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夹在两个怪人中间,自己这个正常人反而显得不正常起来。
……主要是显得蠢得不正常,废物得不正常。
方济之顿了顿,倒退到玄银卫的队列中。
“方老?”玄银卫觑着突然挤进来的方济之,有些困惑。
“没事,”方济之面无表情,“我来寻找一下归属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玄银卫:“??”
他们还在困惑方济之并非玄银卫众人,哪来的“归属感”,另一端,顾长雪抬起头:“有没有吴攸遗留下的文书信件?吴虑的也给我几份。”
颜王头也不抬,从他看完后堆叠在脚边的书信中抽出一摞,内力裹挟着书信,旋飞至顾长雪怀中。
密室中恢复短暂的安静,只有书页沙沙翻动声不绝于耳。
玄银卫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屋内屋内唯二坐着的两人,他们的脚边,分属于“已看完”那一类的书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增多。
顾长雪手中的书信到底要少些,先一步抬头:“这书的确经过好几人之手,篡改过好几轮,说不清改动的目的是什么。吴攸应当是最后一个改动蛊书的人。”
“……”颜王皱眉望过来,随后看向方济之,先问了最关心的问题,“对解药有无影响?”
“有——”方济之顿时被玄银卫拱到了前面,“……影响还很大。”
顾长雪也跟着投来了视线。
方济之木着脸:“蛊师解蛊,自有仪式。苗方治蛊,也是出于对蛊的了解,以毒攻毒。”
“这两种治疗方法,其实都起源于对蛊术的了解,用来治蛊,就像原汤化原食。”
“草民的药则不同,是……”方济之琢磨了一下怎么解释更好懂,“是强行用外力剪除蛊毒。”
“前两者其实效率更高,只要知道病人中的是哪种蛊,就能根除蛊虫。所以不论蛊书在此之前经历了多少轮编纂,都无所谓。只要知道吴攸最终使用的是目前书上记载的哪一种,便可解蛊。”
“草民的药就不一样了。”
方济之总算想到了一个称得上形象生动的比喻:“就像好好的稻田里突然长出了一棵树,那蛊最初的样子就是树根,被改一次,它长出了树干,再多改几次,它一步步长出了满树枝丫。”
“草民的药就像锯刀,要想把整棵树统统除掉,光砍上面的树枝没用,指不定砍完了反而横生出一堆新芽,必须得找到树根,全部铲掉才行。”
换而言之,拿到这本吴攸改好的蛊书还不够,非得查到最初那本原稿不可。
颜王微微蹙眉,沉思片刻,看向玄银卫:“如今可还能找到蛊师或懂治蛊苗方的苗医?”
“……”顾长雪在颜王背后垂下眼睑。
如果有捷径可走,他早走了。
但是很遗憾,天上地下,就没有解得了这“惊晓梦”的人。
《死城》的结尾,整个世界都被石化,没一个人幸存下来。如果有能解蛊的蛊师或者医者,又何至于发展到最后,人迹灭绝,连虫蚁鸟兽、山川草木都被岩石封存?
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能被司冰河看上眼,受邀一同研究惊晓梦的方济之,还算有点希望。
玄银卫苦着脸:“王爷,当年先帝在位时,派兵镇压西南动乱,期间但凡疑似蛊师或是懂点蛊术的医者,通通都被拉去斩首了。”
“‘凡沾巫蛊者,罪及亲属。’这一斩那就是满门皆死。如今哪还有什么蛊师或者懂治蛊苗方的苗医?”
谁还敢和蛊沾边?
“先找。”颜王并未动摇,简洁地吩咐完,转身看向顾长雪,“你方才说,吴攸是最后一个篡改蛊书的人?”
那吴虑呢?
顾长雪读懂了颜王的言下之意:“文字里没有吴虑的痕迹。”
两个八百交换完信息,同时陷入沉思。
蛊书被改过很多轮,而且不是同一人所改。这件事,吴虑知道吗?吴攸知道吗?
顾长雪思考的问题还要更多一个:——这书会和司冰河有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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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按照现在查出的线索,能确认京中蛊案的确不是司冰河所为,但司冰河真的就清清白白,和蛊毫无干系吗?
这世界好歹脱胎于剧本,不至于把最核心的真相给直接抹掉吧?
半晌,颜王放下手中的书信,先开了口。
他语气淡淡地道:“诸多疑问,与其空想,不如直接询问本人。”
·
吴虑被狗男男……被君臣相得的画面气晕后,玄银卫就将他抬了下去,关进吴府的地牢里。
危阁失势后,这座地牢已许久没有迎来新客人,只剩下旧日尸骨腐烂发臭,蟑螂老鼠在里面肆意乱窜。
吴虑进去没多久,就被熏醒过来,还没来得及在脑内过一遍自己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玄银卫便拖着他开始审讯。
这场审讯和镜屋中的君臣斗嘴同时进行,当顾长雪跟在颜王身后进门时,吴虑已经挂在枷架上,被拷问得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顾长雪拢着肩上的披风跨进牢门,细微地皱了下鼻子。
他的五感比一般人强上许多,牢内的气味即便已经被玄银卫想法子驱散了大半,对他来说仍旧刺鼻得要命。
他垂下眼睑,掩住被激出的眼泪,等泪意差不多褪去了,才懒懒地掀起眼皮。
刚抬眼,就见一名玄银卫正动作敏捷地抖开一件和他同款、显然也是在吴府随手薅来的披风,往枷架上的吴虑身上一搭。
顾长雪:“……?”
鼻青脸肿的吴虑也:“……?”
干什么玩意儿。
玄银卫低声喝斥:“丑东西,别乱转你那眼珠子,莫要惊了陛下的眼。”
吴虑:“????”
我……他娘的,我现在这样难道不是被你们打的??
他充血的眼珠子一转,就看到牢房里居然还有几个玄银卫在弯着腰赶老鼠、驱蟑螂,俨然是怕这些脏兮兮的小东西惊了圣驾。
吴虑顿时破防,气得破口大骂。
“我看他还有不少力气。”颜王看了眼玄银卫,“你们没有手下留情?”
“属下不敢!”玄银卫被颜王的眼神一扫,就跟见了猫的老鼠一样,连忙缩着脖子禀奏,“此人的确是块硬骨头,不论如何拷问都不愿吐露一个字。”
“危阁本就是替先帝做阴私活儿的组织,该如何扛过刑讯,他们再了解不过。”顾长雪慢吞吞地替玄银卫说话。
吴虑咳出几口血,被打成歪瓜裂枣的脸上流露出能奈我何的冷笑。
“你们大可用最严峻的酷刑折磨我,但我绝不会——顾景!!”
吴虑猛地向前一挣,目眦欲裂。
“大胆。”顾长雪轻飘飘地斥了一句,把玩着撩开披风后展露出的青花瓷瓶,在玄银卫搬来的椅子上好整以暇地坐下,“怎敢直呼朕的名讳?”
吴虑几欲呕血:“你……你怎敢碰我父的骨灰!”
“这天下都是朕的,朕有什么东西碰不得?”顾长雪的手指在瓶壁上轻敲,冷眼打量着气到浑身发颤的吴虑,“方才你嚷嚷了些什么,朕没听清。不如再说一遍?”
“你……你……”吴虑说不出话。
顾长雪不急,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慢慢等。吴虑能为了给义父收拾烂摊子做那么多事,如今有吴攸的骨灰在手,不怕撬不开吴虑的嘴。
颜王也持有着同等的耐性,甚至抬手示意玄银卫搬来了案牍和文书信件,坐下后继续翻那些未看完的书信。
顾长雪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瓷瓶,眼神则漫不经心地落向颜王身上。
先前在镜屋中,他忙着检查蛊书的问题,并未关注颜王的举动,现在才算是他头一次见到颜王“看书”的模样。
他回忆了一下在山重村与颜王共住同一顶营帐时的经历,那时对方看文书也就是正常人的速度,并未展露出什么不同。
顾长雪一时想得有些深:这种迅速阅读大量文字的能力,真要说起来并未超越人类的能力极限,只是多多少少都会伴随某些负面影响。
颜王的好杀与喜怒不定,是否与此有关?
他没琢磨多久,吴虑就哑着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怎么找到它的?”
“多亏了颜王精通机关之术,”顾长雪手臂搭在扶手上,懒散地撑着下巴,“朕顺手就拿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他娘的是正常人会顺手带的东西吗?!吴虑气得呕出一口气:“圣人有言,死者为大。陛下以我父的骨灰威胁我,难道就不觉得德行有亏吗?”
顾长雪带着浓浓的讥讽嗤笑一声:“你杀商人的时候,就不觉得德行有亏了?”
“你诬陷那些中蛊而死的士兵乃是被寡妇鬼吸走阳气,随意污蔑死者名誉,就不觉得死者为大了?你在山重村毁堤防洪,水淹八十六具村民尸首,用石头和绳索将商人沉尸于洪水中,可曾想过尊重死者的尸骨?”
他在吴虑心惊肉跳的注视下拨了下瓷瓶:“至于你的好义父……呵,吴阁老,好手腕啊。”
“当年夺嫡之争,京都死了近一半的人口。朕就纳闷,明明争夺到了后期,皇子们都将手段摆到了明面上,却还有那么多人死于非命,查不出原因……”
“这其中,有多少人是被你的好义父借着京都动乱,浑水摸鱼,用蛊害死的?”
顾长雪眼神凌厉:“朕这些时日阅读旧折,发现凡是死于非命者,都曾与你义父有过矛盾。他那些大大小小的政敌,竟没有一个活过夺嫡之争。那些乡间、村落里‘突发恶疾,整村、整乡传染而死’的百姓,竟全无例外,皆是这些政敌治下的百姓。”
“吴虑。”顾长雪微微前倾身体,逼视吴虑,“你的义父,心肠够狠啊,连政敌治下的百姓,也要一并迁怒?”
“……”吴虑眼珠微转,俨然想要狡辩。
顾长雪厌恶地收回视线:“你是不是想说,那些人的尸骨都已烧成灰,死无对证?”
他垂下眼睑,懒得抬眼去看眼前叫他恶心的人,长腿一撩,踹了颜王一脚。
玄银卫们顿时猛然移开视线,看天花板的看天花板,盯老鼠洞的盯老鼠洞。
“……”颜王顿住手中动作,目光移向袍边新出现的脚印,片刻后才抬起头,看向顾长雪。
小皇帝的脸色似乎有些发白,垂着眼睑的样子,有一瞬间显得格外乖巧。
——然后“乖巧”的小皇帝就发话了:“傻看什么?第一天长眼睛?”
顾长雪向后一靠,恹恹地垂着眼:“该你继续努力了,颜王。”
努力的机会来得太快,颜王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而且不知为何,颜王莫名有种预感,未来这种“继续努力”的机会只会更多。
颜王手中拿着书信,沉默了须臾,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片刻后,他才从善如流地看向吴虑:“陛下的意思是,锦礁楼那晚,我得了一件宝贝。此物名为凤凰玉,可验百蛊,乃是群亭派池羽所制。”
“……”吴虑原本还在骨碌滚动的眼珠霎时一僵,喉头重重滚了一下。
颜王静静地看着吴虑:“陛下仁善,不愿惊扰死者。我却没什么顾忌。”
“打个赌吧,吴少阁主。我命玄银卫去挖坟验尸,每找到一份能让凤凰玉亮起的骨灰,我就从瓷器中倒出一点你义父的骨灰。至于它落在哪里,是香是臭,是干净是肮脏,听天由命。”
“…………”吴虑的身体震颤起来。
他义父的骨灰落在哪里,明明任由颜王掌控,这怎么能叫听天由命!?
“当年被你义父所害的百姓,同样也是如此听天由命。”颜王神色淡淡地看着他,“我麾下那些死去的将士,山重村那些熟睡中的村民,皆如是。”
“你……你就不怕,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未来吗?!”吴虑近乎嘶喊。
“不怕。”颜王回答得毫无迟疑,“你怕吗?”
顾长雪循声望过去。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颜王的声音似乎比以往都要沉,像是一潭见不着底的死水,人被困溺在其中不断下坠。
吴虑终于退缩了:“放……放下我父的骨灰,你们有什么要问的,问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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