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颜王一眼,本来想把这人当团空气无视掉,视线刚挪开,又皱着眉转了回来:“地牢里又没下雪,你干什么心情不好?”
一旁的司冰河都愣了一下。
虽然他亲眼看到了颜王的神情变化,知道对方刚刚心情的确不好,但这会儿让他再看颜王的神色,除了促狭他也看不出什么别的花儿来,景帝是怎么发现颜王心情不好的?
颜王比他更愣——虽然这种表情在对方那张神情平淡的脸上看不出来:“什么?”
“……”顾长雪不是很想解释。
不是因为不耐烦,而是有点尴尬。
——如果换个不那么嘴硬的人来说,更准确的形容应该是面皮薄,不怎么好意思。
之前方济之跟他聊过“颜王一看雪景就爱盯着你看”以后,他难免受到影响,总会在看到雪景后,下意识地去注意颜王的神色。
他发觉这人与其说是看到雪景后爱盯着他看,不如说是心情一不好就下意识把眼神扫向他。
活像多看他几眼就能调节情绪似的。
刚刚颜王看过来的眼神里,有一瞬就包含着那种其实不怎么高兴的情绪。
他见得多了,又仔细观察过,对那种兴致不高、有些沉闷的眼神格外熟悉,就算是隔着一层促狭的伪装,他都看得出来。
“……”顾长雪微微侧过脸,避开颜王的视线,语气不耐地催促,“没什么。爱说不说。你们审了这么久,审出什么东西了没?”
“没,这些人骨头倒是够硬。”司冰河抱着猫把牢门打开,方便玄银卫和九天转移人犯,“光听他们骂人了,一句有用的人话都不肯说。”
他们查过这些人的案底,手上多多少少都沾着点儿人命。这种骨头最是难啃,哪能拷打几下就招供的?得花时间慢慢磨。
顾长雪皱着眉往旁边让,屏住呼吸以免真被熏出泪意:“那季君子呢?你们审了吗?”
“——谁?”最近的那团黑布猛地挣动了一下,声音粗哑的问,“审谁?”
司冰河转过头,看着语调发生变化的“黑布”挑眉:“季君子。怎么?”
他仗着有黑布遮挡,人犯看不见他的动作,用手指在猫背上写字:
【千面是他们的头目,估计最不好审。顾颜把他关了个单间,还没告诉这些小喽啰已经逮到了他们的老大呢。我们准备先弄这些小的,再干大的。】
他写的内容相当痞气,小灵猫比他更痞,倍觉刺挠地踹了他一脚。
“黑布”又蛄蛹了一下,语调虽然依旧强硬,但在场的几位人精都能听得出其中的慌乱:“你——你们为什么要审郡守大人?”
司冰河眉梢微动,看了颜王一眼。
对方恰好刚收回看着景帝的眼神,并没有搭理他的目光。只盯着“黑布”看了几秒,抬手冲玄银卫打了个手势,示意玄乙把季君子也从单人牢房抓出来:“是郡守大人,还是千面大人?”
“千……”一直绷着牙关没软化过的大汉僵了片刻,骤然颓唐下来,“你们怎么知道的?……算了。你们想问什么?我说。别折腾千面大人,行吗?”
司冰河匪夷所思地扬高眉头。
谁能想到,景帝刚下地牢,随口一句问话就把人犯的嘴给撬开了。他们这些经验老道的人想得太多,反而是绕了远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抬手没大没小地拍了一下顾长雪的肩:“陛下的运气倒是不错。这年头,运气这么好的人不多见了。”
“……”顾长雪无语地看了眼自己的肩膀,还没搭话,就见某人像是平复完了心情,又端回那副“我预备狗嘴吐不出象牙”的神情踱了过来。
颜王在顾长雪身边站定,往顾长雪肩上一靠:“你看。”
他大半的重量都压在顾长雪肩上,脸凑得很近,用气音说话时,呼吸喷洒在耳背与连接的脖颈上,很快就磨得那片皮肤泛起了红。
“看……什么。”顾长雪勉强把看后面原本跟的那个“屁”字压回去。
颜王用下巴点了下已经开始积极押送人犯进新牢房的司冰河:“没大没小。你把他当儿子看,哪有儿子像刚刚那样拍爹肩膀的?你看中的好逆子。”
“……”顾长雪冷着脸想那我还看中你了呢,你有好到哪儿去吗?
一个犯上作乱,一个没大没小,也好意思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
司冰河哪知道后面黏着的两人自顾自给他安了个生理上只比他大四岁的爹,他站在新开的牢房外回过头,刚想招呼人进门,就看见颜王越凑越近,眼睁睁就跟景帝亲上了,偏偏景帝还没什么拒绝的意思,半晌后抬手按住颜王的后颈。
地牢内血腥刺鼻,顾长雪其实不是很有兴致在这种场合接吻。但颜王的吻不带情思,温吞地贴着他的唇角,比起狎昵,更像是某种带着亲近的粘人。
——看来刚刚这人的心情是真的不怎么好。顾长雪眼睫微动,搭在颜王后颈的指腹轻轻摩挲了几下,透着安抚的意味。
“……”司冰河石化在原地,须臾后回过神,崩溃地抱着猫一脚踏进牢门,“招!谁先招!”
·
合审的效果拔群,季君子一和众人碰上面,双方的心理防线就开始全面崩溃,司冰河怀疑自己在地上丢把刀,这群人都会抢着先喇自己的脖子。
这种重视他人更胜自己的行为说实话不是很让司冰河高兴,等到将这群人恐吓够,又各自分开再审时,他脸上不高兴的表情就更加浓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们说季君子是个大善人?”司冰河的声音又冷又硬,砸在地上就像是能迸出冰渣子似的,“怎么,你们是不是照照镜子,也要夸镜里的人是个良民?”
“他跟我们不一样!”之前那团“黑布”被揭了盖头,露出一张留着疤的四方脸,“我们手上有人命,我们认。他可没有。”
四方脸梗着的脖子又垂下去:“我不知道朝廷派人来剿灭琉璃教时,对琉璃教的了解有多少。江湖都说琉璃教是西夷国来的邪.教徒,其实不是。”
“琉璃教其实是中原人建立的。”
“先帝时期,各地土匪流兵众多。那时候有个将军叫廖子辰,打起仗来特别狠,各地作乱的土匪流兵都被他打压得不成气候,后来就有人陆续发起结盟,干脆一起远迁到偏僻的西域扎根。”
“……”听到四方脸提到“廖子辰”这个名字时,颜王把玩顾长雪手指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微微偏过脸:“我怎么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嘴熟吧,”顾长雪抽回骨节被揉得发烫的手,“在山重村救灾的时候,你给我念过他的折子。”
顾长雪说着,眼神瞥向司冰河。
在剧本里,有一段司冰河上廖府寻亲的故事。司冰河顶着廖望君的身份回京,曾试图去找廖子辰这位生父,却发现廖府人早死得干干净净。
重生之后,司冰河记忆全失,现在想探究他前一世为何要借用廖望君的身份已经无从考据,所以他只是瞥了司冰河一眼,便收回眼神。
四方脸:“那时候魔教还不叫‘琉璃教’,最多是个大匪帮。后来有人得到了武功秘籍,也有人有了自己的际遇,匪帮逐渐跟江湖搭上关系,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后来的琉璃教。”
司冰河在旁边听得啧了一声。这世道,好人倒霉,恶人却各碰际遇,过得风生水起。也不知道老天爷有多恨这世间。
“我们这群人,当初加入琉璃教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混点儿银钱,有点儿地位。那时候不觉得良心值钱,也不觉得别人的命能比自己快活重要。后来也是各自遇到点事儿吧……”
魔教嘛,每天兴的风、作的恶,那可太多太多了。他们跟着四处跑,总能碰到几桩踩着他们底线的。
也是他们好得不够多,坏又坏得不够彻底。随着年岁渐长,他们越发厌恶这种生活,更恶心自己过往所做的行径,便开始想要金盆洗手。
“金盆洗手哪有那么简单的?”四方脸叹气,“如果不是朝堂那十来发红衣大炮,我们根本没法从琉璃教脱身。”
“琉璃宫被夷为废墟后,我们就跑来找千面大人。从前在教里,他就挺特立独行。从来不杀人,也从来不劫掠。偷东西也偷得是富商贵胄,图的就是一个乐趣。”
他们觉得跟着千面比跟其他人强多了,便坦诚地把不打算继续行恶,只想安稳踏实讨生活的想法跟千面说了。
“刚巧大人正领着一群流民想找地方安置,我们就帮着打下了一片绿洲,后来又留了一部分兄弟在那里帮忙镇守。现在屋里这十来个,是当时余下的人手。”
他们在千面身边跟随了一段时间,很快发觉他们的存在完全是在给千面拖后腿。
一个人时,千面想怎么更换身份都很容易,拖上这么一大帮子人,那可费劲儿多了。
四方脸挺羞愧地低下头:“我们就想与千面大人告别,结果走了没几天吧,大人就追上来跟我们说,他找到了一伙匪帮。”
他说,那个大当家的人很不错,从来不劫掠沙民,只搞黑吃黑。野心很可以,就是不太能打,毕竟从前是个大夫……他们一听就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于是便加入了这伙匪帮。
“……”司冰河听得无声阖动了会嘴唇,像是在骂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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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四方脸以为司冰河不信,连忙又道:“真的!就苏岩那只知道舞枪杆的莽夫,每天连公务都不碰,没有千面大人,玉城能人人吃上饱饭?你们要是还不信,可以派人去那片绿洲啊!千面大人救了很多流民的,每救一批都会送过去一批,每月还会定时送银票补给,那都是他自掏腰包!这都是能查到的啊!”
他越说越慌,因为司冰河的脸色难看到就连颜王看了都轻轻推了下顾长雪的手臂:“看你儿子。”
“滚。”顾长雪拍开颜王的手,刚想开口问。
司冰河喃喃出声:“如果不是季君子作乱……那就有点可怕了啊。”
他收回放空的眼神,看向顾长雪:“有些消息,我自己记着,没在密室留证。”
“你们知道我对死城很重视,匪帮里的兄弟只要告知我哪里有死城,我就会立刻赶过去。”
“有一回,我去大漠西边的死城勘探。回营寨的路上,我不经意间回头,就看到我刚刚离开的方向冒起黑烟,等我再赶回去时,那座我才勘探过的死城已经被焚毁了。”
整个西域都知道,大漠中流窜着魔教余孽。
他们会在劫掠后纵火毁城,令雪原上滚起浓浓黑烟。
“可那是一座死城啊?城墙都没剩几截,站在远处扫一眼就知道那地儿没有半点儿油水,魔教干什么选这种地方劫掠?到处只有石像的荒城,有什么好抢的?”
可如果不是魔教劫掠纵火,又是谁,为了什么,要纵火焚烧死城呢?
第七十二章
司冰河的话听着是疑问,落进顾长雪和颜王耳朵里,其实已经相当于答案。
唯有四方脸还在状况外,茫然地喂了一声:“什么魔教纵火?你们是不是还不相信我说的话?”
方济之进门就听到这句,蓦然间升起一股感同身受:“你们又盘算什么呢?”
“没盘算,在说魔教纵火的疑点。”
司冰河对顾长雪和颜王这两个身份显赫的人没多少尊重,在方济之这种老人面前倒是乖,一句一句将方才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其实想想死城失火对谁最有好处,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方济之木着脸看向他,“你说说你想的答案,我看看跟我想的一不一样。”
他在想答案上不怎么灵光,套起话来倒是颇有水平。
司冰河没想太多,主要也可能是没觉得这答案难猜:“当然是那些原本掌管死城的官员。”
自己掌管的城池一夜之间人都死绝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渎职大罪,奏报上去全家老小都讨不了好。
但如果奏报的是魔教纵火,那朝廷就不会罚得那么重了。
毕竟魔教余孽在西域这里一直是个老大难的问题,朝廷曾经拿红衣大炮打过魔教,也试过斩草除根,最终还是撤了军,很清楚魔教余孽有多难搞。那些官吏和守城的兵将都不会武功,要求他们那短剑冷箭抵御魔教余孽确实不可能。
对于这种情况,朝廷其实不会太过苛责,还会给西域调配红衣大炮,帮助镇压兴风作浪的魔教余孽。
“等会儿,”方济之怎么琢磨怎么觉得不对,“可是大漠里有那么多死城呢,所有的掌城官吏都拿‘魔教纵火’遮掩事实,没一个有良心说真话的?”
“有良心,也得有命说啊。”司冰河的手拂过腰间佩剑,内力灌注下带起的嗡鸣声像是轻声叹息,“剩余那些不希望真相暴露的人,难道就会放任他上报朝廷吗?”
不会的,他们只会拼了命地想方设法捂嘴。
灭口,就是最干净利落的办法。
“我本以为,季君子是那个将所有官吏联系来的绳,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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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冰河的话尚未说完,守在大牢外的玄甲突然闯进牢房:“王爷!绿洲传来急报,说有魔教余孽袭击据点,纵火行凶,扬言要抓了人质,将千面从牢里换出来。”
方济之条件反射地将眼神投向四方脸。
四方脸比谁都茫然:“怎么可能!我们被抓的时候又没空给同伴传讯,哪有人会来救我们?”
这俩人还在慢半拍地思索人是怎么招来的,旁边那三个已经开始低声商议计划了:
“季君子身边得留一个人看着。免得绿洲那边的敌人是想声东击西,等我们全部撤走,再来大牢劫囚。”颜王缜密地筹谋。
司冰河点点头:“你留。”
“……”颜王顿住,“为什么?”
“不为什么。”司冰河抱着剑睥睨,“你年纪大点,留守家里不好么?”
方济之进门后就熟练地把小灵猫薅走暖手了,他现在处于解封状态,憋了许久的锋芒总算能拿出来肆意扎人。
“……”被扎的颜王神色淡淡地看了会司冰河,目光往顾长雪的方向扫了一眼。
不用开口,顾长雪都能猜得到颜王的意思:看你挑的好逆子。
顾长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几乎立刻头疼起来,简直能想象到一会儿自己被夹在两人中间头大如斗的画面,当即开口:“谁都不用留。把季君子带着去绿洲。”
一路上有司冰河和颜王两人看守,他不信有人能劫得了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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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教余孽的袭击对绿洲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这伤害不在人身上,而在那些难能可贵的植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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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等人抵达绿洲时,几乎所有玄银卫都挤在雪地里,眼巴巴看着陷入火海的绿洲手足无措。
如果换个环境,他们还有可能救一救,但眼下他们身处大漠,哪里有水源能让他们救火?
“雪啊,”被重三扛了一路的季君子蛄蛹了一下,努力昂起头,“雪不能灭火么?”
褪去易容后,他的脸骤然小了一大圈,配上浓厚的黑眼圈,居然有点斯文瘦弱的意思,搞得重三本来想怼“你傻么”的话半道又咽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用脚铲起一大片雪,借着内劲踢进火场。
一大半的雪在砸进火场前就被高温蒸成雾汽了,剩下的更是屁用没有。
“沙子可以——”顾长雪说到一半,又顿住。
火烧的太猛了,想凭借沙子阻隔氧气,得要把整片绿洲都覆上沙子才行。有这时间,火早烧完好几轮了。
他们的声音惊动了围着火场的玄银卫,所有人几乎同时回过头来来,又在看到拢着大氅缓步走来的颜王后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行了,”顾长雪在这些玄银卫谢罪前开口,“有这时间下跪,不如告诉朕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那些魔教余孽呢?”
要是换做以前,没有玄银卫敢在这种情况下搭他的话,但今非昔比,他腰间挂着黑玉虎符呢。
跪在最前面的玄卯偷摸摸瞅了眼小皇帝的腰间,老实禀报:“那些魔教余孽扮作流民来乞水,我们想着据点里又没什么值钱的财物,就没怎么防备。却没想到他们的水囊里、背包里带着的都是油,趁我们不注意突然四散开来,把油泼在各处,火一下就烧起来了。”
这肯定是一次有预谋的袭击,所有流民几乎同时泼油、点火,火光亮起来的瞬间,其实他们就已经来不及挽救了。
“我们本想抓住那些作祟的魔教余孽,但他们似乎在来之前就已服了药,诸位赶到前,他们已经气绝身亡了。”玄卯起身将方济之引到尸首的放置处,“一共三十四人,都在此处。”
还有文书,他们只抢救出一部分,剩余都被封在火海里,只怕凶多吉少。
玄卯说这话时根本不敢抬头。
虽说“能帮就帮”这话是颜王亲口跟他们说的,但帮出这么惨烈的代价,责任明显在他们行事不够谨慎上,玄卯已经开始思考自己的遗书该写些什么了。
他想得很绝望,但实际上颜王的心思根本没放在玄银卫身上,只是望着浓烟滚滚的火海皱眉:“为什么要服毒?”
这些魔教余孽如果真是奔着救千面来的,怎么也得活到把人救走那会儿吧?为什么要提前服毒?
司冰河也在旁边沉默不语。他想的是:为什么要纵火?
而且还是特地背了油,进城什么都不干先点火。
“比起示威或者引起混乱,更像是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奔着纵火来的。”顾长雪的视线扫过两个皱眉不语的人,帮方济之做颅内翻译,“可以了吗?方老?能松开朕的袖子了?”
方济之不甘心地撒开手,活像在遗憾不能从在场的几位人精身上挖几颗心眼子装自己身上:“那他们干嘛要烧这片绿洲?”
他试用了一下自己的大脑:“是想毁掉据点里的那些文书?”
“那就不清楚了,也可能是想留点什么东西。”顾长雪看向举步走向火场的颜王,“——看来有人也这么想。”
想明白这一点的其实不止颜王,司冰河也抬起了头。
只是他扫了眼火场,不是很明白颜王直挺挺往里走是想干什么:“喂!你做什么?真气又不能隔火!”
颜王像是没听见他的喊声,走到火场的边缘才停下脚步。
他略微仰头看了眼卷得足有三人高的烈火,片刻后,带着薄茧的指腹压上剑鞘。
鞘中长剑发出低低的嗡鸣。
颜王的手指在剑鞘的凸起上摩挲了三趟,像是在忖度该如何拔剑,但事实上当他将剑拔出鞘时,动作却很慢,没有丝毫铮然出鞘的响动。
就连四野的风雪声也止息了。
不知是谁张开的嘴在万籁俱寂中呼出一口气,温热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成一片白雾。
而与这片白雾一道蔓延开的,是三百里冰封。
从颜王垂落的剑下,须臾间覆盖至绿洲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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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艹。”司冰河俄然间寒毛耸立,脸上露出几分称得上惊悚的神色。
火光如风中残烛,眨眼间被驱逐殆尽,唯有三尺霜雪占据了整片绿洲。
——这,特么,是,人?
司冰河咬紧了后槽牙,转动脖子时都感觉自己的颈骨僵得咔咔作响。
他这都不算失态,更失态的是从没见过颜王拔剑的季君子,原本他都趁着混乱悄然解开绳索,溜着步准备逃走了,看到颜王这一剑后直接前脚一溜当场劈了个叉。
被人架着胳膊拖起来时,季君子还两眼发直:“这……是人??”
他与各地都保持有来往,也曾听闻过颜王一剑劈穿山岩的事迹。但这可不是剑气,这是……这是……他妈的,季君子软着腿找不出形容词了。
谁挥剑能劈出满城霜封的??能劈粒雪花出来都不他妈的正常。
苏岩一天到晚把他那些红衣大炮当大宝贝,这……这不比红衣大炮厉害??
更让季君子悲愤的是,一旁的司冰河受完刺激,便闷着脸低下了头,从腰间抽出他那柄细剑,盯视半晌,抬手冲着脚下一斩。
一条棱刺乍起的冰脊长龙般一路凝结而来,直直冲到季君子还没并拢的两脚之间。
最高的一根冰棱异军突起,离他某个重要部位就差半拳距离。
司冰河还搁那儿不甘心地小声嘀咕:“只能做到这样了吗……”
“……”季君子差点吓尿了,两腿一软任九天把他拖死猪一样地拖走。
爱咋咋的吧,这还逃个屁啊!他默默流着眼泪想。
第七十三章
颜王这一剑劈得玄银卫都傻了眼。九天能这么淡定地搭理季君子,完全是因为站在前面的顾长雪表现得十分镇定,连眼皮子都没颤。
主心骨很稳,他们自然也被带得无比沉着,完全想不到顾长雪淡定着一张脸,满脑子飞着各种仙侠剧本。
他有点怀疑:这世界真的只是由《死城》一个剧本衍化而来的?没融合什么别的仙侠剧本??
可如果真融合了,不论是民间还是朝堂,总该有点关于仙门的传闻吧?可如今江湖中最接近仙门的传闻,恐怕就是“颜王一剑斩山石”了。
哦,不对。
过了今天,可能就得更换成“颜王一剑霜封整片绿洲”了。
顾长雪微抽了下嘴角,冲着九天道:“去据点里看看除了文书以外有没有别的损失,或者,有没有多出什么东西。”
他并没有马上跟进据点,而是站在原地又琢磨起另一件事。
自从推测出司冰河重生了以来,他就把方济之、颜王也归进了重生的行列。
毕竟失忆并不常见,他身边还一出现就是三个,说是巧合鬼都不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就能解释为何颜王身上没有蛊毒了——毕竟他是重生而来的,指不定那蛊在这过程中被挤出去或者销毁了,谁能说得准“重生”能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颜王的发病,或许也是重生留下的后遗症。
那照这么推,颜王这超乎常人的武功,是否也是“重生”带来的?
顾长雪扫了眼不远处司冰河“造”出来的冰脊,看向一旁臭着脸的方济之:“方老,你能不能做到这些?”
同样是重生来的,方济之会不会也有些特殊之处?
“你什么意思??”方济之炸了,“我不能怎么了??”
“……”顾长雪被方济之突如其来的火气冲得微微后仰,他都不知道方济之为什么这么生气,“我只是说,你可以试一试。不成功也无所谓——”
方济之已经掉屁股走人了,一路愤愤跺着脚,踩得雪嘎吱嘎吱响。
顾长雪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方济之怒气冲天的背影,发觉自己有时候真理解不了这位老药师的脑回路。
就像之前去拍卖会那晚,方济之明明可以待在马车里舒舒服服地等他们出来,却非要脱了衣服跑下车吹风,他到现在还没闹明白为什么。
“怎么?”颜王不知何时走了回来,手里捉了把从玄银卫那儿薅来的红色油纸伞,松松地提着,站在顾长雪身边跟着往方济之的方向望,“方老又生气了?”
“他经常这么生气?”顾长雪回想自己方才的话,琢磨着到底是哪句踩了方济之的猫尾巴。
“嗯,经常。”颜王说,“在府里可能气性更大。”
他回答的语调很平静,与平日里并无不同。好像刚刚只是正常出去练了会剑,肩头落了雪便又寻常地收了剑回来。
他抬手撑开那把红色的伞,遮住自己与顾长雪头上的一小片天空:“我没跟你提过?之前方老在府里摔过一回跤,大概也就是六月的事。”
顾长雪愣了一下:“没。但摔跤……朕记得你第一次请方老来诊脉时提过,他在养腿。”
颜王微微颔首:“就是那回。他摔得挺重,在床上躺了一段时间才能下地。能走动之后就开始抓着玄银卫说自己摔跤肯定是被人害的,要玄银卫替他查。”
顾长雪觉得有点离奇:“那结果呢?”
“没有人为的痕迹。”颜王说,“确实是意外。但方老好像并不相信,后来又缠着玄银卫替他查了好几回,才没再提。”
顾长雪无语,又觉得这事儿蹊跷:“方老不像胡搅蛮缠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也觉得,所以后来亲自查过一回。”颜王没拿着伞的手推了一下顾长雪的肩,示意他进据点,“的确是意外。”
“……”颜王都这么说,那多半不会有错了。
顾长雪无言地往里走:“这跟他总发脾气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总觉得身边藏着一个人要杀你,你的心情会好吗?”颜王看了顾长雪一眼,又补充,“会抱在一起躺床上亲吻的不能算。”
“……”司冰河靠近过来就听到这句,头发都快炸开了,“我……你们知不知道礼义廉耻这四个字怎么写??”
知道个屁,伞下的两个人哪个不是脸皮厚到蛊虫都凿不穿。
顾长雪转过脸来神色如常地问:“找到东西了?”
“……”司冰河恨铁不成钢地瞪着顾长雪,活像在看一个被美色迷了双眼的昏君。
他不情不愿地将某片焦黑的东西递过来:“我们在起火的地方找到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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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掉落的位置很取巧,恰好夹在某块岩石与绿洲唯一的一条浅河之间。信被河水打湿过,又被火烧过,能保存下来简直是生命的奇迹。
“估计是那些扮作流民的魔教子弟假装打水时不小心掉的吧?”方济之别别扭扭地杵在旁边说。
他已经从方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这会儿又开始觉得不好意思,挨挨蹭蹭走回来后就往旁边一杵,梗着脖子,像只落枕的大白鹅。
顾长雪无语地看了眼方济之别扭僵硬的姿势,想安抚吧又怕激得脸皮薄的老药师再炸一次,只得专心说正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什么意思?”方济之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之前顾长雪对他说的话,“——你觉得这信是他们故意落下的?”
“多半是这样。”顾长雪轻轻用指腹搓了下信封,焦了大半的封纸就化成灰渣飞扬进风雪中,“这么一来,纵火和服毒也能解释清楚了。”
打从一开始,这拨人就是为了送这封信来的。
所以他们来之前就服了毒,因为送完信,他们的使命就已经完成了。
至于纵火,其实是为了指路。
“指路??”方济之无比费解。
“对啊,”司冰河抱着剑幽幽地开口,“等到火势熄灭,我们最先要查的是哪些地方?”
存放着文书的阁楼,还有起火的火源地。
“这信就是在起火的地方找到的。”司冰河用下巴点了点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济之懵了一下,回过味来:“这么说,好像是有点奇怪。这信就这么幸运,落在火源地都没被烧毁?”
与其说这信是被“不小心掉在水边的”,还不如说是被“特地放在水边的”。
他便凑到顾长雪身边去:“那这信里写了什么?”
写的内容还蛮多的。话语弯弯绕绕,叫人很难分辨得出执笔者的真实意图。
但落在几个人精眼里,这封信想达到的目地相当明显:
第一,误导人认为这封信就是千面亲自写的。
第二,假借千面之口,亲自承认自己在官府里顶替了季君子。
第三,误导人认为这次纵火是千面一手策划的,为的就是调虎离山,好方便教内兄弟去玉城劫囚。
季君子被九天从远处押过来,看到这份名为“求救信”实为“认罪书”的信,差点跳起来:“这、我没有!我被抓的时候还在睡觉呢!哪来的时间布置这些?!”
司冰河幽幽说了句“但是这信的字迹跟你写的一模一样”。
季君子流出眼泪:“终日打雁,终叫雁啄了眼……这人仿了我的字迹,我……呜呜,这难道就是我从前仿赝品偷真迹的报应么?”
他哭得有点丑,看起来不是很聪明,在场的人精默默盯着他看了一会,流露出不同程度的嫌弃。
颜王内敛一点,只是错开眼神,顾长雪面无表情地后退了一步。司冰河最暴躁,蹙着眉拿剑鞘扇了季君子的后背一鞭:“哭什么,偷东西很光荣?也值得你嚎这么大声?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季君子差点被扇扑进雪里,无比委屈:“我这些年为玉城尽心竭力……”
司冰河的剑鞘微微扬起。
“……”季君子飞快转入正题:“我从来不跟人结仇,所以这应该不是仇人落井下石。硬要说,我只想出一个问题。”
“这人既然能拿我的身份说事儿,那是不是得早就清楚我是谁?可他一直引而不发,为什么?还有,他一直引而不发到现在,却在今天把我的皮揭了,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方济之无比自然地把目光投向八百们,完全没打算自己思考。
“……”顾长雪半是无语地看回去,想了想拿手拍了下司冰河的肩,“你说。”
司冰河警惕地看向顾长雪,总觉得景帝的“谦让”里好像藏了点算计的意思:“为什么?”
他这句硬邦邦地怼出来就后悔了,但是让他道歉吧,又好像还没到那个值得上纲上线的程度,于是他只好换了个表达歉意的方式:“寄信的人要满足两个条件。”
他扭过头跟方济之解释:“一是早就知道季君子是千面顶替的,二是得知道咱们在这片绿洲里建了据点。”
大漠茫茫,这片绿洲前不着路,后不着店,又没人敲锣打鼓四处宣扬建据点的事儿,寄信的人怎么会知道这片绿洲的存在?
“我记得,建据点这事儿只跟季大——只跟千面说过,为了筹集建材才跟玉城官府的人通了气。所以,这寄信的人还是在玉城官府中。”
司冰河说着说着啧了下嘴。
都说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西域官府这情况哪里是一粒老鼠屎,根本是一锅老鼠屎里炖着几粒粥。
他想着想着就有点糟心,可回过头,就见顾长雪正把玩着手上的信,一副悠闲的样子。
悠闲到让他有点怀疑:“你……知道是谁了?”
“猜到一点点,”顾长雪谦着不怎么真诚的虚,两指夹着手上的信晃了晃,“就差求证。”
有些人自作聪明,非得送这么一封信,估计想破脑子也猜不到自己是给小皇帝白送证据。颜王瞥了眼顾长雪,招来玄银卫低声嘱咐几句,才恢复音量道:“回玉城。”
第七十四章
回城的路上,季君子如丧考妣,觉得自己遭老罪了。
觉睡到一半就被人揪下床,大牢的铁架子还没焐热又被拖进沙漠,迎着风雪差点被吹成冻干图个什么?就为了看一眼颜王那骇世惊俗的一剑,然后饱受惊吓地被原样送回地牢?
司冰河半天都练不出颜王那么大的动静,正烦躁,一回头就看见他那张写满怨天尤人的脸:“——偷着乐吧,保下一条小命还不知足?”
“我怎么么么保命了??”季君子倔强地仰起头。
这动作其实挺艰难的,因为季君子此时被面朝下横搁在骆驼屁股上,骆驼一走他就被颠出一串结巴。
“方才那封信你没看?”司冰河投来的眼神像是在奇怪这人怎么没长脑子,“寄信的人分明是想把你钉死在‘十恶不赦的魔教余孽’的座位上。”
“他折腾这么麻烦的事儿图什么?无非是想把你推出来顶罪。误导人觉得西域这么乱、死城四处滋生,都是你这个潜伏在官府中的魔教余孽一手造成的。”
“……”季君子听懵了,直到风卷着雪粒拍上他的脸,才猛然回神,“那、那信不就只说了我是千面,我喊了人来劫囚?”
“可他们劫囚用的方式是什么?纵火啊。”司冰河用怜惜傻子的眼神看他,“西域谁不知道魔教余孽劫掠之后,必然纵火毁城?到时候再一查,死城多半都被纵过火,正常人是不是立刻就会想:为什么魔教余孽好端端地要烧死城?是不是为了遮掩什么?是不是死城是他们造成的?为什么官府无人上奏?是不是和魔教余孽勾结上了?”
他甩了一连串问题,顿了一下,抛出最后一问:“那——这个勾连魔教跟官府的人是谁?”
“……我、我?”季君子怂了一点,“那为什么说我保了一条命啊?”
司冰河抱着剑无语:“还想不明白?如果我们没把你带出来,那个栽赃你的人想把罪名钉死在你头上,该怎么做?当然是把你从大牢里劫出来,然后宰了抛尸沙漠。到时候你连替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信中说的声东击西的计划是真的,只是目的不是救人,而是灭口。
“……”季君子弱弱地缩了下脑袋,瞅了眼司冰河,不敢说话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凭心而论,司冰河解释得挺细的,也很清楚。
但季君子总觉得司冰河的语气有点不耐烦,是那种觉得你太笨,所以压着性子跟你讲话的不耐烦。微微抬起的下巴和抱着剑的动作也透着一股矜傲的意味,搞得他不太敢继续追问。
如果他能早半个月见到司冰河,就会发现司冰河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这种转变发生在平沙村做噩梦那一晚后。
那天晚上,顾长雪跟着颜王回营帐,方济之独自留下来守着司冰河。司冰河其实没能睡多久,方济之就把他叫了起来,带去自己平日里放试蛊的尸体和动物的营帐里,给他当面展示了一下自己做的解蛊药的药效。
把他放出营帐前,方济之站在门口语气淡淡地说:“我是不清楚你怎么能急躁成现在这样,但急成你今晚这样肯定不行。刚刚你也看过药方的效果了,就算以后查不出蛊书的源头,中蛊的人用了我的药也死不了,他们体内的蛊也传不开。等他们自然死了,身体里的蛊也跟着死,世间自然而然便没有惊晓梦了。”
方济之看着他问:“这样,你还急吗?”
司冰河在营帐口怔怔地站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回自己的营帐的。
但后来再跟着顾长雪他们四处奔波时,他身上背着的那些担子肉眼可见地卸了大半,至少他的背渐渐又挺直回去了,原本那些属于少年人特有的臭脾气冒了出来。
乍一看挺气人的,但方济之和顾长雪他们都觉得挺好,至少是十几岁的小孩正常该有的状态。
车队不急不缓地往玉城走。季君子闭上嘴不说话了,司冰河反倒又自己凑了过来。
他骑着骆驼靠近季君子,压低声音:“你说顾颜怎么能挥出那一剑的?我怎么就不行?他……会不会不是人?”
“……”季君子木着脸,心想对,你俩都不是人。颜王是大不是人,你是小不是人。
顾长雪跟颜王骑着骆驼走在前面,听着司冰河两三句把季君子聊自闭了,无语之余又有点好笑:“喂。”
他们两人虽然各骑了一头骆驼,但依然走得很近,顾长雪略微抬脚,就能踢到颜王的小腿:“小孩儿好奇呢,你怎么挥出那一剑的?”
颜王垂眸瞥了他一眼:“不知道。”
顾长雪还以为这三个字就是颜王的答复,结果又听颜王平淡地补了一句:“之前在战场上就用过一次,那时候很自然觉得自己能做到,就挥剑了。”
原本那场战役得数月才能结束拉扯,可因为那一剑,直接缩短成了几天。
所以当初小皇帝派出的刺客掐着时间赶来,原本以为能趁着颜王疲于与敌军纠缠时放冷箭,结果遇上的却是庆功宴,直接被吃饱喝足的颜王逮了个正着。
“……”顾长雪默了须臾,非但没因为自己一脚踩中了地雷而闭嘴,反倒顺势接着问,“你说的就是今年六月,你去边疆的那一战?下枯井那会儿重一跟我提过,说你那一战打得特别快,从前从没那么快过。”
颜王对过往没什么记忆,谈论的兴趣也不大:“是吗。”
“是。”顾长雪酝酿了一下,斟酌着道,“所以,你……听过什么仙门传说,神仙故事么?”
他还是对“这世界会不会融了仙侠剧本”这个可能性念念不忘。
毕竟重生这个解释,真要细论也有说不通的地方。比如同样都是重生,为什么司冰河和颜王都获得了远超常人的力量,方济之却没有?
“……”颜王眼神微妙地望过来,“顾景。”
“嗯。”顾长雪正襟危坐,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
颜王看着他:“假如有一天你准备寻仙问道……”
“嗯?”顾长雪语含鼓励。
颜王语气核善:“我就杀了你这个昏君。”
顾长雪:“……”
·
颜王的态度很明显了,什么求仙问道都是屁话,至少他没听过什么仙门传说。
顾长雪直到踏进州牧府都在琢磨,如果连颜王都没听说过相关传闻,那……这个世界难道真的没混合仙侠剧本?
那颜王和司冰河超乎常人的武力,难道就是重生导致的?亦或者,纯粹只是因为这俩人是不世出的练武奇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九天和玄银卫在州牧府内外匆忙穿梭,将西域上下官吏的所有文书统统送进衙门。
颜王拈了一份文书碰了下顾长雪的侧脸,语气不是很妙:“你不会还在想什么仙门传说吧?”
“没,”顾长雪敷衍地拍开他,“文书都在这儿了?”
“嗯。”颜王在距离顾长雪最近的那把交椅上坐下,也没在乎那把椅子位于顾长雪坐的椅子的下首,“我还替你叫了些人手。”
“?”顾长雪略带疑惑地抬起头,就见守着门的玄甲往旁边一让,厅堂的门口一个接一个地往里吐进人来。
这些人大多长得心宽体胖,和易容后的季君子一个款式。身上穿着规格考究的官服,显然是掌管西域各方事务的高官。
他们明显不是自愿来当“人手”的,几名玄银卫拿着武器面无表情地跟在他们身后,将这群哆哆嗦嗦的大人们像赶猪猡一样赶进厅堂。
顾长雪被这阵仗惊得顿了一下,还没开口,为首的人带头一个滑跪出溜到他腿边,看也没看纳头便拜:“下官叩见颜王!”
后面的人跟着他哗啦跪了一大片,仅留下几个胆子比较大的看清了坐在上首的人是谁,正懵着“小皇帝怎么坐到颜王上首去了”,眼神再往下一瞟,黑玉虎符便闯入眼帘。
于是,数秒后,这些胆子大的人也噗通噗通在地上跪老实了。
司冰河靠在门边愣是看笑了:“前面跪着的大人们,要不要抬头看看自己拜的到底是谁?”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王爷面前不敬!”带头滑跪的那个厉声呵斥,挂上谄媚的笑才抬起头,“王——陛、陛下?”
之前是畏惧于颜王的种种传闻,他进门根本不敢抬头看人。现在真正抬头看了,作为距离顾长雪最近的那个,再加上他跪着顾长雪坐着的角度,他自然一眼就看清了那枚挂在顾长雪腰间的黑玉虎符。
有那么一瞬间,他处于疑惑和懵逼之间没动,大脑一片空白。但几息之后,大脑猛然运作开来:
坐在上首的为什么不是颜王,而是小皇帝??
颜王这虎符,是怎么跑到小皇帝手里的??
刚刚他们可是被玄银卫拖来的,再加上颜王就在小皇帝下首坐着,还半点都看不出不满……
于是,三秒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群进门就只知道拜颜王的官场老油条们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在顾长雪面前排出了两条长龙,以正经面见圣上的仪范,恭恭敬敬地叩头:“臣等叩见陛下!”
“……”顾长雪皱着眉看这么一大帮子人冲自己叩头,只觉得寿都被磕折了一半,“你招这么多人来干什么?”
“替陛下念文书。”颜王轻敲了下膝上的卷宗,“臣听玄银卫说,陛下一次能听不少人同时念书,如今事态紧急,自然要抓紧时间。”
“……”事态紧急个屁。
回玉城前,颜王已经差遣了一波玄银卫先行动了,这会儿估计早就做好了准备,这紧得是哪门子的急?
顾长雪的视线再次扫过那些在他面前跪得扎扎实实的官吏,和他看过的那些官吏入档卷宗一一对应。发觉恐怕除了还带着兵在外面乱窜的苏岩,几乎西域所有能排得上名号的高官都在这里了。
这与其说是招人来给他念书,不如说是颜王当着西域众官的面,进行了一次无声的权力交接。
颜王感觉到顾长雪投来的注视,微微挑了下眉,垂首拿起搁在茶案上的朱笔,在卷宗上潦潦洒洒地写了一行字。
他和顾长雪坐得近,不用刻意举起来,顾长雪就能瞥到他写了什么。
【臣亲手送的虎符,亲自打的环佩,总得让人看见心里才舒坦。】
司冰河老远就看见颜王搁那儿跟景帝写悄悄话,皱着眉大步走来想看,掸眼就看到这么一句:“…………”
颜王也没遮掩的意思,侧脸看了他一眼,居然还有脸顺势问他:“好看吗?”
一旁的官吏狠狠打了个哆嗦,单从颜王平淡的语气根本听不出这人在撩骚,还以为是不悦司冰河窥伺他写注字。
“……”司冰河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好看什么?什么好看??
你问的是你写的字好不好看,还是景帝腰上挂着你亲自佩戴上去的虎符,好不好看啊??
第七十五章
司冰河都要被问炸了。
可他炸归炸,心情又有些复杂,瞅着颜王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听过颜王弑亲好杀的传闻,所以从没预想过颜王这种人会做出这种默不作声给景帝让权的事。
颜王甚至没打算把他和景帝之间的私人纠缠放到台面上说,反而在明面上保持了该有的距离,自始至终都安安稳稳地坐在景帝下首,只在纸上写了几句骚话。
官吏不敢看,自然不会知道他写了什么。只会一心觉得小皇帝手腕过人,居然连颜王这样的人物都能制得住。
“你……”司冰河问到一半,又犹豫地止住。
这话怎么问?
你是不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居然会做这种利人不利己的事?
可他仔细观察颜王的眼神,又觉得不像。
这人哪怕在含着促狭的笑意时,眼底仍旧保持着三分冷静。好像从未完全放松过神经。
司冰河总觉得这种人不可能单纯因为感情做到眼下这一步,除非让权本就是颜王计划内的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颜王有什么必要让权?让权对他来说能有什么好处?
司冰河琢磨得眉头紧锁,顾长雪这个当事人倒是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随意往椅背上一靠:“分公文吧。”
“陛下,怎么分?”玄丙抱着文书蹿过来,速度比重一都快,差点没把重一挤个趔趄,“是挑几个人留下来念,其余人打发走,还是都留下,让他们轮流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那么费事。”顾长雪淡淡道,“平分了,一起念。”
……啊???
不光是底下的人骚动起来,就连杵在旁边还纠结着景帝的爱恨情仇的司冰河都抬头望过来:“这么两大溜人,一起念能听出什么玩意儿?算了,我也帮忙看吧。能跟我说说要注意什么么?”
司冰河对西域官场并不熟悉,只知道这两人回城看文书是为了揪出寄信之人,那文书里肯定藏着线索。
司冰河找了个椅子坐下,为了大局考虑又补了一句:“王爷肯定也能帮得上忙。”
王爷说:“这我还真帮不上忙。”
“??”司冰河又要炸了。
颜王半靠在椅背上,完全是甩手掌柜的状态:“你也帮不上忙。”
他还真没说谎,方济之好心跟司冰河解释了一通,前厅里已经响起了嗡嗡念书声。
四十多名官吏,四十多本文书,同时念起来的声音比和尚念经更让人烦心。
司冰河越看越觉得儿戏:“三四个人同时念也就算了,这么多人一起念,怎么可能听得明白?”
人能做到这点吗??
“……”方济之幽幽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能挥剑成冰的人凭哪点质疑别人不是人。
司冰河没理会方济之幽怨的眼神,他大概天生就有种“我在哪方面都得比其他人强”的竞争意识,瞪了一会顾长雪半天不像在胡闹的神情,也皱起眉试图听书。
半盏茶后,方济之戳了他一下:“听出什么没有?”
司冰河眉头紧锁:“……我再努力努力。”
他这一努力,就努到了所有公文念阅结束。
满地的官吏们口干舌燥,抱着玄银卫和九天递来的水吨吨狂饮,方济之又戳了司冰河一下:“你努力出什么名堂没有?”
“……”司冰河倔强地抿着唇,一看就没努出什么玩意儿来,“陛下呢?确认信是谁写的了么?”
“确认了。”顾长雪丢开手里的信。
司冰河打起精神站起身:“那人写的文书呢?我想看看。”
他还不甘心,想瞅瞅自己能不能琢磨出景帝到底怎么分辨执笔人的。
顾长雪随意摆了下手:“这里没有他写的文书。”
“哦,没有他写的——”司冰河头点到一半,“没有他写的文书??”
那还叫什么找到了???
可他炸到一半,又猛然想起那些他曾经在诸多绿洲中听过的闲言碎语。
“……不会吧。”司冰河脸绿了。
“不会什么?”方济之希望有人能解释一下司冰河的脸为何而绿。
顾长雪撑着下巴看过去:“方老再想想?”
“那个寄信的人知道季君子的真实身份——”
“那么,是谁,明明从不爱打理公务,却在大晚上堵在门口,邀请我们去季府议事?是谁,特地引导我们发觉季君子孤身夜出?又是谁,破格提拔了一个刚从京都来西域、人生地不熟的新官,直接做了自己的参谋?”
颜王淡淡接话:“西域群官中有一人从不理公务,懒得亲笔写文书。”
“而他,恰好还是整个西域中最不希望死城的存在暴露的人。”
“——啪嚓!”
一旁传来瓷器响亮的摔裂声,本想来给贵客添水的州牧府管事僵在原地,脸色煞白。
这一声摔砸声像是一击鸣钟,把还懵着的群臣都震醒了:“什么意思?”
在场的这些人显然与苏岩并无勾连,听到死城都没理解颜王说的是什么,但他们不傻,能听出苏岩似乎做了一件罪无可恕的事。
这群看起来废物无比的老油条们突然变得精明起来,纷纷环视四周:
“何郡守呢?他跟州牧大人走得最近,为什么没来?”
“钱大人也不在!糟了,一个多时辰前,我听见隔壁府上有人敲门……该不会是苏大——该不会是苏岩有所预料,把自己的人都带走了吧?!”
离管事最近的那个猛地蹿起来,一把抓住管事的胳膊:“你家州牧大人呢?!”
“大……大大……”管事噗通跪倒在地,抖如筛糠,“大人在诸位进府前一个时辰,就领着兵出城了……”
攥着他的人如遭钟锤般地向后退了两步:“来时路上,我瞧见城墙上的红衣大炮都不见了……他,他不会是想率兵造反吧?!”
“什么?!红衣大炮也被他拉走了?!”老油条们瞬间炸开了锅。
他们满脸大祸临头的表情,感染得方济之也有些心焦,下意识扭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那三个人精。
颜王正垂眸品着茗茶,司冰河不是很甘心地问顾长雪:“你怎么做到能同时听清那么多人说话的?”
“练的吧,”顾长雪随口应了一句,又偏头看向颜王,“算算时间,苏岩是不是差不多该跟沙匪和西夷碰上头了?”
“沙匪??西、西夷??”跪在顾长雪旁边的那位都要飚破音了。
这里面怎么还有沙匪和西夷国的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济之感同身受,忍不住问了一句。
司冰河被顾长雪推了一下,塞到方济之面前。
这小子面对季君子时不耐倨傲,面对老药师却下意识就乖了:“那些掌管死城的官吏,也不是各个都乐意上报魔教肆虐的谎言。总有人连谎都不想撒,一点责罚都不想担。可他们连城都没了,能去哪儿?”
苏岩一天到晚在大漠里打沙匪,可为什么西域的沙匪仍旧猖獗,甚至涌现出一些规模颇大的匪帮?
“那些匪帮其实就是逃官们的藏身处。”
司冰河半垂着头,比起给方济之解释事情,更像个不让人省心的徒弟在乖乖跟师父认错。
方济之神情微妙地盯着司冰河头顶的发旋,总觉得这小子是不是把他当成了某个人,叫他怪不爽的。
但这小孩儿又实在可怜,明明聪慧成这个样子,却过得惨兮兮的。之前他们一直当他才十四来岁,结果在茶馆小孩儿说自己已经十六了,还长得这么单薄,个头不高……
想来想去,方济之捏着鼻子认了,随司冰河拿他当替代品。
司冰河:“西夷国的事就更好猜了。颜王从京都来西域,这么远的路却带上了几万大军,图什么?”
锻炼徒步行军吗?
方济之牙疼似的抽了下冷气:“什么意思?出京都那会儿,王爷就知道苏岩跟西夷国勾连了?”
“不知道是苏岩,但肯定知道西域有人和西夷国勾连。”顾长雪的神情并不惊讶,这件事其实在玄银卫大军追上车队那晚他就已经多少预料到了,“西夷国那边一直不安分。”
“……”方济之半晌说不出话,“那你们那么早就猜出了真相,怎么不早点抓住苏岩,还放他去跟沙匪、西夷国碰头?”
还有闲心跑这儿来慢慢听人念公文??
“放他把人找齐了再一网打尽,不比自己苦兮兮地在大漠里四处找敌人痛快?”顾长雪说着,突然偏过头。
远方的风雪中,有轻捷的脚步声迅速靠近。
顾长雪勾唇笑了一下:“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之前被颜王差遣去跟踪苏岩的玄丁顶着风雪匆匆踏入厅堂:“王爷,苏岩已经和各路匪帮还有西夷国的军队汇合了。”
颜王没作声,伸手拿起横放在茶案上的剑。
临要起身,他又突然顿住,回首看向顾长雪。
顾长雪有些莫名地跟他对视了几秒,突然意识到对方是特地在等一道圣旨。
当着西域济济众官的面。
“……”顾长雪喉结滚了一下,“西域州牧苏岩勾结外敌,蓄养沙匪,伪装魔教余孽四处纵火,掩藏死城等重案的真相。”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跟平日里不大一样,但听着听着又觉得还好。
于是他收起了那点莫名升起的在意,将目光落在颜王身上:“顾颜。朕命你亲率玄银卫,即刻出军,诛杀苏岩,斩尽沙匪,驱逐外敌。”
满室面面相觑的官吏中,颜王平静地站起身,霜银大氅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在地上干脆利索地扫过,又随着他单膝跪下的温驯姿势顺垂地堆叠在地面。
官吏们的眼神已经不是面面相觑,而是骇然了,就连司冰河也投来惊愕的目光。
颜王跪得很踏实,像之前在李守安的小屋里那样,每一处动作都符合摄政王接旨时的仪范。
唯一不同的是,他刻意收敛了那些私下里混杂着亲昵和促狭的神情,垂着眼时就显得有些冷淡疏离。
他演得很好,可架不住厅堂外的风声太过熟悉,像极了那天小屋窗外肆虐的风雪。
于是跪着的人、被跪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这一刻想起营寨中那一跪前的吻。
颜王原本特意酝酿出的冷意霎时化了大半,只有平静的语气在众官面前勉力支撑住了君臣相得的表象:“臣,遵旨。”
第七十六章
夜色茫茫。
西域最大的匪帮营寨里灯火通明。林立的火把一路绵延至营寨外的千里大漠,横跨过大顾与西夷的国界线。
苏岩就坐在营寨的正厅里,一下一下磨着他那把用了几十来年的剑,磋磨声令人莫名地不安。
何郡守有些惊惶,他扫了眼在一旁交椅上坐姿嚣张的西夷大将,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苏岩:“大人,咱们这……真的要反?”
“为什么不?”苏岩看着自己映在剑面上的脸,“他们逼着我反的。”
苏岩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贪心的人。
他想要的不过就是西域这一亩三分地,这片地还贫瘠得很。
为什么就只是这点小小的心愿,还总是生出这样那样的枝节,搅得他不得安宁?
为什么??
苏岩磨着剑的手一时有些重,剑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他顿住了动作,半晌搁下手中的磨剑石:“出军。”
沉沉的号角声嗡然鸣响,连砂砾雪粒也像是被无声的音浪扰乱。
大漠中能排的上号的匪帮倾巢出动,再加上西夷的最高将领亲自率军援驰,这支造反的队伍足足有六万人之多,举起的火把将雪原映成了无边火场。
顾长雪骑着骆驼跟在玄银卫大军后,遥望着那片火场与森寒的银甲军正面对上,夜色下就像是风雪与烽火纠缠成涡。
“怎、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西夷疯了吗,调拨出这么多人马!”被迫跟在后面的老油条们都快哆嗦到雪地里去了,“王爷可就带了一万多人,这……能打过?”
西夷的大将同样不认为颜王能赢,他狞笑了一声架住颜王的剑:“早就听闻大顾的活阎王骁勇善战,将西南的琼琳大军打得在战场上弃帅奔逃。可如今我众你寡,不知道王爷还能威风得起来么?”
颜王还在嘴硬:“这就是你西夷的全部兵马?”
“全部论不上,但各个都是精兵良将。”西夷大将笑起来,“你们大顾的苏州牧可是跟我们国君立了盟约了,只要我们助他将你杀死,他便投奔我们西夷。今次一战,可是将来西夷挥军京都的起点,我们怎敢不重视?西夷各部的良将皆聚于此!顾颜,今日便是你命丧黄泉之时!”
颜王颔了下首,说:“好。”
——好?好什么?
这是西夷大将脑海中划过的最后一个念头,迎接他的是铺天盖地的白光。
这光随着颜王的长剑挥斩迸出,如一条雪原里翻卷的银龙,自战场的这一头霎时间游至另一头。
千层雪浪平地卷起,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横贯西东。
西域大漠存在了不知几千年,从未有人见过沙层下是何等景象,现在他们看见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表层的砂砾被未尽的剑气阻碍着,足足过了三息才顺着陡崖滚落进那道看不见底的天堑,沙海霎时涌动起来,江河入海般灌入裂开的断崖。
——操。
这是第一个蹦进苏岩脑海的词,不大文雅。
紧接着滚进他脑海的是另一条匪夷所思的疑问:——这是人???
已被劈成两半的西夷大将单知道敌寡我众,却从未想过世上有人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字面意义上的。
反军从军心振奋,到惶恐后退,不过短短一瞬。
原本在雪原上肆虐的火场霎时间四处溃散,西夷大军屁滚尿流地往国界线逃,下一秒就又当头迎来另一道无以匹敌的剑光。
司冰河坐在那块用以分界的黑石上,屈着一条腿:“这可是国界线。是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长剑共振,近似龙吟的剑气破空声一东一西贯穿整片大漠。
两条惊鸿游龙在雪原里翻卷肆虐,风雪合着白沙遮得不见天日。玄银卫大军借着剑光与风雪的遮掩不断斩下敌首,热血沾湿盔甲,又被雪与白沙磨砺干净。
远方有敌军后知后觉地推出红衣大炮,刚喊着点火,一大一小两条游龙便掠身而过,徒留下满地被冰封的炮膛残渣。
这还打什么?这还怎么打?
苏岩挥剑击退冲来的玄银卫士兵,望着雪原中那两道纵横的游龙,心中升起逼上绝路的无望,可转瞬又滋生出更为强烈的不甘。
凭什么?
凭什么??
当年先帝在位时,他拼了命在战场上厮杀,却死都比不过那颗大顾的将星。
后来廖子辰病故京都,他接了西域州牧之位。本畅快于再夺目的将星也会英年早逝,而他却得到了功名利禄,结果不出数年大漠里就出现了原因不明的死城。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这么倒霉?!
凭什么他生来就没廖子辰那般天赋,他靠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官衔还要被这莫名其妙的死城毁掉?!
他不服!!
苏岩眼红得滴血,猛然扫向远方骑在骆驼上的小皇帝。
他恨极了,也酸极了,他想,自己苦心经营、算计良久,好不容易聚集了这六万大军,却抵不上颜王和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年的两柄长剑,可是小皇帝——他凭哪般将这两柄剑收归己用?!
是皇权?亦或是功名利禄?
——亦或是床笫之欢?
他心里正想得畅快,一道高挑的身影遮住了他的视线。
颜王垂着眼:“我不喜欢你现在的眼神。”
苏岩冷笑了一声,正想当着众多兵将敌军的面,将小皇帝与颜王的苟且揭个底朝天,颜王伸手不轻不重地捏住了他的下颌。
苏岩的舌根被内力冻得生疼,如遭刀割。他愤怒又不甘地瞠大双目,视线的余光越过颜王的肩头,突然在那群被战场的厮杀吓成一团的老油条中看到一道身影。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道身影他很熟悉,正是西夷大将身边的副将。
他记得……这位副将的名字叫做扎木,和西夷国那位最年轻的皇子就差一个字,年龄也完全一样。在照面的第一眼,他就确认那就是西夷国的小皇子,多半是被大将带来刷军功的。
“……”苏岩的心脏狂跳起来。
扎木不知何时褪掉了身上的盔甲,换了套中原人的衣物,混杂在那些抱着头哆嗦的老油条们中并不显眼,无比顺畅便走到了顾长雪身后。
他的袖中无声地滑出一柄匕首。
这一仗已经败了。五万精锐倾巢而出,能回去的恐怕只有亡魂。
这损失对西夷国来说岂止是伤筋动骨,简直是剜心挖骨,将来二十来年都未必能振作的起来。
而大顾却有两柄如此骇人的利刃。
他必须要想办法让大顾乱起来,才能给自己的国度争取到休养生息、东山再次的机会。
扎木想着,手上猛然发力,一把将顾长雪从骆驼上拖了下来:“不准动!都不准动!”
“啊!!”
“陛下!!有刺客——”
“救驾!!快救驾!”
那些老油条们乱成一团,在场的玄银卫们也慌了一下,可很快就发觉老对手们的不对劲。
九天们真正想救人时有多疯,他们当初在密林是亲身体验过的。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单是喊喊威胁,脚下动都不动。
刀抵着喉咙怎么了?九天个个都是暗杀的高手,能怕这点威胁?
再一看小皇帝,他们顿时更木了。
小皇帝吓得腿软到直往地上瘫,手里攥着那柄总挂在腰间的匕首直抖:“你……你给朕把刀放下!不、不然朕就拿这刀弄死你!”
扎木原本紧绷的神经都被顾朝的小皇帝给哆嗦放松了,当即嗤笑了一声:“拿这刀弄死我?且不论你那手能不能拿得稳刀吧,我可以直接告诉你,这刀是假的,根本杀不死人。”
扎木甚至有了闲心饶有兴致地把小皇帝掉转过来,面对着自己:“陛下不知道吗?送您这刀的大臣,跟咱们西夷关系亲密得很,这刀就是从我们西夷这儿讨的。”
小皇帝慌得眼睫泛湿:“什、什么?你们在京都也安插了人手!那、那难道西域的死城也是你们的阴谋?”
“什么死城。”扎木抬头冲着苏岩招呼了一声,“别傻站着了,你们大顾的皇帝在我手上,刀就顶着脖子,还怕他们动手么?你先说说死城怎么回事。”
他在营寨里也听那些落草为寇的官吏们谈及过,早就想闹清楚了。
苏岩皱了下眉头,并不敢轻易放松对颜王的警惕,只嘴上回道:“我怎么知道。那玩意儿是在我上任几年后出现的,如果不是那鬼东西,我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他看向红衣大炮的残片,格外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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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大炮可都是他费尽心思讨来的。为了能得到它们,这些年他不断支使沙匪假扮魔教余孽四处肆虐,他再率军跑去围剿,兢兢业业演了这么多年的戏,一台一台地问朝廷要,才攒下这么多。
小皇帝像是愣住了:“什、什么意思?这、这死城不是苏大人造成的?”
苏岩皱眉:“我有病?在自己的辖区搞这些东西?”
扎木觉得苏岩有点凶,万一把这个看起来废得不行的小皇帝给吓哭了呢?他可不想劫持着一个眼泪鼻涕直流的男人回西夷:“你别——”
顾长雪:“啧。”
“??”扎木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
可他转回视线再看小皇帝时,就发觉自己的确没听错,对方脸上那点怯弱已如融雪般眨眼间消失不见,取代而之的是烦躁不耐和一脸嫌恶。
烦躁不耐是因为顾长雪和颜王一直觉得——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直希望,能这么极力想掩盖死城、掩盖惊晓梦存在的人,就是排在吴攸之前的那位蛊书持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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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王先前所说的那句“整个西域中最不希望死城的存在暴露的人”,也隐含着这个意思。
可戏演到这份上,苏岩都说自己跟惊晓梦无关,讲出来的理由还能说得通……那吴攸之前的持有者到底是谁??
这线索岂不是又断了??
顾长雪越想越烦,偏偏扎木身上刺鼻的气味还拼命往他鼻子里钻,刺得他泪腺犯酸。
鬼知道这些西夷人多久才洗一次澡,身上又熏着一大堆香料的味道,顾长雪能演到现在没吐都算他敬业。
他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其实完全可以当场就把扎木捅个对穿,毕竟这匕首他当初能戴上身,自然是早早就被改造过,能正常使用。
只是他想想颜王先前那一跪,突然又不想自己动手,捅得满身脏血了。
顾长雪垂下眼睫:“顾颜。”
霜银大氅裹挟着风雪与冷铁的气息,顷刻间覆上他的头,隔绝了扎木的闷哼与迸溅的热血。
颜王的手臂极其短暂地借着护卫的姿势轻轻碰了一下顾长雪的后腰,顾长雪忽而觉得腰间一重。
他垂眸看去,瞧见一只眼熟的药囊悄然挂上了他的腰带,与那枚来源相同的黑玉虎符贴在一起。
血腥味被清苦的药味覆盖,顾长雪抬了下眼,恰逢颜王抬手将覆在他头顶的大氅揭开。
仗着背对那些没用的老油条们,颜王冲他无声地弯了下眼,笑意清浅:【臣就说陛下会被熏哭。】
吴府夜探的时候,他看得清清楚楚,小皇帝进地牢时垂了下眼睫,再抬起眼时眼角还微微泛着红。
所以他才特地叫方济之做了一堆他根本用不着的药囊,又叫同样用不上这玩意儿的玄银卫随时备上。
顾长雪抬指摸了一下腰间的药囊,而就在这短短几息内,颜王已毫无停顿地收回了大氅,向后退至一个合乎礼仪的距离。
玄银卫压着已无挣扎之力的苏岩走过来,群臣们满脸死里逃生的庆幸,一下将顾长雪围得水泄不通。
顾长雪蹙着眉被这群叽叽喳喳的人围在中间,眼神却越过这些老家伙的官帽,望向静静立在远处,仍恪守着臣子之道的颜王。
风雪之中,对方收敛了那些浅淡鲜活的神情,便显得满身疏离,淡漠得仿佛跟世间任何人都没有联系,也不愿产生关联。
四野的风雪声呼啸如旧,顾长雪抿了下唇。
他突然觉得这些老油条们有些碍事。
他有点怀念那个只有两人的小木屋了。
第七十七章
可惜天总不遂人愿。
这群老大人们显然被吓得不轻,围着顾长雪活像一群围着母鸡的小鸡,一时半会儿估计是甭想让他们散开了。
贴顾长雪最近的那位一边哆嗦一边往司冰河的方向看:“这这这位少侠是——呜。”
最后那一声变了调的哭音是他看到司冰河往这边走来后挤出来的。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看了这废物玩意儿一会,才道:“朕的皇弟。”
“九天——啊???”
司冰河几乎跟顾长雪同时开口,话说到一半就匪夷所思地吊高了几个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本来考虑自己的身份难以解释,想拿九天新招的暗卫当幌子,哪想到小皇帝猝不及防给他来了个大的。
颜王也眼神微妙地望过来,不知道小皇帝在搞什么名堂。
“……”那废物玩意儿安静了一会,于惶恐之中找回几分脑子,“陛下,为何您的皇弟好像很惊讶自己是您的皇弟?”
他找回了脑子,但不多,所以话说得有点绕,听起来很傻。
但是话糙理不糙,其余的“鸡仔们”顿时纷纷投来目光。
“因为朕还没跟他说清楚。”顾长雪冷着脸瞎编,“其实这次来西域,朕就是特地为了接回皇弟而来的,这件事颜王也知道。”
是吗?老大人们又纷纷把目光投向颜王。
“……”颜王也不禁侧目投来视线,我知道吗?
但他到底还是没落顾长雪的面子,在司冰河“你们在放什么屁”的瞪视中淡淡吱了个声:“嗯。”
司冰河:“……”
嗯????
方济之比他更吃惊,主要是他还信了,忍不住凑到司冰河旁边,压低声音问:“你真是先帝遗落在外的皇子?”
放屁,司冰河磨着牙挤字:“如果真是这样,先前办案时有那么多次机会跟我说,他们怎么提都不提?”
方济之觉得有道理:“那陛下为何说你是他皇弟?”
他怎么知道——
司冰河的话都滑到了嘴边,可眼神从被老大人们分隔开的颜王和顾长雪身上扫过,突然一瞬,福至心灵。
这小皇帝,不会是准备和颜王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打算娶后纳妃、繁衍子嗣,所以才硬说他是皇弟,准备把皇位丢给他吧??!
这猜测太他娘的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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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他娘的离谱了。没有哪个皇帝能做出这种把皇位拱手让给无关者的事。
——可放在这两人身上,居然是唯一的退路。
毕竟当年颜王杀入京都,将皇室血脉屠了个干干净净,连位皇女也没留下,如今大顾皇室只剩颜王和景帝两根独苗苗,这两根独苗苗还搞到一起去了。
“……”司冰河面无表情地杵在原地,突然反应过来之前顾长雪为何老在别人问问题时推他出来解释了。
感情那是在考察呢???
就说他那时候怎么总觉得小皇帝看他的眼神揣着算计,原来从那会儿这小皇帝就已经开始打这算盘了!
他想炸吧,可一时又炸不起来,实在是突然被塞了这么个大包袱太难以消化,只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另一位当事人。
颜王正安静地看着顾长雪驴那群老油条们。
他浓黑的眼睫半垂着,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可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却微微蜷了蜷。
比起司冰河,颜王知道得更多一层——比如顾景本就没有皇室血脉,乃是后宫妃嫔与侍卫所生,真要论起来,大顾朝的皇座早在顾景登基时易姓了。
但即便撤去了这层压力,也不代表景帝可以如此轻易地舍弃皇座。
他有点想问小皇帝是怎么想的,可作为最大的受益人,他又有点问不出口。
景帝的选择,比他设想得要完满数倍,以至于他这会儿有点想不清楚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在场的人中,可能就顾长雪一人思绪最清晰。
给司冰河安一个皇子的身份,本就是他早就琢磨好的事。
惊晓梦的真相不可能追寻一辈子,总有该尽的时候。到那时,他就得面对自己与颜王这段纠葛不清的关系。
他对方济之说过,亡者应得到安息,生者该得到交代。
倘若到那一日,颜王的恶行经核查后,罪证确凿,那他就温一壶毒酒,他一杯颜王一杯,将命交给天决定。
如果老天爷觉得他对颜王多有亏欠,那就送他跟颜王一块下黄泉做对亡命鸳鸯。
如果老天觉得他的命还算有用处,将他送回原世界继续收拾烂摊子,那他……也不可能再找其他人了。
当然,最好的结局便是颜王三年前的那场屠杀另有原因,那他就留下慢慢找回去的路,总得把顾颜也带上……
重生都能实现了,他带个爱人回去能有多难?
只是不论回不回原世界,他和颜王都注定没法留下子嗣了。
好在有司冰河在,这小孩儿的心性、计谋、武艺都称得上完美,上沙场他不惧,去政斗他也能把朝堂掀个底朝天,放眼整个大顾朝,还有比司冰河更适合坐帝王这位子的人?
没有。顾长雪已经单方面在心里把司冰河跟皇位锁死了。
一旁的大臣们还在叽叽咕咕地问这位皇子的生母是谁、先帝哪一年来的西域“降下雨露恩宠”,顾长雪不是很有耐心应付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苏岩既已落马,朕还需提审一番,诸位大人自便。”
他举步走向来时骑的骆驼,沿途恰巧从颜王身边擦肩而过,垂在身侧的手指倏然勾了一下。
他的手恰好与颜王垂落的手掌擦过,借着大氅的遮蔽,他们的小指松松地纠缠了一瞬,复又分开。
像个大庭广众下隐晦交换的吻。
翻身骑上骆驼时,顾长雪突然觉得有点亏。
那个看不到未来的结局越逼越近,他们却消耗着越来越少的时光假装陌生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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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确认苏岩和惊晓梦并无关系,那接下来的审问其实就没有太大价值了。顾长雪对着那群跟屁虫说自己要提审苏岩,只是想借故甩开人而已。
短短几日,玉城大牢就进出了两回。顾长雪踏进牢狱时甚至都清楚往前走几步有几层台阶,右转角是一处放置杂物的隔间。
他摩挲着药囊向下走了两步,突然被一股力道带进那处昏暗狭窄的隔间,木门在背后被重重惯上。
门外的狱卒被吓得一阵慌乱,重一和玄甲不得不捏着鼻子安抚人心,骚乱中还混杂着方济之和司冰河一个比一个气闷的冷哼。
但门内没人在意。
就连颜王都在纠缠激烈的吻中失却了惯常沉稳的呼吸,唇瓣分开时,从微启的双唇间带出些许喘息。
“顾景。”颜王低声唤了一句,语气里似乎有些罕见的烦躁。
但他停顿少顷,仍旧什么都没能问出来,只是复又吻住顾长雪,纠缠间身边的杂物丁零哐啷倒了一地。
“……”顾长雪微微阖着眼,鸦羽似的睫毛有些濡湿,只是这回却不是因为牢狱里难闻刺鼻的气味。
大片的红从他白皙的脖颈泛出来,颜王略显粗粝的指腹压上那片红晕摩挲着,又顺着向下滑向抵着他胯骨的那枚黑玉虎符。
颜王向后退了寸许,那双在黑暗中能视物如白昼的乌眸专注地看着顾长雪:“顾景。你有没有字?”
他的记忆不全,却还记得当年踏破京都关门,将顾景扶上帝位时,根本没认真给小皇帝起尊号,直接用了名字里的“景”字。
“……”顾长雪动了下唇,本该说“朕尚未及冠,不曾有人替朕取字”,可犹豫半晌,他哑着声道,“长雪。”
颜王看着他:“取自何意?”
“没什么取自何意,年幼时瞎取的。”顾长雪顿了一下,“硬要说,‘长雪’二字算是勉强能和一句诗贴上关系。”
“什么诗?”颜王的手掠去那点沾在顾长雪眼睫上的湿意。
顾长雪沉默片刻:“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他念诗的声音很低,像是透着一股难过。
颜王摩挲着他眼角的指腹微顿,发觉小皇帝的眼眶有些泛红。
但那点红很快就褪了回去,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顾长雪垂着眼道:“说了只是瞎取的,问朕取自何意朕也只能牵强附会。爱叫不叫。”
他顿了一下,又补了句:“但不准笑话朕不会取名。”
“不笑。”颜王的吻掠过他的眼角,“长……雪。”
“……”顾长雪的喉结滚了滚。
旧时有种迷信的说法。
说名字就是一句最简短的咒,活人最忌惮被鬼神听去名字,而那些本事滔天的精怪只要被人念准了名字,也会不得不束手就擒。
这话顾长雪从前是不屑于相信的,如今也未见得认可,只是在方才颜王唤出他真名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些理解为何会有这种说法了。
“长雪。”颜王的声音低低沉沉,“顾长雪。”
像是在谎言与真相之间打破了一层隔膜。
他站在谎言铸成的屏障之后静静褪去了顾景的壳子,而颜王探手过来,触及到了他真实的内里。
第七十八章
所有的感知似乎都在这一刻倏然变得清晰许多。
顾长雪听到自己错乱的呼吸与颜王的互相交织,在隔间湿冷的墙上来回碰撞,谁都与冷静二字背道而驰。
他们的厮磨终止于司冰河忍无可忍的清咳:“你们好了没??屋里不闷吗?”
不闷,就是有点热。
顾长雪仰头靠着门缓了会呼吸,任薄汗褪去。
等他推门而出的时候,司冰河满脸“烦得要死,再等我就踹门”的表情,狱卒们立在司冰河的身后哆哆嗦嗦,看到顾长雪囫囵个儿地出来后猛松了口气。
他们看到颜王把小皇帝往隔间里一推,还以为颜王是要打人或者弑君呢!吓都吓死了。
不过……
狱卒们又迟疑起来:看小皇帝身上没伤的样子,那刚刚进隔间是干什么了?
他们惑然片刻,很快就自行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说不准是私下里商量事情呢!只要不是弑君就行。
狱卒们心很大地将这事翻了篇,里面的领班头子弓着腰上前来:“陛下,王爷。苏岩已经押去刑房了,请随小人来。”
既然说了要审苏岩,顾长雪作为皇帝当然不能言而无信。一行人抵达刑房时,玄银卫早已在角落安置好药囊,老旧的刑房内充斥着一股清苦雅致的药香。
苏岩的手脚拷着枷锁,沉默地坐在一把木椅上。
他垂着头,发鬓凌乱,好像所有的精气神都随着谋逆失败一齐被抽走了。
顾长雪瞥了眼苏岩,看向已经审了有一小会的重二:“他说什么了?”
怎么不像用了刑,还给了把木椅坐着,待遇比当初的吴虑好多了。
“基本上都说了。”重二将笔录交给顾长雪过目,“从他怎么想到用魔教纵火掩盖死城真相的,到为何能确定季君子那晚会离开季府,去大漠送信。他……好像没什么负隅顽抗的想法。”
苏岩的确没有。
走到这一步,他的败局已然注定了。与其垂死挣扎,失却风度,不如给自己留点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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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方济之凑过来:“他假借魔教纵火掩盖真相还另有隐情?”
顾长雪扫了眼笔录,皱了皱眉,直接将笔录递给方济之:“不能算另有隐情。”
苏岩第一次得知死城的存在,是在泰元三十三年。
那是某个傍晚,一位与他交好的郡守匆匆找上门来,神情恍惚地说自己管辖的城池人都死绝了,统统变成了石像。
苏岩当场哈哈大笑,完全没信,只当这是老友同他开玩笑。毕竟前几日对方递来的文书里还吹嘘着自己管辖下的城池如何安逸富足,怎么可能几天过后人死绝了,还变成了石像?
“你……你别笑啊,”那位老友声音都颤了,“我……我也不信,可那些石像就杵在街道上——所有人都没了,只有那些石像——你、你跟我走!你跟我去看看就明白了!”
他不相信,可老友的样子又让他心里生出不安。于是那天晚上他骑着骆驼同老友一起回城池,亲眼见到了那满城的石像。
没人说得清他那时候是什么感受。
整座城池死一样寂静,他行走在栩栩如生又冰冷僵硬的石像之间,恍惚间只觉自己像是在走黄泉路。
——他也确实在走黄泉路。
苏岩猛然反应过来,一把抓住老友:“这事怎么报??这事不能报,不能让朝廷知道,不然……”
不光是他这位老友身家性命不保,他也不会有好下场。
可不报,这么大一座死城,该怎么掩盖啊??
两人站在布满石像的街道上,一时间满心绝望。
正是在那时,他们越过城门,看到了远方大漠的尽头亮起红色的火光。
他们一时没反应过来,仍旧木讷在原地,半晌,苏岩突然开口:“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朝廷不会认什么“一夜之间人变成石像”的鬼话,但会认“魔教余孽难以斩尽,又有旧时被围剿的仇恨,故昨夜潜入城中,纵火毁城”。
当年推行禁武令,朝廷吃过魔教余孽的亏,所以不会强求不会武功的兵将能抵挡得住魔教余孽。
老友颤着声说:“这也我不敢报。”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不愿受这皮肉之苦。
苏岩顿了顿,说:“那……你就逃吧。加入某个匪帮。我报上去,只说你同魔教余孽殊死相搏,役在火海中了。”
苏岩转过脸来:“我可以给你提供财帛,助你在匪帮中稳住脚跟。作为交换……”
“我明白。”老友迫不及待地打断,“日后有什么事是你不方便做的,那就由我来做。”
——这便是一切阴谋的伊始,也是不归路的起点。
“‘望见大漠尽头亮起红色的火光……’”方济之又念了一遍笔录中的某句话,嘶了一声,“奇怪啊,那这火是谁点的?”
“吴、攸。”司冰河的牙咬得咯咯响,“泰元三十三年……吴攸就是在这一年火烧平沙村和柳神村的。”
那一晚的大漠里,有百余人于火海中化为焦炭,有一人自火海中侥幸逃生。
也有人遥遥望着火海,心中满是野心,一个肖想着京都的皇座,一个盘算着如何在西域一手遮天。
“……”方济之默然片刻,突然有点庆幸他们来时没带上小狸花。小姑娘听到这些,不知得是什么心情。
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垂下眼继续看笔录:“苏岩跟魔教余孽也有联系?”
——难怪苏岩知道季君子那晚会出门!
那晚根本是苏岩故意让魔教里的同伙给季君子先寄了信,又贼喊捉贼地带着顾长雪他们去堵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颜王就下榻在季府,季君子收到魔教旧识扬言要上门讨银子的信,自然会匆忙出门安抚对方。
就连要银子的要求都是苏岩算计好的。毕竟带着一堆银子出门太过掸眼,季君子只能藏进腹部的伪装里,再回府时人自然会显得消瘦一些,露出破绽。
好巧不巧的是,季君子自己对同伴的挂念也帮了苏岩一忙。为了能给营寨里的李守安等人寄信,告知颜王的到来,季君子还往大漠里跑了一趟,带了满身砂砾回府,毫无防备地被苏岩逮个正着。
方济之忍不住磨起牙:“你这招贼喊捉贼倒是用得漂亮。”
司冰河直接一脚踹上苏岩的膝盖,踩得髌骨咯吱作响:“死城当真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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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有那个能耐,还至于被你们抓?!”苏岩咬紧牙关。
他髌骨生疼,渗出满身冷汗,面如白纸,偏偏又对保持体面格外执着,硬是挺直了腰板,抖着苍白的唇问:“我……还输在哪了?倘若我没有特地引你们去季府,没伪造那封千面的信,你们还能发现我有问题?”
他太不甘心了。
数年的筹划,他自觉天衣无缝,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漏洞?
“能。”
顾长雪静静看着他:“苏大人可知,做贼心虚?”
其实他最初对苏岩的身份产生怀疑,是在跟司冰河对话时。
司冰河说,西域百姓无比嫌恶苏岩,却对季君子格外推崇。
这跟西域之外的传闻截然不同。
那时他便怀疑了一瞬:为何西域内外的传闻如此大相径庭?而且,评价都如此极端?
季君子是千面伪装的,千面定然不会希望自己受到瞩目。所以西域外的人只知苏岩,不知季君子,这很正常,明显是千面刻意引导的。
所以西域外的传闻,是千面的做贼心虚。
那,西域内呢?
答案便显而易见了。
“算了吧,苏大人。”顾长雪起身按住苏岩的肩,“别琢磨了。与其想着怎么做贼才能天衣无缝,不如从一开始就别做贼。”
不过,这建议苏岩恐怕得等到下辈子才能践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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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岩落马,西域所有的官吏也统统被拉出来清算了一遍。
顾长雪和颜王在州牧府里熬了几个大夜,最终筛出来能用的班底居然是季君子原本麾下的那群官吏。
苏岩等人被拉上刑场斩首示众的当晚,重三跑来找了顾长雪一趟:“陛下,属下听您和王爷提过千面功大于过,可以从轻处置,不知能不能替他求个恩典,让他进九天?”
顾长雪有些讶异,掀起眼皮看了重三一眼:“九天这么好进?”
“……”重三一张小圆脸都憋红了,最后说实话道,“自然是没有的,只是求才心切。”
仗着颜王和司冰河都率兵打残存的魔教和沙匪去了,书房里只有顾长雪,重三说得很直接:“陛下可还记得,先前您曾令吾等去吴府密室盗蛊书?吴府密室极难潜入,吾等能成功,多亏了禁武令推行时,在魔教总坛缴获了一本千面的留书。”
那书里列举了千面往日易容、偷窃、潜行的技巧,单是书便能让他们潜入吴府密室,如果能把人直接诏安……
顾长雪哼笑一声:“你也不怕千面哪天把朕顶了。”
他只是开个玩笑,但这话对以君为天的古人来说却有些重,重三顿时闭了嘴不敢说话了。
重三年纪其实不大,也就十六岁出头。小圆脸一绷愣是把顾长雪在原世界养成的哄小孩儿的习惯给勾了出来。
他顺手往小孩儿怀里丢了块硬得堪比石头的核桃酥:“怕什么?朕的玩笑能比方老做的核桃酥可怕?”
这鬼东西是方老亲自买食材、亲自下庖厨,做来给自己补脑用的药膳,结果老药师张嘴一尝,牙差点崩掉一半,剩余的核桃酥就被送来书房了。
顾长雪牙口好,这石头糕他居然能咬动:“朕跟顾颜都查过了,千面上任后经手的每份公务都于西域百姓有益,他手底下的这群官吏,也都各个清白。”
重三一边点头,一边下意识把香喷喷的糕往嘴里塞。
牙一咬,眼里差点滋出两行泪。
牙酸归牙酸,之前的怕倒真的忘了大半。
顾长雪顶着重三哀怨的眼神继续道:“朕想过了,准备给千面一次机会。”
“他能将玉城治理得百姓称颂,说明此人确实擅于为官。但直接放他回原职,又对天下那些寒窗苦读多年、踏实本分考科考的读书人多有不公。”
“朕和颜王商议过了,只要千面能正儿八经地在科考中获得名次,便放他官复原职,做个两三年,再擢升他为州牧。不过,科考可不好过,准备的这段时间,他确实可以留在九天做做事,恰好能与朕的皇弟搭个伴。”
既然决定要让司冰河接手皇位,那太子该上的那些课也该让司冰河补起来了。真要学起来,司冰河恐怕会比正常皇子更累,毕竟重生令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常识、历史都得补。
更何况,留给司冰河的时间未必比千面多,毕竟解决惊晓梦后……
顾长雪想得正有些出神,思绪就被府衙门口突然传来的嘈杂声打断了。
“收养小狸花?”颜王说,“不行。”
不面对顾长雪时,颜王的语气总是淡漠平静的。
听起来平淡得有些过分,莫名给人一种“好像万物都入不了这人的眼,这人好像与脚下所行走的这个世间都保持着一种不知来源的疏离”的错觉。
“凭什么不行???”司冰河烦不胜烦,“我能养活我们俩,收不收养还得经过你同意?”
颜王任他烦,反正不行就是不行。
小狸花抱着猫小声苦恼:“可是司哥哥自己的年纪就不大,养我岂不是很辛苦?如果真要选,是不是方爷爷更好?而且我总觉得方爷爷很熟悉。”
方济之:“啊???我可不会带孩子。”
颜王这会儿又忽然乐意开口了:“可以考虑。”
方济之:“????”
我带不带孩子你考虑个屁??
庭院里一时吵吵嚷嚷起来,人走茶凉的州牧府陡然又变得热闹。
他们斗着幼稚的嘴,一起跨过覆满皑皑白雪的院落,又踩上湿漉漉的青石台阶。
颜王独自走在最前面。
他只在嘈杂的最初搭了两句,其余时候都拢着霜银大氅,垂着眼走得很安静,好像身后的一切热闹都与他毫无干系。
转过某条回廊时,他忽而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遥遥望向书房的方向,蓦然撞见一室暖灯。
顾长雪还没睡。他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捻着糕点,烛火在他手边的桌案上明明灭灭。
像是特意留着灯,在等归人。
第七十九章
这错觉来得毫无根据,偏偏又格外汹涌。撞进心中后,霎时便撑满了整片胸腔,令颜王愣怔在原地。
“我——嘶。”司冰河没料到颜王会突然停下,猝不及防撞了个正着,“你干什么突然杵这儿不走了?”
颜王没动,半晌才收回望着那扇窗口的眼神,转身对方济之道:“方老,借一步说话。”
“嗯?”方济之正跟玄银卫商量怎么安置刚接回来的小狸花,被喊了也不忘把话说完,“给她安排个离我近的屋子,每天早上我得给她诊一次脉。”
他对着玄银卫交代完,才跟着颜王走到僻静处:“王爷,有什么事么?”
颜王沉默片刻:“你有没有法子把小皇帝怀的胎堕了?”
“哦,怀的——”方济之头点到一半,猛然僵住。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冒冷汗,希望是没有:“王爷……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他在心里炸了几次,心想怀孕这茬许久未提,他都快忘了,不知道小皇帝是不是也忘了。
他感觉是。
不然之前景帝也不会当众为禅位给司冰河做铺垫,完全没想他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名义上来说属于他和颜王的孩子,照理来说,比司冰河更名正言顺。
方济之越想越慌:这种事他能想得清楚,颜王难道会想不到吗?那……颜王突然对他提堕胎,是什么意思?
“不是忽然。”颜王淡淡道,“之前就想过。”
方济之绷住脸,不动声色地点头:“为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子嗣对王爷来说本就艰难,为何要堕掉这难能可贵的子嗣?”
“我——”颜王似乎是打算解释的,嘴张到一半突然品出几分不对。
他眉头一皱:“……子嗣对我来说本就艰难?方老,这话是何意?”
方济之被颜王的眉头皱懵了一下,寻思顾八百难道说错了?不能吧:“王爷……不是身患隐疾?”
“我身——”颜王头一次在方济之面前展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看上去是被气笑了,“谁说的?小皇帝?”
都不需要等方济之回答,颜王就已经精准地猜出了答案。
剩下的话他顿时没心思再聊了,举步刚要走,又顿住:“这瞎话是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方济之麻木地说,“大概……在去平沙村的路上?”
“……”颜王一时被气得笑得更明显了。
去平沙村的路上。
他记得,那会儿他就离开了马车一次,那一次还是为了给绿洲据点的收尾工作做安排。
他为了小皇帝的一句话在马车外吹着风办事,想着给人一个惊喜,小皇帝倒好,坐在车里编排他不行??
顾长雪,你很可以。颜王呵地笑了一声,脚下的青砖霎时裂了半块。
方济之:“………”
他现在去帮小皇帝拜拜三清还来得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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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颜王就属于那种最耐得住性子的人。
他并没有马上找顾长雪算账,每天依旧拎着司冰河去剿匪,隔了几日又提溜上才从牢里被放出来的千面追杀魔教余孽,一直到方济之熬不过去,难得心虚地跟顾长雪交代完自己捅的篓子,也没见他采取任何行动。
“……”顾长雪被这只吊在空中死活不落下的靴子磨得够呛,偏偏这事也不好直接摆明了说,总不能直接把人一堵,指着鼻子说你就是不行,别讳疾忌医吧?
“我觉得王爷的反应不像是不行,”方济之终于忍不住提醒,“先前给他搭脉,也没诊出有这方面的毛病。陛下,你到底为何觉得王爷身患隐疾?”
西域的雪日渐转小,九天搬了桌椅搁在正对庭院的门房中。顾长雪坐在案牍后,恰能将满庭雪色收入眼底。
他转了转手中的朱笔,其实不是很想跟方济之聊这些过于私人的话题,但方济之也学会了拿“别讳疾忌医”堵他,几番追问后终于撬开了他的嘴:“他没反应。”
顾长雪抬起捉着笔的手,虚虚遮着嘴:“亲的时候我们靠得很近,他从没起过反应。”
“……”方济之顽强地撑住了冲击,“你确定王爷没反应是因为天阉,不是因为……”
他就是没感觉?
顾长雪面无表情:“朕摸过他的脉,看过他的瞳孔——你觉得你想过的那些怀疑我没试探过?”
方济之:“……”
我觉得能在亲热的时候试探这些,你们不愧天生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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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济之很服气:“那的确有可能了。脉象没问题……或许是因为王爷体质特殊,但陛下还是谨慎一点,这事儿我也拿不准。”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里摸出一只小玉盒:“这盒软玉膏……就送给陛下随身带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倒是想给景帝备点软骨散,帮景帝巩固一下床上的地位,可谁叫颜王这怪物百毒不侵,百蛊不扰,他能做到的也就只有替景帝未雨绸缪……
方济之将小玉盒塞进顾长雪手里,恰好府衙门外传来每日一回的争斗声。
司冰河跟颜王几乎打着进的门,庭院新落的雪被剑气卷得肆意飘摇。
千面狼狈地抱着脑袋冲进屋,一屁股滑坐在顾长雪身边,叉着腿低头一看,重一才给他送的新雪裳果然又报废了:“——陛下——”
千面扑过去抱着顾长雪的腿干嚎:“您还不管管他们!”
顾长雪面不改色一勾手指,将小玉盒滑入袖内,又皱着眉头把粘着他腿的千面排到一边,低下头继续看奏章:“为什么要管?”
这两人乍一看打得激烈,其实连根花枝都没斩断过,显然心中都有分寸。
顾长雪对于这种点到即止的比试乐见其成,一来颇具欣赏价值,二来也算是颜王好心给司冰河喂招。
最初的几天,这俩人还会在比剑后分别来找他。一个人说“颜王武功深不可测,招数浩如烟海,陛下需得防他”,另一个人说“司冰河虽然总是输,但能让他落败的招数决不会成功第二次。此等怪才,陛下小心还没禅让,就先被他从皇位上请下去”。
后来就不了。
因为中途某天这俩人分别撞见了对方上眼药的全过程。本来想生气吧,听着听着又莫名觉得对方好像在夸自己,搞得他们不禁回忆了一下自己是怎么给对方上眼药的,结果愕然发觉自己居然也在夸对方,那这眼药上的还有什么意思??
顾长雪回想起那一天两人的神情,抬手虚遮了下唇,冲千面说:“去把旁边的折子理了,那是冰河今日要学的功课。”
庭院里,某道身影瞬间僵了须臾,剑气顿时一歪,将那坨“功课”打散了一地。
“……”千面又想哭了,他觉得这是某人故意折腾他,他还不敢抗议。
好在州牧府里还有个有良心的人,抱着猫过来帮他:“千面叔叔,我和你一起捡。”
小狸花蹲下身陪千面一道收拾烂摊子,偶尔还要展开奏折检查纸页有没有被剑气割坏。
她被蛊侵蚀了太久,身体还没养过来,蹲着捡了一会就有些撑不住了:“腿好酸……叔叔,你的腿酸不酸?”
小狸花等了一会没等到答复,有点疑惑地扭头看过去,就见千面正怔怔地看着一张陈旧的折子发呆,像是没听见她问的话。
“?”小狸花手撑着脚,蹲着挪蹭过去,“叔叔?你没事吧?”
“……嗯?”千面猛然反应过来,冲着小狸花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
顾长雪停下笔:“你看到什么了?怎么这个反应。”
千面不是很想回答。但庭院里两人恰好收剑走过来,颜王的目光往他身上一扫,他就怂得不行,吭吭哧哧地说:“是……推行禁武令的折子。”
折子被颜王拿走了,千面生怕自己被误会,连忙又解释:“我、呸,属下并不是对禁武令有意见,当初……是我们魔教的人先肆意作恶,才引得朝廷镇压,只是……”
因为禁武令,其实也死了不少无辜的人。
魔教的人并不是各个都恶贯满盈,总有些人同千面一样无心杀人,也有不少底层弟子每日做得不过是扫洗、伺候人的活。
红衣大炮轰炸琉璃宫那天,千面侥幸外出,躲过死劫。可他仍有好友死在那场禁武令的风波中,不得再见,也有曾经随侍他身边的小童葬身炮膛之下,尸骨无存。
回到废墟那晚,他枯坐许久,突然觉得这就是业孽。
跟魔教沾了关系,有几人能得好下场?他什么都能劝自己放下,可那几个跟着他的小童……那都是他从大漠里捡回的孤儿,他们何其无辜,为何要受这炮火之苦?
——无非因为跟了他这个魔教出身的主子。
“我……那时突然觉得,自己收留他们,根本不是给了他们一条活路,而是带着他们走上了另一条死路。”
千面垂着头:“我恨极了自己为什么要把他们带进魔教,也恨极了自己魔教弟子的身份。那时候一心想着逃避,就跑进玉城的花楼里,随意顶替了个嫖客的身份。”
谁知道恰好顶了个小官。
大顾官员严禁□□,违者重罚。那个小官被顶替了也不敢声张,反倒是被千面威胁了一通,只得乖乖找了片绿洲窝着过日子。
往后千面顶替的官吏也都是这么在花楼里挑的。最后一位正是刚刚高中,就被先帝打发来鸟不拉屎的西域当官的季君子。
“他气闷得很呢!我翻进窗的时候,他正醉醺醺地搂着姑娘抱怨说‘谁稀得来这种狗屁地方当官’……”千面说着说着顿住了。
因为他发觉顾长雪完全没有跟他共情的意思,比起对季君子言行的不悦,小皇帝似乎更在意那份颜王转递给他的旧折子,目不转睛,看得极为专注。
颜王也注意到了顾长雪的反应:“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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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闷不作声地将折子翻到最后,才开口道,“找到了。”
“啊?”千面有点跟不上顾长雪的节奏,满脸茫然,“找到什么了?”
顾长雪抬起眼,将折子向前推:“在吴攸之前持有蛊书的人。”
第八十章
这份折子洋洋洒洒写了十来页,总结起来却格外简单。
大意是江湖械斗已严重到朝廷必须插手的地步,恳请朝廷颁布禁武令,并立即拨人、拨红衣大炮镇压江湖之乱。
折子的最后提着上书人的落款,“贺曲吉”三个字端端正正落在纸面上,看起来普普通通,就连字都称不上出类拔萃。
“这人行文的风格与蛊书里某些片段能对得上。”顾长雪简洁地说。
千面蹲着愣了好一会,才猛然反应过来似的一下蹿了起来:“什么意思?”他起得太快了,还踉跄了一下:“这、这人和惊晓梦有关系?!”
重一将九天的雪裳发给他时,就曾提过石蛊的来龙去脉,千面自然知晓顾长雪说的蛊书持有者意味着什么。
小狸花被他惊了一跳:“叔叔——你怎么这么激动?”
“我、我——”千面我了好几下,又讲不出个头绪,那股子绷起来的劲便一点点萎靡了下去。
他垂下头闷闷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乍然听闻这人跟蛊有关,突然就觉得……他主张禁武令会,不会也别有私心啊?”
千面苦笑了一下:“其实蛮没道理的,我自己也知道。这就像有些人一听说我是魔教弟子,就怀疑我是不是十恶不赦,做什么都别有用心……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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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
或许还是因为他对那几个书童的死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依旧没法放下吧。以至于他听到些许可能,就忍不住把人往糟糕的那个方向想,好让自己这些年的过不去、意难平,有个着落的地方。
他抹了下脸,冷静下来:“其实他主张推行禁武令没什么不对的。那时候江湖里的争斗的确太过激了,朝廷插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顾长雪轻敲着桌面听千面说完,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后看向颜王:“这贺曲吉如今在哪里做官?”
“……”颜王罕见地沉默了一阵,扭头看玄甲:“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人?”
“王爷不是没听说过,是忘记了。”玄甲摇摇头,“此人早在九年前就病逝了。”
颜王几乎将过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连贯的记忆从今年六月中旬才开始,自然不会记得贺曲吉的存在。
颜王往前倒了一下时间:“他死在泰元二十九年?”
那不就是禁武令推行的最后一年?
千面也愣了一下:“他死的那么早?会不会像吴攸一样,也是自己练蛊,结果被反噬死了?”
“不无这种可能。”玄甲道,“不如去他府上看看?这人本就出身西域,泰元二十六年又被先帝派回西域做巡抚钦差,他在玉城内有一座自己的府邸。”
“……”千面张了下嘴好像下意识想说什么,半途憋回去了。
小狸花看了个正着,抬手拽了拽他的衣角:“叔叔刚刚是不是有话想说?”
千面摸摸鼻子:“就是想说,泰元二十六年恰好是禁武令推行的第一年……”
禁武令推行的那三年对他来说太过刻骨铭心,玄甲只是稍稍带了下相关的年份,他就下意识地想补这么一句。
玄甲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贺曲吉虽然已死,他的妻妾还在。贺家在西域也算是名门望族,不会亏待贺曲吉的妻室,估计还养在贺曲吉生前所住的处所。既然他生前的住所没有荒废,现在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什么线索。”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千面登时精神一振:“我、属下这就去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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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曲吉的府邸其实不怎么大,但门闩石凳都雕琢得格外精美,一看就不是个清官的家。
几位妻妾出门迎接时,哆嗦得比怕冷的方济之还厉害,一看颜王就膝盖一软,一起出溜进雪地里:“王王王爷……”
几位夫人都生得花容月貌,小风一吹鼻尖泛红,颇为惹人怜爱。
可惜颜王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主,淡淡扫了一眼她们,就收回了眼神,还是司冰河看不过眼,冲这群妻妾们摆摆手:“起身吧,劳烦带下路,我们想去贺曲吉的书房和寝卧看看。”
夫人们连忙互相搀扶着起来了,挪着颤颤巍巍的步子在前面带路。
司冰河就在后面找颜王的茬:“这么冷的天,你看着几位弱女子被你吓跪进雪地里,心里就没点想法?”
说一句平身不过分吧?怎么还能跟没看见一样把视线收回去,就让人继续这么在雪里杵着?
“有你关心还不够?”颜王不咸不淡地搭了一句。
司冰河顿时被噎了一下:“什么叫关心——”他那是基本的君子风度,还有,“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因为有我在,你知道我会让人起来,所以你才没吱声??”
谁信啊。
颜王也不在意司冰河信不信,他能搭这一句话就够给面子了。后续不论司冰河再说什么,他都当耳旁风,自顾自地侧过头打量府邸四周的情况。
贺曲吉的书房并不远。
穿过一条回廊,尽头就是书屋,再旁边一间就是他的寝卧。顾长雪和颜王连眼神都没交换,就极为默契地一人进了一间屋子。
“……”原本跟在后面的千面和方济之顿时傻眼了。
他们杵在门口,活像两个不知道该跟爹走还是跟娘走的孩子,小灵猫窝在方济之怀里喵了一声,同样一毛脸的茫然。
司冰河愣是被这三只逗乐了,嗤地笑了一声,抱着剑站在门外问那几位夫人:“你们家大人死后,你们拾掇过他的屋子吗?”
“收拾过,”大夫人颤声说,“只是简单的打扫,里面的东西我们没碰。”
没碰过东西那就成。司冰河靠在廊柱边,一边同时关注着两间屋子里的情况,一边继续问:“那能冒昧地问一下,你们家大人是得什么病去世的么?”
“不知道……”三夫人害怕得蓄起了眼泪,“难道老爷的死有问题?这……老爷确实死得突然,但那日府上也请了大夫过来,说老爷就是猝死,可能是因为那段时间老爷总是熬夜,人太累了,一时没撑住,才就这么过去了……”
“熬夜?”顾长雪从屋里走出来,“熬夜做什么?”
“不、不知道……”三夫人有点怕自己的一问三不知会惹恼面前这帮人,瑟缩了一下肩膀,“那段时间老爷天天在书房里待着,我们也不敢随意进去。但……应当是在写些什么东西吧?有一回我想送姜汤进去,站在门外看了一眼,瞧见老爷桌上摊着一本书。”
书?
——会不会就是蛊书?
顾长雪和从另一间屋里走出来的颜王对视了一眼,没当着几位夫人的面讨论蛊的事,只道:“朕这里没什么发现。”
颜王同样没什么收获。
他破天荒地向那几位夫人施舍了一个眼神:“贺曲吉的尸首在哪?”
“尸——”几位夫人被这个字眼刺激得又哆嗦了一下,“早、早就火化了,葬在贺家的祖坟里。”
颜王点点头,冲玄甲扬了扬下巴:“带路,去贺家祖坟。”
“啊?”千面懵了一下,“去祖坟干什么?”
颜王言简意赅:“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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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的祖坟建在一座绿草低矮、松柏如茵的小山丘上,薄雪铺了一层,依旧掩盖不了苍松翠柏的绿意。
“这才叫铺张浪费,”千面看得心都揪起来了,“这样好的土地,做什么不行?给他们拿来建墓!”
玉城外还有那么多沙民根本住不上绿洲,贺家人却拿着这样好的地给骨灰住。
他痛心疾首,但也不好说人家不对,毕竟绝大多数人都会对自己死后的葬身之处有要求,谁也不想撒一捧沙草草了事。
千面怀着满心的可惜走进坟地,环视一圈四周:“贺曲吉的坟在哪?”
“东北角,”被迫引路的贺家守墓人绿着脸说,“诸位请随小人来。”
他在前方走,顾长雪和颜王不紧不慢地跟在最后面。四下打量了一番后,顾长雪抬头看了会前面,突然抬肘碰了下颜王垂在身侧的手臂:“舔舔好像有些不对。”
颜王侧目看了眼顾长雪,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舔舔是小灵猫的名字:“怎么?”
他顺着顾长雪的视线望过去,就见小灵猫一直在方济之怀里炸毛,背拱得老高,张着嘴不停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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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济之正纳闷:“这猫不会怕坟地吧?不能啊,之前在平沙村看到那么多具尸体,它都没什么反应。”
他有些拗不过小灵猫挣扎的力道,逼不得已撒手把天然大暖壶给放了:“别乱跑!”
小灵猫像没听见似的,没头没脑地在诺大的坟地里一通乱窜,窜到哪儿都是那副弓着背炸毛的样子,最终又窜了回来。
“……”顾长雪和颜王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怎么能让猫在坟地里到处乱窜呢?”守墓人絮叨着走过来,他这个年纪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忌讳,“万一冲撞了什么就不好了。”
“能冲撞什么?”司冰河盯着猫看了一会,哈地讥笑了一声,扭头对着千面道,“挖。”
“哦,挖——挖??”千面懵了一下,举着铲子无从下手,“挖哪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它窜过的每一处地方。”司冰河自己也拿了把铲子,直接冲着脚下看起来平坦普通的土地深深凿了进去。
“咔哒。”
有什么硬质的东西在土壤下发出闷闷的响声。
千面的脸色霎时变了变。
那听起来像是一截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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