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月已经睡下了,太子府晚上不点灯,外头乌漆麻黑的,又不能出去,再则秋天本就瞌睡多,于是便早早歇下了。
被黄总管叫起时,伽月正睡意朦胧,有点反应不过来。
“伺候太子殿下?”伽月揉了揉眼睛,疑惑道。
黄总管点点头。
伽月清醒过来。
她如今仍旧住在东院,身份自然还是“替身”。作为替身,自然是用来满足太子殿下的情感需求,其中包括床/笫之事。
这一点,伽月先前不曾细想,后来也是明白的。没有什么选择,也就不必纠结矫情,心理上是有准备的。
只是太子似乎更热衷于杀人,折磨人,反而未见正儿八经的床/笫之事,伽月等人便不曾往这方面想。
如今深更半夜,被特意叫起来去“伺候”,便很难不令人多想,就连偷开一条门缝偷窥的青湘脸上也露出一丝古怪。
然则黄总管的脸色却比平日要凝重几分,更似乎有几分急切。让伽月稍稍梳洗过,便领着她离开东院,前往正院。
黄总管在前头提着灯照着路,伽月看路看的十分艰难,勉强跟的上。
这会儿黄总管倒没催,边走边低声朝伽月道:“殿下受伤了,烦请姑娘今晚照顾一下殿下。”
受伤了?思无涯不是今日进宫去了吗?怎么会受伤?难道路上出了事?
黄总管没有说,伽月自然不会问。好奇害死猫,不管在哪里,想要活的长久,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好。这个道理,伽月还是懂得的。
同时也暗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伺候。
伽月忙道:“总管客气了,应该的。殿下伤的重吗?需要我做什么呢?”
“若是平日,倒还算好,”黄总管答道,“只是殿下腿伤本就未痊愈,如今双重磋磨,便有些严重。你只需晚上守着殿下,若有什么情况,及时告知我们——我跟府医在侧厅偏房内候着。外头院子里也有人值守。”
黄总管的言语有些模糊,什么叫“若是平日,倒还算好”,这意思难道是经常受伤吗?伽月磕磕绊绊的走着,认真倾听黄总管的吩咐。
黄总管顿了顿,又道:“殿下伤后脾气格外不好,屋里只有你一个人候着,自己警心些,灵活些。”
伽月点点头,应声好。
月色下,娇小的女孩无知无畏的点头,显得温顺柔和。黄总管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事实上,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太子平日里夜晚便不喜有人伺候,每每受伤时更是异常暴戾,从前派去伺候的人好些险些丧命。所有人在此期间都是避之不及,就连府医与黄管家没有允许,也不敢擅自近身。
殿下已经很久不在这种时刻主动叫人伺候了,总是自己一个人待着。
黄总管不知太子今晚为何忽然心血来潮般叫了人,但有人守在太子身边,方便随时知道太子情况,对他和府医来说,都是好的。他有心再多提点几句,然则太子性子喜怒不定,心思难测,说的多了,反而怕坏事。
这女孩几次三番从太子手下活命,或许有她自己的本领与造化。
黄总管带伽月到门口,推开房门,示意伽月独自进去。
“殿下睡了吗?”伽月进去之前极轻声的问道。
黄总管摇摇头,又摊手,意思是不知道。
好吧。
伽月提起裙摆,迈过门槛,轻手轻脚的进入房中,身后黄管家掩上门,将皎洁秋月关在门外,顿时房中一片漆黑。
糟糕。
这房中居然一盏灯都没点,没了月光,比外头园中还要黑。
伽月夜里本就视物不清,如此一来,简直如同盲人。
本想返身找黄总管,但黄总管想来也不敢擅自做主点灯,找他也没用。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不知道太子有没有睡着,伽月也不敢出声唤。
既是寝房,大体方位应差不多,伽月伸出手,如瞎子摸象般慢慢摸索着前行,往里间走去。
近日天气有变,秋意渐浓,这房中竟已铺上了地毯,厚实的地毯踩上去落地无声。
忽然,伽月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响,虽声音不大,在这静谧的房中却格外清晰,伽月瞬间僵住,保持着手脚张开,欲走不走的姿势,原地停下。
等了一会儿,未闻声音,方松口气,接着走,却又撞了一下。
“没长眼睛?”
思无涯的声音忽然响起,吓了伽月一跳,伽月此时也大抵弄明白方才是撞到熏香兽炉了。
“吵醒殿下了么?请殿下恕罪。”伽月小心绕过香炉,继续摸索着前行,“奴婢眼睛晚上视物有些困难……”
“贱命一条,毛病倒不少。”思无涯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有几分冷。
这话不好听,却是实情。伽月自己都觉得自己毛病有点多,所谓“丫鬟命,小姐身”大抵就是她这种?晕血,夜盲这种常人很难得的毛病她都碰上了,即便出生富贵人家,妥帖照顾,也难免有些麻烦,更何况以她的身份与境况,这样的毛病尤为不合时宜。
好在常年生活在百花楼,多注意些,倒也平安度过,甚至知道她有这些毛病的人都不多。
没想到来太子府后却都无法遮掩,全都在思无涯面前暴露无遗。
伽月无端有些羞愧与不安。
“对不起啊。”伽月轻轻地说。
思无涯的声音为伽月提供了方向,伽月略做调整,朝声源处走去。
渐渐适应了黑暗,虽仍看不清,眼前却出现抹极淡的朦胧光线,位置在斜前方,有点远,是透窗的月光。
“这边。”思无涯不耐烦道。
“哦。”
伽月终于来到思无涯身侧。
思无涯并没有睡在床上,因伤势不好移动,便直接在地上置了张矮榻,方便起身。
伽月小心的行至榻前,行礼,跪坐在榻前。
思无涯没有说话。
并没有人教她们这些外来的人太子府具体的规矩,伽月犹豫一瞬,只得自己的斟酌着开口道:“奴婢前来守夜,就在旁边,殿下有事请吩咐。”
“不是说要伺候孤吗?便让孤看看你的忠心。”思无涯说话了,“好好守着。孤不能睡,你也不能睡。”
伽月忙应是。
“一边去。”思无涯又道,“离孤这么近,想死吗?”
或许因为夜晚的缘故,抑或因私下,又或因伤势的原因,思无涯平日里总含着笑的面容与口吻都不见了,仿佛一张面具,被丢到一旁,露出来主人的真容。
此际思无涯的语气很冷很重,阴郁,毫不掩饰其中的戾气与恶劣。
伽月刚走过来时,发现有架屏风,这时便顺着原路,摸到屏风,屏风约有半人高,离矮榻不远,骨架结实,伽月挨着它先站定,看向矮榻处。。
她看不太清,所以不敢离的太远。等了片刻,没见思无涯再赶人,方放心的坐下来。
伽月并不在意思无涯的口吻,受伤与患病的人通常都会有些脾气,更何况思无涯本身就非好性子的人。
她既然决定留下来,哪怕当初那些话只是权宜之词,但在她的处境下,思无涯确实算救了她,她理应履行承诺。既在府中,便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何况,倘若伺候的好,或许也能为自己未来多博一线生机。
伽月坐在屏风处,一动不动的认真守着思无涯。
眼睛看不太清时,其他感觉便会尤为清晰。
思无涯的气息很平稳,似乎听不出异常,但伽月渐渐鼻端嗅到了一股腥气,那是鲜血的味道。
先前进来时只顾着摸索方向,并不曾注意,如今隔得近了,便清晰的闻到。
这意味着思无涯身上有血,或者说正在流血。
如果是已经流了较长时间,干涸或凝固的血液,不会有这般明显的味道。
据悉思无涯下午便回来,如今已是深夜,按说已处理过伤势,但伽月无论怎么闻,都没有闻到任何药味。
止血以及涂抹的外伤药,再如何精制,都不可能毫无药味。
思无涯身上却只有血味。
难道从宫中回来后,竟未处理伤势?
黄总管不可能会犯这种错误,那又是为何?
伽月自然不敢问,太子的各种古怪她已渐渐有所见识和习惯,当下也不多想,只有点庆幸,幸而房中没灯,否则她又得晕过去了。
只是伤势不处理,思无涯不疼吗?
伤势恐怕也会恶化吧?今夜她必须打起精神,好好守着,千万不要出事。
伽月看不清思无涯,思无涯却可以看清她。
他目力极好,又习惯暗中视物,夜晚对他来说,只要有一点光亮,便能目及数里。
就着那抹透窗的月光,思无涯紧紧盯着伽月。
腿上断断续续的抽痛,背上尖锐的疼痛,两者交替,不间断的拉扯着思无涯的神经,在寂静的夜里,这疼痛更仿佛加倍,他身上全是汗,与血混在一起,额上也渐渐满是汗。
偶尔痛的身体微微不受控的抽搐一下。
思无涯有些后悔一时兴起将伽月叫来了。
他习惯黑夜,黑夜让他感觉安全,也让他警备危险。每个黑夜中出现在他身边的,都意味着危险。
而与人共处一室,也是从未有过的。
疼痛与警惕让他心中的暴戾越来越多,思无涯冷冷盯着伽月,金瞳如刃,闪烁着戾气与杀意。
只要她乱动一下,发出任何声响,便杀了她。至不济,也要将人丢出去。
其实他杀人完全可以不用任何理由。
但他今日或许太疼了,不想发声,不想抬臂,于是决定要找个理由。
但伽月并不给这个理由。
她一直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尊木雕,或一棵静止的草,一株没有声音的花。
偶尔调整下姿势,那幅度与声音也几乎微不可查。
她并没有睡着,人睡着了也不可能保持那样的坐姿,思无涯可以清楚的看见伽月睁着眼睛,她漆黑的眼珠仿佛融入夜色,昏暗的光线里,睫毛不时轻眨着。
她整个人安静无声,而又放松。
或者该说是一种松弛感。
这跟从前伤重时被派到思无涯身边守夜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那些人哪怕距离再远,都能令人感觉到他们的恐惧,不安,以及紧绷。
怕他是必然的。思无涯习惯了那些人的情绪,伽月这种松弛感却头回遇到。
真新鲜。真有趣。
她不是也怕他吗?这松弛感从何而来?
疼痛与暴戾仍一起在身体内外交相死肆虐,横冲直撞,寻找着宣泄口。
思无涯金瞳闪烁,死死盯着那团娇小安静的身影。
似乎能够恰当转移注意力。
万籁俱寂,月亮渐移。
思无涯白日里睡过,房中又有人,尽管他不想睡,但终究抵不过因疼痛逐渐昏沉的意识,许久后,缓缓闭上眼。
伽月没有睡着,一直仔细倾听着矮榻那方的动静。
思无涯起先一直醒着,后来慢慢睡过去了。
伽月微松一口气。
但很快,蓦然一惊,发现了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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