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屋里屋外都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有那么几秒钟,顾长雪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屋外的人喊“二当家的晕过去了!”,他才猛然回神,长腿一个箭步迈到颜王身边,伸手把人扶坐起来:“喂。”
颜王紧闭着眼睑,脸色比雪原还要惨白。他饱满的额头渗出冷汗,眉宇紧锁,似乎在经受某种难以忍耐到无法掩饰的痛苦。
“顾颜?”顾长雪蹙着眉,落在颜王脸上的手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堪比抚摸地轻轻拍了拍,“你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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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是司冰河动手下了蛊?
——不,颜王明明百蛊不侵。
眼看颜王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顾长雪轻啧了一声,还是抬手架起颜王的肩膀,熟练地以最省力的方式,将颜王送到屋里唯一一张能躺得下人的小床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过往照顾病人养成的习惯太过深刻,顾长雪不假思索地伸手除掉颜王身上的累赘物——从踩了雪的长靴,到腰间佩戴的暗器。
将镖囊卸下来时,顾长雪的动作顿了顿。
他随手挑出一枚毒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颜王的脸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果颜王没有说谎,那么先前荒城中一战已经说明他的实力高于司冰河。
当双方实力失衡时,制衡也就无从谈起。他是否应该趁这个机会,干脆弄死颜王?
这个想法极具诱惑力,毕竟这几个月来,他已经越发清晰地意识到颜王有多难对付。
论头脑,颜王不低于他。论武力,就连司冰河都略逊一筹。
这人又百毒不侵,不惧蛊虫,几乎将弄死他的条条大路都堵了个彻底。
淬着绿光的毒镖在修长的指尖转动,顾长雪坐在床边默不作声地看了会床上的人,最终还是将毒镖信手塞回囊中。
凡事要分轻重缓急。
虽然此时不杀颜王,或许未来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但人终有一死,颜王最多能够贻害百年。
而杀了颜王……
就没人能弄死司冰河。
等待这个世界就不是百年祸患,而是彻底毁灭。
按照《死城》的剧情,司冰河灭世就发生在今年,他总得先让这个世界活过今年,再谋求进一步的对策。
更何况……
顾长雪心里缓缓过着种种念头,伸手摸向颜王被汗湿透的衣襟。
“……”颜王黑沉的眼眸霎时睁开,眼神冷静地看着顾长雪。
——果然。
顾长雪冷笑了一声,睨着颜王紧攥自己手腕的手掌:“装病有意思?”
都已经病痛到晕厥的地步了,你手都不抖?是看不起病人还是看不起他?想钓鱼能不能演得敬业一点?
颜王看了会顾长雪,撑着床铺半支起身,靠坐在床背上,语气淡淡:“没装。”
他的确犯了病,只是病痛也无法影响他的行动。
他也的确在钓鱼,只是没想到小皇帝动了心思却没动手。
顾长雪嫌恶地甩开颜王浸着汗意的手:“既然有力气,就自己起来换衣服。浑身都是汗,别把床弄湿了。”
颜王半靠着床背,垂下眼睑:“不想起。”
“……”顾长雪从颜王的声音里听出一丝熟悉的克制。
那是曾经他陪伴在病床前时,最常从病人口中听到的语调——不愿让人听出自己的痛苦,于是极力稳住气息,却不知这样过于平稳的气息往往是矫枉过正,此地无银三百两。
顾长雪抬起来准备踹人的长腿放了下来,眉头皱起:“你……这是什么情况?”
“陛下不知道?”颜王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浓黑的眼睫被汗意濡湿,“你不是见过我发病?”
“……”发病?发什么病?
——难道是剧本里所写的仲夏之夜,蛊毒发作?
可——现在既不是仲夏夜,颜王身上又没蛊,这病,到底什么情况?
“就是有些奇怪……”颜王似乎的确病得不轻,投来的目光里居然不带怀疑,似乎有些涣散,“你说我发病时是热血沸腾,我却觉得很冷。”
冷得四肢僵劲,恍惚间似乎能听到身体内部四处崩坏的声音。
“……”顾长雪收敛了讥讽,“冷?你确定你现在这是在……‘发病’,不是司冰河下了什么厉害的蛊?”
颜王安静了一会,有些恹恹地垂下眼睑:“不确定,我不记得了。”
顾长雪:“哦。”
过了两秒。
顾长雪豁然抬头:“……什么??”
颜王的神色依旧平淡,如果不看他惨白的脸色和湿透的衣裳,像是个健康的人:“我记不清了。以往的记忆都是零碎的……我不记得从前我发病时是什么样子。”
“……”顾长雪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知道刚刚外面在说司冰河失去记忆吧。”
颜王嗯了一声。
“……”顾长雪想说,既然如此,你还挑这个时间点跟我说你失忆,真不是薅了司冰河的借口拿来用?
颜王似乎并不在意顾长雪相不相信,亦或是病痛的确难捱,他懒得多费力气解释。
他背对顾长雪侧躺下来:“不必管我。躺会就行。”
顾长雪扯了下嘴角,随意找了个圆凳坐下,账本翻了没几页,又有些烦躁。
他望向颜王的背影,有太多问题想问。
关于颜王的,关于司冰河的,所有的问题都笼罩在谜团里,令他难以静下心。
屋里陷入短暂的安静,唯有李守安离开屋子前点的烛火仍旧明明灭灭。
顾长雪盯了会颜王的背影,终究还是压下烦躁,低下头继续翻那些枯燥无味的账本。
没了紧迫的时间限制,顾长雪看书的速度并不快,甚至称得上缓慢。
烛光拉长了顾长雪的影子,映在床侧紧贴的墙壁上,窸窣的翻书声总是隔着许久才轻而缓地传来。
不知过去多久,顾长雪听到颜王低低地唤了声顾景。
“你要什么?”顾长雪合上书,语气难得地平和。
年少时的经历养成他对待病人总是格外耐心,顾长雪放下书走到床边:“水?冷?要擦汗?”
床上的人微微动了下,片刻后才有些压抑着声音道:“把蜡烛灭了。”
顾长雪环臂抱胸:“不太行。虽然灭了蜡烛我能看清东西,但没光我看不清你脸色。”
他不是大夫,病人情况的好坏只能通过脸色推敲一二。如果换成是个配合的病人,那他灭灯倒也无所谓。但颜王明显就属于那种宁愿痛死也不乐意吱一声的人,不看脸色他着实没把握这人好没好。
“……”颜王沉默了起来,直到顾长雪重新在桌边坐下,拿起账本,才又低低唤了声,“顾景。”
顾长雪搁下才拿起来的账本,心平气和道:“想要什么?”
颜王:“之前你说易感期……”
“……”顾长雪心中微跳,以为对方想找他谎言的漏洞,不动声色地绷紧了神经。
颜王再度安静了一会,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带有几分犹豫。
许久后才低声道:“你……可以坐过来吗?”
这话问的难得的礼貌——不带有任何刻意气人的成分,听起来甚至称得上诚恳。
顾长雪却并未被这一时的表相所迷惑,毕竟“坐过来”和“易感期”这前后两句根本不挨着,他有点琢磨不透颜王到底想做什么。
但他并不介意暂时配合一下颜王的要求,没说什么便站起身走向床边。
“——等等。”
颜王又开始闹幺蛾子,在他走到一半时突然开口。
对方似乎踌躇了一阵,缓缓转过身。
苍白的脸色衬得颜王那双墨眸更加乌亮,顾长雪一时有些看不清对方投来的目光里究竟藏着什么意图,亦或是什么情绪。
颜王看着他,哑声说:“我想碰碰你的手。”
“……”你有病?顾长雪有那么一瞬间差点骂出口。
但紧接着他奇迹般地捋懂了之前那两句的联系,不禁半是匪夷所思半是觉得可笑地嗤笑道,“你不会以为现在这是易感期?”
之前他因为颜王说冷而吃惊时,心里就转过一个念头:不能说这次犯病是易感期。
毕竟之前他对易感期讲得头头是道,表现得对易感期期间的症状了如指掌,既然如此,又怎么能对颜王描述的“冷”面露惊讶?
咬死这次犯病是颜王自己身体有毛病就得了。
而且,说实话,顾长雪并不认为剧本会在“仲夏夜犯病时是冷是热”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出差错。
当《死城》衍变出眼前这个立体的世界时,的确有些细节会为了补全世界观而变更,但犯病时是冷是热这种小事,对于补全世界观毫无意义。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颜王是故意演戏,说谎试探,想看看他会不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要么……颜王现在犯的病,和仲夏夜的病是两回事。
“……”顾长雪忍不住瞅了好几眼半卧在床的颜王,本想找些证据,否定颜王身缠多疾的可能性,但对方的脸色着实让他哑然无声。
怀揣着一点对病人的宽容,顾长雪到底还是走到床边坐下:“碰吧。”
他不自觉地抬手揉了下耳尖,蓦然回忆起前不久对方还毫不客气地把他挤在墙上,不禁哼笑了一声:“朕看你之前放肆的时候也没想着要问朕乐不乐意。”
腰也摸了,耳尖也吻了,现在碰个手突然变纯情?
他随意的伸手,温热的指腹触及颜王冰冷的手掌。很快又不客气地挤开僵劲的五指。
带着几分宣泄情绪似的力度,他将颜王的手扣在枕头上。
顾长雪微微压低上半身,就着这个居高临下的姿势,目光扫过颜王散落在枕上的墨色长发,落在对方一丝不苟地扣到最顶上的衣襟上。
他顿了顿,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摸上那方衣襟。
颜王的手臂微微绷紧:“顾景。”
顾长雪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匀称的指尖一颗颗挑开紧扣的布纽:“沙匪可不会像摄政王这样,恨不能把扣子系到下巴上。”
深色的衣襟被解开,露出几寸清峻的锁骨,胸肌的沟壑一路蔓延至衣襟下方。
顾长雪的指尖挑着左边的衣襟,一路掠过锁骨,越过胸膛,停留在颜王的心脏上方。像把暗藏着危险的利刃,又像某种剥去了遮掩的撩拨。
“朕这样碰,摄政王可还满意?”
顾长雪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睨向一动不动的颜王:“顾颜。你可喜欢?”
第五十二章
屋外的喧闹已经归于安静。仅有几名沙匪仍守在附近,大约是怕二当家再犯病。
单纯地守门有点无聊,他们在院里晃荡,有两人犯懒劲儿,没骨头似的往账房先生屋子紧闭的窗上一靠,身形遮住月光,在屋内倒影出两道长长的人影。
晃动的人影下,顾长雪的上身压得更低,贴近颜王的耳畔:“顾颜。朕在问你话。”
“……”气息喷洒在耳畔,颜王苍白的脸色泛起一抹红,像是抗拒又像是隐忍地拧紧眉头。
他没被扣住的左手压上顾长雪的肩,似乎要将人推开,可手臂的肌肉凭空绷紧数秒,顾长雪却半点没感觉到推力。
顾长雪微微眯起眼睛,想借着烛光看清颜王脸上的神情,可下一秒那只手便蒙上他的眼睛:“别动。”
顾长雪姑且顺从,想看这人准备做什么。
良久,眼前的黑暗撤去。暖黄的烛光重入眼帘的同时,顾长雪的后腰处倏然传来一股压力,将他重重压下。
两人各自藏匿着心跳与诸多算计的胸膛撞在一起,消弭了距离。
颜王的声音有些哑,比往日更沉:“顾景,你方才不该收手。”
“你很想死?”顾长雪觉得这人病得有点傻逼。
大漠的风雪叩着闭合的窗,颜王又一次陷入沉默。
烛光第三次跃动时,颜王低声道:“顾景,我有没有说过你闻起来像什么?”
“没有。”顾长雪懒懒地发出警告,“劝你说点好话,别逼我欺负病人。”
颜王似乎很低地笑了起来,只是病痛令他很快收敛了笑意:“像一块冰。”
但他紧接着又说:“还有没有气味的篝火。”
“你是不是病傻了?”顾长雪嗤笑,“冰和火能扯到一起?还有,都没有气味了,你上哪‘闻起来像篝火’?”
颜王摇了下头,张了张嘴似乎想做辩驳,但话到嘴边思量了一下,又自觉没意思,再度摇了摇头:“罢了。”
窗外的人影动了动。
有人靠近过来低声说:“二当家的睡过去了,你们也回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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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靠着窗的人影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些什么,打着哈欠拖沓着脚步离开。
颜王的手抚着顾长雪的后脊:“困吗?”
“还行。”顾长雪懒散地道。
入圈以来,他每日的睡眠时间很少超过四小时,熬夜已经成为习惯。
颜王应了一声,片刻后又道:“顾景。”
顾长雪觉得这人生了病以后有点粘人,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颜王看着屋顶,像是自言自语:“我好像不那么痛了。”
屋内烛光晃动,染出一片薰醉的暖意。
顾长雪才说完自己不困,就硬生生打了个哈欠,闻言顺便翻了个白眼。
真当自己易感期呢?怕不是心理作用。
颜王微微垂眸,抬起左手。
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过顾长雪的侧脸。
顾长雪感觉到自己的下巴被人托起,对方在一片暖色的烛光下望过来,哑声说:“顾景,你再多碰碰我。”
·
顾长雪醒来时,天将亮未亮。
晨阳眷恋地流连在地平线上,像是不舍得分开。
他望着被打开的窗户缓了会神,揉着额角坐起身。
“醒了?”颜王坐在案牍后望来,平静自然的样子就像昨晚粘人得像患有肌肤饥渴症似的病人只是顾长雪的一场梦,“司冰河失忆,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顾长雪盯着这不要脸的玩意儿看了半晌,终究还是以正事为重的心性占了上风。
他松开发痒攥紧的拳头,勉强开口:“难说。”
顾长雪思忖了一下:“先前在树林的坟边,的确有几棵树上残留有血迹,你说那是撞击伤……有没有可能是司冰河在那里和谁打斗,不慎撞到了头?”
颜王放下手中的账本:“昨夜那些沙匪谈到过,司冰河因为失忆看了不少大夫,那些大夫都说司冰河的头没受过外伤。”
“……”顾长雪止住口中的话。
去他么的以正事为重。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颜王,片刻后翻身下床,蹬上长靴,拢着袖子慢慢踱步到案牍前。
然后狠狠一脚踹上颜王的小腿骨。
顾长雪磨着牙:“这些话你都能听得清,看来昨晚病得不重。”
那还好意思一副病弱的样子,非要贴着他一起睡?
你特么是没断奶的婴儿?
这话到了嘴边,顾长雪又咽了回去。毕竟按照某人的厚脸皮程度,指不定能揪着他的话反过来调侃他。
颜王面色不变:“外伤可以愈合,是否受过撞击、留下内伤,其实并不好诊断。我不相信这里的大夫,只是以司冰河的心性,既然已经盯上了我们,恐怕也难诓骗他找方老看病。”
顾长雪继续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颜王这辈子怕是没一口气跟人说过这么多话:“假如司冰河失忆了,他为何要派人找有石像的荒城?为什么要烧蛊书?为什么明明是二当家,可以堂堂正正随意出门,却在大半夜悄悄避开耳目,独自摸去魔教遗址?”
他看顾长雪还是没吱声,坐在桌后又与顾长雪眼神对峙了片刻,像是退让似的轻笑了一声,不徐不缓地站起身,走到顾长雪身边:“只是抱一下而已,如此不甘心?”
他顶着顾长雪匪夷所思投来的目光,更不要脸地淡声道:“既是如此,我可以给你抱回来。”
“顾颜,你能不能要点脸?”顾长雪不敢置信中掺杂着嫌弃地将人推开,自己绕到案牍后坐下,大爷似的抬了抬下巴,“别扯废话,继续说正事。”
“……”明明先拉开话题的是陛下——这话颜王含在嘴边半晌,到底还是明智地没说出口。
颜王:“昨晚大当家过来时,说司冰河让他们找有石像的荒城。等找到另一座死城,司冰河多半也会像之前一样跟去。届时我们便可趁他离开,潜入他的房间探查。”
顾长雪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等了一会:“没了?”
“没了。”颜王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玄银卫,正接受顾长雪的审阅。
顾长雪敲了敲桌面,不耐烦地提醒:“昨晚你说自己失忆,真的假的?”
颜王顿了一下:“真的。”
顾长雪在心里琢磨着可信度:“那昨晚你的病……”
颜王干脆将能说的一口气交代完:“我只记得,每年的仲夏夜我都会犯病,但具体什么情况,我想不起来。”
他停顿片刻,锯嘴葫芦难得买一赠一地多倒了句情报:“按道理说,我的病一年只发一次,所以昨晚是什么情况,我的确不清楚。”
他看向顾长雪,眸色渐深:“我也的确在触碰你之后,感觉疼痛得到缓解。”
所以他昨夜才会没头没脑地突然问了句易感期,原本这种荒唐的言论在他这儿根本不该纳入考虑的范畴。
顾长雪皱着眉颔首,头点到一半,突然顿住。
他猛然抬眼,目光带着警告刮向颜王:“你最好别想着是不是朕给你下了药。”
颜王面色如常地回视:“怎么会。”
“……”顾长雪牙又开始痒了,只恨昨晚颜王说要他多碰碰自己时怎么没上嘴咬死这牲口,“朕没有。”
颜王淡然点头,语气乍一听听不出是嘲讽:“臣也从来不曾骗过陛下。”
“哐。”
顾长雪一拳砸在桌面上,磨着牙道:“顾颜。”
“臣在。”颜王的敬语谦辞总是出现得随心所欲,多多少少带点气人的意味。
顾长雪被他那句不咸不淡的反讽气得够呛,本想让他滚过来挨打,思及司冰河就在隔壁,不好闹太大声,只能退而求其次:“滚去外面守院子。”
新上任还没一天的护院欣然颔首,随手拎起不知从哪薅来的阔口弯刀大步走向门口,行至厅堂又顿住。
颜王背对着顾长雪:“陛下。”
“有屁快放。”顾长雪的耐性即将告急。
颜王轻声道:“你似乎越来越不怕我了。”
这句话他说得与惯常总是沉静平稳的语气截然不同,每一个字的尾音都轻飘飘的消失在末梢。
像是细脚伶仃的鬼陡然敲起边鼓,明明不重,却叫人心头一突。
他微微偏过头:“男儿怀孕终究不合常理,陛下可曾想过落胎?”
“……”许久不曾提及的旧事再度说起,顾长雪的神经绷紧,心跳反而渐渐放缓。
他镇定地反问:“若我落了胎,你可会杀我?”
颜王顿了下:“若是不杀呢?”
既然如此,又何必带个“若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冷笑:“你猜我信不信?”
夹着雪的冷风冷不丁地从敞开的窗口探进屋里,将昨夜残存的一切旖旎卷得半点不剩,唯余清醒的寒意。
顾长雪垂着眸坐在寒风笼罩的案牍后:“顾颜。你有几分信朕?”
“……”颜王立在厅堂中未动。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拢上摊开的账本,正准备告诫颜王既然如此,大家都是聪明人,没有意义的试探,就别浪费口舌了。
颜王突兀的开口:“臣不知从哪听过一种说法,说男人都是下贱的东西。”
“明明理智比谁都清醒,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偏偏却管不住身体。”
“臣不信。”
颜王缓缓转过身,手中的刀寸寸碎裂。
银刀被罡风撕成无数瓣,敛着冷光,倏然袭向案牍。
顾长雪微微阖了下眼,再睁开时,颜王已乘着锋锐的碎雨卷袭至案牍前,一手撑着案牍,欺身靠近。
千片锐器来势汹汹地掠过顾长雪的耳畔发梢,最终却仅是将他身后那扇洞开的窗不轻不重地阖上。
颜王持过刀的右手还有些凉,指尖轻轻贴上顾长雪的唇瓣。半晌极轻地叹了一下:“陛下。”
“臣明明不信陛下这张嘴里说出的那些胡话,更知道我们彼此都不相信对方。”
颜王愈靠愈近,剩余的话语便只剩呢喃,弥散在贴合的唇舌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臣还是想吻你。”
颜王带着薄茧的指腹一路向下,掠过顾长雪被迫后仰而拉长的颈项,最终攥住顾长雪的肩膀,将人压向自己。
案牍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桌面的账本掉落一地。
顾长雪的手压在案牍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蜷了蜷,指尖因克制而微微泛白。
但很快他便抬起这只手,用力攥住颜王的衣襟,带向自己。
纠缠的唇齿间,带着嘲讽的话含糊不清,平白染上一丝情涩:“你这……只是管不住身体?”
第五十三章
一切不愿退让、势必争不出个好结果的对峙,在这个吻中寻觅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们的手紧紧攥着对方,像是激情之中残存的一线戒备,又像是充满了掌控欲的牢笼,禁锢着彼此不允许退缩。
唇舌蹂.躏间,颜王闷哼了一声,是顾长雪咬了口他的下唇。
血的甜腥味蔓延开,颜王攥着顾长雪肩膀的手掌移至颈后,重重压下,同样报复似的吻得更凶。
他们将一切无从解决的不满宣泄其中。不论是责怪着对方的不可信任,重重隐瞒亦或是谎言,还是对方令人着恼的疑心或防备,但野兽似的抵死纠缠之后,这个吻又转向轻柔。
颜王的指腹抵着顾长雪的后颈:“天色还早,陛下可以再睡一会。”
顾长雪从鼻腔哼了一声,心想这他妈鬼能睡得着。
可真正等他躺上床,越过帘子看到颜王走到屋门边,靠着窗台抱臂假寐的侧影,困倦却从安定感中滋生而出。
有颜王守门,这屋子虽然就在司冰河的隔壁,却恐怕比天底下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顾长雪姑且纵许自己阖上眼,不消片刻,便陷入睡梦。
梦里难得没有任何让他烦忧的事,只有遥遥一盏烛火,摇摇曳曳,守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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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身处敌营,顾长雪却难得睡得踏实。不但没遵守四小时必醒的生物钟,甚至一觉睡到了晌午,再睁眼时,四肢都因过于充足的睡眠而透着懒劲儿,软在床铺上不乐意动弹。
他躺在床上连身都懒得翻,拖长了尾调喊了声:“护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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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沙哑得像砂砾在摩擦。
颜王的脚步声靠近床边:“先生。”
顾长雪困倦地阖了下眼:“水。还有猫。”
床边窗台上有另一道声音笑了一声:“先生醒了?还真是会享受。”
司冰河不知何时撑着下颌站在窗外,饶有兴致地向屋里瞥。
“……”顾长雪连眼皮子都懒得动。
他的听觉一向敏锐,醒来就意识到身边除了颜王还有另一个人。
能这么趴在窗台上还不引得颜王动作的,除了司冰河这个要放长线钓的大鱼以外,不做他想。
颜王端着水走到床边,像模像样地将顾长雪扶起来,一边喂水一遍佯装忧虑:“先生的声音怎么过了一整晚还是这么哑?”
“还不是这猫害的,”顾长雪揉了下被颜王拎来的三花猫的耳根,才看向司冰河,“二当家的昨晚才犯了病,怎么不多休息。找我什么事?”
少年剑客直起身,换了个姿势,抱臂靠在窗边。
他眼下的黑眼圈很重,放在这样一张年少的脸上,更显得憔悴疲惫,偏偏这人的眸子很亮,像是在眼底燃着固执的火:“想来看看猫,先生不会不欢迎吧?”
顾长雪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能将人迎入门中。
屋外有人送了新的账目,要账房先生整理。顾长雪也想避免和司冰河交谈,免得多说多错,索性拿了账本在案牍后坐下,一边低低地咳,一边慢吞吞梳理账目。
其实进李守安的屋子以来,顾长雪最想查的是那七门红衣大炮究竟从何而来。
这东西在顾朝还算是高科技,唯独朝廷知道怎么制造。不论是哪一方将红衣大炮卖给沙匪,总该有个往来的记录,可账本中却丝毫没提过红衣大炮的来路。
他一边思索,一边在账本上记录新增的往来条目,司冰河抱着不是那么配合的小灵猫,踱步到他身后,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账本。
字迹全无区别,司冰河特地看着顾长雪提笔写下“宫”这个字,瞧见对方毫无停顿地在末尾加了个墨点,同李守安惯常的小习惯完全一致。
司冰河的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难道昨夜李守安两度离开营寨,嗓子突然沙哑,还莫名其妙点了个巡逻兵做护院,真就只是因为猫?
不是被人易容顶替?
他揉着猫思索,终究还是觉得脸能临时捏,字迹却难在一夜之间仿得别无二样。
他松了松绷紧的脊背,靠在窗边:“先生,还记得你刚来营寨那会儿,带了哪些人么?”
“……”顾长雪笔尖微顿,没想到司冰河确认完字迹,居然还要审问。
他上哪儿知道这个李守安来营寨时带了哪些人。最多能确定那是一群魔教细作。
司冰河叹了口气:“昨夜因为一些老毛病,我一直没能睡好觉。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时,突然发现大当家的格外幸运。”
“……”顾长雪不知道司冰河在扯什么,干脆以沉默应万变。
“先生不这么觉得么?”司冰河捋着小灵猫的后脊毛,慢吞吞地道,“大当家的曾跟我说,当年的茫茫大漠,因为魔教和匪帮的摧残,流民很难活命。
“能识字的流民更加少见。”
司冰河望向顾长雪:“大当家的四处招募,也找不到一位合适的账房先生,焦头烂额之际,‘恰好’遇上了先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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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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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司冰河不是在追究他的伪装,而是他顶替的这个人东窗事发了。
这特么的叫什么运气。
司冰河不紧不慢地道:“更幸运的是,先生带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不论男女,不论年纪,都有一技之长。大当家的正处于无人可用,捉襟见肘之际,自然无比欣然地接纳了这天降之喜。”
司冰河直起身,抱着猫走到顾长雪身边,将小灵猫体贴地送回顾长雪的怀里,就是说的话内容半点不见体贴,藏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但是细想来,有点奇怪吧?沙漠里能找到一位合适的账房先生就已经很难了,怎么还能一收就是一群有能之人?”
“……”顾长雪心想我怎么知道,我特么都不知道“我”带了哪些人来。
不过照司冰河的意思,这位账房先生似乎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加入了匪帮,而昨夜那些沙匪又说他们只与司冰河相处了一个月左右——
也就是说,是魔教余孽先潜入这伙匪帮,司冰河在近期才加入。
为什么?这匪帮有什么特别之处,让这两拨人同时盯上?总不能真就只是图个离琉璃宫旧址近吧?
他心里思量着种种猜测,面上不显:“在沙漠里没有一技之长……呵,二当家的以为我们这群人是怎么在魔教和匪帮手里活下来的?”
他非但不退缩,反倒讽刺得格外尖酸,以先前那位狠起来能自咬舌根的李守安的行为来看,这才是对方应对此类试探最可能有的反应。
顾长雪面上露出隐怒的神情,硬邦邦地反问:“就这片吃人的沙漠,没有一技之长根本活不下来。如果这都是一种罪,二当家的何不直说我们这些流民都该死?”
“……”司冰河张了张嘴,刚想说话。
顾长雪不依不饶地继续怼:“依二当家这评判标准,您自己岂不是最不该活着的人?”
司冰河:“……”
司冰河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像是隐晦地向他表示退让。
只是这动作太过圆滑,放在他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上,有种不合宜的违和感,让人忍不住蹙眉:“先生果然如大当家所说的那般牙尖嘴利。”
他并没有就这件事继续发挥,也没有再打几下圆场,把僵滞的气氛斡旋回来,只是试探完便无所谓似的摆摆手,转身就走。
他的背总是微微驼着,显得疲惫又颓丧,只有这会儿干脆利索地转身离开的功夫,才显出他的几分倨傲来,似乎能穿透他略显单薄的身影,依稀看出几分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少年意气。
顾长雪皱着眉目送司冰河离开,总觉得这人不像是那种没达到目的就乐意及时收手的人,往后恐怕会很难缠。
——他不祥的预感在接下来几天里得到了验证。
司冰河的小屋不知道是不是特地设计过坐落的方位,那扇正对书桌的窗户推开,恰好与李守安的小屋前窗相对应。
顾长雪每每早晨醒来,推开窗看到的就是司冰河坐在窗边,守着烛火看书或信,听到开窗的吱呀声,他便抬起头冲着顾长雪微笑着打招呼,八风不动的笑容着实能让顾长雪膈应出心梗。
拜司冰河密不透风的盯梢所赐,顾长雪和颜王几乎没找到机会溜回官府。唯一一次成功开溜,还是大当家的夜里抱了酒找上门,非要和司冰河不醉不归。
几日下来,顾长雪便有些不耐烦跟这人天天上演隔窗对视。某日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把锁牢牢地把窗户从内部锁上。
“这么下去不行。”顾长雪烦躁地把钥匙丢给颜王,“前几天从官府带回来的这批文书里,没有和书信比对相似的。司冰河这么一直盯着,我们溜回玉城的时间和机会都有限,必须想法子缩小范围。”
他还待要再说,颜王突然抬手示意了一下。
两人无声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贴到前窗边,侧耳细听。
司冰河的屋外跑来了三两沙匪,都气喘吁吁:“二当家的!又找到死城了。”
司冰河小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司冰河带着几分匆匆从屋里走出来:“在哪?”
“东边,”沙匪们略微捋顺了一下气息,“按照您的吩咐,不管什么时候找到,都要先回来跟您报备一声。大家都在死城的外围等着,没人接近。”
其中有一人带着惶恐小声嘀咕:“为什么大漠里出现这么多死城?这,好端端的活人都变成了石像,大夏天的沙漠里下雪……难道真是什么天罚?”
“天……”司冰河的语气像是不以为意地想要反驳,可只吐出了一个字,又诡异地保持了沉默。
窗外传来布料窸窣的声音,是司冰河戴上了帘帽:“走吧。”
顾长雪半靠在窗边看了颜王一眼。
司冰河离开营寨,正是动手搜他老巢的好机会。
他对着颜王挑眉,同样道:“走吧。”
去摸清司冰河的小秘密。
第五十四章
两个八百做事一贯稳妥,直到司冰河彻底离开营寨,才推门而出。
“你说,”顾长雪若有所思地问,“司冰河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话,究竟想讲什么?”
听语气,对方对天罚似乎不屑一顾,可中途戛然而止就有些玄妙了。顾长雪只能猜测对方是希望天罚之说流传开,所以才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颜王没接话,目光落在屋边的雪上,似乎在走神。
顾长雪长腿微动了一下,想起之前的经历,到底还是没踹上去,立在原地:“发什么呆?你不会又要犯病吧?”
颜王回过神看了顾长雪一眼:“我没事。”
“那你刚刚在想什么?”顾长雪眯了眯眼睛,对这个有过无数次前科的锯嘴葫芦保持怀疑的态度,“不会真在思考天罚的真实性吧。”
颜王有那么一两秒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但最终还是摇头道:“这几天,我设法在营寨里打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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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冰河这间屋子是他自己挑的地址,自己请的人造的,全程没让营寨里的弟兄插手。这屋里很可能修了密室。”
司冰河和账房先生的屋子选址很偏,颇有点离群索居的意思。颜王撬开后门,两人堪称正大光明地踏进小屋。
顾长雪环顾了一圈四周。
除了最基本的供生活起居用的家具,司冰河的小屋里几乎没有任何能暴露私人喜好的用具。
房中央的书桌上倒是堆叠了几本小话书,但看纸页崭新的状态也知道,这人根本翻都没翻,极有可能是匪帮的弟兄们硬塞过来送他的。
颜王在屋里摸索起来,顾长雪这个对机关两眼摸瞎的人只能杵在原地瞅着他东摸西摸。等了一会儿后,顾长雪随意地伸出手,也想摸摸看能不能瞎猫碰死耗子。
颜王不轻不重地拍开:“别动。司冰河在屋里布置了不少机关,能看出有没有人进他的屋子。”
顾长雪眯着眼睛哼了一声,收回手环臂靠在书桌边:“你在营寨里打探了几天,就打听到司冰河的屋子是自己建的?”
颜王顿了顿:“……的确不止。”
“按照这些沙匪的意思,他们这个匪帮原本并不入流,即便李守安带着人并入帮派,依旧在沙漠中排不上名号。”
他似乎摸到了些名堂,往床边的墙又靠近几分:“帮派里的人,大部分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所谓的大当家的,除了长得壮实,站出来能唬唬人,没什么别的本事。”
“原本他们在魔教、官府和其他沙匪的夹缝间艰难生存,只图个安饱便心满意足,直到不久前司冰河找上门来,凭借一身本事当真将匪帮发展了起来。”
颜王短暂地停下手头的动作,冲着窗外点点下巴:“这片绿洲就是司冰河带着他们打下来的。”
“打下来的当晚,大当家的激动到立马想要退位让贤。偏偏司冰河不同意,还表示希望大家不要四处宣扬他的存在,一切功劳归功于大当家的便好。”
“……”顾长雪蹙起眉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营寨里的人虽然都说司冰河失忆了,但这人明明目标明确地在四处找石城、焚毁蛊书,还知道要低调行事,不乐意让人宣扬他的名声。
鬼知道他失忆是失在哪部分。
颜王的动作一顿,手在床底似乎转动了什么东西。贴着床脚的地面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洞口,直通地下。
顾长雪直起身:“这里面还有没有防人的机关?”
“下去看看才知道。”颜王长腿一迈跨入洞口,“跟着我走。”
顾长雪分毫不差地踩着对方的落脚点走进密室,顺嘴搭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你的机关之术谁教的?”
颜王沉默地走在前方,许久未答。
直至踩上最后一层阶梯,他才听不出语气地说了句:“我忘了。”
·
进入密室的通道格外狭窄,逼仄得有些压抑。
顾长雪皱着眉跟在颜王身后走进地窖,刚抬头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顿时觉得方才的通道没那么糟糕了。
眼前是一堵深色的墙,墙面上凌乱疯狂地写满了大大小小的字:
【找人】
【谁?】
【传递情报】
【我忘了】
顾长雪拧着眉头转头,就见侧面的墙上用更加狂乱的字体反复写着两句话:
【我记得!我记得!我记得!】
【谁?谁??】
细看之下,还能依稀瞧出司冰河原本清俊有力的字体。只是和石碑上的刻字对比,这些写在墙上的字就连横竖撇捺里都透出一股发疯似的意味,尤其是那句“谁”,一个写的比一个大,像是歇斯底里的诘问。
“顾景。”颜王站在顾长雪背对着的那面墙前喊了他一声。
顾长雪循声回头,再度被眼前的景象冲击了一波。
这是一面贴满了书信的墙,大大小小的纸片层层叠叠地覆盖了整个墙面。即便是在刑侦剧组里拍戏,道具老师恐怕都不敢把变态尾随狂的老巢布置得这么夸张。
颜王示意了一下这面墙的中心位置:“你看。”
在所有书信的最顶层,有十来张新钉上去的纸。
纸上记录的正是顾长雪顶替的李守安,以及他带来的那波人的信息。
不单如此,顾长雪的视线一路扫过去,还在李守安的那份“档案”旁边,看到了颜王所顶替的那位倒霉蛋。
司冰河在整理这些东西的时候似乎还算冷静,写在倒霉蛋的“档案”下的标注整齐清隽:
【此人并不是被李守安带回寨子的,平日里也与李守安并无联系。为何独独挑他做护院?】
顾长雪轻啧了一下嘴。
拍戏的时候,演员总希望自己能接到点有深度、不降智的戏,但这会儿真正穿进剧本了,顾长雪只恨司冰河的脑仁怎么不能跟核桃仁一样大。
这些反派一个两个的都那么聪明做什么?生怕这个世界毁灭得不够精彩么?
“把这些人记一记,司冰河还没查出他们是魔教余孽,应该不会立刻对他们动手。”颜王小心地绕道走向密室中央的书桌,“后面几日若是有机会,我们去套套这些人的话。”
不绕道不行,这间密室里就连地面上都丢满了书信。某些书信上还留着司冰河的标注,显然这人在密室里没少烧脑子。
顾长雪自然也和颜王打着同样的算盘,不需要提醒,早就干完了这份司冰河喂到嘴边的饭,跟着走到书桌边。
虽然桌上、地上都是书信,但摆放的位置不同,自然也说明了它们各自的重要性不同。
“司冰河……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也经常犯病?”顾长雪若有所思地看着桌面,“那他倒是疯得不严重。至少这些放在桌上的书信都平平整整,只有地上的那些,还有被他用来记随笔的纸有揉皱过的痕迹。”
说揉皱有点委婉,其实某些纸已经处于破烂边缘,顾长雪完全能想象到司冰河是怎么发癫似的把自己才写下的东西猛然揉烂,狠狠砸向地面。
这张书桌上也同样留满了各种痕迹,像是被不同的东西摔砸过,桌角还烂了一块。
你要说司冰河不疯吧,能把屋子糟蹋成这样,讲他不疯有点亏心。
可要说他疯,那些桌面上的书信,是怎么平平整整安安稳稳地呆在那儿的?
颜王也有些说不准,拿起桌上的信件开始快速翻阅:“不知道他在墙上说的找人是找谁。还有传递情报……”
“传递”这个词,用得就很微妙。
它说明司冰河很有可能还有个同伙,说不准还有可能是位上司。
顾长雪不太敢想司冰河还有上线,那这人得多难对付。他平生行善积德,就算演了个烂尾剧,也罪不至此。
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某本薄子,一边在心里狂骂那位油盐不进、害得他穿进烂尾剧帮忙擦屁股的编剧,一边扫视司冰河留下的文字,试图看出蛊书里有没有司冰河留下的痕迹。
逼仄阴暗的空间里,时间仿佛被无端地拉长。未灭的烛火忽明忽暗,叫人心生烦躁。
不知过了多久,颜王放下手中的信,开始复原桌上的摆设:“司冰河虽然时常发狂,但桌上的书信不但保存完整,还按照时间做了排序。显然即便是在疯癫时,他对待这些情报依旧很冷静。”
顾长雪放下手里的簿子,丢给他拾掇:“还有呢?”
颜王瞥了他一眼:“他收集来的情报可以分成四类。”
“第一类是有关死城和蛊的。”
“第二类是有关魔教的。”
“第三类是与各行商人打交道的。”
“第四类应当是他从别的沙匪匪帮手中抢来的书信。”
颜王停下手中的动作,将他一直搁在桌角的几张宣纸放到顾长雪面前。
“陛下不是一直想知道他们的红衣大炮从哪儿买来的吗?”
那几张宣纸被揉的破破烂烂,原本也被丢弃在地上,显然被司冰河列为不再重要的行列。
颜王在翻找时随意展开看了一眼,就没再丢回地上。
“大炮是他自己一点点琢磨着,从头开始造出来的。那些和各行商人打交道的书信,就是他四处搜罗零件时留下的。”
皱巴巴的宣纸上,红衣大炮最初只有个空壳雏形,再往后逐渐分拆出驱动大炮需要哪几个功能大组,随后再细分出每个组为了实现这个功能该要哪些机关互相配合……
中间有不少废稿,但整个图纸改进的过程,满打满算也不过六张宣纸而已。
天纵奇才。
顾长雪的脑中蓦然蹦出这个词。
颜王看着顾长雪:“这样天赋异禀的人,倘若与惊晓梦之蛊无关,必能造福我大顾。但若是与惊晓梦有关……”
司冰河,究竟想传递什么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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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向谁传递情报?
第五十五章
这两个问题就算让他俩杵在这儿想上八百年,也猜不出答案。
颜王很快便收走了图纸,放回它原本该呆的位置:“除此之外,还有几封书信和卷宗被他打上了记号。”
颜王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翻了翻桌上乱糟糟的纸张,精准地抽出几份:“先看信。里面提及了官府里藏着的那个魔教细作。”
顾长雪闻言立即低下头,翻出了那封重要的信。
【吾友千面:
许久不曾会面,可曾想念我这位老友?
听说你在官场中一帆风顺,近日又被擢升了官衔。我本该亲自到场恭贺,可惜手头上刚捉了几个试蛊的好材料,我迫不及待想听到他们的哀嚎求饶,只能遗憾地缺席你的酒席。想来你是不会介意的,对吧?
最近那个苏岩越发嚣张,好几次差点毁掉我辛苦搭建的巢穴。你在官府中更好办事,劳烦替我打打掩护,莫要让那老匹夫再跑到我门前叫嚣。
毒蝎子】
司冰河在毒蝎子那句“又擢升了官衔”下面划了条线,旁边勾了个疑问的符号。又在“试蛊的好材料”上用朱砂打了个圈,侧面批了一行小字:【务必焚毁】
“……”顾长雪本能地皱了下眉。
这些所谓的“材料”明显是大活人,司冰河却公事公办似的标了句“务必焚毁”,活像在他眼里这些活人只是一堆待处理的死尸,敲个章就能送进焚化炉烧了。
“所以,藏在官府里的魔教余孽,就是这个‘千面’?”顾长雪丢开信道,“还有毒蝎子……这两个名字有点耳熟。之前你似乎跟我提过。”
“确实提过。”颜王扫了顾长雪一眼,看起来格外好脾气地把被丢开的信捡回来,继续复原桌面,像个任劳任怨的保姆,又像个给手贱的儿子擦屁股的爹。
“……”顾长雪霎时变得面无表情。
某些人,初见时明明显得冷峻沉稳,可相处久了,才能发觉撬开对方的冰壳子,底下的芯里写满了促狭和黑心肝。
就好比现在,明明颜王的脸上依旧神色淡淡,手上也没什么多余的小动作,偏生就透着一股暗藏戏弄的气人劲儿,效果堪比点着顾长雪的鼻尖故意轻笑着问他随意乱丢什么信,谁家的小孩儿手怎么这么欠。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他的表演,敬佩他这种无声胜有声的天赋,抬腿赏了他一脚。
颜王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躲过顾长雪踹来的长腿:“还记得我们刚来玉城时,遇到的那群纵火的魔教余孽吗?我借用你的匕首——”
“盗用。”顾长雪纠正。
颜王像是没听见,不受影响地继续道:“——保下的那名魔教子弟就招供过,如今还在西域流窜的魔教余党里,能排上号的人物中就有毒蝎子和千面。”
“原本这两人在教中的地位就不低,魔教四分五裂后,他们各自带着自己派系的人手离开琉璃宫,自寻出路。”
“……”顾长雪眯了眯眼睛,收回瞪视颜王的视线,屈指叩了叩信件的末尾:“这里还标了寄信的时间。既然毒蝎子说千面‘近日又被擢升了官衔’,那我们只需要派人查毒蝎子寄这封信前,官府里被擢升的官吏有哪些,就能缩小范围。”
颜王收回手:“我会让玄银卫去查。”
他已经将桌上的书信全部归回原位,就差顾长雪手里的几份文书:“为防打草惊蛇,调阅档案最好还是暗中来做。玄银卫和九天都在官府,让他们夜里去翻找符合标准的文书,等归好类再喊我带你回去比对。”
这样的确高效不少,顾长雪没什么意见地点点头,低下头开始翻剩下的两沓书信。
书信的内容繁杂冗长,有的还一堆废话。好在这都是颜王按条理整理过的,顾长雪很快便看出名堂:“——他在查纵火案?”
“嗯,”颜王应了一声,伸手过来直接翻出重点,“这封信下面有他的批注,他似乎对魔教劫掠后纵火的原因感到很疑惑,所以写了句‘为什么’。”
他又帮着往下翻到另一沓文书:“除此之外,他还在查为什么西域明明一直在严厉地执行禁武令,各地方还总是沙匪肆虐、魔教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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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冰河在某份随笔下标了两行字:
【官府内疑似有人在给魔教、沙匪通风报信】
【是谁令西域一直处于混乱之中?】
“……”顾长雪盯着标注皱起眉,“他查这些干什么?”
一个想要把世界全都石化的人,有什么必要在意魔教和沙匪的动向,在意官府里有没有奸细,在意西域混不混乱?
“暂时弄不清楚。”颜王一寸一寸从顾长雪手中抽出文书,活像是在提前预防小孩儿再次手欠,“司冰河做事谨慎,万一这间密室也只是他的伪装呢?”
他提出的可怕设想并没能转移顾长雪投向他的森然目光。
不过他脸皮厚,泰然自若地顶着顾长雪快把他洞穿的视线,将最后一部分精准地归回原位:“但他应当不知晓你的能力。你方才看了司冰河写的这些东西,能否和蛊书里的文字对应上?”
“……”顾长雪臭着一张脸道,“蛊书里没有他留下的痕迹。”
这很正常,没听说哪家反派为了灭世还特地自己勤勤恳恳地写本书的。蛊书多半只是司冰河借用来扰乱浑水的幌子,真正灭世,靠的还是司冰河自己亲自下的蛊。
只不过进屋之前,他还抱有某种侥幸的期待。
期待书是司冰河亲自写的,希望只要能搜罗到司冰河的书信,就能借此捋出蛊书的初版,或许可以跳过诸多麻烦的步骤,直接交给方济之研制出解药……
这期待算是彻底泡汤了。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突然听见屋外传来一声细细的猫叫。
进司冰河的屋子前,顾长雪特地把小灵猫放在屋檐下帮忙把风,此时一听猫叫就知道是司冰河回营寨了。
两人立即行动起来,迅速从入口原路返回。匆忙间,顾长雪不慎踩到了某块拳头大小的硬物,差点没崴到脚。
那东西被他踩了一下,滑出去几寸远,顾长雪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居然是那块残损的桌角。
司冰河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砸断了它却没扔,就这么丢在地上。
桌角在滚动间翻了个面,露出深深浅浅的刻痕:
【我是谁?】
【我为什么在那里?】
【我要做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后两个提问始终没有回答,唯有第一句“我是谁”,在这方并不大的桌角上,被回答了无数遍。
【司冰河司冰河司冰河司冰河司冰河】
桌上的烛火摇曳了一下,衬得这间充满了疯狂和谜团的屋子更加古怪。
顾长雪微顿了半秒,很快便收回眼神。他动作利索地将桌角恢复原本的位置,跟在颜王身后离开了这间本该为他们解决迷惑,结果却带来了更多谜团的屋子。
颜王站在后门将锁恢复原状,顾长雪压下心头的种种疑虑,走到屋子正面替他把风。
他眺望向司冰河回屋必走的路,却见对方仍旧站在营寨门口,身边的沙匪们在往营寨里抬着什么赤红色的玩意儿。
——那是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人。
“——顾颜。”顾长雪立即压着声音喊了颜王一声,举步往营寨大门走。
呻.吟、呼痛、兵荒马乱原本都拥堵在门口,可很快便充斥了整个营寨。
司冰河仍戴着出门时扣上的那顶帘帽,一手持剑,另一手拽着一个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血葫芦。他站在原处像是环视了一下寨里,随后一步一步、不偏不倚地向顾长雪走来。
他身上、帽上都是血,剑尖向下一滴滴砸着血珠,满身的煞气。
顾长雪并不怕司冰河,只是看着那些伤员血肉模糊的伤口有些本能的犯恶心。他忍着作呕的欲望扫了眼血葫芦,发现那是个身形矮小的老妇人,司冰河正扯着她花白的头发,把人拖在地上当麻袋拽。
顾长雪的眉心一跳,恰巧司冰河在他面前站定:“先生。”
司冰河其实比顾长雪要矮半个头,或许是因为时常发癫,身形也比寻常的十四岁少年更加单薄。
可他仰头望来时,那双仿佛深不见光的眼眸足以让任何人喘不过气,宛如容纳着一整个世界的冤魂在深不见底的泥沼中哀嚎着抬手,意图拖曳着任何不慎靠近的人与他们一同坠入深渊。
司冰河说话的声音比往日更轻,放缓了语速,就像大漠上诡然立起,准备狩猎的眼镜蛇,透着一股叫人发寒的危险:“风寒雪冷,先生怎么出屋了?”
他像抖搂一条鱼一样随意抖了抖手里的老妇人,扯得老人哼出一阵含糊的惨叫:“我给先生带了份贽礼,先生喜欢吗?”
“魔教大名鼎鼎的用蛊高手,毒蝎子。”司冰河伸手捏住挣动不已的老妇人的下巴,迫使她面向顾长雪,“先生可觉得她面善?”
“……”顾长雪抽动了下嘴角,并没有被恐吓到,反倒是在得知被拖的不是无辜百姓,而是作恶多端的毒蝎子后心头一松,甚至有点想额手称庆。
“拿远点,臭。”顾长雪闻到一股尿骚味,冷淡的面上露出几分嫌恶的神色,“怎么带回来这么多伤员?你们不是去死城吗,怎么被袭击了?”
“唉。别提了。”某个毫无眼力见的沙匪凑了上来,耿直地叨叨起来,“被袭击的最开始不是我们,是一群流民。我们遇上毒蝎子的时候,这老娘们正在折磨那些流民,本来我们都想绕道走,结果那毒蝎子一看二当家的就堵了上来,非说二当家身上有她的宝贝的气息,那些东西她都收在琉璃宫的地宫里,怎么会出现在二当家的身上,是不是小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啊!她当时就放了蛊虫要杀二当家的,结果……”
说话的沙匪看着地上被拖的血葫芦啧啧有声,结果不言而喻。
“那这些伤员……?”顾长雪扫向还在往里抬的人。
“就是那些被毒蝎子折磨的流民,”沙匪耸耸肩,“大当家的非要带回来,说刚好营寨里也缺人手……嗐。我们大当家的就是这么个耳根子软的性格,见到谁都想捞一把,不过也多亏了他这性格,不然我们当初也找不到这么一个安身之处……”
“后面还有一大堆人呢,”另一个瘦高个儿长叹了一口气,“大当家的救完眼前的这波,又说毒蝎子肯定还有别的巢穴,不然再找一找,硬催着二当家的把毒蝎子的老巢都跑了一遍,你就想想这后面还有多少伤员吧。”
“……”顾长雪的眉头彻底松开,都想给这大当家的发一面墙的锦旗。
这位大当家的人倒是不错,未来可以考虑招个安。顾长雪一边想,一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司冰河,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他被迫救人有什么感受,却只看到了一帽帘的血。
可即便隔着厚重的血渍,他依旧能感觉到司冰河的不满。
司冰河站在原地看了顾长雪片刻,像是不甘心似的再次一把拽起毒蝎子,毒蝎子被他粗暴的动作弄得差点没厥过去:“来,看看我们的账房先生。你觉得眼不眼熟?”
他放弃了恐吓顾长雪,转而折腾起已经没了大半条命的毒蝎子,瘦长冰冷的手指用力捏住痛到抽搐的毒蝎子的脸,逼迫她看向顾长雪:“疼吗?”
他在毒蝎子耳边低语:“你是不是很不想死啊?放心,只要你告诉我你认识他,我就放你离开营寨。”
第五十六章
司冰河的威逼利诱简单粗暴,带着显而易见的漏洞,显然他没耐心在这上面花任何心思。
可对于怕死的毒蝎子来说,这句利诱便足以成为一根极其诱人的救命稻草。
她猛然瞪大双眼,发出“呃——”的一声闷叫,布满血丝的眼珠子一转,看向顾长雪的眼神里带上了光。
顾长雪顿时意识到这老毒物根本就不认识李守安,但她打算不管不顾地拉自己下水。
他厌恶地皱起眉头,刚有些烦躁,一股熟悉的气息便从身后笼罩了过来,霸道地挤开了弥漫在营寨中的猩甜味儿和毒蝎子身上的臭味,令他饱受折磨的嗅觉得到了舒缓。
颜王在他身后站定,靠得比平时更近。
宽大的衣袖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后腰,像是某种类似于撑腰的暗示——
再差也不过就是直接开打,到时候把司冰河抓住,往地牢里一丢,再慢慢想办法撬开他的嘴便是。
虽然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撬嘴这事儿很难办,但好歹不是没有兜底的计划。
“……”顾长雪顿了一下,不得不承认颜王作为敌人时有多难缠,做队友时就有多可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衣袖随风在后腰拂来拂去的感觉有点痒,还有点微妙,顾长雪冷着脸忍了一会,还是很不给面子地往旁边平移了一个单位。
他抬起手臂环抱住胸,薄凉地撩起眼皮,向毒蝎子投去坐等看戏的讥讽眼神。
毒蝎子一辈子骑在人头上为非作歹,何曾被这种眼神蔑视过,顿时被刺激得不轻:“我认识他!他,他是鬼鞭手下的人,我见过他的,他跟鬼鞭形影不离!”
“……”鬼鞭又他妈的是谁。
顾长雪凉凉地看了毒蝎子一眼,正准备开口为自己辩驳,司冰河掐着毒蝎子的下巴挪了个角度:“那他又是谁。”
这次司冰河指的是颜王。
“……”顾长雪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闭上了嘴。
正如之前那句“放你离开营寨”一样,这句“那他又是谁”又是一个刻意设下的语言陷阱。
很容易误导人以为后一个人和前一个人一样,司冰河都怀疑他们是魔教弟子。
毒蝎子的脑子哪有司冰河那么险恶,否则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地步。
她的目光扫过站在一起靠得很近的顾长雪和颜王,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司冰河的问话,顿时语气笃定道:“对!他也是魔教的人呐!这两人关系一向不错。”
“是吗?”司冰河低笑了一声,“那就有些奇怪了。魔教溃散之前,护院就已经在匪帮中,原来那时候魔教就已经落魄到要门中弟子加入沙匪才能过日子了?”
“……”毒蝎子的神情骤然空白了一下,嘴徒劳的蠕动几秒,硬着头皮辩解,“我,我也曾听说,教内曾有个什么计划,确实要去沙匪中潜伏……”
“嗯。”司冰河点点头,摘下帘帽,微笑着蹲在毒蝎子面前,“可我刚刚是骗你的。在魔教溃散之前,这个匪帮还不存在。”
他的脸素白俊俏,可眼下沾着几滴飞溅进帽帘的血,状似温柔地笑起来就显得有些可怕:“你要不再想想?”
“我……”毒蝎子想不了了,她的大脑已经被慌乱和恐惧搅得一片浆糊,哪能冷静地捋出一条可行的圆谎之策?
司冰河的眼睛本就不带笑意,此时就连勾起的嘴角也冷漠地平了下来:“没用的东西。”
他没再搭理被他当面质疑的账房先生,站起身拖着悲号的毒蝎子继续走向小屋。
被他抛在身后的顾长雪高高挑起眉头,刚想喊住他再讥讽几句,一旁看得呆若木鸡的沙匪猛然活过来,赶紧挤到他面前做和事老:“先生消消气!二当家的时常犯疯病,整天疑神疑鬼的很正常。他才十四来岁呢,你就把他当做自家的儿子,原谅了吧!”
“……”顾长雪并不是很想要这样忤逆的儿子。
和事佬又道:“比起这个,咱们营寨账上还有银钱么?你看看,这么多人,恐怕寨子里的药撑不了多久。”
顾长雪顿住。
人命比天高。
顾长雪略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强迫自己回过头去看望了几眼便下意识地避开视线的营寨门口。
难民还在一车一车地往里送。
鲜血淋漓,不成人形。
长长的车队仿佛没有尽头。
“……”顾长雪抿了下唇,“我去查账。”
他转身往李守安的屋子走。
可就算不翻账本他也知道,这么多的人,这么重的伤,以之前他所看到的营寨结余银两,根本不足以支撑所有人完整地接受完妥善的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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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灵猫在顾长雪推门而入时炸着毛扑进他怀里,显然是被满寨子面目模糊的血葫芦吓到了,顾长雪替它顺了好几次毛,那两只毛绒绒的小尖耳依旧发着颤耷拉着。
可是,那些沙匪扫过难民的惨象时,脸上的神色却很平淡。
似乎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
顾长雪的理智能够轻易得出“大漠之中,沙匪和魔教余孽伤人之事太过常见,所以众人习以为常”的结论,情感上却不愿像这些沙匪一样平淡地接受眼前这种操.蛋的现状。
可他能怎么做?
买药缺钱,他可以想法子补上。
眼前的伤员,可以救治。
可在他目光所不能及之处呢?
放眼顾朝偌大的江山,还有多少地方每天都在上演着如此惨状?
天地之大,他所能掌控的区域唯有眼前方寸之地而已。如同蚍蜉仰望大树,蝼蚁之于沧海。
笼罩着西域的风雪被关在屋门之外,可四野的风声依旧海潮般灌入耳中。
顾长雪静静地站在原地,忽然之间觉得,九天的人,太少太少了。
他们能满足那些先帝们的野心,在一夜之间血洗京都世家满门,送帝王所不喜的人上九天。
却不足以布控大顾的大江南北,如九天星辰般守住四方平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需要权柄。
他想要权。
他需要足以荡平一切动乱,一言既出,万骑兵马卷平大漠的军权。
他想要足以号令百官,令各地方那些该死的、趁着乱世磨牙吮血的土皇帝们肝胆俱裂、莫敢不从的政权。
而这些权,如今统统都汇聚在一人手中。
顾长雪抚着猫的手渐渐顿住,听到颜王沉稳的脚步声走到他身后。
“营寨里的银钱不够?”颜王之前也翻过账本,“陛下想救人?”
顾长雪回望过去,即便没什么表情,废话二字也几乎从他视线里凝成实体,砸在颜王的脸上。
颜王掸净肩上的雪,像是随意地回视而来:“陛下想吗?”
“顾颜,你……”什么时候丢了脑子,再三问些答案清楚明了的问题?顾长雪忍了忍,终究还是简单地只吐出一个字,“想。”
吐完这个字后,他便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思虑都收敛起来,唯有眼神依旧复杂。
他的视线反复逡巡着颜王的面庞,明明对方戴着一张其貌不扬的易容,但他却似乎能透过薄薄的面具,看清对方那张熟悉的、总是能轻易令他生气的脸。
可他看了没多久,一只宽大干燥的手掌便蒙住了他的视线。
颜王带着叹息的声音响在他耳畔:“陛下,别这么看着我。”
“朕怎么看你了。”顾长雪扯了扯唇。
“好像在琢磨怎么杀死臣,什么时候杀死臣,怎样杀才能攥取最多的好处。”颜王的语气轻描淡写,讲出的话却残酷直白,“好像在看拦在自己道路上的一处障碍,琢磨着是该利用?还是……”
“该趁早铲除,为世间除一恶。”
他们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不该将矛盾挑得太明显。
可他们又比谁理智清醒,总能下得去这样的狠手,无情地揭开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矛盾的遮羞布。
顾长雪默不作声,放任颜王结实的手臂从身后探过来,将他揽进怀抱。
比冰冷的语言更灼热的是颜王的唇,轻柔的吻像是带着蛊惑的妖言,滚烫的温度落在他耳畔:“臣……”
顾长雪没动,安静地等了许久,颜王始终都没说出后续本该是为自己申辩的话。
顾长雪淡淡道:“摄政王想说什么?”
他本该平淡的语调里几不可查地掺入几分烦躁,讲不清楚他这句问话究竟是暗藏讥讽,还是在催促颜王为自己过往的恶行、为自己不是该被除去的那一恶提供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可偏偏某人天生属锯口葫芦,半晌也只是揽着他听不出情绪地笑了一声。
他们大概是停滞了太久,屋外的寒意似乎透过薄墙侵入室内,令原本温暖的怀抱逐渐变冷。
颜王先动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摩挲着顾长雪的腰际:“我会让玄银卫备好银两药材,届时想法子送进营寨。”
顾长雪蹙了一下眉,捉住颜王似乎仅仅是为了遮掩情绪才四处撩拨的手:“顾颜。”
“……嗯。”颜王安静下来,下巴极轻地搭在顾长雪的肩窝。
顾长雪冷漠地道:“没兴趣就别乱摸。”
这没意思。他想说。
他本想再接几句嘲讽,干脆将他们之间这种总是混着试探与算计的温存揭得明明白白,从此割掉这条歪拧出来的旁支,走回本该走的你死我活的路,免得未来拖泥带水,徒增矫情的舍不得。
他的手中突然被塞进某个冰冷的物件。
黑玉为体,猛虎为形,腹部刻着笔锋如剑的一个“颜”字。
顾长雪神色微动,手指没忍住攥了一下。
这是颜王调动天下兵马的虎符。
这兵马中甚至还包括了玄银卫。
颜王轻咬住他的耳尖,修长有力的手又玩笑似的将那枚还没焐热的虎符捉了出来。
他在顾长雪猛然回头投来瞪视时低笑了一声,悍利遒劲的手臂一揽顾长雪的腰,趁机吻过去,堵住顾长雪分开便欲吐出讥讽的唇:“谁说我没兴趣?”
他一手箍着顾长雪的腰,另一手捉着那枚虎符,隔着衣衫,贴上顾长雪的小腹。
他的指尖抵着黑玉雕成的虎头,慢条斯理地带着黑玉一路划过顾长雪平坦的小腹,瘦韧的腰。
最终停在胯骨偏上处:“我只是在找,我这虎符,究竟挂在陛下的什么位置才好看。”
唇舌交缠间,他的话说得含糊不清,但行动却半点不含糊,宽阔有力的肩臂微微发力,极具侵略性的肌肉紧绷又放松,抱着顾长雪坐上了李守安的案牍。
“……”顾长雪被吻得被迫往后仰了仰身体,柔韧的腰脊绷出好看的弧度,却始终抽不出口回敬颜王的话。
他的喉结随着虎符的移动滚了滚,一手按住颜王作乱的右手,一手按住颜王的后颈。
颜王似乎和他一样,都是不太留疤、自愈极快的体质,进营寨前留下的咬痕早已痊愈,后颈一片光滑。
“陛下还想要什么?”颜王的身体倾得更低,将顾长雪彻底压倒在案牍上,“臣的私库?臣的玉玺?”
他半开玩笑似的说:“如果交出这些东西,能换陛下多留臣的性命一段时间,倒也未尝不可。只要陛下开口说。”
说你妈。你特么倒是松口啊,顾长雪被挤在案牍与悍利鼓胀的胸肌之间,被吻得脖颈泛红,骨节分明的手克制地蜷了蜷,终究还是忍无可忍地抬起来,有些粗暴地揪住颜王的头发,将人拉开:“你是狗投胎么?”
颜王不以为意地道:“在陛下面前,臣也不是头一次当狗了。”
小皇帝就连做梦都在骂他是狗,他还不是好心好意帮小皇帝灭灯。
他想了想,眼底的笑意又带上几分狎昵的暗示意味:“仔细想想,有时候当狗也未尝不好。”
狗你大爷,顾长雪匪夷所思地瞪着这个交出虎符后,就像是把所有节操也跟着丢掉了的人:“顾颜。”
颜王应了一声。
顾长雪倚在案牍上冷静了片刻,将虎符拍回颜王的胸肌上:“朕要在半个月内离开西域。”
他不傻,只要颜王一日不死,虎符即便在他手上,也没有颜王一句话顶用。
既然如此,他要这虎符做什么?纵容颜王在他身上留个标记么?
“……”颜王微微起身,脸上本就浅淡的笑意微敛,似乎有些疑惑:“离开西域?”
顾长雪睨着他道:“在朕离开之时,朕要这西域不再有沙匪横行,魔教肆虐。”
“……”颜王愣了愣。
顾长雪不耐地抬腿踢了他一下:“这是皇旨,听到没有?接旨是你这么接的吗?”
他本只是催促颜王应下,却不料颜王冲他微微挑眉。片刻后向后一步,当真信手撩开衣袂,单膝跪下:“臣,接旨。”
佞臣屈膝,权臣下跪。本最该让帝王的征服欲得到满足。
可顾长雪坐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会颜王,诚恳地发问:“爱卿是怎么做到跪着比站着还嘲讽的?”
颜王面不改色地再次欺身而来:“可能是虎符的问题,陛下把虎符收走,臣就不显得那么嘲讽了。”
顾长雪微微向后靠了靠身体,本以为对方又要吻来,但最终只是落入一个单纯不掺情.欲的怀抱中。
颜王抱得很紧,挤在顾长雪腿间。
他的下巴搁在顾长雪的肩窝上,听不出情绪,像是有些心不在焉地道:“陛下,你听。”
在顾长雪看不到的地方,颜王的视线落在穿透紧闭的木窗上,目光有些涣散,神情说不出是难过还是迷惘:“外面在下雪。”
第五十七章
他这一句说得轻飘飘的,话尾飘散在微冷的空气中。
顾长雪垂落的眼睫微动,心头像是被鼓棒轻轻敲了一下:“你不喜欢雪?”
像是冰雪做的堡垒无声地向他裂开了一条缝,他得以窥伺到几分内里的真实。
“……我不知道。”颜王轻声说,“我不记得了。”
他用的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但莫名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颜王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很快便收回手,向后撤了两步,神情又恢复惯常公事公办时的平静:“虎符既然交给陛下,陛下还是拿着吧。多少能让陛下安心一点,免得每次看臣的眼神,都让臣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尸首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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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理着被揉皱的腰带冷笑了一声:“朕看你做的事哪件都值得尸首分家。”
虎符是不可能戴的,他不乐意在自己身上挂一个属于颜王的标记。除非未来他将小皇帝的玉佩挂上颜王的腰间——
顾长雪的动作顿了一下,突然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回想起某只许久没在意过、已经习以为常的蝴蝶结。
“……”照这么想,其实他早就给颜王留下过标记。
并且某人非但不在意,反倒一天到晚泰然自若地佩着剑在众人面前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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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王用过往的言行向顾长雪证明了不要脸的人天下无敌,要脸的人才吃亏的道理。
顾长雪当即面无表情地改变态度,伸手把虎符拿回来。刚放进衣襟的暗囊里,隔壁骤然传来一声凄厉到不似人能发出的惨叫。
“我不知道——”毒蝎子的声音嘶哑嘲哳,似乎想辩解什么,可后续的话都变成了一串含糊的吱唔,像是被堵住了嘴。
司冰河显然是低声威胁了些什么,干脆把人拖进了地下的密室。顾长雪跟颜王停下手上的动作,再想听司冰河审讯的内容时,就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账房先生的大门紧跟着被人敲响:“先生!先生手头上有事吗?能不能帮忙照料一下伤员?”
顾长雪收好虎符,推门而出,守在门口的沙匪连忙蹿过来苦着脸道:“人太多了!我们都快把伙房的厨子也拖出来帮忙了,人手还是不够。先生你看能不能搭把手?不难的,上个药,裹层纱布就行。”
顾长雪抿了下唇,的确没法拒绝这种请求:“我和护院都不会医术,说好了只上药裹纱布,别的都不做。”
“够了够了!”沙匪赶紧带着人往营寨中央走。
那里的广场已经挤满了人,呻.吟声、安慰声,弄得整个寨子不像是匪帮驻地,倒像个什么医馆。
那位大当家也在帮忙——还别说,他落草为寇前真有可能是个大夫。正骨、剜腐肉、开方子一气呵成,顾长雪突然就有点明白这位大当家的为何会这么有善心了。
医者仁心,当大夫的确实很难在看见有人
喃颩
受伤后,还事不关己的掉头走开。
很快就有人迎了上来,往他们手里塞了一堆上药用的东西。顾长雪本还有些不确定颜王乐不乐意做这种帮人上药的事,等真正上手却发现,颜王比他熟练多了。
想来也是,毕竟这人常上沙场,眼下的场面对他来说恐怕也不算得什么。
“咳嗯。”颜王包扎到一半突然凑了过来,轻咳一声,用眼神向他示意了个方向,“看看是不是有点眼熟?”
颜王示意的方向躺着一个老太太,毒蝎子的折磨毁了她半张脸,但仅剩的部分足以让顾长雪认出,这就是之前在荒城中卖纸钱的老人。
“她怎么——”顾长雪有些讶然。
“估计是躲过了沙暴以后,又为了生意往大漠里跑。这次撞进了毒蝎子手里。”颜王摇摇头,“运气有点糟糕。”
忙碌穿梭的人群中,低声说话的顾长雪和颜王并不显眼。
他们俩交换了个眼神,埋下头继续为手头上的病患上药,直到分给他们的药草与布用尽,他们才极其自然地一个回小屋,另一个拢着袖,顺着人流走到那位老太太身边。
“哎呦……”老太太低声哼哼,垂着眼睛念叨,“躲得过天灾,躲不过人祸。这是命!”
顾长雪蹙了下眉,很快又舒展眉眼,在老人家身边蹲下:“什么命?老人家,人定胜天听说过没有?你这么大的年纪,怎么毒蝎子也抓你试蛊啊?”
老太太大概是痛惨了,再加上顾长雪为了伪装,将嗓音压得极为沙哑难听,她闭着眼哼唧出一句:“滚,滚!”
颜王恰好走到顾长雪身后,闻言挑了下眉,冲顾长雪递去调侃的眼神。
“……”这要不是有正事,高低得踹几脚。顾长雪冲着颜王冷笑,视线往周边一扫。
被颜王特地回屋拎出来的小灵猫精神抖擞,毛团似的在雪地里佯装乱窜,不轻不重地撞在老太太完好的右手边,碰瓷一倒:“咪……”
小灵猫在老太太手边瘫成一条猫咪形状的毛毯。
这猫的演技不比后世某些不务正业的演员差,完美地演绎出了颜王带它出门前提的碰瓷要求。
颜王还能悠闲地接个戏:“这猫怎么跑出来了?看它殷勤的,肚皮都翻出来了,平日里它可很少给人面子,看来和老太太你有缘。”
他们也拿不准老太太爱不爱猫,但终归得试试,拿猫带话题总比像刚刚那样干聊吃闭门羹好。
他们还算幸运,老太太被猫挨蹭了两下,当真睁开了眼:“诶呦……咪咪……”
她逗了两下猫,很自然地搭了一句:“从哪儿弄来的猫?”
顾长雪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狡黠笑意:“就在这寨子外面的胡杨林里捡来的。”
“胡扯八道。”老太太脸一挂,“这周围都是沙漠,你跟我说捡沙狐还差不多,捡猫?”
“真的!”顾长雪演起戏信手拈来,像极了被质疑后急于自证的愣头青,“不信你问我旁边站着的这人,他跟我一块儿捡的。那晚我在林子里散心,远远就看见这猫一路蹿进林子,炸着毛,惊慌失措,活像后面有鬼跟着它似的。”
顾长雪极其自然地接道:“诶,对了,老人家。你年岁大,在这沙漠里住的久。可曾听说过沙漠里有鬼的传闻?”
话终于铺上了正轨,一旁抱着手臂欣赏顾长雪演技的颜王也微微正了正神色,投来探究的目光。
先前在荒城,这位老太太就表现得似乎对“沙漠里有鬼”一事知道些内情。顾长雪那时候已经把话套到了一半,偏偏紧跟着发觉了司冰河的身份,之后又遇上沙暴被迫分开,这才耽搁到现在。
好在兜兜转转,他们再次碰面,先前的问题总算能得到一个答复了。
“……”老太太撸着猫犹豫了一阵,叹了口气,“现在的人真是,明明都怕鬼,却又好奇鬼。”
她摇摇头:“罢了罢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守密的故事……你们听到的传闻,说的可是‘大瘿鬼’和‘炬口鬼’?”
顾长雪点点头。
老太太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真是越传越荒唐。告诉你们,这大漠里的鬼啊,我当年亲眼见过。”
“……”颜王放下手臂,“当年亲眼见过?”
“不错。”老太太讲起故事,一时忘了伤口的疼痛,“我家是做死人生意的,那时候又正赶上朝廷推行禁武令,大漠里成天有红衣大炮在轰炸。”
“禁武令?那是泰元二十六年间的事。”颜王回忆了一下,“你是在那时亲眼见鬼的?”
老太太急得摆起手:“你别、不是!你别打断,听我说。”
“……”颜王挨了顾长雪一肘子,安静闭嘴。
老人家重新捋了一遍被颜王打断的思路,才找回自己的节奏:“那大炮打的地方,自然有死人,有死人的地方,自然有生意。我便一天到晚地往大漠里跑。”
“我在大漠里跑了两三年吧?是第二年还是第三年的时候?大概,是在泰元二十九年间。”
“我独自去一处废弃绿洲做生意,夜晚就找个安全的地带安营扎寨。”
“某天夜里,我醒来起夜,突然看见更远的地方好像有火光……我就往那火光的方向走。”
顾长雪:“……”
您这是往火光的方向走吗?您这是往找死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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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里是不是真有鬼且另说,大漠里纵火的魔教余孽反正是不少。
老奶奶自己说着也讪笑了一下:“当时我是睡得太迷糊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呐!看到光就下意识地往那儿走。”
“那火光东边一束,西边一缕的,我是往这边的火光走走,又觉得那边的火光更近,就改成冲那边走了,可走走呢,又觉得还是这边更近……总之中间七拐八弯的绕了一串儿弯吧,不知不觉就走进了一片古战场……”
她啧了下嘴:“也不能算古吧,应该就是朝廷用红衣大炮轰炸的地盘之一。我在那里还看到了红衣大炮弹药的残骸。”
“我踩在残骸上不小心磕巴了一下,一屁股摔倒在地,顿时就被摔清醒了。”
清醒过来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害怕,赶紧找了个残垣躲了起来。
“我就藏在那断垣后面往火光的方向看,就看到了柳鬼。”
“柳鬼?”顾长雪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心想这又是哪儿蹦出来的玩意儿。
老太太连连点头:“对,没有什么大瘿鬼、炬口鬼,只有柳鬼。”
“这种鬼啊,身上长满了树瘤,所以才和满身脓包的大瘿鬼弄混。”
“我后来四处问人,也不记得是从哪儿听到了一些相关的只言片语,说这种鬼只在古战场流窜,会趁夜晚时寄居在死尸身上移动,只有火光亮起后,才会不见……唉,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又传出个炬口鬼之说。”
“……”顾长雪听得脸有点麻。
他忍不住腹诽,您这“柳鬼”也不过就是换了个品种,和大瘿鬼、炬口鬼一样,都是迷信的产物。怎么就满脸傲气,表现得好像这柳鬼比那两只财鬼要高贵多了。
顾长雪冷静地咽下吐槽:“那您是在哪处古战场见到这个……‘柳鬼’的?”
“不记得了。”老太太责怪地瞪了顾长雪一眼,“我不是说了嘛?我当时睡迷糊了,看到好几处火光就东边跟跟,西边跟跟,自己都把自己绕糊涂了。后来我再带着几个阳气足的男丁想去那古战场看看,怎么都记不起那晚我是怎么七拐八弯的,找了三四天都没找到。”
老太太撸了撸猫,从毛毛中汲取到了些许耐心,细解释道:“沙漠里的路是很难找的,我也只熟悉自己从小跑到大的那几片区域。那个古战场远远超出了我平日会走的范围,真想找,还是得遇上一个熟识那片区域的引路人。”
“……”顾长雪忍不住揉了下额头。
颜王倒是耐得住性子,依旧满脸波澜不惊:“那古战场——或者附近,有什么特别之处?”
老太太想了想:“还真有……嘶,我记得那地方有好多的枯柳树……”
“柳树?”颜王道,“红柳?”
“不,就是那种江南的柳树。”
老太太说完这话,嘴唇又细微的动了一下,顾长雪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老人家,你还想起什么了?多离奇都行,咱们就纯当听故事而已,怕什么。”
“对,对,听故事而已。”老太太的神色顿时没那么纠结了,继续道,“我记得,那地儿的好多枯柳树啊,还穿着人的衣服。”
第五十八章
穿着人衣服?
顾长雪心弦微动,待要再多问几句,后背突然被颜王的腿不轻不重地碰了碰。
不远处有人勾着头窥探,对上顾长雪冷然的目光,不但没有被抓包的局促,反倒嘿笑了一下,正大光明地踱步过来:“先生,天这么冷,您帮完忙怎么不回屋呢?这在聊什么这么起劲儿?带我一个吧。”
话问的这么明白,这人就差在自己脑门上盖个“司冰河的眼线”的戳儿了。
好在顾长雪和颜王来套话前就防了一手。
本想拿猫说事,将问鬼的部分合理化,躺着的老太先哼唧了一声:“不带,滚。”
老太太开口看的是猫的面子,又不是人的面子,这下被人打断,连顾长雪和颜王都不想搭理了。
她推了推猫屁股:“带走带走,下回别随意把猫放出屋了。这么多人,这次不小心撞到我没事,下回万一被踩死呢?有你们心疼的!”
顾长雪还没应答,旁边那凑过来的眼线先愣了一下:“猫撞到你?是因为猫撞到你,他们才跟你搭话的?那你们聊什么了?真的,别在意我,继续啊。”
“你有病啊?”老太太嘶地抽了口冷气,方才聊天镇压下去的痛又翻了上来,折腾得她脾气暴躁。
她一句都不想多聊,偏偏那人一脸孜孜不倦不愿放弃的样子,但凡再提鬼的事,恐怕非得磨着她再讲一遍,于是骂人的话到了嘴边猛然一拐:“聊猫呢,你也想养猫?”
“……”他养个屁的猫,眼线顿时丧失兴趣。
顾长雪顺势跟老太太告别,抱着猫领着护院回到小屋,当着眼线的面狠狠关上门板,差点没把对方的鼻子砸扁。
“这人脑筋是不是不太好使?司冰河怎么找这种人做眼线?”顾长雪坐下就开始挑剔,但是仔细想想,要是天下人都长着司冰河或者颜王的脑子,恐怕这世界不石化也好不了了。
“……”顾长雪默默地又收回了嫌弃,转而听了听屋外的动静,确认那人跑去跟司冰河汇报了,才对颜王道,“老太太说的‘穿着人的衣服’,你听着觉不觉得这描述有点熟悉?”
屋里有两三张空椅,还有一张算得上宽敞的床,偏偏颜王就得往顾长雪身边挤。
他伸手把猫往旁边一抛,然后把自己硬生生怼在顾长雪和案牍之间:“有点熟,但想想又不太熟。”
“……”顾长雪的神情逐渐变木,感觉到颜王的膝盖有点放肆地抵开他的双腿,“当个人吧,顾颜。”
说点人话,做点人事。
颜王靠着案牍,面上正经得像那条不安分的大长腿没长在他身上:“臣怎么不是人了?不是人,会觉得那东西不太熟悉吗?”
虽然这么说着,他还是略微直了直身子,收回了作乱的腿:“你是不是想说,小树林坟头那几颗绑着布的树?”
顾长雪道:“你不是说,查了西域各地的县志、野史,都没找到类似的风俗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的确没查到,”颜王办起正事倒是格外严谨,“但那几棵树上的东西,你说是碎布还可以,说人穿的衣服……你穿?”
怕是连重点部位都遮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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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既然说的是“人穿的衣服”,自然不可能指那种碎布料。
“但的确有些相似,”颜王道,“听的时候,我也想到了那几棵树。”
“……”顾长雪因为颜王那句“你穿”绷了会脸,才勉强开口:“或许是某种衍化,或者有别的原因导致只能用碎布……”
他陷入思索,片刻后抬起头,刚准备开口询问对方有没有别的想法,就被颜王居高临下,噙着若有似无的笑俯视他的姿态给气着了。
初见面的时候,对方还古板得像块冥顽不化的冰,现在就跟敲开了冰层,里面压抑了许久的坏水迫不及待往外冒似的。
不论是说话,还是随意的一个眼神,都让顾长雪拳头发痒,想特么的揍人。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一脚踹上颜王笔直的小腿骨:“顾颜。”
“嗯?”颜王看似配合,“臣在。”
顾长雪:“朕发现你还是跪着看起来更顺眼。”
颜王挑起眉头,非但不怒,惯常平静的眼神反倒透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神色,顺着顾长雪的腰腹一路往下扫了扫:“以陛下和臣现在这个位置,臣要是跪下来……恐怕看起来不太妙吧?”
“……”顾长雪差点没把桃木椅的扶手掰断,猛然甩袖起身,往后退了两步。
他算是发现了,这人但凡用上尊称,说的话里就多多少少都带点不正经。什么叫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颜王这就是最现实的写照。
他用力搓了搓发烫的耳朵,试图把这些污言秽语给搓出去:“先前你问那老人家,古战场附近有没有特别的标识,她说有江南的枯柳——这能不能帮忙缩小范围?”
“能。”颜王点到即止,免得真把小皇帝惹毛了。
他神色平淡地在案牍后坐下,乍一看人模狗样,半点看不出几秒钟前这人就顶着这张冷峻的脸,说出何等有辱圣贤的污秽话:“江南的柳树出现在西域,其实并不奇怪。”
“早在朝廷炮轰琉璃宫之前,有不少绿洲都是魔教的据点,或者与魔教沾点关系。”
他微微屈指,轻叩桌面:“这些绿洲依托着魔教的庇佑,与各处通商。最繁华的时候,有些居住在绿洲城池里的富商会花大价钱,将江南的树、江南的花、江南的湖水运进大漠,硬生生在沙漠里造出一片水乡。”
“像这样的水乡不会太多,而且一定会有记载,我会让玄银卫去查,看能不能缩小范围。”
颜王说起正事还是可靠的,顾长雪神色微缓,正准备对他说有需要也可以让九天帮忙,隔壁的屋子再度传来木门被重重拍开的声音。
先前那个眼线早就做完汇报离开了,现在出门的自然是司冰河。
就是不知道他从毒蝎子口中审出了什么,怎么肝火这么旺,木门都快给他拍烂了。
顾长雪和颜王不约而同地住口。
顾长雪想了想,起身推开窗,正大光明地倚在窗口往外望。
他本来想主动打个招呼,拿司冰河派人盯梢说事,借机试探一下司冰河的状态,结果对方根本就没理任何人的打算,出了门就闷头往后院转。
少年剑客的脸色相当差劲,薄唇抿得泛白。他像是压抑着什么糟糕的情绪,走动间动作都有些发僵,一双手攥得骨节苍白。
他一声不吭地大步迈进后院,伸臂一提井中的水桶,猛然将混杂着冰与雪的寒水劈头盖脸地浇在自己头上。
冰水霎时间带走了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他像只狼狈的困兽,扶着井沿打着寒颤喘着气。
顾长雪神色复杂地看着那道打着细颤的单薄背影,莫名从对方僵硬绷紧的身体姿态中看出了某种曾经他格外熟悉的情绪。
焦躁。
刚入圈那会,他正试图处理一些火烧眉毛的、以他的年龄来说绝对应付不了的事。
走投无路之际,他求过人,受过骗,在卫生间里一个人催吐过酒……
那时候的他,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就是这样。
他的颤抖不是因为示弱,而是压抑着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压抑着对某些人和事的愤怒。
时间的紧迫性让他焦躁,火烧似的情绪比酒更让他胸闷心悸,几欲作呕,可是——
司冰河又在焦躁什么?
有什么事能让他如此有紧迫感,以至于顾及不了在敌人面前保持体面?
井边的少年似乎已经恢复冷静。他抬手抹了把脸,转身回屋,全程甚至懒得跟顾长雪对视。
片刻后,他那个眼线就提溜着另一个血葫芦送进屋,单看那人丝毫没受到照料的伤处,顾长雪也能猜到这位新拖来的倒霉鬼多半是毒蝎子的手下。
司冰河的审讯持续了好几天,魔教弟子换了一轮又一轮。
顾长雪几乎没见司冰河出过屋子,唯二的两次都是去后院自虐。每过一趟冰水,他身上的人气儿就被洗去几分,最后一次在后院看到他时,顾长雪差点以为自己瞧见的是鬼魂。
“……”颜王也加入了盯人的队列,眼神中带出几分迷惑,“他这么急做什么?找人?传递情报?那为什么要拷问这些魔教弟子,他要找的人或者要传递的情报和魔教有关?”
顾长雪抹了把脸:“别说了。”
短短三次浇水,顾长雪每看一次司冰河,都越发觉得对方像过去的自己。他甚至冒出一种荒谬的想法——会不会司冰河并不是恶人?
可当初拍戏的时候,司冰河微笑着对世界下蛊的片段他至今还记忆深刻。
总不至于剧本直接把最终boss给弄错了?
——然后还特地给这弄错的假boss拍了个长达二十多分钟的少改所纪录片??
顾长雪只觉得头都大了。
而比司冰河是真boss还是假boss更让他糟心的是,这几天傍晚,他们趁着司冰河拷问魔教弟子的时候回府查文书,将所有在毒蝎子寄信之前擢升了官职的人统统都查了一遍,居然没有一个能与蛊书的文字对应得上。
顾长雪在心里骂了句娘。
与此同时,账房先生许久未曾被打扰的木门被人敲响:“先生?是我啊,大当家的。营寨里的药不够了,从前购置这些东西都是你负责的,现在……恐怕还是要麻烦你跑一趟,多带些药和物资回来。”
隔壁小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司冰河鬼一样摇摇欲坠地从里面飘出来:“我与先生同去。”
“不了。”顾长雪靠在窗边打量了一下司冰河,冷静地道,“跟二当家一起上路,我会怀疑自己究竟是去买药的,还是送终的。”
他怼得很犀利,句句在理。
然而,一盏茶后。
顾长雪坐在骆驼拉的车里,外面赶车的是颜王,旁边窗边护卫的是司冰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
进退两男。
《死城》的头号反派们如此为他服务,他何德何能。
他罪不至此。
第五十九章
骆驼拉的车是司冰河备的。
顾长雪本以为对方弄这么大个车厢,是终于审够了魔教弟子,打算直接审他,这才弄个车方便一路审问。
结果等他上了车,司冰河半点挤上来的意思都没有,兀自游魂似的翻上一匹骆驼,脸色差得顾长雪都怕他一头栽下来。
但不审是好事,他巴不得落个清净——个鬼。
顾长雪挂着一张脸坐在车里,撸猫的动作透出一股肉眼可见的烦躁:他为什么不审??
反派怀疑人,直接抓了拷问就是,有什么必要非得找李守安是魔教弟子的证据?
只有好人,才会在意会不会冤枉人。
正如顾长雪此刻的纠结:司冰河此人的立场关系着眼前这个世界的存亡,他着实不敢妄下结论,只能日后寻机会试探一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撸着猫想着日后,车帘就被人掀了一下。
帘外探进一只修长好看的手,外加一截不知从哪种倒霉动物身上截下来的后腿。肉烤得香气四溢,顾长雪的喉结无意识地滚了一下。
颜王很不是东西地晃了晃指尖,逗狗似的问:“吃么?”
“……”顾长雪的食欲瞬间化成满肚子的气,如果不是司冰河还在旁边,他非得把这人手欠的爪子当烤肉腿狠狠咬一口。
“这是前面的弟兄们刚打的土狼,现烤的,很香。”颜王无比自然地劝完,就将烤肉腿放在被一并送来的碟子上,往车里推了推,收回手。
颜王这人狗归狗,但很少做没有意义的事,尤其是当着司冰河的面。
顾长雪抿了抿唇,伸手摸了下碟子底,摸出一张字条来:
【李守安惯常采购的商队暂时没查到,玄银卫和九天已经带着物资,扮成商队在临近绿洲的城池里等着,我们现在是去和他们碰头的路上。
李守安每次采购带的沙匪似乎是同一批,有些人在疑惑为什么路好像不大一样,我打发他们打土狼去了。有事干,有东西吃,他们应当不会再有心思琢磨这件事。
以及,肉腿很香,多吃点,你抱起来太瘦了。】
“……”前面两端还说着人话,最后一段突然画风一变,顾长雪差点把狼骨给生生捏碎了。
他瘦个屁,一米八六的个子身材要多好有多好,走进健身房都能让教练哑然无语,不知道自己收这份私教钱是来干嘛的。
只是小皇帝这具身体的确过于清邃了点,干吃不胖……顾长雪气闷到一半,身体突然顿住。
他的眼神在最后那句话上盯了数秒,脸上的鲜活气被尽数收起,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睑。
抱起来太瘦了……
确实。
他这具身体相比较“怀孕”这个状态,的确瘦得有点不对劲。
顾长雪眼神晦涩地看着字条,一时分不清对方这话里有几分真心,几分试探。
他甚至怀疑起之前数次亲昵,颜王的手始终在他腰腹处打转,究竟纯粹只是耽于□□,还是在借机检查?
顾长雪有些疲惫地抬手揉了揉鼻梁。
然后一脚把颜王踹下车辇。
驾车架的好好的颜王:“?”
“??”司冰河都愣住了,挂着黑眼圈的脸上显露出几秒的迷茫空白。
沙匪们的反应速度可比司冰河快多了,呼啦一下子聚过来,兴奋八卦:
“怎么了怎么了,你是不是惹先生生气了?”
“嗐,先生那性格,生气才正常。老弟,实不相瞒,你进先生的院子护卫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没见先生对你发过火,有那么几天我还琢磨呢,先生对你这么特殊,是不是有点别的心思……唉,现在看,是我想岔了!”
“对对,现在这样才对,现在这样才对嘛!”
“……”颜王拍着身上的雪沙站起身,一时都被气笑了,感情他被踹下车,小皇帝还做得对了?
但凡换个人,在知道他的身份的前提下,敢这么对他?
顾长雪哪管别人敢不敢,他自顾自将土狼腿拿起来,慢条斯理地撕着油旺劲道的肉吃,指间都沥着香味诱人的油。
粮食不能浪费。
“……”司冰河骑在骆驼上,神情复杂地数次张嘴,愣是没找到合适的话。
幸好旁边有人岔了下话:“诶?这儿什么时候有绿洲的——又出现新绿洲了啊。”
生活在沙漠中,绿洲、水源才是最重要的。
众人的注意力顿时从“先生把护院从车上踹下来啦”这件奇葩事上转移开:
“真的啊……唉,你还真别说,我觉得这天生异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沙漠里能多一片绿洲,那就是多一分生机啊!”
“生个鬼机,现在沙漠里但凡出现新的绿洲,哪一个不立马就被魔教余孽或者其他匪帮给占了?”
“唉……天赐的希望啊!全都给这些混账玩意儿占了。”
有人说着说着,又把话头带到了司冰河身上:“要我说,这事儿还得靠官府。现在这个苏岩嘛……打起仗来是厉害,但别的是真不行,我觉得咱们二当家要是能坐苏岩这位置,肯定能——”
他吹捧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打断他的正是被他吹捧的本尊。
“不,不坐位置,不当官,不当官……”司冰河神经质地浑身猛抖了一下,猛然抱住脑袋,“不行,不可以。没用,当官没用!”
他还骑在骆驼上,四野并没有能撞的墙,他便越发地颤起来,整个人捂着头前后摇摆,口中溢出几声被拉长的低吼,透着痛苦。
沙匪们顿时慌乱起来:“停!快叫前面的人停下,二当家的犯病了!”
“对对,快扶二当家的下来,我们休息一下再走——”
这话像是一记鞭子猛然甩向司冰河,他浑身又是猛地一颤,于混乱中嘶哑地喊出一句:“不,不休息!”
明明这话喊得像是又被触及了另一处雷区,可司冰河却在粗喘了几声后,奇迹般地逐渐冷静下来,用力抹了把脸。
“不用休息,”司冰河低声说,垂着眼的样子疲倦又狼狈,“继续走吧。”
“……”顾长雪靠在窗边,眯着眼细细打量司冰河的脸,完全没能从对方的细微表情中分析出任何一丝虚假的成分。
趁着沙匪们重新整装待发的功夫,颜王坐回车辇,特地撩开帘门问了一句:“怎么样?”
他这话问的没头没脑,但顾长雪知道对方想问的正是司冰河方才一系列的表现:“什么怎么样。”
他还记着颜王那句试探呢,面无表情地把只剩棒骨的空盘子怼进颜王怀里,“刷拉”一声拉上门帘。
颜王被帘布扫了一脸:“……”
这要是换个人,谁敢——算了。
小皇帝他就是敢。
颜王好气又好笑地放下空盘子,低声问了句:“能不踹我了吗?”
趁着大家还在翻身上骆驼,或者忧虑地往司冰河的方向望,颜王伸手往车帘里塞了根红彤彤的玩意儿。
顾长雪扫了一眼,发觉是条绳佩,上面打出的细环扣恰好能套那只黑玉虎符。
这像是一种隐晦的道歉,可能还带着一点借题发挥的委屈:
我都把兵权全给你了——就好比老虎敲掉了自己的牙齿和利爪,面对着还瞪着自己磨刀霍霍的猎人,难道就不能有点不安全感吗?
“……”猎人沉默地看了会红绳,觉得有那么一两分道理,刚准备应下。
颜王手欠地拿门帘当门板那么敲了敲:“同意的话,喵一声?”
下一秒,护院就又被账房先生踹下车辇去了。
·
玄银卫和九天所在的绿洲其实不难找,一路对直往北走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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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停下时,顾长雪刚陪小灵猫玩完愚蠢的猫爪在上,正要撩起衣袂下车,就被司冰河上前拦了回去。
这人顶着一张游魂似的脸非要出门,等得似乎就是这一刻。
他叫来那个好像不太聪明的眼线看住——用他的词来说,是“照看”顾长雪,别让先生出门吹风,自己则亲自上前,同假扮成商人的九天、玄银卫议价。
他把假商人们拉的很远,甚至跨越了从绿洲横穿而过的水道,跟匪帮的车队一北一南隔水相望。
站的角度也格外刁钻,恰好能遮住自己和与他交谈的人的唇形,且声音压得极低,就算是顾长雪都没法在风雪中听到他们的对话。
司冰河这么一弄,假商人们也不好大声说话,免得引起怀疑。偏偏这人看似随意唠嗑,其实一直明里暗里套他们的话,伪装成商人的重一神色顿时更丧了。
顾长雪坐在马车里,越过车窗看了会有些丧眉耷眼的暗卫们,又跟一直盯着这边的司冰河对视数秒:“……”
这人嘴上聊着天,眼神全程就没离开过顾长雪坐的车厢。
颜王并不喜欢被人这么盯着,早就干脆利落地下了车,绕到车厢的另一面,放任顾长雪一个人“享受”目光浴,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演绎得淋漓尽致。
顾长雪没好气地掀了个白眼,也不知白的是不讲情义的颜王,还是盯着他看的司冰河。
他抬起手用力把车窗帘“唰”地拉下,遮了个密不透风。
眼线在外面孜孜不倦地叨叨起来:“先生,这样不好吧?总阖着帘儿,车里多闷呐!还有护院,你怎么能随便下车辇呢?哪有你这么护卫先生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人理他。
顾长雪靠着厢壁半阖着眼撸猫,直到颜王叩响厢壁——
明明见不到叩响厢壁的人是谁,但顾长雪知道那就是颜王。
这人虽然爱逗他变脸,攒着满肚子的坏水,但在正事上从没耽搁过事,总是格外可靠。
这种可靠劲儿,甚至能从对方沉稳有力的叩击中听得出来。如寺庙中的晨钟暮鼓,足以让人烦乱的心一下定下来。
颜王在车外语气自然地咦了一声:“先生你看,二当家的怎么脸色这么奇怪?”
第六十章
顾长雪顿住逗猫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将车帘一挑,果真瞧见司冰河像是有些情绪激动的样子,双手紧紧攥住玄丙的肩头。
这模样的确有点奇怪。
比起戳穿假商人们的伪装,更像是玄银卫或者九天他们说了什么话,戳中了司冰河某个极为在意的点。
然而还有更古怪的——九天和玄银卫原本还伪装得关系和谐,混在一支商队里不分你我,此时却隐隐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九天们看着玄银卫们的眼神都不大友善。
“你在哪儿看到的?!”司冰河甚至连音量都忘了控制,攥着玄丙催问,“说话!”
玄丙被他重重摇了摇,心里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
虽然方才他跟司冰河讲得只是沿途所见,但对方如此在意,显然是他无意之间踩中什么重要的事——他能就这么直接告诉敌人吗?
但说实话,他还挺希望司冰河能去那地儿的。
这么一来,小皇帝肯定会跟上去,以他的心性,很有可能会救人……
他咽了下口水,将牙一咬,心想受责罚就受责罚吧,反正他孤家寡人,死也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就在那个方向,你对直往前走,看见一座破旧的城池,那就到了。”
一旁的玄银卫们骚动了一下,玄甲低低地喂了一声。
司冰河在玄丙指出方向的那一刻就转身往回走,根本没在意身后的骚动。
从听到玄丙说出消息的那一刻起,他的心神就像是全部拴在这件事上了,眼里容不下其余的事务。
他走得飞快,一路折返回车队,闷声不吭地翻身上了骆驼。
临到一勒缰绳要往玄丙指的方向赶时,司冰河看见迷茫地望着他的沙匪们,才冷静下来:“生意已经谈好了,你们立刻拿上货,送先生回营寨,我还有些私事要办。”
什么私事?玄丙究竟跟司冰河说什么了?顾长雪和颜王不约而同地微微蹙眉,望向假商队,偏偏身边有这么一大帮子沙匪在,也没法交换情报。
颜王想了想,拍拍旁边沙匪的肩膀:“借匹骆驼。我觉得二当家的不对,像要发病,我跟去看看。”
“发病?!”沙匪浑身一振,“那你一个人去哪能行,走走走!大家一起去!”
颜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从善如流地坐回车辇,跟着车队一起追向司冰河离开的方向。
之前那个不怎么聪明的眼线也再没紧跟在旁边了,估计是太担心司冰河,骑着骆驼冲在最前面。
顾长雪扫了眼周围,干脆直接撩开车帘:“你说玄丙究竟说了什么,能让司冰河这么上心?”
“我只能想到死城。”颜王的手指随意勾着缰绳,总是神色淡淡的面上露出几分思索,“玄丙再怎么聊,也不可能和司冰河说蛊书的事。”
至于魔教余孽、官府细作,玄丙他们作为“商人”更不可能接触到。
前者如果遇上了,商人们早该变成火中亡魂。后者……商人还能探听到官府内有细作?这件事官府自己都不知道。
那唯一能跟“商人”扯上关系,说出来不令司冰河觉得怀疑的,就只可能是方才赶来的路上,玄银卫他们途径了一座死城。
可这件事又为什么会让九天对玄银卫起意见?
不明白,猜不出。
颜王半曲着一条腿坐在车辇上,微微偏头,见顾长雪还是一脸沉思地杵在车门口,没拉上帘幕:“先生。”
“……”顾长雪回过神,脸色就是一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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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能把“先生”这个词也念得透着一股欠揍的味道。
某些人正事一聊完,就又开始发力,预备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怎么做到的?顾长雪有些费解,明明这人的语调依旧平淡,也不知到底是那处音调起了细微的变化,那种故意逗人的意味和满肚子坏水就遮也遮不住,从字缝里透出来。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想了一会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往后一退,将门帘一阖。
薄薄的布片能挡得住风,却挡不住某人欠揍的声音:“先生不会再把我踢下车了吧?”
扪心自问,他现在确实很想这么做。顾长雪坐在车里,并没有动他蠢蠢欲动的脚,好歹这也是在干正事的路上,他不至于乱发脾气耽搁时间。
但他就是看不惯这人嘚瑟,于是端坐了片刻,还是长腿一撩,不轻不重地踩住某人的后腰,带着一股威胁的意味:“方才司冰河发病时路过的那片绿洲不错。”
或许是抵着后腰的脚令颜王感受到了几分再度被踹下车的危机感,他很上道地说:“先生想要?”
疾驰间呼啸而过的风模糊了颜王的轻笑,但那股漫不经心中彰显出的游刃有余,依旧从他再简短不过的回应中透出来:
“好。”
·
颜王预料的半点没错,司冰河最终驰入的的确是一座死城。
“和司冰河初遇、搜密室,再加上现在,单是我们遇到的、知道的死城就有三座,”顾长雪下车时,眉头拧得难分难舍,“但为什么死城的出现完全没有文书上奏?”
有关魔教横行和沙匪肆虐的折子倒是递得勤得很。
“这些守城的官吏最好是跟自己的城池一起石化了。”顾长雪寒声说着,视线投向城北的方向,“那边在闹什么?”
越过重重瓦屋,咚咚的雨鼓声有力的传来,如果闭上眼睛,甚至会让人产生身在庙会的错觉。
“操!”攀上高处眺望的沙匪大骂了一声,“他们好像架着一个人要烧!”
顾长雪的眼神猛地一凝,而比他反应更快的则是冲在最前方的司冰河。
他一踹足蹬,直接从骆驼背上飞掠至屋顶,一路往雨鼓声处疾驰。
攀上城墙的沙匪连忙一脚把长梯踹下来:“上来,从这儿走最快。”
沙匪们混乱地拥挤过来,试图追上窜得比兔子快的二当家。顾长雪和颜王眼疾手快地抢在最前面,攀上城墙后,顾长雪向声源处眺望。
空地上围了三拨人。
人群中央是一个高高架起的柴火堆。木柴顶端矗立着一个十字型的木架,显然是绑人用的。
木架下纠缠着第一波人。
三四个成年男子牢牢按着一个戴黑兜帽、浑身遮得严严实实的小个子。小个子挣扎不已,偏偏一声呼救都没喊出,要么是个哑巴,要么就是嘴被人堵上了。
包围在这波人周围的,是第二波敲着鼓的人。不论小个子挣扎得多厉害,他们始终垂着头按照既定俗成的韵律敲着鼓,神情甚至有些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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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包围在这两拨人之外的,则是人数最多的一拨人。
他们义愤填膺地瞪着第一波人,叫骂声混杂在鼓点里:
“就是祂!祂害得我们的城池变成这副模样!所有人都变成了石头!”
“祂怎么力气这么大?我就说祂一定是被鬼附身了,快把祂架上柴堆烧死!”
“我看到祂给树穿衣服,还跟树说话,天啊!快烧死这只柳鬼!”
——给树穿衣服?柳鬼?站在城墙上,准备关键时刻再出手救人的顾长雪和颜王视线齐齐一变。
被摁住的小个子挣扎得越发剧烈,一团脏兮兮的布团从兜帽下被呸了出来:“放开我!你们会死的!”
“祂”喊出的声音又尖又稚嫩,带着恐惧的颤音,居然是个听起来不到十岁的女童。
难怪她挣扎得越厉害,那些沙民越恐惧——摁着她的可是四个成年男子!
“闭嘴!”按着她手的大汉喝骂了一声,偏偏又带着几分惊恐,“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快把她绑上架子!”
四名大汉一起铆足了劲儿拖人,好不容易走到柴堆边,好像见到了希望的曙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锵——”
一声金戈出鞘的嗡鸣宛如深海中的鸣鲸,割裂了祭祀的鼓点。
与鼓声一道被割裂的,还有那堆柴火和木架,包括柴火下的地面。
贯日的剑芒出处,司冰河持剑而立,那双总是沉积着疲倦和黯淡的眸子中亮出几分光芒,像是迷蒙大雾中踟蹰而行许久的人,终于跌跌撞撞地摸到了一线光亮。
大汉们被吓傻了,裹着黑布的小女孩趁机一挣,摔倒在地,又连忙想要爬起来,偏偏一双腿似乎在挣扎中被拧脱了臼,只能用黑布将自己裹得更紧实,在地上蹭着后退:“不、不要靠近我,别碰我,你们会死的!”
司冰河向小女孩迈了一步。
他行走间有些僵硬,如同近乡情怯的人,站在家门边忘却了该怎么走路,笨拙地又迈了几步,步伐才变得流畅起来:“——我找到你了。”
小女孩被吓得连连向后蹭,司冰河大步走近,顾长雪看得眉头微蹙,正想着要不要插手,司冰河竟然临到小女孩身前猛然止步。
他像是发觉了对方的恐惧,于是强迫自己收敛了所有可能会吓到人的情绪,温顺地在对方面前半跪半蹲下,轻轻将手中的剑放在地上。
他盯着小女孩,神情仍旧带着几分偏执,但声音却放得很软,没有丝毫攻击性:“我找到你了。”
他真的很单薄,跪下来的时候背微微驼着,看起来有些可怜:“我记不清了。但我知道,我是为了救你而来的。”
“……?”小女孩缓缓停下尖叫,有些迷惑地投来目光。
顾长雪和颜王更疑惑——什么叫“我是为了救你而来的”?司冰河在屋子里发疯写了大半面墙的“谁”,难道他想找的这个人就是眼前这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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