狄思科第一个举起了手。

    “张局长,我们厂一时半会儿使用不上那套设备,所以才趁着它全新的时候,适当降价卖给有需要的企业。再拖上一两年,新机器就变成旧机器了。而且,我们有新项目要上马,确实需要一笔资金。”

    “你们有资金打广告卖机器,没资金搞新项目?这广告费可不便宜。”

    狄思科无语道:“能购买化妆品设备的厂家太少了,我们联系不到客户,当然要打广告了。领导,说实话,我们也不是非要换现金,市里要是能牵头搞个闲置设备调剂会之类的,帮忙跟外省市的工厂互通有无一下就好了。我们愿意用这套化妆品设备,换一条牙膏或者洗发水生产线回来。”

    第117章

    会议结束后, 狄思科和郭万全被单独留堂了。

    “我记得你们厂的那套设备是去年才买的,怎么这么快就要卖掉?”张局长问。

    当初日化厂进口设备需要外汇,市里还帮了不少忙, 所以他对那套设备的印象很深。

    听说日化厂要将设备低价卖了, 就觉得事情不寻常。

    而且很难不让人往贱卖国有资产上联想。

    狄思科和郭万全相互交换个眼色, 谁也没在第一时间回答。

    这不是让他们把家丑外扬嘛。

    机器进口回来,却找不到合适的瓶子, 这理由说出来有点丢人。

    不过, 领导一直等着呢,狄思科只好硬着头皮将情况讲明了。

    郭万全紧接着就得寸进尺地提要求:“市里要是能给我们拨一笔款子买制瓶设备,或是能帮我们跟银行贷款,那我们就不卖了。”

    张局长:“……”

    市里在想办法帮几个重工业工厂转产,资金要用在刀刃上。

    日化厂今年的情况已经有所好转, 给他们拨款是绝不可能的。

    狄思科试探着问:“局长,咱们市里也有几家化妆品厂,有可能接收我们的设备吗?”

    “本市的化妆品厂你们就先不要想了,这两年国产化妆品被进口和合资产品冲击得不景气。”张局长皱着眉说, “去年我就提醒过你们, 不要盲目上马新项目,购买新机器。几十万投进去, 连点水花都看不见……”

    领导说得有道理,狄思科二人只能默默挨训。

    女同志的钱确实好赚,但当下并不适合上马化妆品项目。

    化工行业的新项目从投产到达产的过程中,需要半年左右的试生产。

    而新产品上市还需要在药品监管部门备案,进行安全性和有效性测试, 时间也在四个月以上。

    他们目前没有条件将大把时间和资金投入进去。

    两人被领导念叨了一顿,就灰溜溜地离开了工业局。

    本以为卖设备无望了, 可是,一个月以后,当他们准备对儿童牙膏进行试生产时,却突然接到通知,市里要召开“工业闲置设备调剂会”。

    引进后无正当理由闲置,或三年内达产率低于25%的设备,都应该进行调剂。

    本市有两千套闲置设备可供调剂,也可以与天津和广东的企业相互调剂。

    狄思科和郭万全连续往调剂会上跑了三天,没能在北京寻找到能调剂的设备,倒是由工业局同志牵线,联系上了广东的一家日化公司。

    他们目前正在使用的化妆品生产线,就是北方日化厂打算卖掉的这种。

    对方最近在调整产品结构,决定将在南方竞争格外激烈的牙膏业务砍掉,深耕化妆品行业。

    所以,有一套从德国进口的“牙膏塑铝复合管生产线”被闲置了下来。

    两个企业可以将设备进行交换,但是需要北方日化厂负担双方的运输费用。

    郭万全神色激动道:“塑铝复合管是国际上的先进技术,咱们国产牙膏大多还在生产铝皮牙膏,但国外的牙膏已经开始使用塑铝复合管包装了!要是真的能换来这套设备,咱们可以马上用来生产儿童牙膏!”

    这种软管色彩鲜艳,挤牙膏方便,比铝管抗皱,不容易破裂。

    如果给儿童牙膏用上软管包装的话,能很好地预防小朋友被铝制硬皮划伤手指。

    购买国际先进技术是迟早的事,要是能通过调剂,在国内换回一条这样的生产线,可以为厂里省下一大笔外汇。

    见狄思科沉默着不吱声,郭万全以为他在计较那笔运输费,忍不住劝道:“他们这种生产线不愁卖,即使不跟咱们换,也可以卖给当地的其他牙膏厂。但咱们这套设备却很难找到买家,毕竟还得购买制瓶设备。让咱们负责运费也还算合理。”

    狄思科考虑的不是运费问题,他问:“生产塑铝复合管片材的厂家多吗?”

    毕竟是新技术,万一机器换回来以后,发现没有原材料供应商,那他们就又成大笑话了。

    郭万全对这方面的消息信手拈来:“一些药膏和化妆品已经开始使用软管了,咱们市内就有两家片材厂。这种片材比铝制管便宜,从长远来看,有利于咱们节约成本。”

    两人当天就去市内的两家片材厂实地考察了,又询问了北京周边其他工厂能否供货。

    经厂里决议后,郭万全很快就带着技术员前往广东,查看那条生产线的实际情况。

    *

    闲置的生产设备有了着落,可是新产品的广告费还没有眉目呢。

    “你不是为了筹集资金才要卖设备么?”于童颇感神奇地说,“结果你折腾了将近两个月,竟然一分钱也没弄回来?”

    “……”狄思科摸摸鼻子,“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不是改进产品包装了嘛,我们现在可是与国际接轨了!再说,资金不是问题,等我们把那批木材卖了。钱肯定哗哗地来!”

    “你不是打算囤积居奇,等到市场高价的时候再卖么?”

    日化厂与苏联企业开展了一次易货贸易。

    日化厂出口了价值15万人民币的日化产品,换取苏方同等价值的木材。

    国内木材市场的情况是,小径木材严重挤压,价格大幅下降,但大径木材相当紧俏,供不应求。

    苏联的林地面积占全球的20%,木材储量相当丰富。

    所以,狄思科让对方以30cm以上的松木,25cm以上的桦木进行交换。

    这两种规格的木材都是目前国内市场比较稀缺的资源。

    他已经联系了两家家具厂和木材公司,这批货大概能卖17-21万,但木材市场价格波动大,到底能卖17万,还是21万,得看当时的木材行情。

    狄思科这段时间整天询问木材价格,比炒股票的股民还紧张。

    “等到儿童牙膏正式上市的时候,甭管这批木材能卖多少钱,都得尽快卖掉了。”

    他收起棉签,在狄嘀嗒的小肚子上摸了摸,“行了,弟弟刷完牙了,换姐姐来。”

    狄嘀嗒躺在爸爸的大腿上不挪窝,依旧大张着嘴,意思是让他继续给自己擦擦。

    狄思科手动把他的嘴捏起来,将人抱到旁边说:“我已经给你擦两遍了,特干净!”

    因着要生产儿童牙膏,针对儿童口腔的常见问题,厂里出面咨询了儿童医院口腔科的专家。

    听说两岁以前的宝宝可以用棉签擦拭牙齿,狄思科就给家里的两个娃安排上了。

    早上由于童负责,晚上这顿由他负责。

    就像有人喜欢采耳一样,狄嘀嗒特别喜欢大人给他刷牙,每次都乖乖张着嘴,给狄思科省了不少事。

    但是姐姐狄嘀嘀就不同了,刷牙时间经常偷溜,一旦发现弟弟躺到了爸爸的大腿上,她就自作聪明地躲起来了。

    狄思科将闺女从厕所里提溜出来,怀疑她是不是被嘟嘟灌输了什么错误思想。

    “你怎么又偷跑?”狄思科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你看谁家孩子不刷牙?嘟嘟姐姐和你弟弟都乖乖刷牙,每次轮到你就搞事情!”

    狄嘀嘀噘着嘴,骄傲地说:“我香,不用刷牙!”

    狄思科:“……”

    他闺女这股自信劲儿真是没谁了。

    但是这种膨胀也不能全怪在孩子身上,关键是家里这些大人太能忽悠了。

    主要以姥爷于宝塔,以及奶奶郭美凤为代表。

    于童小的时候,于宝塔正值事业上升期,没怎么管过闺女。

    如今有了孙女,他又处于半退休不管事的状态,对狄嘀嘀就可稀罕了。

    每次见面都要抱着亲香好半晌,动不动就说,“我孙女可香了”,“谨言全世界最好看”。

    郭美凤在家亲孩子的时候,也常说,“哎呀,我宝儿可太香了!奶奶香一个!”

    这就导致,在狄嘀嘀幼小的心灵里,一直错误的以为,她是有香味儿的。

    自信心特别爆棚。

    狄思科不想听她那套“我很香,所以不用刷牙”的歪理,将人抱起来就打算武力解决。

    “你以为我跟你这个无业游民一样呢!”狄思科不管闺女听不听得懂,径自将人撂倒说,“我的时间是非常宝贵的,还得看书准备考试呢!”

    狄嘀嘀执拗地扑腾,“我可香了!”

    狄思科指了指媳妇的卷发,跟她商量,“你不是喜欢妈妈的头发吗,你要是乖乖刷牙,明天爸爸就带你去烫一个!”

    狄嘀嗒一直留杨梅头,全部由狄思科这个二把刀技师亲自操刀。

    从没在理发店花过钱。

    当然,狄嘀嘀留长头发,也没在理发店消费过,不过北京的夏天太热了,狄思科打算将她的头发剪短一点。

    小女娃的发型还是需要专业人士操刀的。

    不过,狄嘀嘀这会儿只想逃避刷牙,已经顾不上头发了。

    狄思科问于童:“她早上刷牙也这么费劲啊?”

    于童欣赏着父女俩的拉锯战,笑道:“我趁她睡迷糊的时候,帮她简单擦擦就行了。”

    “整天求着她刷牙也太耽误工夫了!”

    狄思科决定给狄嘀嘀小朋友下一剂猛药,带着她出门寻找反面教材。

    老狄家的几个儿女牙齿都不错。

    郭美凤年轻时经常登台,所以比较注重保护牙齿,毕竟演员唱戏时,要是呲出一口大黄牙,还挺让观众出戏的。

    她自己注重口腔卫生,对几个孩子的个人卫生也要求得比较严格,早早就培养孩子用牙膏刷牙。

    所以,老狄家找不到这方面的反面教材。

    狄思科一手抱着闺女,一手提着两瓶酒,走了半条胡同,敲开了李家的大门。

    来开门的正是他要寻找的李家老大。

    李大哥发现是他们父女俩,便热情地将人往院子里请,还问他们这么晚找过来有什么事。

    “大哥,我家这丫头不肯刷牙,我带她来看看!”

    李大哥秒懂,很大方地将自己的牙齿呲出来,让瞪着大眼睛的小姑娘观察。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附近谁家的孩子要是不爱刷牙,他就会被大人当成反面教材吓唬孩子。

    大人都知道,他这口半黑半黄的四环素牙,是长期服用四环素类药物导致的着色,跟是否爱刷牙关系不大。

    但小孩子不知道呀,看过他的牙齿以后,通常都能在一段时间内起到震慑作用。

    狄嘀嘀盯着他的牙齿看了两眼,就被吓得将脸埋进了爸爸怀里。

    狄思科感激地冲李大哥笑笑,将两瓶酒留下,约定改天一起喝酒,就抱着闺女出门了。

    “你看爸爸的牙齿啥样?”狄思科露出自己洁白整齐的牙齿,“你要是还不刷牙,就会像李伯伯那样,牙齿不好看,也不香了!”

    狄嘀嘀似乎还在回忆刚刚见到的那口四环素牙,将脑袋埋在他肩头不说话。

    不过,回家以后,不用狄思科催促,就主动趴到他腿上躺好,张开嘴乖乖刷牙了。

    清理完以后,还不忘叮嘱:“爸爸,明天去烫头!”

    “……”狄思科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吐槽道,“你记性还怪好的!这么点的小屁孩,知道什么是烫头啊!”

    出去转悠了一大圈回来,居然还能记住烫头的事呢!

    “我知道!”狄嘀嘀用短短的手指头缠住一小撮黄毛,“就这样!”

    *

    闺女记性太好,狄思科不打算给孩子留下食言的印象。

    次日正是周末,他就将狄嘀嘀和嘟嘟一起带去了理发店。

    只配留杨梅头的臭小子狄嘀嗒,被老父亲无情地留在了家里。

    一下子能独占两只小狗、两只小猫和一只鸟,这可把狄嘀嗒高兴坏了。

    姐姐被单独带出门,他都没发现。

    狄思科带两个小姑娘去的是王府井那边的四联理发馆。

    四联是有几十年历史的国营老字号,在很多老北京心里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尽管狄思科从没进去理过发,也听说过他们在北京理发界的响亮名声。

    女活儿四大名旦。

    男活儿四大名派。

    而且刚改革开放,就从日本进口了美容美发设备。

    算得上是这几年京城流行发型的风向标。

    于童的头发基本都是在这里做的。

    自家闺女第一次进理发馆,狄思科当然得安排个最好的呀!

    理发馆里,工作人员都统一穿着白大褂,瞧见他和二舅妈一人抱着一个小姑娘进来,立马就认出了人。

    “您是唱歌的那位狄同志吗?”

    狄思科笑着承认,又问:“我想给这俩孩子理个发,咱们店里能给小朋友剪头吧?”

    迎宾的工作人员忙说:“可以可以,我们有两位师傅是专门给小朋友剪头的!”

    狄嘀嘀慌忙吐出奶嘴说:“我烫头!”

    “……”工作人员笑呵呵道,“这么小的孩子可不兴烫头!容易伤头发!”

    狄思科给对方使个眼色,“没事,先给她俩剪剪头发,剪完以后咱们就烫个时下最流行的发型!”

    “那行,先给两位小客人安排我们女宾部最有经验的理发技师!保准剪得漂漂亮亮。”

    理发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师傅,应付小朋友很有经验,一边娴熟地剪头发,一边夸奖小宝宝。

    狄嘀嘀虽然还不到两岁,但很能听懂好赖话,被夸奖以后,就感觉自己全世界最美。

    理发师梳着她有点黄的头发,又仔细瞅了一眼她的五官,好奇地问狄思科:“您家小姑娘是混血儿吗?”

    亲爹还没来得及否认,经常听到这个问题的狄嘀嘀,就晃着脚丫子自己辟谣了,“我是疆疆人!”

    狄思科:“……”

    真不能让老丈人帮忙带孩子了。

    连孩子都跟着他一起胡说八道。

    虽然小丫头还有点吐字不清,但理发师多少能猜出个大概,轻声细语地哄道:“你是新疆人啊?难怪长得这么好看呢!”

    “那一会儿让阿姨给你烫个新疆小辫儿吧!”她转头跟家长解释,“后面还排着好几个要理发的孩子,我只负责剪头,您要是想给孩子做造型得换其他师傅。”

    狄思科对此倒是无所谓,剪头才是今天的主要目的,造型什么的,弄个差不多的就成,谁做都一样。

    理发师早就认出他是歌星了,因此又特意补充一句说:“这位师傅刚去港岛交流学习技术,昨天才回来,她手轻又有耐心,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让她帮孩子编小辫儿保管没问题!”

    今天是周末,来理发的人特别多。能空出手来给两个小姑娘编小辫儿的,只有还没正式复工的苏晓。

    苏晓正在帮忙为一位阿姨烫头,被人喊过来时,瞧见狄思科就愣了一瞬。

    她的视线快速扫过二舅妈和椅子里盯着她看的两个孩子,脸颊刷一下就红了。

    狄思科还没见过这么容易脸红的歌迷,客气地说:“两个孩子头发都不太长,您看着随便弄个发型吧,麻烦了!”

    苏晓支支吾吾地答应着,先动作麻利地给头发稍长的嘟嘟编了一脑袋新疆小辫儿,而且每根小辫儿上的头绳颜色都不同。

    果然如刚刚那位大姐所言,手轻有耐心。尽管话不多,但能让人感受到她的温柔气场。

    所以,嘟嘟坐在椅子里不哭不闹,手里鼓捣着阿姨借给她玩的玩具,整个人都特别老实。

    家里没人有耐心给孩子梳这么复杂的发型,能梳两根羊角辫就算不错了。这满脑袋七彩小辫儿的造型,立马就得到了嘟嘟的欢心。

    轮到狄嘀嘀的时候,因着头发太短,还不到肩膀,苏晓就打算给她换一种造型。

    不过,早就忘了烫头初衷的狄嘀嘀,想跟姐姐做同样的造型,也想编小辫儿。

    苏晓为难地跟家长商量:“孩子头发太短了,这新疆小辫儿编出来的效果,可能不会太好看。”

    “没关系,您就按照她的意思来吧!”

    这小丫头可有主意了,狄思科不敢招惹她,只要不烫头,无论想要什么样式的发型都可以随她心意。

    苏晓想了想,找来几根彩色缎带,一起编进了小姑娘的小辫儿里。

    她刚才就从同事那里得知了,这孩子想烫头,因此,她编小辫儿的同时,还跟小朋友保证,“等你回家把头发拆开以后,头发就烫出卷了!”

    狄嘀嘀没怎么听懂,但她被彩色缎带吸引,坐在那里老老实实地让阿姨给自己编小辫儿。

    一瞬不瞬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瞧。

    因此,她也是第一个从镜子里发现来人的。

    “三伯伯!”狄嘀嘀口中喊着,还不忘跟三伯挥手拜拜。

    狄思科闻言回身,惊讶地问:“三哥,你怎么找来了?家里有事啊?”

    三哥下意识说:“家里能有什么事,我不是来找你的。”

    不是来找他的,难不成还能是来剃头的?

    狄思科望向他跟狄嘀嗒同款的杨梅头,“你现在鸟枪换炮啦?居然还来理发馆剃头……”

    以前可都是在胡同里,花上几毛钱,让剃头匠负责的。

    三哥:“……”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说。

    一旁的苏晓手下动作不停,但是脸上已经红得能滴血了。

    三哥发现以后,傻不愣登地问:“你不是早就知道他是我弟弟么,脸红什么?”

    苏晓和狄思科:“::::::”

    狄思科的视线在三哥和理发师傅脸上徘徊一瞬,便了然地问:“这是我未来三嫂啊?”

    苏晓整个人都像被煮熟的虾子,手下加快速度,头垂得更低了。

    三哥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说:“还不一定呢!”

    听了他的答复,苏晓手下动作变慢,脸上的血色也退了些。

    狄思科觉得三哥实在是不会说话,以前那一个足球队的对象都白谈了!

    哪有当着当事人的面,说不一定能结婚的?

    他这是压根儿就没想跟人家正经谈啊!

    “我看也是,人家苏同志的手这么巧,还真未必能瞧得上你这种大老粗!”

    苏晓的嘴唇动了动,犹豫了好半晌,还是没接话。

    三哥却接话说:“可不嘛,人家是技术能手,还去港岛参加技术交流,得过发型化妆大赛亚军呢!我就是一个大老粗,又没车没房的,配小苏确实差了点意思!哎……”

    苏晓偷偷瞪他一眼,唇角不由自主勾了起来。

    狄思科:“……”

    算他咸吃萝卜淡操心吧。

    三哥毕竟是谈过一个足球队的,比他这种跟初恋结婚的人有经验多了。

    双方是第一次见面,又是在人家女同志的单位,狄思科没询问太多私事。

    等到狄嘀嘀的小辫儿编完以后,就打算带着孩子告辞走人。

    离开前,他客气地邀请道:“三嫂有空来家里坐坐吧?我们全家都盼着三哥能早日找到心仪的对象呢!我妈要是见了您,一准儿高兴得合不拢嘴!”

    他们家,上至郭美凤,下至狄嘀嘀,就没有这种动不动就脸红的女同志。

    这位苏同志要是真能加入老狄家,也算是一道不一样的风景了。

    苏晓这回倒是没有害羞低头,很有礼貌地说:“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上门拜访伯母的。”

    然后,她牵着两个孩子的小手轻轻晃了晃,给每人送了一对带有卡通小公主形象的粉色发圈。

    “不知道今天孩子会来,没准备什么好东西。”

    狄思科教两个孩子谢谢三婶、三伯母,又问三哥:“你留在这陪三嫂,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

    三哥当然是想留下的。

    苏晓去港岛交流了半个月才回来,他特意跟学校请了半天假,不用看着学生参加游泳队的训练,才在周末空出时间来见对象的。

    不成想,竟然会在理发馆里碰上家里这几位,而且好巧不巧就是苏晓为这两位小姐服务的。

    他还有话要交代老五,只好跟苏晓打声招呼,先上了老五的车。

    狄嘀嘀坐在车里还不忘跟外面的三伯母挥手拜拜,对于这个能给她梳小辫的阿姨,她还是很喜欢的。

    三哥坐在副驾驶叮嘱老五和二舅妈:“你们回家以后可别给我胡乱宣传啊!尤其不能被郭老师知道!万一被她知道了,肯定得催婚!”

    “既然谈对象了,就是奔着结婚去的。”二舅妈笑道,“我看着姑娘挺好的,你不赶紧跟人家结婚,还等什么?”

    她刚才听清了,人家姑娘还去过港岛呢!

    在她看来,能去港岛的人,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就像她大姑姐似的!

    “我们刚谈没多久,提结婚的事还太早了。”三哥哎呀一声说,“时机成熟我自己会主动说的,你们还是暂时帮我保密吧!”

    狄思科和二舅妈都不是多嘴的人,既然当事人不想宣扬,他们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三哥放心了些,汽车停稳后,主动将两个侄女抱下了车。

    两个孩子顶着满脑袋彩色新疆小辫儿,往院子里冲。

    一边跑,一边喊奶奶和妈妈。

    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看到她们的新发型。

    狄嘀嘀毕竟还太小了,跑得有点慢,郭美凤已经夸完嘟嘟的发型了,她才颠颠儿地跑进屋里。

    等着奶奶也夸一夸她。

    然而,她这个发型实在没什么好夸的。

    由于头发太短,按照她自己的要求编完小辫儿后,跟个彩色刺猬似的,后脑勺的好几根小辫儿都支棱着。

    但郭美凤是谁啊,即使面对一个彩色刺猬,也是能闭眼吹的!

    “哎呦,我宝儿怎么这么好看呢!这谁给你编的小辫儿呀!全胡同数你俩最俊了!”

    狄嘀嘀发挥了她名字中“口”多的特长,像个小喇叭似的说:“三伯母编的!”

    三哥:“……”

    失算了,忘记嘱咐家里这个小八哥了!

    谨言啊!

    大家以后还是别叫她小名了,应该多喊喊大名的。

    第118章

    老三能找到对象不算稀罕, 在郭美凤的印象里,这个儿子已经交过好几任女朋友了。

    根据她多年的作战经验,甭管老三是否有对象, 只要没带回家就不算数。

    可是, 能被小孙女喊一声“三伯母”的对象, 这回的姑娘多少有点不一般了吧?

    老三在一旁臭着脸瞪视狄嘀嘀,郭美凤就将孙女搂进了怀里。

    “乖乖, 你的小辫儿是三伯母给编的呀?”

    狄嘀嘀摸着自己的刺猬辫儿点头。

    靠在奶奶身边的嘟嘟, 把自己的两只手腕子举起来,将上面的卡通发圈展示给奶奶看。

    “这也是人家送的啊?”郭美凤问。

    嘟嘟的语言表达能力,比八哥妹妹强上许多,积极回答道:“我跟妹妹坐在椅子里,阿姨给我们烫了头, 然后三叔就来啦,然后三叔和五叔说话,然后阿姨就送我们礼物啦!”

    郭美凤心想,看来那姑娘是在理发馆工作的, 给两个孩子做头发的时候, 被找过去的老三撞上了。

    这姑娘跟她家还挺有缘分的。

    三哥见她拉着两个话都说不明白的小屁孩套话,咧咧嘴说:“您还是别问她俩了, 有什么疑问就直接问我吧……”

    只见了一面而已,除了说说小辫儿,还知道什么啊!

    “你都没把人带回来过,我问什么?”郭美凤眼风扫过他,“万一我好不容易把这姑娘的情况记熟了, 没过几天,你又换了一个, 那我不是白费力气嘛!”

    “我在您心里就是这种形象呀?”三哥替自己抱屈,“我可不是那种频繁换对象的人。”

    郭美凤暗道,看来这次的姑娘有戏,老三还挺认真的。

    “人家家里人你见过没,对你俩这事是什么看法?”

    要是女方父母瞧不上他,那这婚事基本就吹了。

    “见过,听说我是中学老师,她父母还挺满意的。”三哥心知今天逃不过去,早晚是要交代的,便干脆地说,“她爸是中专副校长,妈妈退休前是理发馆的理发师傅,退休以后就让她接班了。”

    郭美凤一听人家的家世就先满意了几分。

    过去能在国营理发馆里当理发师傅的,都得有两把刷子。

    这姑娘可以女承母业,有个一技之长就饿不着。

    “三哥,你这对象是独生女呀?”四哥笑眯眯地问,“那你不是正好能去倒插门?”

    “不是独生女,她还有哥哥姐姐,大哥在西北当小学校长,姐姐也是搞美发的,自己开了理发屋。”

    郭美凤颔首说:“人家爸爸和哥哥都是校长啊,那可是书香门第了,跟咱家差不多,还挺门当户对的。”

    众人:“……”

    咱家啥时候变成书香门第了?

    您只当了三四年的戏校老师,在此之前,您可是在剧团里唱戏的!

    郭美凤伸手在几个儿子身上点了点,很自得地说:“你们能娶到媳妇都是我的功劳,幸亏我有先见之明,去戏校当了老师,给咱家改换了门庭,否则你们一个个都别想娶媳妇。”

    几兄弟:“……”

    狄思科笑着问:“妈,您现在不是致力于当演员和大明星嘛,还稀罕当戏校老师啊?”

    “那当然了,当演员只能算个副业,老师的工作可不能扔下!”

    郭美凤想得明白,当老师虽然工资不高,但她以戏校老师的身份出去走穴,能赚点外快。而且如今的老师可不是以前的臭老九了,说出去还是很让人尊敬的。

    她这人别的不在乎,就是爱个面子。

    “这姑娘有一技之长,有正经工作,家世也挺好,你都见过人家父母了,什么时候也把姑娘带来咱家坐坐呀?”

    “我俩刚处了不到三个月,这么早就来家里干嘛?”

    “你都见过人家父母了,咱们是男方,要是不积极主动点,对方父母还以为咱不重视人家闺女呢!”郭美凤斜眼问他,“你不会还在做着娶大干部子女的美梦吧?”

    就老三这样的,能娶个中专副校长的闺女,她就烧高香了。

    “我见到他父母纯属意外,并不是去家里的正式拜访!”三哥坦白交代,“我之前在河里救过她,她父母带着礼品来感谢我的时候见过一面。后来我又在理发馆遇到过她妈妈,说了会儿话,算是见了第二面。”

    老三年纪不小了,既然已经有了对象,郭美凤就说什么也不会让他继续耽搁下去。

    “你瞅瞅老五!”郭美凤把狄嘀嘀和狄嘀嗒拉过来,“早早就娶个好媳妇回来,如今孩子都快两岁了,张嘴就能说英格力士!你要是抓紧时间结婚生孩子,没准儿还能跟嘟嘟似的,让老五捎带手一起教了,嘟嘟现在也能蹦出不少单词呢!要是几个孩子的年龄差距太大,那就学不到一起了!”

    “老四也是大学生啊,还是清华的呢,我跟老四一起生,让他教也是一样的!”

    四哥不敢在这时候吸引火力,连忙摆手说:“我就是大专生,考了六七年才考上的,而且英语不怎么样,你让我教个算术还行,外语可不如咱家的大翻译!”

    郭美凤拍板道:“我也不逼你,今年之内把人家姑娘带回来就行,这要求不过分吧?”

    三哥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能说出反对的话来。

    只能不解恨地在罪魁祸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就你话多!”

    狄嘀嘀在外面折腾了一上午,已经有点困了,窝在奶奶怀里时,脑袋一点一点的。

    正迷糊间,突然被三伯弹了脑门,很有几分起床气的谨言同志当即就不高兴了!

    她可不是任人欺负的小孩,立马就干打雷不下雨地哇哇哭了两声,摸着自己的脑门跟奶奶告状。

    于是,她三伯又被奶奶借题发挥,狠狠排揎了一顿……

    *

    狄思科对于自家闺女的告状本领相当服气,以防被这小丫头越级告状,他对闺女基本上算是有求必应了。

    不过,有一样事,他是做不来的。

    狄嘀嘀非常宝贝她的新发型,顶着那个七彩刺猬辫儿美了两天。

    到第三天的时候,这造型就被毁得差不多了。

    狄嘀嘀趴到她爹背上说:“爸爸,编头发!”

    “爸爸弄的不好看,让妈妈或者舅奶给你编!”

    “妈妈不给编。”

    于童并不打算惯她这个毛病,那新疆小辫儿每次得编十几个,天天编头发太费时间了。

    而且总把头发扎那么紧也不好。

    狄思科将书合上,尝试着给他闺女编了两根小辫儿,被狄嘀嗒那臭小子嘲笑了以后,终于放弃了。

    他觉得专业的事情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闺女,大晚上编头发给谁看啊?嘟嘟姐姐也没编呀!等到周末的时候,爸爸再带你去理发馆编个更好看的。”

    这丫头也就新鲜两天,不用等到周末就得忘了编头发的事。

    狄嘀嘀得了她爹的保证,放心地去睡觉了。

    狄思科将媳妇正在看的文件收起来,也打算搂着媳妇睡觉。

    然而,他这边刚拉灯不到十分钟,卧室的房门就被郭美凤敲响了。

    “妈,您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啊?”

    “老二回来了,还带着他媳妇,跟逃荒的似的,你赶紧去看看吧!”

    狄思科那点瞌睡虫瞬间就全跑光了,他双目炯炯地问:“二哥真回来了?”

    “我骗你干什么!就在前院儿呢,说是有事找你商量!”

    狄思科拉着媳妇往前院赶,发现二哥正狼吞虎咽地吃晚上剩的半碗炸酱面,就大方地往他碗里加了两根火腿肠。

    二哥嫌弃地将火腿肠扒拉到一边说:“我在火车上顿顿吃泡面火腿肠,都快吃吐了。就想吃家里这口炸酱面!”

    “哥,你今天才回来的啊?”看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恐怕是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跑来了。

    “对,晚上七点才下火车,想先回家跟你嫂子打声招呼,结果她东问西问的,我懒得费二遍事,就把她一起带来了。把这段时间的情况统一跟你们通报一下!”

    狄思科现在只关心一点:“汽车公司的货款到账没有?”

    三天前跟二哥通话的时候,钱还没到账呢。

    “到了。”二哥掏出一本存折,拍在桌面上,“一共655万,刨去要还给煤炭公司的300万,咱们还能剩下355万。”

    “怎么这么多?”

    钟晓莎早知道他出差的目的,本以为这次能带回来150万就差不多了。

    没想到竟然翻倍了。

    二哥擦了擦嘴上的炸酱,得意洋洋地说:“450万的债权,我当然不能让钢厂轻易地用钢材抵扣掉!我打听到他们铬锰钛钢材的出厂价以后,要求他们降价15%卖给我,从而抵消这450万的债权!”

    “我去西南那边的齿轮厂,以原材料换成品齿轮,当然也不可能以市场价将铬锰钛卖给他们,钢材价格要上浮20%才行。”

    钟晓莎担心道:“你加价这么多,人家工厂能同意吗?”

    “不同意我哪能带回这么多钱来?”二哥舒坦地瘫在沙发里说,“外面的世界,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大多数工厂的资金都压在货里,为了能维持工厂正常运转,保住工人的饭碗,别说上浮20%,哪怕上浮25或30%,他们也能同意!不过,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没忍心要那么多,怎么着也得让人家赚点。”

    二哥将存折往前一推说:“还完煤炭公司的300万以后,我要个零头就行,留下155万,其余的200万都归你!”

    “早就说好了一人一半,不带反悔的啊!”狄思科开玩笑,“你在外面跑了好几个月,这思想境界都变得高尚了,还学会谦让了呢!”

    “哎,出去一趟开阔眼界啦!我们在火车上也遇到不少业务员和讨债员,很多人都无功而返。咱们这次能这么顺利将钱换出来,主要还是你的点子好,情报也及时。”

    他这一趟,从北京跑到东北,将东北的钢材卖到西南,又将西南的齿轮卖去上海。

    赚的就是信息差。

    跑腿的活儿很多人都能干,可是情报和人脉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他只在钢厂和齿轮厂费了些唇舌,到了上海的汽车公司以后,人家副总裁亲自接待的他。

    不但收了货,还请他吃了顿饭。

    他提前给刘总准备了五万块的好处费,不过,人家刘总一分没要。

    老五虽然没亲自出面跑业务,但这笔生意能谈成,他是出了大力的。

    所以,二哥觉得可以给老五多分点。

    他能拿到155万,就已经很知足了。

    狄思科没把他突然冒出来的高尚情操当回事,催着二哥两口子回屋睡觉去,“咱得有契约精神啊,200万和177万,只差二十多万,咱哥俩现在已经是百万富翁了,还要计较这点钱吗?”

    二哥被他说得一乐,“这段时间精神太紧张了,总怕回款有问题,都没注意到咱现在已经是百万富翁了!”

    “当然了,以后咱哥俩就可以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了!”

    二哥跟他一起畅想:“那咱以后买豆汁儿可以喝一碗倒一碗了!哈哈!”

    “对,还可以多买俩焦圈儿!”

    于童和钟晓莎:“::::::”

    百万富翁也就这点出息。

    二哥从茶几底下翻出一兜子“美味花生”。

    这还是他家小六从飞机上带回来的。

    于童和钟晓莎这二位曾经的舞蹈演员都不在晚上吃东西,他便跟老五一人开了一包花生吃。

    一边嘎嘣嘎嘣地嚼着花生,一边不着边际地畅想未来。

    “我不要求太多,只要能过上你现在这样的日子就行,先请俩保姆,帮我做饭照顾孩子!”

    狄思科真情实感地给出建议:“请一个保姆就差不多了,嘟嘟已经是大孩子了,白天在托儿所,顶多就是请人做饭打扫。而且你们家的房子太小,请两个保姆住不下。”

    “对!我得先用这笔钱买个大别墅!楼房干净也肃静,但我还是喜欢接地气。”

    老四的那套两居室,买的时候才一万多,现在已经翻倍了。

    二哥觉得做啥生意都没有投资房产赚得多,趁着现在手头有钱,他得先给自己掂量一个大房子。

    狄思科接话说:“别墅有什么意思呀,地点都可偏了。放在刚解放那会儿,还不值一万斤小米呢。买在北海公园这边吧!这样咱们离得近,让嘟嘟跟弟弟妹妹做个伴,咱妈平时串门也有个去处。”

    二哥十分豪横地说:“行,那你帮我打听一下附近有谁家卖院子。我买个四合院,再买套别墅,到时候住一套,空一套!”

    于童:“……”

    她可真怕二哥说出,住一套,炸一套。

    钟晓莎对家里突然多出的一百多万也挺懵的,他们两口子其实赚得不少。

    但账户里顶多有不到三十万存款,其他钱都在货里压着。

    她当初同意狄思强冒着极高风险去跑这一遭,主要是出于对老五的信任。她以为空手套白狼,能套个五六十万就差不多了。

    没想到,这哥俩竟然能每人弄回来一百多万,她现在还跟做梦似的。

    不过,听这兄弟俩越吹越离谱,明明没喝酒,却跟喝大了似的,钟晓莎也忍不住催促了:“时间太晚,要不你们明天在畅想吧!”

    于童忍不住笑道:“对,买房子还得等上一段时日。你们明早可以先去买两碗豆汁儿,喝一碗,倒一碗!”

    二哥嘿嘿笑了一阵子,等他美够了,才想起来正事:“嗐,光顾着想美事了,我倒是把最主要的事给忘了!”

    “……”

    “我觉得这条线还挺好赚的,”二哥望向狄思科问,“你觉得我把咱们赚到的这笔钱重新投入进去,再去钢厂和齿轮厂跑一趟怎么样?”

    狄思科沉吟许久,才问:“你知道我这个点子是从哪里得到启发的吗?”

    闻言,几人一齐望向他。

    连于童这个枕边人都很好奇。

    二狗子没接触过相关行业,怎么会突然想出这种点子的?

    “我是从国家帮助大型国企摆脱三角债的办法中找到的灵感!’清理三角债领导小组‘会给陷入三角债中的企业提供一笔启动资金。比如向电厂投入启动资金,电厂还给设备制造厂,制造厂还给钢厂,钢厂还给煤炭公司。只向一个工厂投入一笔钱,就可以帮助整个产业链复活。”

    二哥眨巴眨巴眼问:“那跟咱们接下来的生意有啥关系?”

    “老五的意思是,你们拿到的那450万债权,就跟国家提供的清理三角债启动资金差不多。经过你这番折腾,煤炭公司、钢厂、齿轮厂,很可能已经被复活了。”

    狄思科给二嫂翘个大拇指,“煤炭公司那边咱先不考虑,如果钢厂和齿轮厂已经解决了自身困难,你再想压价15%从钢厂买铬锰钛,或是加价20%销给齿轮厂,就不太容易了。”

    最主要的是,汽车公司基本都有固定的齿轮供应商,他请刘莉帮这一次忙还行。

    再来一次,就该让人家为难了。

    二哥打个哈欠说:“那就算了,能有这一百来万,我已经很知足了。这生意的风险太高了,得亏我有个好身体,否则提心吊胆好几个月,吓也吓出毛病来了!”

    *

    兄弟俩第二天就去银行,将煤炭公司的三百万汇到了对方账户。

    然后将剩下的钱,一分为二,每人一半。

    这次跟着二哥一起跑长途的兄弟,一共有五个。

    这年头出差的途中并不太平,被偷被抢的案件时有发生。

    这几个月,仗着队伍里人手多,又都是人高马大的年轻小伙,二哥才得以有惊无险地在全国各地到处跑。

    而且在各地发货收货,也需要人手,二哥一个人根本就忙不过来。

    所以,哥俩决定给这五人每人发5万块奖金,算是答谢大家这几个月的辛苦奔波。

    除去这25万以后,兄弟俩每人还能进账165万。

    二哥刚拿到钱,就去找房产中介买房子了。

    不是给他自己买的,而是帮那五个兄弟买的。

    这几人的家庭条件都不怎么样,因为没房子,娶不到愿意正经跟他们过日子的媳妇。

    跟以前老狄家的情况差不多,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跑出来胡混。

    二哥怕他们拿到钱就出去花天酒地找小姐,所以自己做主,在同一个小区里买了五套房子。

    买完房以后,每人还能剩一万,也足够他们过日子了。

    因此,那五人收到的辛苦费就变成了一套房子和一万块钱。

    有两个感情充沛的小年轻,抱着强哥嚎啕大哭,好悬没认强哥当干爹。

    着实没想到自己还能当人家干爹的二哥,被气得直翻白眼。

    另一边,一次性到账165万的狄思科,也露出了他的暴发户嘴脸。

    他想花钱!

    报复性消费那种!

    其实他家日子过得不差,甚至可以算得上优渥。

    除了大资本家,谁家能一次性请两位保姆呀!

    可是!

    他们家的大部分钱都是粉红大亨于小姐赚回来的,狄思科这个小干部,基本没有什么发横财的机会。

    他要是真的敢通过职务之便发横财,那距离戴上银手镯也就不远了。

    而且来到日化厂工作以后,他那工资更是少得可怜。

    所以,他才会撺掇二哥,冒着巨大风险干上这一票!

    赚点钱回来才能声气壮嘛,免得连他亲娘都觉得他是吃软饭的,在家里啥事都向着于童。

    这天下班以后,于童和二舅妈正推着两个孩子在胡同里溜达。

    快到家门口时,二舅妈眯着眼睛问:“这谁啊这么讨厌!怎么把车停在咱家大门口了?”

    “是不是家里来客人了?”于童也往那辆红色奥迪上瞄了两眼,好像是新车呢,“不会是管歧珺找来了吧?”

    管歧珺最近念叨着换车来着。

    “应该不是,”二舅妈嘟哝,“车里坐着人呢。”

    她的话音刚落,车里那人就开始讨人嫌地不停按喇叭了。

    住在胡同里,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胡乱按喇叭的司机!

    于童将推车交给二舅妈,自己上前一探究竟。

    她刚走到车头附近,驾驶室的车窗便缓缓降了下来,二狗子的大脑袋探出来问:“于总,下班回家啦?”

    “……”于童惊讶地问,“这你买的车啊?”

    “嗯哼!”

    “咱家已经有两辆车了,你怎么又乱花钱买车?”

    “郭老师开一辆,剩下的那辆咱俩轮班开,多不方便啊!所以我给你单独买了一辆!”

    狄思科单位比较远,那辆切诺基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在开,只有他骑山地车上下班的那几天,于童才能摸到方向盘。

    “怎么样?不错吧?现货提车多交了一万块钱呢!”狄思科下车拍了拍车顶,“你进去坐坐,可凉快了!我这次买了带空调的车!”

    于童:“……”

    这土大款暴发户的做派!

    不过,她也能理解,当初她从方菲演唱会上赚到几十万以后,停工好几个月,啥也不想干,整天买买买。

    过了那一阵子,她反而没什么花钱的欲望了。

    连车都是跟二狗子共用的,没车开的时候就打的,从没想过再买一辆。

    于童让二舅妈和两个孩子坐进车里凉快凉快,等到全家人都稀罕够了这辆红色小轿车,才喜气洋洋地进了屋。

    狄思科已经嘚瑟够了,自动自觉地将剩余一百多万的存折上交组织。

    收到于小姐赞赏的眼神后,他就凑到对方身边,笑嘻嘻地说:“于总,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刚上交就想要回去啊?”于童先将存折收好。

    “不是,那什么,”狄思科商量道,“你不是投资了咱妈拍的那部电视剧嘛,那在剧组应该挺有话语权的吧?”

    “还行,只要不是让你当男主角,其他的要求,导演应该都能给点面子。”

    人家的电视剧快拍完了,可不能在这时候换人。

    “……”狄思科嫌弃道,“谁要当男主角啊!给我一百万我都不去!!!”

    郭美凤鄙夷道:“做梦吧,你能有一百块出场费就不错了,还想要一百万呢!”

    狄思科只当没听到老妈的嘲讽,继续说:“你也知道,我们厂的儿童牙膏快要上市了,反正咱家投了钱,能不能给我们开个后门?把儿童牙膏放进电视剧里,让导演多给几个特写镜头啊?”

    “又犯老毛病了是吧?”于童气道,“你可真是损私肥公第一人了!”

    “捎带手的事嘛,你又不损失什么!”

    “想宣传儿童牙膏,你得正经打广告,那部电视剧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播呢,你把希望放在它身上,不怕耽误事啊?”

    “广告也会拍的,这不是多管齐下嘛!万一你们的电视剧火了,我们厂的产品也能跟着沾沾光!”

    眼瞅着电视剧就要杀青了,狄思科只想赶紧抓住这个尾巴加进去一点广告。

    “那你也应该找动画片或者儿童节目打广告呀,在这种电视剧里加广告,谁会注意儿童牙膏呀?”

    狄思科:“……”

    这不是免费的机会嘛,不打白不打。

    郭美凤向他透露:“你要是真的想在电视剧里打广告,我倒是知道一个儿童电视剧要开拍了,你们厂可以赞助人家。”

    “那部剧是讲什么内容的啊?”

    “好像是科幻题材的,几个小朋友帮一个小妖怪找妈妈的故事,听说人家那剧组是电视台拉起来的,拍完就能马上在电视上播出。”郭美凤回忆了半天,摇头说,“忘了叫什么名字了,反正不是《小聋人》,就是《小哑人》。”

    第119章

    北方日化厂宣传科, 最近两个月可谓是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宣传科长本就不甚浓密的头发,已经稀疏见底了。

    “科长,要不这个电话还是由您亲自打吧?”孙艺将电话机前的位置空了出来。

    刁福庆嘟哝:“打个电话而已, 有什么可推让的!”

    “我给本市的电视台和电视剧制作中心都打过电话, 人家说最近开拍的电视剧里, 没有以聋哑人为主角的,也没有拍小妖怪的。”孙艺狗腿地将话筒递过去, “我还从没给中央台打过电话呢, 我怕说错话,还是您亲自打吧!”

    他在宣传科干了五六年了,往常的工作就是写写文章和宣传标语,偶尔拍拍相片。

    因着之前厂里有生产指标,产品不愁卖, 所以从没在电视上打过广告。等到他们想打广告的时候,经济条件已经不允许了。

    所以,整个宣传科,与集团宣传部和厂广播站联系最为频繁, 接触过的最大的新闻单位就是市内的几家报纸。

    要不是厂里有个花样很多的大明星副厂长, 他们真是做梦都没想过,竟然会有机会与电视台、电视剧制作中心、电影制片厂, 这类很有神秘色彩的单位合作。

    “狄厂长既然已经收到消息了,为什么不亲自跟电视台核实呀?”孙艺疑惑道,“咱们这样挨个去问,多浪费时间啊!”

    “要是什么事都让厂长干了,项目结束以后, 你还能拿到奖金吗?”

    刁福庆瞧着手下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就来气。

    狄厂长的话有一定道理,玉不琢不成器, 人不磨不成才,他们这支宣传队伍也是需要时常锻炼的。

    提到奖金,办公室里的好几个人都停下了手头动作,有人问:“科长,厂里真能给咱宣传科发奖金啊?”

    尽管厂里这几个月已经全额发工资了,但是积重难返,仍处于一种吃不饱也饿不死的状态。

    宣传科不算是关键部门,基本没什么拿奖金的机会。

    刁福庆肯定地颔首:“厂里的通知已经白纸黑字下发了,谁还会临时反悔不成?”

    全厂都对重新投产的儿童牙膏寄予厚望,为了将这支儿童牙膏打造成名牌产品,厂领导特意成立了一个新产品上市筹备小组,技术科、宣传科和供销科是领导小组的重要成员。

    只要儿童牙膏的出货量达到预期,厂里将拿出这款产品今年销售总额的2%奖励给筹备小组。

    刁福庆所求不多,只求这支儿童牙膏能有400万的销售额,筹备组能得到8万的奖金,平均到每个人头上,也有上千块了。

    不过,高额奖金并不是能轻易到手的。

    他这两个月被想法层出不穷的狄厂长,折腾得头都秃了。

    相比于其他部门,狄厂长显然更看重宣传科。

    产品还没正式投产的时候,就让宣传科联系广告公司制作电视广告了。

    刁福庆最初联系的三家广告公司都是本地的,但给出的方案都不能让领导满意。

    他最初觉得狄厂长就是吹毛求疵,电视机里的广告都是这种类型的,有的还不如他们找的这三家呢!

    不过,后来狄厂长借给他两盘外国广告的录像带,要求他带着宣传科的同志们集体观看,提高一下大家的审美水平。

    刁福庆带着大伙儿在放映室反复观看了一整天,不得不承认本地广告公司给出的三份方案确实没什么创意。

    他只好硬着头皮跟厂里建议,尝试跟特区或港岛的广告公司合作。

    最终厂里花大价钱在深圳找到一家设计公司,将产品外包装设计和电视广告的业务都外包给了这家中外合资企业。

    刁福庆拿起桌面上的“小红帽高级儿童防龋牙膏”,欣赏牙膏的包装,然后再一次感慨一分价钱一分货。

    这儿童牙膏瞧着比厂里的其他产品高级多了!

    牙膏的包装盒和软管上都印着小红帽和大灰狼的卡通形象,除了产品名称,在包装盒上方最醒目的位置还印着“水果味不辣口”,“无糖精”的字样。

    设计公司提供的设计方案,分为蓝管和粉管两种,牙膏盖也是红色的蘑菇头。

    不过,因为印刷技术和成本的问题,厂里还是决定暂时只在包装盒上染色,牙膏软管仍用白色的,而且牙膏盖也只用了普通的红色塑料盖子。

    尹厂长建议,如果产品销售情况良好,可以在包装升级的时候,将软管颜色和牙膏盖子的问题进行完善。

    但刁福庆觉得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他将试生产的产品拿回家给10岁的侄女和6岁的外甥试用,孩子们的反馈都还不错。

    “科长,这电话还打不打啊?”孙艺指了指电话机。

    “打啊!不就是给中央台打个电话嘛,你怕什么?”刁福庆将牙膏往桌面上一拍,“你现在就当着我的面打,说错了话我兜着!”

    孙艺:“……”

    更紧张了!

    他拿出黄页,按照上面提供的号码,拨给中央台影视部,询问人家最近是否有一部讲述聋哑人帮助小妖怪找妈妈的儿童科幻电视剧要开拍。

    对面的工作人员在电话里沉默了许久,孙艺以为对方没听清自己的话,重复一遍后,又喂喂喂了好几声,对面才带着点笑意说:“同志,我们台里确实在策划一部儿童电视剧,名字叫《小龙人》。不过,与聋哑人无关,是讲几个小朋友帮助一个小龙人找妈妈的故事。”

    孙艺:“……”

    难怪他打听了好几处,始终得不到确切消息呢。

    狄厂长的情报也太不靠谱了!

    他还以为这是一部关爱残障人士的电视剧呢!

    孙艺连忙收敛心神,询问对方是否可以赞助这部电视剧,加入随片广告的话要如何收费。

    对方似乎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在电话那头询问了好几位同事,才给出一个大致报价。

    孙艺礼貌道谢,并跟对方约定了上门详谈的时间,放下听筒就与一直盯着他的刁福庆说:“科长,电视剧的随片广告比普通广告便宜多了,要不咱们多赞助几部电视剧吧?”

    他们想买下电视台每天播放动画片前的十几秒广告时间,动画片时间并不是黄金时段,但是广告费已经很贵了。

    “电视剧今年开拍,最快也要明年才能播出,咱们的产品马上就要上市,哪有那么多时间等电视剧播出?”刁福庆拿过他的记事本查看刚刚的通话详情,“这是一项远期投入,要想见效快,还得看电视广告的。”

    “科长,我约了去电视台面谈的时间,这得由您亲自出马了吧?”

    刁福庆这次倒是没有推脱。

    厂里既然花钱赞助了,就要正规签合同,明确规定产品每集的出镜时长,出镜位置,甚至加入一两句广告词,以及适当的剧情。

    小年轻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本就对中央台这样的大衙门存在敬畏之心,这样怎么能去谈生意!

    “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刁福庆想了想又说,“可以去问一下狄厂长,看他是否想一起去了解情况。”

    *

    狄思科此时正与另三位厂长坐在会议室里,出席会议的还有供销科的业务员们。

    厂里的业务员人数不算少,足足有20人。

    其中十人是工人们口中的“关系户”,已经在供销科盘踞多年。

    另外十人是最近刚从工人中选拔出来的优秀销售人才。

    狄思科兑现最初的承诺,让三个月内销售额最高的十名职工进入供销科,成为了有编制的正式业务员。

    新选拔的业务员各个干劲十足,非常珍惜这次的转岗机会。

    在他们的对比下,供销科的部分土著,就显得相当不思进取了。

    厂里原本没打算动这批人,可是新产品即将上市,全厂都盼着这次能打一场翻身仗,供销科的工作非常关键。

    如果有些人还是这样只出工不出力,不在乎奖金提成,只拿个基本工资就心满意足的话,那厂里就只能请他换个地方养老了。

    庄有德一直分管销售工作,率先清了清嗓子说:“大家可能已经知道咱们的会议内容了,新产品即将上市,厂里为此斥巨资研究配方、换包装、打广告。供销科的同志们在这场战役中非常重要,前期准备活动已经差不多了,能否打赢这场仗,就全看大家的了。今天呢就是一次总结经验会和誓师大会,咳咳……”

    他最近咽炎犯了,说多了话就咳嗽。

    供销科的老油子们正因他的老生常谈而昏昏欲睡,听到他这两声咳,反而强打起了精神。

    “接下来呢,我把咱们供销科这段时间出现的问题总结一下。有些同志不太注意产品基价,有时销售报价要低于咱们的产品基价很多。以后厂里每三个月会根据市场情况,调整一次基价,减基价销售的部分就要由业务员自行承担了……”

    庄有德说话语速慢,等他一边咳嗽,一边将大家的问题讲完以后,别说业务员们了,连另几位厂长都想打哈欠。

    狄思科的眼角被一个哈欠憋出生理泪水,趁着为庄厂长鼓掌的空档,他才顺便抹了抹眼角。

    庄有德满意地压了压手说:“我最近咽炎犯了,接下来的工作部署,由狄厂长安排吧。”

    几位副厂长齐齐在心里骂了一声老狐狸。

    今天的会议内容他们早就提前透过气,除了刚才他介绍的那些,剩下的内容全是得罪人的。

    狄思科倒是不怕得罪人,但是射箭要看靶子,谈话要看听众。

    供销科里的情况比较复杂,不是一味敲打就管用的。

    “首先我想表扬一下肖婷婷,金志国和崔红英三位同志,咱们的小红帽儿童牙膏还没有正式上市,但是这三位同志已经把工作做在了前面,只用试生产的样品就帮厂里拿到了三份订单!”

    供销科长带头鼓掌。

    这三人里,前两位是供销科老人儿,崔红英是从工人里提拔上来的,最近两个月比着签订单,算是供销科的三员猛将了。

    “这样的同志,才是能跟上厂里发展速度的优秀业务员。”狄思科瞧着对面一张张昏昏欲睡的麻木面孔,笑着说,“下午开会确实比较容易犯困,那我说个事儿吧,帮助大家清醒清醒。”

    老油子们强忍住哈欠,将目光投了过去。

    “今天的会议,既是誓师大会,也是劝退大会,转岗大会!厂里打算给供销科加加担子,有些同志可能会不适应新规则,大家可以趁此机会提出转岗要求!”

    “哗——”

    上了这么多年班,从没参加过什么劝退大会、转岗大会!

    “有些同志可能会觉得我危言耸听,大家都是老供销了,什么样的困难没遇到过啊?还能被厂里的这点小要求吓到?”

    有人默默点头。

    “那我就先介绍一个最大的改变吧。”狄思科笑了笑说,“原来厂里对供销科的销售额没有强制要求,全凭大家发挥主观能动性。但是从今以后,每年年初都会为供销科制定销售指标,由柳科长将任务具体分配到人。超额完成的部分会有相应奖励,没完成指标的当然也有处罚。”

    老油子们只稍微动脑筋一想,就明白了厂里这样做的用意。

    给整个销售科定指标,而不是给每个人定指标,压力几乎都压在了销售科长身上。

    完不成指标的话,厂里直接找科长。

    要是连续几个季度都完不成指标,正好有借口把科长撤了。

    他们这个科长是老油子中的老油子,因着手下科员都是有些背景的,所以他这个科长虽有能力,却一直充当着和事佬的角色,主打就是搞制衡,谁也不得罪。

    这回科长有了业绩压力,再想在科室里和稀泥,就不太可能了。

    别的不说,那些出工不出力的老油子,他就得第一个想办法收拾了。

    “如今已经是八月末了,想要制定全年指标必然不可能。那咱们正好能借着今年剩下的四个月时间搞一次演习,为明年制定指标提供一个参考。”狄思科装模作样地翻了一下自己的空白笔记本说,“经厂里研究,决定为供销科接下来四个月的工作,制定1500万的销售指标!”

    供销科众人:“……”

    厂领导莫不是疯了?

    他们厂现在全年也没有1500万的销售额,否则也不会把厂子弄成这奶奶样儿了!

    狄思科给大家简单算了一笔账,“供销科目前足有业务员20人,平均到人头上,每人每月的销售业绩只有不到19万!”

    众人:“……”

    每个月19万还少吗?

    要知道有些专攻农村市场的业务员,每次拿回的订单都不超过一千块。

    狄思科没理会大家嗡嗡嗡的议论,只问供销科长:“柳科长,你是供销科的当家人,你来说,四个月内完成一千五百万的销售指标,有没有问题?”

    早就被厂领导轮番谈过话的柳勇嘎嘣脆地应承:“没问题!”

    他去了解过小白兔牙膏的生产销售情况,人家的年产值高达6000万,平均下来每个月也有500万了。

    如果厂里对新产品的广告宣传,真的能如领导承诺的那般,那么每月完成不到400万的指标还是有可能的。

    毕竟这次的目标客户不只是北京和周边地区了,全国各大城市的商场柜台都要有他们的铺货。

    在产品刚上市时打广告,有些客户不用他们费心寻找,就能自动送上门来了。

    而且这400万的指标不只是销售儿童牙膏的,厂里的产品有将近20种。

    光是成人牙膏就有两个牌子,四种规格。

    有专供农村市场的长城牌牙膏,也有定位在城市的中草药牙膏。

    用儿童牙膏带动成人牙膏,及其他产品的销量,未必不能完成指标。

    某些人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发现科长居然答应下这样离谱的指标量,只觉得他被人下了降头!

    有人终于忍不住举手发言了:“领导,咱们制定这种高额指标的前提是,儿童牙膏一定会受市场欢迎!可是如今这市场一天一个样儿,谁能保证新产品上市就一定能畅销啊?”

    柳勇想想领导承诺给他的,两万块销售指标完成奖,咬咬牙说:“要是产品都能畅销,还要咱们这些销售人员干什么?产品不是进入市场就畅销的,需要宣传配合,也需要销售员的大力推销!否则厂里等着客户上门就行了,干嘛还要培养业务员?”

    几位副厂长暗道,两万块的胡萝卜果然管用啊!

    瞧把柳科长急的,小眯眯眼从没瞪得这么大过!

    凭良心讲,柳勇还是有些工作能力的,只不过他常年在科室和稀泥,反而让人忘了他当年也是获得过先进工作者称号的。

    这回甚至不需要狄厂长继续开口得罪人,柳科长就直接说:“我代表供销科立个军令状,四个月内一定完成1500万的销售指标!好了,现在当着厂领导的面,咱们科的同志们,每人认领一份销售指标。平均每人75万!”

    “觉得自己能力强的,可以多认领一些,认为75万超出你的能力范围的也可以少认领一些。还有两位同志是专攻农村市场的,因为农村消费的特殊性,你俩可以少认领点!”

    崔红英目前就是专攻农村市场的,不过她来供销科就是为了赚钱,给孩子改善生活,要是有机会把货卖到城里,她当然不会死守着农村市场。

    大不了就出差去别的大城市推销嘛。

    所以,她第一个举手表态,认领了75万!

    紧接着肖婷婷和金志国每人认领了100万。

    为了不给厂领导留下无能的印象,之后的所有人都认领了75万。

    狄思科笑着给所有销售员鼓掌,“咱们供销科果然是能打硬仗的队伍,强将手下无弱兵,供销科的同志个个都是好样的!”

    柳勇被夸的老脸一热。

    但大多数业务员的神色实在说不上多好看,他们这就是被赶鸭子上架。

    领导动动嘴,他们就要跑断腿了。

    “搞销售确实很不容易,厂领导也知道其中艰辛,所以我们这四个副厂长也打算每人认领一块责任田,跟大家一样,年底之前完成平均每人75万的销售业绩。尹厂长和郭厂长是抓技术和生产的,每人完成30万即可,我跟庄厂长多抓抓销售,每人分摊120万的指标。”

    “哇——”

    120万的指标,比业务员认领的最高指标还多20万呢。

    其余厂长脸色如常,庄有德被气得脸色铁青。

    之前开小会的时候,他们确实私下认领了责任田。

    但是没对职工披露的时候,即使完不成任务也没什么压力,如今被狄思科这个大嘴巴宣扬开来,他要是不拼了命地完成这120万的指标,他这个销售副厂长以后还怎么服众?

    可他一年也没卖出过120万啊!

    狄思科注意到庄厂长的脸色也只当没看见。

    既然认领了责任田就是要公开的嘛,否则一点压力也没有,还认领责任田干嘛?

    “不过,话又说回来,平均每人75万确实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身体好的同志,可以多认领一些,精力有限的同志,还是要根据自己的健康状况酌情安排工作。”

    狄思科合上本子说:“咱们在开会之前就提过了,这是一次调岗大会。厂里不会搞一刀切,要求每人都高强度完成工作。要是有的同志觉得自己的身体情况负担不了供销科的工作,可以跟厂里申请转岗。咱们后勤科、包装科、运输科还有几个空余岗位对大家开放,有需要转岗的同志,在三天之内向厂里提交申请即可。”

    当着领导的面,没人提出转岗。

    但是75万的压力不是谁都能承受的,想到以后要常年生活在这种高压下,这些老油子就受不了了。

    他们想要钱,但命也很重要啊!

    所以,这次会议结束后,有三个人提出了转岗,而且都要求去油水也很足的后勤,实在不行搞运输也行。

    接到申请的狄思科没搭理他们,全都塞去包装科了。

    *

    业务员们的75万是个压力,而120万的销售额对于狄思科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平均每个月30万,真的能把他愁死。

    “这不是有毛病么,既然完成不了,你干嘛自找罪受!”于童挤出几粒牛黄解毒片,塞进他嘴里,好笑地盯着他鼻头的火疖子瞅。

    “头一回给大家安排这么重的任务,我不是想以身作则,鼓舞士气嘛。”狄思科喝口水仰头将药片咽了,“如果任务太难完成,明年定指标的时候也可以适当调整一下。”

    于童不以为然道:“你是当领导的,会统筹就行了,不用什么事都身先士卒。”

    “不光是我一个,还有老庄陪我呢!”狄思科用脚丫子勾了勾她的小腿,“于总,您人脉广,帮我分担点销售任务啊,介绍点大老板给我。”

    于童将他的脚丫子踢开,“你现在顶着红鼻头,美男计已经不好使了。”

    狄嘀嗒躲在一旁嘎嘎笑。

    狄思科:“……”

    臭小子知道什么是美男计啊,傻笑什么!

    “要不你买点我们厂的产品,发给职工当福利也行啊!”

    “职工福利等到年底再说,我最近花钱的地方多,得省着点花。”

    狄思科财大气粗地说:“不是刚给你一百多万嘛,这么快就花完啦?你都用来干嘛啦?”

    于童睨他一眼问:“要不我带你去看看?”

    “行啊,”狄思科捞起闺女儿子一起出门,“坐你的小红车。”

    那辆小红车在胡同里可拉风了。

    于童按照他的要求,开着小红车,将人拉去了距离市中心不远的一个工厂。

    “你承包工厂了啊?”狄思科穿梭在下夜班的工人间,信马由缰地猜测。

    “不是,这家厂子快不成了,打算把他们的厂电影院转手。”

    “你想开电影院啊?”

    “还没想好呢,多数电影院都是国营的,我要是接手这家电影院,不知道上级能不能批准。”

    “大家都习惯看电视了,国产电影越来越不景气,你还是谨慎投资吧,”狄思科撺掇道,“不如先买点日化用品,给员工发点福利!”

    瞧他急得抓耳挠腮,于童就是不肯松口,笑吟吟地说:“不开电影院的话,我就去跟王小姐合作建高尔夫球场了,到时候需要的资金更多,钱不能乱花!”

    “哪个王小姐啊?你别被人骗了!建高尔夫球场,那得是多大的体量啊!”

    “就是王生的女儿艾莉,她应该不会骗我吧?”

    第120章

    于童做生意以来, 向来只投资利润高回本快的买卖。

    卡拉OK厅和俱乐部都是在三个月内盈利的。

    今年年初,她还蹭着世界杯保龄球赛在京举办的热度,开了一家保龄球馆。

    半年内也盈利了。

    但是修建高尔夫球场的话, 投资大, 还得至少一年才能营业。

    这可真不像于童会做出的选择。

    “艾莉最初找我的时候, 我没答应。不过,管歧珺看中这个项目了, 想让我陪她一起投。”

    于童不会打高尔夫, 甚至连高尔夫球场都没去过,怎么可能会投这样的项目。

    但是,她名下那套五进四合院,总会时不时勾起她拿人手短的心理。

    艾莉需要找一个能跟内地政府打交道的合作伙伴,管歧珺在找投资项目, 而于童作为双方共同的朋友,也要在其中参一股。

    “投资还有陪着投的?”狄思科简直大开眼界,“你打算陪人家投多少钱啊?”

    他也没去过高尔夫球场,但是在报纸上看过报道, 北京目前已经有一家中日合资的高尔夫球场了, 占地上千亩,这可不是几百万就能拿下的项目。

    于童抱着闺女走向电影院, “还没确定,可能就投个两三百万,意思一下吧。”

    狄思科:“……”

    妈耶,两三百万还只是意思一下。

    于童其实对高尔夫球场没什么想法,也不乐意跑到郊区去打球, 但是艾莉打算仿照港岛的模式搞会员制。

    因着从郭美凤参加的车友会中,看到了会员制的好处, 所以,于童才打算跟投几百万,以后她跟二狗子谈生意,也有个新去处。

    相比于灯红酒绿,打球更商务也更健康一些。

    狄思科从不对粉红大亨的事业指手画脚,即使他觉得高尔夫球场这个项目距离他们家太遥远了,也没说什么。

    她爱投啥就投啥吧,这种外来洋玩意,亏本儿是不太可能的,只是多赚少赚的区别。

    夫妻俩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迈上电影院的台阶。

    “最近有什么电影上映啊?来都来了,要不咱们看一场?”狄思科往售票窗口的小黑板上瞄,“好像只有一部《妈妈再爱我一次》,谁演的啊?”

    “从宝岛那边引进的电影,演员我也不认识,不过……”

    于童说到这里就控制不住表情笑出声来。

    狄思科:“……”

    看片名不像是喜剧啊。

    “前段时间老黄去看了这部电影,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正好被记者拍到了。老黄想让我跟记者交涉一下,别刊登他的相片。不过你也知道啊,他现在是歌红人不红。我就让他放宽心,即使发了相片也没人认得出他是哪个!”

    狄思科:“……”

    扎心了。

    他都有点替老黄心酸了。

    摸爬滚打好多年,一直没什么名气,有几个作品,但传唱度不算高。

    年初的时候好不容易有一部现象级电视剧爆火,他演唱的电视剧插曲,也跟着火了一把。

    不过,他这个演唱者的名气,比照着火得一塌糊涂的插曲,那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于童继续笑道:“我没替他摆平记者,他还生了好大的气,我寻思不就一张相片嘛,怎么突然就矫情起来了!记者想拍就让他拍呗,哪个公众人物不被拍啊?”

    狄思科被她挑起了好奇,问:“那黄哥为什么不让拍啊?”

    “第二天就有报纸报道说,《每一天》的演唱者黄炜双眼红肿,形似核桃,记者上前询问原因,竟是因为观看了《妈妈再爱我一次》……”

    记者可能实在没什么新闻可写了,老黄看电影哭成狗的新闻接连被几家报纸的娱乐版转载。

    还有两个杂志打来电话要采访老黄,电视节目也邀请他去演唱《世上只有妈妈好》。

    老黄嫌弃记者把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照片刊登出来,不想接受采访丢人。

    不过,他反对无效,被于童压着接受了采访。

    甭管是唱/红的还是哭红的,只要有水花,能经常出现在观众面前,总比默默无闻要好吧?

    狄思科比老黄这个当事人还着急,“那黄哥现在人气到底怎么样啊?”

    于童对人气的衡量标准非常直接,“他最近的演出费涨了不少。”

    “哈哈,不错不错,”狄思科替老黄高兴,“他实力那么强,你手头要是有好资源,多给他倾斜一点嘛。”

    不给老黄,就该给秦勉了。

    还是多给老黄讨点好处吧。

    他去售票窗口买了两张票,打算进去观看一下这部能让老黄哭成狗的《妈妈再爱我一次》。

    此时已经过了孩子平时的入睡时间,狄嘀嘀和狄嘀嗒早就窝在父母怀里睡着了。

    被爹妈带着到处走,仍然不受影响,泰然自若,睡得呼呼的。

    由于电视节目的兴起,电影院里早已没有往日繁荣,晚间场的观众更是寥寥。

    放映厅里只零星坐了十来个人。

    看前半部分的时候,狄思科还在腹诽,老黄也太不经事了,看这种电影都能哭到流鼻涕。

    可是等他看到小强被父亲一家接走,抱着大熊猫玩偶,哭着唱《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时候,就有点绷不住了。

    他怕被媳妇发现,便将脸埋在儿子的头发里,让狄嘀嗒刺刺的杨梅头吸收他脸上多余的水分。

    然而,等他把脸蹭干净,低头一瞥时却发现,狄嘀嗒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瘪着嘴流眼泪呢!

    泪珠子顺着下巴,啪嗒啪嗒往下掉。

    小背心的胸前都被打湿了,看来已经哭了一阵子。

    “……”狄思科帮他擦擦眼泪,然后伸手挡在他眼前,“儿子,你哭什么呢?要尿尿不?”

    狄嘀嗒摇头,将眼前的大手扒拉开,继续盯着大荧幕看,一抽一抽地流眼泪。

    狄思科锲而不舍地抬手挡住。

    他家这俩娃别说电影了,连电视都没怎么看过。

    原本他们还没在意,但是胡同里有个孩子,才四五岁就戴上了近视眼镜,听说是总看电视看出的毛病。

    所以,大人已经不敢让孩子们看电视了。

    狄思科用手肘拐了拐已经哭成泪人儿的于童,“要不咱先回去吧?儿子都快哭晕了!”

    于童摸了摸儿子的杨梅头,带着浓重鼻音问:“他这么小,能看懂么?”

    她家娃还有四个月才两岁呢。

    这么小的孩子应该看不懂电影里讲的内容吧?

    “他只是小,又不是傻!”狄思科又去抹儿子的眼泪,“咱们宝宝可聪明了,格林童话都能听懂呢,看个电影算什么呀,是吧儿子?”

    狄嘀嗒扒着挡在眼前的手,胡乱点头。

    狄思科抱着他起身,打算离开放映厅,这电影里的内容对大人来说顶多算是伤感,但是对小朋友来说,无异于恐怖片了。

    小强想妈妈的时候,还总是抱着熊猫玩偶哭,万一被狄嘀嗒联想到自己身上,恐怕会落下童年阴影。

    “爸爸,再看一会儿!”狄嘀嗒伸手指向大荧幕,他还不想走呢。

    “嗯,先回家睡觉了,过几天跟姐姐一起看。”

    听说要跟姐姐一起看,狄嘀嗒就不挣扎了,往妈妈那边瞅了一眼,便乖乖被亲爹抱出了电影院。

    一家人嘻嘻哈哈出门去,哭哭啼啼回家来。

    四口人弄哭了仨。

    郭美凤被他们的状态惊了一跳,小心地问:“出什么事了?在外面拌嘴啦?”

    狄思科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给了亲妈一个拥抱,还把没捂热乎的当月工资给了她。

    “妈,给您拿去当零花钱吧,今天太晚了,歌我就不唱了。”

    “干嘛弄得肉麻兮兮的!”郭美凤被儿子搂了,还怪不好意思的,嫌弃地推开他问,“怎么突然要给我零花钱啊?唱什么歌?”

    她对儿子们孝敬的零花钱一向来者不拒,推开老五就把信封连带工资条一起收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于童:“……”

    二狗子不会是想给郭美凤唱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吧?

    不过,仔细想想这事儿他好像能干得出来。

    *

    看一场电影对狄思科来说,只是损失了一个月工资。

    可是对狄嘀嗒而言,就大不一样了!

    狄思科的乌鸦嘴似乎再次灵验了,《妈妈再爱我一次》对幼儿来说果然是恐怖片!

    狄嘀嗒那天从电影院回来以后,就一直缠着于童,接连几晚都要跟妈妈一起睡。

    换成爸爸也不行。

    狄嘀嘀不明就里,发现弟弟可以跟父母一起睡,她也不肯自己在小床里睡了,也不去奶奶和舅奶那里,非要享受弟弟同等待遇。

    因此,狄思科和媳妇被迫异地,每晚睡觉都要被两个电灯泡隔开,分散在大床两侧。

    害得他无法施展美人计,120万的责任田始终没有着落。

    供销科的业务员们在认领了销售指标后,已经开始各自行动了。

    根据柳勇的安排,一大半的人去了外地,每两人负责一个大城市,务必要在广告正式播出前,让小红帽儿童牙膏进驻各大百货商场的柜台。

    狄思科去不了外地,正琢磨要如何完成自己的任务指标时,突然收到消息,国家有关部门已经将口腔卫生列入中小学的教学内容。

    本市多数学校都会在九月份开学以后,将口腔卫生的内容加入保健课。

    一旦学校开始讲课,年轻的父母们必然会更加注重儿童的口腔卫生。

    所以,他觉得可以尽快向全市各大中、小学、幼儿园门口的小卖店和仓买铺货,并分发宣传海报。

    务必让孩子上完保健课以后,就能立马买到合适的儿童牙膏。

    这种需要一家家跑腿推销的工作,他是没时间去做的,所以只好将这个想法无偿送给了供销科。

    全市的中小学校和幼儿园有上千所,崔红英算是整个供销科里最能吃苦的,得到消息以后,就立马拉上货,骑着她刚改装的电动三轮车,出去一家家跑业务了。

    连她公婆男人小叔子,都被她发动了起来。

    口腔卫生的内容被加入了保健课,狄思科觉得借着这股东风,厂里应该找机会跟教育局合作一下。

    不过,他刚拿到了两款产品的最新检测报告,打算依靠出口订单完成自己的责任田,暂时没时间搞这种工作。

    而就在此时,已经因病休养半年多的曾厂长终于回来复工了!

    大家为多日不见的曾厂长开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会。

    狄思科这个暂代一把手,将厂里各项工作的进展交接清楚,就可以退位让贤了。

    曾浩田握着他的手说:“这段日子辛苦小狄厂长了,厂里这半年发展得很好,狄厂长功不可没!”

    “辛苦谈不上,就是心理压力太大了!”狄思科笑着说,“您也知道我以前从没在工厂工作过,万一做得不好,不但会砸了两千多人的饭碗,也让您之前作出的成绩付诸东流。您能回来坐镇可真是太好了,我肩上的担子一下子就能卸下来了!”

    狄思科对自己这个二把手的定位还是很清晰的。

    尽管曾厂长复工后,自己头上就多了一个婆婆,但是相应的,他的责任也没那么大了。

    多了一个人手分担工作,狄思科认为曾厂长的回归总体来说是一件好事。

    曾浩田对他的表态还算满意,他养病期间,厂里有不少同志来家里探望过他。

    前阵子,供销科的几个人来看他时,话里话外都在表达一个意思,狄思科在厂里搞一言堂,厂里的什么事情他都要掺一脚。

    曾浩田对他们的话并不全信,当初厂里那些下岗职工也是这么说他的。

    但他心里多少有些忧虑,很担心自己复工后,这位有集团领导撑腰的年轻副手会不听招呼。

    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转了一圈,一尘不染,窗明几净。

    心情不错的曾厂长说:“你的担子还不能卸下。我刚回来,对厂里近期的工作还不熟悉,最近厂里有新产品上市,临阵换将,既麻烦还容易出差错,新产品的事暂时由你继续负责吧。”

    狄思科没推脱,但也讲了自己的难处。

    “厂长,现在正有个可以为咱们新产品打开销路的好机会,但是需要跟教育局那边合作一下,我在教育口没什么人脉,您看您能不能联系到这方面的资源?”

    第一天复工就有重要工作等着自己解决,曾浩田挺高兴,干劲儿十足地说:“你跟我讲讲具体情况,我也找人帮帮忙!”

    *

    给曾厂长找了活儿,顺利完成了工作交接,狄思科终于可以专心搞自己的责任田了。

    厂里的产品,从包装到质量,能与国际接轨的,只有儿童牙膏和中草药牙膏。

    港岛有些消费者很崇尚纯中药产品,欧洲的许多国家也喜欢有治疗效果的牙膏,一些中草药牙膏不但可以进入超市,还能进入药店。

    按理说,国内的许多厂家都能生产中药牙膏,而且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其实早就可以攻占欧洲市场。

    可是,欧洲共同体将牙膏放在食品药品里,进口安全检测非常严格。

    狄思科在综合开发三部的时候就听说过,能导致欧洲人过敏的香料特别多,好几款国产药物牙膏都被检测出了过敏香料,有的还存在重金属超标的问题。

    将产品出口到欧洲比其他地区困难许多,但是报价往往也会提高很多。

    狄思科刚上任那会儿就将厂里的中草药牙膏送去检测了。

    其中的丁香油酚含量超出了欧洲共同体的规定上限,所以他请技术科的同志调整了配方。

    换来了塑铝复合管生产线以后,又给中草药牙膏换上了国际上流行的包装。

    相比于儿童牙膏,狄思科对这款十年磨一剑的中药牙膏更有信心。

    因此,他这段时间一直在联系以前在港岛和欧洲的老客户。

    想将刚刚升级更换了软管包装的中草药牙膏推销出去。

    “小六这几天怎么一直不回来?”

    “她跟同事换班了,要连着飞一周。”于童对小姑子的情况比他这个当哥的还清楚,“你找人家干嘛啊?”

    “想让她同事帮我把一些牙膏样品和产品检测报告送去港岛,”狄思科皱眉说,“我联系了两家商行,邮寄的时间太慢了。”

    “东西在哪儿呢?”于童勾勾手说,“我可以帮你办。”

    “媳妇,你要去港岛啊?”

    “不是,陈宝珍明天要跟乔治一起回港岛离婚,可以请她帮你捎带去。”

    陈宝珍是乔太太的本名,自打知道乔治找第三者以后,于童就不喊她乔太太了,一律称呼本名。

    狄思科忙点头说:“这个好!那我给客户发个邮件,三天内就能收到样品。”

    说完他又嘿嘿笑,“乔治要是知道她闹离婚的关键时刻,还要分心帮我跑腿,会被气死不?”

    “宝珍回港岛本来就是为了工作的,离婚只是顺便,乔治早就被气过了。”

    乔治其实并不想跟太太离婚,这几个月一直以双方工作太忙为由,拖着不肯回港岛。

    陈宝珍这次正好要回港出差,给乔治下了最后通牒,才终于将离婚提上了日程。

    狄思科将牙膏样品交给陈宝珍以后,不出一个星期,就接到了一笔来自港岛的出口订单。

    这笔订单的金额不大,中草药牙膏一万支,儿童牙膏五千支,总共还不到四万人民币。

    但是,因着狄思科提供了产品检测报告,这家洋行打算拿出一部分中草药牙膏,转销欧洲。

    如果这批产品通过了欧洲共同体的安全检测,北方日化厂以后就可以拿着欧洲当地出具的报告,直接为欧洲供货。

    而且,这份订单虽然金额不大,却来得正是时候。

    小红帽儿童牙膏的广告终于在这周日正式播出了。

    中央1台,下午3点28分,播完他们的15秒广告后,就是每周只播一集的《机器猫》。

    许多小朋友翘首以盼一周,才盼来这集动画片,早早就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机器猫》了。

    儿童牙膏广告的风格跟动画片一致,也是卡通的。

    随着欢快的音乐响起,小红帽和大灰狼的卡通形象从牙膏管上跳下来。

    大灰狼被刻画成了口腔里的细菌,小红帽用了这款水果味的儿童牙膏后,终于把狼外婆这个细菌赶跑了。

    狄思科看这条动画广告的时候,觉得画面色彩什么的还挺生动的,但内容实在有些幼稚。

    后勤组织厂幼儿园的小朋友集体试看了广告,得到小朋友的一致好评后,才让广告片出现在电视机里。

    日化厂这次花大价钱买了三个广告位,除了每周日下午三点在动画片前的广告,还有周一至周六,下午六点多的动画片广告,以及周日晚间在中央2台《正大综艺》之前的15秒广告。

    前者针对小朋友,后者针对小朋友的家长,毕竟掏钱的永远是大人嘛。

    电视广告播出三天后,厂里陆续接到了询价电话,本地的一些私营老板还会主动找到厂里来。

    狄思科让人想办法联系各地的业务员,通知大家,在推销产品时,务必要加上一句,“我们厂的牙膏出口港岛,通过了港岛的各项质量检测。”

    至于欧洲的,订单还没拿到,就只能等等再吹了。

    时下老百姓对出口商品的信任度很高,好似有出口资格的产品在质量上也能多一层保证。

    有了电视广告,以及出口港岛这个噱头,各地订单终于迎来了爆发性的增长。

    北方日化厂又久违地出现了车间工人三班倒,加班加点搞生产的热闹景象。

    这天,狄思科在办公室里琢磨如何尽快拿下欧洲客户,而门外还坐着两个包装科的职工。

    都是后悔转岗,想重新回到供销科当业务员的。

    狄思科没搭理他们,让他们去找曾厂长就不管了。

    钱运旺在这时推门进来,慌慌张张地说:“厂长,外面有人找。”

    “不是说了嘛,转岗的事,让他们去找曾厂长商量。”

    “不是包装科的那俩,”钱运旺压低声音说,“好几家原料供应商都派人来要账了!”

    “那也让他们去找曾厂长,”狄思科理所当然道,“曾厂长已经复工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绕过他呢?”

    他在心里庆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有曾厂长在前面顶着,他这回不用当缩头乌龟了!

    钱运旺面露同情说:“曾厂长去教育局了,不在家。”

    所以人家才找他这个第一副厂长的。

    狄思科暗道一声时运不济,只好耐着性子问:“现在不是月初也不是月末,他们要什么账啊?”

    “人家看到咱在电视上打的广告了,想把咱之前的欠账讨回去。”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狄思科摸着下巴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拖着。

    见他不发话,钱运旺擅自揣测了一下领导心思,主动递个台阶说:“要不我就跟他们说您不在吧?”

    “你觉得我是那种当缩头乌龟的人么?”狄思科一本正经地交代,“总躲着可不是办法,有问题还是要及时跟人家沟通的!”

    钱运旺腹诽,也不知是谁,刚上任就当了三天缩头乌龟。

    他面上恭敬答应着,出去将门口的四位债主请了进来。

    狄思科起身,笑容满面地跟四位厂长科长握手,“什么风把您四位一起吹来了?”

    “哈哈哈,改革的春风把我们吹来的,”日化制罐厂的刘副厂长用力握着他的手说,“狄厂长啊,咱可真是苦尽甘来啦!我们这些厂都得感谢日化厂,这小红帽牙膏的销量被拉起来以后,大家总算能见到一点活钱啦!”

    “确实确实,”狄思科指向窗外的几辆卡车说,“外面那些排队的卡车,可都是来拉货的。”

    几位债主高兴地哈哈哈,好啊,只要日化厂能把货卖出去,他们的欠债就有着落了。

    化工公司的李科长忍不住问:“狄厂长,你们厂现在干得热火朝天的,什么时候能把咱之前的帐结一下啊?我们公司都快揭不开锅了!”

    狄思科想跟人家结账,但厂里的账面上只留了这个月交水电费的钱。

    其余的钱多一分都没有。

    日化产品是先发货后付款的,别看每天来厂里拉货的卡车不间断,但是真正回款的没几单。

    本市最快回款的订单也需要半个月左右。

    狄思科笑着说:“想必大家都看过我们厂的电视广告了吧?”

    “看了看了,”刘副厂长竖个大拇指说,“咱们厂可真是大手笔,这广告打得牛!”

    “可不是大手笔嘛,这广告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狄思科恳切地说,“不瞒大家,我们厂现在账面上有钱,您几位要是想现在就结款,那我没有二话,马上就能通知财务。”

    李科长一拍大腿说:“还是狄厂长痛快!”

    话落便起身,作势要去财务科结账。

    “不过,现在也是我们厂的困难时期,每天的广告费就要上千块,睁眼就是钱!我们打算趁着这个势头,继续加大广告宣传,不但要将牙膏卖到全国各地,还要出口港岛和欧洲。只要我们的牙膏卖得好,就能带动咱们整个产业链的发展,还各位的货款更是不在话下。但是,您几位要是想现在结账的话……”

    李科长听出话音不对了。

    “狄厂长,您啥意思啊?”

    狄思科指了指门外那两个包装科的职工说:“您几位刚才进来时应该已经看到了,有两位同志在门口等着见我呢,那都是看了广告后,来厂里寻求合作的厂家,非要当我们的供应商。说实话,我是不愿意更换供应商的,毕竟咱们几个厂已经合作很多年了嘛,所以才一直找借口没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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