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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侵入门户,在两人肩头覆上寒意,分明已经快入夏了,身上却无半分暖意。京城中灯火阑珊,屋外挂着的铃铛摇曳,传来清泠阵阵。
陆妘眉心狠狠一跳,想到自己那会儿说的浑话,简直像是往人家心里扎刀,现在恨不得给自己两拳。
陆妘垂了肩膀,抱着双膝,显得十分无力,
“可是你表弟为何半点不顾念亲情呢?”
萧怀野似笑非笑地靠在一旁,灌着侍女方才悄悄送进来的酒,
“果然是好酒……”
“朝代更迭,本就是最残酷之事,即便我父亲数次入阁,被尊为太子太傅,姑姑贵为皇后,为先帝拼死生下唯一的皇子,又能如何?一朝失势,皆如梦里黄粱,醒来便全数消散。”
“我那表弟,十年前他才几岁?黄毛小儿,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也不知道,又何必管他是否顾念亲情。父亲至死效忠朝廷,可忠心又能抵什么?倒不如多攒些银钱,远远遁入江湖。”
陆妘看着放在身侧的那坛酒,实在心痒,便揭开喝了一口,似壮胆般,
“你就不想揭发奸佞,肃清朝堂,为父母报仇么?”
萧怀野摊了摊手,烦闷开口,
“原本有些头绪,想着若能握有他的罪证或许有机会扳倒他,正在去查探的路上呢,就被卷轴带到这里来了。”
“眼下,我什么也做不了。”
陆妘想起昨夜的情形,接着问,
“昨夜你受的伤与他有关?”
萧怀野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来之前辰国刚刚战败,正准备议和,也不知如今朝中是何情形。但我猜想此次战败,与他脱不了干系。”
陆妘闻言点头,
“如此佞臣是断断容不得的。”
萧怀野无奈一笑,将酒坛抛了又接,
“本打算报仇之后就去山林之中捉鱼打鸟,吟诗耕田。如今看来,且得等我回去了方有后话了……”
陆妘歪头看着他,鬓发被清风吹动,显得清俊非常,如今她总算明白为何对这个少年观之不透了,背负着这些,谁又能真正开怀呢?
“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於不可救[1]。你明知道国中情势不容乐观,仍想退隐山林,人人皆有自己的责任,而你却选择逃避,此恐非君子所为。”
萧怀野躺在屋檐上沐浴着柔和月光,轻嗤道,
“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2]。我本非君子,如今我只想独善其身,看朝代更替如川上之水罢了。”
陆妘闷闷地喝酒,她哪里是失言,这是大错特错,眼前这个少年诗文经典信手拈来,与目不识丁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眨了眨眼,缓缓劝道,
“萧怀野,你知道么?我身为女子,总有些姑娘家不该有的念头,空有海晏河清的愿景,却无法入朝为官匡扶社稷,徒叹奈何。所以我是很羡慕你们男子的,可入庙堂,也可游历山海,总不会被束缚,不像我……”
“我现在多说无益,心结难解,只有你自己想开了才行。”
“遇不平之事,便挺身而出,若不愿与蝇狗同谋,那便自己去创造想要的朝局。”
萧怀野枕着自己的手,仰观星辰,细碎的光点映入眸中,默默良久。
陆妘面颊微红,似是有些醉了,陪着他坐了大半夜,现在确实有些困了,便扶着窗沿起来,
“萧怀野?进去睡吧,别在这儿坐着了。”
萧怀野见她晃晃悠悠,又是在屋檐上,赶紧起身扶了一把将人带进屋里。可姑娘家烟紫色的丝带被风带起,落在他肩上,泛起清甜香气,远远看去平添暧昧之色。
萧怀野轻咳了一声,陆妘却恍若未觉,自顾自转身朝床榻走去,一不留神脚下便被绊倒,原本以为要狠狠摔到地上,忽然感觉身下一软。
陆妘抬起头,对上那双慌乱的眸子,兀然一笑,
“萧怀野,你干什么呢?”
萧怀野看她的模样,确实醉得不轻,方才还以为她酒量多好呢……
两人一上一下,距离实在太近,萧怀野有些不自在,悄悄撤开护着她后颈的手,没好气道,
“干什么?上赶着给你当肉垫啊。”
陆妘却突然移开视线,一动不动看着床榻底下,似出神了,萧怀野想坐起身也被她再次按下去,
“那是什么?”
陆妘伸手去够,费了些功夫才把东西拿到,墨蓝透金的卷轴,可不就是浮沉卷么?萧怀野眼睛一亮,
“这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浮沉卷,这下说不定就能找到现身的法子了。”
说着萧怀野接过卷轴,在桌上缓缓展开,卷中依旧空无一物。想着那夜入卷的细节,他便在手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染上白净无尘的卷轴,白光一闪后血痕顿时消失不见。
陆妘犹豫着开口,
“这就成了?”
萧怀野摩挲着下巴,眨眼道,
“不然试试?”
于是二人开始往相反方向退去,直至门前也没有被束缚之感,看来目前至少解决了一个问题,就是不知道旁人能不能瞧见萧怀野了。
不过眼下已至深夜,姑娘房中突然出现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实在令人瞠目,所以还是明日再找机会试试吧。两人商量定后便各自睡去,萧怀野素来多梦,今夜却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
深夜正是好眠之时,不过也并非所有人皆能安睡。白溟现如今正审视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试图看透他究竟想要什么。
白溟如今不过三十九岁之龄,正当壮年,雄姿英发,浓眉之下双眸微眯,透出阴戾之色,所以那抹笑意多少有些突兀。
“阁下漏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他淡淡挑眉,
“镇国公手眼通天,远在千里之外也能尽观朝局,一言一行都逃不过你的耳目,定然是知道近来的动静。”
他把玩着腰间那块白玉,缓缓开口,
“听闻朝中有人对镇国公心怀不满,在下便替您出手了,不知镇国公以为这个诚意可足够?”
白溟面色微顿,了然道,
“原来于尚之死,是阁下所为。”
“只是不知我为何需要阁下投诚,若有所求,不妨直言。”
他眼神幽幽,笑意渐深,将一张纸条递到白溟手中,
“镇国公乃身居高位之人,心胸气度自然非常人能比,若是此等杀妻灭子之仇放在在下身上,只怕是忍不了这么多年。”
白溟看完纸条,眼神突转凌厉,抽出手边的长剑,森然之气覆面而来,须臾便落到他颈侧,却不见他有半分怵色。
白溟狠声开口,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他粲然一笑,双指将剑移开,
“此恨难消,此愁难报,不过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
“今日在下前来,便是来给镇国公指一条明路的。与在下共谋,镇国公心愿可偿,就看镇国公敢不敢信我了……”
烛火摇摇,似在颤抖一般。光打在白溟侧脸,另一半隐于黑暗,
“你要助我报仇?那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望着眼前这位驰骋疆场多年的大将,意味深长,
“镇国公不必忌惮,在下想要的不过是一件东西,只是这件东西需要您相助一二,日后便会知晓。”
白溟深深看了他一眼,收剑入鞘,
“你知道,今夜我本可以要了你的性命,因为只有死人不会说话。”
他挑了挑眉,悠然入座,
“可是镇国公胆识过人,野心更是不小,可不是区区边境能装得下的。所以镇国公想赌,赌在下能助您实现心愿。”
“人人皆说顺昌赌坊里的章平乃天下第一赌神,但依在下之见,镇国公当居首位。”
*
鸟跃树梢,花枝微颤。清晨上朝时便见朝霞盈天,也不知是不是一个极好的兆头。
今日午后白氏回京,届时由礼间直接迎入宫中,陛下亲临宴席,不可谓不重视。陆知邈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故而散朝后他便早早回家,却不想还是有拜帖递进府里。他思忖片刻,便将人请进了亭中。
凉亭三面环水,开阔敞亮,无需担心隔墙有耳,用来谈话最适合不过。陆知邈望着水面出神,直到身后脚步声渐进,
“学生见过恩师。”
陆知邈闻声笑着招手,
“敬兮,过来坐吧。”
曲敬兮神色愈加恭敬,悄然落座,
“学生今日突然过来,还是为着于尚大人之死……”
陆知邈坐直了身子,沉声问,
“可是有眉目了?”
曲敬兮微微一叹,
“学生也不知这算不算得上是有了眉目。”
“昨夜学生书案上凭空多出了一封密信,信上直言于尚遇刺与镇国公有关。不过仔细想想,于尚大人从不结党,算得上孤臣,朝会上的谏言确实对镇国公不利,也不知有几分可信……”
“依恩师看,此事是不是该往镇国公那里查查?”
陆知邈并未回答,而是执黑子落在棋盘之上,
“敬兮,陪我下盘棋吧。”
曲敬兮自然应声称是,执白子而落,原本他看恩师闲庭信步般,攻势并不明显,反倒有些散乱。可待棋盘满了大半,陆知邈却转而猛攻,杀得白子片甲不留。
曲敬兮无奈一笑,拱手告饶,
“恩师棋艺精湛,学生叹服。”
陆知邈垂眸一笑,捻着枚棋子在手中把玩,
“那封密信,无论真假,都没有意义。”
曲敬兮重复了一遍,
“没有意义?”
陆知邈淡淡开口,
“是真是假,你都不可能凭借这一件事动摇镇国公的地位,既如此,查与不查有何区别?”
“镇国公驻守边境多年,军队阙额他怎会不知。边境多年未有硝烟,却在今年生变,难道敬兮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
曲敬兮指尖微颤,抬头看去,
“恩师的意思是隐而不发?但若是日后……”
陆知邈望着水面上流转的波纹,
“镇国公护卫边境有力,此事又无实据,怎么做都是徒劳。既然如此,只能轻轻放下,好生抚恤于尚的家眷。”
“不过镇国公此次回京意图不明,且留神着就是,若他没有旁的打算,便依旧是奕国常胜不败、忠心耿耿的大将军。”
陆知邈持身雅正,处世讲求问心无愧,但于朝事上素来中庸,他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人心难测,懂得进退,才是智者所为。他能久居宰辅之位,风雨不动,就是因为他知道慧极易伤,凡事若皆追求极致,必不长久。
[1]出自苏轼《晁错论》
[2]出自苏轼《晁错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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