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殿中陷入诡异的静谧。
赵安赵和忿忿不平,慷慨激昂的说了那许多,思无涯几句问语一出,顿时令几人,包括赵盛在内的脸色都十分精彩。
赵安赵和如同吞了苍蝇般,直恨不得当堂翻白眼。
赵盛轻咳一声,面露愧色,道:“儿臣几人心急,一时疏忽关怀父皇龙体,实在罪过。要么,三弟,四弟,这事稍后再说,先让父皇进膳。毕竟也不算什么迫切之事……”
“哼,尸体不是吊在二皇兄门上,倒说的轻巧,”赵安觊一眼皇帝面色,道,“非儿臣不孝,不体恤父皇身体,只是……”
“都住口。朕心中有数。”皇帝道。
皇帝坐在宽大的圈椅中,漠然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们。
皇帝年轻时亦英俊不凡,后宫众妃莫不美貌,因而几位皇子外貌都极为出色,然而其中最为出色的,还是思无涯。
这一点皇帝不得不承认,思无涯承袭了自己与他母亲容貌上的所有优点,集两人精华,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假如没有那双金瞳,思无涯该是大永史上最俊美的皇子,太子。
只可惜……
皇帝看着眼前这双金瞳与笑颜,想起那生下他的女子,想起这些年……目光便冷了下来。
“此事是否为你所做?”皇帝开口,问思无涯。
思无涯:“回父皇,非儿臣所为。”
“皇兄当着父皇还不承认?可是想欺君?”赵安怒道。
赵和:“皇兄未免也太不将父皇放在眼中了!”
思无涯一派心平气和,郑重道:“可此事确非儿臣所为,岂敢欺瞒,还请父亲明察。”
“我且问皇兄,李伟与那小厮可是被你所杀?”赵安追问道。
赵和跟着道:“皇兄可别又不承认,我们来时便已查问过,可是有人亲眼看见他二人从太子府中抬出。”
思无涯点点头:“这个倒是。”
“皇兄将人杀便杀了,为何要挂在我二人府上?”
“他们不是你二人府上旧仆?”思无涯道。
“皇兄也说是旧仆了——那李伟早几年便已自请离府,与安王府再无瓜葛。”赵安道。
赵和也道:“那小厮不过和王府无名小卒,我根本不晓得他,还是今日问过才知,他曾犯错被撵出府,不知怎么进了皇兄太子府,此事我毫不知情,他于太子府犯了何事,更与我毫无干系。”
思无涯唔了声:“他们欲加害孤。”
赵安赵和噗通跪倒。
“父皇明察!此二人早已非儿臣们府中之人,所作所为皆乃私人之举,与儿臣们绝不相干!儿臣们平时谨遵父皇圣意,绝不敢伤及皇兄,简直能避则避。此事非同小可,还请父皇明察,还我二人一个清白。”
两人砰砰叩首,一脸焦急恳切,慌忙澄清,思无涯看的笑起来。
“三弟四弟莫慌,孤虽喜杀人,却也非不辨是非之人,”思无涯笑道,“这二人乃是私怨,确与你们无关。只是……”
思无涯接着道:“他二人临死前曾表露出想回旧府的意愿,死者为大,孤便替他们了愿,将人各自送回去了。”
什么意愿?!赵安赵和怎么可能相信,绝对他信口胡诌,可人已死了,死无对证。
“只没想到,孤府中人蠢笨,竟将尸首挂在门上。”思无涯含笑道,“孤回去后定会骂他们。”
思无涯起先不认,后又爽快承认,接着将事情推到下人身上,口吻如此自然而然,且轻描淡写,赵安赵和这些年虽已知思无涯虚伪做派的一面,却仍觉不可思议,这是明目张胆的无耻!
“皇兄的意思是,这就算了?!就这么算了?!”
思无涯修长食指抵着下巴,状若认真的想了想,说:“要么三弟四弟将他们挂回太子府门上?孤不介意。”
赵安赵和怒目圆睁:“你!你这是……”
“够了!”皇帝喝道。
赵安赵和只得住口,齐齐朝向皇帝。
“杀|戮成性,这么些年了,还不够吗?”皇帝幽深的眼盯着思无涯,“再这么下去,闹的怨声载道,朕也无法保你。”
“父皇息怒,儿臣知错了。只是这二人欲加害于儿臣,若非儿臣及时发现,恐危及儿臣性命……儿臣日后定有所收敛,不给父皇惹麻烦。”
面对皇帝时,思无涯一脸恭顺,态度温顺无比,顺耳好听的话张口即来,简直无可挑剔。
这“危及性命”几字一出,皇帝眼角微不可察的轻轻一跳。
赵安扫了思无涯一眼,赵和嘴唇微动,欲言又止,赵安不明显的摇摇头,阻止了他。
“兔子急了还要咬人,都各自收敛些,朕不指望你们弟恭兄谦,但至少以和为贵,不可太过。都记住了?”皇帝目光从几个儿子身上一一掠过。
四人各自答是。
“可是,父皇……”赵和忍不住开口。
皇帝抬手,制止道:“那二人虽与你们府上早无干系,但既是旧仆,就安葬了吧,权当积善行德。”
“至于太子,你,”皇帝深深看着思无涯,目光冷凝,说,“安王妃与和王府老夫人因此事而惊吓成病,须得给她们一个交待,便鞭笞二十,以此谢罪,可有异议?”
赵盛犹豫道:“皇兄腿伤未愈,二十鞭是否重了些?要么待皇兄身体好些后再……”
“太子何意?”皇帝打断赵盛。
思无涯金瞳低敛,唇边带笑:“儿臣身体无碍,愿意领罚。”
皇帝点点头:“此事便到此为止,散了吧。”
他不再看众人,摆摆手,意思可以走了。
赵安赵和并不十分满意,但见皇帝如此,知无转圜余地,只得跟着一起忍气吞声退了下去。
“便宜他了!”出宫的路上,赵和狠狠踢路边花草一脚,愤愤道:“才二十鞭!”
“有何办法,你别忘了,快至月底了,”赵安露出抹意味不明的笑,“父皇岂会容他有事?”
“哼,二十鞭也够他受了。我只担心,这样下去,会不会就要轮到我们了?”赵和语气凶悍,却面上露出抹胆怯,“这些年,当年那些人都被他慢慢杀的差不多了吧。”
赵安眯眼,“他当年对父皇承诺过。”
“他就是个疯子,他的承诺你信吗?”
思无涯这妖物当年成为太子后,曾对皇帝表示,几位皇弟曾经年少不懂事,是他们手下奴才挑唆,做错事而已。这些人不能放过,只要皇弟们不护着他们,他也愿意不计前嫌,与皇弟们和睦相处,毕竟血脉手足就这么几位,他也十分珍惜。
这些年他的确信守诺言,不曾动过他们几人。
然而这些年他对那些人的报复,其手段与姿态,无不令人心惊胆颤。
他们虽未被直接针对,却也一直提心吊胆,备受折磨。
“他就是个疯子,怪物,以他睚眦必报的脾性,你相信他是真的放过我们?”
这些年,因为皇帝的“纵容”,他们几个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对思无涯避之不及,看看赵盛,更如彻头彻尾变了个人似的。
然则思无涯的变化却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从当上太子那一刻,他便仿佛真的不计前嫌,笑意吟吟,做出副父慈子孝,兄谦弟恭的模样,当真无耻之极,可怕之极。
再笑的如何和煦,也掩盖不了他皮囊下的怪物,疯子之本性,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那样笑,做出那副模样,刻意恶心,以及折磨他们。
“那又如何?他终究是妖物,你以为他将来真能继承大统?”
赵安赵和对视一眼,各自停顿片刻。
“你我急什么,比你我更急的,另有其人,且看他能忍到何时?哼,还有父皇,又能忍耐到何时。”
两人回头,看一眼逐渐远离的长元殿。
长元殿中,内侍总管双手奉上,小心呈上白玉瓷盘,盘中躺着粒红色丹药。
“都走了吗?”皇帝开口问。
“回陛下,盛王爷去往翰林院办差,安王爷与和王爷往出宫方向去了,太子殿下则去刑堂了。”
皇帝嗯了声,面色沉沉。
“陛下,太子殿下腿伤在身,这二十鞭可别出了什么差池。”
“呵,那妖物天生命硬,当年那样都能活下来,区区二十鞭,死不了。”皇帝冷声道。
总管躬身,便不再说。
过得片刻,皇帝浓眉皱了皱,又道:“着人去看着些。”
总管忙应是。
“外头最近有消息吗?”
总管回道:“上回说是寻到些踪迹,但最近尚无消息传来,想必还需些时间确认。”
“回回这样说,多少年了,”皇帝忽然怒不可遏,骂道,“一群废物!”
“陛下请息怒,务必保重龙体。”总管忙躬身劝道,“道长才说过修心最忌动怒,不利根本,有损寿年,陛下万莫动气。”
皇帝胸口起伏,终是生生压了下去,而后拈起那红色丹药,就水服下。
“让他们动作快些,朕不想再等。”
“是。”
皇帝服下药,闭上眼睛,长长吁了口气。
那边,思无涯受完二十鞭,鞭伤主要在背上,无法再坐轮椅,便由宫中内侍抬至宫外,交由太子府的人,护送回府中。
时值午后,天色昏暗,一行人步履匆匆,将思无涯抬回太子府,黄总管已在门口等候,有条不紊的将人送进正院。
接着屏退所有仆役:“都下去吧,这两日务必都警醒些,不要吵扰了殿下。”
府医轻手轻脚进来,掀开薄被看了下,面上现出忧色,朝黄总管轻轻摇头。
黄总管犹豫再三,终不敢出声,对府医摇摇头,两人一并走了出去。
思无涯趴卧在床榻之上,似昏未昏的睡着,脸色苍白,背上殷湿一片,已湿透了衣衫,手软软的垂在床边,手指偶尔蜷缩一下。
秋风起,乌云西移,天慢慢暗下来。
思无涯睫毛轻颤,幽幽醒转,尖锐的疼痛从背上传来,发出一声门哼。
府医与黄总管一直守在门外,不敢进来,府医在门口出声道:“殿下,这回不同往日,您还有腿伤在身,身体虚弱,大意不得,还是早些上药为好。”
“滚。”
府医只好闭嘴。
黄总管想了想,斟酌道:“殿下,今晚最是难过,天色又有变,至少留个人伺候您,晚上守着吧。”
思无涯闭着眼,仿佛又睡了过去。房中静谧无声,偶有粗重的呼吸,仿若一座活死人坟墓。
思无涯并没有睡着,白日里昏沉睡了许久,这时反倒清醒了。
身上的疼痛于是愈发明显。
他轻轻勾起唇角。
思绪漫无目的飘荡,犹如海上孤舟,忽然想起宫中时宫人们看到他时遮遮掩掩的眼神,这么多年了,竟还没看习惯么,当真无趣。
如此想着,脑海中就浮现出一双眼睛来。
黑色的,闪着水光的,猫儿一般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似乎说过要伺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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