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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塾临水,快要入夏的时节,树枝郁郁葱葱伸到檐下,绿透珠帘。流水潺潺,衬得屋内愈发安静。
目不识丁,对牛弹琴。空有皮囊,以己度人。
萧怀野眼底浸着萧瑟,却突兀地笑起来。是啊,她堂堂宰辅之女,平日接触的都是皇子公主、世家贵人,寻常百姓哪里有幸得见,本就不该和他这样的人搅在一起,若不是这次误打误撞,两人不会有丝毫交集。
白玉沾尘,月照沟渠,他便是那沟里最深处的泥,不见天日。他其实早不在乎,这么多年在江湖里翻滚,早没了年少意气风发的壮志,心怀天下的重担还是留给庙堂上的贵人吧,他不过一届平民,想这些劳什子又有何用,如今困在这里,他也只能是独善其身。
陆妘看他笑得实在厉害,额头青筋浮现,也不知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被这话伤着了?
“你……笑什么呢?”
萧怀野吐出一口浊气,不再抬眼看她,只扯了嘴角,
“是我僭越了,景大人人中龙凤,岂是我这等斗升小民可妄议的。”
陆妘瞧着他原本瘦削的肩略垂,便知他兴致不佳,试探问道,
“待会还要出去逛逛么?”
萧怀野笑得不达眼底,似寒潭彻骨之风,凉凉开口,
“陆小姐乃高门贵女,想要什么不行?若是想出门,在下自然奉陪。”
陆妘心骤然一跳,只觉得眼前的少年近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再迟钝的人都该明白,他,生气了。
她盯着萧怀野看了许久,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回房默默用了午膳,歇了一会儿便出门去了。
原本陆妘让萧怀野一道上马车,可他却摆了摆手,吊儿郎当地跟在后头,反正只要别离她太远,旁的倒不妨事。
他负手而立,走走停停,望着街市里琳琅堆叠,叫卖声谈笑声混杂,总算多了些人气,到现在自己才有了种真实之感。
他,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闻着传来热腾腾的香气,不觉喃喃,
“难不成这便是佛祖所说三千大千世界?倒是让我给遇上了。”
萧怀野淡淡望向马车,只怕陆妘已经厌了自己,只是碍于两个人还绑在一起,不得已而为之。
他也并不知道陆妘要带自己去何处,但他好像并不在乎,就如自己所说,不过天地一沙鸥,去哪儿都一样。等找到卷轴,问问那声音的主人,如何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境,到那时他也该走了……
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她的脸,或羞恼或清冷,他不免嗤笑,
“萧怀野,你在想什么呢……”
到闲云楼的路并不近,马车从京城西北驶到东南,一路过来陆妘心绪不定,忍着没掀开帘子看他,气鼓鼓的模样十分可爱。
她嘟嘟囔囔,
“他以为自己是谁,就算是我失言,还给我脸色瞧?爱走就自己个走去吧,再把脚磨个泡,谁理他……”
“再说,先生胸有丘壑,霁月一般的君子,怎是他可以随意编排的。”
她狠狠剜了眼帘子,仿佛能透过去瞪着萧怀野似的,这般僵持的气氛持续到了闲云楼内。
*
待苏鹤余进来时,见陆妘冷脸坐着,不发一语,连茶也没沏,不免纳罕道,
“怪哉,今日来了竟不偷我的好茶喝,真真怪哉……”
陆妘余光瞥了一眼窗沿坐着的萧怀野,他静静望着窗外春秋,只在苏鹤余刚进门时略侧过头看了她须臾。
陆妘摆了摆手,
“你别闹。”
苏鹤余看她神色不佳,抬脚走近问,
“这是怎么了?”
陆妘绞着手上的帕子,垂眸道,
“我遇到了一件怪事,现在正烦着呢。”
她指了指窗台,
“鹤余,那儿有个人,你能看见么?”
苏鹤余眸色略沉,走到窗前打量一番,转过身来开口,
“陆大小姐,你玩我呢?这哪有什么人啊……”
陆妘却愈发正色,将此事全数告知,苏鹤余久在江湖,听见这等奇事果然接受得快些,她思忖道,
“如此说来,倒真是奇了……”
苏鹤余试探着摸索,却只能抓到空气,
“无声无息无形,却又能和你说话。”
不知想到什么,苏鹤余的眼睛却突然亮了,坐到陆妘面前,
“小妘儿,我突然想起从前我爹和我提起过一件事,不知道这之间有什么关系。”
“二十年前也出现过这样的卷轴,随后横空出现了一位男子,不知来处,似乎做了些不得了的大事。你说,会不会就是同一个卷轴?”
陆妘悠悠朝他望去,正巧撞进那双清澈的眸子,萧怀野歪头一笑,
“原来这事从前也发生过,看来我是来搅浑水的了。”
陆妘闻言又接着问,
“那他要如何回家呢……”
苏鹤余耸了耸肩,
“不知道,但依稀记得我爹说了两句,卷轴乃神物,自有天机,唯有缘人可得,各种机缘造化,祸福相倚,皆看己念。”
萧怀野听见这番话,只云淡风轻靠回窗沿,既然如此,他急个什么劲,走一步看一步,反正在哪不是混迹江湖……
陆妘看这样也问不出什么结果,索性转了话头,
“对了,今日我还有一桩事要问你,听说朝中有位大人遇刺身亡?”
苏鹤余灌了口茶,起了坏心思,往窗台也放了一盏茶,
“您请。”
她这才转过身,点头道,
“不错,死的是谏议院的于尚,我记得前几日朝会,陛下提起整顿军制,他提议将原有的厢军并入,显然有忌惮镇国公的意思。”
陆妘闻言皱眉,轻轻摩挲着杯沿,
“于尚?他是父亲门生,素来耿直,文臣武将向来不对付,想要制衡镇国公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怎么会遇刺?”
苏鹤余悠悠开口,
“虽然于尚府中有财物失窃,可京城里这么多权贵,偏偏选择一个文官清流的府邸,这可不是明智之选。”
“除非……”
陆妘缓缓点头,
“除非他们本就不是为财而去。”
“若想不留痕迹,对方下手定然谨慎,看刑部的查案的样子,不像是能找到凶手的。”
苏鹤余盘腿而坐,看着狂放不羁,
“你且等着看吧,明日白家回京,日后的朝堂少不了热闹。”
陆妘眸光却黯淡几分,喃喃道,
“纵使镇国公野心勃勃,他定然不会如此吧……”
他曾带她夜观隋州,星野寂寂,传来边塞隆隆风声,长剑指北,银光乍现,他说要守护奕国边疆无虞,无敌国外患之忧,她信他。
在闲云楼待了许久,直至傍晚陆妘才动身回府,萧怀野依旧跟着马车慢行,街道上安静了些,不似午后喧闹。
原本他仗着无人得见,走得张扬,却在这时突然生出一种怪异之感。似乎有一道深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萧怀野循着望去,高台之上空无一人,惟满树梨花缤纷。
*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房中,却无人愿意率先开口,萧怀野怀里揣着不知从何处顺来的酒坛,翻身上了屋顶。
陆妘闺房极大,有两层楼,一楼会客用膳,楼上便是寝室书房,眼下房中静谧,可她心里满是惴惴。
陆妘眼中漫上嘲意,谁也不愿意说话?也好,他整天嗡嗡说个没完,眼下倒是清净了,她乐得松快。
她转身上榻躺着,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翻来覆去,连晚膳都没吃,最后越想越憋屈,朝屋顶叫了一声,
“萧怀野,你下来。”
萧怀野眼角微红,有几分醉意,轻飘飘落到地上,摇了摇酒坛,
“陆小姐府上美酒甚多,再分我一坛可好?”
陆妘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愈发火大,
“你究竟以为自己是谁?”
萧怀野挑眉一笑,
“一缕幽魂?”
陆妘终是泄了气,定定看着他,
“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早上是我失言了,在我眼里,王公贵族也好,平民百姓也罢,皆无甚区别,我只是听不惯你编排先生。”
说罢她也坐到窗台上,裙角也沾上了些瓦砾灰尘,萧怀野不由俯身拂去,半晌才回神,见陆妘讶然,便故作淡定地收手,
“看我做什么?”
陆妘却像没有听见一般,望着远处斜飞的檐角,群鸟归巢,沐浴在夕阳里,好看极了,
“萧怀野,给我说说你那个世界吧,如今也不知道怎么送你回去,可会想家?”
或许是酒意上头,也或许是她的眼神过于清亮,这么多年一直未宣之于口的想法,如今竟然有脱缰之感,他笑着开口,
“我早就没有家了,十年前就没了。”
陆妘掌心紧了紧,脸上赧然,
“对不起,我不知道……”
萧怀野笑着摆手,
“无妨,本就是事实罢了。”
陆妘犹豫着开口,
“那……你爹娘当年发生了什么?你若是不愿意说就罢了。”
萧怀野脸上微僵,似有血影浮现在眼前,
“十年前,新帝登基,乳臭未干,奸臣把持朝政,父亲被构陷罢官,全家流放,路遇刺客,皆葬身荒郊野岭。”
“忘了说,新帝是我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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