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月有照顾病患的经验,从前在百花楼,倘若谁生病了,都会交给伽月去照顾,因她脾气好,又细心,再稳妥不过。
有的头牌姑娘病的重些,需要守夜,她们的侍女受不住整夜守着,便也会给伽月一些钱,让她替守着。
既能得钱,又能得空闲,享片刻的宁静,何乐而不为?伽月便也积累了不少看顾病患的经验。
别人可能会打瞌睡,觉得无聊,时间难熬等等,伽月除非真的太过疲累,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说守夜,她便能真的睁着眼睛,甚至精神奕奕的守一夜。
缘因她做事注意力集中。
当她做一件事的时候,便所有注意力只集中在这件事上,调动起所有的精力与注意力,只关注在这件事本身。
思绪不发散,不飘忽,不去想做成了如何,没做成如何,更不想其他旁的。
如此一来,许多事便变的异常简单。
这是伽月自己寻找到的方法,也是为何百花楼繁杂琐碎的活计她总做的又快又好,常能偷得闲暇,且这么多年来,一直能够保持平和,不像其他人那般愁眉苦脸的诀窍之一。
当只关注事情本身后,那些原本可能会产生的恐惧,不安,焦虑,患得患失,难过等等,都会随之隐匿,消失。
伽月怕仍是有点怕的,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思无涯身上后,这种害怕便暂时消退,情绪上呈现出来的则是专注与放松。
黑夜里伽月看不清,便需更加注意思无涯的举动与呼吸。
不知他具体伤在哪里,大概不好翻动?他躺着几乎一动不动。
起先他的呼吸也算平稳,听得出他一直没有入睡,只一言不发,静静躺在黑暗中。后来终于睡过去了。
伽月暗松一口气,然而不久后,思无涯的气息突然急促起来,仿佛陷入噩梦之中。
噩梦通常不会持续太久,伽月等了一会儿。
然而思无涯的气息却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剧烈。
这不太对劲。
“殿下?”
伽月稍稍犹豫,出声轻唤。
思无涯没有应答,唯有浓重的喘/息声。明显是那种无法压抑的喘/息,更有喉咙里逸出的闷痛声。
“殿下?”
伽月再唤,依然没有任何声音,便大着胆子靠近矮榻。
思无涯果然没有醒,对她的靠近没有任何反应。
靠近后伽月很快便发现,思无涯不像是未醒,反而像是陷入了昏厥。
伽月一下慌了,忙再次出声轻唤,却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思无涯的确陷入昏厥,他的身体甚至仿佛不受控的抽/搐了一下。
伽月即便看不太清,也感觉到了,与此同时,她鼻端再次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他的伤口又流血了。
伽月伸手至思无涯鼻前,不出意外的,手指上扑来的气息一片火热。
流血又发热,这实在危险。
怎么办?
伽月不敢碰思无涯,却也不能这般傻守着。万一思无涯出事,她承担不起,也跟着玩完。
伽月想起黄总管来时路上所说,便起身,朝外面走去。大体的方向她已记得,中途再次磕了下香炉,颇为顺利的来到门口。
打开房门,院中值守的侍卫立刻走上前,听了伽月所述之后,马上去叫了黄总管与府医。
“糟糕,一旦发热,伤口会恶化。必须马上处理,止血上药。”
府医一听伽月描述,便皱眉,给出诊断。他是太子府专门的大夫,已处理过很多类似的情况,颇为了解思无涯的身体状况。
伽月便朝侧旁一让,让出道来,方便府医与黄总管进去。
谁知二人站在门口,互相对视一眼,那模样有些为难,也有些无可奈何。
“恐怕此事还得麻烦姑娘。”
“没有殿下的允许,无人敢这时候进去。”黄总管解释道,就连府医也不行。之前有府医擅自进入,思无涯忽然醒来,差点要了那人的命。伽月是他昏厥前便在身边,且是他主动允许守夜的,相对危险性小一些。
“所以止血上药的事,还需得请姑娘。”
“啊?!”
伽月从前很少遇见这种外伤,连忙摆手:“我不会,而且我,我晕血。”
“我会告诉姑娘如何做,”府医道,“殿下的伤都在背部,只需吸掉血水,再撒上药粉就可以了,十分简单。”
至于晕血,伽月不算太严重,只要不看到血,府医再给她开点药丸辅以压制,便没有问题。
“实是无奈之举,便委屈姑娘,拜托姑娘了。”府医与黄总管都看着伽月。
思无涯此人暴戾可怕,府中这二人却态度友善,言辞恳切,想来在太子府做事也诸多不容易。实际上以伽月目前在太子府的身份,以及眼下的处境,她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这二人却十分客气,好言相说。
情况紧急,耽搁不得,伽月只能接下此重任。
三人在门口极低声的说了片刻,伽月提着一盏灯,抱着些药物,转身再度回到矮榻前。
灯是没有办法,伽月至少得看到大致伤口,才能动手吧。稍远点放着,勉强能够视物就行,反正伽月也不敢看的太清楚。一旦事毕,马上再提出去,不会被思无涯察觉。
有了这盏灯,伽月的行动要自如许多,黄色的光亮远远朦胧的照着。
“殿下?”
伽月跪坐在榻前,端详思无涯。
思无涯双眼紧紧闭着,那双令人不敢直视的锐利金瞳被关住了,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的睫毛浓密纤长,于昏厥中不时轻颤,似在极力挣扎,又像极力忍受。
他整个人无力的软软躺在那里,手垂在床侧,修长手指自然散开,偶尔无意识的蜷缩一下。
生老病死面前,人人平等,太子也一样。思无涯还未及二十,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此际重伤之下,平日里的暴戾凶残悄然褪下,倒只余一种少年般的脆弱。
尽管如此,却绝不敢掉以轻心,伽月稳定心神,轻声道:“殿下,您伤势恶化了,府医说需要马上处理,现在奴婢帮您上药,可以吗?”
思无涯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不住喘/息,气息十分灼热。
“殿下?”伽月再尝试最后一次。
思无涯两道剑眉蹙了一下,仿佛听见了声音,却仍没有醒来,喉咙间模糊的嗯了声,似答非答。
伽月听见这声音,便不再犹豫,无论如何,好歹算报备过,万一他中途醒来,也知道是如何回事。
伽月从带进来的物什中先拿出府医已准备好的剪刀,第一步,先要剪开思无涯的衣衫,将背部露出来。
所幸思无涯今日穿了件天青色衣衫,血迹尽管透出,也不显眼,伽月极快的扫了一眼,便眯着双眼,颤巍巍剪开背后衣裳。
也不知流了多少血,里头有些显然已凝固,新血凝血混在一起,粘在皮肤上。
伽月往下剥落的时候,思无涯无意识的闷/哼,手指颤动。
不用想,也知很疼。为何不及时处理呢?先把衣裳换下来也好,至少可免去此番疼痛。伽月不大明白思无涯为何这样,只觉这太子殿下当真不同于常人,对自己也够狠。
“我轻一点,殿下忍一忍啊。”
伽月眯着眼,手忍不住轻轻发抖,习惯性的自言自语,既是安抚手下的伤者,亦是给自己定神。
她的动作很轻,小心的一点点剥下衣衫,幸而初秋,穿的不算多,很快便露出思无涯受伤的背部。
衣衫剥离的那刻,伽月就马上闭上眼睛,而后摸索着用沙棉清理背上的血。虽然看不见,但方才通过印湿的血迹已大致确认过伤的方位大小,倒也心中有数,只是动作要慢一些。
伽月忍受着血腥气味,慢而轻的先吸掉伤口表面上的鲜血,沙棉换了一个又一个,她的额上也渐渐沁出细汗。
如府医所说,思无涯此次的伤都在背上。
这么多血,显然不止一道伤。是什么人,能独独伤在思无涯背上?
思无涯今日进宫去了,是在宫中受的伤吗?宫中何人敢伤太子?
伽月抿抿唇,不去多想,血终于都吸掉擦净了,伽月擦干净手,接着慢慢撒上药粉。
药粉微微刺鼻,想来药性颇强,甫一撒上去,思无涯的身体便不受控的抽/搐了一下,背部肌肤痉挛。
思无涯的喘/息也愈发粗/重,显然痛极。
“马上就好了啊,殿下忍忍。”
“一会儿就不痛了。”
伽月见状,未及多想,本能的安抚道。
一场药,上的她一身汗,既要提防着思无涯突然醒来,又得注意力度,更记得思无涯不喜人触碰,整个过程还要时刻提醒,防范与他肌肤相碰。力所能及做好她能做的。
终于完成。
药粉慢慢渗透进伤口,这是最疼最难熬的时刻,思无涯剑眉难以忍受的皱着,薄唇血色尽失,脸色雪白。
伽月仍不太敢看伤口,闭着眼,微微俯身,轻轻朝伤口吹着。
思无涯意识昏沉,在黑暗无边,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颠簸起伏。
天空电闪雷鸣,狂风骤雨,疯狂抽打着他的背部,背上传来阵阵剧痛。
他已习惯了痛,并不可怕。
更危险的是,他身边有人。
是谁?谁敢闯入进来?!
几乎第一时间他便充满警备,要将这危险消除,然而风雨令他张不开眼睛,巨痛让他无法伸展双臂。
他不急,这样的伤痛与情形已历经多次,只要积蓄力量,最终可以冲破这意识苦海,从梦中醒来,消除危险。
思无涯忍痛握拳,拖着伤腿,脊背弓起,等待着力量冲破躯壳的时刻。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陌生的声音。
“……不要动啊,马上就好了……”
“是不是很痛啊,所以……以后还是尽量早点上药比较好呢。”
“……殿下,忍着点,好了好了,就好了……”
那声音遥远而陌生,但不妨碍其语气中的柔和与安抚,伴随着这声音,似有羽毛扫过伤口。
是谁?
紧接着,一股异样轻柔的和风拂过思无涯的背部,仿佛带着清凉的气息,瞬间令背部的伤痛消减。
最后,他干裂的唇上传来温热湿润的东西……
“……好啦,没事了……安心睡吧……明日不会再有伤痛……”
那声音像诱哄小孩。
简直可笑!简直找死!还当他是年幼可欺吗?思无涯心中升起一股戾气,然而身体却不自觉的放松,柔软下来,
积攒的充满暴戾与杀意的力量也在缓缓消失。
黑暗的天空里,电闪雷鸣狂风骤雨都骤然变的轻缓,仿佛一样感到迷惑,乃至轻微的茫然。
这是这世界里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它们可以击败任何入侵者,撕裂所有敌人,清扫一切危险,这东西是什么玩意儿?如何应对?
思无涯仰望晦暗的天空,雷鸣电闪,风雨掠过他冰冷的金瞳,而后徐徐退离,退到遥远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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