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内雾气氤氲,镜面上模糊一片。
裴行之浸泡在热水里,唯有手在布满凉意的空气中。
他一只手捏着笔,另一只手握着一本化学方程式配平的练习册,正慢条斯理地写着。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在配平游戏中逐渐松弛,身躯上的疲乏也被热水涤荡得所剩无几。
最后一条是无需配平的方程式:nio+h2==ni+h2o
他随手在后面补上了加热的条件,就起了身。
潮湿的发尖垂落两滴水珠,接连顺着他的下颌线,缓慢地淌过喉结,继续往下。
拢了拢浴袍,他往外走去。
浴袍系得松松垮垮,胸骨上窝微陷,肩背宽直,肩峰略微凸起。随意一拢,便能看到并不贲张、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
他揉了揉额角,鹦鹉啁啁落在了他的浴袍上,扑棱了两下翅膀,乖巧地不说话,豆豆眼专注地盯着他。
他伸手,取出了眼镜链戴好,预备进入一天最舒适的阶段。
这个眼镜链款式略有些花哨,是平光镜,他却挺喜欢,不过从来没戴出去过。
裴行之伸手摸了摸啁啁的小脑袋,坐在沙发上,看着摊开的冰岛语书籍,低沉的嗓音开始缓慢地念着长句。
兴趣使然,他通常会在下班之后学一会儿冰岛语,并不苛求速成,而是真正在享受着学习一门语言的过程。
啁啁哗啦一下飞起来,落在了他的书页上,扬起小脑瓜,叫了两声。
他一下一下地抚摩着它的毛,勾唇:“听话。”
啁啁用黑米豆似的眼睛瞅瞅他,蹭了蹭他的手指。
很显然裴行之把它摸舒服了,所以它张口就道:“裴医生该找老婆啦!裴医生该找老婆啦!”
说完,生怕挨打似的,扑棱棱重新飞回了裴行之的肩膀上,做乖巧状。
裴行之顿了顿:“……是成菡音教你的?”
成菡音是裴行之的表妹,目前的身份是国内颇有名气的女明星,演技还不错,出道以来鲜少有绯闻。她的粉丝数目不多不少,咖位不高不低,路人缘挺不错。
她和裴行之的关系最好,在裴行之面前可劲儿玩可劲儿闹;但是裴行之一眼瞥向她,就开始怂了。
简单概括就是,又敬又爱又怕。
裴行之从前一直放任成菡音去他家乱教啁啁,现在却觉得她真是胡乱来。
他点了点它的小脑瓜:“少跟她学。”
目光再次放回冰岛语的书籍上。
桌面上摆着未开封的1664黑啤、他的冰岛语书籍,花瓶里满天星开得旺盛,唱片机缓缓地转着,窗外天色渐趋昏昧,寒风料峭,室内相较之下颇为温暖。
一切都很静谧,这是裴行之觉得最舒适的状态。
然而平静的一切很快就被纯音乐的前奏打破。
裴行之看到屏幕上显示“成在水女士”,按了按太阳穴:“妈。”
啁啁也跟着叫了一声:“妈!”
成在水没有像以前一样“噗嗤”一声笑出来,反而用很严肃的语调道:“昨天相亲结果如何?”
“没成。”裴行之不欲多说,“您课题做好了没有,先忙您的。”
成在水瞬间看破了他转移话题的把戏:“不行,你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复述一遍经过!人家爸爸说,怎么好端端地,他闺女的相亲对象就变成了个条件样样不如你的小伙子?!”
裴行之开始觉得疲倦,他懒得多讲,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相亲对象要这么做。
“我下午连着做了四台手术,都不简单。”他的意思很明显。
“儿子,你不要总用医生的身份转移话题。”成在水女士语气笃定,“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杀到你家里去。”
裴行之“唔”了一声:“我搬家了。”
成在水女士得意洋洋:“呦,以为我拿你没辙了是吧?音音等下要去你新家啊,给你送点东西,你不说我叫她问你。”
让成菡音问会更麻烦,裴行之摸了摸啁啁的脑袋,淡淡道:“她不敢多问。”
在成在水女士的软磨硬泡之下,他还是说了:
“隔壁桌也在相亲,中途她去补妆了,回来应该是认错了,坐到了别人那一桌,看对眼了。”
成在水女士问:“那原本那姑娘呢?”
莫名地,裴行之的脑海里自动勾勒出了岑璇的眉眼。
她的眼睛很亮,眼型也很美。
裴行之说:“坐我对面。”
成在水女士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惊喜和期待:“那这姑娘怎么样啊?”
昨日烛火下的她的形象更加鲜明了,非常甜美的长相,蜷曲的长睫毛。
跟他说话紧张的时候,那睫毛就颤,像是摇摇晃晃的、醉蜜的蝶。
他分明最怕这种年轻、热情、甜美的女孩子,偏生这一个让他印象深刻。
兴许是昨日的事情太过荒唐。
裴行之好一会儿才开口:“不成。”
成在水的声音里嵌着失望:“怎么又没成。”
“人家只是打算看眼睛。”他略去了种种,也刻意地忽视了岑璇几乎不加掩饰的、对他的好奇与兴趣。
成在水说:“你啊,降低降低标准吧,我估计是你拒绝人家吧?难不成又是什么甜美款的,还和你没什么共同话题?你天天想着找什么灵魂伴侣,哪里有什么灵魂伴侣真这么好找的啊。行之,你今年二十八了,真的不小了……”
成在水絮絮叨叨,裴行之虽然还支着手机,但目光已经转移到书上去了。
他时不时“嗯”两声作为回应。
重新穿戴齐整之后,他最终也没有开那瓶1664。
他的工作里总是充满了变数,加班也是常有的事情。
更何况和眼睛相关的都是极重要的事,总不能喝酒误事。
想起自己昨日插的花,他又往门口走去,边走边回想成在水方才说过的话。
他知道成在水说的句句在理,他也没有抗拒结婚的意思。
他只是不想将就,想找到那个灵魂伴侣,想要命中注定。
裴行之很少同旁人说起,自己在这方面是个绝对的理想主义者,宁可从未遇见,也不要随意将就。
这话听起来挺幼稚可笑的,同十几岁少年无异;但是放在他身上,又显得合理了许多。
这些年,眼见着那么多最开始跟他抱着同样信念的同行一个个都放弃了,很多都是匆匆忙忙找了科室里的人。
匆匆忙忙地结婚,匆匆忙忙地生孩子,匆匆忙忙、碌碌终生。
他不想这样。
门口那捧满天星仍然灿烂热烈,不过裴行之的目光更多地是停留在了满天星旁边的东西上。
是一张小板凳,板凳上摆着瓷盘。
盘子里装着的是……甜甜圈。
各种颜色的甜甜圈散发出浓郁的甜香,他俯身,打量了一会儿,也没有看到什么纸条之类的东西。
裴行之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谁走错了楼层,放错了。
第二个念头是,这是谁送给自己的。
原本想就此放置,等待失主自行寻找,但想想成菡音等会儿要过来,指不定以为是谁送给他的就吃了。
思考无果,他进屋抽了两张便笺,随手就开始写:
“您好,您丢失的甜甜圈在此处。”
为了显眼,他刻意写大了字。
正欲收回手,倏地又想起小区里住户有不少是外国人。
他干脆在另一张便笺上用英文书写了一遍:
“yourlostdoughnutishere.”
贴好,回屋之前,他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电子猫眼,不确定对方能看到的具体范围。
阖上门的那一刻,裴行之划开了wifi界面。
不知是谁用wifi和他隔空交流。
电光石火,思绪掠过。
裴行之顿了顿,才将wifi改名:“是你的甜甜圈?”
在他没看见的时候,屋外冰凉的风一吹,卷起了那两张贴得不算特别牢的便笺,悠悠地将两张裹挟。
一张慢吞吞地躺在了701的门前;另一张飞到了电梯附近。
成菡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来到裴行之门口时,顿觉惊奇无比——她那个不喜欢吃甜食的表哥被人送了甜品?
没关系,反正最后肯定是她来解决。
成菡音端起甜甜圈,摸了摸满天星,暗自感慨裴行之喜欢在啤酒瓶里插花的癖好从未改变。
输密码进了屋,啁啁当头飞来,疯狂地说话:“想死你啦!想死你啦!”
“哟,嘴真甜啊宝宝。”成菡音摘掉围巾,没有把墨镜和鸭舌帽取下来。
她足足三个月没有沾过任何甜品了,这回馋得很,连裴行之都还没叫一声就咬了一口甜甜圈,以免他反悔。
裴行之从屋里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成菡音手中熟悉的甜甜圈。
他顿了顿,凉凉地看着她吃完了一整个。
冰凉的目光浇得她心慌,她连忙将嘴里的吞下去:“哥,我已经很久没吃甜甜圈了!”
裴行之用死亡视线看着她,不说话。
气压陡然变低,成菡音抖了抖,默默把围巾又卷上了。
她顶着对方的目光,挪到了沙发前,一眼看到了他的冰岛语书籍和化学方程式练习册:“啊哈哈……哥你好卷啊……”
在对方无动于衷的眼神中,成菡音吞了口唾沫,艰难地补充最后一句:“怪不得……你没时间找女朋友了……哈哈……”
啁啁歪头,火上浇油:“臭裴行之!敢吓我!臭裴行之!敢吓我!”
成菡音:“不是,哥,你听我解释……”
-
岑璇知道裴行之回来了,她从猫眼中看去,发现小盘子确实不见了。
她看着wifi里对方的询问,内心炸开了一簇簇小烟花,想要把他画下来的冲动无可抑制。
岑璇回了一个“嗯,是我”。
随后,她刷新了几下,对方的wifi变成了“谢谢,很好吃。”
还刻意加上了句号。
岑璇在沙发上打滚一圈,起身后赶紧把素描纸抽出来几张,立时开画。
他应该有这样深邃的眉眼、这样高挺的鼻梁,还有滚动的喉结,性.感的身材……
岑璇作画的速度向来迅速,她画完两张,感慨一声:“真帅啊。”
念及自己画的感情线,岑璇转身准备找嘟嘟哭诉,自己是不是特别废。
随即就听到了“砰”的一声巨响。
她蓦地抬头,竟是嘟嘟跳起来,把大门把手拧开了!
岑璇连忙将笔一丢,立时冲上去要拦着这成精的家伙。
等她到了门口,却见到嘟嘟乖乖巧巧地蹲在门口,嘴里还叼着一张纸。
岑璇伸手取下来,盯着上面那行字,艰难地翻译:
“你丢失的……呃,什么什么nut,应该是什么脑干之类的部位吧……?”
“所以连起来就是……”
“你丢失的……脑子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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