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顾长雪和颜王刚进门时,吴虑的眼底还燃着不甘,神色狡猾地酝酿着脱身之法。如今被拿捏住要害,他整个人都枯槁下来,面色灰败。
那些他和义父殚精竭虑想遮掩的真相,被小皇帝几句话揭了个彻底,甚至还有能确凿罪证的手段。他想不明白,事已至此,小皇帝和颜王还有什么可问的?
顾长雪收回望向颜王的眼神,若有所思地轻叩了叩扶手上:“你义父是如何得到这本蛊书的?朕想从头听你说这段故事。”
“呵呵……”吴虑低低地笑起来,厌倦之中透着几分不知扎根于何处的恨意与讥讽,“故事。对陛下而言,我们这些小人物的挣扎,就只算得上一段‘故事’?”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道,“送京都一半的人下黄泉也算‘小人物的挣扎’?少阁主不必妄自菲薄。”
“还不都是你们逼的!”吴虑猛然爆发,癫狂似的嘶吼,声音里透着悲意,“我总算明白了!当年我父说的话一个字都没错,这世上没有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只要还有一个人踩在头顶上,我的命——我义父的命,就都不是自己的!”
他原本死灰一片的眼底又燃起火来,愤怒和仇恨令他面容扭曲:“知道我是怎么被义父收留的吗?陛下?”
“泰元一十二年,滨县大旱。这场饥荒波及了整个东北,可我们的先帝呢?”
“他没拨一两银子赈灾,国库所有的纹银,统统都被他用去发西南镇乱军的军饷!”
吴虑讥讽一笑:“先帝的眼界多宽啊,放着眼皮子底下受饥荒之苦的王土不管,垂涎着万里之外的西南。镇乱军……哈,他这是‘镇乱’,还是只想借机在青史上留下自己‘收复西南’的美名?”
“……”顾长雪没替泰帝说话。
吴虑骂得一点没错。
这些时日,他阅读泰帝当年的起居录,其中就记载有泰帝和其宠臣的一段对话。
对话中,泰帝向宠臣感慨,自己在位至今十一年,如今五十有五,却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功绩。宠臣立即向泰帝献策:西南起义不断,叛乱频发,不如派军镇压,未来自有人歌颂陛下收复西南的美名。
这便是当年西南镇乱的伊始。
恰恰发生在泰元十一年,滨县大旱,东北饥荒的前一年。
“大旱、饥荒……百姓流离失所,饿死路边者众。这些都没法让陛下停下‘镇乱’的脚步。”
吴虑敛着眼,略微恢复了些冷静,只是语调里依旧透着浓浓的讥嘲:“没有粮食可以充饥,府衙却仍旧差遣官兵抓人服徭役。我家没钱可交,那个本该被我叫做爹的男人便将我揪出去,要将我阉了送入宫中,做太监。”
顾朝的太监“享有”特殊待遇,一人入宫,全家都可以免除徭役。
吴虑那时年幼,虽不愿做阉人,却反抗不了父亲的强迫,被拖着去了专门为入宫前的男人净身的大夫处。
“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了我父。”吴虑轻声说,“他救了我,从那柄刀下。又收了我做义子,往后岁月,从未短我吃穿,我的一应用度,与京中富家弟子并无二样。”
但他并没有那么开心。
“京都城,满是权贵显赫,文人武将。没有一个人看得起太监。”
“我父为泰帝卖命,手下从未出过差错,可走出去,那些人的眼神照旧是轻蔑不屑,就像我父是一团脚边的烂泥,哪怕是路边的乞丐,都配得上踩他两脚。”
吴虑咬牙切齿:“他们凭什么?!”
灾祸大抵便是因此,早早就埋下了根。
“后来……”吴虑有些恍惚地道,“后来我父被擢升危阁阁主,地位堪与内阁大臣并肩。”
吴攸换了身更加华贵显赫的朝服,可走进大殿,仍旧是被众人鄙夷的存在。
吴虑晃了晃头,似乎是失血过多,令他有些眩晕:“我不记得了,是从哪一年,我父开始背着我做事?我想为他出一份力,他却说,不行。他做的事太危险,一旦出错,死路一条。他不想让我沾手这么危险的事。”
“再后来……”吴虑有些哽咽,“就是夺嫡的最后一年。我父某日深夜回府,面色惨白,我将他刚扶上床,他就再也没了起来的力气。”
“他告诉我,他失败了。没法走完最后的路,没能来得及替我争一个真正‘无忧无虑’的未来。”
“他说,他活了这么多年,其实从未在乎过别人的眼光。因为他看得很透——看得起看不起能从一个人的身上割下肉来吗?不能。”
“但是权力能。”
“皇帝老儿的一句话能。”
“他在泰帝身边侍奉,见过有人一朝得泰帝青睐,官拜侍郎,也见过有王亲国戚因为惹泰帝不喜,被毫无尊严地从高位上拖下来,早晨还风光无限,傍晚便成了一具棺材。”
“危阁阁主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比,但——只要还有一个人踩在头顶上,他的命,我的命,就都不是自己的。”
“而他,不愿再从皇帝的手缝里乞讨活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吴虑抬起头,眼神阴毒:“所以他开始用蛊。”
最初是为了铲除政敌,再后来,他陆续给几乎所有排得上号的皇子皇女都下了蛊。
吴虑咬着牙,瞪着顾长雪的眼里几乎淬出毒:“义父算无遗漏,怎么就偏偏漏了你们俩?!锦礁楼那晚,我点了能让蛊虫狂暴的香,你们本该惨死在里面!可你们却活着走了出来……”
“……”顾长雪垂着眼睑,眼珠微动。
这问题,他也挺想知道的。
小皇帝暂且不提,颜王体内没蛊是真的说不通。
方济之说,颜王百毒不侵;锦礁楼那晚,又可知颜王不惧蛊虫。既然如此,颜王为何每逢仲夏夜便会犯病,热血沸腾、失去记忆?
总不能真特么的是什么ABO吧。
顾长雪在心里嗤笑了一声,抬起头,眼神在无意识间扫过颜王,略微一顿。
说实话,ABO硬安在这人身上倒真有点有趣。尤其是他之前忽悠颜王时,说的是“你是Omega”……
但凡想想在颜王前面加个Omega的词缀,顾长雪就没忍住哼笑了一声。
颜王循声望来:“陛下看到臣竟如此愉悦?”
顾长雪脸上的笑意未敛,手背懒懒地撑着下颌:“确实有点。”
颜王:“……”
感觉不像好事。
两个八百不约而同地眯起眼睛对视,旁边的吴虑看着看着又要炸了:“龌龊的断——”
顾长雪有意无意晃动了下瓷瓶,提醒了吴虑如今他的处境。
“……”吴虑只能将气憋下来。
这么一打岔,先前兴起的情绪统统都松散了,吴虑硬邦邦地道:“义父那晚身受蛊毒反噬,那口气没能吊住多久。他只匆匆跟我说了密室与蛊书的位置,防止我未来意外找到后,不知厉害,学了蛊术。”
“他在最后反复叮嘱我的,也不是继承他的大业,更不是替他复仇,而是让我发誓绝不能学蛊,步上他的老路。”
思及那一晚,义父是如何抓着自己的衣袖,反复要他保证不碰蛊毒,只求安度余生的,吴虑的眼中就又湿润起来。他声音微颤:“我父待我至此……你们说,我能不报答这如山恩情吗?!”
“嗯,”颜王的语调是显而易见的心不在焉,他盯着顾长雪,“但我现在更想知道陛下方才在笑什么?”
顾长雪眼皮都懒得抬:“君心难测,颜王还是早日习惯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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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虑:“……”
吴虑:“…………”
这人下一秒就暴怒了,玄银卫及时上前,冲他嘴里塞了粒小药丸,掐着下巴不让吐出,过一会,人才安静下来。
顾长雪撩起眼皮,责难地看了颜王一眼:“怎可故意激怒犯人,打断审问?”
颜王坐在案牍后,直直望来:“难道不是陛下先看着臣笑的?”
“……”顾长雪寻过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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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怕不是又犯疑心病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他无缘无故的发笑,就觉得他是在酝酿什么计谋。
他没有。
……最多就是在心里默念了几句“Omega顾颜”。
顾长雪若无其事地转开头:“听了一堆废话,朕想点开心的事解解闷,有何不可?眼神随意找了个落点而已,颜王不必想太多。”
那边的吴虑因为顾长雪的一句“一堆废话”又暴跳了起来,玄银卫只得给他塞了第二颗药丸。
顾长雪岔开话题:“你们喂他吃的是什么?不会影响审讯?”
“方老做的清心散,能让躁狂的人安定下来,”玄银卫回答得很快,不像之前,还得看过颜王的脸色,再行作答,“对审讯没什么影响。”
即便如此,吴虑仍旧在喃喃:“怎么是废话,这些怎么能是废话……”
“你这人……”喂药的玄银卫忍不住皱眉,“达官贵人看不起你的义父。那当年那些京郊的百姓,也看不起你义父了么?他们敢吗?”
“可你义父还是对他们下了蛊。致使京郊上千户寻常人家,全家满门,无一活口。”
“还有你,你想要为你的义父报恩,那位西域商人就得乖乖献上他的命,做你报恩的踏脚石?”
玄银卫还想再说,颜王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行了。”
这口开得有点突兀,顾长雪的视线也被引了过去。
牢狱内烛火黯淡,映照着颜王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
他静静地坐在案牍后,方才与顾长雪斗嘴的些许鲜活不知何时荡然无存。
“……”被颜王注视着的吴虑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颜王才抬手丢下几封才挑拣出的书信:“比起继续说这些我和陛下早就知道的废话,不如聊聊这些。”
颜王冲着地面上的书信点了点下巴:“看这些往来信件的日期,推行火葬前后,你义父曾多次在西域逗留。虽说每回都是领着皇命去办事,但他逗留的时间太久,远不及他平日的办事效率。”
“西域?”顾长雪心念微动。
他想起九天说过,司冰河建的那座题着“廖望君”的坟,就在西域通往京都的路上。
第三十二章
顾长雪的反应算不上大,但对于颜王来说足够明显。
对方的视线果然扫了过来,顾长雪微微绷紧神经,正琢磨该如何应付,下一秒颜王的视线却又轻飘飘地移开了,看起来丝毫没有开口追问的打算。
顾长雪:“……?”
以颜王疑心病的严重程度来说,不应该吧。这人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顾长雪的眼神里带上了些许狐疑,但又不可能直接问“你怎么不追问朕”,只能忍着怀疑和警惕,移开视线,继续听审。
“我不知道。”吴虑脸色灰败,“先前我就说了,义父不愿让我沾蛊,瞒我瞒得很严。一直到他受蛊虫反噬,不得已同我袒露这些年的筹谋之前,我对他的一切行动都不了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符合逻辑,但不是什么好消息。顾长雪偏着头寻思了几秒:“所以,你也不知道你义父为什么受蛊虫反噬?”
“?”吴虑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满眼错愕,“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义父难道不是不慎失手——”
“你想知道?”顾长雪的手指敲着瓷瓶,打断道,“想知道,朕就再问你一遍。你义父当年为何去西域?蛊书是他从哪得来的?”
“我都说了我不清楚!!”吴虑再次暴怒,铁链被他挣得当啷作响。
他暴躁地质问:“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父受反噬,难道是有人暗害?!”
顾长雪审视着吴虑的神色,的确不似作假。
考虑到在审讯方面,还是颜王的经验比较丰富,他扭过头:“他说不知道。你怎么看?”
被问的某人坐在桌后,垂着眼没有反应。
颜王的目光落在手中拿着的信件上,好像这张薄薄的纸上写着什么了不得的内容,需要他看如此之久。
“……?”顾长雪疑惑地起身,走到颜王身后,越过对方宽阔的肩,只看到一份谄媚的贺信,内容是恭贺吴攸五十岁生辰,祝吴阁老福寿绵延,事事如意。
这信哪儿有问题?顾长雪难得怀疑自己的智商不够用,但端详得久了,他就发现这人不过是在走神而已:“你发什么呆?”
顾长雪说着,伸手去推颜王的肩膀。
指尖还未触及布料,颜王侧身一避,抬手牢牢攥住他的手腕。
“?”顾长雪看了眼颜王抓紧自己的手,越发的狐疑,“干什么突然这么大的反应?朕手上长刺了?碰着你会掉块肉?”
“……”颜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很快便松开手,语气淡淡地道,“想些私事而已。”
“想什么私事要这么紧绷着神经?”顾长雪更加怀疑,“与这信有关?”
颜王不可以问他的心思,他却可以追问颜王想什么私事。要放在正常情况下,颜王早该逮着他这双标的行为借机气人了,可偏偏这次没有。
颜王依旧是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看不出喜怒。可顾长雪总觉得还是与平时有些微妙的不同。
就像是……在他不知道的某个节点,对方突然被触及了某处开关。
于是那些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逐渐展露出的些许鲜活人气,又被对方一点一点悉数收起,关在某扇沉重的大门后。
颜王的回答也退回了初始见面的冷漠:“陛下不必知晓。”
一个字一个字砸下来,冷硬得像不近人情的坚冰。
顾长雪的手还举在半空中,只觉得莫名其妙,满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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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颜王已经转回头继续审问吴虑了:“若你能说出吴攸在何处得到蛊书,我可令人将你义父厚葬,也不会杀你,你可以在你义父的坟前尽孝。”
吴虑的眼神猛然亮起来。
“但你若说谎,”颜王抬起眼皮,冷淡地道:“不仅你死无全尸,我还会令人将你义父的骨灰分拆成三千份,洒进五湖四海的腌臜地。”
“……”吴虑眼底转动的那点狡黠,霎时间熄灭了。
他的嘴唇抖了几下,实在不敢拿义父的骨灰去赌颜王的测谎能力,只能语气干涩地道:“我……我真不清楚。”
连这样的条件都说不出信息,看来吴虑是真的对吴攸的西域之行毫无所知。
吴虑的眼神掺着卑微,带着几分急切颤声追问:“所以,我父究竟为什么被蛊虫反噬?”
他放下了先前所有的尊严和自傲,固执地恳求:“告诉我吧,求——”
“他手上的蛊书被人改过。”顾长雪打断了吴虑后续的话,“朕也不确定这些改动是否会造成他遭到蛊虫反噬,一切只是怀疑。”
他看着吴虑:“也许是这些改动导致了他被反噬,也许他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吴虑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看向小皇帝,看到对方依旧冷着一张脸,好像丝毫不近人情。
可刚刚就是这人打断了他后续那些自轻自贱,把自己踩进泥里,好换取上位者些许怜悯的话。
就好像……即便他做了再多恶事,但对方仍旧没打算踩着他的脊梁骨,享受他的屈服。
明明……明明京中那些人都不是这样。
“……”他突然颤抖了起来。
因为在小皇帝的眼里,他没看到那种格外熟悉的眼光,那种将他与父亲视为烂泥,不论他们立下多少功劳,不屑于给予正眼的鄙夷。
对方看着自己,眼神冷静清明,毫无躲闪,像是无视了一切身份的尊卑,穿透阉人之子的污名,简简单单地看着他这个人。
他不需要他卑微恳求,不需要他作践尊严,不需要他将自己低进泥里以满足那些大人物的征服欲,成就对方的高高在上与睥睨。
明明京中的那些人……不是这样。
明明他想要的,不过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眼光。
怎么就这么难?
怎么就这么难???
为什么偏偏他现在才得到?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啊——”吴虑突然泪流满面,像失去了所有成年人的成熟和自制力一般委顿大嚎,“你为什么不能来早几十年?!怎么不能来早几十年?!那个活该下地狱的泰帝——”
他哭得又丑又突然,在哭嚎的第三声,声音戛然而止,徒余一具双目大睁,七窍流血的尸体。
就连玄银卫都惊愕了一瞬,过了一会才猛然反应过来,一部分人涌上来检查,又有几人飞快转出去请方济之。
老药师被两个玄银卫架着赶过来,几番检查后,皱起眉头:“不是蛊虫反噬,这人……应该是催动蛊虫自尽的。你们做什么事刺激他了?”
老药师第一时间将怀疑的眼神投向颜王。
颜王沉默良久:“葬了吧。按大顾的律令处置后事。”
他没顾方济之的眼神,简单地交代完,就裹着霜银大氅走出地牢,踏入屋外雪地。
守在门口的玄银卫匆忙拿起准备好的伞,正要撑开,突然抬头惊讶的看了下天。
——雪停了。
·
京都的这场大雪,来得快,等它去的时候,消融得也同样快。
那一晚从吴府出来,顾长雪直接被玄银卫送回了皇宫。第二天中午再去御花园时,已不见了本该贯穿剧本始终的“半庭盛夏半庭雪”,花草在骄阳下盛放得热烈。
顾长雪换了件浅黄的衣裳,不拘小节地半敞着衣襟,顶着烈日在院内踱步。
“等等啊,”方济之紧紧跟在顾长雪后面,要不是旁边还有路过的宫人,他都想拽住景帝的袖子,“你刚刚说,能把不同人写的内容分开是什么意思?”
方济之总是堆着嘲讽的冷脸上露出惊喜:“甚好!如果真能分开,我再好好琢磨琢磨,做出解药不成问题。”
“但朕只能从最后一次改动往前逆推。”顾长雪心不在焉地拿脚把又想招猫逗狗的小灵猫拦回来,“只有吴攸改的那一部分好分离,毕竟有他的书信做参考。要再往前推,就费劲了。可能需要不少时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妨无妨,”方济之喜不胜喜,“即便只能分出吴攸的,我也能给你……咳,给陛下做出叫砍掉的树枝不再滋生新芽的药方来。”
他想了想,延续了之前的比方:“即便只能砍掉一截,但这树可是长在人身上,肯定是能砍掉一点就砍掉一点,早砍早好。”
方济之的这个比喻倒是足够形象,顾长雪听完点点头:“那就回吧,朕现在就去分。”
“咪……”小灵猫看着一旁花丛里的大狗恋恋不舍。
一直跟在近旁的重一叹了一声:“你跟狗玩不出什么名堂的。”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把走姿突然变得矜持的小猫拎起来,熟练地翻面,往那毛肚皮里一探。
一枚本该嵌在狗子项圈上的宝石耀耀生辉。
谁说玩不出名堂的。只要功夫深,镶嵌得稳稳当当的宝石都能给你抠下来。
小灵猫咪了一声,在顾长雪的凝视下娇羞地抱住自己的毛尾巴。
重一:“……”
顾长雪把宝石丢进重一怀里:“找到主人还回去,大概是哪个太妃娘娘养的狗。”
“……”小灵猫顿时毛爪一松,震惊片刻,悲伤地一个咸猫翻身,背对顾长雪团起来。
顾长雪冷面无私:“不问便取是为盗,不可偷他人财物。”
想了想,顾长雪又道:“取颜王的可以。”
某人答应过要给崽大堆的宝藏,到现在也没兑现,所以取颜王的不叫盗。
“这么说来,我好像许久没见着王爷了。”方济之若有所思,“你……您和王爷闹矛盾了?”
顾长雪拨了下小灵猫的尾巴:“朕怎么知道?”
完全是对方单方面的冷战,单方面的闹矛盾而已。
方济之低声嘀咕起来:“闹一下也好,嗯,闹一下挺好。”
别跟之前一样老凑在一起,看的他眼睛疼,心也堵。
“朕觉得不太好。”顾长雪揣起小灵猫。
这么长时间不放眼皮子底下盯着,谁知道颜王又偷藏了什么情报?
顾长雪微微眯起眼睛:尤其是之前在吴府,颜王已经知晓吴攸曾在西域长时间逗留……万一这人背着他抢先偷跑?
只消这么想一想,顾长雪就有些坐立不安,掌控欲催促着他尽快抢回主动权。
顾长雪撸了下小灵猫绒软的背毛,若有所思:“朕在位……已三年有余了?”
“……”方济之警惕地竖起耳朵。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怎么那么像之前景帝听折子时,宫人念的那段泰帝对宠臣说的话?
方济之顿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顾长雪:“如此之久,却从未去过摄政王府,体恤臣下。”
方济之:“…………”
顾长雪:“朕觉得不大合适。”
方济之:“#¥@#%”
不合适你个头!颜王还他娘的需要你来体恤啊?!!
第三十三章
上次出行,为了不耽误时间,顾长雪蹭的是颜王的马车。这次出行,九天总算能把积灰已久的帝驾拿出来用了。
顾长雪站在宫门口,看着眼前明黄的马车,无语半晌:“你们是不是还想敲锣打鼓?”
本身他挑这个时间去摄政王府,就是为了搞突袭的,看看对方是不是在避着自己私下行动。这辆马车驶出去,只怕不到摄政王府,景帝出行的消息就该传遍整个京都了。
“……”重一没说话,但眼神中流露出巴不得的意思。
颜王喜怒无常惯了,虽说前段时间似乎与陛下相处的还算和睦,但自上次吴府夜探以来,态度明显急转直下,鬼知道陛下这一去是不是羊入虎口,自己往刀子上撞?
将出行的阵仗弄得大些,让全京都的人都知晓景帝亲临摄政王府,或许能让颜王投鼠忌器呢?
顾长雪觉得这不叫投鼠忌器,这叫你想屁吃:“当年颜王率军攻打京都,也没忌惮过百姓什么看法。你觉得他现在会忌惮?”
但重一也是为了自己考虑,顾长雪收回眼神:“去换一辆别太起眼的马车来。”
·
摄政王府虽在京城,但距离皇宫并不近,毕竟皇宫对于颜王来说算不上什么好回忆。
雪停之后,盛夏的炎热再次强势地占据了京都。
重一坐在车辇上,探头进来:“陛下,方老,要不要出来坐着?车厢内闷热,这车辇有顶板遮阴,还能吹点凉风——”
方济之:“不必。我不畏热。”
顾长雪从蛊书里抬起眼,看向方济之,对方果真没有丝毫汗意,神情甚至称得上惬意。
回想了下对方在下雪天里裹成球还一脸快被冻死的样子,顾长雪忍不住道:“方老,若是身子虚,需要什么进补的药,可以同朕说。”
他可能出不起,但是可以薅颜王的给方济之用。
方济之的脸色顿时臭得像个被质疑身子骨不健朗的倔强老头,就差跳起来:“我好得很!”他目光往顾长雪脸上一扫,“陛下不也不畏热?”
但他那是打小就不畏寒也不惧热,和方老这种明显是体寒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顾长雪:“医者可以不自医,但不可讳疾忌医。”
方济之气得直接端起冰盆出车厢了,盆里还附赠了一只瘫在冰上躺尸的小灵猫。
顾长雪也没有跟出去继续啰嗦的意思,只懒散地靠回厢壁,低下头继续看蛊书。
隔着车帘,外面两人的对话传了进来。即便压低声音,依旧被顾长雪的耳朵清晰捕捉。
“……那个吴虑到底为什么自尽?我之前没在牢里,不清楚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方济之的语气格外纳闷,“他那种人,难道不该想尽办法也要苟活下来,继续作妖吗?我跟王爷回府之后问王爷,王爷也不说。只让我每日定时进宫来替陛下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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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一叹了口气:“为何问我?那晚我也不在地牢里。”
方济之嗤笑一声:“你们就真没在玄银卫里安排过眼线?”
“……”重一有些无奈,偏偏方济之情况特殊,是景帝钦点了的自己人,他只好低声道,“大约是有人将脊梁骨还给他了吧……抱歉,让方老见笑了。我没读过什么书,打不起文雅的比方。”
重一收回视线,一手牵着赶车的缰绳,目光平视着前方的道路:“方老应当知道,太监向来为人所不齿。吴家父子虽说权财在手,但始终被人轻蔑,得不到尊重。”
所谓‘傲骨’,便是人以骄傲与尊严为骨。得不到尊重,与抽去脊梁骨何异?
于是便拼命攥取旁的东西想来填补这空缺。
可是越填补,就越是空虚。越是空虚,就越是拼命地想要掠夺。
便如同渴水的鸟,走投无路之下,饮鸩止渴。
重一没跟吴攸打过交道,不知道吴攸所求为何,但至少吴虑他想要的很简单。
一记不含鄙夷、将他当做普通人看的注视,便能把他想要的脊梁骨填补回去,可他求这一记注视那么久,从孩提时一直等到义父将死,也没在京中诸人眼中找到一丝尊严的影子。
而他所想要的,在那天晚上终于得到了。
一记简简单单的注视,一次对他尊严的保全。
明明他是有罪之身,明明对方是九五之尊。
年少时,吴虑被父亲送去国子监念过书。那里面的教书先生总念着君子当进退得宜,可他下学回来却总闷着气。
那些学生、先生,总拿鄙夷的眼神睨着他,竟也好意思说什么“君子”、“进退得宜”?
明明他还没做什么,那些人就已经将他践进了泥里。
“他大概也没想到,那天晚上他为了弄清义父之死的真相,自甘自愿地将自己低进尘埃里,却有人在他舍弃尊严前便开了口,保全了他最后的体面。”
那个人还是大顾朝本该最矜贵、最看他不起的皇帝。
就像是有人将那具空缺已久的脊梁重新塞进他的身体里,身躯重新充盈的同时,那些为了填补空虚而拼命塞进来的东西也被一并挤了出去。
苦寻不得的东西一朝得到,却是在自己罪行确凿,死刑不远之际。
所以吴虑崩溃哀哭,口中嚎着为何陛下不能早些来,为何偏偏他们遇上的是泰帝。
重一回头看了眼车厢:“陛下会是位明君。”
“……”顾长雪坐在车里,垂着眼看膝上的蛊书。
他不认为自己说几句话,看人一眼,就当得起明君二字了。就事实来看,穿入《死城》以来,他的注意力都在剧情上,很少关注民生。
顾长雪落在蛊书上的眼神有些涣散,并未真正将内容看进去。
对吴虑,顾长雪没什么同情可言。但吴虑的死,确实令他在回宫这些天,不可避免地多思考了些。
军营中的石像与幼子的事,让他决定舍弃顺应剧情的路。
而吴虑的死则让他考虑起,在改变剧情的过程中,他是否可以多做些事,或多或少地避免某些如同吴虑这样的悲剧再发生。
顾长雪从蛊书中拿出一张纸,上面草草写了几个名字。
这些天,他反复回忆《死城》的剧本,再三筛选出了几位好官,还有几名可堪一用的官吏。
他这次去摄政王府,除了想弄清楚对方为何突然冷漠,是否是打算私下行动,还想设法斡旋,将这些官员提拔上来。
前者不难,后者难如登天。
但登天他也得试试。
“陛下,”重一撩开车帘,压低声音禀报,“摄政王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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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王进京不过三年有余,修建的摄政王府却比几十年积淀的吴府还大。
王府通体都用的白漆白瓦,迎合颜王的喜好。夏日的阳光一照,比雪还刺眼。
“老夫的眼睛。”下马车时,方济之满脸痛苦,“先前雪未停时还好,乌云蔽日,没什么阳光。现在这烈日晒的,我都快雪盲了。”
他往下走到一半,又调转屁股爬回来,差点跟探出车门的顾长雪撞上:“我怎么觉得颜王这酷爱白银二色的执着劲儿,跟吴虑有点像呢?”
“……”顾长雪不得以又坐回去,“确实如此。”
颜王年幼时,母妃便因“与侍从有染,不洁之身”而被厌弃,他则被泰帝评价为“身上流淌着那贱人的肮脏之血”。
长大后,他只着白色与银色的衣裳,便是无意识间想强调自己并非肮脏、不洁。
方济之懂了,点点头,转回身往下走。
顾长雪再度起身跟上。
头还没出车帘,方济之又屁股一调拱回来:“我刚刚想起一件事。照重一刚刚那意思,九天在玄银卫里的确安插了眼线啊!让他传信给你……给您就是了,为什么还得您亲自来跑一趟?”
“……”顾长雪深呼吸了一口气,敲了敲车壁。
重一从车窗口探进头:“那眼线是三年前埋的,本来平安无事,但近几个月,颜王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下令将玄银卫上下彻查了一遍。吴府夜探第二天,他就暴露了,不得以假死脱身才平安回来。”
也就是说,眼线没了,陛下不得已,才亲自上阵。
重一犯嘀咕:“为了能保下这条眼线,明明平日里都不叫他做什么里应外合之事,连传递情报都免了,只想等到最佳时机再用这柄深藏的利刃,鬼知道颜王怎么翻出来的?”
他嘀咕完,转头看向顾长雪:“陛下,接下来做什么?方才属下已经差人在王府周围勘察了一圈,王府后院停着不少辆装载了物资的马车,看样子确实是准备往西域去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着他又难免有些抱怨,看向方老:“那么明晃晃的车队,方老难道不知晓?还用得着陛下亲自跑一趟?”
“什么?什么车队?”方济之这个一天到晚呆在王府里的人,表情比车厢里的哪一位都震惊,惊完就很自然而然地看向顾长雪,“下一步怎么办?我们从哪开始?”
顾长雪:“……”
顾长雪面无表情:“不如就从你们缩回脑袋,让朕下车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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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掩身份的目的已经达成了,顾长雪没必要再低调行事,直接派了九天去王府叩门,方济之也跟着一块儿溜达了过去。
等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重二神色微妙地回来了:“陛下。”
“你这什么表情,方老呢?”重一眉头一皱。
“方老……”重二吞吞吐吐,“嗯,方老被玄银卫带进府了。臣本想叫门童敞开正门,好迎陛下进府,但门童请示过后,带了句颜王的话……”
“你能不能说快点?”重一敦促。
重二:“……颜王说,不见。”
他偷觑了眼顾长雪的神情:“臣就又叩了一次门,这次……”
“他说什么?”顾长雪走过来,面无表情地问。
重二:“……滚。”
顾长雪当场冷呵了一声。
重二缩了下脖子:“臣就再叩了一次……”
“……”重一都无语了,你老叩门干嘛?回来啊,再三被拒不丢脸么?
重二把眼一闭:“门童说,颜王问:你想死?”
“……”顾长雪脑内的弦顿时绷断。
他四下里看了眼,信手拔出重一腰间的剑,大步走到颜王府门前。
“??”被热蔫了的门童被惊得瞬间抻直了身体,“你……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顾长雪眯着眼看了会雪白的大门,提剑便刻:
【你想死】
【滚出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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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虽无内力,却有蛮力。剑锋在厚重的大门上划过,霎时间在门板上镂空出了两行笔走龙蛇的透气口。
门童:“……”
本来还在门里不满地呵斥,现在隔着“透气口”呆呆望来的方济之:“…………”
第三十四章
王府门口鸦雀无声。
门童目瞪口呆了不知多久,才做梦似的眨了眨眼,又看了一遍那两行字迹清峻的镂空纹路,然后再次被震住。
跟他一样的不止一人,王府门口像是陷入了诡异的时间凝滞,所有人都傻在原地。
只有顾长雪一人行动自如,欣赏了一番自己的字迹后,眼神睨向一旁的门童:“发什么愣?把朕的回复告知颜王。”
“……”门童的嘴徒劳地张了几下,空白的大脑实在想不出任何字眼,只能同手同脚、跌跌撞撞地推门进去禀报。
不过景帝在正门刻字这么大的事儿,也不需要等他再慢慢跑过来通报了。
前院的玄银卫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第一时间跑去和颜王禀奏了此事,因此门童才跑到一半,就和颜王迎面遇上。
“王……王……”明明是夏季,门童抬起头与颜王凝着霜雪的目光对上时,却只觉自己像是忽然坠进了冰窟,寒霜一寸寸侵入骨髓。
他说不出话。
颜王的神色依旧很淡,面色因为怒火而有些苍白,衬得他乌黑的眸子越发得冷如寒铁。
他瞥了眼门童,没说话,只迈着长腿绕开,殷凉的袍角与门童擦肩而过。
玄银卫跟随在他身后,像是一片沉默着卷席而过的暴风雪。
一直到那片风雪离开视野,门童才猛松了一口气,带着死里逃生般的庆幸擦了擦头上的汗:“王爷这般生气,那位陛下怕是凶多吉少。”
旁边的众人也像刚刚从懵逼中清醒过来一般,纷纷点头赞同。
他们都在想景帝的死法了,开玩笑——在摄政王府的大门上刻字!
听一听,整个大顾朝,有谁敢做这种事?!
即便不是亲眼所见,只是在玄银卫传讯时顺便听了一耳朵,这消息也足够惊吓人。负责扫洗大门的仆从已经叹息着去准备扫帚抹布了,只等着被唤去收尸,清扫血迹。
然而大门外,被他们盖棺定论“必死无疑”的当事人却很悠闲。
顾长雪欣赏够了刻着自己大字的门板,此时支使着大脑宕机、一步一指令的重一,将门童的交椅搬了来,正对着大门随意坐下。
“……”方济之站在门里,满脸麻木地和景帝隔着“透气口”相望。
他想不明白,真的。
你可以不是人,但你为什么非要找死?求生难道不是生物的本能么,难道你连个生物也不是??
颜王的低气压很快就扫了过来,方济之感知到熟悉的压迫感,当即想也不想地伸手欲拦:“王爷——”
他想帮景帝说点好话的来着。不管怎么说,之前他做出过会帮助景帝的承诺,目前还……嗯,暂且还没打算失言。
然而,颜王岂是他这个毫无武功的医师能拦得住的。
方济之手还没伸到一半,颜王的内劲已然振开大门,人也跟着一道踏了出去。
伴随着颜王一道掠出的,还有玄剑的剑芒。
顾长雪没动,只以一个说不上端庄,但绝对舒适的坐姿随意地靠着椅背,任凭剑芒从他耳边擦过。
玄色的长剑擦着耳边,深深扎入椅背。几乎是立刻的,顾长雪白皙的耳翼就渗出了血。
顾长雪仿佛没感觉到耳翼传来的刺痛,只撩了下眼皮:“舍得滚出来了?”
“……”颜王持着剑,又俯低了几分身体,看似平静的神色下暗藏着山雨欲来,“你真这么想死?”
“我是无所谓,颜王你舍得?”顾长雪笑了一下,唇畔浅浅弯开的弧度乍一看竟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美好,但看久了就全是嘲讽,“你想为麾下兵将解蛊,除了我,还有谁能分得出蛊书?”
颜王手中的剑又深入几分椅背,仿佛他扎的不是木椅,而是顾长雪的血肉:“将你的四肢砍断,想必也不会耽误你做事。”
“耽误是一回事,乐意又是另一回事。”顾长雪嗤笑,“这道理王爷会不懂?”
他不紧不慢地抬起手,在众人惊恐万分的视线中捏住颜王的下巴:“朕不乐意,你什么都别想得到。你的全部把柄都在朕的手中,还敢跟朕摆冷脸?”
顾长雪冷笑了一声。
脚边,一团毛绒绒猫猫祟祟地偷蹭了过来。
顾长雪松开手,信手拎起小灵猫,向后靠了靠身体,打算欣赏一下颜王难看的脸色。
却发现这人紧皱了会眉头,原本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肆虐寒意竟渐渐消退了。
那扇莫名关上的大门,同样莫名其妙地再次打开。
顾长雪:“……?”
为什么?你这人好怪。
·
不管颜王怪不怪吧,一番对峙之后,顾长雪终归能进府议事了。至于王府内有多少人下巴脱臼、灵魂出窍,那都与他无关。
摄政王府内也是雪白的一片。哪怕是庭院里栽种的植物,也是白叶子白花。泥土上还细细地撒了层白沙,保管见不到一丝与肮脏有关的颜色。
顾长雪进门没多久就重重闭了下眼睛:“你们府里每年夏天能瞎多少个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陛下不喜欢?”颜王询问的态度很自然,仿佛又回到了山重村时的状态,这几日的冷战似乎从未发生。
“……”顾长雪觉得颜王这喜怒无常也是够诡异的,连他都琢磨不出规律,“朕对白色没意见,但对雪盲有意见。”
进门短短一会儿功夫,他的眼睛就快被刺得发胀酸涩了。顾长雪随口道:“就不能种点正常的植物?”
他只是信口一说,连脚下的步子都没停。却没想到一旁的颜王当真对玄银卫道:“听见陛下的圣喻了?将这些花草连夜换了。”
“……”正在铺沙的仆人猛地一哆嗦,吓掉了怀里的沙袋。
王王王爷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是直接被气疯了吧!
顾长雪也觉得颜王够疯的,实在没忍住停下脚步,转身询问:“你能不能正常点?”
“臣很正常。”颜王似笑非笑地提醒他,“毕竟臣现在‘全是把柄握在陛下手里’,哪敢不听话?”
“……”跟在后面的玄银卫和九天同时痛苦地闭了下眼睛。
这对话,听了就感觉要折寿。
顾长雪这个当事人也没好到哪去,愣是停顿了好几秒,才缓缓开口:“照你这么说,朕若是说要同你一起去西域,你也是不敢不听话的了。”
颜王:“这个有待考虑。”
行,看来还有理智。就算疯,也疯的不多。
顾长雪顿时懒得管颜王了,换不换植被关他什么事,这王府也不是他住:“不必考虑了。如果颜王不属锯口葫芦,朕还可能让你一人去西域,但就颜王你的性格……朕还是跟着去一趟为好。”
他可不想放人去一趟西域,回来以后什么情报都问不着。到时候再让九天去查,却发现所有的痕迹都被颜王抹平了。
这种事,感觉颜王完全干得出来。
顾长雪又往前走了一截,指尖碰到怀里的那本蛊书。
正琢磨着怎么自然地引入提拔官员这个话题,颜王再次奇迹般地、无比贴心地起了个头:“臣与陛下共赴西域,只怕朝中群龙无首,会酿起灾乱。”
你倒好意思说,朝里能酿灾乱的老虎,有多少都是你放养出来的患。
顾长雪翻了个白眼,却没放过这个好机会:“那就提拔些信得过的官吏坐镇京都,你与朕便可放心西行。”
出宫之前,他便准备好了同颜王做这场交易的筹码,此时正好可以拿出来说。
颜王:“也好。”
“朕听闻东北……”顾长雪顿住,“嗯?”
颜王神色平静:“陛下说要提拔些自己信得过的官吏,臣说也好。”
顾长雪:“……”
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方老。”
方济之:“……嗯。”
顾长雪皱着眉掩住口鼻:“你来看看他是不是病了。朕觉得他病得不轻。”
·
颜王能下洪水能劈楼山,自然不可能轻易得病。
不仅没病,还格外有办案的动力。
顾长雪才拟完提拔官员的圣旨,颜王便将人提上马车,早早准备好的车队这便出发了。
这次去西域,颜王并未带多少玄银卫,即便加上一支九天的队伍,车队也并没有多大规模。
“朕听说,你从吴府回朝后,便开始倒查各地的死亡案件?尤其是吴攸推行火葬前后的案子。可有什么收获?”顾长雪扫了眼满车堆积的案宗,撸着猫状似随意地问。
“……”颜王停下动作,沉默了一阵。
当顾长雪以为对方又打算守口如瓶时,颜王重新翻开卷宗:“太多了。”
有问题的案宗几乎遍布大江南北,里面既有吴攸犯下的,也有冤假错案。
夺嫡之争带来的混乱,滋生了无数的罪恶,想要从中揪出真正有用、能推进案情进展的信息,如同大海捞针。
车队从摄政王府驶出,跨越市集。
穿过景午门时,天边再次纷扬起大雪。
顾长雪愣了一下才看清,那不是雪,而是飘落的纸钱。与车队同行的还有另一支队伍,是抱着瓷器的未亡人们。
为首的那个眼窝深邃,似乎带点儿西域血统,重一见顾长雪一直盯着送葬的队伍看,便催马凑过来道:“这是那位西域商人的儿子。”
颜王循声从案宗中抬起头瞥了一眼过来,便看到顾长雪靠在窗边,似乎有些发怔。
“那商人的夫人早就病逝了,只是因为不愿承认,才总对外说他的夫人又在与他吵架。似乎编得矛盾越大,他夫人就越鲜活。”
“收到父亲的死讯后,商人之子立即就赶了过来,这支送葬队也是他捐了银子弄的,不然以这些受蛊之难,痛失至亲的人的财力,很难承担得起安葬的花销。”
大顾的送葬礼讲究安静肃穆。
京都的天已放晴,这支披麻戴孝的队伍沉默地从街巷走过。所有的泪水早已在几天前流干,他们红着眼眶,却哭不出声音来了。
顾长雪靠在窗边,久久出神地望着麻木枯槁的人群,突然想,自己要是能来得再早些就好了。
赶在这一切都还没发生前来,或许他还能阻止。
但时间不可追……
时间总是不可追。
“陛下?”颜王的声音将顾长雪拉回现实。
顾长雪沉默着摸了下乖巧团在他膝上的小灵猫,手突然顿了顿,随后从小灵猫的脖颈处解下那瓶香油,拨开瓶塞。
“重一。”顾长雪唤了声,准备让重一去不着痕迹地将香洒下。
还没说出口,一直坐在另一侧的颜王突然探手过来,拿过他手里的香油。
“我来。”颜王说。
颜王的轻功自然是最翘楚的,翻身而出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于是,这支麻木而绝望的送葬队便在本该步步痛苦的路途中,突然逢遇了千百只翩跹飘来的蝴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缤纷的色彩乘着光而来,如同一整个姗姗来迟的盛夏,掠过大街小巷。
像一场幻梦,又像是某种显灵的神迹,突然就有人哭了出来。
他们的亲人,他们的亲人定是被天上的神仙接走了罢?
一定是被神仙接走,去好的地方享清福了。
痴妄的迷信不符合科学,却能安慰人心。
颜王冯虚立在酒楼阁顶,目光落在街巷中良久,才一翻手,将空空如也的瓶子收了起来。
他悄无声息地跃下酒楼,拢着袖漫步走回车边,停顿片刻,才又登上车辇。
小灵猫痛失珍宝,瘫在顾长雪掌心里喵喵悲叫。颜王坐下后想了想,将空瓶子原样给小灵猫戴了回去:“还在。”
“……”小灵猫默默翻身起来了,然后对着颜王上车后搁置在座位上的剑一阵猛蹬!
顾长雪轻啧了一声:“这猫是贪,不是傻。空瓶还是分得清的。”
“……”颜王盯着自己剑鞘上快被挠烂了的布,片刻后无声地将视线投向顾长雪。
完全不明白顾长雪这个猫主人是怎么好意思一边看猫糟蹋他的剑,一边还暗怼他骗猫的。
顾长雪懒洋洋地靠着窗台,拖着下颌想了想,伸手将挂空瓶的布绳解开,勉强展平回布条。
他在颜王的注目下,随手拿起那柄大顾朝人人闻风丧胆的玄铁长剑,在小灵猫蹬出的破洞处打了个蝴蝶结。
娇俏的小蝴蝶结完美遮住了破洞。
完成了幼儿园手工,顾长雪将剑塞回颜王怀里,敷衍地拍了拍颜王的肩,态度基本和给哭闹的小屁孩塞糖无异:“行了。”
颜王:“……”
哪里,哪点,什么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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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探头进来,想询问要不要驱散围观人群的玄银卫:“……”
他缓缓缩回头。
痛苦。恨自己长了眼睛。恨自己的视野这么大,居然能容得下一整个蝴蝶结。
第三十五章
谁也没想到,那个令人见了就如遭雷劈的蝴蝶结在颜王的剑上一待就是好几天,颜王看起来半点没有解开它的意思。
一路上但凡下车扎营休息,众人就能看到颜王腰间挂着那柄剑,神色淡然地在营地间走动,做他该做的事,丝毫不受影响。
众人:“……”
受影响的就只有他们,每看一回惊悚得都活像白日见鬼。
相比较颜王这个本该窘迫万分的当事人,反倒是顾长雪升起了些许羞耻心——因为所有人在惊悚完后,都会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他。
以颜王的性格,肯定不会捯饬这玩意儿。那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对颜王的佩剑做出如此令人发指之事?
一时间,众人投来的眼神纷纷变得微妙起来。
本想糗颜王,却未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顾长雪:“……”
西域之行,路途漫长。
颜王和顾长雪都不是虚度时光之人。两人勉强平分了马车中的案牍,颜王翻阅过往卷宗,顾长雪则开始尝试分离蛊书。
这是件令人焦头烂额的苦差事。
蛊书每被改过一轮,就相当于上一个版本被删改一次。某些较原始版本的内容,被保留下来部分本就不多,还会被肢解成零碎片段,散落在各个篇章。
顾长雪没管这些原始版本,先将最容易下手的吴攸修改的部分分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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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夜探吴府时搜到的书信,再加上旧日奏章,吴攸有大量的样本可供参考。顾长雪熬了两夜,终于在第三天傍晚,从蛊书中完整分离出了属于吴攸的部分。
马车在崎岖的路上微微颠簸,小灵猫瘫在案牍上睡得四爪朝天。
顾长雪带着疲色抬起头,微揉了下额头,车窗的纱帘恰好被一阵熏热的夜风撩起。
坐在对面的颜王仍垂首翻阅着卷宗,只是在烛火即将被吹灭前,头也不抬地伸手挡住了这缕不期然掠过的夜风。
但很快,对方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变化,抬起头望过来:“分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姑且把吴攸编纂的部分分离出来了。”顾长雪扶着案牍起身,“朕给方老送过去。”
“我来吧,”颜王跟着起身,抬手按住顾长雪的肩,体贴地道,“你劳累了两天,休息休息。”
“……”顾长雪盯着颜王,缓缓将拿着手稿的手背到背后。
从他们的马车到方济之的马车,前后不过几步路而已,有什么代送的必要?
颜王与他警惕的视线对视几秒,蓦然像是被逗乐了似的,从胸腔深处滚出一声短促低沉的笑音。
但颜王很快便收敛了这份笑意,语气诚恳地道:“陛下,臣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想害你的。”
顾长雪:“……”
你要不要自己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屁话??
顾长雪绷着一张脸甩袖下车,沿着队伍往后走了几步,便找到了方济之的马车。
其实按照身份尊卑来说,方济之作为门客,怎么都不可能在顾长雪和颜王共乘一辆马车的情况下,一人独占一整辆马车。
但这位大夫还“随身携带”了几具经过首肯、暂未火化的石尸,准备沿途研究。玄银卫实在是怕这位老药师犯起混来,真把石尸带上颜王和景帝的马车,于是经过颜王的同意后,忙不迭地给他另寻了马车。
顾长雪带着手稿靠近时,方济之的马车车窗恰好被猛地推开:“滚,滚!”
顾长雪差点以为方济之是在驱赶他,定睛一看,老药师正在赶的是一只不知怎么飞进他马车里的鸽子。
这鸽子被方济之挥动的手臂吓得一阵翅膀乱扑,好不容易找回平衡,掉头就飞走了。
“怎么会有鸽——”顾长雪问到一半,就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狠狠皱起眉头,抬手捂住口鼻,“这什么味道?”
方济之越过窗口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傻子:“自然是尸体的气味。大夏天的,哪有不臭的尸体?”
“那些尸体不都变成石头了吗?”顾长雪硬着头皮走近,没几步就实在受不住扑面而来的恶臭,立在马车几丈开外的位置,示意旁边的九天过来帮他递手稿。
他算是明白为何这么短的路,颜王却主动说要替他跑一趟了。难怪他甩袖下车时,对方的眼底流露出看好戏的神色。
“我要做解药,总不能拿活人直接试药吧?除了老鼠,我特地带了几具死刑犯的尸首。”方济之耷拉着眼皮,居然在这哄臭之中打了个困倦的哈欠,显然对这样的环境非常熟悉且适应,“这是走了正经文书流程的,可不是我未经允许亵渎尸体。”
他接过九天递来的手稿,本要缩回头去,脑袋刚扭了一半,又想起什么转过来,扒在窗口兴致勃勃地邀请:“陛下要不要进来看看?这尸体的成色相当不错,千载难逢。”
“……”顾长雪僵着脸胃直翻腾。什么叫“尸体的成色不错”??
顾长雪绿着脸:“非进不可?”
真要是有什么要事,他也能忍。
方济之纯粹见猎心喜而已:“你要是对尸体不感兴趣——”
顾长雪当场掉头就走,谁特么的会对尸体感兴趣??
他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长腿几步就登上了自己的马车,撩开门帘,就对上颜王似笑非笑的脸。
这人甚至连案宗都特地放下了,好整以暇地调整了坐姿和角度,几乎将看好戏写在脸上。
看到顾长雪绿着脸上车,颜王慢悠悠地问:“香吗?”
顾长雪:“……”
顾长雪的语气里不无挖苦:“确实不如颜王。”
·
离开京都前,顾长雪拟好了擢拔官吏的旨意。
但拟好归拟好,能否好好执行又是另一回事。偏偏这次西行格外匆忙,没给顾长雪留处理后续的时间,顾长雪便留了一部分九天驻守京都,保证即便他远离京城,消息依旧会被快马加鞭地送到他手上。
在这件事上,颜王显然也做了同样的安排。
玄银卫每天都会将京都的情况传递到颜王手中,于是每天傍晚,两人都会从马车一左一右的窗口各收各的消息,然后转回头看着对方皮笑肉不笑。
先前还说什么“恐两人离开后,京都无人坐镇,会滋生混乱”,全是放屁。
这两人大概都是属恶龙的,即便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离开巢穴,也要抻个爪子、留条尾巴盘踞在巢穴里,掌控欲强到就差有只蚊子从巢穴上空飞过,都得查清它的十八辈祖宗。
出行的第七天。
“你那边有什么消息?”顾长雪几眼扫完今日的传信,假做无意地看了颜王一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颜王似笑非笑地抬起头:“你没收到?”
那样的大动作,除非留守京都的九天集体聋瞎了,否则怎会不报?
两人打完言语与眼神的机锋,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车窗外。
远方,与霞红连成一片的地平线上,扬起漫天飞尘。
银光刺破了缱绻的霞彩,万骑玄银卫大军驰骋而来,马蹄踏得脚下大地擂鼓般震颤。
为首的将领一马当先抵达车队边,飞身下马,在颜王与顾长雪的车边半跪下:“王爷。奉您的军令,吾等在您率人离开京都后,镇守城池。”
几名副将紧跟着赶到,他们的白马已被血染红,银鳞马鞍上悬挂着六颗面容狰狞的头颅,蜿蜒着鲜血。
“意图趁京都空虚,率兵造反的六名乱臣贼子,已被吾等当场格杀。”
副将们翻身下马,摘下鞍上头颅:“有首级在此!”
“……”顾长雪在将士们洪亮的奏报声中垂下眼,睨向手中的传信。
看完信后,他就折起了信纸,此时只能望见无字的背面。
但信中所写的内容,他依旧历历在目。
【京都东、北两郊盘踞着六大世家,在颜王的纵容下,近年来逐渐有圈地为王的趋势,当地苦不堪言的百姓将其并称为六姓土皇帝。
山重村洪水爆发后,颜王抽调镇守京都的玄银卫,投入救洪。六大世家那时便已隐隐有了意图不轨的势头。
及至颜王与陛下离京,六大世家已联合成两派,北郊三家一派,东郊三家一派,拨调出近三万人马,围困京都城。
谋反自今晨丑时开始,终于午时三刻。
留守京都的玄银卫以一万兵马力挫敌方三万兵将,六名主使之人皆被玄银卫斩下头颅。
主上离京前有令,言六大世家必趁京都空虚谋反。玄银卫若袖手旁观,则吾等暗杀主谋而慑退敌军。若玄银卫出战,则吾等力守百姓安危,不被混战波及。
及至今日午时三刻,乱军被悉数镇压,京都无一名百姓身亡。三十四名伤势较重者,一百五十六名略受轻伤者,皆已送至医馆,妥善治疗。】
身边,颜王已经挥退了奏报的将士。将领率着一万铁骑汇入车队。
这支原本规模不大,考虑到车内二人的身份,甚至显得有些寒酸的车队,终于有了帝王与摄政王出行时该有的阵仗。
颜王回过头,潭渊似的乌眸中掠过几分极为浅淡的笑意:“山重村救洪时,陛下曾问我怎么处理这些‘好大儿’。”
他冲着自己收到的加急战报点点下巴。
“谋反自丑时三刻起,终于午时三刻。京都无百姓身亡,亦无屋舍在混战中坍塌。”
颜王挑眉:“陛下可还满意?”
“……”顾长雪没动,只看着眼前似是在邀功的颜王。
那封他收到的密信,最后还有一段匆匆加上的话。
【玄银卫离开京都,追赶车队复命前,曾有一支小队暗中潜入宫中藏书阁。所翻的书籍皆为野史杂记,不知是何目的。】
顾长雪初入《死城》时,为了糊弄颜王,曾说过:“年幼时,我曾在阁中翻到一本野史,里面记载了赤脚大夫云游行医,曾偶遇一群非我族类的蛮夷人。”
玄银卫潜入藏书阁的目的不言而喻。
他凝视着颜王,只觉面前的人像头批了家猫的皮假作温顺,实则冷静地竖着兽瞳,随时准备将眼前的猎物拆之入腹的猛兽。
夜风撩起纱帘,掠过车厢。
暖色的烛火映照在颜王总是沉淀着冷静与理性的眸中,为这潭寒彻的乌眸添了几分不知真假的温度。
顾长雪看着颜王,俄然间笑了一下,潋滟的眸光下藏着兴味与危险的暗光:“朕,非常满意。”
第三十六章
西行的第十五天,车队进入关隘。
“大漠沙啊啊如雪,燕山月诶诶似钩。”方济之又裹成了一颗球,对着窗外的残月念诗,“谁他娘的把这雪给我烧了。”
古人说“沙如雪”,是指大漠在月光下银白无际,像雪一般。
放到今时此地,却不是“如雪”,而是真的鹅毛大雪。
“你说喔喔说,这正常吗?”方济之牙齿舌头打着架,问车外的玄银卫,“沙啊啊漠里下雪,你听过?”
“听过。”玄银卫淡定地把方济之的脑袋从窗口摁回去,“西域的大漠每逢冬日,温度都很低,下雪不算罕见。”
方济之猛捶了一下厢壁:“那啊啊也得是冬日!”
大夏天的来沙漠,本以为难得舒适,反正自己又不惧热。谁能想到还没期待几天,天边就又飘起了雪。
雪是从西行的第十四天开始下的。
越是靠近西域,雪下得越大。连绵不绝,毫无停歇的趋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济之实在冷得不行,撩开车帘钻出来:“我喔喔要去王爷的车上。”
西行之前,京都的雪已经停了。车队做准备时,是照着盛夏出行做准备的,根本没带什么冬衣暖炉。
方济之一个人呆在马车里,旁边都是冷冰冰的尸体,裹得再多也感觉不出什么暖意。不如去颜王和小皇帝的车上挤一挤,一来人多暖和,二来还有小灵猫这个天然暖手壶。
方济之硬逼着玄银卫替他传报了一声,获得准许后,便迫不及待地转移阵地。
撩开车帘钻进门,方济之一抬头,就看到颜王难看的脸色。
不过这脸色不是对着他摆的,也不是冲着小皇帝去的。
颜王坐在车窗边,静默不语地望着窗外,眉宇紧锁,活像和雪有什么深仇苦恨。
“……”方济之缓缓闭上了本想谢恩的嘴,在车厢拐角坐下。
其实西行的第十三天,也就是车队刚入沙漠,还没进关隘时,他就上过一次颜王的马车。
那时候恰是正午,天边也还没飘起白雪。
烈日炙烤着黄沙,放眼望去,热浪翻涌,如同行驶在一片无尽的金色稻田中。
那时候小皇帝也是这么靠在窗边,满脸深仇苦恨地看着窗外。
方济之捞过小灵猫,悄悄翻了个白眼:白天小皇帝脸色难看,晚上颜王脸色难看,你俩这是约好了时间轮替呢?
不过真要说的话,方济之还是对颜王的心情更能理解一点。毕竟即便是他,看着沙漠中的覆雪,心情也轻松不起来。
夏日沙漠飞雪,这绝非正常现象。
方济之的心底有种莫名的直觉,雪越是大,心中越觉得不祥,这不祥之下隐隐藏着几分不知来由的急躁与焦虑,大约源于对这天降异相的顾虑。
他不动声色地把冻僵的手指插进小灵猫暖融融的背毛里,顶着小灵猫震惊投来的目光,舒适地喟叹了一声:“陛下,王爷。”
顾长雪从卷宗中抬起头,倚窗看雪的颜王也望了过来。
方济之:“草民已经配出了药方,足以铲除吴攸所做的改动对中蛊者的影响。等进城池后,草民便去抓药,届时直接将配好的药投进水源中,就不必担心再有人蛊发身亡了。”
他恋恋不舍地把右手从背毛中收回来,将抄录好的药方放在案牍上,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把手插回原处:“这药方可以交给信任的人,让他们照方抓药,投入各地水源中,可保未来不再有人因惊晓梦而死。”
想了想,方济之还是补充了一句,再次强调:“但要彻底根除,还是得拿到最初的书稿或蛊虫。”
“哈——”被当作暖手工具的小灵猫气得一个咸猫翻身,给了方济之一毛爪。
马车外,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玄银卫在车厢边匆匆勒住缰绳,从窗口呈上密奏:“王爷。”
顾长雪撩起眼皮瞥了眼窗口,有些意外。
今日傍晚时分,玄银卫已经递交过一次密奏,这怎么又来一份?
是京都出了什么意外,还是颜王得到了新线索?
但他很快就收回眼神,继续垂下头阅读从颜王那儿薅来的卷宗,连问都懒得问。
费那口舌做什么?颜葫芦会回答吗?不如多看几份案宗。
顾长雪飞快地翻阅着卷宗,从中寻找有关沙匪的记录。
剧本里,司冰河在西域活动的片段有且只有一个。就是第一集 开场时,少年英侠屠尽沙匪匪帮上下,救出被困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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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这个片段,顾长雪之前在锦礁楼的小树林里才想偷听掌柜和年轻弟子的对话,如今专门盯着案卷中有关沙匪的描述找,也是一样的原因。
如果能找到这伙沙匪,或许能查到些许关于司冰河的线索。多多少少能给接下来的追查提供一个可参考的方向。
但问题是,剧本里对这帮沙匪的描述语焉不详,只简略说了这是个近两百余人的营寨。顾长雪刚刚翻查了一遍西域递送来的卷宗,像这种规模的沙匪帮不说有上百个,也有几十伙记录在案,那些没被记录的就更多了。
“啧。”顾长雪抛开毫无助益的卷宗,烦躁地砸了下舌。
这西域怎么跟个老鼠窝似的,一窝接着一窝的沙匪。
他闭了下眼,正想回忆一下还有没有别的可以帮助缩小范围的细节,马车停了下来。
顾长雪愣了一下,睁开眼。
重一撩开窗帘:“玉城到了。”
·
顾朝掌管西域的最高官吏是州牧,而州牧平日里所镇守的城池,就是玉城。
这座城池距离国界线极近,站在城墙最高处,甚至能遥遥望见戍边军的影子。
马车在城门两里外停下,前方是长长的队伍,挡住了前行的路。
重一低声道:“前面在搜身,检查进出的人有没有携带武器。我们抵达得比预计要早,等西域官员来接驾,怕是还要再有一会。”
方济之从窗口探出头,莫名其妙:“查这做什么?”
西域难道没有江湖人吗?江湖人带武器不是很正常的事?
方济之扭头便想问感觉什么都知道的顾八百,却见对方抬着头,眼神遥遥落在城门口的红匾上。
那道匾还是先.祖皇帝在位时挂上去的,“玉城”二字鎏了金。可惜随着时间的推移,金漆早掉的差不多了,只剩下黑漆漆的刻痕。
“……”方济之谨慎地闭上了嘴巴,跟着瞅了一会红匾。
一旁的重一本想解释为什么要搜身,却被方济之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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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盯了有十来秒吧,方济之实在是琢磨不出什么玩意儿:“这匾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陛下看出什么新线索了?”
顾长雪收回眼神:“没什么不对,只是觉得寓意不错。”
玉城的名字是先.祖皇帝取的,取自“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先.祖皇帝将玉城比作玉门关,便是希望戍边的战士每每看到玉城,都能像诗中的将士眺望故乡玉门关时那样,升起保家卫国的斗志,坚定守卫边疆的决心。
“……”方济之感觉方才苦苦思索的自己像个自作聪明的傻子。
他扭回头去,粗声粗气地对着重一又问了一遍:“所以为何要搜身?”
“……”重一道,“因为西域的‘禁武令’并未取消。”
他一看方济之迷茫的样子,就知道对方对此一无所知,便在方济之发问前直接解释道:“方老专心医术,对西域边境的情况恐怕不大了解。西域的‘禁武令’,还得从十二年前说起。”
“……”顾长雪垂眸整理着卷宗,注意力却跟着转了过来。
重一道:“十二年前,也就是泰元二十六年。江湖爆发了一场大动乱,整个武林都被卷入其中。”
“这场动乱波及的不只是江湖人,还有无辜的百姓。仅仅两月,便有上千余名普通百姓因正道与魔教当街争斗而丧命。”
方济之皱了下眉头,紧接着陷入思索:“后面的事,我似乎有点儿印象。好像是死的无辜百姓太多,朝廷因此决定插手干涉?我依稀记得听人说过,当时朝廷拉出了百来门红衣大炮,直接轰了那些不听规劝、带头闹事的帮派驻地。”
重一颔首:“还有位于西域的魔教老巢。魔教总坛琉璃宫直接被红衣大炮炸成废墟,其余帮派驻地也都是如此下场。江湖从此一蹶不振,直至今日也未恢复。”
“但这禁武令,现在早没了吧?我看京都就没有。”方济之按了按自己被冻僵的手指骨节,思忖着道,“其他地方也没听说过,怎么就西域还保留着?”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重一微叹,“虽然魔教总坛被毁,但仍有余孽流窜于西域,时常恶意引发动乱,纵火抢掠。”
“所以苏岩苏州牧继任之后,西域这里仍旧保持‘禁武令’的管制,出入城池都会严查有没有携带武器。”
方济之犯嘀咕:“光查这个有什么用?”
“自然不止这些,”重一道,“苏州牧是从沙场上退下来的武将,上任后每每遇到魔教作乱、沙匪劫掠,都会亲自率兵迎敌,这些年来灭杀匪帮无数,魔教余孽近千余人。”
“那倒是真不错。”方济之摸摸下巴。
马车的另一侧,颜王垂眸看着玄银卫送来的第二份密奏,始终没搭话。
两里外,排队的人群终于有了变化。
一行穿着朝服的官吏匆匆从城门赶出来,为首的人还在手忙脚乱地理官帽。
肥胖的身躯为他的行动添加了几分不便,小跑几步后,这人差点没栽到地上,幸好旁边的官吏及时冲过来,三四个人一起架住他。
“……”这场景说实话有点震撼,顾长雪望着这颗球跌跌绊绊地滚过来,直到只剩十来尺远,才抬手拍了下颜王,“人——”
顾长雪只说了一个字,就顿住话头。
“……”他垂下视线,望向颜王攥住他手腕的手,片刻后撩起眼皮,“干什么?又准备闹什么脾气?”
小灵猫跳上案牍,抻着懒腰打了个粉舌头都吐出来的大哈欠,随后黏人地贴过来,拿毛脑袋蹭颜王攥着顾长雪的手。
“……”颜王片刻后才收回手,收起手中密奏,沉默着起身下车。
顾长雪盯着颜王的背影,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跟着走下车辇,顺道把因为穿了太多衣服,仅凭自己站都站不起来的方济之给提溜出门。
马车外,那颗胖球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滚到了颜王面前:“臣,玉城郡守,季君子,叩见摄政王!”
季君子一叩及地,等了半晌没听见颜王的回音,心里顿时一阵发慌。
他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壮着胆子抬起头,本想巧言令色猛拍一通马屁,却不料以他的身高,仰起头刚好对上颜王腰间的佩剑。
寒风中,一个娇俏的小蝴蝶结在他骤然凝固了的目光下抖了抖。
季君子:“…………”
第三十七章
季君子的大脑一片空白。
在此之前,他想过很多关于如何应对西巡的颜王和小皇帝的法子,方才他一路匆匆跑来,特地第一时间先叩拜颜王,无视小皇帝,就是想挑拨颜王与小皇帝的关系。
但眼前的蝴蝶结——眼前的——
季君子愚蠢地张着嘴,和身后的二三十个官员一起,在雪地里凝固成一组呆若木鸡的群雕。
偏偏让他们如此震悚的当事人,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颜王的身量很高。
当他面色平淡地伫立在人的面前,潭渊似的乌眸居高临下地垂望下来时,有种巍峨沉重的压迫感,那些不敬或跳脱的心思眨眼间便溃不成军。
季君子哆嗦了一下,连忙恭顺地垂下头。
他的确比一般人更胆大些,坑下脑袋还在琢磨:挑拨已经进行了一半,后半拉难道就这么放弃?这……做都做了,不得坚持到底,让颜王知道他们西域是坚定地站在他这边儿的?
反复琢磨了好几回,季君子硬着头皮再次抬起头,心惊胆战地避开颜王的视线,对顾长雪假意谄笑了一下:“哎呀,小皇……呸呸,陛下原来也在这里。”
他特地将“小皇帝”的前两字咬得格外重,保管颜王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大胆!”护卫在侧的九天第一时间怒目而视,刚要拔剑出鞘,就见一旁的顾长雪撸着小灵猫,打了个百无聊赖的哈欠。
如此显而易见的挑拨离间,他俩要是真受影响才是真没面子。这就好比面前有个明晃晃的大坑,什么智商的人才会在看到坑后还傻了吧唧地跳下去?
相比之下,他现在更想弄清楚颜王收到的第二封密奏写了什么内容,为何让对方又变回了茅坑里捂不热的臭石头。
顾长雪兴趣缺缺的样子让季君子只觉撞了枚软钉子:“咳!”
他不甘地再次发力:“二位此番来西域,应是要待上一段时间再返京吧?”
季君子搓了搓手,笑得像个看不见眼睛的胖弥勒:“下官为二位准备了宅邸,这宅子恰好分前后两苑。前苑更大,后苑稍小。这……颜王定然是要守陛下的安全的,不如就……颜王住在前苑,陛下住在后苑?”
他说的委婉,但谁听不出这“前后苑”代指的是“主次屋”?让王爷住在主屋,皇帝住在次屋,季君子就差直接扑过来抱着颜王的大腿说“下官忠于王爷,对那小皇帝可是半点儿也不假辞色啊”了。
即便是又闷着脸当臭石头的颜王,此时也不禁短暂地蹙了下眉,下意识地望向身侧的顾长雪。
顾长雪根本没听季君子放了什么屁,只琢磨着颜王的密奏里到底写了什么东西,直到背后被方济之的胳膊肘暗捣了一下,才抬起头:“嗯?”
他撩起眼皮就对上颜王那双沉静的乌眸:“——看我干什么?”
顾长雪回忆了下方才季君子那段进了耳朵却没过脑子的话,嗤笑了一声,扭头看向季君子:“季大人这安排恐怕不太行。你看王爷那眼珠子盯着朕不舍得挪开的样子,像是乐意跟朕分住前后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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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善地伸手,拍了拍再次露出一脸遭雷劈的表情的季君子:“两个院子都嫌多了。朕和颜王同住便可。”
季君子:“……”
季君子:“……?”
陛下方才……说了什么?怎么每个字他都认识,可拼到一起,他就有点……不敢懂了呢?
不敢懂的也不止他一人,随行官吏们齐齐再度僵在原地。不光是不敢懂,还不敢动。
整个场面就是寂静。
非常寂静。
人在极度安静和恐惧的环境下,很容易胡思乱想。而一胡思乱想,大家僵滞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纷纷飘忽到了蝴蝶结上:以颜王的性格,定然不会在自己的佩剑上摆弄这种玩意儿。那……
不敢想。不敢细想,细想就惊悚,悚得他们双膝发软。
众人于惊恐之余,将希冀的眼神投向颜王,只希望对方能说点什么,打消他们脑海中离谱的联想。
可等来的却是顾长雪皮笑肉不笑地将一只保养得矜贵蓬松的猫怼进颜王怀里:“颜王意下如何?”
“……”众人惊悚地瞪着小皇帝作死。
作死的本尊却没有任何危机感,顾长雪随意地拎着小灵猫的后颈,特地用另一只手顺便拖了下猫咪的后背。
修长白净的手指陷入绒绒的背毛里,恰好借力,保证猫咪的四只戴了黑手套的毛爪能踏实、稳健地踩在颜王的衣袍上。
“……”颜王缓缓低下头,就见这胆子跟主人一样包天的猫,不光做到了既来之则安之,甚至舒适到隔着衣服薄薄的布料,直接按着他的腹肌踩起了奶。
爪起爪落间,露出四枚清晰完整的墨爪印。
“……”这场景,似乎有些微妙的似曾相识。
有那么一两秒,颜王差点被带偏了思绪,脱口而出“墨是什么时候沾上的”。话滚到嘴边,他又克制地闭上了嘴。
嘴能闭上,被小皇帝这横来一笔给横飞的情绪是找不回来了。颜王没忍住哼笑了一声,抬起头。
他也是头一次发现,自己在当下的情绪下居然还能笑的出来,甚至连心情都谈不上纯粹的糟糕——如果他愿意再坦诚些,甚至可以说,他此时露出的似笑非笑的神情里,其实掺杂着几分跳脱出横亘在眼前的现实问题的轻松和促狭。
理智地评价,这种个人情绪影响理性思维的状况不算什么好事,但……
反正小皇帝的这番举动恰好正中他下怀,比起他强迫将人圈在眼皮子底下盯着,自然是对方自送上门更好,他为什么要拒绝?
颜王盯着顾长雪冷淡垂下的眼睫,一点一点、不容抗拒地把黑手套小猫塞回顾长雪手里,状似体贴地道:“天冷,抱着暖手。”
宽大有力的手掌覆住顾长雪微凉的手背,略显粗粝的薄茧有些磨人。
“……”顾长雪的眼睫抖了下。
被颜王故意侧身挡住视线的官吏们看不清真相,但被颜王牢牢箍住手的顾长雪却能清晰感受到小灵猫那四只黑手套被怼在他掌心的触感。
一直到确认这四枚梅花印应当是印踏实了,颜王才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偏过脸对季君子淡淡道:“照陛下的吩咐安置行李。”
“……”季君子惊恐地想要薅头。
“……”顾长雪盯着手里颜王回敬的四枚梅花印,想要掀了颜王的头。
·
季君子的挑拨溃散于本该对立的双方“情投意合,互相奔赴”之下。
再多的离间的话也不用说了,季君子麻着一张脸,在随行官吏的搀扶下爬起来,期间因为腿软又跪了两回。
车队总算是行进起来,有郡守亲自开路,车队越过了排队的人群,直接跳过搜身的关卡,走进正门。
季君子宕机的脑袋终于恢复了运作,小媳妇儿似的挨蹭过来,冲顾长雪低声下气地小声见礼:“陛下……”
“呔!”重二就看不惯季君子这腆着脸想弥补先前失礼之罪的样儿,喝了一声吓得季君子一哆嗦后,厉声质问,“为何陛下与颜王亲临玉城,来迎接的却不是苏岩苏州牧?”
在大顾朝,若论官职,州牧才是西域的执掌者,郡守比州牧要低一阶,季君子只是这座玉城的掌权人。
帝王与摄政王亲临玉城,怎么都该由州牧亲自迎接,怎么只派了个郡守来?
季君子的神色顿时变得苦哇哇,活像吃了一斤黄连:“这,这……”
他没能拖延多长时间,顾长雪寒寒的目光和颜王的凝视一同投来,季君子差点又滑跪在地上:“臣、臣不敢说啊!”
他身后的官吏滑跪得比他还快,他还只是“差点”,后面的官吏已经直接噗通到地了:“陛下——王爷饶命!我等,我等苦劝过州牧大人,但州牧大人只道有这个曲意逢迎的时间,不如多杀几个沙匪……”
季君子捣了那官吏一肘子,又赶紧赔着笑道:“州牧大人是个硬脾气,但平日里杀沙匪,诛魔教,做得都是有利于西域百姓的事,这……”
顾长雪的目光扫过来,季君子一激灵,话头一转:“臣也只是个郡守,哪里管得了州牧大人的事呢,臣也是无可奈何啊!”
顾长雪微微偏头,越过季君子圆润的肩膀,打量了一下进出的百姓,又落回季君子的脸上,笑了一下:“郡守辛苦。”
季君子精神一振:“啊,不辛苦不辛苦——”
顾长雪慢条斯理地接着道:“在西域这么个地方吃得如此珠圆玉润,想来费了不少心思吧?”
“……”季君子喜笑颜开的神情顿时僵住了。
顾长雪的目光扫过季君子的面孔:“少吃些。看你脸白白净净的,眼里还有血丝,注意身体啊郡守大人。”
“……”季君子的脸颤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没敢说话埋下了头。
顾长雪没再细问,只抬起头回望向方才越过的城墙。
先前远远的看,他就望见了一些遮盖着某种巨物的布帘,每隔一段间距,分布在城墙之上。
颜王低沉的声音问:“红衣大炮平时就放在城墙上?”
“啊?是,是,”季君子抬起头,生怕颜王误会,连忙解释,“平日里就是放在城墙上的。”可不是为了示威,今日才拉上来的啊!
“王爷想必也知道西域的现况。那些魔教余孽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在城外沙漠中流窜,因不服多年前被捣毁总坛,总是故意生事端。”
“他们往往都是盯着那些散居在沙漠中的沙民聚落下手,先劫掠干净,再四处纵火。”
“如果遇上的是他们还没动手的情况,那州牧大人就只会率军退敌,尽可能地保住聚落中的百姓。”
“但每每看到哪里有黑烟升腾起来……便说明那片地方已经被烧杀一空。像这种情况,州牧大人就会直接用上红衣大炮压制这些猖狂的江湖人。”
季君子小心翼翼地瞅了眼颜王的面色:“这红衣大炮,在苏大人上任半年后,就放在城墙上了,方便随时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还有一个“动”字没来得及说出口,不远处便响起一阵喧哗:
“火!火!”
“是魔教余孽!”
“怪了,看那方向,不是沙匪的营地吗?魔教余孽怎么跑去跟沙匪干上了?”
顾长雪和颜王循着那些百姓所指的方向望去,便见无边落雪中,远方的银原被火燎红了半边天。
颜王当即转身,顾长雪也立即环视四周,想找匹快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仅仅是这耽搁了几秒的功夫,玉城中便传出一声沉而洪亮的号角声,震得耳膜酥麻。
原本在颜王的车队进门后,重新关了半扇的城门轰然大开,城墙上的军队训练有素地迅速掀开帘布,开始移动红衣大炮。
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气势汹汹地从内城疾驰而出,为首的人没带头盔,与颜王和顾长雪擦肩而过时,互相打了个照面。
这人大约五十来岁上下,面容严厉肃穆,目光仅仅在颜王与顾长雪身上一扫而过,便收了回去,直接率军冲出城门。
“唉,苏大人!唉!唉!”季君子连喊了几声,差点被疾驰的骏马卷入蹄下,都没叫住州牧。
顾长雪已经找好了快马,刚翻身骑上,扭过头准备示意颜王一道去看看情况,就眼前一花,站回了马下。
被颜王像拎小灵猫一样从马上提溜下来的顾长雪:“……”
这人手怎么这么欠??
就算不乐意他跟去,也没必要特地浪费那个时间,把他从马上拎下来吧?
顾长雪脸黑得像锅底,刚想问对方发什么神经,便觉身上某处穴位被两道指风一击。
眼前天旋地转,随后便坠入一片漆黑。
·
顾长雪醒来时,夜色仍未褪去。
他身处于一片密林之中,寒风中疏影摇摆,残月给眼前的一切蒙上一层冷蓝。
“……”玛德,颜王智障。
顾长雪在心里暗骂完一句,动了下肩,才感觉到自己正坐在地上,背靠某种坚硬平整的东西。
那东西体积不大,就顾长雪的感觉,有点像……墓碑。
顾长雪:“……”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居然当真是块墓碑,他坐在无字的那一侧,另一边是一个已经被掘开的坑洞。
他挪了下屁股,正想撑着地站起来,好看清这碑是谁的,现在是什么情况,一件厚实的披风便从肩头滑落下来,堆叠在他腿上。
“?”哪来的披风。
顾长雪皱眉看去,便瞧见一片熟悉的霜银,再抬起头往正东方看,便瞧见某个熟悉到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的傻逼。
颜王已经换了一身白裳,大约是留守京都的玄银卫紧赶慢赶,终于将过冬的衣裳给他送来了。只是肩头空荡,原本搭在那儿的大氅现在正堆在顾长雪的腿上。
“……”顾长雪服气,不是病了十年,做不出这种“把孕夫点晕拐进密林里的坟墓旁,但是我还记得给他批了大氅”的傻逼事儿。
换个真孕夫,别说等到睁眼见“惊喜”了,就这么在雪地里坐着,恐怕也得大病一场。
他再次环视了一圈周围,确认的确没有第三个人,才撑着地敏捷地站起身:“这是哪儿?”
颜王侧过身,疏密有致的树影落在他的面庞上,一抹寒光掠过他深潭似的墨瞳。
是已出
喃颩
鞘的剑的反光。
“……”顾长雪止住脚步。
颜王站在原地顿了顿,居然收起了他持了不知多久,一直等待着顾长雪醒来的剑,拢着袖缓步走来。
剑虽归鞘,但刺骨的杀意却未消退。
偏偏这人做的事,和他满身迫人的杀气毫不匹配。
颜王抬起手,垂着眼将滑落的大氅重新披回顾长雪的肩上,修长有力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替顾长雪打着衣领的绳结:“这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
他干净而弧度完美的指尖牵着系绳,微微用力,系绳贴着顾长雪的喉结慢慢收紧:“不知道,你还派九天来查?”
系绳被拉到一个恰到好处的紧度,便停顿了下来,颜王向前走了半步,呼吸在拉近的距离间彼此缠绕。
“小狸花是谁?司冰河是谁?”
第三十八章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面庞上,掠起几分痒意。
顾长雪愣了一下,扭头看向背后的墓碑。
先前没来得及看,此时仔细端详,就发现这东西与其说是“墓碑”,不如说是一块被切割下来的岩石。
顾长雪扫了眼林间分布的裸岩,可以确定立碑的人完全是就地取材。
“你在想什么?”颜王出奇的有耐心。
“……”顾长雪条件反射地蹙了下眉,向后撤了一步。
他的右耳耳翼迅速泛开一片粉,被颜王方才的呼吸重点拂过的耳尖透着更深的胭红。
顾长雪皱着眉往后又撤了一步,拉开过近的距离:“朕在想这个立碑的人,似乎在立碑之前,根本没提前做任何准备。”
顾长雪若有所思:“正常人入葬,对墓碑的材质都有一定的要求,哪怕挑不起材质,至少墓碑的做工得齐整。这碑……”
歪七扭八,一看就没有任何做工可言。
要么是坟里的人死得突然,他才没做准备。要么就是他根本不屑于为此人立碑,才草草了事。
顾长雪揉着耳朵,一边思索,一边绕到墓碑正面。
粗粝的石面上,刻着两行简短的字。虽有些潦草,却仍能看得出刻字的人字迹清峻有力:
【廖望君之墓
司冰河留】
这就是九天说的那块司冰河为廖望君立的墓碑?顾长雪下意识地看向已经被掘开的坑:“你查到什么了?”
九天始终找不到司冰河的踪迹,颜王能查到吗?
“……”颜王没搭话。
“……”顾长雪顿住了动作。
他背对着颜王没好气地掀了个白眼,放下手,服气地转回身,先“自证清白”:“先前从枯井里出来,你当着朕的面给玄银卫传信,说要调查九天。朕要是不愿被你查到,早就让九天扫清尾巴了,还轮得着让玄银卫知道?”
顾长雪这番颠倒黑白的话说得半点也不脸红心跳。
他的确叮嘱过九天不必扫清尾巴,但那也是在重一因被怕鬼被颜王吓到,暴露九天之后的事了。
不过,他发觉有玄银卫跟踪九天的时间节点,的确很早。
当初他在皇宫的枯井下,看到重一塞给他的纸条上写着“回京之路有些太过顺遂,总觉得不对劲”时,便有所预期。
及至重一暴露,他更加笃定会有“被颜王审问”这么一天的到来,所以刻意留了后手,以便未来“自证清白”。
这也是当时他认为重一暴露九天的后果并不严重的原因——对顾长雪而言,但凡能被收拾干净的烂摊子,都算不上烂摊子。更别提重一暴露九天,未必是坏事,反倒给他接下来的谋划提供了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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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后手留得不亏,至少颜王姑且认可了这套合乎逻辑的解释,向他揭开了葫芦塞子:“我让玄银卫去各地官府调阅户帖,并未查到司冰河其人。没有户帖,司冰河要么是黑户,要么就改过名字。”
顾长雪扫了眼碑上的廖望君三字:“那这个廖望君呢?”
“也没有户帖。”
颜王说完,看着顾长雪,眼含鼓励。显然是期待顾长雪能滴情报之恩,涌情报相报。
可惜顾长雪本质上和颜王差不太多,在情报方面同属貔貅。
涌情报相报是不可能涌的,只可能拿着棍子往葫芦里搅搅,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沉底儿的情报没掏出来:“小狸花呢?”
“……”颜王道,“小狸花倒是有。但叫这个名字人很多,有许多重名。”
锯嘴葫芦觉得自己的情报滴得有点亏,在顾长雪再度发问前提醒道:“你还没有解释,为何要查司冰河和这个小狸花?”
顾长雪早早设想过当下的境遇,此时淡定地道:“司冰河与朕有仇,小狸花……找她是受人所托,死前请朕代为照料。”
他并不担心这两句谎言会被揭穿。即便未来颜王与这两人当面对质,这两人的回答也只会替他圆上谎。
——司冰河与景帝有仇吗?当然有。
他恨那些当年攻打西南的镇压军,恨到跑出来毁灭世界,就连无辜的中原百姓,他也要一并毁掉,更别提景帝这个先帝之子——
当年下令镇压西南的人,可就是泰帝。
至于小狸花……
他受一个已死之人所托,想照顾小狸花。托付之人已死,小狸花又完全可以对“自己被人托付了、是谁托付的”毫不知情。这话单凭他一张嘴说,颜王连想试探都没法子试探。
颜王显然也意识到后一个解释无从验证,只能追问了一句前面的解释:“有何仇?”
顾长雪嗤笑了一声:“颜王摄政,宫中人为了明哲保身,只会踩高捧低。仅有一个小宫女待我很尊敬,但几个月前却不见踪影。我最终只收到了她传回的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害我者司冰河’。”
颜王涉政之后,整个大顾朝都被卷入混乱的风暴。趁着乱世,意图从宫中出逃却中途死掉的宫女为数众多,颜王想查也查不到。
顾长雪有恃无恐,一通乱扯,面不改色:“宫中甚少有我在意之人,这位小宫女算是唯一一个。所以得到消息后,朕就让九天出动,调查这个司冰河究竟是谁。”
“起初毫无头绪,后来朕在锦礁楼遇上蛊虫暴动,又在军营和枯井里见到了石尸,山重村同样受这个叫做‘惊晓梦’的蛊的波及……”
“……所以,你怀疑那个宫女的死也和惊晓梦有关?”颜王暂且忽略了真实性的问题,敏锐地抓住话题的重点。
虽说京都的一系列蛊案已经查出元凶是吴攸父子,但通过蛊书,他们可是推导出在吴攸之前还有几个不知名的上家在的。
颜王眉头微拧,神色肃严了起来:“你认为,这个‘司冰河’是个关键人物?”
顾长雪颔首:“没错。不然朕为何要九天留下痕迹,刻意让玄银卫查到?”
他的谎撒到这里,已经走完了先前精心布下的局。
最终一句,终于能够图穷匕见:“日后,朕还是会让九天继续调查这两个人。你若是有兴趣,也可以让玄银卫一并查探,如果有这两人的消息,立刻告诉朕。”
及至这一刻,他筹谋这么久的诸多目的,终于得偿所愿。
九天的一切行动,终于能光明正大地走上台面。他也能利用颜王的情报网,扩大搜索司冰河的队伍。
若是颜王能先他一步找到司冰河……那就太好了!他早期待着这两人能够碰面,只愁着怎么帮这两人牵线搭桥。
届时,他便可以坐山观虎斗,悠闲地等待坐收渔翁之利。
顾长雪想想就龙心大悦,抬起手友善有加地拍了拍颜王的肩:“说说这坟里的尸骨吧。”
“……”颜王不禁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确实没有说话,对方怎么就表现得好像他已经同意了一样?
不过这件事的确没什么反对的必要。该查的,他终归还是会交给玄银卫去查,与九天合作,反倒更方便监控对方的动向,百利而无一害。
他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拢着袖慢步走到顾长雪的身边:“玄银卫找到这座坟头之前,就有人挖过这里,土有新翻过的痕迹。”
顾长雪没有隐瞒:“就是九天挖的。”
颜王点点头,这与他推测的一致:“坟里的人大概二十来岁,腿骨骨折过。”
这一段九天也曾经汇报过。
但紧接着颜王又道:“看尸骨身上留下的痕迹,应当是生前杀人不成反被杀。”
“?”顾长雪一愣。
照这么说,坟里的人在死前攻击过人?
谁?司冰河?
不,不可能。以司冰河那种极端的记恨方式,如果有人想杀他,他将对方反杀后,定然会鞭尸以泄愤。
可面前的这具尸骨,端正完整,衣袍被收敛得整整齐齐,分明在下葬前被好好地打理过。
顾长雪不认为司冰河会如此友善地对待攻击过自己的人,再加上匆匆立起的墓碑……以目前他所能得到信息,唯一能说得通的便只有两种解释。
“司冰河可能与这个廖望君是同伙,”颜王在旁边道,“廖望君与某伙人发生冲突,杀人不成反被杀,司冰河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所以才会仔细打理好同伴的尸首,随后就地取材,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坟。”
也有另一种可能。顾长雪在心里想。
就是司冰河出于某种原因,决定假死脱身,坟里的尸首是他早早物色好的替罪羊。
指不定司冰河找到这个完美的替罪羊时,对方已经被人反杀完了。什么攻击、反杀,都与司冰河无关,司冰河想要的只是这具可以伪装成自己的尸体而已。
他可以对将会代替自己吸引敌人注意的尸体有些许耐心,但墓碑,对于他假死的计划造不成任何影响,自然没必要浪费太多的时间。
顾长雪没放纵自己胡思乱想太久,从怀中摸出那块九天带给他的银牌,丢进颜王怀里:“九天先前验尸的时候,还在尸体的身上找到了这个。有什么想法么?”
颜王翻看了下银牌的正背面:“这是西南人做的。”
“……??”顾长雪原本已经随意垂下的眼睫猛然抬起,神情变得有些惊愕,瞪向颜王。
不是说没查到廖望君和司冰河吗?怎么通过黄金锁直接确认是西南人做的?
颜王抬起头:“阿……嗯?”
颜王闭上了嘴,饶有兴致地仔细看着顾长雪的神情。
对方那张好看的面庞上,平日里总是挂满冷嘲热讽,要么就是皮笑肉不笑。这回居然千年难遇地露出了除此以外的神情,并且这种神情完全可以四舍五入地理解为对他的称赞。
颜王不是一个有虚荣心的人,但在对方的瞪视下,他感觉这颗心快长出来了。以至于他短暂地从纯粹公事公办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只反复逡巡对方的面庞,意图将对方这副令人愉悦——咳,主要是令他愉悦的表情铭记下来。
“……”顾长雪感觉自己像只动物园里限时展出的猴,“啊什么?把话说完。”
颜王轻轻地啧了一声,在顾长雪一脚踹来前道:“阿莎,在西南某些部族的语言里,有‘清水姑娘’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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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银牌丢还给顾长雪,冲着牌面点点下巴:“这样联系起来看,上面的花鸟虫兽的饰纹也很有那些西南部族的风格——他们认为万物为灵,可祈庇佑。”
无孔不入的寒风掠过密林,拂过横斜树影。
颜王微微偏过脸,冲着更深处的密林示意了一下:“还有别的线索。要听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锯嘴葫芦居然会主动往外倒东西了,稀奇。
顾长雪:“自然要。”
第三十九章
颜王所说的线索,是几棵包裹着布料的树。
这几棵树其实距离坟墓很近,树上的布料破破烂烂,高度不过顾长雪的腰。
褴褛的布条随风摆动,夜色下多了几分渗人的诡谲感,像某种未知的仪式,又或是某种不祥的标记。
颜王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抹平某片褴褛的布料:“这上面留着血迹,应该有人曾撞到过这棵树上。西域少雨,这片林子又密,所以血迹才被保存下来。”
顾长雪想起九天的密信,里面的确提到过坟边树上有撞击的痕迹,似乎曾有人在这里打斗:“——那这布条什么意思?西域这里有在树上裹布料的习俗?”
顾长雪皱起眉环视了一圈周围。
密林中有那么多棵树,为什么只这几棵系了布条?
“不清楚。”颜王显然也对此产生过怀疑,“我翻阅过西域各地的县志和古籍,没找到类似的习俗。”
颜王侧过脸,冲着坟墓的方向示意:“但撞在树上的人,肯定不是坟里的那个。坟里那具尸骨身上没有撞击伤。”
“……”顾长雪的眉头拧得更紧。
情况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既然坟里的尸体没受过撞击,那撞树的是谁?难道司冰河做好坟墓后,立即和人在这片密林中发生了打斗?
还是说,这撞击的痕迹和司冰河、和坟墓无关,是另外的故事?
一旁的颜王轻咳了一声,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颜王微微扬起下巴,冲顾长雪示意了个方向:“其实布料不止出现在眼前这几棵树上。再往东边走,有一片小山丘。那里也有几颗树绑着布条,只是没留下任何撞击的痕迹,单纯只是系了布料在树上。”
聪明人的通病,就是爱想太多。
之前顾长雪没醒的时候,颜王就拄着剑望着那里,一直在琢磨布条、血迹与坟墓的联系。现在他将线索分享给了顾长雪……
杵在林子里,仰头眺望正东方的人就又多了一个。
方济之浑水摸鱼地跟在打斗不休的九天和玄银卫后面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两个八百肩并肩站在密林里,以同样的角度仰着头,望着同一个方向,脸上挂着同样费解的神色。
“……”本还在殊死搏斗,一方舍命想来救陛下,一方舍命拦着不让救的九天和玄银卫都不自觉地停下了手,两眼茫然。
人是有从众心理的。
尤其是带头的人还是团队的领袖。
于是,当林间的风来回穿梭到第三趟时,在场的所有活人统统都不明所以地望向了东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画面比树上系的布条诡异多了,更像某种大型的邪.教仪式。
顾长雪被扑来的小灵猫拉回注意力时,看到的就是眼前这几千人对着东方使劲抻脖子的场景:“……”
整个密林中都弥漫着愚蠢的气息。
顾长雪绷着脸忍了一会,还是没忍住:“东方有菩萨??”
·
两位主子爷不仅没打生打死,好像还相处融洽。九天和玄银卫满腔的战意和敌视都变成了迷茫,这场殊死之战稀里糊涂地不了了之。
回城的路上,顾长雪骑着九天带来的马,特地回头打量了下双方的战损情况。
两相比较之下,居然是人数占优的玄银卫看起来更灰头土脸,狼狈一些。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毕竟这次西行,后期汇入队伍的玄银卫大部队都只是普通将士。他们可以在战场上以一敌百,但对付九天这种专门为暗杀训练出的刺客,就有些药不对症了。
顾长雪琢磨了一下颜王为何特地让这一支队伍加入车队,不禁啧了下嘴。
站在城门口,好不容易等到人,刚想上前迎接的季君子:“……”
他被这一啧啧得缩了下脖子,也不敢多问,只能老老实实地带路去州牧府,一双小眼睛却滴溜溜地打转,悄摸摸地往骑在马上的顾长雪和颜王身上瞥。
先前魔教余孽纵火,颜王却在如此混乱的时机击晕景帝,带人离开,九天和玄银卫当场就打得不可开交。
他吓了一大跳,还以为颜王准备对小皇帝痛下杀手呢!结果下个屁的杀手,景帝不光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肩上还披着颜王的霜银大氅。
季君子很痛苦,他脑子里有无数的问题想问,但是又不敢问。
顾长雪倒是可以问的肆无忌惮:“你们苏大人呢?”
进城门的时候,他就观望了一下。
魔教余孽纵的火已经熄灭,只余几缕残存的黑烟,那些出动的红衣大炮也回到了城墙上。显然在他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那些魔教余孽已经被剿灭。
既然如此,为何不见苏岩的身影?
季君子脸一僵,没想到还是没躲过这个问题:“苏大人……苏大人他……”
“锵。”颜王不轻不重地拨弄了下腰间的佩剑。
季君子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吞吞吐吐,连忙道:“虽说魔教余孽已经被击退,但苏大人身为西域的州牧,仍有繁重的公务需要处理。这……州牧大人虽说性格固执,不知变通,但确实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既然是好官,怎么觉得你话里带着怨气?”顾长雪探寻地看向季君子。
季君子连连摇头:“臣没有!臣怎么可能对州牧大人有怨言?州牧大人对臣有知遇之恩,当年便是他提拔臣做了参谋,臣才得以有今天。”
景帝的视线让季君子紧张地绷起身体,他胡乱岔了个话题,眼神乱飞:“唉,唉呀,您说这些日子的雪,下得真是奇怪!臣在西域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夏日飞雪……听说,京都之前也是雪一下就下了大半个月?”
“……”顾长雪审视着季君子,刚想开口回应,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
一直以来,他都将夏日飞雪当做编剧为了烘托蛊灾而设计的环境描写。
可这种异常的天气,出现在虚构的剧本里还好说,出现在这个已经真实化的世界里,还正常吗?
顾长雪越想越觉得细思极恐,猛地一勒缰绳,带得骏马扬蹄嘶鸣了一声,横拦在颜王面前。
他这动作做得突然,被拦的人若是猝不及防,很容易直接撞上,但颜王却只是神色平淡地拨了下缰绳,便停住了马,投来疑问的目光:“?”
顾长雪皱着眉,修长笔直的腿微踩了下马镫,催着马又靠近几分,上半身向颜王倾过去,压低声音质问:“这雪是不是有问题?!”
“……”颜王在他靠近后似乎走神了一下,目光松散了会才收拢回来,“嗯?”
嗯你个头,顾长雪有些不耐地再度道:“这雪是不是和蛊有关?”
《死城》全剧,飞雪贯穿始终,最终的结局也是大雪掩埋了石化的世界。
顾长雪紧紧盯着颜王的脸,试图捕捉对方的细微表情:“你是不是早有预感,是不是已经验证过了这个猜想?不然你为什么每次看着雪的时候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颜王神色淡淡地抬手将人推开:“不是蛊。我确实怀疑过,用凤凰玉试探,并无反应。”
“我……草民也验过雪,”方济之在后面插话,“的确干干净净,没有蛊的迹象。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雪景,草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感觉不知从何而来,却极其深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颜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微拧了一下,抬眼扫了方济之一眼。
方济之还在嘀咕:“好几个晚上我都看着雪景烦到烧心得睡不着,还好验出的结果是雪里没蛊……算了,还是早些进城安置下来,我去将药方抓了,快点投进水源里。”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顾长雪拨转马头,让开道路,众人跟在季君子身后,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一路上,季君子还陆陆续续说了些西域的现况:
“……西域是很大的,流民非常多。一座城池能容得下多少百姓?剩余那些没法在城内定居的百姓,就只能住在沙漠中的绿洲里,或者连绿洲都住不上,在大漠里流浪。”
“那样的生活不但糟糕,而且危险。毕竟不光是魔教的人,大漠里还有沙匪横行。”
“近几个月来,西域断断续续下了几回雪,沙漠里出现不少小型的绿洲。原本臣等是想安排那些流民在这些新生的绿洲中定居,结果魔教的人一天到晚跑来争抢绿洲,沙匪也……”
季君子叹了口气:“红衣大炮说到底还是太过笨重,更不好远距离行驶。那些魔教之人、沙匪帮派,每天东边闹完西边闹,即便是军队也疲于四处奔波。”
“而且那些混账半点不在意绿洲的下场,抢不到那就毁掉。可咱们总不能也不在意吧?投鼠忌器之下,绿洲反倒是被那些混账玩意儿占去不少。”
季君子说完这句,停下脚步,回身恭敬道:“陛下,王爷,州牧府到了。”
方济之骑了一路的马,只觉得自己一把骨头都要被颠散了,连声催着快些进门。
顾长雪催马入府,跨进门时向后望了一眼。
颜王静静地骑在马上,领着玄银卫停在府外:“臣想了想,陛下千金之躯,与臣子共住一屋,怕是不妥。臣带着人去季府借住便可。”
“???”季君子猛地一扭头,差点没把脖子扭断了。
可什么??不可啊!他不可!!
“朕看季大人似乎不太乐意,颜王何必强人所难?”顾长雪骑在马上差点没冷笑出声,“朕看你平日里做的不妥的事也不少,不差这么一两件。”
说什么妥不妥的屁话,这人怕不是又在犯臭毛病,想要甩开他独自行动吧?
“怎么会,”颜王面不改色地胡扯,“陛下怕是看错了。季大人这是在高兴。”
他有什么可高兴的??季君子差点没哭出来。可迫于颜王的淫威,他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比寒风还冷的眼神从他脸皮上扫过,又转回去对着颜王冷笑:“是吗?朕怎么觉得这不像是高兴。”
颜王开口:“季大人。”
顾长雪也:“季大人。”
季大人:“……”
……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被夹在这两人中间!
谁啊??都是谁搁那儿传景帝与摄政王不和的谣言,搞得他还以为自己能做一回坐看鹬蚌相争的渔夫。
现在鹬蚌是相争了,但怎么受伤的全他娘的是渔夫呢??
第四十章
如果早半个月来问季君子,颜王和皇帝哪个是鹬,哪个是蚌,他肯定会笃定地回答:那当然颜王是鹬,小皇帝是蚌。
但杵在州牧府前,吹了整整半盏茶的夜风后,季君子于麻木之中恍惚间产生了某种荒唐的幻觉:
颜王才是那只娇羞的蚌,小皇帝那鹬喙都恨不得能钻进蚌壳里,把对方的壳撬开。
这场漫长的对峙,还是方济之出面才打断:“草草草民民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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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门口的风太冷了,夹着雪啪啪刮脸,方济之被冻得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小皇帝这才颇为不甘地收回了鹬喙,颜王领着人马转身离开州牧府时,季君子甚至都能感觉到景帝隼一般的视线还在刮着他们的后背。
季君子忍不住把自己的官服裹了裹:“王爷,臣的府邸再过两条街就到了。只是恐怕住不下这么多人。”
颜王正在和右手边的玄银卫低声说话,站在左手边的玄银卫板着脸望了过来:“吾等自会安置。你只管侍奉好王爷。”
·
颜王会放弃将小皇帝圈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的机会,自然有他的计划。
当浩荡的玄银卫队伍抵达季府时,已经另有一支玄银卫小队等在门口,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黑兜帽,遮得严严实实的人。
颜王扫了一眼这支小队,骑着马走进季府。不需要他多言,玄甲便领着黑兜帽和下属跟了上来,余下的玄银卫大军则在季府外就地安营扎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都安置了下来。
东方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季府的守门人打着哈欠从府里晃荡出来,将府门外的篝火熄灭,又像往常一样搬来凳子坐在门阶上,拖着腮帮好奇地偷瞄那些白色营帐。
这一瞄,就是一整天。直到夜色再度笼罩玉城,他垂头丧气地搬着凳子走回府内,也没瞧见有任何动静。
守门人失望地打着哈欠穿过季府紧贴着院墙的回廊,却不知与他一墙之隔的府墙外,那十来个白天跟进季府的玄银卫,刚刚悄无声息地翻出了院墙。
颜王站在院墙外,正单手打理着左臂上用来固定暗器的皮质束带。
他换了一身更适合夜间行动的黑色长衣,玄黑长剑悬挂在腰间,那朵小蝴蝶结依然坚守着阵地。
【王爷,骆驼都在玉城外候着。】玄甲向颜王打暗语,又看向刚被两个玄银卫架出来的黑兜帽,【这个引路人一会儿由属下带出去。】
颜王的指尖微微用力,扣好臂环的最后一处扣子,随意点了下头,便借着驻扎在季府外的营帐的遮掩,掠向远处。
玉城的月冰冷地照着大地,颜王一路掠出城墙,与城外的队伍汇合时,抬眼眺望了下远方的大漠。
雪色覆盖了一切。
他有些走神,恍惚间似乎在那些纷扬降下的冰冷雪花中看见了两道模糊的身影,可在他想凝神细看时,那两道影子却又扭动着消失不见。
玄甲带着引路人和属下赶到时,看到的就是颜王难看的脸色。原本还想多问几句的话头顿时被他吞了回来,整支小队开始沉默地向沙漠中进发。
天边残月如钩,映得大漠一片惨白。
重复的景色与冷寂的环境很容易让人焦虑不安,莫名地心生恐惧。浩渺的沙漠像是一只雪色的巨兽,无声地吞噬着他们的存在感。
【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特别想看到一条鬣狗。】玄丙仗着颜王没回头,跟在后面对玄甲打手势,【我现在就希望翻过这个沙丘,能碰上鬣狗。最好能有一大群。我感觉再多看一个像这样千篇一律的沙丘,我就会抓狂到想撞树。】
沙漠里有个屁的树给你撞。玄甲翻了个白眼,刚抬起手想斥责玄丙别分心,视线划过前方隐约露出的新沙丘山头:“——哥……”
他的后半截字音还没滚出喉咙,已经有前面的同伴先失声大叫起来:“鬼!!真的有鬼?!”
远方的沙丘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十来道苍白的影子。它们无声矗立着,头上拢着长长的薄纱帘帽,看不清面目。
风雪掠过时,帘帽下长而轻薄的白纱随风飘起,像是冥海中静静游荡的水母。
同伴的失态反而让玄甲冷静下来,他猛地对着自己冻麻木了的脸拍了一巴掌,拔剑出鞘:“闭嘴!叫什么叫。”
他敏锐的目光迅速扫向那些人影的脚下,清晰的人影令他心中大定,转头对着同伴呵斥:“怕什么!脚下有影子,是人扮的。装神弄鬼,必有所图,杀!”
玄银卫们立时拔剑出鞘,直接弃了骆驼,纵着轻功直奔鬼影而去,眨眼间便厮打在一处。
颜王并没有跟着动手,他随手将茫然无措的引路人从骆驼上拎了下来,搁到自己身后,才抬头望向那处鬼影幢幢的沙丘。
寒风将一切响动悉数送入耳中,除了兵戈相撞声,他听到另一种更加轻快的脆响,从那座沙丘的背面传来。
是驼铃被风拨动的声音。
颜王眸色一暗,下一秒,引路人就见身前一空,原本骑在他身前的人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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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王的轻功比夜风更快,空中的雪花还未来得及因气流的变动而改变行动的轨迹,他已越过整座沙丘,将那个藏在背后的主使之人摁倒在地。
那人的力气出奇的大,颜王一只手居然差点没扣住人。他的眉头立即蹙了起来,伏低的上身又压下去几寸,箍住对方手腕的左手加大力道,右手刚要伸去拿左臂上的暗器,那人就啧了一声。
声音里透着老大的不耐烦,尤其的耳熟。
……尤其的见鬼。
顾长雪把终于放松力道的颜王推开,随手丢开头上的帘帽,一边转着有点被箍红了的手腕,一边扫了对方一眼:“——你那什么见鬼的表情。”
不是顾长雪在骂人,而是颜王投来的眼神真的像活见鬼。
“……”颜王的薄唇开阖了几次,实在没忍住道,“怎么走到哪儿都有你。”
“……??”顾长雪停住揉按手腕的动作,匪夷所思地看向颜王。
这话不应该是他说吗???
穿进《死城》以来,他“偶遇”过颜王多少回了,从地面上的锦礁楼、酒楼,偶遇到地下的枯井。颜王那叫一个无孔不入,活生生将“阴魂不散”这四字阴影刻进了他心里。
颜王皱着眉述说了另一个版本:“我去锦礁楼碰见你,下枯井碰见你,回程的路上随意挑一条街,选一家酒楼,还是碰到你坐在大堂里。”
什么叫做开门见鬼、转角遇到鬼,讲得就是他去哪就在哪儿等着他的小皇帝。
顾长雪:“……”
这他妈还能怪到他身上??
顾长雪冷嘲热讽:“王爷是不是走在路上踩人一脚,还得怪被踩的人把脚放在了你的靴子底下?”
“……”颜王没作声,但投来的眼神里仍然带着那种防鬼似的防备。
顾长雪愣是给颜王气笑了,抬腿抵开这倒打一耙的混账玩意儿:“起开。”
颜王跟在他身后一道站起来,仍旧对于自己的“见鬼”理论耿耿于怀,缀在他身后阴谋论:“你为何会来沙漠?怎么找到我的?先前在锦礁楼、枯井、酒楼……是不是每次你心中都早有预算,料到我会出现在那里?”
但是,怎么做到的?
顾长雪:“……”
你怎么不猜他是太上老君如来佛祖,能掐会算呢?
他决定只心平气和地解释这一次。深呼吸了一口气后,顾长雪转过脸对颜王道:“朕这次能找到你,是因为你出门时带着凤凰玉。朕和方老跟在小灵猫后面追过来——”
“方老?”颜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远处的雪地里还杵着一个人。
方济之:“……”
怎么,他的存在感就这么低?
他麻木地冲着颜王行礼,顺便将怀里的小灵猫又抱得紧了一点。
大雪夜的出门,他三魂都已经冻没了两魂。本来还只是身体上的寒冷,现在更是心冷。冷得像走在路边突然被狗踹了一脚,还碍于狗的身份没法儿骂。
“……”颜王默然片刻,还是回过头继续满腹疑窦:“那锦礁楼、枯井——”
顾长雪:“朕怎么知道???”
他一个先来的人为什么要向后来的人做解释??
他感觉连这一次解释都心平气和不起来了,原本还想把有些话留着慢慢跟颜王打机锋,此时一口气统统倒出来:“你的疑心病一向严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颜王:“——我的?”
不是你吗?
大晚上的不好好待在州牧府,宁可冒着风雪也要跟踪他。这样也好意思说他的疑心病重?
“……”顾长雪决定当这人在放屁,“如果不是另有安排,你怎么可能会放过就近监视的机会?”
“更何况,就算你先前收到了玄银卫传信,说朕派人暗查司冰河和小狸花,你也没有必要挑魔教纵火这样的时机冲朕发难,击晕朕。”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你有必须在那个时间节点击晕朕的理由。”
顾长雪手掌一翻,那柄平日里总挂在腰间的匕首不知何时落入了他的掌心:“朕的五感皆比常人敏锐。这匕首你虽然在用完后清洗过,仍然有血和被火烧灼过的气息,明显是使用过。”
顾长雪探究地看着颜王:“从你击晕朕,到朕在密林中醒来,中间过去的时间足以让你处理完纵火的魔教。但是,你去杀魔教余孽,带这把假死的匕首做什么?”
这难道还不是明晃晃的藏了情报?
颜王同样也探究地看了回来:“——锦礁楼、枯井、酒楼的偶遇,当真只是偶然?”
费了一通劲儿解释,却只加深了颜王心中有关“景帝老谋深算、工于心计”的印象。
顾长雪:“……”
顾长雪:“你快闭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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