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司冰河丢开了铲子。
他本可以继续这么挖的,但地底的东西太脆了。
这些尸骨被人悄无声息地埋在小路下不知多少年,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任往来上坟的人在他身上踩来走去,如果再被弄碎,那也太可怜了。
司冰河蹲下来,闷着头用手去挖这片土地。手覆上内力,倒也不慢,很快便拨出一块沾着泥的骨头。
这片骨头被孤零零地埋在土里,原本惨白的色泽被灰色所覆盖。几粒种子落进它化作的石片上,深深扎了根,勒出几道不堪折磨的裂痕。
千面猛然反应过来:“快!一起挖!”
不用他提醒,九天和玄银卫已经动起手来。他们各自分了区域,将小灵猫窜过的每一处地方都挖开,捧出一片又一片石骨。
“……”守墓人张着嘴僵在原地,眼珠僵硬地转了转。
他挪了下腿,刚想悄悄逃走,后背就撞上某道结实悍利的身躯。
颜王垂着眼看他,指尖轻勾,地上的雪倏然凝出四道长锥,狠厉地扎进守墓人的四肢。
“——啊!!!”守墓人后知后觉地惨嚎起来。
零碎的石骨很快被收聚在雪地上。
二百零六块,不多也不少,恰好能凑成一个人。
方济之将这些骨头整理了一下:“二十六岁左右,是个年轻人的尸体。这年龄……反正肯定不是贺曲吉。”
那他是谁?为什么会被人拆得这么零碎,掩埋在贺家祖坟的小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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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王微微俯下身,看着痛得在地上翻滚的守墓人:“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知——啊!!!!”守墓人痛得挤不出完整的话,只拿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拼命瞅颜王,“求……”
颜王隔空封了他四肢的穴道。痛感骤然一停,守墓人登时瘫软在地上。
他喘了几口气,生怕颜王将他的穴解了,那些难以忍受的疼痛又会卷土重来,连忙道:“小、小人知道。这尸骨,是贺大人有一天带过来,跟小人一起埋在地下的。”
他在贺家做了不少年家仆,什么世面没见过?只是一副尸骨而已。他甚至连来处都没问,就拿了铲子,跟贺曲吉一起将这装了一麻袋的骨头给埋了。
“小、小人记得特别清楚,那一年恰是泰元二十六年……”
那一年,贺曲吉刚被先帝派到西域做巡抚钦差,不久就递了推行禁武令的折子。后来因为他谏言有功,贺家还受了不少赏赐……
守墓人哆嗦着唇说:“贺大人带着尸骨来找小人,大概就是他递折子前发生的事。”
“……”站在一旁的千面也跟着哆嗦起来。
虽然他还捋不清来龙去脉,但照这么说,贺曲吉当初推行禁武令,竟真有可能是包藏私心!
书童们惨无人形的尸体在他脑海中一遍一遍地过,他耗尽了全部意志力,才让自己僵在原地,没任心底汹涌的情绪宣泄出来。
“贺曲吉带了具中蛊而死的尸体回祖坟,埋完尸就上折子主张推行禁武令……”司冰河喃喃,“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扭过头问守墓人:“贺曲吉的墓在哪?”
“东、东北角倒数第二列,第三座。”守墓人瑟缩着说。
一行人抓起铲子走到贺曲吉的墓前。
面对这位“劳苦功高”的贺大人,众人就没那么客气了。那壶骨灰被挖出来时,贺曲吉的碑不知被谁推倒在地,蒙了薄薄一层土,沾着凌乱的脚印。
可即便如此,依旧抵不过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的半分遭遇。
重三掂着手里的骨灰壶,大有当场把这骨灰也分个两百来份,埋在哪条小路下任人践踏的意思,可惜他们还得查案:“殿下。”
“……”司冰河的思绪被这称呼堵了一下,一张矜傲不耐的脸顿时绿得像个菜瓜,“……别这么喊我。”
他接过骨灰壶,从里面倒出一小撮,又从怀里摸出那枚从颜王那儿薅过来、一直没还的凤凰玉,带着满脸的嫌恶,小心碰了下掌心的骨灰。
凤凰玉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反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司冰河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颜王,“这东西验不了骨灰?”
“能验。”颜王垂眸看着凤凰玉,“之前我拿它验过吴攸的骨灰。”
“那为什么这贺曲吉的骨灰沾了不亮?”司冰河听重一说过京都蛊案,知道颜王说的吴攸是谁,“难道……贺曲吉跟蛊没关系?”
他正纳着闷,突然觉得手掌有些麻胀。低头再看,接触了骨灰的那片皮肤变得红里透青:“嘶——骨灰里有毒!”
“有毒?!”方济之立即凑了过来。
他一把掰过司冰河的手左右翻看,半晌啧了下嘴:“之前那几位夫人说贺曲吉怎么死的来着?猝死?”
他给司冰河塞了粒解毒的药丸:“这骨灰里的毒若是活人中了,乍一看的确像是猝死。”
这毒发作起来极为迅速,司冰河虽然内力深厚,又只是皮肤碰到了骨灰,仍旧不出几息就有了反应,更别提贺曲吉只是个普通文官,中了毒只怕就得当场翘辫子。
方济之有点纳闷:“可他为什么是中毒死的?”难道不应该是养蛊反噬而死么?
“不奇怪。”顾长雪淡淡道,“想想在他后面得到蛊书的人是谁?”
吴攸。
“你的意思是……他拿到蛊书后,还没来得及自己上手,就被吴攸抢走了?”方济之勉为其难用了下脑子。
“不是。”顾长雪摩挲着药囊,“贺曲吉死前还在修书,可我在书房里并未看到什么被修改过的书籍。”
司冰河立即明白过来:“那他死前修篡的多半就是蛊书了。估计是吴攸杀死他后,顺道带走了蛊书。”
所以景帝在书房翻了一圈,也没找到被修改过的书。
可——吴攸从哪儿得知的贺曲吉手上有蛊书?
贺曲吉为何自己得了蛊书却不练,只闷头呆在屋里修书?
正百思不得其解,一旁瘫着的守墓老人猛地把头一抬,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嘶声道:“对了!还有一件事!那天……那天贺大人和小人一起埋尸时说过,这骨头是什么重要的证据,万一有天他被兔走狗烹了,还能挖出来保命!”
像是一层薄薄的屏障乍然破裂,所有的线索串作一处。
司冰河几乎和顾长雪同时开口:“是贺曲吉主动告诉吴攸自己手上有蛊书的!”
顾长雪:“贺曲吉怕是与吴攸合谋过……”
顾长雪说到一半便收了声,闭上嘴无所谓地向后靠着树,给司冰河让出揭露真相的舞台。
他向后靠时没怎么注意看,后背抵上柏树时,肩膀也撞到了什么东西。
顾长雪蹙起眉侧目望过去,正对上神色淡淡的颜王。
“……”有那么一瞬间,顾长雪的身体紧绷起来。想起方济之之前跟他说的“堕胎”、“身患隐疾”,想起颜王迟迟没落下的那一只靴子。
可对方眉宇间的神色太过平静,丝毫没有山雨欲来的意思,于是他绷紧的肩背又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无言地和颜王对视了一会,就保持着当下肩抵着肩的姿势,扭过头去看司冰河的“表演”。
“……”司冰河陡然感觉自己像是营寨里那些被爹娘拉出来献丑的小屁孩儿。
他因为这种诡异的错觉翻了个白眼,再解释起来就有点没好气:“动脑子想想,为什么贺曲吉手上有一具石尸,可他身上却没有蛊?”
方济之不想动脑,只想等人把答案喂到他嘴边。只有千面紧盯着司冰河,认真跟着思考:“因为……他确实没练蛊,而那石尸是别人下蛊害的?”
“没错。”司冰河难得赏了他一个和颜悦色的眼神,“那这石尸是谁下蛊害的?”
“……”千面磕巴了一下,实在猜不到是谁,只能说了个取巧的答案,“是……在贺曲吉之前,持有蛊书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冰河居然点了头:“没错。”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贺曲吉很可能是通过这具石尸,发觉了惊晓梦的存在。并且在那之后,通过某种手段——很有可能是借由禁武令——夺得了记载着惊晓梦的蛊书。”
那具石尸——那位年轻人落进贺曲吉手里时,恐怕还没死。
毕竟守墓人帮忙埋尸时,那些尸骨还是普通的样子,尚未石化,这年轻人显然是贺曲吉在上折子前不久才杀死的。
“贺曲吉之前的那个蛊书持有者——我就叫他甲吧。”司冰河用一种摒弃了感性的冷静口吻说。
“他肯定不会只拿一个人试蛊。否则这个年轻人一旦不见,甲定然会着急忙慌地想把人找回来,哪能给贺曲吉留下那么充裕的时间,又是找人合谋,又是处理尸首?”
“这年轻人很可能是诸多试蛊者中的一个。”
甲拿人试蛊,肯定不会纵许自己养蛊的温床四处乱窜,也不会把人藏在贺曲吉这种朝廷命官平日里会逛的场所。
这年轻人一定是拼尽全力才逃出魔窟,一头撞见贺曲吉,还以为自己找到了能为自己做主的青天大老爷,找到了救星,却不知道,自己是一头撞进了另一条死路。
第八十二章
司冰河说着,眉宇不经意间皱了一下,心情肉眼可见的不怎么好。
千面一看他皱眉就觉得另有深意,顿时绷紧神经:“怎么?”
司冰河顿了一下,本不该接这茬,以免拉开话题,可沉默须臾后,他仍忍不住低声说:“就是觉得,这世道好像格外不公平。”
好人想要活命都费尽力气,恶人却各有各的“奇遇”,总能让他们混得风生水起。
他摇了摇头,又觉得这会儿责怪老天爷不开眼没什么意义:“算了,话也不能这么说。至少这段时间我们是够走运的。”
他的剑气随意打翻一沓奏折,里面居然恰好就有贺曲吉的折子。
这人都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他不小心打歪了那一剑,不是千面看着折子想起旧人顿了一会,不是顾长雪顺带问了一嘴又看了一眼,哪有可能这么快查到贺曲吉这个已经死了九年的人身上?
司冰河整理了一下心情,继续之前的话题:“其实,贺曲吉未必是来到西域后,才发觉惊晓梦的。”
贺曲吉来西域的第一年,就埋了石尸,说要防人将他兔死狗烹。
这说明在那之前,他就已经跟人聊过惊晓梦的事,并且商定了要合作共谋蛊书,才会有这防人之举。
司冰河:“怀里揣着蛊书,贺曲吉肯定不会到处宣扬。那吴攸为何能得知贺曲吉手中有蛊书?”
“因为……他就是与贺曲吉合作的人。”千面喃喃着明悟了之前顾长雪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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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梳理,过去发生的事情便很清晰了。
在被调来西域做巡抚钦差前,贺曲吉就在某地为官。
某日,他因故出门,碰巧遇到一个仓皇的年轻人。
他身上大抵还穿着官服,年轻人一眼看见顿时像见到了救命稻草,拽着他说了自己的遭遇,完全不知自己拽着的人正在心里琢磨:这蛊如此神奇?若是能得到蛊书,岂不美哉。
于是贺曲吉哄着年轻人,将人藏了起来,又出于某种考虑——很可能是担心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取得蛊书,才找上吴攸,计划共同夺取蛊书。
“除了担心自己能力不足,贺曲吉心里恐怕还有别的算盘。”司冰河说。
否则为什么偏偏找吴攸合作,不找其他人?
“吴攸那时候已是危阁阁主,虽然朝中人看不起他,但不可否认他当时的权柄的确大到几乎能一手遮天。总有些汲汲营营之辈乐意投奔这么一座靠山,好让自己过得更滋润些,贺曲吉恐怕就是其中一个。”
司冰河这些时日被压着看折子,对过往朝中的情况也算大致了解。他完全能猜出贺曲吉找上吴攸的心态——无非是想借由进献蛊书这档子事,帮自己提一提官衔,争得一些好处。
可惜与虎谋皮,能有什么好下场?这个道理,贺曲吉恐怕在被调任西域时,才想明白。
“寻常官吏哪能那么容易见到危阁阁主?贺曲吉在被调任前,恐怕官衔不低,还很有可能是个肥差。”
所以他才会在自己突然被调到鸟不生蛋的西域当巡抚钦差时心生警惕,认为这多半是吴攸动的手脚,极有可能是故意把他调到荒僻混乱的西域,方便最后过河拆桥。
他想反悔,可那时他已经将秘密托盘而出,二人也已定好了计划。倘若他临时反悔,吴攸能饶过他?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以吴攸的性格,如果知道贺曲吉手上有一个中蛊的年轻人,肯定会把人接走。但这个年轻人既然会被贺曲吉带来西域,多半是在与虎谋皮之前,贺曲吉就留了一手,没告诉吴攸。”
本是防自己被弹尽弓藏,没想到还真的防对了。所以贺曲吉才将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一路带回西域,杀死后拆碎了藏在自家祖坟里,给自己留好了底牌,才上书主张推行禁武令。
“照这么捋……推行禁武令恐怕本就是贺曲吉和吴攸计划中的一环,目的就是为了得到蛊书。”方济之喃喃。
难怪当年贺曲吉的折子批得那么快!去西域的第一年他递了折子,当年朝廷就拉着红衣大炮来支援。短短三年,便将整个江湖打压得气息奄奄。
方济之不禁看向一旁的千面,就见这人已经怔在原地,满脸失魂落魄。
贺曲吉推行禁武令,竟真的是别有私心……
他从前一直以为,当初自己的好友,还有那几个可怜的书童会死在炮膛之下,都因为他们魔教先作了恶,才引来朝廷的红衣大炮。
所以他没有话可以指责朝廷,在废墟边枯坐了三天,认下了这笔孽债。
带着这份内疚,他在发觉自己顶替了小官后非但没有及时抽身,反倒将错就错,真进了官府供职,又在这些年来尽心竭力……无非是想多做些善事,多少偿还一点那些年魔教欠下的孽债。
“竟然不是……”千面颤着唇。
不是因为魔教作恶多端罪有应得,他那几个书童才被牵连。
是有人想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才拉来了那些收割人命的红衣大炮。
他那些旧友与无辜小童,是死于贺曲吉与吴攸的一己之私。
——凭什么?!
千面梗着脖子僵在原地,用力瞪大发烫的眼睛。
过去那几年,他总希望当初的禁武令另有隐情,给他一个仇恨的对象,让他能发泄这么多年郁结在胸的意难平。
可当真有这么一个人在自己面前了……他突然又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始终不能放下,并非是需要一个仇恨的对象。
他是不甘接受那些旧友、那几个小童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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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受不了,凭什么无辜之人要遭此大难?他们命不该如此!
他们命不该如此……可他们又真真切切地死了。
他亲手为他们捡的骨,亲手为他们下的葬,土埋上顶时,他整个人空空荡荡。
苍天不公。
他想。
为什么要让好人去死,让恶徒苟且,毒蝎子那群狡徒依旧生龙活虎,那样的人都能活着,凭什么这些人要死?!
凭什么啊?!
耳边有人在低低的嘶嚎,哭得又难听又不甘,带着一股怨结难解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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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司冰河的手搭上他的肩,千面才逐渐意识到那难听扰人的声音是从自己的嗓子里发出来的,断断续续,不曾断绝,像是他这些年不曾放下过的不甘。
人死便无法复生,这不甘无从消解,才会总是纠缠着他,在每个黎明与子夜时分烧灼着他的心,叫他带着满脸倦容从床上爬下来,拖拽着自己疲惫的身躯坐在书桌前,唯有埋首公务时,才能逃避少顷。
司冰河安抚性地拍了拍千面的后背,将自己想问的话咽了回去。本想着给千面一些自我恢复的时间,一直没吭声的颜王却淡淡开了口:“哭差不多就算了。把当年的事说一遍,江湖最初为何会打起来?”
——什么叫“哭差不多就算了”?!这是人话吗?!
司冰河的眼神霎时凌厉地横过来,如果不是顾及千面的心情,他当场就想炸:问问问,你那么急干什么?!一盏茶半盏茶的时间难道都等不及吗?
可他心里的怒气刚积蓄了没一半,就听颜王突然又冒出一句:“抱歉。”
“?”就连千面都呆呆地抬起了脸,带着满面泪痕看向颜王。
没人能琢磨透颜王这先是不近人情,后又没头没脑地突然道歉是因为什么,对方的神色始终淡得叫人辨不出他的情绪,浓黑的眼睫再一垂,连那双渊薮似的眸子也遮住,就更推敲不出这人的心思了。
顾长雪微微蹙眉看着垂着眼的颜王,突然没来由地想起当初在锦礁楼时颜王曾说的话。
人做什么事总有自己的目的。
那颜王催这一句,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千面赶紧从情绪中抽离出来?不大可能。因为催了也没用,郁结了几年的情绪哪有那么好消解的。
那是为了什么?
颜王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继续杵在这有些尴尬,没说什么便调头走远了,临转身前只对顾长雪说了句“好了喊我”。
在场的人都呆了一会,沉浸在“颜王居然会说抱歉”的冲击中。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该安慰的安慰,该哭的哭。
千面倒是有努力想尽快拾掇好自己的情绪,只是情绪不大受理智的控制,断断续续哭了不少时候,才总算擦干净脸,红着鼻子说:“我、我可以了。”
其实不需要顾长雪特意去叫,颜王的听力足以保证他随时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顾长雪只抬了下头,就看到远方的苍柏林中,颜王拢着霜银大氅慢慢走出来。
这人不大喜欢雪,可他的气质却和身后的苍松覆雪颇为相配。有那么几秒,就连司冰河都忘记了不久前自己是怎么冲对方横眉冷对的,恍然产生了一种对方其实也负载着什么重负,却依旧挺拔如苍松翠柏的错觉。
但司冰河清醒得快,脸立马板起来:“我刚刚说的那些,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有。”颜王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噎人的话,在顾长雪身边站定后,还不老实地拉住了顾长雪的手。
九天霎时又想炸了,但是又知道自己炸了没用,没看到司冰河这个先他们一步炸的人半点没引起颜王的在意么。
“……”顾长雪微微垂下眼,看向自己被颜王覆盖着合拢的手,感觉到一种熟悉的硬质的东西正咯着掌心。
不需要展开手掌看,他就知道那是什么。
“草蚂蚱。”颜王低声说,“我……刚刚想起来怎么编最后几步了。”
他还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学会的了。
那时候,他就坐在一棵像周围这样的苍柏树上,一脚踩着横生的枝干,另一条腿半垂下去,手上、身上都是血。
他穿着的衣服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绞得破损褴褛,不剩几片布料,于是垂下眼就可以看见大片的伤。
他被这些伤闹得有些烦躁,又烦着四面的积雪,所以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到别的事情上,比如拆解手里的一只草蚂蚱。
那蚂蚱是有人搁在树桠上的。好像在不久之前,也有人曾坐在这棵树上,抱着不知什么样的心情,一点点把这精巧的小东西编束成型,又百无聊赖地编了第二个、第三个……
他那会儿大概是受了很重的伤,有点喘不上气。四周又都是苍茫茫的密林,白雪皑皑,空无一人。
好在有这上百个草蚂蚱藏在身周的枝枝丫丫上,原本万籁俱寂的林子就好像突然嘈杂热闹起来,闭上眼,就将那些冬日扰人的雪带走了。
第八十三章
风穿苍林,卷起连绵雪涛。
眼前的景色和记忆中的那片苍柏林太像了,有一瞬间他的骨髓深处似乎也泛出了和那时一样的痛,更多的是一种不明来由的焦灼。
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赶着他,逼着他继续前行,就连坐在林涛中闭眼的间隙,他的呼吸都是急促的。
这让他产生了片刻的错位感,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于是千面的抽噎就显得格外拖沓,凭白耽误时间,听得他下意识地心焦,不及思考便吐出一句催促。
——后续这些与记忆相关的话,颜王没说。
一来是他从没有在人前示弱的习惯。二来,这些话乍一听,有种为自己先前的行为做辩解的嫌疑,以他的性格做不来这种事。
所以他只是看似随手塞了只草蚂蚱,又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记起最后那几步怎么做了”,便看向司冰河:“你漏说了两件事。”
“第一,贺曲吉身上无蛊,说明他并未练蛊。那他为何修书?”
“——哦!”方济之恍然,“他那是故意乱修的?为了提防吴攸杀人夺宝?”
顾长雪淡淡道:“贺曲吉在蛊书上留下的痕迹的确不多。既然是胡乱修改的,届时朕将他修篡的部分标记出来,再交给方老自行处理。”
颜王瞥了顾长雪一眼:“第二。如果贺曲吉早就得到了蛊书,又怎么会拖延到临死之前才修篡?”
“因为他是死前不久才拿到蛊书的。”司冰河臭着脸说。
他知道。本来他是想说的,只是没想到千面的情绪会突然崩溃。
司冰河挂着脸道:“只消派人查一查他在死前去过哪里,就能弄清楚他这蛊书是从哪得来的了。”
玄银卫和九天立即各拨了人行动起来,剩下的众人则将目光投向千面。
千面擦了下彤红的鼻尖:“王爷刚刚问,江湖最初是怎么打起来的……这事儿其实不大好说。”
江湖纷争太常见了,正邪打起来更是时有发生。
“我不大关心正邪纠纷,所以从没特意探寻过。不过这事儿闹得太大了,后果也很严重。所以江湖里一直流传着相关的传闻,说那几年的纷争,是魔教的人先挑起的头,好像是杀了什么人,引得正道怒而讨伐,却激起了魔教中人更加猖獗的报复……”
那场正邪之争,每门每派都死了不少人,魔教同样损失惨重。积怨越来越深,原本小规模的械斗会逐渐演变为屠魔大会,好像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千面有些疑惑:“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顾长雪:“那个……甲。”
顾长雪手抵着唇,沿用了司冰河取的代称:“很有可能是武林中人。不然好好的贺曲吉突然推行禁武令做什么?”
想要隐藏一棵树,最好的办法便是藏于林。
贺曲吉和吴攸借禁武令镇压江湖人,杀死了不少“负隅顽抗之徒”,这其中怕是就混杂着那位“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啊……”方济之捏着下巴突然反应过来,“这个甲……要抓人试蛊的吧?人从何来啊?会不会……最初那什么‘魔教伤人’,还有后续的正邪互戮,都是他一手挑起来的?这样才能浑水摸鱼,抓人试蛊啊!”
方济之越想越觉得这猜测有道理,立即看向千面:“你真不知道最开始挑起纠纷的是谁?”
“……”千面木着脸,“您抓着我问魔教谁干坏事儿,这不就跟抓着人问谁需要吃饭一样?”
一天下来,魔教害的人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他上哪知道是哪位受害者哪位施害者挑起了最开始的纠纷?
真要说的话,魔教明明每天都有在努力搞死正道弟子,正道门派也每天都有在努力搞死魔教弟子。双方互发挑衅、张贴讨伐的檄文,都是寻常事了,这之前几十年几百年,也没见闹出这么大的事端啊!他要怎么从之前那么多的仇怨里,捋出最初的那一份?
他抹了把脸:“这几年我不在江湖里混,消息不够灵通。不如咱们还是找消息灵通的人问问,比如江南的群亭派,他们在如今江湖中算是翘楚了。”
顾长雪顿了一下,没想到会听到熟悉的名字,几乎下意识就想到当初在锦礁楼与颜王针锋相对的过往。
“陛下在想什么?”司冰河狐疑地看过来,总觉得顾长雪的神情不大对。
在想我和顾颜是怎么从当初那样变成现在这样的,顾长雪绷着脸道:“没什么,就是想起朕在群亭派有位旧识。”
他这话倒是一下提醒了颜王,他淡漠着一张脸看向司冰河:“把玉还给我。”
“还给你?”司冰河的眼神斜过来,凉飕飕地道,“这玉是你当初凭本事输给我的,认栽懂不懂?”
颜王居高临下地垂眼看他:“那是为了方便追踪,故意输给你的。”
司冰河当场嗤笑出声:“呵——”
他冷笑到一半,动作突然僵住,神情一点点从脸上退却。半晌,他神色有些空地抬起头:“你当时……怎么确定我会留下它的?”
“那时以为……”颜王同样只起了个头,陡然安静了。
那时他们以为,司冰河与惊晓梦有关。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放任这种能验蛊的宝贝流落到他人手中。
毕竟只要凤凰玉在自己手中,其实就意味着截断了别人用这块玉验蛊的路。
“这玉……是从哪儿得来的?”司冰河梦游似的问了一句。
“……”顾长雪抿着唇回忆起当初渚清对他说的话。
【“……这枚玉早些年落入魔教左坛长老的手中,还是朝廷拉出红衣大炮,摧毁了魔教,兜兜转转,才回到我手里。”】
渚清能把玉大大方方地送给顾长雪,肯定没怀着独占凤凰玉的心思。那再往前推……
就是那位左坛长老。
江湖人。魔教弟子。意图独占凤凰玉。死于禁武令。
好像每一个特征都与“甲”可能会有的相吻合。
顾长雪沉默片刻,看向千面:“你手头上有左坛长老的书信么?”
“啊?啊!有,有。”千面慌乱地站起来,“可是得要回去取。”
“那就回吧。”顾长雪扫了眼还被钉在地上的守墓人,“留几个人下来,查查贺府,也查查这个人。”
埋尸埋得如此习以为常,这老守墓人恐怕不是头一回替贺家人“扫尾”。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重三左看右看,蹭到还红着鼻子眼睛的千面身边,小声安慰:“别难过了。想点好的,倘若这贺家真能查出什么名堂,这块肥地不就能归还于民了?”
他冲着顾长雪和颜王的背影一阵挤眉弄眼,那意思:有这俩人当靠山,你怕个鬼??
千面被重三挤着眼的样子逗得有点想笑,顿了数秒,又真的笑了出来。
毒蝎子死了。
是司冰河杀的。
那些四处为恶的魔教余孽也死了。
是他亲自带的路。
他亲自盯着颜王和司冰河动的手,确保这些原本罪有应得,却因苍天不开眼而逃过一劫的人一个不漏地被送下地狱。
大漠里的沙匪被招安了一部分,剩余那些以劫掠虐杀为生的匪帮则被剿灭得干干净净。
西域里的官吏被清扫了一轮,留下的都是他所熟悉、所信任的那帮人。
西域这片苦荒之地,曾经痼疾缠身,药石难医。如今拔除了一身的沉疴宿疾,终于焕然新生。
……不会再有无辜者枉然丧命了。
不会再有人重蹈……他那几个旧友和小书童的覆辙了。
千面绷紧脸侧的骨骼,猛然抬起头,克制地用力闭了一下眼。
再睁开时,恰好看到笼着西域数月的雪,骤然间散了。
骄阳从厚重云层后缓缓行出,像天理昭彰,终得偿报。
他等这一天,等了十二年。
·
离开州牧府时,天边还笼着久不见停的雪,回程时却暑气熏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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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面半路就熬不住扯开了冬衣,呼哧呼哧喘着气,热的像条狗:“你、你真不觉得热?”
“这有什么?”司冰河横了他一眼,“陛下和王……”
他不想拿颜王举例子,硬生生把后面那个爷字又吞了回去,目光扫过旁边闲适地拢着袖的方济之:“和方老都不怕热,你怕?”
亏你还是习武之人。
千面愣是被司冰河看得自我怀疑了,心想对啊,我还是西域出身的呢——
他立即昂了下头,刚直面阳光没半息,瞬间晒缩回来。
对个屁。热死了。
这群人各个都是奇葩。
怀揣着满腹怨念,千面终于在晒成人干前踏进了州牧府殷凉的回廊。他拖着快热废了的脚步蹭回屋里,翻出左坛长老曾给他寄的书信,数量居然不少。
“大多是想指使我替他偷东西,”千面撇了下嘴,“我、呸,属下都给他回了个‘滚’字。”
先前沉浸于案情和情绪中,他居然忘了换自称,也亏得景帝仁善,不与他计较。
他也不是什么都偷的,像什么金银美人,他看都懒得看,也就左坛长老这种人会念念不忘到以公谋私,跑来找他帮忙。
顾长雪扫了几封书信:“这人的行文风格的确与蛊书中的一部分相吻合。他在江湖斗争爆发时,身处何处?”
“啊?”千面愣住,“为什么问这个?”
能对上号不就行了?这捯饬蛊书的人就找到了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重三被暑气蒸得够呛,挂着满脸烦躁蹭过来捣了他一下:“你忘了?跟你说过的,这蛊书被不止一人篡改过。”
“可……”千面懵着算了一下:吴攸、贺曲吉、左坛长老,这都已经转手了三次了,前面还有人??
他想着想着脸就绿了:“……左坛长老的行踪,属下真没关注过。魔教又不是那些正道门派,出个门还彼此打声招呼。在教内,其实还挺忌讳打探他人行踪的——对了,可以问问李守安啊!他爹当初在左坛长老手底下干过活。”
和那些一直在大漠中为恶的魔教余孽不同,李守安那帮子人是主动从良的,这十二年来又和千面一起救了三千余名沙民,按大顾的律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目前正在玉城服牢役。
玄银卫很快将人带了过来,千面将问题简单说了一遍,李守安就愣住了。
“这件事……我的确知道。”
李守安缓缓说着,手指一根根蜷起,克制地攥紧了拳头:“我爹最后一次替那畜生做事,就是为那人驾车,将人送出西域。”
他记得无比清晰,那天晚上娘煮了胡羹,就着他的喜好放了辣子又额外添了一勺肉,熬得格外香。
他吃得有些贪,半夜撑得没能睡着,恰好听见左坛长老敲开他家的门。
隔壁的屋子传来忙乱的窸窣声。他娘吓了一跳,没想到左坛长老会半夜登门,赶紧热了羹又端了糕点,他爹就在后院张罗马车的事。
他其实一直对左坛长老没什么好印象,又因为肚子撑而懒得动,索性窝在自己的卧房里没出门,只越过窗台看他爹准备马粮、伪造路引,影影绰绰看见文牒上盖着某处州府的印。
“他们没说要去哪儿,但是我看到了。”
李守安闭了下眼睛,攥紧的指尖泛着白:“是江南。”
那是文人墨客偏爱的烟雨乡,也是他爹的埋骨处。
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
第八十四章
他爹是怎么死的,何时死的,他都不知晓。只能肯定是左坛长老下的手,多半是让他爹跟着办了一件不可宣扬的秘事,办完后杀人灭口。
李守安垂着眼说:“这种事其实很常见,魔教本就不将人命当回事,所以……”
他们甚至连哭诉都没处哭诉。魔教的人不会同情他们,报官又是自投罗网,所有的苦就只能自己咬着牙往肚里咽。
“所以听闻现在魔教彻底没了,我还挺开心的。”李守安恢复平静,很淡地笑了一下,“该死的人都死透了,也算我大仇得报。我娘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他幼年时,曾被父亲送去私塾念过几年书,骨子里多少沾了点文人气节。话说完也没打算替自己申辩,借机求取减刑,只简单地冲着千面点了点头,便利索地告了退,继续回去做牢役。
李守安跨出州牧府大门时,重一跟玄甲恰好匆匆赶回来,与他擦肩而过。进得厅堂便对顾长雪和颜王道:“查到了。贺曲吉生前的确私下离开过西域,他去的是江南。”
也是江南。
千面精神一振:“看来事情的源头真在那里!恰好群亭派的门派驻地也在江南,不如我们……?”
顾长雪拨弄了下手里的草蚂蚱:“再留三天,然后动身去江南。”
·
顾长雪说要留三天,没什么特别的原因,纯粹是为了等贺家的清查结果。
千面惦记着那片坟山,他也惦记着。他自幼在山里长大,小时候耕过地下过田,很清楚那片丘陵有多大的价值,能养活多少玉城的人口。
好在等来的结果不枉费这三天功夫。当众人动身离开玉城时,恰好有一批流离失所的沙民被官吏领着走进城,一路引向那片曾经的坟山。
三更鼓在玉城的另一端遥遥响起。
顾长雪抬手撩了下车帘,听见其中一个沙民忐忑不安地询问:“官、官老爷,这……真是要带我们去地里?那片地,真给咱们种?”
“对,对,这话你问了一路了,不觉得口渴?”官吏觉得好笑,又替这些沙民觉得有些心酸,“那地交给你们打理,每年只要上缴和旁人一样的田税便成。山里划出来了一片地方,你们可以在那儿自行建屋安置。”
“建……”沙民都结巴了,“还能建屋子住?”
“对,只要你们未来别犯事儿,爱住多久住多久,祖祖辈辈都搁这儿住都行。”官吏哂笑了一下,“别一脸被天上掉的馅饼砸到的表情,你们难道没听说?前段时间,颜王和陛下新接回来的皇弟亲自率军,已经将大漠里所有的绿洲都收复了。往后几个月,官府会陆续派人,将所有流离失所的沙民都送进各处绿洲安置,大家都有田耕,有屋子住。”
“都……”沙民愣愣地张开了嘴,半晌道,“那、那王爷和殿下真是大好人。”
坐在车里的司冰河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哼了一声,没再听官吏后续纠正说“也是仰仗陛下的手腕,竟能让颜王归顺,还不知从哪找来了个跟颜王有的一拼的皇弟”。
他抱着剑钻出车厢,挨着方济之在车辇上坐下:“方老。”
“少跟我说话。”方济之现在一看司冰河就头大,“本来我也没打算收养小狸花,你干什么一天到晚盯着我?”
他都躲到车外来了,这小孩儿怎么还能孜孜不倦地追出来?
“因为小狸花说她想跟着你。”司冰河很执着,“还有个混蛋说我年纪不够,不让我收养小狸花。”
车厢里的“混蛋”恍若未闻,依旧垂首翻阅着公文。
顾长雪收回撩起窗帘的手。坐回身时,恰好看见颜王头也不抬地动了下手,广袖自腕骨滑落,护住被风吹动的烛火。
顾长雪看得微微愣了一下。
小灵猫难得没陪在小狸花身边,此时蜷在案牍的一角睡成一团,毛爪下摁着那只颜王折的草蚂蚱。
猫咪的呼噜声与烛光此消彼长,闲适得像童年时那些搬着竹床在院内露天而眠的夏夜。
顾长雪在这种闲适中恍神良久,突然开了口:“朕身边曾经也有个人会这么护着手边的烛火。”
那并不是很久远的过去,对于顾长雪来说,不过是穿进《死城》前才发生的事,所以记得特别清晰。
现代社会,很少有人点蜡烛不点灯的。顾长雪即便再怀旧,家里也正儿八经装了灯,唯有偶尔停电时,抽屉里的蜡烛才会被拿出来用。
穿越前的一段时间,他碍于人情收了一位旧相识做生活助理。对方在S市没有落脚地,于是暂住在他家的别墅里。
可能是这人的衰运真的很严重吧,搬来的头一晚,S市便下起了暴雨。雷电劈得别墅停了电,只能点蜡烛,四周的窗还不能关,一关别墅里就一股子久无人住导致的霉味。
顾长雪不怕热,也没什么怕打雷的娇气病,空调不开、听着雷声照样睡得很熟。
只是他每天的行程都排得很满,睡满四个小时他就闷着起床气自己爬起来了。
拿着空水杯穿过客厅时,他无意间往沙发边一望,恰好看到那位助理坐在蜡烛边浅眠。
对方一条手臂搁在靠窗的茶几上,恰好拦在蜡烛与敞开的窗户之间,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袖,却半点没淋到那根摇曳着光的蜡烛。
他愣是看迷茫了,心想有什么必要这么护着一根蜡烛?难道是怕被他赶出去,才这么小心翼翼?
怀揣着这个疑惑,他后续又观察了对方一段时间,结果发觉这人就是有这种怪癖。不单是蜡烛点了火会护,有一回剧组拍夜戏,点了一堆篝火,这人居然干脆搬了把凳子就坐在篝火前,愣是守到隔天早上用不着篝火了,导演提了水把火浇灭,这人才揉着眼睛说困,想回去睡觉。
“你说谁?”颜王总算从卷宗中抬起头。
顾长雪卡了一下,发觉不是很好跟古人解释生活助理的概念:“……一个太监。”
对不起了周仁心,顾长雪在心里告了个罪:“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说这么一句。”
大顾与现代毕竟不同,这里的人都靠蜡烛照明,有这种护烛火习惯的人很多。就他熟悉的这帮子人里,司冰河、方济之、颜王……几乎各个都有这习惯。
不过颜王可能更怪一点,顾长雪思及山重村的经历,忍不住问:“你之前……为什么不喜欢在自己下榻的地方点灯?”
“……”颜王沉默了一会,抬眼看着顾长雪道,“不记得了。”
应该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原因。
只是稍微想想,他心中就翻出一股无可宣泄的压抑与焦灼,好像回到了几日前的苍柏林,催得他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事,才能稍微压一压心底的情绪。
颜王提着朱笔的指尖微微动了下,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岔开话题,远方大漠中忽而吹来几声幽咽的羌笛音。
“怎么回事?!”顾长雪条件反射地蹙起眉。
“是西域这边的习俗。”颜王指骨骨节抵着笔,看了顾长雪一会,半晌搁下朱笔,探身过来。
他的手越过顾长雪的肩,掀起半扇纱帘:“这里的人认为,只要在子夜时分吹响羌笛,就能送枉死的魂灵飞往死后世界里的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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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载着小狸花的马车停了下来,一道瘦小的影子匆匆跳下车,撒腿往羌笛声响处跑,司冰河第一个跃下车辇,纵着轻功追过去:“小狸花!”
车厢外传来方济之吭哧吭哧下车的动静和抱怨声,颜王的手扔撑着纱帘,浓黑的眼睫微垂:“要下去看看么?”
低低沉沉的声音滚入耳膜,顾长雪不自觉地抬手捻了下有点发烫的耳根:“看。”
他们很快便下了车辇,循着茕茕的羌笛声走到吹笛人附近,意外地看到了一片人海。
那位见过两次面、据说家里专门做死人生意的老太太正坐在一块风蚀出的石柱上,闭着眼吹着手中的羌笛。笛音低凉,拖着幽长的尾调在月色下兀自婉转。
小狸花钻在人群里四处要纸,说要把平沙村乡亲们的名字写下来,好让老奶奶帮忙送魂。司冰河陪着她乱钻,又任劳任怨地替她记名字,写到最后时,他揉了下手腕问:“还有吗?”
“……”小狸花安静了一会,拽着他的袖子说,“再写一条,就写……柳神……不,玉门村的沙民们。”
司冰河抬眼看了小狸花一下:“好。”
写着人名的字条被送去老太太坐着的石柱下,有人匆匆堆了篝火备了酒,大家逐个排着队,在袅袅笛音中将心中惦念之人的名字送入焰火,闭着眼念叨了诸多不舍之事后,再抬首举起两杯浊酒,一杯敬故人,一杯敬黄沙。
小狸花想送的人太多,写也要写很久,于是便排在了最后一个。她笨拙地敬完酒后,老太太恰好吹完送魂的曲子,坐在石柱上看她:“小姑娘,你许愿了没有?”
小狸花呆了一下:“许愿?”
“那些死去的人被你送了一程,总该有点回报。”老太太说,“对他们许个愿吧,让他们替你捎给神灵。不然他们欠你的这份恩,可能还得带到下一世呢。”
小狸花立马紧张地绷了下后背,乖乖又站到篝火前,闭着眼想了半晌,实在没什么愿望。
她苦恼地睁开眼,恰好看到石柱边正神色淡淡抱着剑的司冰河,还有周围那些还拭着泪尚未散去的人群。
她歪着头想了想,闭上眼阖住手。
若是神灵能听见,那就请保佑好人一定有好报吧。
她再次睁开眼,高高兴兴地冲着蹙着眉望过来的司冰河蹦跳过去:“走呀哥哥,不要皱眉头了,我们一起回车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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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三千里外,江宁官道上。
一位老翁佝偻着背,拄着木拐独自在雪地里蹒跚。
刺骨的夜风分外熬人,他麻木着脸,一步步踩进及膝厚的雪里。道旁密林骤然飞出几只鸦雀,振着翅发出呕哑的叫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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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应声倒在雪地里,昏厥了不知多久,再醒来时,已是在某个茶馆中。
“哎呦,可算醒了!”小二聒噪地咋呼着,端来热茶汤给他暖身子,“老人家,您这是要往哪儿赶啊?大雪夜里赶路,亏得遇上我路过,不然明早都得冻硬在雪里了!”
他又说了些您福大命大、死里逃生之类的话,看着老翁一点一点把汤慢慢喝完,没忍住又问了一遍:“您这是要去哪儿啊这么急?”
老翁迟滞地转了下眼珠:“江南。”
第八十五章
去江南的路上,颜王难得主动找司冰河搭了一回话:“你想要什么封号?”
皇帝的亲弟总不能一直没个身份,这几日顾长雪一直在酝酿着给司冰河授个爵位,只是还没想好用什么字。
“封号还能自己选?”司冰河觉得离奇,他屈着一条腿坐在车辇上睨过来,“那我不想要行不行?还有,为什么是你来问?”
他无比清醒:这哪里是封号,分明是套驴的缰绳!落到他身上就意味他要做壮丁了。
但当他侧过脸冲着车厢内示意时,神色还是缓和了些许:“陛下还是不舒服?”
“……”颜王沉默了一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比起身体上的不舒服,那更像是心情不好,连续几日顾长雪都恹恹地窝在车里不愿动,搞得方济之还以为小皇帝中暑了。
“可是方老搭了脉,又说陛下没病,就是心绪郁结——他郁结什么?”司冰河百思不得其解。
“谁知道?”方济之从旁边的车厢里探出头,“你记不记得——哦,来西域的时候,车队里还没你呢。”
“什么意思?来西域的路上怎么了?”司冰河略微调了一下坐姿,克制地让自己的神色别那么八卦。
方济之用一种诉苦的口吻说:“你是不知道,刚进沙漠那会儿,头两天还没遇上雪。这两位一个白天看着窗外垮着脸,一个晚上看着窗外垮着脸,一天到头就没一个好时候。”
那会儿他还腹诽过,这俩人是商量好了轮流心情不好么?分配得如此默契。
“……”司冰河愣了一下。
颜王不喜雪这件事,他倒是听景帝说过。顾颜晚上看着窗外垮脸,无非是因为月色下的大漠乍一看很像雪原,可景帝看着白天的大漠心情不好是因为什么?
司冰河抬头望了眼远方的莽莽黄沙,日光下灿若流金。要他联想就只能想到一堆金子,着实不太可能让人心情不好。
他想不出个答案,只好扭过头道:“随便你们挑什么封——”
“安、成、聪、定,”颜王打断,“既然你自己没想法,那就从里面挑一个。”
“……行吧。安成……”司冰河念着念着,突然迟疑了一下,“定……吧?”
“怎么最后还带了个‘吧’字?你是真觉得‘定’好,还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儿?”方济之伸手过来拍了下司冰河的脑袋,“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司冰河被拍回了神,眼神下意识就要瞪起来,目光从方济之苍老的脸上扫过,那股子气又被他硬生生憋住,闷声道:“没,定字更好。”
方济之狐疑地看他:“那你刚刚怎么一脸迟疑?”
“就是……”司冰河犹豫了须臾,低声说,“就是刚刚耳边突然闪过一道声音。”
那应当是他所遗忘的过去里,曾经发生过的对话。
或许还发生过不止一次。以至于他耳边闪过那句话时,他下意识张了下嘴,几乎要接住话茬。
“……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说话的人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声音里透着一股活泼劲儿。因为记忆残损,那句诗缺了前半截,司冰河默默在心里补上: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诗念得没头没尾,也不知在那之前他们在聊什么,他下意识地张嘴又想接什么,话到嘴边便落了空,以至于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怅然若失,好像魂魄都被挖去了大半,徒留下大片空茫。
他不知这句诗的来龙与去脉,但下意识觉得这段记忆有些隐秘,不该随意与旁人说,于是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没说实话:“应该是幻觉吧。就挑这个‘定’字了。”
方济之撇着嘴怼了一句“小小年纪哪来的幻觉”,颜王则在收到答复后就点点头,坐回车厢里:“听到了?”
顾长雪左手撑着下颌,不是很有精神地靠在案牍后:“安民大虑曰定,嗣成武功曰定,德操纯固曰定……这封号的确合适。另两件事呢,办的如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陛下倒是会使唤人。”颜王半真半假地说着,语气依旧很淡,叫人听不出他是在玩笑还是真不满。只是坐在车厢里的另一个人并不在意他的这点抱怨,懒起来甚至连眼皮都不想抬,于是他的眼神便能光明正大地落在顾长雪那只空闲的手上。
不知是穷极无聊,还是对方真的很喜欢他之前做的那只草蚂蚱,那只苍绿的小玩意儿一直在景帝修长干净的指间被拨来拨去。
大概是顾长雪的手太白了,衬得那只原本简陋的草编物翠得像玉,羊脂白与翡绿交错,格外养眼。
顾长雪刚拨弄了下蚂蚱脑袋,右手就被某人捞了过去,对方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他的指缝,又覆上他的手背,引着他捉起案牍上的朱笔。
【司冰河与小狸花的过往都未查到。】
颜王倾身靠过来,几乎将顾长雪半揽进怀里:【司冰河失过忆,想起的名字未必是自己的。小狸花被村人收养,现下用的名字也未必与以前相同,想找她的亲生父母恐怕不容易。】
顾长雪垂着的眼睫因为颜王落在他耳翼的气息微颤了一下:【优先弄清小狸花的身世。】
他的字写得有些凌乱,因为某人半途捣乱似的吻了过来,从他唇缝掠过后,又捉着他的手吻了下被揉按得有些泛红的骨节:“为什么?”
颜王牵着他的手,朱笔在耳鬓厮磨间于洁白宣纸上留下几行凌乱得不得体的字:【你说曾有宫女指认司冰河害她性命,调查司冰河的过往,难道不比替小狸花寻找家人重要?】
顾长雪向后退了半寸:【生者比死者更重要。】
有关宫女的故事本就是他编来蒙骗颜王的谎言。让颜王帮着查司冰河的过去,只是想着如果有可能,他想帮这位未来会替他担上天下重任的少年寻一寻来处。至于小狸花……
他的确掺杂着几分额外的私心。
倘若她是被人拐到平沙村的呢?如果她的家人还等她回去,他想送她回家。
颜王看着顾长雪的神情,抬手轻轻抹了下他的唇畔。
很奇怪,有时候顾景的神情中透露出的信息,他不大能理解,或者说,是他所认识的顾景所不应当有的。
他凝视顾长雪半晌,突然低声道:“还记得你先前问我的话么?为什么不喜欢在下榻处点灯。”
他于夜深人静时想了很久,逼着自己一点点厘清那些纷乱的情绪,逐渐分辨出几分真实。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好像……是在很久远的从前。”
“不是不喜欢点灯,是不敢点。”
“因为点了,就好像预备在这处地方停留一段时间。不点……”
就可以敦促自己,不要在此处停留太久。你没有多少时间休息。要快点启程。
顾长雪愣了片刻,眸光从眼尾垂落,望向案牍边那盏摇曳的烛火。
或许是因为入夜点灯对他来说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吧,他竟从来没有注意过,究竟是从何时起,对方总会在他在时会点亮一盏烛火。
“那你……”现在怎么又点灯了呢?
颜王抵着他的额头,低声说:“最初……是因为你需要。”
后来……
是因为他愿意。
像是一种隐晦的许诺与宣爱,倘若他不开口,永远不会有人明白,他后来的每一次点灯,都等同于静默地说一句:“他就是我的归处。我愿意为他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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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默然而隐晦的宣告比直白的示爱更悱恻,顾长雪的喉结滚了滚,本就纠葛在一起的手指更用力地收紧,与颜王十指相扣。
窗外的黄沙万里逐渐被萤萤一豆烛火挤出脑海,顾长雪被吻得半眯起眼,陡然不觉得这离程有多么难熬了。
·
从西域到江南,众人又“享受”了一回从热成狗到冷成狗的极致体验。
方济之来送药方时,身上揣了整整四个暖壶,手还哆嗦着往小灵猫的后脊毛摸:“新——阿嚏!新药方配好了。”
来江南的路上,顾长雪就照着左坛长老和贺曲吉的书信,将蛊书分好了。方济之废寝忘食了一路,总算赶在入城前配好了药方。
他将方子往案牍上一搁,抱着猫大胆地挑起车帘往江南城门口看:“这么多官——阿嚏!阿嚏!——吏?”
司冰河无语地把老药师拽回来,阖上车帘:“喷嚏打成这样,还敢吹风,我看你还是不怎么怕冷。”
千面啧舌的声音从车外传进来:“怕不是整个江南府衙的人都赶来了吧?比苏岩好,至少没打算整什么下马威。”
这倒也是。顾长雪扫了眼桌案上的药方,还没开口,车外已经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百官叩拜:“臣等恭迎陛下!恭迎颜王殿下,恭迎定王殿下!”
司冰河脸霎时绿了,总觉得外面那帮子人说的不是“恭迎定王殿下”,而是“恭喜驴子被套上了拉磨的绳”。
为首的官吏膝行上前,小心且恭敬地道:“陛下,二位王爷,臣等已为各位安排了三座府邸,刚好互相临近。这最北边的一座……”
他还在介绍呢,车里的方济之已经嘀咕起来:“三座府邸?那我肯定是跟王爷一道住的了。”
不管怎么说,明面上他还是颜王的人,立场还是得站清楚的。
来吸猫的小狸花立马仰起头:“那我和方爷爷一起住!”
“什么?不行。”司冰河的眼神刮向颜王,跟方老一起住岂不等同于跟颜王一起住?“小狸花得跟我住。陛下也得跟我住。”
“……?”颜王缓缓转过眼神,“陛下为何‘也得’跟‘你’住?”
场面一触即发。
半息后。
场面已然失控。
“……”顾长雪不明白人家好端端地提供了三座大宅子,这群人怎么还能吵得像夫妻离异争俩娃。
第八十六章
“娃”不是很想被争,揉着额角独自下了车:“重一。群亭派的门派驻地在哪?”
他准备先去了解一下当年江湖之乱的情况,顺道要是能借住,他干脆住在群亭派算了。那三座宅邸就让给这群人慢慢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旁边跪着的官吏笑容顿时一僵,战战兢兢道:“臣等安排的宅邸……不合陛下的心意?”
那倒没有,他只是想躲个清静而已。顾长雪停住脚步,转回身姑且安抚了一句:“朕——”
“噗!”
是官吏们齐刷刷将头猛叩进雪里的声音。
“……”顾长雪被这大型狐狸捕食似的愚蠢场景震得止住了话头,半晌才抬头往马车的方向扫了一眼。
颜王没跟下来,那这群人在磕什么头??
有几个人浑身都在打哆嗦,顾长雪没忍住走过去:“你们……怕朕?”
“怕、怕怕……不不不怕!”那几人快抖成雪地里的兔子了,肉肥油多的那种,“陛陛陛下雄韬伟略,权略善战,进能令颜王上交虎符,退能涤荡京都佞臣……”
顾长雪被这一通马屁拍得下意识蹙了下眉,紧接着突然意识到这群人在怕什么了。
离京之前,他凭一纸调令,将京都主事的官统统换了一遍。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些人本就是严正廉直的脾性,又得了皇命,短短一个月不到便将京都赫赫有名的大贪官们查了个底朝天,三天前才托了驻京的九天将搜集到的诸多罪证递送过来,请示他该如何处置。
其实按照顾长雪离京前给这些人调的职位,他们大可以直接处置罪臣。之所以还特地请示,是因为牵扯的人……实在太多了。
自泰帝当政,至颜王擅权,这群贪官污吏肆无忌惮地在京都、在朝堂扎了整整二十多年的根,拔出萝卜带出泥,单是为了送罪证,京都就出了三辆马车。
反观顾长雪的回信,却极为简洁。
通篇只有一个字:斩。
于是。
景元三年,八月十八。
午时一刻,燕京午门前押来了一百零七十四人。侩子手连换了六把铡刀,终于将这些盘踞在京都二十年有余的畸瘤,一口气斩了个干干净净。
那一日,血流长街,人头如泥丸在地上滚动。来回禀的重九说,即便是百姓,看到最后也都纷纷惶恐地离开了,只怕未来陛下的名声未必比颜王好听。
顾长雪却觉得不错。
好名声换不得群臣敬畏,朝政清明。他不需要仁君的虚名,只希望能在退位时,交给司冰河一个算得上清晏的江山。
顾长雪的目光从这些明显是做恶心虚的官吏们身上划过,收起了原本安抚人心的打算,转身走向原本为小狸花备的马车:“重一,驾车。去群亭派。”
他扶着门踩上车辇,刚进车厢坐下,车帘外又拱进一颗脑袋。
千面满脸心有余悸:“我、属下跟陛下一起走。”
太可怕了,他就是离车厢比较近而已,差点被那几个人拽住评理。幸好他眼疾手快,一下把重三顶到自己前面,才得以脱困。
不远处传来重三怒喝千面的叱骂声,千面佯装没听见,厚着脸皮钻进车,一屁股黏住座位:“陛下,属下跟你说说群亭——诶,诶!”
有人勾住了他的后领,将他往后生拖了几寸。
千面一顿扑腾,扭过脸刚要骂:“谁他——王、王爷……”
他霎时怂了,乖乖被颜王拎到车辇上,正巧跟站在车边的重一对上视线:“……你怎么下车了?”刚刚不还坐在车辇上吗?
重一黑着脸爬回车辇,不想描述自己刚刚是怎么拦颜王,又是怎么被丢下车的,只拽着缰绳振了一下:“喝!”
马车行进起来。
顾长雪靠在窗边,睨着不请自来的某人:“不跟他们吵了?”
“没吵。”颜王神色平静地粉饰自己的言行,“只是讲道理。”
况且人都跑了,吵有什么用?
顾长雪微微屈指遮了下唇,掩住差点没忍住的笑,声音乍一听依旧冷淡:“千面刚准备跟朕说群亭派的情况。”
“臣也可以说。”颜王面不改色地挤坐到帝王身边,伸手把人圈进怀里,“陛下想知道什么?”
他低低沉沉的声音落在顾长雪的耳边,带得顾长雪忍不住眯了下眼:“你知道什么?”
颜王从善如流地倒葫芦:“群亭派,坐落于绣湖水上,最初由几家名门望族所建……”
这些名门望族不单有财,还有底蕴,所以群亭派的准入门槛从伊始就提得很高,对弟子的品行要求也极为严格。
“群亭派的门派驻地有大半都建在湖面上。朱楼桥榭,绿水拂槛,当初为门派取名,便是应了这景,自诗中摘了一句‘群亭枕上看潮头’。”
诗中说,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于是群亭派的女弟子们总穿着红袖缀江花,男弟子总穿着蓝衣染碧涛,穿梭在亭台楼榭与江南烟柳中时,宛若点了灵的写意画。
“因为择弟子的条件严苛,群亭派即便大多出身显贵,也不曾出现欺压穷苦的事,反倒常有侠义之举。门中弟子偶尔也会接济些孤儿,若是根骨不错,还会收做徒弟。”
颜王抬了下手,干净修长的指间变戏法似的垂落下系着宫绦的凤凰玉:“做出这块玉的铸剑师池羽,就是被群亭派收养的孤儿之一。”
顾长雪看着颜王绕着宫绦的手垂下去,将凤凰玉系在自己腰间,和那些早先送的虎符、药囊、草蚂蚱挨在一起,累累赘赘竟显得有些拥挤。
这些东西各有颜色,混在一起并不好看,颜王大抵也是发现了这点,手打完绳结,便拨向那只最突兀的草蚂蚱:“你怎么……”
他的话止于顾长雪陡然伸来按住他的手。
“……”颜王愣了须臾,忽而极轻地笑了一声,“陛下就这么喜欢臣编的草蚂蚱?”
他问的语气并不认真,像只是一句玩笑,顾长雪下意识的一句“你想太多”滑到嘴边,却又在目光扫过那些挤簇的腰佩时原路滑了回去。
从前未曾注意,等到他发觉时,顾颜竟已予他良多,而他给顾颜的却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两个。
……那他偶尔说句真心话又怎么了。
顾长雪垂下眼睫:“嗯。”
他应得很低,稍不留神便会被车轮颠簸与街边叫卖声淹没。
可车厢内的二人皆耳清目明,谁也不会漏听这句。
“……”颜王再次怔住,回过神时脸上浅淡的笑意不自知地浓了几分,“那臣若是用这草蚂蚱和虎符换,陛下还愿不愿意?”
这问题问得毫无意义,哪有人会问君王要军权还是要一只草编蚂蚱?颜王问话的语气也是逗弄居多。
偏偏隔了片刻,他听见景帝低低地说:“顾景不愿意,顾长雪愿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愿意。
颜王突然觉得有点要命,这小皇帝好像有点太会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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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重一和千面跟门神一样在一帘之隔的车辇上墩着,颜王就是再怎么觉得顾长雪会撩人,也干不了什么事,只能掀开车帘吹会儿冷风,给发燥的脑子降降温。
窗外的雪景似乎都没那么让他心烦意乱了,相比较之下,某个懒散地靠在他怀里的小皇帝更扰人清思,以至于他盯着繁华的街市看了半天,才寻味出几分不对:“看街上。”
颜王屈指托了下顾长雪的下巴:“有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顾长雪皱眉扫了眼街道,从热气蒸腾的汤圆铺看到排起长龙的糕点摊,乍一看没觉出什么不妥,可带着颜王的提醒再细看一遍,的确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好像少了点什么。”
但具体少了什么,他一时又说不上来。
两人就这么吹着雪风盯了一路,一直到马车在群亭派门口停下,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导致下车时神情一个比一个沉凝,唬得杵在门口等候多时的群亭派大师兄顿时紧张地绷紧肩背。
渚清不得已挑起寒暄的重担:“陛下,王爷。许久不见。”
顾长雪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不算久,锦礁楼一别也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这位是……?”
渚清顶着一张常怀忧思的脸,毫不客气地把还杵在门口跟程门立雪似的师兄捅到前面:“严刃,我们群亭派的大师兄。他性格比较板正,不太擅长跟人打交道,所以特地叫我陪同。”
比起见面到现在一个字都憋不出来的严刃,渚清打交道的能力的确强多了,对着颜王也能寒暄得起来:“先前王爷从在下手里买走了引蝶香油,本以为是给哪位娇客用,没想到隔了些时日,便听闻京都送葬飞蝶的消息……果真是百闻不如实见,未想到王爷竟是如此心思细腻之人,愿用万金购得的引蝶香安抚民心。”
颜王沉默片刻,抬了下眼皮:“那香买了就送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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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渚清卡壳了一下。
有那么几秒,他的大脑里飞速划过诸多思绪,从:那我刚刚的话岂不是说陛下是颜王的“娇客”??
到:颜王方才是不是沉默了一下?他是不乐意被我说“心思细腻”,还是不乐意我说他买香油是为了送娇客?
再到:那引蝶香是宁神安胎招蝴蝶用的,你特么送这给景帝干嘛???
第八十七章
这话他敢想不敢问,脸色顿时憋得有些缤纷。
颜王倒是没把自己刚刚搭的话放在心上:“我们正在查一个人的行踪。”
这人也就说正事的时候会对旁人吐长句:“还记得先前你提过的左坛长老么?他在禁武令推行前后曾来过江南。群亭派消息灵通,能否查到他当时的行迹?”
顾长雪跟着望向门前二人,却见严刃和渚清齐刷刷青了脸,神色难看。
“……左坛长老?”居然是严刃先开了口,听声音像是在磨着后槽牙,“为什么要查他的行踪?”
“怎么怎么?他难道和你们有过瓜葛?”千面抻长脖子凑过来八卦,“嘶……这么说来,我好像是听人提过,当年群亭派也曾给魔教发过檄文。你们群亭派……难道是当年牵头‘屠魔’的门派之一?”
严刃沉默片刻,摇摇头:“不是牵头的门派‘之一’。真要论,恐怕整场江湖纷争,都是因我们而起的。”
他坦诚得过于直白,重一都忍不住抬头瞅了他一眼。
禁武令后,江湖一蹶不振。当初牵头‘屠魔’的江湖门派成了毁掉江湖的罪人,大家都恨不得将过往掩埋起来,极力淡化自己门派在那场纷争中的存在感,这才导致现在想查当年的事难如登天。
承认自己的门派参加过那场纷争都那么难,更别提像严刃这样张嘴就承认自己门派其实是“罪魁祸首”。
“其实就我个人而言……那些过往没什么好遮掩的。”严刃抿着唇,“只是禁武令到底是江湖人的心病,为了群亭派着想,平时这些话我们并不会对外说。”
严刃伸手将众人引进门,又安抚性地拍了拍渚清的肩膀,众人这才注意到渚清的脸色惨白一片,眉宇间的郁色愈发浓重:“一切都得从当年小师妹池羽遇难说起……渚师弟,你要是听不得,就回去休息。”
渚清白着脸,僵了片刻道:“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不能一直走不出来。师兄,我来说吧。”
他们沿着逶迤的九曲朱廊一路向南,最终在一处临水的亭榭停下。
渚清靠坐在阑干边哑声道:“诸位大概也听说过,群亭派的弟子大多出身显贵,但也有一部分弟子,是已能独当一面的弟子外出游历或做任务时捡回来的孤儿。”
池羽就是其中一个。
“小师妹不爱习武,总是偷懒。每每到了练功时,还得几位师兄或师叔到处找人,押着她回来,从头到尾盯着,才肯乖乖练功。唯一能让她主动的,恐怕也就只有铸造。”
池羽虽是女子,但在锻造方面却天赋异禀。十来岁时便能独自开炉,铸出的剑削铁如泥,又在细节处暗藏巧思,引得江湖人竞相追捧。
那时群亭派几乎是倾全门派的资源,供着这么一位天之骄女。当然,这种付出也不是单向的,池羽每次开炉铸剑,都足以让群亭派名利双收。
“加之她又爱做些珠宝首饰,在达官显贵的夫人间也格外吃香,那时候单她一人赚得的盈利,便比各处的拍卖行加在一起还要多。”
这么一个香饽饽,门派里自然是人人纵着,惯得池羽正大光明地于练功一事上偷懒耍赖,直到最后,武功也就是三脚猫的程度。
“平日里,她想出门时我总会跟着,或者派其他弟子保护。可那一天……”
渚清记得格外清楚,那是泰元二十三年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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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临时得知怀州的拍卖行出了点岔子,很早便差人备了车准备去处理。
从众弟子的住处路过时,他恰好看见池羽穿着一袭红裳奔出来,衣领边的一圈兔毛蓬松绒软地半拢着她的脸,衬得她像只无辜被逮的兔子。
兔子在他面前一个急刹车:“师、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渚清觉得这问的叫什么屁话:“从我的屋子到春竹山庄门口,只有这么一条路。你想要我怎么走?从绣湖里游上岸?”
他往日总是温文尔雅的,只有面对这个师妹时难忍暴躁,实在是捉这小混账练功太多回,回回都要被气得风度全失。
他审视着小红兔子的打扮:“你今天怎么老实穿了弟子服,打算出门?”
池羽一天到晚往铸剑庐里钻,女弟子那身红袖缀江花漂亮是漂亮,就是有点碍事。池羽平日在门派里穿的都是麻布短打,比男弟子还男弟子。
池羽翻白眼:“谁说我要出门,只是今天不去铸剑庐,我穿件漂亮衣裳美一美怎么了?万一师叔看在我可爱的份上,不罚我前几天又逃练功呢?”
“你做梦。”渚清不客气地弹了池羽一个脑瓜崩,又不耐烦地推她,“那你还不快去习武场?小心让师叔久等,他又得罚你。”
怀州的麻烦有点棘手,他急着出门,竟没多花心思想想,他师妹有没有可能在说谎。
也没留下多问一句,你何时这么自觉,居然主动去练功。
“我……”渚清张开着手掌,微微发颤,“我本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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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住她的。”
为什么不想?
为什么不问??
就差那么一句,就差停下来那么一会,怀州的事能有多紧急?!他怎么就不能停下脚步,多问那么一句??!
“为什么我不想?!”渚清连清瘦的脊背都抖起来,他死命压抑着哽咽,“为什么我不问??就差那么一点……”
她本不会死的。
“师弟……”严刃按住渚清的肩,看着自己走了十五年,还是没能从旧事中走出来的师弟,无声叹了口气,抬起头,“剩下的我来说吧。”
池羽不喜练武,换上弟子服自然不可能是突然转性,准备乖乖去练武。
“她是自己溜去找锻造的材料去了。”严刃的气像是叹不完似的,“她想要的那种材料唯独产于西北,先前门派里运了好几批,她都看不上眼,说得自己亲自去挑……”
临近年节,各处的生意都得收尾,门派里忙得不可开交。他只好跟她说等开了春再安排人护送她去西北,可池羽总觉得自己不需要护送,毕竟她这个铸剑师很少抛头露面,真走出门谁知道她是谁?哪可能会遇到危险。
“可那时候……普通人也不安全呐。”严刃苦笑起来,“禁武令尚未推行,魔教正是实力鼎盛之时,她……她就是撞上了魔教。”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群亭派在西北也驻扎有几名弟子,池羽的尸体得以被运回江南,勉强算是魂归故土。
那一天,恰好是泰元二十四年的惊蛰。
烟柳抽青,江南刚开了春,那个说要去西北的人却已不在了。
怕刺激到渚清,严刃带着人往亭外走了几步,压低声音:“她的尸体是在山林里被发现的。当时围了一大群豺狼,发现尸体的弟子看到了红袖缀江花的弟子服,惊得赶紧出手。”
可等到将狼群驱散开,那尸体已然不能看了。
“其实不用狼群……”严刃苦涩地说,“那些魔教的畜生早把她折磨得体无完肤。验尸的师叔在她身上辨出了不下三种魔教邪功的痕迹,即便是死,那些畜生也没让她死个痛快。”
“……”千面脸上的跳脱表情已然不见踪影,白着唇垂下头。
严刃不偏不倚地望过来,眼中含着一泓正直不曾动摇的光:“所以我们声讨魔教有错?我不觉得有。”
他们那时不单向魔教发了檄文,还在江湖中发了英雄帖。原本打算召集人手,围攻琉璃宫,却不料魔教反应极快,直接遣了弟子潜入江南,大开杀戒。
“不光是杀正道弟子,也波及到了无辜的百姓。”严刃攥了下剑柄,“正道各派自然怒不可遏,也开始纠集反击。”
那场声势浩大的江湖争斗,便是这么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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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沉默不语。
这件事的确不能说群亭派有错。当初朝廷会拉出红衣大炮,一来是受贺曲吉、吴攸的推动,二来是后期正道弟子也争斗得红了眼,当街开打、误伤无辜之事屡有发生。
不论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贺曲吉至少在明面上将事情办得不错。红衣大炮迫击的门派都是杀红了眼,以至于波及无辜还不停手的。群亭派既然能保存下来,就说明即便在最愤怒的时刻,派中弟子也未曾跨雷池一步,否则吴攸和贺曲吉岂会放过吞没群亭派这个金饽饽的好机会?
重一捣了下白着脸,魂游天外似的千面:“别愣了,有没有什么想法?”
“啊……”千面慢半拍的回过神,眼神躲闪开严刃投来的视线,“属……属下觉得,所谓的‘遣了弟子潜伏进江南,大开杀戒’,会不会只是左坛长老一人所为?毕竟……”
严刃说的那段时期,他不曾听说教里有什么大动作。当年在江南肆虐、挑起正邪两边纷争的魔教弟子是谁,魔教内部都一头雾水。
他垂着头:“池……女侠的尸体也是。所谓的‘不下三种魔教邪功’,很可能是左坛长老一个人伪造出的假象。”
“……”顾长雪说实话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做这种伪装?对你们魔教弟子而言,用蛊杀人和用邪功杀人有区别?”
千面霎时僵了一下,不敢抬头去看严刃和渚清投来的眼神:“有……有的。魔教教内倾轧严重,弟子防备心极强,练什么功、修什么心法都得藏着掖着,怕说出口了,别人有了防备,日后想保命、想偷袭就难了。”
他吭哧了一下,继续埋着头道:“尸……尸体上的痕迹也是一个道理。魔教弟子很排外的,不属同一师门,很少会一起行动,因为害怕动手时自己的武功招数被偷学了去,或者暴露出自己内功的弱点……”
留下两种邪功的痕迹还算能理解,或许是一对小情人儿下的手,两人之间能彼此信任。三种以上就……
“你什么意思?”渚清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鼻子和眼睛依旧是红的,脸上沾满泪痕,眼神却冷得像寒星,“你是魔教弟子?”
“……”千面呐呐着说不出话。
他以为渚清很快会反应过来,以仇视的目光看他,甚至立即拔剑相向,但事实上面前这人冷静得不可思议。
渚清绷着脸侧的肌肉,扫视了眼面前的人群,最终紧盯着顾长雪:“什么用蛊杀人?什么伪装?”
他信不过其他人,但顾长雪曾经救过群亭派的弟子,渚清愿意信一信景帝的话。
“此事说来话长,目前这些也只是千面的猜测。想要证实,还需开棺验尸。”顾长雪摘下腰间的玉佩,回望渚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光要验池羽,还要验那些丧生于江湖动乱的弟子们。
顾长雪看着渚清,低声道:“既然是猜测,那就也有可能开了棺,验了尸,却发现空忙一场,凭白扰了亡者的安息。”
他没劝渚清赌这一把可能性,只安静了一会,给渚清留下一段缓冲的时间,才又道:“如果你愿意,我们就用你师妹的凤凰玉验。好吗?”
他的声音一贯是清冷的,此时缓和下来,竟显得有些温柔。
渚清白着脸死死盯着顾长雪,又或者他只是在激烈的思想矛盾中随意找了个视线的落脚地,片刻后重重抹了把脸:“验。”
当年他不曾细思,未曾深究,以致目送着师妹走向死路。如今他怎么可能再重蹈覆辙?
“我来带路。”渚清毫不拖沓地站起身,“众位同门的坟茔就在锦山脚下。”
第八十八章
锦山就坐落在绣湖旁。
众人撑着弟子们送上的柳骨伞,沿着覆满雪的朱栏褐桥,横跨绣湖,一路上渚清看都没看千面一眼。
千面反而被弄得有些忐忑,不停地偷瞄步履匆匆的渚清,总觉得对方是不是心里有恨,又碍于景帝的面子不好发作,才刻意不愿看自己。
“你想多了。”严刃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冒出来,吓了千面一跳,“他根本——诶!”
千面被“吓一跳”的动静有点大,是字面意义上的真跳了起来。
闷声不吭,一蹦俩人高,桥上积得雪都被他踹塌了,严刃猝不及防一脚踩上滑了坡的雪,差点没一头栽进湖里。
“……”这踏马的要是真呲溜进湖里,简直是颜面全失,严刃脸都黑了,“你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刚刚不是你自己问的话?”
原本他还觉得用来安慰千面的话不太好说出口,现在一点不觉得不好说了:“你别自己想太多,我师弟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江湖里谁不知道你千面只会偷东西,还专偷不知真假的文人字画——”
“??”千面毛要炸了,“骂人就骂人,什么叫‘专偷不知真假的人文字画’?我偷的那都是豪绅花千万金买下的真迹,怎么可能是假的!”
严刃哂笑着拍开裤腿上的雪:“因为好几副真品就在春竹山庄里挂着呢。总之,谁都清楚你从不害人,魔教那些事算不到你头上。我师弟现在一心只想查出当年师妹遇害的真相,哪有心情搭理你,你这一副落汤狗的耷拉样子,难道还要他掉过头来安抚你么?”
“……”严刃的话很不中听,道理却没错。千面憋着气,心里的郁结却散了大半。
严刃低头将掌心的雪拍干净,半晌又突兀地低声补了一句:“你也别跟我师弟学,拿不是自己的过错折磨自己。”
他沉默了一阵,拍拍千面的后背,迈开步子追上前面的人。
去锦山的路并不远,他们很快便抵达了山脚墓地。
和玉城贺家种满苍柏、建造得雍容大气的家族墓地不同,群亭派的这片墓地不光面积不大,还格外朴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碑铭间野草丛生,最显眼的装饰物恐怕就是那些立于坟茔边的刀剑,偶尔还杵着几株极孱弱的柳苗。
“这些柳苗都是前来扫墓的弟子信手插下的柳枝长成的。”渚清放缓了脚步,最终在一个围着十来株柳苗的坟前停下,“刀剑则是弟子们生前用过的武器。”
顾长雪低头看向眼前的坟茔。
除了繁密的柳苗,坟包前只立了一把普通的青锋剑,那还是群亭派弟子练功时所用的。除此以外,别无长物。
渚清熟练地蹲下身,取了墓旁扫撒弟子备好的干净巾帕,将碑上的霜雪擦拭干净,露出碑上的灰字:
【池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生于泰元七年惊蛰
卒于泰元二十三年冬】
十五年前惊才绝艳的铸剑大宗,死后竟只留下这么小一座坟茔,甚至连一把属于自己的像样的剑都没有。
严刃去墓地边的小屋取了几把铁铲出来,分给众人:“这片有很多坟包的墓地,底下葬着的就是死在那场江湖纷争中的弟子们。那时候火葬还未推行,所以葬的都是全尸。”
顾长雪自己也拿了一把,随意挑了块离得近的坟包。刚要动手,被颜王虚拦了下。
“铁铲不够用了。”颜王冲顾长雪摊了下空空如也的手掌,“陛下动手,臣看着?”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和微微挑眉的颜王对视片刻,把铁铲拍进颜王手里,自己寻了块石头坐着监工。
这套动作大体上没什么问题——如果他没有毫不客气地把颜王那件象征着身份的霜银大氅扒下来,垫在石头上坐着,以防衣裤被雪弄湿的话。
“……”渚清的眼神有一瞬在震悚和迷茫之间徘徊,无法理解眼前这两位是怎么从当初那样剑拔弩张,还需要他临时救场的敌对关系,发展到现在这种……嗯……应该说是……熟稔?的相处模式的。
在他的想象里,景帝收走颜王的虎符,颜王居然把安胎招蝴蝶的香油送给景帝,这两人分明水火不相容到了极点,正是一山不容二虎的对峙状态。本来他都绷紧神经准备好随时站出来干预了,结果……这俩老虎居然相处得还不错??
渚清都没法全心沉浸在悲伤里了。他本就是容易想太多、操心太多的性格,总觉得这俩人是不是心里攒着什么计谋,万一在墓地里闹起来怎么办?
怀揣着这么一份忧虑,渚清挖坟时忍不住频频往景帝和颜王的方向看,结果看到了更瞎眼的一幕。
彼时顾长雪正觉得干坐着有点无聊,环视一圈后抬脚轻踢了一下颜王的腿:“你挖的是谁的坟?”
这……这动作也太挑衅了!渚清立即直起腰杆,觉得这就是景帝发难的前兆。
他迅速思索起和稀泥的法子,步子都迈出去了,就听颜王淡淡地开口:“孟南柯。没听过这人。”
语调虽然冷淡,内容却实打实乖乖回了话。甚至于颜王还蹲了下去,伸手摸了下立在坟边的武器:“平日里应当惯用长剑,所有武器里,只有这把剑磨损程度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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渚清:“……”这是颜王被踹之后该有的反应?
下一秒,更瞎眼的来了:颜王检查完剑柄,就着半跪半蹲的姿势转过身,抬指轻碰了下顾长雪的小腿:“替臣遮下雪?”
“……”渚清僵在原地。
用脚踹人可以说是挑衅,那这用手碰人家小腿又是何意?
这是男人之间该有的举动吗??
他一寸一寸低下头,忍不住回想了几遍上一次见面的经历,清清楚楚记得那时这俩人脸上还写满“早晚弄死对方”,现在怎么就……变成这味儿了?他们确实只是一个月未见,不是三年没见吧??
他徒有满腔惊涛骇浪,却无人可说,严刃根本没注意到这些,抬起头毫无负担地搭话:“这位孟师叔平日里的确惯用长剑,不过不是这把,而是旁边那柄看起来更新的。这柄剑柄剑身都磨损严重的旧剑,其实是他从斩杀的魔教弟子手中缴获的战利品,用以纪念那场险些丧命的死斗。”
他说着又苦笑了一下:“度过了那一场死斗又如何?还不是死在江湖之乱中。可惜孟师叔一生勤勉,大器晚成,还没怎么来得及崭露头角,就……”
像这样徒留遗憾的弟子太多太多,严刃有些不是滋味,摇摇头没再继续。
一旦安静下来专心做事,众人的效率便提高许多。整片坟地挖出五十四口棺材,众人各自找了撬东西的趁手器具,将棺材一一打开。
已经不需要用凤凰玉验尸了。那些棺材一打开,渚清和严刃的脸色就齐齐一白,瞪着变成石像的弟子尸体半晌说不出话。
“他们……都是中蛊死的?”渚清哑声说着,猛然抬头,“那我师妹呢?!”
他跌跌撞撞到池羽的棺前,用力一把推开棺盖:“师妹——?!”
渚清推开棺盖后的神色太过愕然,顾长雪眉心一蹙,几步走到棺边,低头一看:“——没有石化?”
十五年过去,棺里的尸体早就烂得只剩骨头,不管怎么看,都没有石化的痕迹。
渚清的神色一下变得茫然起来,似乎有些连贯不上眼前的情况。
顾长雪将凤凰玉送进棺椁,依旧没验出蛊的存在,千面也愣住了:“不是中蛊而亡?难道她的死,真跟蛊没关系,不是左坛长老做的?”
严刃反倒在这种时候表现得比渚清冷静,深吸了一口气后,看向顾长雪:“陛下,这蛊究竟是怎么回事,现下能跟我们说了吗?”
顾长雪示意重一将京都与西域的蛊案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严刃听得脸色煞白:“这种蛊还会自行蔓延?”
重一颔首:“也不必太过担忧。王爷府上有位门客,已经配出了能抑止蔓延、不让蛊虫发作的药方,一个月前便已经遣吾等还有玄银卫送往各地,投放进水源中了。如今蛊情已不会继续蔓延,只是想要根除,还需找到最初的——”
“不。”渚清缓缓抬起头,“师兄担心的不是这个。”
他眼神还有些涣散,但说话的语调已克制着恢复冷静:“照你方才所说,左坛长老在江南下蛊,远早于西域放蛊、京都蛊案,那京都和西域都已经出现大批石化的死者了,江南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
严刃带着几分自我劝慰地道:“但也有可能是这蛊在左坛长老手上时,还没被改进得有那么大的威力,没那么容易蔓延——”
“或许有。”
颜王冷不丁地开口,打断了严刃的自我安慰:“只是被压下来了。”
他静静地看向顾长雪:“还记得在来时路上,我对你说过江南的街市好像有些奇怪么?”
“嗯。”顾长雪皱眉,“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颜王神色淡淡道,“是人。”
第八十九章
江南是整个大顾最为富庶的地界。十里秦淮不单能吸引各地的富绅商贾,也能吸引另一类人。
“——乞丐。”顾长雪瞳孔微缩,不需要颜王细说便反应过来,“进城以来,我们不曾见过一个乞丐。”
“怎么可能?”渚清下意识道,“江南的乞丐比别处多得多,而且越繁华的地带越多。他们都清楚这里更容易讨钱,更别提今年入夏以来就一直在下雪,不少流民迫于无奈涌进江南,怎么可能进城以来一个乞丐都没见过?”
城门口就该蹲着一长排讨饭的难民才对。
严刃也愣了一下,细细回忆:“……好像这几日出门,的确没见过乞讨的人。”
颜王不提,谁也不会专门注意大街上的乞丐。他从没发觉过不对,更说不清是那些乞丐是从何时开始销声匿迹的。
“为什么会这样?”千面想不通,“这和蛊有关吗?可是……如果那些乞丐消失是因为中蛊,那江南早就应该蛊情泛滥了!乞丐又不是每天只蹲在一个地方不挪窝,从早到晚都会四处游走讨钱,如果真中了蛊,那蛊早该在江南城里传开了,怎么可能只有乞丐们消失——嘶!”
沉思中的严刃登时一凛:“你想出原因了?”
“……没,”千面缓缓蜷成一团虾米,痛苦地抱着腿,“我……我撞到膝盖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这人好动,思考时也不安分。刚刚捏着下巴在周围小狗绕圈似的打转,眼神没注意脚底的情况,一脚踩进颜王挖的坑洞里,膝盖顿时一曲,撞倒了立在土里的剑。
千面眼泪都流了出来:“他娘的……这剑看起来钝,怎么这么锋利!我就碰了一下——呜……”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真没夸张。严刃往下一扫,就见千面膝盖处的衣裳被割开了道口子,血已经湿透了衣摆,看起来触目惊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严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木着脸看了千面一会,还是守着待客的礼节道,“就近找个地方处理一下吧。这剑在坟地里立好些年了,脏得很。最好清洗一下伤口。”
千面被严刃扶着往路上蹦,眼泪肆意流淌:“就近?这儿最近的地方是哪儿?”
严刃深深叹了口气:“铸剑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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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去世后,春竹山庄内的铸剑庐并未被封。门派内还有不少会铸剑的弟子,平日里仍旧会来这里开炉,所以铸剑庐内打扫得很干净,丝毫不显荒芜。
不仅不荒芜,还很讲究,千面进门时还在哎呦,跨进门没蹦几步路,整个人就蹿起来:“这是什么?!!”
“前朝颜少卿的真迹,”严刃把人拎回来,“别瞪眼睛了,对,就是那帖曾经你偷完又特地昭告江湖自己得手了的字画。”
严刃很会杀仁猪心,紧接着又指向隔壁的字画道:“那幅也是。还有这几张,那边两幅——是不是都看着很眼熟?”
“……”千面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这些画,他都偷过。
不光偷过,每每得了手,还要嘚瑟地在江湖里宣扬出去。说自己于哪年哪月哪日,在哪位富贾府上又得了宝贝——感情每次他这么宣扬的时候,群亭派的弟子们都在看他的笑话??
千面霎时颓了,两眼鳏鳏地任严刃把他拎狗子一样拎到附近的长凳上搁下。
顾长雪扫量了一下四周,总觉得那些字画跟中央那几座正翻着赤红铁水的熔炉一点也不搭:“为什么在铸剑庐里挂这些?”
渚清出神地看了会墙上的墨宝,良久才干涩地开口:“这都是当年我送给师妹的。原本是想让她沾染点斯文气,特地挂在她书房里……”
后来池羽自己把这些字画揭了。
她说自己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能进书房几回,不如挂铸剑庐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才能实现师兄的期待,“给她熏陶一点斯文气”嘛。
渚清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陈年旧事,举步将备在偏室的应急药囊拿出来,替千面清洗伤口:“还好那剑只是看着老旧,实际上没生多少锈斑。”
千面嚎得像在杀猪,颜王有些嫌他聒噪,走到一边环视四周,在某幅闲鹤图下看到了小皇帝的身影。
他停顿片刻,走了过去:“在看什么?”
顾长雪盯着画没动,良久才有些惑然地收回眼神:“总觉得这片芦苇荡有些眼熟。”
“芦苇荡?”颜王跟着扫了眼闲鹤图的右下角,“你在宫中……看过类似的画?”
宫中并无芦苇荡,小皇帝又不曾出过宫,此次出行便是景帝头一回踏出景午门,沿途也没见哪处有芦苇荡。
绣湖岸边本该有,可雪下的那么厚,早把那片芦苇压倒了,严严实实埋在雪下,根本看都看不见。
“不是在宫里。”顾长雪很确定。
他呆在皇宫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几天,如果真是在宫里看过,怎么可能不记得?
颜王:“不在——”
“咕……”
一声肚子的轰鸣打断了颜王的话。
颜王和顾长雪不约而同回望过去,就见千面无比尴尬地捂着肚子:“来……来时匆忙,没吃早食……”
“……”严刃深深望过来,那眼神活像在问顾长雪:你从哪搞来的这么个活宝。
但他嘴上该礼貌的还是很礼貌:“春竹山庄内虽有自己的膳房,但要论美味,还得去街井巷尾找老铺子。难得来一趟江南,让渚师弟带你们去尝尝徐记有名的汤包吧,我留下来查左坛长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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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太过匆忙,没吃早食的不止千面一个。进了面点铺,顾长雪索性让重一将小狸花等人也接了过来,点了一桌的汤包。
上菜的小二是个碎嘴子,司冰河听重一说完春竹山庄的见闻,便跟他打探消息:“你家店铺面朝整条街市,可曾注意过从何时起,街市里的乞丐变少了?”
彼时恰逢顾长雪将颜王那条被坐脏了的霜银大氅物归原主,小二眼睛都瞪直了,舌头和膝盖一块儿打卷:“摄摄摄……”
摄政王正在聊骚:“哪有陛下这么‘物归原主’的?”
颜王被顾长雪塞大氅回来时的那股理所当然劲儿给逗笑了,唇畔勾起浅淡的弧度:“按照礼数,难道不应该将借走的东西打理干净再归还?”
“按照礼数,颜王应该夜入朕的寝卧,半声招呼不打就偷猫?”顾长雪手里一堆待翻的旧账懒得提,不耐地怼完便冲着小二点点下巴,“起来回答。”
小二哆嗦着爬起身,过程中原地滑了两跤,好不容易把舌头捋直,也不敢碎嘴了:“没……没怎么注意过那个。开店做生意,看得肯定是客人,哪里会专门留意乞丐……”
司冰河蹙着眉:“那你可曾听过什么离奇的传闻?比如哪里一夜之间变得空无一人?”
江南和西域不同。西域走个几百里也不一定能看见一处绿洲,可江南人口密布,如果真出现了类似于死城或者山重村的情况,肯定很快就会被往来的过路人发现。
既然到现在都没有相关的传闻,那就说明有人在暗中将那些石尸处理掉了。可——尸体能处理,没了主人的房子却不能随意处理吧?那死了大片的人,也该有大片的空房被留下吧?
小二摇头:“不曾听闻过。”
……这就怪了。难道是这小二消息不灵通么?
司冰河一边琢磨,一边心不在焉地伸了下手,恰好扶住趔趄着要坐倒在地的方济之。
这位老药师正在陪小狸花玩儿一个九连环,小狸花刚刚才把环拆开,方济之立即就想站起身鼓个掌夸几句,然后赶紧回去继续做解药,结果一下起猛了,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小狸花连忙把九连环丢开,垫着脚费劲地扶住方济之:“蹲久了不能猛然起来的!年纪大的人就更要注意了。方爷爷明明自己是大夫,怎么还一点不懂常识?”
人越老就越不服老,方济之最不爱听这种说自己老的话,脸登时一挂,正想教育小孩儿几句,严刃从店门口撩开帘子匆匆走进来:“打听到左坛长老当年的行踪了。”
顾长雪和颜王几乎同时从桌边站起来:“他去过哪?”
严刃顿了一下,道:“不是直接的行踪。左坛长老喜好享乐,当初在江南马车行曾重金聘过一名赵姓车夫,当时马车行的人都劝这位赵车夫别接,只怕赚来的银子到最后没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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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钱财当前,赵车夫还是接了,也确实没能活着去享用那笔银子。
“赵车夫虽然死了,但他的家人还在,或许能问出些线索。”严刃说,“她们就住在赵家村,出城以西不到百里。”
·
为了不惊扰村人,这次去赵家村,玄银卫和九天都没跟上。
司冰河将小狸花托付给留下的方济之照顾,自己跃上车辇,一振缰绳,马车便缓缓驶动。
赵家村距离城门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快抵达时,顾长雪撩开车窗帘望了下,就见村子门口种了不少桃树,村子中央还屹立着一株更为粗壮的,那体型就连司冰河看了都啧舌惊叹了一下。
“村里在庆祝什么喜事吗?”司冰河有些疑惑,“这还下着雪呢,一群人在外头忙来忙去……热闹倒是挺热闹。”
几个挎着箩筐走过村口的小媳妇闻声望了过来,看着马车愣了片刻,又很快反应过来,立即热情地笑着围聚而来:“小孩儿!你们是路过,还是来赵家村想找人?不急的话要不要留下,今天村长从城里带了鸡鸭,我们正准备摆席!”
“留下就不必了,你们知道恒荣马车行的赵车夫么?他家在何处?”司冰河下车绑马。
小媳妇们突然不应话了。
司冰河心里一咯噔,心想别是出了什么岔子,猛然一抬头,就见小媳妇们呆呆张着嘴,齐刷刷盯着正下车的两位成年男性。
司冰河:“……”
别看了,再好看这俩都是死断袖。
“……赵车夫?知道的呀,”小媳妇们半晌才后知后觉似的慢慢反应过来。
她们因为自己方才的失态有些害羞,互相推搡了一下:“跟姊姊们来。”
第九十章
小媳妇们引着司冰河等人进村,一路上碰见不少人好奇地凑过来搭话。颜王不怎么想应付这些,面色淡淡地把司冰河往前面一捅,自己则撑着柳骨伞,和顾长雪不紧不慢地缀在司冰河身后。
司冰河:“……”@#%@你死不死??
顾长雪没打算调停这两人之间的眼神厮杀,自顾自抬眼扫视了一圈村落,发觉村里的雪积得居然不厚,大概是有人一直在打扫。
村中央的大桃树下,十几来个老头老太拄着扫帚在闲聊。旁边则是村里的青壮年们,正吭哧吭哧搬着桌子,为摆席做准备。
“你们摆这席是为了庆祝什么?”顾长雪没想起近日有什么节庆,只当是村里的旧俗。
“非得庆祝点什么才能摆席么?”小媳妇们掩着唇笑:“我们村里一贯如此,隔几日便会摆一次长席。大家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多热闹?”
“……”顾长雪不觉得顶着大雪露天吃饭有什么热闹的,但这村里的人乐意,又是人家一贯的风俗,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一行人踩着青石路一路向东,最终在某座半旧的院舍前停下。
“这就是赵车夫的家了。”小媳妇儿们帮忙敲了敲门,又转过身叮咛,“你们进门可得小心着点儿说话。赵车夫离世后,家里只剩下他媳妇和亲娘,两人日子过得很不容易。莫要问些伤心事,叫她俩徒增难过。”
她们很快便离开了。司冰河又叩了一次门,院落里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谁?”
来开门的是个憔悴的中年女子:“又来催我吃席?都说了我没兴趣……嗯?你们是外乡人?”
赵夫人的眼睛因为惊讶微微睁圆,脸上的疲色被讶异取代,顿时显得精神许多。
其实她的五官生得不错,即便生活的蹉跎令她比同龄人更显老一些,仍能看出她年轻时应是一个明艳的美人。
“外乡人找我们做什么?”赵夫人疑惑之余,又有些警惕,向后退了一步,随时准备关门。
“可否进门再说?”司冰河从腰间摸出了个东西,展示给赵夫人看,“我等是群亭派的弟子,想问些关于当年禁武令风波的旧事。”
“……”顾长雪正打量周围的动作顿时一顿。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司冰河拿着的东西,确定那就是群亭派的弟子腰牌。
……从哪摸来的??
如果没记错,进江南以来,司冰河好像也就在早食店跟渚清、严刃这两个群亭派弟子碰过面吧?
“严刃的。”颜王微微倾身,在他耳边轻声说。
顾长雪绷住了脸,在颜王退开后不自觉地抬手捏了下耳垂:“你看着他偷的?”
“不是。”颜王面不改色地抬起手,广袖向下滑了几寸,露出另一块腰牌,“因为渚清的在我这儿。”
原本他也想借着群亭派弟子的身份套情报,没想到司冰河和他想到了一处,刚刚又先开了口,他这块腰牌便没了用武之地。
顾长雪:“…………”
群亭派统共就出来了两个人,你们把两个人的腰牌都偷了??
那师兄弟俩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遇到你们。
他还在无语,站在院门内的赵夫人僵了片刻,终于妥协,脸色不怎么好看往旁边一让:“进来吧。动静小一些,我娘在午睡。”
顾长雪跟在司冰河身后跨进院落。颜王还在屋外收伞,他已经入了正屋,站在门口本想等颜王一起走,视线恰好扫见屋子的一角供着一个神龛。
神龛的门敞开着,里面放着一块刻着“赵”字的牌位。龛前香炉中插着三根香,正袅袅冒着白烟。
“这是亡夫的牌位。”赵夫人跟着望过去,眼里含着苦涩,“平日里,我总会在娘午睡时给他上三炷香,同他说说话。”
顾长雪扫了眼地上的蒲团,上面还留有塌陷的痕迹。显然在司冰河叩门前,赵夫人还在这张蒲团上坐着。
赵夫人走过去将神龛的门轻轻合上,引着众人在木桌边坐下:“诸位想问什——”
“……沙……浣纱……”后屋传来老人含糊的声音,紧接着便是铜盆木椅撞落地面的哐啷响动。
赵夫人屁股刚挨着椅子就猛然弹起来,匆匆往后屋赶:“娘!”
她赶得有些急,半途绊了个趔趄,屋里的老人反倒比她走得更快,出了后屋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撞……东西撞倒了。”
“东西没事,娘你有没有撞到?”赵夫人将老太太上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无碍才松了口气,将人扶到桌边坐下。
她平复了会呼吸,伸手将老人家的耳朵捂住,才又看过来:“抱歉……我夫君死的那一年,娘因为承受不起丧子之痛,重病了一场。等病好时,人就痴了。”
老太太听不见赵夫人说什么,迷茫地眨着眼睛,坐了一会后抬手去摸赵夫人的手:“浣纱的手好冰,好冰。娘给浣纱捂一捂,暖和了,就不会再冻伤了。浣纱不要下水,叫我儿自己洗衣裳去,他手糙,不怕冻,不会生疮……”
老太太说着说着,忽而顿了一下。
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疑惑地看了圈周围:“浣纱——我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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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夫人眼眶一红,险些掉出泪来,反捉住老太太的手,放柔声音:“夫君出远门啦,过些时日才能回来。娘,我没事的,哪有那么娇气,洗个衣裳都不行?倒是你,别总背着我去井边替我洗。现在下着雪呢,井水多冰呀,你看你手上的疮又发了。”
老太太就嗔怪她:“你可以洗,我不可以?我不能生疮,你就能生疮吗?你以前手最细嫩了……唉。都怪我儿,怎么出个远门到现在都不回来?一点不挂记家里的媳妇儿,也不挂记我这个老太太……”
她说得有些忧愁,但并不悲伤。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自己的儿子只是出了个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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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知晓真相的人会看着她一边抱怨,一边又眼含期待,心底渗出涩然与苦意,不知该如何跨越两隔的阴阳,亦或是同她道出真相。
赵夫人紧紧抿住唇,将老太太扶回房,再出门时,没忍住抹了下眼泪。
即便如此,她仍是周全地阖上了门,才哑声道:“你们想问什么?”
司冰河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总觉得不论怎么问,都像是在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正琢磨着怎么委婉一点,就听颜王淡声道:“你夫君死前曾接过一个活,是给魔教的左坛长老驾车。你知不知道他驾车去了哪?他出发前可曾对你提过?”
“……”赵夫人的脸色霎时白了一下,大抵没想到客人能把话问得如此直白,“不知道。左坛长老在出行前没告知地点,夫君走时也只跟我说要出一趟车……”
找到的线索又断了。
司冰河无声暗骂了一句,顾长雪和颜王也沉默下来。
赵夫人看着眼前面色沉凝的客人们有些不知所措:“诸位……可用过午食了?要不要留下吃点?”
“不必了。”司冰河长叹了口气,“怕是没什么胃口吃。”
三人同赵夫人道了别,司冰河特地留了几片金叶子作为颜王出言无忌的赔礼。临出村时,长席已经摆好,村人们围聚席间,吃吃喝喝,闹得热火朝天。
“他们这日子过得倒是畅快,也不嫌天还下着雪。”司冰河咕哝着解开栓马的绳,“请吧二位,我们回城。”
·
线索一断,想要再找突破口很难。
顾长雪到底还是回了官吏们准备的府邸。这几日每天觉一醒,就能听到千面带着小狸花在院里撒欢,晚上闭眼前,还能听见司冰河忿忿不平地嘀咕自己怎么可能下了一天的棋,一次都没赢过方济之。
“……”顾长雪不是很懂这群人明明有三座府邸可以呆,偏偏要蹲在他住的这一座干什么。也不明白司冰河吃瘪了那么多次,怎么还那么有韧劲屡败屡战。
就好比现在,司冰河又输了一盘棋,正蹲在棋盘边气得揪草:“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肯定赢不了。”方济之就算得意,表情也很矜持,“虽然我不记得从前,但我肯定背过棋谱,也下过不少年棋。一看你的子……我就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落。”
他说着说着,神情突然莫名地低落下来,被司冰河奇怪地捣了一肘子:“赢了你还不开心?”
方济之抿着唇沉默了片刻:“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下棋不是一件开心的事。”
他总是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右前方,好像从前他下棋并不是为了解闷消遣,只是为了等待什么没有着落、让他烦闷的事,才不得不按捺着性子,在棋盘前一坐就是许久。
他出神了片刻,恰好看见小狸花追在重三身后跑过庭院:“长高了!就是长高了!”
小狸花半是生气半是笑闹地拿拳头擂重三的后背:“以前我只到你这里的,现在我站直都能到你的腰带啦!”
重三故意撇嘴:“真不是你今天梳了个朝天辫,才显得高?”
小狸花气恼地扑过来,被重三接住掂量了一下。
重了不少,也的确变高了。看来方老每天的药浴很有效,他们每天的投喂也没有白费。
重三本来就是半大孩子的心性,很快又跟小狸花笑闹做一团,在院子里窜来窜去,带得花丛间悬挂的灯笼一阵摇晃。
顾长雪坐在书屋里静静听了会前院的喧闹,有些嫌吵,但又觉得这样的气氛有点久违了,让他不那么想打断,索性带着桌上蛊书一路避到后院去。
后院没什么花草,倒是种了不少苍松翠柏。乍一看有些像之前的贺家祖坟。
顾长雪一边想着“晦气!”,一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柏树粗糙的树干。
或许是前院的喧嚣像极了年少时的回忆,他陡然生出几分许久不曾有过的童心。他站了半晌,抬手咬住蛊书,将衣摆一系,身体绷着劲,三两下跃上某根横生的粗枝。
他在枝条上侧坐下来,半靠着背后的主干,刚拍净身上落的雪,就听见后院墙外传来极轻的动静。
“?”顾长雪有些疑惑地望过去,恰好看到颜王翻上墙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方似乎也听见了头顶树梢上的动静,踩着墙头顿住动作,向他望过来。
顾长雪没想到会在此时碰见颜王,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地清冷着一张好看的脸:“亥时一刻,摄政王挑这个时辰翻朕的后院墙……意欲何为?”
“……”颜王仰头看了他一会,乌瞳掩在树影下,看不出这人在想什么。
但顾长雪莫名觉得颜王的心情似乎变得很好。
好到旁人甚至能从他的话里轻易听出来:“找你出门偷情。”
颜王慢慢道:“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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