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卫慈用过早膳,便前去陪伴谢老太太。
谢老太太曾是女中豪杰,如今身子骨依旧健郎,正当末春时节,日头和煦,就连晨间的风也掺和着丝丝暖意。
谢老太太着一件轻薄的棉麻道袍,让人将她年轻时候随身携带的一双佩剑拿了出来,其中一把抛给了卫慈。
谢老太太对她很是好奇,倒是想全方位的试探她。
卫慈已经太久没有舒展身子骨。
她出生武将世家,自幼就喜欢往武场跑,后来认识了付恒,得知男子都不喜欢舞刀弄枪的女子,她便很少去练武了。
而今才意识到,她彼时当真愚笨。
哪能为了任何一个男子,而轻易改变自己的喜好?
她活在这世上,唯有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旁人,合适则相处,不合便罢了。
强扭的瓜不甜,还会烂掉。
卫慈轻易就接过了谢老太太抛过来的一把短剑,这短剑上镶嵌红绿宝石,剑柄雕工极为精致,一看便是女子所用。
“祖母,那孙媳不客气了。”卫慈展颜一笑。
谢老太太也被逗笑了。
这丫头,倒是落落大方,半点不扭捏。
一旁看热闹的王婆子几人不免有些震惊。
新过门的侯夫人胆子可真大。
老太太的剑,她也敢接。
一旦伤及了老太太,她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阖府上下就无人敢与老太太切磋。
侯爷不敬重大夫人,可对老太太当真是极为敬重的。
“好!”谢老太太朗声一笑,这便持剑直接刺向卫慈。
锦书与寻墨看得心惊胆战。
两把短剑交战,兵刃相击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剧烈。
可谁又能想到,这是一位白发老人与娇软美人在对抗。
卫慈没有让谢老太太,她知道像谢老太太这样的女巾帼,不会希望有人故意让着她。
所以,卫慈尽可能的反击老太太的所有攻势。
就在即将分出胜负的关键之时,一身着劲装的护院疾步奔来,神色焦灼:“老夫人!侯爷他今晨巡逻边关,中了埋伏,受伤了!”
四下无外人,这护院才敢直接禀明。
不然,若被仇家知晓谢南州重伤,指不定会惹出多大的麻烦。
是以,谢老太太和卫慈近乎是同时收手。
这一老一少倒是颇为镇定,并没有乱了方寸。
谢老太太吩咐道:“侯爷现在在何处?”
护院如实回禀:“已抬去无极斋。”
谢老太太看了一眼卫慈,见卫慈神色忧心,不似作伪,当下对这个小妮子又有了新的思量。
“速速让郎中前去救治,老身一会就过去。”谢老太太沉着冷静,但不代表她不忧心。
谢南州是她最看重的孙子。
谢家能不能长久昌盛下去,全指望着谢南州了。
卫慈秀眉轻蹙。
昨日谢南州才送了她首饰,她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去走个过程,探望一二呀。算是礼尚往来吧。
卫慈挽住了谢老太太的臂弯:“祖母,孙媳与您一道过去看看夫君。”
谢南州必然不会出事,但卫慈也要去他面前露个脸,攒些好感也是好的。
几年后,谢南州成就大业,也不至于将她与卫家一道铲除了。
*
无极斋。
谢老太太与卫慈前脚刚到,这还未看见谢南州究竟伤势如何,便听见温氏破口大骂的声音从月门处传来。
“狐媚子!害人精!”
“我儿好端端的一个人,竟是成婚才一日,就被你给克了!”
谢老太太与卫慈同时转过身来,与此同时,无极斋的几名护院皆垂下头去,眼观鼻鼻关心,尽力当做一个隐形人。
此刻,温氏已经气势汹汹的走来,她身侧紧跟着温良玉,这对姑侄二人看着卫慈的眼神,是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见她二人如此来势汹汹,谢老太太当即就不悦了,却见卫慈一如既往的沉稳自持,倒是个泰山崩御前而面不改色的丫头。
谢老太太又留了一个心眼。
世家大族的主母,最重要的特质并非是美貌与身份,而是她的肚量,以及冷静自持的情绪。
谢老太太至今无法颐养天年,便是因着儿媳温氏根本扶不起来。
“够了!温氏,你整日就只知道吃斋念佛,悲春伤秋,几时真正关切过孩子们?西洲边境挨近蛮夷,行军打仗哪有不受伤的理儿?南州又不是第一次受伤,你这般大呼小叫着嚷嚷,说是新妇克他,这不是诅咒自己儿子么?!”
谢老太太对温氏愈发不满。
若非看在已故儿子的份上,她真该将温氏关起来,免得在这个节骨眼下误了大事。
温氏说不过谢老太太,也的确心虚使然,她只能放弃与谢老太太置喙,改为抬手挥向卫慈,一看见这张清媚的脸庞,温氏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就在温氏的手掌挥下之时,卫慈出于本能自保,握住了温氏的手腕。
卫慈当然不敢得罪了温氏,莞尔一笑:“母亲,您常年待在佛堂,身子骨太弱了,需得时常操练才行。”
可温氏多疑又敏感,以为卫慈是估计嘲讽她。
温氏怒不可遏,她是婆母,卫家这个妖女岂敢忤逆她?!
温氏怒视着卫慈:“你、你……你胆敢教训我来了?!”
而就在这时,无极斋正房的门扉被人从拉开。
温氏眼疾手快,挣脱卫慈手掌的瞬间,双腿一软,竟是当场跌趴在地。
卫慈自然也留意到谢南州出来了,更是察觉到了温氏的意图,这便弯下身去搀扶温氏。
温氏正好得了机会,再度抬手扇过去,这一把掌打得结结实实,正好在卫慈瓷白的面颊上留下了一道惹眼的红痕。
温氏故意说给谢南州听,对着卫慈怒道:“狐媚子!你不需要在这里装模作样!南州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陪葬!”
她才是这世上最爱自己儿子的女子。
卫家女算个什么东西?!
若非是当今圣上赐婚,她会亲手将卫家女扫地出门。
卫慈堪堪挨了一巴掌,脑袋嗡嗡响,但也不至于哭出来,经历上辈子之后,如今,她似乎再也不觉得人间还有什么难以忍受之事。自己的父亲间接害死了上一任常胜侯,温氏与其夫恩爱逾常、琴瑟和鸣,她痛恨自己也是理所当然。
卫慈轻叹一声:“母亲,夫君不会有事,这次的伤势不会让夫君丧命,今后也不会,夫君他自有天佑。母亲,您无需太过忧心。”
谢老太太:“……”
这丫头,为何会这般胸有成竹?
还是孙媳说话好听呐。
再反观儿媳妇……真真是恨不能将自己的儿子诅/咒/死。
谢老太太面色冷沉,转过头看向刚刚迈出房门的谢南州。
谢南州此刻看向卫慈。
而卫慈也看向了他。
男人身着一袭雪色中单,因着失血过多,面容苍白,唇瓣亦是干涸发白,萧挺的面庞显出一股破碎之感,那双狭长凤眸望过来的眼神,仿佛是掠过了浩瀚时空而来,轻易就将对方的目光锁住。
卫慈愣了一下,这才莞尔一笑,她站起身来,不再强行拉起温氏,道:“夫君,你这伤势可严重?”
此刻,郎中也从屋内走出,谢南州的两名贴身随从各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郎中是谢家的家臣,祖上是岐黄世家,曾在宫廷太医院任职,后因犯事,阖族流徒三千里,被谢家所救,才得以喘息。
郎中神色肃重,眉目紧拧,忧心忡忡看向谢老太太。
谢老太太心头咯噔了一下。
随从广寒搁置下一盆血水,道:“侯爷中毒了。”
广寒话音一落,温氏从青石地面爬站了起来,挂着泪痕的那张脸又怒视卫慈:“狐媚子!都是你克的!”
谢南州已无心思应对后宅,卫家女倒也还算安分,偏生是自己的母亲多番闹事,他淡淡启齿,虽重伤,统领三军的气度仍在:“母亲,慎言。”
一言至此,谢南州以拳抵唇,立刻咳了起来,一股鲜血从胸腔奔涌而出。
他知道,这一次,当真是重伤。
谢老太太还算镇定:“几时能治愈?”
郎中愁眉苦脸:“老太太呀,侯爷此次的伤势,只能去求孙神医了,老朽无能呐!”
顿时,除却卫慈之外,所有人面色煞白。
孙神医何许人也?
他虽就住在西洲,但为人古怪,最是厌恶打打杀杀的将士们,曾放出起誓之言,宁可救治一头猪都不愿意救一个武将。
他自己若是不同意出山救人,便是谢家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毫无用处。
高人根本不在意生死,那孙神医亦是个孤家寡人,几乎没有任何软肋。
前几年,谢南州麾下一猛将重伤,他亲自携带重金登门,都没能请得动那位孙神医。
此刻,卫慈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一桩事来。旁人或许不知孙神医的秉性,她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付恒身边得知那孙神医是个贪吃之人。
能收买他的,从来都不是金钱与权势。
当下,众人一筹莫展,卫慈自是不会放过任何救治谢南州的机会,道:“我有法子。”
温氏不信:“浑说!谢家都请不动孙神医,你能有什么的法子?可莫要耽搁了我儿医治!”
此时,谢南州大抵是再也支撑不了多久,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那鲜血溅地三尺,转眼就变为了暗红。
明显是有毒。
见状,谢老太太当机立断做出决定:“温氏你闭上嘴!”警告过儿媳之后,谢老太太看向卫慈,“孩子,你既有法子,且尽快去办,缺了什么,告知老三老四他们即可。”
卫慈应下:“是,祖母。”
她应下,看向谢南州时,两人的视线正好又对视上了。
这一刻,男人双眸一张一合,仿佛已经撑到了强弩之末,卫慈这才察觉到,这男人的睫毛甚是纤长浓密,他虚弱又强撑的模样,又加重了历经世事沧桑的破碎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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