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嘶。”顾长雪牙疼地抽了口气。
在今天之前,他和颜王还曾讨论过这个找的人会是什么身份,几番推敲都觉得应该是同伙。结果——就这么个小姑娘?
真的假的?顾长雪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这会不会是司冰河安排好的戏”的可能性,觉得给司冰河指路的商队是玄银卫,司冰河根本没可能提前安排。
而且这个小姑娘看起来也很懵逼,明显是完全不认识司冰河。
但没等他琢磨出个答案,某种来自远方的声音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沙暴。”
“啊?”站在他身边的沙匪一懵,随后大惊失色地猛然往远方眺望,“在哪?哪儿有沙暴?”
他急得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一阵,在看到远方毫无动静的雪原后又猛地松懈下来:“吓死我了——这不是没有吗?别吓人啊先生。”
“……”顾长雪睨了他一眼,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和司冰河初遇时,他曾因为专注于看城内的打斗,忽略了沙暴的动静。
这次他同样专注于空地上的混乱,但沙暴的声音依旧无比清晰地送入耳中,因为——
“沙暴!!不,沙龙卷!!”空地上有人大叫起来,“为什么有三股??”
惊慌之余,有人甚至狐疑起来,瞪着远方蛟龙一般扭曲着袭来的三股龙卷风,完全不能理解这东西怎么还能结伴而行的。
庞大的龙卷风虹吸着砂砾与雪,在落日的映照下染上血色,像三条赤龙蜿蜒而来。
司冰河顿时一把握住剑,起身疾步靠近小姑娘,手刚伸出来,那小姑娘猛然从懵逼中惊醒:“别碰我!”
她身上居然藏着匕首,拔出后先挥开了司冰河的手,又举在空中像是不知所措似的抖了半秒,毅然转手压上自己的脖颈:“别碰我,就把我留在这里!你、你要是再靠近,我就用力割脖子了!到时候你还是救不了人!”
“??”顾长雪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用自尽威胁别人不救自己的,不愧是司冰河想找的人,果真与众不同。
小姑娘抖着声音喊:“救了我,带着我走,就意味着你们都得死,我——”
她怕司冰河不死心,咬着唇把一直蒙在头顶的黑兜帽掀开:“你们、你们就都会变成我这副样子!”
兜帽下露出的面孔不成人形,丑陋的肿包占据了大半肌肤,几乎看不清五官原本的模样。这些肿胀又包着脓的东西一路蔓延至衣襟内,小姑娘手里的刀贴着的是唯一一寸还算完好的皮肤。
——难怪会有人叫她“柳鬼”,在某些沙漠里流传的传闻中,柳鬼浑身都是树瘤,小姑娘的样子乍一看的确很贴合柳鬼的形象。
“我会把这些丑东西传给你们的,”小姑娘移开眼神,不敢去看其他人脸上的神情,“碰了我的人,很快就会变得和我一样。离开吧,好心的哥哥,就让我死在这场沙暴里吧,和我的乡亲们一样,变成沙漠里的一棵树……”
“变成树?”跟着靠近过来的顾长雪一蹙眉头,想起这些沙民方才所说的“给树穿衣服,还跟树说话”,又想起司冰河所立的坟头那几棵裹着布的树。
难道那些树是人变的??
——不,不可能。
不论灭世的人是谁,惊晓梦一蛊足以达成他的夙愿,根本没必要再折腾新花样。
而且坟头所立的那几棵树,包裹的布料显然不是完整的衣裳,就算是活人变树,谁穿衣服是往自己身上绑布条?
相比较之下,他更倾向于小姑娘所说的“变成树”,更类似于大人安慰孩子“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只是一个不真实的传言。
而那些树上的布料,正如这些沙民所说,是相信这一传言的人给树系上去的。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只有布条了——很可能那个系布料的人手头上根本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给树穿,于是就地取材,在自己身上撕了些布,绑在树干上。
他思索的这会儿功夫,沙匪们骚动起来:“真……真的会传给我们啊?”
他们愿意救人,但在知晓自己也可能会被传染的情况下继续救人,他们就不那么愿意了。
“……”司冰河沉默了一会,哑着声音道,“我一个人带走。我不怕被传上。”
小姑娘急了:“难道你能放弃你身后这些同伴吗?被我传上以后,你就会把这怪病继续传给其他人,和我一起走,就意味着你再也回不去同伴身边了!”
“……”司冰河怔在原地。
他的那个眼线急起来:“二当家,可不能这么做啊!近来营寨能蒸蒸日上,都是你带着兄弟们劫掠其他匪帮。你走了,那些匪帮万一卷土重来呢?咱们这些人四肢健全,逃命是不成问题。可寨子里还有几百号伤病员呐!他们怎么逃?”
他抹了把脸:“算我自私吧,只想守住现在能守的人。这孩子……唉。走吧,二当家,营寨里还有人在等着救命的药,咱们不能带回去一个催命的阎王啊!”
顾长雪看向司冰河。本以为对方会毫不犹豫地带走自己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却没想到司冰河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片刻后眼眶透出一抹红。
——这显然不是杀伐果断、一心灭世的人会流露出的神色。
真正冷心冷肺到毁灭世界的人,又怎么会为“救一人还是救百人”而挣扎?
赤龙摇摆着逼近,司冰河的手蜷起来,微微发颤。
顾长雪扫了眼疾呼着快跑的人群,往前迈了一步,恰好将同样往前站了一步的颜王挡在身后:“咳……我见过这种病,我不会被传上。给我一匹骆驼,我送她去安全的地方,再回营寨。”
司冰河会陷入两难,要么是在钓鱼,要么他就真是个好人。
《死城》从剧本衍化为眼前这个世界,即便是顾长雪也拿不准发生了那些变化。他只能衡量出眼下最佳的选择——
如果司冰河是个好人,那他就算是凭借主动救人这个举动刷了对方的好感,多少能掐灭些许怀疑。
如果司冰河在钓鱼——那颜王留在司冰河的身边,好歹能凭借武力轻易制得住司冰河,他留下恐怕就得费劲不少。
再者说——
算了。不用“再者说”了。
顾长雪垂下眼哼笑了一声,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也不知道讥讽的是谁。
明明最初他想要的只是优先保命,活着回去,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舞在刀尖上,与最初的目标相背离。
他的手不自觉地覆上左肩,肩窝处隐隐发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过往那些冷漠的、对他流露出避之不及的神情的面孔从眼前一闪而过,他厌恶地蹙了下眉,垂下手望向司冰河:“回去吧,寨子里还有几百条人命。我有法子自己找回去。”
“……”司冰河伫立在原地,似乎还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全凭本能下意识地侧头望来。
那眼神有一瞬间压得顾长雪喘不过气,绝望中又透着死气沉沉,像是在他肩上压得岂止百来条人命,而是更加沉重、重到他直不起腰的担子。
“二当家。”顾长雪略微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司冰河猛然回神,像是方才顾长雪所说的话,现在才在他脑中过了一遍。
他的肩近似瑟缩地拢了一下,现出几分少年的脆弱来,可紧接着他便猛然转身,那道单薄的肩背又撑了起来,像是再巍峨的山也压不垮他:“走!”
赤龙不断逼近,沙匪们早就不安了,闻声立即掉头就撤,缀在那些早早逃离城池的沙民身后,退出城门。
顾长雪回头对懵住的小姑娘挑眉:“乖一点,我抱你出去。你敢自刎,我就敢陪你殉葬。”
小姑娘彻底呆了,拿着刀坐在原地不知所措。顾长雪随意把她往怀里一捞,跟在沙匪身后一起去城外取骆驼。
来时坐的是车厢,离开就没法享受这么好的待遇了。不过顾长雪也没挑剔,走到车厢边看颜王闷声不吭地割断车辇与拉车的骆驼之间相连的绳索。
对方的神情绝对称不上高兴,眉头蹙得程度和平时相比,甚至能称得上明显。
顾长雪靠在即将被丢在沙漠中的车厢边,原本还能游刃有余地吓唬人家小姑娘,这会儿看着颜王割绳子,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他眼里,他和颜王之间的暧昧总掺杂着冷静的试探和怀疑,他以为自己做这个决定,对方并不会否决——
颜王的确没否决,只是这种堪称形于色的不高兴,有点超出了顾长雪的预期。
就好像……就好像相比于冷静的理智决断,对方对他的感情更占上风一点。
这是演的,还是真情流露?
顾长雪在心里忖度着,片刻后又有些失笑。
看,他们之间就连这种事都掺着怀疑,还谈什么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顾长雪的心脏又硬起来,张嘴正想催促又爬回车里不知道磨蹭什么的颜王,就见对方揣着什么东西下了车,抬手抛了过来:“——活着回来。”
被抛来的小灵猫咪了一声,无辜地窝在顾长雪的怀里,仰着毛脑袋迷茫舔爪。
顾长雪却愣了一下。
刚来营寨时,他被颜王堵在胡杨林中,曾经对颜王说过一道谎——
说他能嗅到颜王身上的信息素,所以即便跨越百里大漠,仍旧能找到颜王。
对方多半是不信的,后来还怀疑过什么易感期、信息素会不会是顾长雪给他下了药。
既然如此,这次他主动离开,本该是颜王试探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能“凭借信息素找到他”的最佳时机。
可颜王在他离开前,将能追踪到司冰河身上携带的凤凰玉的小灵猫丢给了他。
这举动无异于对他说:不论信息素是不是真,你撒没撒谎,我要你活着回来找我。
“……”顾长雪抿了下唇,抱着小姑娘翻身上了骆驼。
及至奔离沙匪的车队,他才无意识地抬手抚了下胸口。
“叔、叔叔你怎么了?”小姑娘都快哭了,觉得顾长雪之前说的不怕怪病完全是哄她的屁话,这会儿指不定就是已经传染上,开始犯病了,“你哪里不舒服?”
“有点心悸——”顾长雪回过神瞥了小姑娘一眼,糊了对方后脑勺一巴掌,“别多想,跟你没关系。你还差着点岁数。”
“……”小姑娘边哭边懵,差着点岁数?差什么岁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心悸不是染病引起的吗?这和她多大有什么关系?这个叔叔好像有点笨。
第六十二章
小姑娘完全没把顾长雪的话当真,一路越哭越伤心。等顾长雪骑着骆驼在安全地带停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流着眼泪累得睡了过去,看得顾长雪一阵无语。
夕阳彻底落下地平线,夜色笼罩了整片大漠。
顾长雪就近找了一片胡杨林,将骆驼背上的行囊拿下来,简单搭了个营地。又将小灵猫放走,去玉城叫人来接应。
一旁的小姑娘躺在铺好的床上开始梦呓:“爹爹……哥哥……”
顾长雪望过去,就见小姑娘的小脸皱在一起,做个梦也做不安生:“对、对不起!别靠近我——”
小姑娘挣扎起来,对着空气一阵拳打脚踢。
这场面看起来有点好笑,可细品又有点心酸。
自始至终,她的一切挣扎与反抗都只是为了和他人保持距离,不将身上的怪病传染出去。
如果她想要的只是自保,之前被那四个成年男子摁住时,她就该把那柄匕首拔出来。以她的力气,有利刃在手,何愁打不过那群人?
顾长雪犹豫片刻,走到小姑娘身边蹲下,拍拍她的肩:“醒醒。”
“啊——”小姑娘尖叫着猛然惊醒,抱着被子满脸的惊魂未定。
“……”顾长雪揉了下快被刺聋了的耳朵,将行囊里的肉干丢给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呆呆地看了会顾长雪,脑子才慢半拍地从方才的噩梦中清醒过来。
一清醒,她的眼泪就跟着又淌出来了,头也跟着慢慢低了下去:“我、我叫小狸花。”
“哦。”顾长雪点点头坐回去,屁股刚挨到地面就是一僵,“——你叫什么?!”
小姑娘还以为自己官话说得不标准,一字一顿又念了一遍:“小——狸——花。”
“……”顾长雪顿时觉得手里的半块肉干不香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诚然,小狸花不是个少见的名字。但在《死城》里,能被司冰河心心念念记着要找的人,有几个叫这名儿?
他难以置信地上下看了眼可能还不到他腰的女童,实在看不出对方和“千娇百媚的苗疆御姐”哪点相近——除了性别。
顾长雪不死心地问:“你这怪病,还能让人返老还童?”
“什么返老还童?”小姑娘——哦,不,小狸花眼泪掉得更快了,鼻尖彤红,“这病只会让人一点点变丑,最后变成一棵树——”
“不会变成树,”顾长雪语气不耐,手上却拿着帕子熟练地给小狸花擦净哭花了的脸,一看就哄过不少哭鼻子的孩子,“你亲眼见过谁变成树了的?”
“……”小姑娘卡住,又嗫嚅着道,“乡亲们都是这么说的……”
“他们说的不对。”顾长雪丢开帕子,“还有,你这也不是什么怪病,多半是中了蛊。”
他冲小姑娘点点下巴,以不容置疑地语气道:“把肉干吃了,一会儿我带你找人看看——顺便把你的腿也治好。”
小姑娘一时被他唬住了,乖乖闭嘴啃肉干。
顾长雪食不知味地啃了会自己手上的另半块肉干,忍不住又问:“那你知道孕蛊吗?”
小姑娘回以茫然的眼神。
“……继续吃你的肉干。”顾长雪的面上依旧无比平静,内心其实已经炸了一万次——
本来他还指望方济之能研究出为何他不受蛊的影响,届时再想法子用孕蛊装一轮。现在倒好,千娇百媚的御姐女主变成了个七八岁的小女童,孕蛊也直接变成了浮云,这特么的……
顾长雪恶狠狠地咬了口肉干,把它当编剧的脑袋那么啃。
怪来怪去都怪编剧,写的什么傻逼烂尾剧本。
小姑娘被顾长雪凶残的吃相吓得打了个嗝,差点没被肉干噎死。
顾长雪随手丢了个水囊过去:“喝点水,顺下去。”他想了想还是确认了一遍,“那方才要救你的那个少年剑客,你认识吗?”
“不认识……”小姑娘咬着肉干摇摇头,可安静了一会,她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嗯……好像又有点点熟悉,我、我跟他见过面。”
“?”顾长雪的目光扫过来。
他会问这一句,纯粹是严谨起见,本来没报什么期望。毕竟小狸花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对司冰河很陌生,没想到居然真的能有收获。
小狸花想了想道:“我记起来了,真的见过——但也不能算‘见面’,只是我看见了他,他没看见我。”
她犹豫了一下,放下手里的肉干:“我、我一直在沙漠里流浪,一个人很孤单的。有时候我会找大树说说话——”
因为之前的言论被顾长雪批判了一下,小狸花讲这段的时候神情颇有些小心翼翼,一下一下地偷瞄顾长雪的神情:“因、因为在我家乡那里,都说树是人变的,我接触活人很可能会把病传给人家,所以只好找树说说话。”
顾长雪心中升腾起某种预感,略微坐直了一下:“继续说——怕什么?我会打你?”
那倒不会,但怎么说顾长雪也她的救命恩人,小狸花不是很想惹顾长雪不高兴:“有一回,我在一片密林里歇脚,顺便给树做衣服玩儿。布才绑了没几道,我就听见树林外有人的动静——”
她身患怪病,最怕跟人接触,闻声忙不迭地往远了跑,跑到一半又停下。
“衣、衣服还没做完,话也没说完,我就想着这些人应该只是路过,很快就会走,不如再等一会,万一他们走了呢?我就回去给大家把衣服做完。”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直了直腰,基本可以确定,小狸花所说的密林,正是司冰河立坟的那一片。
既然如此,小狸花说的“人的动静”,会不会和司冰河立坟有关?
“我、我就找了个高点儿的地方躲着,看那些进林子的人什么时候走。”
小狸花瞄了眼顾长雪,见对方听得很专注,显然颇感兴趣,便说得更详细了点:“那是一对夫妻,年纪很大了,头发花白,看打扮好像很有钱的样子。他们身边还跟着一个乞丐——”
“老夫妻?乞丐?”顾长雪想了想问,“那乞丐大概多大?”
小狸花好像不是很会估这个,皱了一会脸道:“我、我应该叫他叔叔。”
“……”顾长雪又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在密林里看到这些人的?”
“嗯……我、我记得他们说话时提到过,那会儿是六月中旬。”小狸花努力回忆,“就在今年。”
“……”顾长雪思索了一会。
今年六月中旬?那时间间隔的确不大。小狸花现在也就八九岁的样子,能被她叫叔叔,这乞丐少说也有二十来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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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心里琢磨着,点点头:“你继续。”
“我……我看到那对老夫妻跟乞丐分享了吃的东西,又一起喝了水。准备分开的时候,那个乞丐拽着老奶奶不让走,好像要讨钱——”
小狸花瑟缩了一下:“老爷爷就生气了,指着乞丐像是骂了几句。可能就因为这个,把乞丐激怒了吧——他掏出一柄匕首,想要捅老奶奶,结果那个老爷爷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一下把乞丐手里的刀抢走了,反过来割了乞丐的脖子。”
“……”顾长雪一时不知如何评价,“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吓到了嘛!”小狸花委屈死了,“那么多血——我就吓得又往山上跑,但是腿太软了,没跑几步我就走不动了,只能藏在树后面……”
这段记忆回忆起来还是有些恐怖,小狸花眼里泛起泪花:“我、我也不敢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动弹,怕被下面的人发现……我就跟自己说没事的,我给这里的大树做做衣服,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去看底下,会发现什么事都没发生呢?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顾长雪无言以对地扶了下额头。
原来这就是密林中出现两处缠布的树的原因,这特么谁能想得到??
他抹了下脸:“那后来你看底下的树林了吗?”
其实话讲到这里,他已经基本猜到了后续,只是猜测归猜测,还是得听小狸花的话再确认一遍。
小狸花含着眼泪道:“看了——我再往山下面看时,那对夫妻已经不在了,林子里除了那个死掉的乞丐,又多了一个人,就是今天那个要救我的小哥哥!”
她抹了下眼泪:“我、我都没看见他什么时候进林子的,就看到他站在那个乞丐身边,发了半天的呆,然后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开始抱着头往周围撞,撞得我给大树绑的布上面都沾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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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连番的刺激回忆起来还是有点难以接受,小狸花哽咽了两下:“他一直在喊,‘这是谁’、‘是我杀的吗’、‘我是谁’、‘情报’、‘记不起来’……我吓死了,想上去帮忙,可是被吓得腿发软,也喊不出来声音,只能看着他到处撞头,最后安静下来,开始挖坑,把那个乞丐埋进去……埋之前他还摸了一下乞丐脖子。”
“那个乞丐是不是带着一块银牌?”顾长雪问。
“太远了,我看不清。应该是项坠之类的东西吧?他是在乞丐的脖子上摸的。”小狸花仰着头看向顾长雪,“那个小哥哥虽然有点疯,但是好厉害的!他拿那个乞丐的匕首,对着好大的石头这么划了几下,就做了一个墓碑出来……嗯,然后他就跪在地上把那个乞丐打理了一下,送进坑里,填好土,立上碑,刻了点字,就走了。”
被迫重温这段并不愉快的记忆,感觉一点都不美妙。小狸花越说越快,最后几句纯粹就只是一连串干巴巴的动作描述,但足以还原当时在密林中发生的一切,也足以回答顾长雪心中的某些疑问。
比如那块雕着“廖望君”的银牌,就是属于乞丐的。
这个名字和司冰河半点没有关系,鬼知道剧本里为何将这两个人融为一体。
再比如,为何廖望君的坟墓如此粗糙——很明显,这个人的死完全是一场意外,他自己财迷心窍被反杀,后进密林的司冰河为他下了葬……
但这些问题解决了,更多的问题又冒了出来。
比如听小狸花的讲述,司冰河似乎只是个无辜的路人,他的行为看起来甚至称得上良善——可如果司冰河是好人,那灭世的惊晓梦又是谁下的?
还有,司冰河想找的人是找到了,他想传递的情报又是什么?
“陛下——”
雪原的另一边亮起几星灯光,方济之的咳嗽喷嚏声跟着风一道传过来:“颜王怎么没跟着你?”
老药师踩着雪,总算走到顾长雪身边,眯起眼睛扫了眼四周,颇为期待的望过来:“你把他弄死了?”
“……”顾长雪一时无语,心想没有,对方不仅活蹦乱跳的,还会见缝插针的亲……呸,气人。
第六十三章
方济之哪里能猜到顾长雪和颜王的胆子能大到在敌营里鬼混,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地盯着顾长雪,寄予厚望。
不光是他,背后那些跟来的九天也投来充满希冀的眼神,显然没一个人待见颜王。
顾长雪咳了一声,岔开话题:“方老,你看看这小女孩身上的是不是蛊?能不能解?”
这话一说,方济之也知道自己的白日梦落空了。他失望地挪开视线,扫过小狸花身上的囊肿:“——还真是蛊。”
方济之从怀里摸出水囊,往小狸花怀里一丢:“喝一口,里面的药虽然铲除不了你体内的蛊,但能扼制住它继续发展,也不会再让它传人。”
比起解蛊,显然是传人更让小狸花在意一点,她手忙脚乱地接住水囊,连声问:“真的?”
“我会在医术上骗人?”方济之轻蔑地嗤笑了一声,挑剔地上下扫量了一下小姑娘,“不光如此,我还能让你身上的这些肿包消下去,恢复原来的样貌。”
方济之嘴上说着,手里也没少忙活,轻巧快速地为小姑娘检查了一下变形的腿:“一会找个客栈,我先替你处理伤腿。到时候让老板烧点水,你泡上半个时辰,再看自己的脸——包管干净得像刚剥壳的鸡蛋。”
这话多少带了点哄小孩儿的意思,但小姑娘还蛮吃这一套的,忙不迭地把药灌了下去,连带着回城找客栈的路上都没再眼泪汪汪。
他们在城外一处偏僻的客栈停下,跟老板娘商量了一下,盘租了整个客栈。小狸花被送上楼泡药浴时,方济之还在支使九天给小姑娘买漂亮裙子,丝毫没觉得自己会失败。
某些时候,大夫的笃定和自信能给病人提供极大的安心感。
上楼梯时,小狸花还有些犹豫,走一级台阶恨不能回三次头,可看完方济之支使九天的画面,她的神情明显轻松许多,甚至还催着抱她上楼的老板娘说“姨姨快一点”。
顾长雪目送着小狸花上了楼,才收回视线:“你用解惊晓梦的药给她解蛊,难道这蛊跟惊晓梦有关?”
“确实有关。”方济之搓了搓指尖,“这段时间我照着蛊书不光研究了解药,也试着逆推了一下惊晓梦这蛊是如何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的。”
“吴攸编纂的这一版惊晓梦,我逆推到中期,发现它能令中蛊的人身上生痈,形如树瘤。”方济之指了指楼上,“这个小姑娘,很有可能就是当年吴攸编纂蛊书时,用来试蛊的人。”
“……”顾长雪蹙起眉头,想起小狸花曾提到过,“人会变成树”是乡亲们告诉她的。
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说法?很有可能是当初吴攸拿小狸花的乡亲们试蛊时,大家看到中蛊的人身上生出“树瘤”,才逐渐衍变成“人会变成树”这么个荒唐的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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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解药的研究有进展吗?”顾长雪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方济之脸色有点臭:“……不算有。”
重一为两人倒了热茶,方济之循着热气抱着茶盏坐下,又咳了几声。
顾长雪抬手把小灵猫也怼进他怀里,自顾自地思索起小狸花先前所说的话。
司冰河看来真是失了忆,也不知这事是好是坏,是否是推进剧情的一环……如果司冰河真是好人,又为何要对世界下蛊,将世界陷入石化之中?
还是说,世界自洽以后,准备换另一个人取代司冰河,执行石化这件事?
他细细回忆世界毁灭的那个片段——
整个世界陷入石化,唯有一座城池尚且保留生机。
这座城池在隆起的石山环抱中苟延残喘,而司冰河站在城墙上面无表情地抬起头,迎着风雪松开指尖的蛊虫。
霎时间,灰败的颜色覆盖住世间的最后一片彩色。
万物寂籁。唯余一口温热的呼吸,从某尊石像的口中最后一次呼出,在冷雪中凝成一片挥之即散的白雾。
“刚刚我说到哪了?——对,不算有。”方济之嘬完手上的热茶,抬起头。
顾长雪回过神,看向方济之。
方济之皱着脸道:“我设想了一下,倘若我当初不知道这本蛊书是经过多次编纂的,直接研制解药,会研制出个什么玩意儿——”
他从怀里掏出个石老鼠,啪地拍在桌上:“就是这东西。非但无法解蛊,反而会刺激中蛊者体内的惊晓梦,让这种蛊变得更活跃,蛊发得更快,并且分裂出多个子蛊,更主动地寻找新宿主。”
他拍出的石老鼠,显然不是石雕,而是死于解药的活老鼠。
“……”顾长雪的眼神微变。
剧本中没有他的存在,的确不会有人告诉方济之这蛊书被人篡改过。
方济之所说的设想,很可能就是剧本原本的走向。
方济之的脸上难得流露出后怕这种称得上软弱的神色:“这解药一下,惊晓梦岂不是变得像瘟疫一样,很快就会四处蔓延开?我预测了一下它蔓延的速度,根本不会有时间容我们慢慢找这蛊书的源头,我恐怕只能将错就错,硬着头皮顺着现有的方向继续做解药……”
他露出嫌恶的表情,从袖中掐出个什么东西,四下里扫视了一通。
“方老,您需要什么?”重三很机灵地凑上来。
方济之瞥了他一眼:“把客栈门口那只鸡逮来,再……捉只蚂蚁。”
“……啊?”重三懵归懵,不耽误他办事的效率,往客栈外一转,就带着东西走回来。
方济之松了一根手指。
重三还没来得及把鸡放桌上,就觉手中一重:“——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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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他一惊一乍,在看到扑腾的公鸡眨眼间变成一块石雕时,就算是顾长雪,端着茶盏的手都一僵。
方济之特地盯着顾长雪看了半晌,不是很满意地撇撇嘴:“就这点反应……”
顾长雪:“……”
“行吧,”方济之嘀咕着又拍了下石鸡屁股,下一秒,石雕像又转瞬间恢复色彩,义愤填膺地叨向方济之。
方济之缩回手:“看见没?这蛊看起来和惊晓梦差不多,但效果天差地别。它能让活物变成石像,但只要能解蛊,就还可以恢复原样,半点不留后遗症。”
“这能有什么用??”重三猛摸胸口,惊魂未定地瞪视方济之。
“用处大了去了。”方济之矜傲地睨了他一眼,但很快脸色又不好看起来,“……如果真走到之前我说的那步,有这种蛊,好歹能把剩下那些活着的人保下命来。”
“这蛊脱胎于惊晓梦,只要活物体内有这种蛊,惊晓梦就没法侵入……”方济之说着说着,停顿下来,“陛下,你这是什么眼神?”
“……”顾长雪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终抿着唇将茶盏搁回桌上。
如果……司冰河自始至终都是好人,而剧本中没有他的存在,方济之和司冰河很可能就会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得不使用方济之展示的这种蛊。
所以,这才是司冰河对最后的幸存者下蛊的真相?
方济之看着顾长雪的神情,越看越心里发毛,话不自觉地多了起来:“不过这种蛊我也只在鸡啊鼠啊身上试过。真正要用在人身上……还得先拿人试蛊。我们没走到山穷水尽这一步,也不必要继续研究这东西了,我就是拿给你看看……”
——真正要用到人身上,还得拿人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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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抵着茶盏的手指蜷了蜷,忍不住想,倘若司冰河真是个好人,那他和方济之走上绝路时……
方济之,能拿谁试蛊?
“你这表情怎么越来越难看了。”方济之显然不常安慰人,四下里扫视了几圈,终于想起被他遗忘的倒霉蚂蚁,“我这儿还有个好玩儿的东西。”
他将另一只蛊下在米粒大小的蚂蚁身上,又像放爆竹似的抓着顾长雪猛然往后一跳。
木桌上骤然爆开一大条石脊,顾长雪下意识地瞪大双眼,就见它像是活物一般往前绵延了数寸,及至桌边才力竭似的停住。
“跟刚刚的那种蛊比起来,这东西才是真没什么用。”方济之挑剔地看着桌上的小型石山,“虽然它也能阻挡惊晓梦,但中了它的活物没法再恢复原状。活物会在中蛊的一瞬间膨胀成数百倍大小的石头,只有化成石头的最初几息时间能残留有些许意识——”
他指了下长条型的石山:“好比这只蚂蚁,中蛊后还下意识地想往桌边爬,石头就长成了这个样子。”
方济之觉得这多多少少能算上有趣了吧,回头一看顾长雪:“……”
怎么,他哄人的天赋就这么差?看小皇帝这个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对方在送葬。
方济之啧了下嘴,正准备挤兑不好哄的小皇帝几句,又蓦然从对方的眼神中寻味出几分微妙来。
方济之有点讥笑不出来了,扯了下嘴角:“陛下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好像看死人似的。”
顾长雪无声地垂下眼睑,扶着茶盏的指尖有些凉。
他在《死城》剧组里拍摄的最后一幕,因为布景的工程量前所未有的大,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楚。
在最后一座城池被石化之前,城池外正围着这么一座石山。
司冰河站在城墙上仰望风雪,方济之却不见踪影,唯余石脊环绕。
高耸的石山拢住了整座城,将惊晓梦的侵入遮挡在城池之外,城内是最后一片净土。
也是被小心封存住的最后一线生机。
第六十四章
客栈外的风雪无休无止,与剧中不曾停歇的暴雪相同。
顾长雪坐在桌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司冰河的良善可以演。小狸花的证词可以串通。
但方济之展示的蛊却是实打实的证据,笃定确凿地给司冰河和他自己盖了个好人的戳。
“……差不多得了啊,换个眼神看我。”被顾长雪的眼神一时摄住的方济之回过神来,一边嫌弃,一边不要脸地把冰凉的十指埋进小灵猫的脊背毛里,换得小猫愤怒一哈,“晦气得要死。”
顾长雪默默地为方济之亲自倒了盏热茶,推过去:“朕的错。”
不论剧本里怎么写,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已经避开了错误的道路,或许能拥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这么想着,顾长雪心头郁结的情绪散去几分,收回手,又陷入思索。
司冰河是好人这件事基本可以盖棺定论了,但仍有些事存疑。
“……咳,你在想什么?”方济之装作不在意地挪过来。
这也算是某种刻板的印象吧,反正他现在一看顾长雪闭嘴沉思,就觉得小皇帝没在憋什么好主意。
顾长雪睨了他一眼,基于刚刚推敲出的真相,没跟他计较:“我在疑惑,司冰河为何心心念念要找小狸花?”
他指了下楼上:“之前在沙漠里,我跟小姑娘聊过几句。按照她的描述,司冰河根本就没见过她,她也只是在密林中单方面见过一次司冰河。”
可司冰河一眼就认出了她。
不光如此,他针对小狸花的特殊态度,从跟假商队碰面那会儿就展现出来了。
顾长雪略作思忖,询问重三:“之前玄银卫跟司冰河说了什么?司冰河反应那么大?”
重三露出几分抵触的情绪:“那群没人性的家伙,居然开玩笑似的跟司冰河说,他们在来的路上瞅见了一件新奇事,有人在荒城里做人祭,正拧着一个小个子上火架。”
能开出这种玩笑,说明玄银卫不仅亲眼目睹了人祭的场景,还目睹完就拍拍屁股走人,半点没有出手阻拦的打算。
九天这群人被重一带得多少有点仁善之心,哪怕是天生冷情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也会顺带捞一把,自然看不惯玄银卫这种冷心冷肺的行为。
顾长雪嗯了一声,心思却不在谴责玄银卫的冷血上,而在思考另一个问题。
正如重三所说,小狸花被抓住的时候,浑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即便是玄银卫,也只能形容被拧上火架的人是个“小个子”,连是男是女都没法确定。
可单是听到了这句话,司冰河就像是被戳中了神经一样,焦急到失态,直奔城池。
——就好像他早就清楚,那个被拧上火架的小个子,就是小狸花。
之前沙匪拿当官吹捧他时也是。
司冰河抱着头说“当官没用”,就好像……他曾经亲身试过似的。
顾长雪心中冒出一个无比荒谬、但能解释这一切异样的猜测:司冰河,会不会是重生了?
所以他才会失忆。
所以他才会对不曾见面的小狸花如此在意。
所以他才会一听当官,就发着疯说没用。
还有他想逼迫自己记起过往时,会急到撞墙;会因为审讯不得进展,冒着大雪往身上浇冰水,强制自己冷静……
这一切毫无来由的紧迫感,在这一刻,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因为前一世,他就是在这样死生一线的紧迫倒计时中,和方济之殚精竭虑地救世的。
或许是因为重生,那些过往的记忆已经残缺。唯有紧迫感仍像是悬在他头上的剑,逼着他昼夜不歇地往前赶。
顾长雪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尤其是他和司冰河之间又多了一层“演员”与“角色”之间的关系,本就比寻常人更近一些,之前敌视的时候他还能偶尔在心里骂上两句坑爹,现在……
他喝了口凉了的茶,意图令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方济之在旁边冷不丁又蹿了一句:“对了,我早就想问。陛下和颜王……接下来是准备怎么……嗯,”他斟酌了下字句,“怎么相处?”
这话就像是在一团乱麻上又搁了一只手欠的猫,顾长雪烦躁地放下茶盏:“就这么相处。”
方济之两眼一瞪:“什么叫就这么——陛下,你究竟怎么看待颜王的?”
“很难对付。等惊晓梦的事情处理完,再考虑怎么摘……”顾长雪顿了一下,原本流畅的答话突然让他感觉有些不太得劲,临到嘴边猛拐了个弯,“……等核实了他做的那些事确实罪无可恕,再考虑怎么摘他的脑袋。”
方济之越品越觉得顾长雪这话不对,忍不住道:“色字头上一把刀,这话听过没有?颜王做的那些事,能怎么为他开脱?别到时候核实了罪无可恕,你却不舍得下手。”
那只手欠的猫像是被这句话推了一把,叽里咕噜从乱麻上滚下来。
“……”顾长雪收敛了神情,垂下眼睑,“不会。”
亡者应得到安息,生者该得到交代。
他不曾忘过,颜王更不曾忘过。
所以在他们那些交织着旖旎的狎昵中,总藏着冰冷的防备和试探。
这不是一段健康的关系,恐怕也不太可能会有未来。所以他也曾尝试着想斩断这条纠缠不清的线,令他们之间的关系退回到最初,干干净净,只余纯粹的敌视。
这样,等到一切终结,所有的谎言被揭穿,他们便能干脆地拿起剑,毫不犹豫地取下对方的性命。
又何必像现在这样,暧昧不明,牵扯不清。
正确的路无比明晰,就在眼前。
他和颜王都是理智的人,很清楚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偏偏两人不约而同,一脚踏上了那条暧昧不明、牵扯不清的泥泞绝路。
……为何如此。
顾长雪又开始回忆他们这段无解的纠缠从何而起,最终只能落在他撒的那个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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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本身就暗示着某种带着情涩与占有的私密关系。
顾长雪想,如果最初他没撒那个谎,以颜王的性格,或许根本不会往别的方面想,偏偏在那时候,这句谎言是他唯一求生的路。
既然凭借谎言保下一条命,那似乎后续的这些纠缠、这些麻烦,就是他合该为此付出的代价。
顾长雪突然回想起第一次接吻前颜王说的那段话,发觉对方的形容真是精准极了。
他们现在做的事,可不就是像极了那些曾被他批判为糟糕的成年人——明明心里揣着理智,知道不该这么做、做了没结果,偏偏又压不住感性的欲望,于是每一次纠缠都像是一种宣泄。
宣泄着他们之间无解的关系,宣泄着他们明知注定会迎来的糟糕结局。
顾长雪的指腹贴着冰凉的茶盏,平静地对方济之道:“他很清楚我想杀他,我也知道他一直在查怀孕的事,想要杀我。我们之间……谁都清楚这里面夹杂了多少试探。就算有半点真情……”
他扯了下嘴角:“等真相最终败露,也抵不上杀心。”
“逢场作戏而已。”
这个词并不贴合他们之间的关系,但它最终的结局,却与他们的未来殊途同归。看不出什么希望。
“是吗?”方济之将信将疑,“你们心眼儿多的人,逢场作戏都这么真?我还以为颜王对你……感情挺深的了呢。尤其是他那个眼神——”
“?”顾长雪蹙着眉收起手指。
方济之比划了一下:“他不是不喜欢看雪吗?你没发现打从进了西域以来,每次一到能看到雪景的地方,他那眼神就直接黏在你身上?”
而这所谓的“每次一到能看到雪景的地方”……呵,西域有没下雪的地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济之牙酸地扯了下嘴角:“我跟颜王相处的时间比你久点,说实话,从认识他到现在,我就没见过他和谁开过玩笑,说过调侃的话。”
“你去问问玄银卫,谁见过颜王除了棺材脸以外的表情?就算是青着脸——呵,能让他不悦的人,早就被他送下地府了。还用等他‘青着脸’?我看他跟你在一起不到半个时辰,脸上的神情比三年加一起还要多。”
方济之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说的这些顾长雪多半心里门儿清,他搁这儿为顾八百操什么心:“反正,我就是提醒你一下。如果只是为了试探,最好能换方式就换方式。我看他这样子,不禁撩,小心摸了老虎屁股,你自己也讨不了好。”
他的尾音停止在小狸花下楼的脚步声中。
刚换了许久未曾穿过的漂亮裙子,再加上腿还不怎么吃劲儿,小狸花扶着楼梯下得很慢,努力想让自己的仪态更好看些。
这路走得有点艰难,但小狸花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笑:“叔叔,爷爷。”
她脸上那些囊肿彻底消去了,虽然骨瘦如柴,但已然能看清秀丽可爱的五官。
方济之这种不好相处的都挤出了一个和善的笑,顾长雪回过神扫了她一眼,却反而一愣。
之前都是囊肿,看不出什么。现在细看,他怎么觉得,小狸花的长相不像西域人,反而更像中原人?
他有些疑惑,脸上却不显。重三偷瞄了顾长雪好几眼,见他没反对,领头带着九天们围过来哄孩子,顾长雪则混在嬉闹的人群中,顺带问了下小狸花这个问题。
“我是被收养来的,”小狸花显然对顾长雪这个最早对他伸出援手的人更亲近些,坚定地黏在他腿边,“我爹说,我是被一支商队送来村子的。”
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往后一退,正儿八经地行了个不标准的沙漠礼:“爹爹还说,要对帮助自己的人认真道谢。谢谢叔叔!”
她给顾长雪行完礼,又像只小乌龟似的挪着短撅撅的小残腿,蹭到方济之腿边:“也谢谢爷——嗯?”
“怎么了?”顾长雪慢吞吞晃到小狸花身后。
小狸花仰着脑袋,颇为困惑地近距离端详了一番方济之的脸,半天冒出一句:“爷爷,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嗯?”方济之还在努力保持脸上的和善呢,被这一打岔,脸上的五官顿时又弹回原本不好惹的模样。
他想了想:“没什么印象。但也说不定。”
“?”顾长雪不是很明白,“这有什么说不定的?”
方济之耸耸肩,以一种不怎么在意的语气道:“过往很多事我都想不起来了,能记起的记忆也是片段式的,乱的很。”
“……”
顾长雪足足花了三秒,大脑才重新启动:“你,什么?”
方济之,也失忆了?
之前沙匪说司冰河失忆,他报以怀疑。后来颜王说自己失忆,他也不怎么相信。
现在就连方济之也说自己记忆不全,记不起很多过往的事??
顾长雪在原地杵成一尊塑像,无数猜测从脑海中划过,每种都让他后脊发麻,指尖僵劲。
小狸花并未发觉顾长雪的不对劲,抱着瘪瘪的肚子小声叫了句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济之的注意力顿时被拉了回去:“老板娘,来一份——”
“老板,来壶茶。”
铺子外传来的声音与方济之的声音几乎重合。
颜王跟在司冰河身后踏入客栈,抬头一望,脸霎时木了。
偏偏顾长雪刚经历过连续数重冲击,抬头望来时大脑还没恢复运作,看到颜王后下意识来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用的是他的本音。
颜王:“……”
他也真的很想问,为什么他不论去什么地方,小皇帝都能跟个甩不掉的鬼一样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
第六十五章
顾长雪现在的状态距离“好整以暇”差得十万八千里远。
他脑中乱糟糟地挤了很多事,从司冰河的真相,到他与颜王之间的纠葛,再到方济之所说的失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司冰河已经惊疑不定地停住脚步:“——先生,你怎么在这儿?我怎么记得你原本不是这个声音??”
“……”顾长雪反应很快地将小狸花往前面一怼,及时阻止司冰河冒出更多的怀疑论。
小姑娘被怼得懵了一下,但看到司冰河,还是立即一挺腰板:“小哥哥,谢谢你之前想要救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冰河的神情比她还懵,目光扫过来的一瞬间,差点丢出一句“你谁?”
顾长雪揉了下眉心,知道眼下不是最佳的摊牌时机,但谁让一不小心捅了娄子的人是他自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就是小狸花。我带她来找大夫,刚刚才把她身上的蛊解开一部分。”
这话一出,对面的两位大反派——不,应该说是一位反派,外带一位前反派,不约而同地投来愕然的注目。
颜王愕的是顾长雪居然没想法子圆谎,反而直说了蛊的事。语气里非但没有丝毫防备敌意,听起来反而有点……亲近?纵容?
像是在面对什么他亏欠了的晚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景帝离开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而已,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他对待司冰河的态度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司冰河也很愕然,但他愕的是:“解蛊?!”
顾长雪指了下方济之:“他解的。放心吧,不会有后遗症,也不会激化蛊虫。这些我们早防备过了。”
“……”司冰河原本被残留的前世本能激得正要发癫,质问顾长雪怎么能随意解蛊,闻声顿时像只被掐住了嗓子的鹅,梗着脖子僵在原地。
其实很多时候,有些事他虽然做了,但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做。有些情绪闷在心里像海啸一样来去冲刷,几乎要将他击溃,但他并不知道这些情绪从何而来。
就像现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小狸花如此在意,为什么一见到她就内疚得不敢抬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完顾长雪的这段话,他的泪腺就像被重重压过一样骤然一酸,眼泪如释重负一般顺着脸颊流下来。
小狸花给他哭懵了,连忙围过来绕着司冰河打转:“别哭呀小哥哥,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担心我出事?你看我好好的,这个好心的叔叔带我来看大夫,大夫爷爷好厉害的,一下就把我治好了,还给我换了漂亮裙子。”
“别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司冰河捂着脸背对着小狸花,小狸花围着他打转,他也跟着打转,无地自容的声音中带着哽咽,听起来有点滑稽,但这种幼稚的举动又令他陡然多了几分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活力。
十四五岁本就该是青春莽撞,凭借一腔热血去做某件事的年纪。有时候会意气风发地享受成功,有时候也会因为失败而觉得丢脸,窘迫难当地把自己团起来不愿见人。
司冰河明明在这个无忧无虑的年纪,却一直闷得像个快被生活的磨砺压垮的苦旅人,直到这一刻,那潭被封存的死水才动了动,透出几分鲜活气。
他重重抹了几把脸,像是觉得方才自己的举动有些丢人,强迫自己绷住脸,对顾长雪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假扮李守安,但你救了小狸花,我要谢谢你。”
他又去看方济之:“更要谢谢大夫——嗯?”
方济之掀了下眼皮:“干什么?我先说清楚,小狸花这样儿还不算完全治好,只是为她恢复了样貌,阻止蛊发。”
司冰河愣了一下,点点头:“我明白了,能这样已经很好——我刚刚是想问,大夫,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方济之古怪地看着司冰河嘀咕,“今天什么情况,一个两个都说见过我。”
一旁沉默许久的颜王终于忍不住:“到底什么情况?”
顾长雪看过来:“有些事回头再跟你说。刚刚我才知道,方老也失忆了。而且跟你一样,过往的记忆也是碎片化的。”
这话一出,在场的成年人都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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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指了一下:“就我目前所知,今年六月中旬,小狸花曾经单方面地在密林里见过司冰河,刚刚又看着方老说她似乎曾与方老见过面。”
“司冰河明明没见过小狸花,却对小狸花感觉格外熟悉,刚刚又说是不是和方老见过。”
“至于方老……”顾长雪扫过去。
方济之面无表情:“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忘得有点多,我对这两个谁都没印象。”
顾长雪又看向颜王。
颜王:“……”
方济之啧了一声,正想说以颜王闷葫芦的性格,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就见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颜王动了动唇:“我对小狸花和司冰河都没有印象,但对方老感觉很熟悉。好像……相处过很久。”
方济之:“…………”
我??
——为什么又是我???
客栈里的气氛变得微妙,多角关系的各位当事人站在不同的方向,将视线投向同一个人。
被所有视线单向锁住的方济之僵在原地,花白的头发在风中抖得脆弱无助,又像是在癫痫似的大骂什么狗屁情况。
顾长雪清清白白地站在这段多角关系之外,照理来说应该旁观者清,可他却也捋不出个头绪,只能道:“先坐下来再说吧。”
他转过头,对着唯一一个不怎么熟悉、可能比较难搞的司冰河多说了几句:“我的确身份有异,潜入匪帮是冲着查蛊和魔教余孽去的。我们的目的相同,并且我这边的人已经研制出了能扼制蛊情的解药,又救下了你所在意之人。看在这些的份上,能坐下谈谈吗?”
司冰河还没说话,颜王横着踏了一步,挺拔悍利的身躯将少年剑客挡了个严严实实:“你怎么回事?”
颜王皱着眉端详顾长雪的神色,确认自己看出的纵容和温和不是错觉,心底除了不明白顾长雪为何态度骤变,又莫名滋生出某种不太愉快的情绪。
这情绪驱使他屈指托了下小皇帝的下巴,正准备继续追问,对方却莫明其妙地僵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原本有失忆这么一档子事横在面前,顾长雪的心思还能放在冷静思考上,被颜王这么凑近一碰,他顿时又想起方济之说的那些话,心头横生出几分不自在。
一直以来,他对于颜王的亲昵能那么轻易的接受,就是因为他认为对方的所谓亲昵里藏着得都是试探。
就像当初刚来西域时,颜王能一边在嘴上说着看似邀功、带着暧昧的话,一边在背地里差遣玄银卫去藏经阁查野史医书。
这亲昵是裹着蜜的剑,加了糖的毒。让他升起的不是不好意思,而是想驯服这头冷静、难缠的猛兽的征服欲。所以他能毫无芥蒂地迎合,甚至主动撩拨,即便升起情.欲,其中也混杂着大半争锋相对的胜负欲。
直到之前在大漠中,颜王将小灵猫丢进他怀里,他才突然窥探到那头某猛兽似乎在他不经意的时候软化了一身峙立的刺,又在自己的警戒圈里划割出一角,纵许他带着满身的疑点踩进这片享有豁免特权的角落。
那一瞬的心悸,原本已经被他丢进大漠狂卷的风雪里,随着沙龙卷一道抛在身后,却又在方济之的几句啰嗦下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化成一排细脚伶仃的蜘蛛,无声地爬过他的心底,蜷着脚安静地盘踞下来。
顾长雪沉默的时间有些久,眼神还漫无目的地望着别处,乍一看像是一种回避,看得颜王的眉头再次狠狠皱起来。
无辜又茫然的司冰河顿时遭到了颜王冷冷一瞥:“……”
“那个。”司冰河张了下嘴,试图调解一下气氛。
话还没说全,就见假护院突然上前一步,一下将假账房扛上了肩。
“——???”司冰河张着嘴,硬生生在原地傻成一尊雕像。
比他更傻的是在场的九天和方济之,茶盏、武器丁零当啷掉了一地,然后触底反弹——
“颜贼!放肆!还不快放下主子!”
“颜贼伏诛!”
九天狂怒地拔出武器就要冲,颜王理都没理,扛着人直接上楼。
顾长雪在心里衡量了一下武力值的差距,连象征性的挣扎都懒得做,任颜王闷声不吭地将他扛上楼。
颜王心里似乎窝着火,将门当着九天的面掼上时格外用力,可怜的木门“哐”地响完一声,后面又拖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
顾长雪在吱呀声中被挤在门上。
屋内陷入短暂的安静。
颜王再次开口时,语调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有细听才能听出对方在极轻地磨着牙:“为什么不让我碰?”
颜王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他的下颌,带着几分质问的意味:“这会又不是之前你摸着我,问我满不满意的时候了?”
即便在这时,颜王质问的语气依旧极为克制,似乎并不想用自己的情绪干扰顾长雪接下来的回答。
“哐!”门外又传来一堆东西——或者人栽倒在地的声音。
“……”顾长雪听着门外的动静头疼了一下,很快又转回注意,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答。
难道说‘我突然发觉你可能是真心的,所以有点不知所措,还有点头疼’?他又不傻。
他垂着眼睑,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想将人推开。
可手臂的肌肉刚被牵动,他又迟疑了。
他可以为这一秒的迟疑找无数理智的理由,譬如惊晓梦这一最大的祸患还未斩除,真正下蛊的罪魁祸首尚未浮出水面,和颜王内讧纯粹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但追究到底,他的确有些下不去手。
顾长雪平生吃软不吃硬,颜王越与他针锋相对,他越不可能软化,可对方越是像方济之说的那样,在无声处做出退让、在他目光所不及处静静投来视线……
他就觉得拒绝似乎有些沉重了。
更何况他又不是半点也不心动。
顾长雪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抬手攥住颜王的衣襟,将人用力拉来:“装什么正人君子,真君子能干出你这种犯上作乱的事?”
讥讽的话语在唇舌交缠间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失去了大半指责的气势。
颜王也跟着含糊地笑了一下,悍利结实的身躯压得更紧:“现在明明是陛下狎玩忠臣。”
忠你个大头鬼,顾长雪随手将厮磨间彻底报废的易容丢开:“虎符呢?”
颜王将他抵在门上吻,手掌摸索着探进胸口的暗囊。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两人却生出了一身薄汗。
顾长雪微喘着气与颜王略微分开,哑着声命令:“替朕系上。”
第六十六章
按当下的气氛,似乎就连命令都变了个味。
本身他们亲近时,就多多少少带点儿只顾今朝,不问来日的疯,顾长雪这句等同于放任的话一出,颜王瞬间又欺压过来,唇舌交缠的声音听得顾长雪都闭上眼睛,替门外那些估计早傻了眼的人脸红。
——也有可能不是为了那些人,但总之这会儿顾长雪连绷紧的脖颈也泛起一片红,一路氤氲到白净的耳根。
颜王吻上那段绷紧拉长的颈线:“给你的垂绦呢?”
他低声这么问,手掌却动起来,闹得整齐的衣衫逐渐凌乱,直到顾长雪有些熬不住地抬手,修长的手指胡乱在自己怀里勾了几下,挑出那根红绳。
好歹这两人还记得楼下坐着一桌子人在等他们聊正事,顾长雪攥着垂绦的手绷得筋骨分明,片刻后克制地将人抵开:“逃离沙暴的路上,我跟小狸花——就是刚刚那姑娘聊了会,确认司冰河的确失忆了。”
颜王顺势往后退了几步,靠在茶桌边平复呼吸,听顾长雪将小狸花所说的话复述完:“我记得你之前说小狸花是你受人所托要照顾的对象?可你派九天去查的都是成年女子,楼下那个只是八九岁的小女孩。”
顾长雪听得顿时冷笑一声,在心里腹诽:方老还说颜王真心实意,正常真心实意的人能像颜王这样刚亲完就紧接着质疑试探吗?
所以之前他没觉得颜王对自己有多少真情,能怪他?
他把红绳丢进颜王怀里,冷着脸道:“我又不知道小狸花长什么样,按托付我的那个人的年纪推,以为她成年了而已。”
颜王点点头:“那你之前说司冰河很可能与惊晓梦之灾有关,现在又说他是好的,也是因为之前你没弄清楚,对司冰河只是怀疑,现在发现是自己怀疑错了?”
“……”顾长雪臭着脸看过去,“你有什么意见?”
“没,”颜王似乎忍俊不禁,“只是有点感慨。陛下如果想撒谎一定是个好手,编出的话不管正说还是反说都能圆的上逻辑,而且源头都来自于死人,想验证都找不到机会。”
你去验啊,他拦着了吗?顾长雪掀了个白眼,面露不耐:“还挂不挂了?”
“挂。”颜王投降似的站起身,靠过来替他穿绳。
不知是不是熟识机关之术的原因,颜王的手指格外灵活,红色的绳从他清峻的指骨绕过,像一条妖娆的赤蛇。
他很快将玉符穿上,又毫不费力地打了个繁复的结。唯独在挂上顾长雪的腰际时,动作反而慢下来,指节若有似无地掠过顾长雪卡住宽松腰带的胯骨。
顾长雪被他一碰一碰的磨没了脾气,面无表情地靠在门边像是不耐烦,细看却又有红晕从白皙的颈项处再度晕染上来。
好在绳结再难打也磨不了多久,颜王收手退开后,顾长雪借着推门的姿势,不着痕迹地用垂落的小臂擦过腰侧挂着虎符的位置。
明明已经没人在那儿作乱,可颜王做的那些小动作残留的触感依旧挥之不去,顾长雪下楼时连下颌的肌肉都是紧绷着的,脸绷得死紧。
追上楼的九天早在顾长雪主动的时候就连滚带爬地退下楼了,此时期期艾艾地看过来。司冰河与方济之混迹其中,居然毫无违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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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怎么把易容摘了——没起争执吧?”这是方济之。
“你——颜王?!”这是逐渐面露疑惑,猛然反应过来的司冰河。
司冰河豁然站起身,手探上剑鞘,可下一秒,他又面露迟疑,目光扫过小狸花,缓缓坐了下去。
“……?”顾长雪反而给他坐疑惑了。
按照剧本,司冰河和颜王可以说是从头对立到尾。照理说,有这样的矛盾在,司冰河不该如此平和地坐下来,应该本能地对颜王保持敌视啊?
——难道,前世的他和颜王曾是队友?
顾长雪的心跳错了一拍,但理智很快就泼下冷水:如果真是因为前世是队友,司冰河才相信颜王,那为什么在荒城时,他一喊颜王,司冰河二话不说就拔剑打了上去?
司冰河的这一系列反应,看起来更像是对颜王并不熟悉,只听闻过颜王险恶的名声。
所以在荒城时,他才一听颜王的名姓便拔剑攻来,想要为民除害,而此时又碍着颜王看起来似乎是他的同伴,他又才救过小狸花,才按住性子打算再看看情况。
顾长雪抿了下唇,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二当家,你觉得方老眼熟,又对小狸花有印象,那你对颜王呢?”
司冰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看在他救了小狸花的份上,老实回答:“没什么感觉。不过我听过颜王暴虐弑杀、喜怒无常的传言……”
他说着说着又皱起眉来,冲着顾长雪道:“怎可与这种人为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般来说,颜王对于这种不痛不痒的指责并不在意,偏偏司冰河话一说完,他就呵地轻笑了一声,透着几分阴阳怪气。
司冰河:“……”
方济之默默挨蹭了过来,小声对顾长雪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两人好像特别合不来?”
顾长雪:“……”没有,他只闻到了一屋子的冲天酸气。
本来司冰河就看颜王这个奸佞不爽,能按捺着脾气坐下都是看在顾长雪和方济之的份上,现在颜王还主动挑衅,司冰河当场就要伸手拔剑。
顾长雪扫了一圈周围,把小狸花往前一怼:“打。继续,当着孩子的面吵。”
“……”小狸花满脸茫然。
可能是小狸花茫然的脸过于天真无邪了吧,也有可能是在场的两人都挺好面子——尤其是面对强敌时更不想跌份,两人各自冲着对方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面对面坐下。
颜王紧挨着顾长雪,活像在挑衅地回应之前司冰河那句“怎可与这种人为伍”。
“……”司冰河摩挲着剑鞘的手指微微攥紧。
顾长雪不想做和事佬,强行无视屋内涌动的暗潮:“来客栈的路上,小狸花跟我说了些事。方才我们上楼,你问过她了吧?”
司冰河冷厉地瞪了颜王一眼,收回视线:“的确问过了。”
视线落到顾长雪身上后,司冰河横眉冷对的神色稍微放缓了些许,透露出几分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一直以为那个叫做廖望君的乞丐是我杀的……原来不是。”
方济之拢着小灵猫的毛脑袋:“能说说你是怎么进那林子的吗?”
“我也不清楚。”司冰河半垂下头,看着剑柄喃喃,“我没有什么过往的记忆,连零碎的片段都想不起来。我所能回忆起的最初的记忆,就是在那片密林里醒来……”
他躺在雪地里迷茫许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不知道自己是谁。
“坐起来以后,我就看见身边躺着一具尸体。我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会死在我身边,他是不是我杀的……”司冰河不是很好受地皱了下眉,抬手摸了下胸口。
顾长雪条件反射地望过去。
作为司冰河曾经的扮演者,他对这个标志性的动作极为敏感。
之前在荒城时没有细观,此时他敏锐地注意到司冰河的动作里有个类似于探进口袋的姿势,好像想摸索某个揣在怀里的东西。
但他的衣襟里空空如也,所以司冰河怔了一下,片刻后放下手,情绪也沉了下去。
“虽然我不知道周围的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熟悉。心里面总有种煎熬的焦虑感,让我想立刻爬起来做点什么,但究竟要做什么?我又想不起来。”
他那会儿焦躁得心尖都好像在跟着烧,偏偏又什么都不记得。他隐约觉得一切自己有一件格外重要的事要做,这件事就藏在脑海里,急迫感令他发狠地撞起头,直到力竭。
“我……在地上躺了一会,爬起来给旁边的乞丐收尸。”
他在乞丐的脖颈处看到了那块银牌,隐约感到熟悉,就越发觉得这人的死跟自己有脱不开的联系。
“我给他立了碑,刻到立碑人名姓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密林之中,光影晦涩。唯有夹着雪的风来回穿梭呼啸。
他枯坐在雪地里,想了很久,只记起一首诗——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像是午夜梦回时无数次念过这几句简短的诗词,他记得刻骨铭心。
他在心里想着,嘴上无意识地念着,直到卷着雪的风穿过丛林,冻得他面颊刺痛,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流出了眼泪。
“我记起我的名字了,我叫司冰河。”
“意取凭栏夜卧,亦不忘铁马冰河。”
风雪之中,他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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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记不起自己的来处,也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
但他突然就有了继续前行的力气。
第六十七章
像是在做一场幻梦,他被自己的名字惊醒。
原本横隔在他与世界间的薄膜被揭开了一层。他带着剩余的茫然跌跌撞撞走出密林,一脚踏进无边的大漠。
“最初,我游荡在沙漠里,没什么目的性。后来多看了几片绿洲,我逐渐发现西域的混乱和魔教频繁纵火似乎有些不对劲。所以我开始着手调查,为什么魔教覆灭后,西域仍然处于混乱之中?”
司冰河顿了一下,突然瞥了颜王一眼。
顾长雪差点以为司冰河调查出的结果和颜王有关,就听司冰河以一种“不是很愿意在看不顺眼的人面前服弱,但是谈正事不得不说实话”的不爽语气继续道:“最初我打算试试能不能潜伏进魔教余孽的队伍里,但一直没成功。”
沙漠这么大,魔教余孽四处流窜,想找他们无异于大海里捞针——捞的还是会自己动来动去的针。再加上当时司冰河是独自行动,无异于给寻找魔教余孽的行动又增添了一重难度。
找到最后,余孽是没找到,倒是找到了死城。
“其实进城以后,看到那些石像的瞬间,我好像是记起来了一些事的。”司冰河不甘地抿了下唇,“但那就是一眨眼,很快这些记忆就像来时一样,潮水一样退回去了。”
“我心里只剩下一种很强烈的笃定感,告诉我眼前这些石像是中蛊而死的沙民变的,还有,蛊书不可信。”
方济之在旁边听得没忍住挪了下屁股。
司冰河的话让他莫名联想到吴府里搜出的那本蛊书,倘若不是顾长雪发觉其中的古怪,还真容易误导人酿成大错。
“再后来,我又发觉官府中似乎有人与沙匪保持着联系。”
司冰河似乎并不愿意在蛊上面多说,短短一句便带了过去:“而且,都是规模比较大、实力雄厚的匪帮。”
“匪帮?”方济之还在想蛊书的事,闻言下意识地插了句嘴,“你确定不是魔教余孽,是匪帮?”
“其实两者都和官府有联系。这也不难理解吧?”司冰河转头看他,“官匪勾结处处都有,越混乱的地方越容易藏污纳垢。”
西域本就有魔教、沙匪这些遗留问题,又与西夷国紧挨着,三天两头就得爆发一次冲突,这里不乱哪里乱?
司冰河见方济之张着嘴不说话了,转回头继续道:“那些势力比较大的匪帮,其实行事很谨慎。我曾经试着潜伏过,发现他们从来不留书信,根本没给我留查探的机会。我只能自己找了个规模小的匪帮,准备把它发展起来,用来钓鱼。”
即便目的是钓鱼,他挑匪帮也不是随便挑的。
首先要离琉璃宫遗址近,方便他夜间折返。其次,人得没那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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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才挑上了现在这个大当家。即便他进入匪帮时,这个帮派混得无比潦倒,下一顿就可能集体饿死,他还是在大当家的劝退声中毫不动摇地留了下来。
“因为失忆的缘故,我做事比较谨慎,不敢大出风头,也不敢让营寨的兄弟们知道我每晚会去琉璃宫遗址翻找东西。”
营寨里的兄弟们很讲义气,他很怕他们会在知道自己对魔教的事务感兴趣后,贸贸然跑去和魔教余孽接触。也很怕他们会在偶尔进他房间时东倒西戳,误入密室。
所以他的密室明明建得那么精巧,可半点没夹带杀招。密室外那些机关也多是为了让他知道,今天是不是又有人偷偷跑来给他送糕点、送小话书,人有没有安全离开,如果没有离开,那一定是进了密室里,他还能把人好端端地捞出来……
只有死城,是他特地跑去跟兄弟们讲明的。
蛊会转移宿主,万一营寨里面的弟兄发现死城后一时好奇,进城探勘,中了蛊怎么办?
“所以我干脆跟他们说了,死城是蛊造成的,那些石像都是中蛊而死的人。”司冰河放下抚在胸口的手,“我让他们但凡发现死城,一定不要随意进入,都等在城外,再派一个人来告知我,我会马上过去查看。”
“还有蛊书。”司冰河看向顾长雪,“我跟他们说,如果发现这种东西,立刻烧掉不要看。”
他不怕有人不听。死城那些栩栩如生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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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摆在沙匪们面前,没人会在看过那些石像后,还跃跃欲试地想要试蛊。
顾长雪慢慢消化着这些信息,迎着司冰河的目光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既然心里这么清楚,为什么之前沙匪对你说死城是天罚,你却反驳到一半,突然闭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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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很简单的问题,居然让司冰河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才哑着声音道:“我不知道。很多时候,我做什么事、心里涌现什么情绪,我都不清楚为什么,也不明白来由。但我当时沉默,不是因为‘死城是天罚’这话而沉默的……”
他似乎觉得这件事很难解释,又好像是不太想提,否认完顾长雪的话后,便没有再细讲,只接着自己先前的话道:“我在大漠里呆了这么长时间,能想起来的只有几件事。”
“一件是要找人,一件是要传递什么消息……”
人找到了,是小狸花。至于消息……
“我还是想不起来。”司冰河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筋骨因为用力紧绷而根根隆起,瘦长的手指近似痉挛地发颤。
他的身体细微的摇摆起来,看着就像是要发病,然而一切焦躁与疯癫都在小狸花望来时全部僵住,又被他一分一毫地竭力藏回单薄的身躯。
他这一番自我挣扎,放在寻常人眼里绝对称得上怪异,足足可以吓哭一打小孩。但小狸花并不在这些小孩的范围里。
她歪着脑袋想了会,干脆搬起小板凳坐到司冰河的腿边,因为腿脚不利索的关系,这串动作格外艰难,像只试图拽着偷来的贝壳跑路的圆头小章鱼。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嘛,以前的很多事,我也不记得。”八岁的小女孩愣是把话讲得老气横秋,内容也很引人发笑,“我就不会逼自己硬想。有些事就是这样的,越想记起来越记不起来,你干点别的事,它就自己跑回你脑子里了。”
她讲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就是故作老成的样子有点好笑,反正司冰河是笑起来了:“你才八岁,以前的事你能记得住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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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肩背不自觉地松弛下来,眉目舒展开,不经意间带出几分懒意和倨傲,这一刹那,居然让顾长雪觉得,这才是对方本来该有的样子。
没有压在身上的重重负担,没有苦旅已久的疲惫不堪,他天生就生着一张矜持傲气的脸,性格本该也是矜傲的。
“我记得可多了,”小狸花不服气地咕哝着低下头,“好多事我还没跟你们说呢,说出来吓死你。”
嘴上说着像是自吹自擂的话,小狸花却揉起了裙角,恐怕这些未说的事也不怎么让人开心。
顾长雪顿时想起小狸花下楼前跟方济之的谈话:“你……对于乡亲怎么患上‘怪病’的,可有印象?”
小狸花闷闷地点点头:“记得特别清楚。”
最初患怪病的不是她的村子,而是隔壁的玉门。
“玉门?”方济之愣了一下,“玉门关?”
“不,玉门是个村落。”颜王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盏的釉面,“从前规模不算小,南来北往的商队都会从那儿过。”
小狸花点头:“住在那里的人好有钱的!能把南方的柳树移栽过来,还在自己家的大宅子外面造了一条河,河边就全是那种柳树。”
顾长雪动作微顿,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颜王,就发现对方也正望来,显然和他一样,想起了之前在匪帮里和那位老太太的对话。
“爹爹带我去过一次玉门村,我觉得那里不应该叫‘村’,繁华的都像城池一样。”小狸花模仿父亲唏嘘的样子,“明明我们平沙村和他们玉门村只是一墙之隔而已,差别却那么大,玉门村的人都是含着玉汤匙降生的,我们却只能面对大漠吃沙子。”
那时候,平沙村的人看隔壁的玉门村,眼里总是带着艳羡和不服气,不明白凭什么隔壁村能过得那么滋润,他们却每天都过得苦巴巴的。
直到朝廷拉着红衣大炮挺入沙漠,十来枚炮弹便将玉门毁得千疮百孔,他们才突然明白了——有人勾结了魔教,这座村子看似光鲜亮丽,其实是魔教的一处据点。
“炮火轰完,玉门就只剩下断壁残垣,还有一堆尸体了。”小狸花瘪了下嘴,“那些有钱的人统统搬走了,漂亮的柳树也枯了,只有一些跟我们村的人一样穷的贫民没钱搬家,被迫留了下来。”
“那个时候就有人患怪病了——身上长瘤子,或者哪个部位突然肿大、哪个部位突然萎缩,看起来就像是病了的枯柳树。”
“但病了归病了,人得活着吧?那不就得吃饭喝水?银钱从哪来呢?”
小狸花比划了一下:“炮轰结束之后,村里那么多死人呢!他们就会趁着晚上去翻找尸体,顺便将人火葬。”
最初玉城附近的那条商路还有人走,偶尔在夜间赶路时,就会看到村里黑影幢幢,远远眺望居然是死人在慢吞吞地行走——
其实那些并不是死人,而是背着尸体送去火葬的村民。
夜黑风高,荒城中有死尸行走本就吓人,再加上这些村民们因为“怪病”,脸和身体都发生了畸变,即便有人看到那死尸是被人背着动的,冷不丁瞅见村民们的形容,也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久而久之,一些荒诞的传闻就散播开了——
玉门里闹了鬼,是那些枯死的柳树成了精。
那些柳鬼身上长满树瘤,只会在晚上出来行走。有时候借着死尸短暂地还魂,有的时候直接露出长满瘤子的真容。
但它们都怕火,火光一亮,柳鬼就会乖乖去往生。
再后来,玉门村就变成了“柳神村”。
那些为玉门改名的人害怕惹得树精不满,不敢直称“柳鬼”,便硬尊了个神字,却不知道他们所害怕的那些柳鬼,他们所敬畏的那些柳神,其实就只是一群可怜的、被蛊残害的村民。
他们每天认认真真送那些曝尸满地的亡者去往生,轮到自己大限将至,却无人替他们敛尸。
“后来,我们的村子也开始有人患这种怪病……”小狸花突然抬起头,一双泪濛濛的眼睛望向顾长雪,“叔叔,你们能送我回去为他们敛尸吗?”
她因为某些原因逃离了村落,而后又转身折返,一路往北走,想要找到回家的路。
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因为想念,只是因为她听大人们说过,尘归尘,土归土,她想让这些人入土为安。
顾长雪薄唇微动,刚想出声,有人先他一步开口。
颜王不知何时松开了手里一直把玩的茶盏,声音沉沉地应了声:“好。”
第六十八章
顾长雪愣了一下,没想到颜王会主动接这话茬。
他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发觉身侧的人挺直着腰背,状态似乎不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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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直以来颜王都是冷峻淡漠的性子,只是在面对顾长雪时,他会露出些许悲欢喜怒,偶尔会让顾长雪忘却最初相处的那段时间对方有多难捂热。
而现在,初见时那场风雪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颜王的眼眸中,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疏离便又透了出来。
——格外碍眼。
顾长雪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抬手想去碰颜王搭在膝上的左手:“你怎——”
话说到一半他就顿住了,因为颜王居然自然地将手往桌面上一搁,无比恰巧地躲开了他伸来的手。
他似乎有些口渴,略微起身够了一下茶壶,再坐回身时,原本与顾长雪之间几近于无的距离无声地拉开了一大截,留下了一段礼貌又客气的间距。
像是好不容易敲开的冰雪堡垒又一次阖上了门,冰冷疏离地远远隔开了顾长雪。
“……”顾长雪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方济之转头就被顾长雪的脸色惊了一下:“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应该问某个突然抽风的人怎么了,顾长雪磨起牙,猛然站起身,在众人茫然惊讶的眼神中一把攥住颜王的衣襟,将人拽得半站起来,和自己面对面:“你又犯什么病?”
荒城里,非要贴过来将他们的关系引上歪路的人是顾颜。
营寨里,他屡次想要揭开他们之间的遮羞布,彻底断了纠葛,是顾颜次次将他拽回来,不让他走出这条看不见未来的泥泞小路。
现在他放下了对未来的思考,决定当一回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疯子,结果这人突然冷静下来,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样,是想干什么?
顾长雪微微眯起眼睛,将人拽得更近,嘴上却对着其他人说:“重一,把人都带上楼。”
上楼上楼,重一赶人赶得飞快,重三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梯时因为匆忙差点没栽个跟头,还得跟天真无邪的小狸花解释:“不是被你的故事吓到了,主子那胆子多大啊……”
开玩笑,天底下有几个人敢这么攥着颜王的衣襟,敢这么跟颜王说话?就算有那也早死绝了,全家满门的那种死绝。
所有人都挤进距离楼道口最远的那间厢房,重三哐当把门一关,才骤然松了口气,苦逼着脸跟小狸花保证:“嗯嗯,真不是因为你的故事。什么?那为什么我们要躲上来?呃——这事儿吧不太好跟你解释,你还差着那么些岁数。”
方济之满脸麻木,只有被人群裹挟着上楼的司冰河还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探着脖子想推门下楼去,被身边的九天们一人一掌摁了回来:“你才多大?十六?……十六你怎么矮得跟十四一样!不行,十六也不行。我们大顾朝十八岁方可成亲,你也还差着那么些岁数。”
想下楼的、不想下楼的,都在楼上呆得老老实实,满心期盼楼下的人能快点结束。
可惜事不如人愿,他们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楼下的两人仍在僵持。
“顾颜。朕在问你话,”顾长雪始终没松开手,“为什么突然态度这么冷淡?”
在这张桌子边坐下前,他们还在楼上的厢房吻得失却了冷静,可坐下后谈了没几句,颜王就突然改变态度。
顾长雪能猜到这里面肯定有原因,但却琢磨不出究竟因为什么。就像之前在吴府夜探那次,颜王冷漠得毫无理由,又回心转意得莫名其妙。
这让顾长雪隐隐有些暴躁,毕竟本质上他和颜王是同一类人,对待身边的一切都有种超出正常范围的掌控欲,一旦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都会让他们浑身不自在,好像人身安全都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他的这种掌控欲来源于少年时期的某些经历,颜王恐怕也差不多。但他也没混账到前脚刚亲完人后脚就开始冷战,什么品类的牲口才能做出这么没良心的事?
“……”颜王始终沉默不语,垂落的眼睫遮蔽住眼眸中的神色,像是一种无声地拒绝。
顾长雪其实没太意外,毕竟眼前这只锯口葫芦连掏个情报都难如登天,更别提对他袒露内心的事。
可当他张嘴想再问一遍时,颜王却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听完小狸花的话,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感觉。”
好像他生来就不该有牵挂,本就应当独自前行……
那一瞬间,他心头涌出许多的苦,他下意识地想,这苦不该让小皇帝来分担,于是他便默不作声地坐远了点。
“啊?”顾长雪语气很差地嘲讽了一句,“你说的这是什么……”
傻逼话。
剩下嘲讽被他吞了回去,转而化成了一个吻。
这个吻和之前那些总是带着不顾未来的疯劲儿的吻不同,温和得不像是他,带着安抚的意味。
顾长雪攥着颜王衣襟的手逐渐放松,绷得分明的筋骨归于柔和,几秒钟后,他感觉到有一双臂膀轻轻揽上他的腰,手掌抚着他的背。
颜王一下一下吻着他的唇缝,低低说了句抱歉。
顾长雪被吻得彻底软化下来,但又不乐意说没关系,于是转而提起要求:“送小狸花是你答应下来的,车队也好,人手也好,都由你负责。”
颜王:“好。”
顾长雪:“也不准再跟司冰河起冲突。”
“……”颜王顿时好不起来了。
顾长雪抵开酸气冲天的某个人,匪夷所思地挑眉:“司冰河才十四,这醋你也吃??”
颜王幽幽提醒:“你才十八,我今年二十八。”
怎么看都是他和顾长雪的年龄差距更大点。
“……”他在原世界都二十四了好吧,顾长雪忍辱负重地咬牙道,“朕把他当儿子看。”
之前沙匪劝他把司冰河当儿子那样原谅,他还想着自己可不要这么忤逆的儿子,现在脸被打地生疼。
颜王:“……”
彳亍。
·
因为颜王的异常态度,小狸花的故事没有讲完。但后续的内容基本与顾长雪等人所知的重合。
坐在颜王提供的大马车上,小狸花乖巧地没有东摸西戳:“我记得那个时候,村里来了一个京都的贵人,每天都在村里乱逛。”
颜王跟小狸花对了下时间,确认这位来自京都的“贵人”正是吴攸。
“我一直以为他是好人……”小狸花低下头,“有一回我和哥哥在村里玩儿,恰好撞到了他,他一点没生气,还问我哥哥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也有一个儿子,叫做吴虑。在很小的时候,曾经也会这么高兴地到处撒欢儿,但是长大了,懂得人情世故多了,就再也没开心过了。
他说,他的儿子性格软弱,心性不够成熟,目光也不够远大。虑儿总觉得,自己缺的是尊严,可他并不在意尊严,他更想要至高无上的权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在这两件事并不冲突,他可以替他的虑儿争。
既然当初他将虑儿接回家,他为虑儿取了“吴虑”这个名字,他就该保证他的虑儿真的无忧无虑才是。
当时的小狸花并不清楚这个老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更没想过对方能把这种犯上违逆的话说给他们兄妹听,就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准备留他们性命。
“后来……村里的病人越来越多,死人也越来越多了。有天晚上,我做噩梦惊醒,起夜的时候突然听到后山好像有动静……”
她的胆子并不大,可又实在耐不住好奇,于是轻手轻脚地循声找了过去。
“我……我看见那个老人,站在一个大坑边,举着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砸着地上的石头。”
坑边土地里插着一根火把,伴随着火光明灭,小狸花看清了那块石头的模样——
矮个子,脸颊上有颗痣,畸形的身体包裹在白丧衣里。
正是几天前,她的父兄帮忙下葬的一位病死的乡亲。
“我不知道为什么李叔会有这么一尊石像,也不知道那个老人为什么要半夜敲李叔的石像,我……就是觉得害怕。”
她本能地逃回家,将所见的事告知了父兄,一番商议后,父兄叫来了其他村人,最终决定举村逃离平沙村。
“可是……太晚了。”小狸花眼里蓄着泪,“第二天清晨,我们才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候,村里突然烧起大火。”
那火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将整个平沙村与柳神村包裹得严丝合缝,村民们恐惧地四下奔走,逃也逃不掉,只能尝试灭火。
但既然这火是人刻意点的,自然没那么好灭。
“乡亲们就把活着的孩子们聚过来,抱在一起,想把人送出火圈。”
她也在孩子的行列中,可等她忍着天翻地覆的眩晕和焦痛再睁开眼时,就发现身边的人都已经没了气息。
孩子也好,大人也好,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活着。
她挣扎着从焦臭的肉球中爬出来,恐惧于那个叫做吴攸的老人会不会就在附近,已经发现了她还没死,于是她一边哭,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南方跑。
南方有玉城,西域的州牧就驻扎在那里,她在玉城会很安全。
——这些都是乡亲们昨夜商量出来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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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真踏上路,逃亡的队伍却只剩她一个。
小狸花边说边哭,等故事讲完,她也精疲力尽地睡着了。司冰河让小姑娘枕着自己的腿入睡,脸色也没比小狸花好看到哪去。
夜路漫长。
颜王半途离开了一下马车,好像有什么事要跟玄银卫商议,顾长雪本想拿出蛊书看一会再睡,方济之却挂着脸冲他使了个眼色。
“?”顾长雪收起书跟着方济之出了马车,上了颜王原本为方济之专门准备的车辇,“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方济之看起来快被气升天了,“之前我问陛下,你和颜王到底什么关系,陛下说‘逢场作戏’。可在客栈里,我明明看到的是陛下你不舍得放手,人家颜王可都挂下脸来了!”
多好的机会啊,借此断了不好么?何必弄这些纠葛不清的混乱关系,日后……谁都不会开心。
方济之心梗地抚了下胸口,勉强稳住情绪:“陛下是断袖么?”
顾长雪被问得愣了一下:“不知道。”
他顿了一下又道:“从前没空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事。”
十四岁以来,他就一直在为自己的、别人的、他所在意的人的生计而奔波,从来没停下过。
顾长雪面对方济之还算坦诚,他认真想了会,冷不丁语出惊人:“不过面对颜王,朕确实硬得起来。”
方济之:“你——”
你啥???
方济之愕然睁大眼睛,有几秒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因为小皇帝说这话时神色依旧很淡,好像聊的是什么寻常琐事,而不是某些难以启齿的话题。
他金鱼一样徒劳地张合了会儿嘴,半晌才找回缺失的脑子:“说得好像你……能那个什么就能占据主导似的。”
“届时确实需要朕多辛劳一点。”顾长雪委着不是很彻底的婉,顿了顿又考虑到人不能讳疾忌医,索性直接询问方济之道,“天阉这病能治么?”
“天……”方济之的脸更木了,“谁?”
谁是天阉?
顾长雪:“顾颜。”
方济之:“……谁?”
顾长雪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顾颜。”
他说得格外笃定,笃得方济之都迷糊了,怀疑自己是不是之前诊脉疏忽了,怎么这么大个毛病都没诊出来。
但这有可能吗?天阉他都看不出来??
可说这话的人又是顾八百,指不定还和颜王亲密过,亲眼见证过这毛病……
方济之张合一下嘴,半晌不是很确信地说:“我……回头给他看看?”
顾长雪很有礼貌:“谢谢。”
方济之:“……”
他想骂人,但是又骂不出来。
第六十九章
方济之这种纠结又憋屈的状态保持了一路,直到抵达平沙村遗址,才彻底醒神。
“天……”被玄银卫找来引路的老行脚商下意识地用家乡话念了一句,才回过神换回官话,“朝廷推行禁武令之后,这些被轰毁的绿洲谁都不敢再来了。我也没想到居然……”
居然什么,老行脚商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眼前的人间炼狱。
尸体堆叠着尸体,石像纠缠着石像。
那些被吴攸烧死的村民因为身中惊晓梦,死后不久便成了石像,每一条抬起的手臂、每一张扭曲的脸,都像是在无声地哀嚎着他们被烧死时的痛苦与挣扎。
小狸花又哭得鼻子通红,跑过去想把乡亲们的石像分开,但本身被烧死时很多人的皮肉就已经互相黏在一起,变成石像更不可能分离得开。
“别急,等我配药。泡了药水他们就能恢复原状。”方济之绷着脸安抚了小狸花一句,便开始解他背来的药囊。其余人也纷纷走进遗址,着手搬运尸体和石像。
惨死的尸体面前,九天也顾不上排斥冷心冷肺的玄银卫,互相搭着手将亡者搬运到整理出的空地上。
玄银卫中,最看不得这些惨象的就是玄丙。他本就出身在和平沙村差不多的寻常村落里,看到这些惨死的村民比谁都能感同身受。
搬运尸体的时候,他的脸都是青的,看得重三一阵奇怪:“你们能眼睁睁看着活人被扭上柴堆烧死,却看不了这些尸体?”
“那又不是我们愿意的,”玄丙闷声说,“军令如山,不可耽误。王爷让我们扮作商队等在绿洲,我们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待命。中途有任何一点私人的行动,那都是违抗军令。”
他抬起头,眼眶发红:“你知道我是第几任‘玄丙’吗?”
重三愣了一下,一时居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们和颜王接触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在景帝召集他们之前,他们一直都在宫内老老实实地装普通侍卫。后来跟随景帝与颜王碰面,颜王又多半表现得没那么嗜杀,以至于他们时常会产生一种对方很好相处的错觉。
玄甲从旁边路过,闻言停下脚步,对着重三摇摇头:“陛下宅心仁厚,不会因为救人而责怪你们。但我们……哪怕没有耽误军机,在执行命令的途中做了旁的事,那等待我们的也是杖责至死。”
他顿了一下,看向颜王与顾长雪几乎挨在一起的背影:“所以,你知道王爷的变化有多大么?之前假扮商队的时候,玄丙告知司冰河人祭的地点在哪里,其实已经违背了王爷的军令,节外生枝了。”
“我是做好了死的准备才说的,反正我家就剩我一个,没人会为此伤心。”玄丙带着几分鼻音,“没想到王爷居然半点没提惩罚的事,事后还跟我们说,再遇到这种事能救尽量救,别惹小皇帝不悦。”
“……”重三一时不知什么心情,想高兴吧又实在高兴不起来,家里的白菜被猪拱了,难道他还要夸猪变善良了么??只能闷头干活。
大漠雪冷风寒,厚厚的积雪被方济之指挥着人筑成雪池,将药水倒入,又将石像浸泡进去,不久便能化去尸身上的石化痕迹。
即便如此,为数百具石尸下葬依旧让他们忙碌到了第二天深夜。
玄银卫在村落周围扎好军帐,顾长雪无比自然地抱着猫溜达进颜王的营帐,颜王坐在案牍后刚抬起头,方济之就从门口探进一颗警惕的脑袋:“二位一起住?”
从繁忙中骤然松懈下来,先前顾长雪关于那啥的话题就又一次闯进他的脑海,激得方济之猛然从床上弹起来,当即裹上大棉袄来做碍事的棒槌。
“……”顾长雪一眼就看出方济之脑瓜子里在想什么,无语片刻,“外面那么多坟头,朕不太能睡着。今晚不睡了,看看能不能分出点蛊书的内容。”
他把小灵猫拎起来,抖搂了两下。
小灵猫无辜地松开都悬空了还揣着的四条短腿,啪嗒掉下一本蛊书来。
“……”方济之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想走吧又觉得自己急吼吼地来,悻悻然地走有点蠢,一双脚顿时死死钉在原地。
正准备问颜王今晚什么打算,要不大家今晚索性秉烛夜探。
东边的营帐蓦然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在低低地喝着什么,大漠夜间的风声呼啸,模糊了嘶喊的内容。
玄甲匆匆披着外裳赶来:“方老,快去看看司冰河,他好像魇住了。”
就连颜王都丢下手里的卷宗,跟在玄甲身后大步走向司冰河的营帐,越是靠近,对方的声音越是清晰:“死……都死了……我的错……”
顾长雪一伸手撩开帘子,就见司冰河躺在床上,像是在做什么噩梦,手使劲向前伸着:“我——”
他紧闭着眼,眉头用力揪在一起,探出去像是在捞什么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手背绷得筋骨凸起。
他眼角滚出泪来,声音又低了下去,顾长雪只能听到含混的几句,透着绝望和负罪:“为什么……回……”
后续的话语淹没于安静,方济之给他施了针,让人平静下来。
司冰河的手被塞回被褥,唯有清瘦的脸露在外面,浓重的青黑挂在眼眶下,被他苍白的肤色衬得有些触目惊心。
“……”顾长雪站在床边,微动了下手指,想对司冰河说你没错,害人的混账才有错,你救得那么拼命,谁都做不到比你更好。
《死城》这部剧,之所以烂尾还那么红,就是因为前四十一集的政斗、潜伏、查案无比惊险刺激,烧脑到不到最后一刻,你甚至猜不透司冰河布下的局。
司冰河没有颜王的帮助。不仅没有,他还要面对颜王的重重杀招。
可他还是凭借自己一人之力,从朝堂茫茫人海中揪出了潜伏得毫无存在感的吴虑,在独闯皇宫时摸索出了九天的调令,在吴府找出了至关重要的蛊书。
在调查惊晓梦这条路上,可以说是司冰河替他们先走过了最难的一段路,他才能在穿来的第一时间就派人去吴府将蛊书拿到手,让方济之从一开始就拿到了最关键的蛊书,解蛊才得以如此顺利迅速。
——而且,他才十四岁。
寻常的孩子十四岁时都在做什么?
顾长雪自己就没什么好回忆,所以总希望这个年纪的小辈能无忧无虑一些,而不是像上辈子的司冰河那样,最终为了救人,连自己的命都舍出去,拿自己当实验体,帮方济之试蛊。
至少这次不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济之开始赶人出营帐,顾长雪冷着脸跟在颜王身后回去,抱着蛊书分析到了天明,直到离队已久的玄丁风尘仆仆地进入营帐,行礼回禀:“王爷,绿洲已经收复了。”
彼时顾长雪正带着几分疲倦揉着眉心,乍一听没反应过来与自己有关。
也看了一晚卷宗的颜王站起身,从一旁的案牍后走过来,曲着手指,指节在他桌案上叩了叩:“听见没?你要的那片绿洲拿到了。”
·
颜王轻描淡写说的“拿到”,不光是指打下那片绿洲,也包括在那片土地上建起一处完善的据点。
众人抵达绿洲时,玄银卫正在做最后的收尾,抱着成堆的卷宗文书在据点中穿梭。
“你不是喜欢听人念书么?”颜王冲着那些文书示意,“随便挑。”
说是“随便”,其实这些文书全是玄银卫和九天之前找出来的那些升迁官吏的相关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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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司冰河审讯毒蝎子时,他们虽然每晚都会溜回府衙查阅这些文书,但几番对比下,顾长雪始终没找到能和那封寄给李守安的信相吻合的文书。
两人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一直挂着这事儿,总觉得是太过仓促,才没能从茫茫书卷中找到正确的人。
顾长雪心里满意,张嘴刚想搭一句,一直抱着剑跟在他身后的司冰河蓦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哼了一声,低声喝斥:“轻浮。”
“……”颜王动作微顿,缓缓回过头。
“……”顾长雪闭上嘴,开始头痛。
按照他的经验,下一秒这两个人就会开始公鸡互啄,但司冰河很罕见地没有继续挑衅,而是扭头看向他臭着脸问:“能问个问题吗?”
顾长雪安静了一会,将小灵猫塞进司冰河手里:“想好再问。”
看在猫的份上,别他妈问些会引战的问题。
司冰河看着顾长雪的眼睛,很直白地问:“你是景帝吗?”
虽然这段时间以来,顾长雪等人并没有刻意隐瞒身份,但自始至终也没当司冰河的面提过相关的话题。
他能猜到纯粹是因为顾长雪在营帐进出时,似乎与颜王平起平坐,当初在营寨也是顾长雪假扮的账房先生,颜王扮的护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停住脚步,微微挑眉:“是。怎么?”
他都做好了司冰河下一句大骂“昏君糊涂!怎可与颜王苟且”的准备,结果这少年只是低低地嘀咕了一句:“果真如此。我就说单凭身高而论,明明是颜王假扮李守安更贴些,陛下扮着似乎有点矮……”
顾长雪抽了下嘴角,一半是为司冰河的口无遮拦无语,一半又惊叹于司冰河观察力之敏锐。
他天生气质就比较冷,眼神复杂起来,很容易让人误会。
司冰河瞄了眼他的神情:“别误会,没有说陛下矮的意思,只是我之前一直在琢磨您的身份。”
他比划了一下:“李守安其实比护院个子高,照理来说,不该让个子更高的颜王伪装成个子更矮的护院。毕竟易容这东西有个局限性,瘦子能易容成胖子,矮个能易容成高个儿,但倒过来就不大方便——”
“等等。”顾长雪眼神一凝,“你刚刚说什么?”
司冰河:“我说没有讲陛下矮的意思——”
顾长雪打断:“最后那句。”
“……”司冰河迟疑地重复,“毕竟易容这东西,有个局限性,瘦子能易容成胖子——”
“季君子。”颜王突然开口,打断了司冰河的话。
他和顾长雪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细节。
刚来西域那晚,季君子夜半出府。
方济之因为幕僚的话,对于误会季君子心坏愧疚,特地啰嗦了一句夜出怎么能穿得比白天还少。
如果不是少穿了衣服,而是季君子确实就是“变瘦”了呢?
第七十章
从怀疑到证据确凿,在两个八百心里只花了一眨眼的时间。
方济之就不了,他看着这俩人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样子就特么的暴躁:“你们不能看到个胖子就说他易容了吧?万一人家就是出门少穿了几件衣服呢?”
“还有其他的证据。”顾长雪看过来,“你见过季君子擦汗么?”
体型很胖的人其实容易冒虚汗。
季君子第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连跑带摔,运动量不可谓不大,但他光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头上身上却半点没有汗意。
去季府那晚也是一样。季君子没叫车架,相当于徒步入沙漠,又徒步走回来。这样远的距离,再加上中途又遇到了沙暴,以他的体型,怎么可能半点不出汗?
“玄丁之前替我们做的易容就能透出汗。”颜王若有所思地碰了下侧脸,“因为我们和伪装之人体格基本相近,用的面具某些部分薄如蝉翼,汗可以渗得出来。但季君子……”
却丝毫不渗汗。
紧张的时候,他最多就是搓手,眼珠子乱转,一次都没做过擦汗这个动作。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覆盖在季君子身上、脸上的易容太厚了,以至于汗水根本渗不出来。
司冰河略吸了一口气又屏住,半晌低声道:“你们确定?也有些人天生不好出汗。我不曾见过季君子,但跟商人打交道时,打探过他的为人。他在商人里名誉不错,都说他从不拿权压人,给的价格都很公道。”
他犹疑了一下,又道:“其实西域的人都对季郡守更满意一些。有时候我去某些绿洲做交易,会听见沙民们大骂苏岩只会打仗,根本不关心民生。可玉城的人过得都算得上安逸,明显是季君子治理得好。”
商人们就更不用说了。苏岩从骨子里看不起商人,做生意时根本不讲道理。西域的商人们如今就连骂人都要顺带问候下苏岩的祖上十八代。
“怎么西域内外的传闻相差这么大?”顾长雪有些惊讶,“京都那边都说西域是凭着苏岩的铁腕镇守下来的,提都没提季君子。”
“不明白,”司冰河皱起眉,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胸口,摸到一颗猫脑袋,“……”
小灵猫也不知道这两脚兽在犯什么傻,手都搭它脑门上了还不帮它揉揉么?气得顶起脑瓜子一阵乱蹭。
司冰河的眉头无意识地松开,捋了捋小灵猫蹭得他掌心发痒的毛耳朵:“还有别的证据能证明季君子易了容么?”
“有。”颜王淡淡道,“季府的幕僚说,季君子总是熬夜处理公文。但他只有眼珠充满血丝,眼下却干干净净,当时方老还觉得奇怪。”
真正长期熬夜的人是什么样子,看看司冰河就知道了。就算身体再强健,也会显得憔悴,至少下眼睑会透出青黑。
偏偏季君子的脸白白净净,富态滋润,若非如此,众人也不会在第一次见的时候就下意识将此人划分为溜须拍马的贪官之流。
“对啊!”方济之也猛然想起那次随着苏岩夜访季府时,他在门口堵着季君子想搭脉的事儿了,“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怀疑这人是不是身患顽疾……这么说,是易容遮挡住了他眼下的青黑?”
这么一想,他开始觉得这事儿靠谱了:“我就说,好歹我也是随侍摄政王的医者,放在西域那可是千金难请的大夫。主动要给他搭脉,他窜得比猴子还快!正常胖子能有他那么灵活?”
“——但也不对啊,”方济之说着说着,态度又横跳了一下,“按照之前你们传回来的信,不是说这个埋在官府里的魔教眼线在某年曾经被擢升过官职吗?我记得季君子好像不符合这点?”
“……”一旁的司冰河嘴巴张了又闭,欲言又止。想也知道他是想问顾长雪等人从哪儿来的消息,可话还没出口,他就反应过来,多半是这俩人进过他的密室了。
顾长雪也意识到方济之的话暴露了这点,眼神便往少年剑客身上扫了眼。
就见这位在剧本中一手覆灭了世界的少年满脸气闷,想暴起算账吧,怀里还抱着猫,只能拿眼刀一下一下扎颜王的后背。
不痛不痒,问题不大。顾长雪很满意小灵猫的止战效果。
“他的确没在那一年升过官职,但别忘了,他是千面。”颜王好像没感觉到背后射来的眼刀,或者就算感觉到了,也并不在意,“对他来说,只需要更换伪装的对象,就能‘升官加衔’。”
“信里毒蝎子的用词可是‘被’擢升了官职,”司冰河的挖苦里多少带了点私人愁怨,“倘若升官是他主动更换伪装对象换来的,毒蝎子干什么这么说?”
“因为季君子目前用的这个身份,的确能说是‘被’升官。”顾长雪摁住向他伸爪求抱的小灵猫的脑袋,把猫摁回司冰河怀里继续当和平使者。
他随意地转过头:“方老还记得么?之前我们从密林回来,季君子在接我们回府的路上提到过,苏岩对他有知遇之恩,曾提拔他做参谋。”
西域的情况有点特殊,朝廷虽说每年都会派官吏来上任,但具体做什么岗位其实是由州牧来安排的。
“季君子多半是顶替了当年朝廷派来的新官,又被苏岩点为参谋。对他来说,当年他不是‘升官’,而是‘入职’,在擢升官职的那拨人里找自然找不到他。”
顾长雪叫住一旁路过的玄银卫:“带来的文书里有季君子的公文么?”
“有的。”玄银卫立即取了文书送来。
颜王看着顾长雪拿出那封信件与文书对比,靠近过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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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眉宇舒展:“果然。”
季君子就是魔教暗线。
·
顾长雪和颜王回玉城没通知任何人。季君子还在府里睡大觉,就被颜王揪进了玉城大牢,紧跟着司冰河也将那些潜伏在营寨里的魔教弟子们也统统抓了过来,一人丢一间审讯室。
“那个李守安呢?”顾长雪坐在大牢门口询问玄甲。
他并不是很能接受审讯时的惨叫和血腥气,难得没有插手:“我们潜入营寨的时候,玄丁就把他带回来了,到现在没问出点什么?”
“他嘴太硬了,没撬出来东西。”玄甲板着一张脸,眼睛却偷摸摸瞥向顾长雪腰间的虎符。
顾长雪将对方的视线捕捉个正着:“看什么?”
玄甲顿时苦逼了一下,心想我总不能说我是觉得太他娘的离奇,所以总忍不住想看看王爷送您的定情信物吧?
这必然不可能说的,玄甲憋了个别的理由:“就是好奇,陛下怎么没抱着小灵猫呢。”
“给司冰河了。”顾长雪收回视线望向牢狱内,“免得我不在,这两人打起来。”
玄甲立马暗含责怪:“那怎么给司冰河,不给王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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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合理吗?王爷那虎符还在您腰上挂着呢,您连只猫都不给。
“……”顾长雪缓缓回头,“我把猫给顾颜,如果他们俩要打起来,你觉得顾颜会怎么做?”
玄甲:“……”
顾长雪:“他会把猫放下来,该打继续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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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王其实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改变决定的人,他的目的性极为明确,一旦决定要做某事,就一定会去做。
司冰河就不一样了,他抱着猫连指责一句“你们怎么可以偷偷进我密室”都憋不出来,光能扎扎眼刀子,这猫到底给谁才能避免争端,答案显而易见。
玄甲活像个后世的嗑糖女……男孩,这都能给他找到硬嗑糖的新角度:“如此了解王爷,陛下与王爷真是天作之合。”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从椅子上站起来。
恭喜玄甲,成功让他克服对惨叫和血腥味的抵触,他决定下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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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踩着石阶半掩着鼻子下楼时,玄银卫和九天已经把陛下亲自下牢房的消息传给颜王了,连带着司冰河也听了一耳朵。
司冰河本来还想着“陛下能亲自审肯定比交给颜王审好”,刚推门想迎接一下,就听隔壁的门也跟着被推开。
颜王踩着长靴踏着血泊走出来,用巾帕擦着被血染红的手指,冲着一旁侍立的玄银卫淡声问:“这里有哪间地牢开了小窗么?”
“……”哪家官府的地牢挖小窗,生怕犯人逃不掉么??司冰河用看傻逼的眼神看旁边的颜王。
“没有。不过上次夜探吴府后,方老按您的要求,做了能吸血腥味的药囊,”玄乙扫了眼一顺溜的牢房,为难道,“就是数量不多,这么多牢房分不到一间一个。”
颜王沉吟片刻:“那就换间大点的审讯室吧,把所有人都集中起来审。先把药囊布置上,免得……免得……”
颜王难得像是词穷似的无意义地重复了两次相同的话,司冰河正投去鄙夷的眼神,突然发觉这人眼中居然漾开了浅淡的笑意。
褪去易容后,颜王的神情从来都是淡漠的,像是一汪叫人摸不清深浅的深潭,砸多少石头下去也溅不起半分水花。
他听到隔壁受审的人骂颜王不得好死,骂颜王死后也不得超生,颜王却依旧冷静到连用刑具的节奏都没乱过。
可这会儿,这汪深潭非但乱了,甚至还有点……还有点……
司冰河说不清那感觉,可能真像九天说的,他离懂这些还差这点岁数。
可他突然觉得,颜王对于景帝的到来其实是欣喜的。
于是他紧接着意识到,啊,原来刚刚那些人骂的话,对于颜王来说并不是毫无影响。
这一瞬的发现让他有点愣神,等他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将那点愉悦和真情藏得不见踪迹,只噙着几分带着促狭的浅淡笑意,微微偏着头倾听地牢入口的脚步声。
身后那些恶毒的咒骂好像都不再重要了,颜王屈起擦拭干净的修长手指抵在唇边,耳尖微动,大约是听到了对方踩上最后一层台阶的脚步声:“免得我们的陛下刚进门就被熏哭。”
“……”顾长雪刚下了长廊就听见这句欠揍的话,原本被熏得紧蹙的眉头倏然平展,挂上一张死人脸。
顾颜的听力与他不相上下,他下台阶的声音也没刻意遮掩,这人纯粹就是故意找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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