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启程回江南前,顾长雪特地留了几名九天,负责将仍等在先前那处山坳里的妇孺们送去西域。
西域“清扫”完毕后,许多绿洲都空了出来。官府正广纳各方流民,这些无家可归的女子和孩子会得到妥善的安置,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宅。
这安排做起来不费多少时间,众人很快便动身出发。俞木想亲眼看着友人的遗托得以落实,便劝了老俞先回家报平安,自己则骑了匹骡子跟上大部队。
众人赶了几个时辰的路,终于追上了先走一步的司冰河。
“嗯?”司冰河回头看见大部队,困惑了一下:“你们怎么这么快就跟上来了?小狸花的生身父母查到了?还是没找到线索?”
“查个屁。”方济之没好气地翻白眼,“刚到那条捡着人的河边,那俩就跟着药味儿跑了。”
司冰河听得满头雾水,又看向旁边骑着骡子的俞木:“什么意思?你从头说。”
俞木是个老实性格,倒竹筒似的将司冰河离开后发生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连带着方济之方才在路上跟他说的什么灰烬、凹槽,也一并都说了:“……草民也不知道为何陛下突然说要回江南,那河边咱们还没怎么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有点点委屈。
当时在河边,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狼群打断了。后来陛下跟王爷也没再问,搞得他一直找不到机会将后续补完,憋得他这一路上都浑身刺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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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木在骡子背上拧巴了一下,琢磨着要不干脆对着定王殿下把后续的话讲完。刚跃跃欲试地将眼神一抬,就被司冰河肃冷的神色冻住了:“……殿下为何如此神色?”
他更加悚然地看着司冰河冷完脸,蓦然又笑起来,笑得他后背发凉:“我高兴啊。”
“我高兴啊。”司冰河轻声道,“江南蛊案的罪魁祸首找到了,我能不高兴吗?”
“……”高兴是这么笑的吗?还有江南蛊案又是什么?俞木想问又不敢问,只能顺着司冰河的话道:“那我们去春竹山庄……是罪魁祸首在山庄里吗?”
司冰河没答话,面上虽然是笑着的,眼神却凉得像要把谁挫骨扬灰。
“……”俞木默默夹了下骡子,打了个尿惊。
他以为司冰河接下来会说出罪魁祸首是谁,或者至少跟着队一道回江南。
结果司冰河凉飕飕地笑完,就催动马匹,一路赶到队伍前面,领了一小拨人,先行往江南城疾驰。
俞木小心翼翼目送了会司冰河杀气腾腾的背影,虽然还是不大明白定王殿下因何愤怒,但他莫名觉得,江南百官要倒大霉了。
他抚摸着胸前衣襟中放着的那封景帝看完又还给他的信,终于有些开心起来。
·
多日不见,春竹山庄依旧拢在满湖絮雪中。
俞木呆呆地看了会江南柳雪,在严刃匆匆出门相迎时,跟顾长雪等人告离:“草民想去趟谢府,跟嫂嫂再见一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上一次登门,他还未知谢良之死的真相。这一次他揣着谢兄的遗信,总该让嫂嫂知晓自己的相公究竟因何而死。
“谢兄在信里说,那些恶人在灭口后,总会留下此人与□□有染的证据栽赃陷害,让受害者的亲眷不敢声张,反倒代为遮掩。”俞木捏着手里的信,“嫂嫂一定是受了那些假证的蒙骗,才笃定地说谢兄是死于酒后失足。草民得去告知她真相——”
“她未必不知。”顾长雪望向城西,回忆起那里的重重山峦,“只是谢府里有人盯着,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告知你我那座山。”
既是举案齐眉的枕边人,又怎会因为旁人乱塞的证据而失去信任。
倘若谢夫人真信谢良与□□有染,根本不会告知俞木谢良常去哪儿,以免俞木在那地方发觉什么谢良与□□勾结的痕迹。
“……”俞木闻言愣了一会,半晌低头看向手中的信,闷声道,“那草民就把这封遗信交给嫂嫂。”
顾长雪这次没再搭话,颜王叫了几名玄银卫跟着俞木:“把谢府里的钉子拔出来。”
“是!”玄银卫板着脸杵到俞木身后,比俞木这西北来的汉子还高大,极有安全感。
俞木莫名有了种“有靠山了”的感觉,走出几步后,突然抬臂用力擦了下脸。
真希望谢兄还在。
他盼的幼帝当立,政治清明已不是梦幻泡影,江南就要大好了。
江南就要大好了。俞木又擦了下眼睛,心想,我要替谢兄看着,看清楚。
他迈着沉而坚定的步伐离开,而山庄门口,严刃也已站定,冲着顾长雪等人拱手行礼:“我接到定王殿下传讯,说诸位想再去一趟坟地?”
严刃有着江湖人常有的雷厉风行的做派,问话的同时,便已将众人往坟茔的方向带,渚清也顶着一张郁郁寡欢的脸跟过来:“可是还要开坟验尸?”
顾长雪正要摇头,上回没跟来的方济之先支棱起来:“自然要。上回我没来,这二位能验出什么?”
“……”顾长雪顿了顿,还是没在自己并不专业的领域指手画脚,只抬手用手背碰了下颜王,“东西。”
颜王从袖中取出那包在焦屋中收集的灰烬与残片,递给渚清:“这些时日,我们去了趟西北。寻人时,意外在某片深林里发现了一座宅邸,里面撒过能引狼的药,屋内地上留有数个凹口,像长期搁置过类似于熔炉一类的大型器具。”
西北,引狼的药粉,熔炉留下的痕迹。
这三个要素放在一处,很难不令人想到池羽,进而又联想到那宅邸会不会才是池羽的葬身处,池羽或许在死前还曾开过一次炉。
倘若当真如此……
渚清眼神渐渐变了:“那这灰烬……”
“是从那座宅邸里带回来的,里面或许能验出锻造或冶炼留下的残存物。”顾长雪看到渚清接东西的手有些细微地发颤,放缓了声音,“我们找到宅邸时,宅邸已经被焚毁了,只剩废墟。它被造得格外高,那间留有凹槽的屋子……中央挖空了屋顶。”
他那时在屋里下意识地抬头,想看的就是屋里有无封顶。
宅邸不论被修得多高,放一尊熔炉在密闭的屋子里也不实际。但凡不想让铸造师被冶炼的毒气毒死在屋内,必须得开一扇天窗。
“……”渚清捧着那包粉末,浑身发僵,刚有些微踉跄地迈出一步,想转身立刻去铸剑庐找弟子查验,手臂又被顾长雪不轻不重地拉了一把。
“别急,把另一样东西也带去,一同验。”顾长雪看向坟茔。
“什……”渚清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全然不像是自己,“什么……另一样东西?”
他其实并不蠢笨,所有的证据就在眼前,他能猜到谜底,只是……不愿相信。
颜王垂着眸走向那座称得上熟悉的坟,第二次扫看过坟包后那座石碑,片刻后伸手拔起那柄明明锈迹斑斑,却能轻轻一碰,便在千面膝上留下深深一道口子的旧剑。
他们头一回来坟茔时,颜王曾看着这把剑说,这位名为孟南柯的弟子平日里应当惯用长剑,因为所有武器里,只有这把剑磨损程度最重。
严刃却说,这位孟师叔平日里的确惯用长剑,不过不是这把,而是旁边那柄看起来更新的。
“即便这是从魔教弟子手中缴获的战利品,也很奇怪吧?”顾长雪轻声道,“有谁用剑的时候,会让剑身处处都被磨损得看不清原样?就像……”
就像是为了刻意掩盖某种遍布了剑身的标记一样。
严刃说,孟南柯一生勤勉,大器晚成。还没怎么来得及崭露头角,就死在江湖之乱中。
他的大器是如何晚成的?他又是如何死在江湖之乱中的?他的尸身石化,究竟是为左坛长老所害,还是自己早早便引蛊入身?
渚清双唇泛白,转身想往剑庐走,却被严刃抓住手腕:“别去了。”
严刃低声道:“上回陛下和颜王来时,我们谁没跟他们说过,孟师叔就是那位恰好在西北做门派任务,将师妹的尸体送回来的人。”
可颜王和景帝偏偏一张口,就挑中了孟南柯。再加上这剑……
“孟师叔……孟南柯是在师妹死后,才带回这把剑的。”
这件事,他们同样没跟颜王和景帝说。
这能有多大的几率……是巧合?
“……可孟师叔,孟师叔和师妹明明是同门,为何——”渚清犟着脖子,眼角发红,“他们又都是孤儿出身——”
“可他大器晚成。”严刃牢牢抓着渚清的手腕,“你明白这词是什么意思吗?师弟?这意味着当他四五十岁,还在每日习武,试图达到中品弟子的水准时,师妹就已经是铸剑大师,整个群亭派都捧着她、供着她。”
“是啊。他们明明都是孤儿。为何待遇天差地别?是他不够努力么?不,谁都知道孟师叔一生勤勉。”
“……”渚清缓缓抬起头,“你是想说,他很可怜,他害得对!?”
“他做得不对。”严刃攥着他,“但你现在应该在意的,不是孟南柯为何要害师妹。而是那宅邸明显才是师妹死前呆过的最后一处地方,那里为何会有熔炉的痕迹?师妹为何要在临死之前,为孟南柯铸这么一把剑?是孟南柯逼的?还是……”
“……她……是主动的。”渚清喃喃着,猛然回过身,“她肯定是主动的!倘若是孟南柯逼她铸剑,根本不会给她机会往剑身上做标记!”
渚清几步上前,近乎是从颜王手中夺过那柄剑,内力灌注于指,自剑尖处开始碾。
尚未碾出几指,一直蹲在坟茔另一侧不曾出声的方济之突然“喂”了一声。
方济之盯着坟里的尸骨:“你们确定……这尸体真是你们小师妹的?”
第一百零二章
上一回开棺验尸时,方济之没跟来,所以没人看出什么不对。这次开棺,玄银卫几乎刚把棺材撬开,方济之才蹲下身没多久,就察觉了端倪。
“照我零零散散所听闻的那些信息,你们小师妹幼年时曾是孤儿,颠沛流离、衣不果腹过很长一段时间,而后才被接进山庄教养。”
方济之伸出手指计数:“其二,她有练过武,但并不擅长。其三,她平日里最常做的事是锻造,不单单是铸剑,也包括些珠宝首饰,所以需要臂力和精度的支持……这种种条件合在一起,再加上你们师妹才十六来岁的年纪,想挑一具完全吻合的尸体可不容易。”
方济之冲着棺材里那具点点下巴:“总之这具不吻合。”
“不吻……”严刃条件反射式的蹙起眉头,话还没念完几个字,心底忽的像有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
拨得他这个一直表现得比渚清沉稳的人手上失却了分寸,攥得剑柄发出不堪重负的异响。
严刃霎时松了手,不敢纵容这丝侥幸在心底继续滋长,只压着声音道:“可这如果不是师妹,为何孟南柯要带一具假尸体回门派?”
渚清怔了片刻,忽又低下头,继续碾着手中的剑。手指逐渐移上中段,才刚发力,突然顿住。
他的手指僵了数秒,才缓缓恢复动作,以更为轻巧的力度,逐渐碾碎了剑身,从中落出一张叠了数道的薄纸来。
薄纸飘落在地,向上的那一面缀着几行本该潦草不羁,但因提笔人身体孱弱而有些虚浮的字:
【师兄们敬启:
唉,感觉自己活不太久了,有点难过。
想吃徐记的汤包和鸭血,吃不上了。更加难过。】
“……”渚清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因信上的话想笑又想哭,“怎么……”
怎么在这种时候,还光惦记着汤包和鸭血啊。
他的手指方才碾碎削铁如泥的剑都轻而易举,现下去捡一封信,却微微发着抖。
他将薄纸展开,还未看内容,眼前便模糊一片。
渚清不那么文雅地抬袖,粗鲁了擦了下眼睛,压着心情往下看。
【出门时,还是泰元二十三年冬,现下都已经开春啦!时间过得真快。
我记得刚离开春竹山庄时,江南的雪下得特别大。整个绣湖都覆着雪絮,倚在回廊上看还挺漂亮的。不知现下开了春,雪停之后又是什么景色?我从前在春竹山庄时,好像从没特意赏看过。
从前教书先生同咱们说过春竹山庄和弟子服的由来,皆取自一首古人的诗。名叫什么白居易,诗名是《忆江南》。
我那时候总也背不会,先生气得拿戒尺敲我脑袋,说这种他家三岁小儿都能朗朗上口的诗,我这么大一个人却背不会,真是愚笨至极!
我哪里愚笨?你把这话拿出去说给那些捧着万金求我铸剑的人听听,看他们跳不跳脚?
可是说真的啊,不知道为什么,现下好久没跟教书先生见面了,也好久没听他念叨那首诗了。我却突然会背那首诗了,记得特别清楚。不信我默给师兄你们看: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能不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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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的诗句像被水滴氤过,墨字茫茫然蔓延出细长的痕迹。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她忽然懂了。
她的确愚笨,不然怎么会背不下这首诗?它明明字里行间写的是……她的家。
她忽而忆起刚被师父牵着手,接进春竹山庄那天。江南柳絮纷飞,十二曲朱廊在碧水上蜿蜒,师姐们穿着红袖绣江花倚在群亭间懒望晚潮,师兄们着蓝衣染碧涛温着美酒。
她师父看着那群师兄们笑骂了一句,又弯下腰来看她:“阿羽啊,你看,那些哥哥们手里温的酒叫做‘春竹叶’,咱们这座山庄呢,就叫做春竹山庄。你要记得,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那是她的家。
她在意识到自己恐怕无法再归家的那一天,突然记起了江南好,记起了日出江花,春来江水,突然懂得了能不忆江南。
池羽默完诗后大约是哭了一场,信纸被泪打湿得皱皱巴巴。当她收拾完情绪,再次提笔时,那些悲戚的情绪被她藏得不见踪影,转而说起了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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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西北,本是为了挑选锻造剑胚的矿石,岂料跟着矿队去了几趟深山,却意外发现了一座荒村。
深山老林里有荒村其实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村里的百姓并不是迁走了,而是全部死在村里。
队里的领头大哥吓得够呛,以为是瘟病,赶紧带着我们离开了荒村。可是去矿脉的路上,大家还是陆陆续续发起了病。
队里的大夫照着瘟病给了几天药,毫无效果。我总觉得不对,翻出凤凰玉一验,果真是蛊。
其实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很迟了。我们在林中耽误了好些天,就算发觉了真相,也根本没有走出深林、回城报官示警的气力。好在我离开山庄时,顺了只信鸽出来,便将荒村中所见的一切写在信中,又放飞出去。
我们在林中等了大概两天吧,孟师叔便出现了。
他找到我时,那些同行的大哥们都已经没气儿了。我请孟师叔帮他们下了葬,又跟他说了村中所遇情况,他就跟我说:“那你现在回城怕也不好。万一将蛊染给城中的百姓该怎么办?我再向门派传个信,让他们在江湖上找找有无能解蛊的人,亦或是药师,届时来西北寻我们,我们还得将那荒村指给他们看。”
师兄,你们说嘛,孟师叔这话说得是不是特别有道理?那我信了他的话,也不能算我笨吧?
他带着我找了座山坳间的宅邸住下,每日不曾缺我衣食,脸上又总是忧虑慈爱的神情,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
那后来,我是怎么发现他不对的呢?还是因为渚师兄。
平日里我虽然总跟渚师兄顶嘴,但我知晓师兄最关心我。但凡我寄信,师兄不论多忙总会回,若是信里再哭丧几句自己病了伤了,师兄能把拍卖行的事儿都丢了,从老远的地方连夜赶过来,比那个遗弃我的亲娘可要亲多了。
可这一次,孟师叔寄了我中蛊濒死的信,渚师兄居然一直没有回音。我等啊等,等啊等,有天晚上突然躺在床上睁开眼,想,孟师叔会不会根本就没有寄信?
我渗出了一身冷汗,挣扎着想要起身去后院,却看见窗外掠过信鸽的身影。
孟师叔正坐在院里的凉亭下,不耐地弹出一粒石子将信鸽驱逐开,口里低斥:“说了近些时日莫要跟在我身边,若是给那丫头瞧见了怎么办?若不是怕回了山庄不好交代,我非要将你这扁毛畜牲跟之前那只一样宰了。”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我的目光,他突然转头望过来。
幸而我腿一直是软的,他转头的时候,我靠着墙滑坐在窗台下。抖了一会,又赶紧挣扎着爬回床上。
还好我折腾了这一遭。
他也不知道是真看到我了,还是疑心病重,我上床没多久,他就悄无声息地站到我窗口,盯着里面看了好久。
我死死闭着眼睛,又怕自己抖得太厉害,被他看穿,就逼自己想些旁的事情。比如孟师叔为什么要杀死我放出去的信鸽?为什么不愿让门派知道我中蛊的事?
我想起了林间的那座荒村,又想起自己这些天其实一直都在为孟师叔为了来帮我,也染上了蛊这件事而内疚——
如果他身上的蛊,根本不是跟我接触后染上的,而是远在那之前……就有了的呢?
我想得浑身发凉,而就在这时,我听见背后窗边有许多细脚伶仃的东西爬进来,窸窸窣窣顺着地面爬到我床上,试探似的碰我的脸。
我曾在西南见过那些毒虫恶蛊,根本不敢睁眼,满心就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唉。可是,师兄啊。你也知道我不爱习武,没中蛊时我都未必能打得过孟师叔,更别提这会儿手软脚软。
逃,我恐怕是逃不掉的了。贸然行动,孟南柯定会当场撕破脸皮,还不如保持现状,多少能争取一点时间。
我便开始琢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给你们送信呢?
……或者,留个信呢?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啦,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逃出去的那一天。倘若我真的到死都没法送信回江南呢?我总得留个证,保证自己就算是死了,后人也能在看到信后,知晓孟南柯的真面目。
我那一晚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方法。
比如把信藏在现下正住的这座大宅子里。可万一孟南柯在临走之前,一把火把这宅子烧了呢?
再比如,等着地儿有闲人路过,我托人传信。可这地方鸟不生蛋,我住到现在了也没见过一个人影儿,更别提就算是真有人经过,难道我就敢把消息托付给无辜的过路人吗?万一孟南柯杀人灭口怎么办?
想来想去,我终于琢磨出了一个完美的好主意。一个孟南柯绝对无法拒绝,甚至会愿意主动帮我的主意。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来送饭的孟南柯说,我想在临死前铸造最后一把剑,这剑就送给师叔,答谢这些时日的照料之恩。】
没人能拒绝池羽主动为自己铸剑,孟南柯也不能。
他很快便拉来所有铸造需要的材料,将屋宅改造一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临近冬末的某天清晨,池羽走进铸剑室,开始锻造人生中最后一柄剑。
说来也“神奇”,她在进铸剑室前总是手软脚软,连走路都需要孟南柯搀扶,可每每踏进铸剑室,又像是回光返照似的有了力气。
池羽在心里知晓,那是孟南柯暗自动了手脚,毕竟她要为他铸剑,没有力气又能铸出什么东西?
但她从来不提,只是专注地捶打剑胚,将所有的秘密一点点封于这柄剑中,又细致地剑刃上留满印记。
她知道这印记很快会被孟南柯磨砺掉,但这恰恰好。剑客本该惜剑,终会有人发觉这剑的诡怪之处。
剑一点一点成形,她平静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她仍然时常忆起江南,但不曾再落泪了,更多的是期待。
期待自己深藏的真相终有一日会破剑而出,代替她重见江南的天光。
第一百零三章
池羽在信的末尾说:【但行侠义之举,莫问前程。】
严刃怔怔地看着那句话许久,忽而抬起手遮住脸。
他露在手掌外的唇抿得板直泛青,让人突然意识到,这位总是扮演着严父角色的大师兄,其实并不如他平日里表现得那般对池羽之死接受得很平静。
千面张了张嘴,想安慰严刃,但又想不出什么话才算合适,正无措,就听渚清在一旁低低地笑了几声,声音哑不可闻:“可笑……”
孟南柯千里迢迢送回小师妹的“尸体”,又无比焦灼地领着他们去看西北的那座荒村。
所有尸体身上都遍布着魔教邪功留下的焦枯痕迹,他们这才无比笃信小师妹与村民们是被魔教孽徒所害,因此大发讨伐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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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南柯大抵也没想到吧,自己捏造了如此完美的伪证,就连后来来验尸的魔教千面都能被糊弄过去,光想着这是不是左坛长老做的掩饰,半点儿也联想不到他孟南柯身上。
可他千算万算,却忘了。
魔教邪性,又怎乐意为旁人顶罪?
那年初春,群亭派广发英雄帖。讨伐魔教的檄文被弟子们用剑钉进魔教弟子的尸体,将这份血仇一路三万里送去琉璃宫。于是,魔教知晓了江南的动乱。
有人凭此洞悉了他的阴谋,左坛长老夜奔江南,揪出了孟南柯与蛊书的存在,于是杀人越货,孟南柯终究还是死了。
机关算尽,只换得后人一句:“孟师叔一生勤勉,大器晚成,可惜惜败于魔教恶徒手下……”
渚清又低低笑了几声,讥嘲中透着悲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济之皱着眉问:“所以孟南柯为何不把池羽送回来?非要送一具假尸?”
严刃放下手,苦笑了一下:“恐怕,是担心我们发觉师妹是中蛊而死的吧。”
他不敢再抱有希望。池羽在信中说,自己受蛊毒侵蚀已深,已是强弩之末。即便坟茔中的尸骨不是池羽的,池羽只怕也活不到现在。
严刃低声道:“孟南柯还特地将凤凰玉取走了。为师妹下葬时,我们便没能在她身上找到那块玉。后来再听闻玉的消息,已是禁武令推行之后,有人在左坛长老的尸骨边发现了凤凰玉。”
显然是孟南柯为防万一,取走了那块能验蛊的玉,后来又被左坛长老夺走。
方济之有些唏嘘,却又不擅安慰。张了几回嘴,还未挤出什么话来,忽有弟子匆匆来报:“大师兄,渚师兄。门外有个叫做俞木的人说想要见几位贵客,有事想说。”
“?”顾长雪蹙了下眉。难道是在谢府遇到了什么玄银卫都解决不了的麻烦?
他微微点了下头,弟子很快便将俞木带了过来,俞木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削的女子。
“这是——?”顾长雪用眼神询问俞木。
“哦,这是谢府的一位婢子。”俞木挠了下头,“我同嫂嫂说,陛下正在追查当年魔教与正道相争一事,嫂嫂便让我带她来面圣。说是这位婢子夫家姓赵,乃是谢兄设法救下的女子。赵夫人的夫君生前曾替魔教中人办过事,或许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
“……赵夫人?魔教?”就连渚清都抬起了头,哑着声道,“难道……那个赵车夫的夫人?”
瘦削女子愣了一下:“正、正是。”
她并不敢、也无颜直面渚清,只抬了下头就赶紧垂下脑袋:“民、民女的夫君曾载着魔教的一位大人物在江南奔波过一些时日,做些不上台面的事。除了在江南转悠,他们还时常出远门,去的是西北。”
“西北?”颜王蹙起眉头。
左坛长老的试蛊地在江南,西北那是孟南柯的试蛊地。左坛长老有什么必要在已经得到蛊书、凤凰玉后,还得不远万里地总往西北跑?
零散的线索逐渐拨开迷雾,串连成线。
顾长雪轻声道:“除非,他在西北还有一处不得不收的尾,一直未能了结。”
池羽的真正尸体一直没有找到,世上既然存在小狸花这种能抗惊晓梦——
顾长雪倏然顿住。
他和颜王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意识到一件事。
一件可以称之为“喜”的事。
“……咳!”一旁方济之重重地咳了一下,眼神死地扫视身边这俩好像又对视一眼就一切尽在不言中的人,“你们又明白什么了?”
顾长雪收回视线,入江南以来难得好心情地轻笑了一下:“第一——”
“第一??”方济之忍不住打断。
“第一。”顾长雪点点头,继续往下说,“俞木找到小狸花的地方,是河流的下游。他看到有一大团衣裳从河流上游漂下来,衣裳里包裹着小狸花。而上游,恰好就是那座宅邸。”
“第二,小狸花自药浴以来一直都在长高。即便这些时日她调养得好,但隔几日便是一窜,这是八岁女童该有的生长速度么?”
“第三,小狸花擅于解构机关。先前在徐记店内,几乎毫无停顿便解了鲁班锁。”
“第四,方老你手上有一颗奇特的夜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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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大家听着听着,心中生出了几分朦胧的预感,渚清和严刃都缓缓绷住了身体。
听到第四句,方济之:“?”
方济之:“不是,我有一颗夜明珠跟这有什么关系?”
“能拿出来给朕再看一眼么?”顾长雪向方济之伸出手,“朕也只在皇宫井下见颜王拿出来用过一回。”
某人动作太快,一看小灵猫扑过来想薅珠子,就翻手将夜明珠收了回去。他脑中也只留下了惊鸿一瞥的印象。
但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顾长雪接过方济之递来的夜明珠,对着光调了下角度:“渚清,你们小师妹往日里给自己做的东西留标记,留的都是什么标记?”
渚清从某个角度在夜明珠中望见了什么,忽而下意识地站起身:“是……我送她的那些字画。”
池羽将渚清送来的字画统统挂在铸剑庐里,兴之所至时,便将自己才打造好的器物拿在手里,对着字画随意一挡。挡到哪部分,便用哪部分做标记。
所以顾长雪会觉得铸剑庐里那副闲鹤图中的芦苇荡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因为他所见的并非完好的芦苇荡图,而是被渚清镂刻在夜明珠里,需得调对角度,方能成型的标识。
“你……见过我师妹?”渚清收回视线,上前一步,紧紧盯着正一脸震惊的方济之,“那闲鹤图,是我在师妹离开山庄前一个月才送的,夜明珠也是在那之后才打造的。我与师兄并未在师妹的遗物中见到这颗夜明珠,你是在哪儿……得到它的?”
方济之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成为众矢之的的那一个,顿时有些蛋疼似的扯了下嘴角:“……今年六月,我在府中摔了一跤,往事都不记得了。”
“方老不记得没关系。”颜王淡淡道,“小狸花记得。她曾看着方老问过,我们是不是认识,总觉得有些熟悉。”
他也曾在那处焦宅中说过,一切巧合,皆有缘由。
顾长雪将那颗夜明珠轻轻放进渚清手里:“要不要去府上,看看小狸花?”
·
司冰河先行奔赴江南时,曾领了一队人马。俞木本以为那些人是讨来帮定王殿下办案抓人的,结果进了府才发觉,那些人马是被借来守人的。
被守的那位百无聊赖地倚在凉亭里看雪,不过半月未见,竟已有十五六岁少女的身姿。
不必顾长雪多问,单看渚清和严刃在望见亭中身影时流露出的失态神情,便足以确认小狸花的身份,正是十五年那位才艳惊绝,却又英年早逝的铸剑宗师池羽。
渚清微颤着声音低低地唤池羽的名字,看着对方懒散地回过头,倚着背后的廊柱冲他笑,笑中透着几分狡黠,仿佛仍是旧时模样。
这世道混沌不堪,善总得恶报,恶人常受青睐。偏偏总有些人不甘心,硬是用善念铺出一条路,护得这一分幸运重见天光。
“师兄,你们哭得真丑。”池羽半真半假地抱怨,任渚清跟严刃两个大男人紧紧抱着她,埋首在她肩头,哭得狼狈不堪。
她在这一刻显示出一种超越了外表年龄的成熟,竟能反过来伸手拍着两位师兄的背,聊做安抚,又抬头看向顾长雪的方向:“我近些天才断断续续想起一些过往,大抵是方老为我配的药浴起了效果,身体也逐渐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她说着,忽而像是觉得有趣似的笑了一声:“大抵也算是我善有善报。”
“……”颜王眼神微动,“你说的善有善报,是指留信,还是与方老有关?”
池羽摆摆手:“这都是小事,可以容后再提。”
她正了下神色:“我跟随诸位这么长时间,多少知道诸位此时最想做的事,是追查孟南柯手头上蛊书的来源。毕竟,孟南柯再往前追溯……那就是蛊书初稿的起草人了。”
也是一切祸端的来源。
“我为了做凤凰玉,曾经去过一趟西南。那里毒虫甚多,瘴气密布,很多虫蟒唯有西南才有,所以去之前就得做足准备。”池羽缓缓道,“和孟南柯周旋的那段时间,我曾经偷偷翻查过他的行囊。里面就有专门用来解瘴气和西南虫蟒剧毒的药。”
第一百零四章
孟南柯曾经去过西南。
池羽所知晓的信息也止步于此,再问具体地点,她也只能斟酌着说,应当是在偏湿热的山林中。
“孟南柯的行囊里有大量解毒、解暑的药,可我们在西北碰面时,还是冬季,他要解暑的药做什么?”
池羽一边说,一边配合地展开手臂,任两位师兄像老妈子似的将她从头到尾检查了一番:“所以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早些年去的西南,还是趁着伏暑天去的。回来以后,那个行囊他一直没处置,大概……是尝到了那本他带回来的蛊书的甜头,想着以后什么时候能再去一趟吧。”
她把话说完,两位师兄也终于恢复了冷静。一位在千面七嘴八舌的介绍下转而向着俞木致谢,另一位负责联系门派中的长辈,将池羽未死的好消息通知到位。
方济之神色不耐地在旁边等了半天,此时皱着眉问:“现在能说了?先前你讲的‘善有善报’什么意思?”
池羽看向方济之叹了口气:“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有时候人也不一定非得清楚自己的过往。”
“……”方济之看起来想骂人。
池羽皮起来曾被方济之揍过屁股,一看老药师开始暴躁的神色,顿时缩了下脖子,不敢再装深沉:“您一点印象都没了?看我这张脸,我们在西北那座宅邸里碰过面的啊。”
“西北那座宅子?”顾长雪眉梢微动,看了过来,“那座焦宅?”
原本闹哄哄、各聊各的院落顿时静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那座宅子是孟南柯藏池羽的地方,方济之为何曾出现在那座宅邸里?
稍微阴谋论些的人,已然开始在心里敲边鼓:难道……方老曾经和孟南柯是同伙?
“你们别想太多,”池羽摆摆手,“方老跟孟南柯没关系。我之所以不愿说,是因为……”
那时候她遇见方济之时,这位老药师还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小偷。
“骗……”顾长雪头一回彻底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方济之。
方济之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但并未打断池羽,只在池羽偷瞄过来时语气不怎么好地催了一句:“没吃饱饭?说一句话要歇半天?”
池羽吃瘪地瘪了下嘴:“这不是担心您听到自己的过去和自己料想的有落差,心里接受不了么?”
她被方济之不耐烦地扫瞪了一眼,顿时不敢再废话了:“我记得,那应该是我铸完剑的第三天吧。”
那时候,她还不清楚自己体质特殊,也猜不到她所染上的蛊并不会要她的命,只会产生异变反应,令她从十六岁倒退回女童的模样。
她只是感受着身体里的气力一点点流失,在铸完剑的第三天,连下床都费劲,只能靠在床上苟延残喘,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孟南柯试探过几回,大约是觉得她这随时要死的模样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于是那天晚上破天荒地离开了宅邸,说是替她去买粥做夜宵。
她独自卧在床上,弥留之际,听见耳畔响动,费劲地微微睁眼,居然看到有个五十来岁的人趁着夜色翻进窗里。
“你背后还背着一个大药箱,进屋以后就跟没瞧见我似的,蹲下来就开始翻箱倒柜,那屋里但凡有点儿铜盆蜡烛,都被你扫进包袱里了。”
池羽那时候已有些意识混沌,目光下意识地跟着小偷在屋子转了大半天,忍不住想笑。
她想,这小偷不光眼瞎,还倒霉。这屋里也没点好东西,她带来西北的那些宝贝,这段时日基本上都被孟南柯那个混蛋以各种冠冕堂皇的借口给搜刮走了。
她在心里笑叹了一会,四肢居然生出几分气力,像是回光返照。
“我便趁着那股劲儿坐起来,跟你说,别找了,一会儿有人回来就该跑不掉了。”池羽笑了一下,“我床边还放着剑呢,大概是孟南柯没想到我临死前还能有气力拿起那把剑吧。”
她握着那把剑坐在床边,把翻窗进来、因为屋里没点灯,所以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小偷吓得一屁股栽倒在地,再一看剑,浑身都哆嗦。
“哆……”千面差点喷笑出来,指着身边满身不爽,一脸“所有人都给我下黄泉吧”的方济之,“你真没夸张?你能想象这位‘浑身哆嗦’是什么样子吗?”
池羽小心翼翼地往远处蹭了一步,把严刃顶到自己前面,这才壮了几分胆子:“我不用想象,那会儿就见过。我还问了方老为什么来偷东西还要背个大箱子呢。”
方济之脸都快黑成炭了,但仍然问道:“我说什么了?”
“你说……先前你在城镇里假装卖药郎,坑了人,被家丁追着打,所以才逃进山林来。”
池羽试探地抻了几下脖子,发现方济之只是黑脸,并没有要拎着她揍人的意思,大着胆子从严刃身后走出来半步,“我那时候想着,反正我也快死了,财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索性就把那颗一直放在枕头下的夜明珠送你了。又让你赶紧走,别再回这座宅邸,拿卖夜明珠的钱寻个正经的活计,过踏实的日子。”
那时的她也不知道方济之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心里去,只是看着方济之揣着夜明珠愣了会,又连滚带爬地翻窗逃远,在院落里留下格外明显的痕迹。
她喊了几声,没能叫住方济之,只能盯着那些显眼的痕迹叹了口气,随后拄着剑勉强站起来,艰难地翻窗出去,一路挣扎前行,以此掩盖掉方济之留下的那些痕迹。
她顺着那些足痕一路走到河流边,终于彻底没了力气,眼前一黑,一头栽进了冰冷的水流里。
再往后……
“你们都知道了,就是俞大哥在河里捡到我,又把异变后失去记忆的我送到了平沙村。”
池羽耸耸肩,带着几分矜持的得意道:“所以刚刚有人跟我说,左坛长老在拿到蛊书后还总往西北跑,我立刻就猜到为什么了——他去西北能干嘛?只能是为了收尾啊,孟南柯一直到最后都没能找到我的尸体,恐怕怕死了我还活着。且不论我会不会站出来指认他的罪行,揭露蛊书的存在,单就说那凤凰玉——我既然能做出第一块,便能做出第二块,这些人既然想用蛊作恶,不找到我的尸体,他们能放得下心么?”
渚清一巴掌糊上她的后脑勺,情绪已经从失而复得的惊喜,转到了冷静下来的愤怒:“你还很骄傲?回山庄就给我面壁思过去!谁准你当时欺骗师兄,一个人溜出山庄去西北的?!”
池羽脸一垮,抱着渚清的手臂耍起赖来,严刃就好声好气地在旁边当和事佬。
他们倒是其乐融融了,一旁的方济之脸都麻了。
方济之估计根本没想过自己过去居然是这副德行,千面挤眉弄眼地蹭过来撞撞方济之的肩:“没想到,二十年前咱们还是同行啊?方老这改邪归正,改得好。”
“……”方济之的眼神缓缓划过去,看起来像要鲨人。
千面被他看得又怂了回去,刚缩了下脖子,重一从门外匆匆而入:“陛下,王爷。定王殿下已将谢良所书罪证一一核查完毕,现下正压着人上刑场。”
“上刑场?”严刃下意识地仰头看了下天色,“可现下……都快日落了。”
哪怕再不顾及什么吉时,这大半夜的斩首……也着实叫人有些瘆得慌。
他这么想着,俞木的眼底却倏然亮起了光,第一个大步走向门口。
渚清不着痕迹地推了下严刃的手臂,低声道:“倘若小师妹未能侥幸活下来,你我有机会亲手杀死孟南柯,你会有心情等到隔日正午吗?”
“……”自然不会。
那些亲眷为江南百官所害的未亡人们也不会。
众人抵达刑场时,江南已夜色浓深。
絮雪依旧无声地坠着,像漫长却缄默的叹息,又像是在静静等待着公理得彰,冤仇偿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通往刑场的四方长街亮如白昼,火把绵延数里,明明聚集着十余年来难以胜数的苦主,却静得像死海。
那些官吏们被压上台时,几乎被这死寂吓住了,及至被拖到刑架上绑住,才惊而回神,慌忙高喊起来:“不……殿下,您不能杀我们!”
二百来人乍然吵嚷起来,居然拧出了几分气势,那些原本胆怯的人也不由得生起了底气:“不错!法不责众,殿下如此施为,难道没考虑过江南无人,该如何治理,不会横生大乱吗?!”
他们当初便是这么想的,才同流合污得有恃无恐。只觉得就算是景帝立起来了,要整顿吏治了,面对江南这“上下一心”的铁板,恐怕也无从下手,届时也只能小惩大诫,他们到那时再收手也不迟。
他们越叫唤越觉得底气充足,口吻中甚至带上几分教训的意思:“殿下年轻,恐怕未曾想过杀死我们之后江南无人可用,该如何应对。这两百来号人,可不是说填就能填的,便是撑到下月秋闱,又能网罗到多少可堪大用之人——”
“谁说江南无人可用?!”
越过火光续昼的长街,有道苍老却稳如磐石的声音沉沉传来,如暮鼓嗡鸣,荡开飘零的絮雪。
台上台下皆回首望去,愕然之色逐渐浮现于那些官吏们暗藏得意的脸上:“白老将军?!”
“那、那不是渚太傅么?可渚老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辞官归乡,渚家子弟也没人再参加过科举,朝中都说渚老是恨透了泰帝昏庸无能,在朝堂之上便申明渚家子弟往后都不入官场,宁可做江湖闲散人……他,他怎么来了?还有严阁老——”
“你他娘的……少说几句吧。”
已有人意识到大事不妙,白着脸咬牙挤出一句。
顾长雪回过头,恰好和这些足以让刑台上的官吏们面色惨白、颓然垂首的老者们对上视线,还有他们身后数百名身着蓝衣碧涛的群亭派弟子。
雪风吹拂下,诸弟子长袖轻风,轩然霞举,褪去一身侠气,竟显出几分儒士风骨。
顾长雪忽而想起,初至春竹山庄时,颜王曾对他说过:群亭派最初由几家名门望族所建……
【这些名门望族不单有财,还有底蕴,所以群亭派的准入门槛从伊始就提得很高,对弟子的品行要求也极为严格。】
池羽曾在信中说,她一个江湖人,被押着练武就算了,还要被押着习文背书。那些个教书先生管束得一个比一个严,整日耳提面命着君子之道……
【这哪里像是江湖门派?简直是书香世家、私塾黉舍。】
渚清和严刃从顾长雪身后走出,冲着为首的两位老者分别行礼,一唤叔公,一唤伯公,又恭恭敬敬地引荐顾长雪:“这二位便是陛下与颜王。”
渚老太傅显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跟一旁还精神矍铄的白老将军比起来病弱许多,被弟子扶着方能站稳。可他的眼神投向顾长雪时,依旧清厉坚韧,似乎还停留在二十年前他辞官那日。
“泰帝无道昏庸,好大喜功。所下之诏全凭心意,唯愿听宠臣宦官吹捧,不愿听一句逆耳忠言。放眼望去,朝堂如一潭污水,即便有清廉之官,不愿同流合污,便被摧折。”
他说得毫不客气,也不必客气。他是泰帝的太傅,按大顾礼法,即便泰帝本人站在他面前,也需把他当半个父亲敬着。
“草民不愿助纣为虐,又觉得为官救不得黎民百姓,便弃了头顶乌纱,同几位至交回了江南。”
不做官,便能从商,便能入江湖行侠仗义。
他弃了乌纱弃了笔,在腰间配上长剑,凭借本事与独到的眼光迅速在江湖中站稳脚跟,四方敛财,又利用这些财富反哺各处,但凡何处有灾,便会派遣门下弟子前去驰援,施粥赈济。
这其实也只是杯水车薪,但比起从官时,却好了太多。
因此,自那以后,诸、白、严等各世家弟子便都不再参与闱试。正如他在大殿上对泰帝所说,宁作江湖闲散人,千金散尽济天下,至少可免我助纣为虐,寝食难安。
可如今,时局更迭。
渚老太傅垂下手,身后诸老、泱泱弟子紧随其后,毫无犹豫地伸手、卸剑,褪去侠衣,披上儒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年泰帝无道,为官救不得百姓,他们便弃官从武。如今江南需要文臣,他们亦愿卸剑还书。
白老将军反倒比渚老太傅看起来好亲近,遥遥冲着司冰河笑,又喊道:“有劳定王殿下再撑些时日,待得八月桂香,便是金榜提——”
严阁老面无表情地捅了这武夫一肘子:“秋闱只是乡试,金榜题名还需等到来年春日贡试。还有,你的礼数呢?!莽夫!”
司冰河倒是不在意,只转过身看着刑架上那群汗如雨下的人哂笑:“诸位大人,可还烦忧啊?”
“……”众官抖如筛糠,再也没了言语的底气。
当初泰帝尚年幼时,渚、严、白三家拥护贤帝,三门子弟便近乎撑起了大半个顾朝。
若不是泰帝继位后昏庸专横,硬逼忠臣替他为猖,生生坑害逼走忠良,过往那几十来年,大顾又怎会沦落为一潭污水?
如今,这三家子弟重新出仕……
他们已没那个闲心去想三家子弟如何如何了,司冰河立在台前,拔剑出鞘,满城霜风霎时静滞,又徒然狂张暴戾。
依大顾律法,入邪.教且助纣为虐者,当受凌迟之刑。
“赵门安氏!”
有玄银卫在高声唱念亡者名姓。
铁锈味刹时大浓,长街顷刻如血染。
罪臣们的惨厉嚎叫声中,积压了十余年的冤情终于开始一一偿报。
“蕉鹿村,李氏三丁!”
“燮乡乡西,谢氏五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场刑持续了很久。
司冰河耐着性子,玄银卫在旁边每高声念一位亡者的名姓,他便割上一刀,及至东方既白,朝曦化雪。
苦主们被行刑的场面激得呕了一夜,也红着眼睛撑了一夜,只为了等自己的至亲至爱死仇得报的那一刀。
此时被曦光刺了下眼,下意识地纷纷抬手遮目。
他们先是觉得双目难睁,而后又感受到晨曦落在身上,微微有些发烫。
“……哎!”
人群中忽而有人后知后觉地惊愕起来,猛然睁大双眼,低呼:“雪停了!”
第一百零五章
大顾的秋闱定在八月。
顾长雪没打算让司冰河在江南留到那时,索性将各家辞官卸甲的老狐狸们又复请入朝为官,暂解燃眉之急。
这些人当年能撑得起大半个顾朝,如今打理一个小小的江南自然不在话下。那些罪臣口中叫嚣的“混乱”丝毫不见发生,江南在短短三天内,便上下一新。
“这都得亏我。”池羽大言不惭,抱着凉亭里的石桌桌腿死不撒手,“几位叔公叔伯都是在知晓陛下和诸位救了我之后,才大晚上爬起床决定出山的。”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严刃黑着脸拽她领子,“才安生了不过三日,居然又敢逃早课,你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饶过我吧师兄!我就是个破打铁的,当真不爱舞文弄墨啊!”池羽哀嚎,眼见自己的手指头都快被渚清扒拉开了,连忙去捞坐在旁边的司冰河的衣摆,“哥哥救我!”
“……”哥哥脸都麻了。
他当时赶赴江南,也只是猜到了当年杀死池羽的人是孟南柯,往后什么芦苇荡、什么左坛长老常去西北,他一概不知,根本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下了刑场,回府后得面对一个比他还高大的“妹妹”。
屁的妹妹。司冰河麻木地想,真按年岁算,池羽比他大了少说一轮,他都能能喊池羽“大婶子”了。
千面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偷笑,将伙房煮好的面端上桌:“殿下还是多吃点吧!方老都说了,人家池羽也不过是恢复至十五余岁的模样,都比殿下高,殿下还说自己十六岁呢。”
池羽也跟着挤兑司冰河:“是啊,司哥哥先前还说想收养我——”
司冰河坐的位置下一秒就空了,就连轻功卷起的风都带着几分羞愤交织的意味。
顾长雪懒散倚在桌边看这群人闹腾,半点没打算挑剔千面、池羽这般行事合不合礼数,只觉得有些久违。
他是个喜欢清净的人,即便在现世时也很少主动参与什么社交。
大抵是这样独的性子容易叫人担心,他工作室里那群人总爱折腾出些大动静。有时候闹会出些无伤大雅、但令他匪夷所思的乱子,有时候又叫他在气极而笑之余心生熨帖。
这些事回想起来,竟显得有些久远,顾长雪在吵闹声中走了片刻的神。
夏末清晨的日光不怎么燥人,晒在身上能薰出一身懒劲。
顾长雪在这暖融融的懒劲中打了个哈欠,支着下颌随意移了下视线,望见正长身立于院中苍柏树下的颜王。
对方正垂着眸折着右腕上的雪色衣袖,玄银卫站在他身侧低声禀报着西夷的近况,片刻后又拿了密奏等待他处理。
顾长雪听了没一会墙角就没了兴趣,只盯着颜王从雪袖下露出的那截手腕。
他其实很少会仔细观察别人的外貌或身体特征,有时候甚至会刻意避免。
但不久前,在赵家村厮混的那一夜,他于情难自抑间伸手抓住颜王的手腕,欲拒还迎时弄乱了衣袖。借着月色,他垂下濡湿的眼睫,睨见对方手腕清峻分明的筋骨处落着一点殷红的痣。
那会儿只是惊鸿一瞥,他便又被拽入意识混沌的漩涡。现下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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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无意识地揉了下左肩,开始思索起自己把人喊过来掀袖子会不会奇怪。
他没想多久,颜王就像是感觉到他的视线似的抬起眼,望了过来。刚放下手走过来几步,方济之从宅邸大门外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吃的呢?饿死了!”
他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呼哧了两大碗素面,才擦了嘴搁下筷子:“我配出解蛊的方子了。”
这次的方子跟之的前几回都不同,顾长雪已经将蛊书彻底分拆完毕,方济之直接就是奔着彻底解蛊去的。
原本还躲得没影儿的司冰河从凉亭顶上翻下来:“确定有用?”
“还差一点儿,”方济之烦躁地抵开汤碗,小声咕哝了几句,就连顾长雪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他琢磨了一会,突然往桌肚底下探身,拎住还扒着桌腿跟师兄耍赖的池羽:“你既然能做出可以验蛊的凤凰玉,说不准也能帮上忙。来试试?”
“啊?”池羽头簪都快被她自个儿撞乱了,从桌子底下毫无形象地探出头,“可我那玉验蛊,借的是共鸣之理,可不是药理。”
千面在旁边小声嘀咕:“共鸣又是什么……”
“这个好理解,”池羽聊起这些奇工巧技便有了兴致,“就好比颜王殿下站在凉亭里拔剑,内力灌注下剑身嗡鸣,也会带得庭院里其他人的剑一道震颤。”
池羽摸摸下巴:“那块玉的材质本身就很特殊,我又在其内里嵌入了些许机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池羽在方济之逐渐变凶且不耐的眼神下及时闭嘴,乖巧应道:“行!只要不让我习武背书,方老您想要我替您造什么都行。我池羽,定当全力以赴!”
她拍着胸脯说得铿锵有力,俨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严刃当场就被气得想暴打师妹,半道却被方济之拦住:“有两位王爷守着,你还担心她会出事?至于背书习武……刚好千面也要参加科举,两位王爷每日都会习剑,让她一起便是。”
“……”严刃缓缓放下手臂想了想,慢慢绽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替霎时僵住的池羽捋了捋凌乱的衣发:“你去吧。”
不想背书?可以。但凡你能跑得比千面还快,这书你可以凭本事不背。
不想习武?也可以。但凡你能反抗得了颜王和定王,这剑你也可以凭本事不练。
“……”没本事的池羽人灰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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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书虽已拆解完毕,但写下初稿的始作俑者尚未找到。
方济之也说最好能找到完整的初稿,方便他更快配出解药。
所以在江南停留了没两日,众人便再度启程,向着西南而去。
重三人都麻了,一路上抱着小灵猫哽咽:“我、我想京都了……”
“哎呦——是不是离京太久,想家了?”已经蹿得跟方济之一样高的池羽心疼地搓重三的小圆脸,“可别哭了,哭得姐姐心都碎了。”
司冰河骑在马上看着池羽跟女流氓似的行径,无语地抽了下嘴角:“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么想回京都可能只是想要躲你?”
“……”池羽敢怒不敢言,只能用幽怨的眼神目送司冰河骑着马走到队伍前面。
她是发觉了,司冰河的温柔是有限制的。只针对老幼,最多再加上毫无缚鸡之力且清白无辜的女子。
她这个头一蹿,人恢复成二十来岁的模样,司冰河不论是讥嘲人,还是练剑时把她压着削,都不再留手,还会在她哀怨的时候扎心窝子:“你?手无缚鸡之力?”
“对啊!”池羽满脸痛苦地耍赖,“我武功很差的。说不定真的连鸡都打不过。”
彼时,司冰河正垂手持剑,立在一块比她高的黑岩上。夏晖自他背后投来,衬得光影里的那抹身影单薄又挺拔。
他就这么拄着剑,沉默了一会。又垂下眸淡淡地问她:“那你应该连鸡都打不过吗?”
“我……”池羽本来想说那又怎么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她一铁匠,非要她舞文弄墨,岂非强人所难?
这话她拿来堵过很多回师兄的嘴,偏偏她那会儿望着司冰河单薄的身影,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其实恢复记忆后,尤其是逐渐恢复个头后,她有特地去问方济之,为何司冰河总说自己是十六余岁,可他看起来却像十四岁。是不是以前也跟她年幼时一样,饥一顿饱一顿,所以个子才不见长?
方济之当时睨了她一眼:“那倒不是。我早给他看过,这小子长不高是因为太急了。”
“急?”池羽一时没听懂。
“急着想要变强。”方济之也闹不明白司冰河为什么这么急,偏偏这会儿对方又失了忆,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你如果会摸骨,可以试着捏一下——或者单是看他手上的茧也能明白。”
这小子大概从很小的年纪,就开始跟发了疯似的操练自己。饥饿的确能令孩子难长个子,但过度的疲劳同样也能。
方济之轻啧了一下:“不单是身体。先前我听王爷跟陛下谈起过,司冰河刚开始接触政务时,虽然并不了解朝中情况,但读过奏折后,总能拟出一份大致的章程。就好像曾经学过如何制衡局势,如何揣度人心。”
颜王在意的是司冰河会这些东西有些古怪,他想的是这小孩儿才十六岁,能练出如此武功已足够令人瞠目结舌,还要在此之外挤出空暇去修习如何纵横捭阖,如何算计人心……这得花多少时间?过去这小孩儿有好好休息过么?
就这两件事,习武与政斗,哪怕只从中拎出一样来,只怕也有人学一辈子都学不精通。更何况……
“他还精通机关之术,能自己琢磨出怎么造红衣大炮,”方济之轻轻啧舌,“在沙匪营寨时,还能负责同商队做买卖,不但供整个原本揭不开锅的匪帮吃上饱饭,甚至还能留有医药余粮救济被毒蝎子所害的流民……”
就这样,司冰河好像还是总觉得自己学得还不够多,练得还不够狠。
方济之最初和司冰河相处时,总觉得这小孩儿的胜负心很重。看到颜王能一剑霜封三百里,自己便也要能做到,看到顾长雪能同时听几十余人念书,自己便也要练。
后来他逐渐品出几分其中深意,发觉在司冰河不愿服输的表面下,其实藏着的是一种夹带着不安的焦躁,和对自身能力的不满。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焦躁从何而来,明明自己已然让司冰河看了解蛊药的药效,喂过了定心丸,这小孩还有什么好不安的?
他也没法理解,这小孩已经厉害成这样,足以让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自惭形秽,对自己的能力还有什么好不满的?
“就好像自己差那么一点点,这世间就要倒大霉似的。”方济之当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如此点评司冰河每次落败后深仇苦恨的神情。
池羽逐渐从回忆中回过神,看了会司冰河挺直的背影,忍不住凑到重三身边:“我说,陛下当初记着帮我找爹娘,有没有替他也找过?”
“当然有。”重三警惕地拿猫护住脸,提防池羽再伸来魔爪。
只不过跟小狸花不同,顾长雪和颜王查司冰河时,多少带了点探底的意思。毕竟这位可是未来的皇帝,查清来历也是对黎民百姓负责。
“那……找到了吗?”池羽问。
“没有,”重三摇了摇猫猫的头,“连‘司冰河’这名字都查无此人。”
他其实不觉得这事儿奇怪。泰帝当政、颜王擅权的那些年,很多流民为了逃避赋税不给孩子上户籍,世家子弟中也有人为了隐世避祸而隐姓埋名,司冰河无外乎这两种情况。
只不过对方所学甚多,又总是在无意间流露出几分矜傲,重三便觉得司冰河更有可能是后者。
这逻辑没错,可九天跟玄银卫都快把整个大顾能看的、应当能供得起司冰河所学的世家都翻遍了,也没查出任何线索。
“再加上蛊案当前,这事儿就被姑且搁置下来……”重三捏着小灵猫的肉垫,“这反正又不急,待蛊案了结再慢慢查便是。说不准那时候定王殿下恢复记忆,自己就能想起来呢?”
相比较之下,他更在意另一件事:“诶……你跟我们一道经历过西域和江南的蛊案,有没有觉得奇怪啊?”
重三小心翼翼地拿猫爪指天:“就是这雪。为什么每到一处有蛊案的地方,那地儿都在下雪,案情一查清,雪……就停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一百零六章
无独有偶,前方不远处,方济之也挤在顾长雪和颜王乘坐的马车里,正嘀咕着这件事:“不觉得太巧了吗?每回大案一了结,雪就停了,几乎分毫不差。”
“……”顾长雪靠在窗边,面对着一脸沉凝的方济之和沉默不语、显然也觉得不对的颜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其实他在查案中途,也曾怀疑过下雪背后存在问题。可几轮案子查下来,他反倒不觉得这与什么阴谋有关了。
这如果是阴谋,那幕后之人就该在他们每查清一个案子后,更加不悦,让雪下得更肆虐才对。怎么可能反倒收了雪,跟奖励他们似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来说去,这到底还是个从剧本中衍生出来的世界。编剧在剧本中写七月大雪,那晴天白日的就得大雪。或许这雪停,其实正意味着某片区域彻底摆脱剧本的干涉,从此成为独立、真实的存在呢?
——但这话他没法跟面前的两位说。
怎么开口?说“别想了,七月飞雪只是个叫做‘YL’的傻逼编剧想以景衬托氛围,他在其他剧本里也爱这么胡编,甚至编得更加离谱”?
顾长雪没打算被古人们当神经病对待,明智地保持了沉默,面上不显地靠着车窗走起神。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会,最终落在颜王执着书卷的右手上。
或许是多年习剑的缘故,颜王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指腹与掌心覆着薄茧。总是拢至手背的雪色裳袖此时顺着腕骨滑下一截,露出腕内侧微微隆起的筋骨,和落在其间的那点殷红朱痣。
“……”他盯着看了片刻,又绷着脸挪开视线,微滚了下喉结,忽而有些燥渴。
那晚荒唐时的画面又在眼前闪过,幸好千面如同及时雨一般撩开车帘,往里搬了盆冰水:“哇!”这人探进车就开始咋呼,“车里真闷,三位真不觉得热?”
方济之嫌烦地撵他,颜王显然也不觉得热,唯有顾长雪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开口问:“还有多久到西南行省?”
“不远了吧,最慢三天。”千面叹了口气,敲敲冰盆,“只怕到时候这东西又得排不上用场了。”
·
千面猜的半点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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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又行了两天,甫一踏入西南行省的地界,天边就开始飘起小雪。再行一日,方济之已经冷回了那个需要揣四只暖炉才肯出门的棉衣球。
一样的车队,一样的漫天大雪。千面在车队行至城门前停下时嘀咕了一句:“我差点以为又回到了半个多月前。”
那时候江南也是城门大开,百官相迎,和眼下的景象简直一模一样。
区别只在于西南的城门比江南更简陋粗犷点,朱漆大门上满是当年镇压军攻城时留下的刀痕旧迹。
颜王撩开车帘时,千面还在没什么劲头的嘟哝:“京都,西域,江南,西南……这都跑了四个地方了!掰着手指头算算,咱们查到的拿过蛊书的人也有四个。我就纳了老闷了,怎么就这么倒霉呢?蛊书到处辗转,中途就没出过点什么意外?怎么一回都没落进过有良心的人手里呢?”
这灾祸怎么能过得这么顺顺当当的,在这近二十年里顺风顺水,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简直就像有个看不惯这世间的霉神故意庇佑着似的。
他晃了晃脑袋,不再瞎想,伸手帮着去打帘:“陛下,可要下车?”
顾长雪自进了西南境内就不怎么乐意动弹,闻言淡淡嗯了一声,动了动腿,膝盖不轻不重地碰了下颜王:“你去打发。”
他不用想就知道自己下车会面对什么样的场面——百官跪拜,哐哐磕头。他又不是顾景,对于享受这种顶礼膜拜毫无兴趣。
颜王垂眸看了眼顾长雪抵着他的腿的膝盖,相当顺从地起身下车,“打发”官吏去了。
顾长雪盯着颜王的背影看了片刻,刚想挪开视线,忽而有一颗小纸团砸落到他的腿上。
千面冲他挤了挤眼,又端着无比自然的神态,放下帘子。
“……”顾长雪皱着眉头展开纸团,便看到了方济之的字迹:
【陛下,先时你与王爷留在我这儿的血已快不能用了,隔日再找机会取新的。
我用药理与蛊都无法验出你们的血有哪里不对,为何会百蛊不侵。
此番池羽随行,我会想法子让她也试试,能不能拿那什么‘共鸣’或者别的法子探出些门道来。】
顾长雪微愣了一下,耳畔便听得马车外有人嘎吱踩着雪靠近。
他下意识将这纸团收入袖中,恰好玄甲在车外站定,压低声音道:“陛下。王爷命我来同您说,这西南诸官似有些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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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竟不觉得意外。毕竟西南雪厚三尺,怎么看都不像没有冤情。
更何况,当年泰帝曾遣数万镇压军攻打圈地自立的西南诸王,那一战的余波及至如今仍旧影响着西南,致使西南比大漠中的西域还要荒夷穷窘。可西南诸官递来的奏折中半点不提窘迫,反倒将西南歌颂得像是第二个江南。
他微微撩起幕帘:“何处不对?”
“玄未两三年前曾来过一回西南,知道这里掌事的大人们长什么样。方才他扫了眼前来相迎的百官,发觉那些大人们竟一个都不在。”
“……”这总不能又是下马威吧。
顾长雪顿了片刻,起身下车。脚刚踩上雪地,那些跪在雪里的百官就颇为惶恐地瑟缩了一下。甚至还有小吏躲在后面,无声哽咽了几下,看口型像是在喊娘。
顾长雪:“……”
这显然是听闻了他一路出巡,一路砍头的事迹。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有胆子敢弄下马威?
顾长雪觉得奇怪,瞥了眼站在一旁的颜王。
颜王垂着眼,用剑鞘点了点跪得最近的一个官员。
那官员猛打了一个寒噤,像被摁了开关似的叭叭倒竹筒:“叩叩叩见陛下!诸诸诸位大人没来是因为前些时日去偏县巡察,大抵受了什么风寒,或是被毒虫叮咬,染了重病。不但咳得厉害,还上吐下泻。大夫说,这可能是什么疫症,很容易染给他人,故而大人们不敢来接驾……”
这话乍一听合情合理,一细想漏洞百出。
顾长雪嗤笑一声:“哪处偏县如此重要,巡察还需要各司大人同时前去?”
那官员支支吾吾编不出来了,哆嗦着抬起头,像是要求饶的样子。
刚往顾长雪的方向扫了一眼,他那些提起的胆气霎时散了个干净,脑袋又埋回雪地里:“下下下官不知!但各位大人府上都是如此说的,近些时日也都一直闭门谢客。科大人今年的六十大寿都没办,连生辰礼也都谢绝了不让送。”
连礼都不让送?
这听起来倒是真实多了,顾长雪思索着把脸转向颜王:“去看一眼?”
这些大人们染病的时机太巧了,顾长雪很难不怀疑他们闭门谢客不是因为染了病,而是因为中了蛊。
颜王刚要颔首,地上跪着的那些官吏却慌起来,纷纷抬头:“三思啊陛下!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怎可拿龙体犯险?!”
“那就我去,”方济之慢吞吞地从顾长雪身后平移过来,过于厚实的衣服包裹得他像个雪地里滚动的球,“那个什么科大人的府邸离这儿多远?”
官吏们小心翼翼地瞄了眼顾长雪和颜王的脸色,这次倒是没再阻拦:“入城一里向东走,绕着梧桐的那座府邸便是。”
·
不知是不是因为西南的条件不比江南,府衙只备了一套宅邸。不过这宅邸的占地面积倒是可观,屋舍俨然,功能齐备,单是伙房便足足有三间。
众人将各处都观历了一遍,发觉这府邸的最角落处居然还有个药坊。虽然一看就没用过,但胜在器具完备,打扫打扫让方济之在这里琢磨解药倒是不错。
顾长雪任这群人跟猴子游山似的在宅邸里上蹿下跳,自己进了主屋坐下。才倒了杯热茶,后窗就被人不轻不重地叩了三响。
顾长雪下意识地瞥向前院,果然瞧见司冰河像个门神似的杵在庭院里,正压着千面和池羽从行囊里掏出书来诵习。
他提着壶的动作微顿,忽然有点想笑。
窗外的人也不急,敲完了三响便倚在窗边候着。直到屋主人姗姗来迟推开窗,他才开口:“给你捎了份礼。”
他轻巧地翻身进窗,特意避开了司冰河的视野,将怀中那枚打过了垂绦的玉佩放进顾长雪手里。
“这又是什么?”顾长雪晃了晃手中的龙形玉佩。
颜王看着垂在顾长雪指间的翡玉,像是走了会神:“方老离开前,不是特地将凤凰玉讨走了?他时常需要验尸验蛊,那枚凤凰玉还是搁在他手上更为方便。先前我便想过这件事,所以请池羽另做了一块同样能验蛊的玉,雕了龙形,同你身份也更相配。”
颜王的手抬了一下,像是想替顾长雪挂上,半途手指又蜷了一下,垂回身侧。
“……”顾长雪愣了一下,疑惑到一半就意识到什么,无语地回过头,果然看到司冰河正机警地扒在窗口。
“果然在这!我就说你们俩怎么会同时不见?”司冰河倒也不是纯粹为了棒打鸳鸯来的,“方老跟着引路的官吏回来了,说那疫病是真的,不过问题不大。”
方济之跟在司冰河身后慢吞吞地平移过来,后头缀着那个引路官吏,一副想伸手又不敢伸手的模样,显然是生怕眼前这颗球一个失足,真在雪地里滚起来。
“我去几家府上兜转过了,那些个倒霉鬼的确上吐下泻的厉害,估计想问话也问不了。”方济之揣着四只暖壶还冷得狂打了一通喷嚏,“不过问题不大,我已经给了药,再养几天便能好。”
“……”顾长雪觉得匪夷所思,“所以他们当真是去偏县一道巡茶——”
“巡察个屁!”方济之翻了个白眼,“是有人在山林里打了野味,相邀一道烹烤。哪知道这野味里藏了瘟病,参与宴席的人统统中了招。”
也不是谁害的,只能怪有人嘴馋,非得吃那些个奇葩玩意儿。遭这一场罪纯属活该,没死都算命大。
雪风一刮,方济之又打了个喷嚏:“对了,陛下。能借小灵猫一用么?既然来了西南,我想多采些此处特有的药材,试试能不能加进解蛊的方子里。”
“可以,”顾长雪颔首,“让千面或者冰河跟着吧——”
“要他们跟着干嘛?”这小老头又倔起来,“我一个人能采药!叫他们跟着……他们知道如何集蕊,如何摘芯?还不是得我动手。”
顾长雪:“安全起——”
“我自己走才最安全,”方济之的白眼都能翻到天上去,“我既会蛊,又会毒,普天之下有谁——”
方济之看着眼前的两株奇葩,卡了一下,默默改了下口,没之前那么嚣张了:“……普天之下除了你和王爷,有谁能扛得住这两样?倒是带上了定王殿下和千面,我还得顾及着下毒的时候会不会波及他们,反倒碍事。”
这话倒也没错,顾长雪勉强应下了。目送方济之平移滚走时,一旁的颜王冲着那个被留下的倒霉官吏问了一句:“西南这里可曾出现过某处一夜之间活物死绝的情况?”
“一……一夜死绝?”官吏像是被吓住了,愣愣地道,“没听说过啊。”
司冰河在旁边呵了一声。
雪还在下呢,你猜他信不信这鬼话?
更何况,经过几番辗转探查,这西南就是惊晓梦的源头,蛊情应当是最严重的,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司冰河抱着剑冷笑:“行。”
各处都有各处的手段,他倒想看看这回西南的官吏打算弄什么把戏。
顾长雪瞥了眼准备看戏的司冰河,慢慢道:“那你们这里——有什么鬼怪之说吗?”
“这还真有!”官吏终于能答上话了,精神顿时一振,“陛下可曾听闻过江上鬼火?”
众人:“……”
鬼火没听说过,但听过不少鬼话。
颜王淡淡道:“既是如此,带我们去见识一下吧。”
第一百零七章
不论官吏说得是真是假,这江上鬼火多半和蛊脱不了干系。
司冰河转过身招呼了一下众人,便几步踏入院内,摁住几秒没看着,就开始偷懒摸鱼的千面和池羽:“滚去安置行囊,一会去捉鬼。”
捉鬼不比背书快乐多了?千面和池羽狂喜,当即起身就是一个冲刺,一个溜得比一个快。
“等等,千面。”顾长雪把玩着那枚龙形玉佩,“进屋一趟。”
“……”千面霎时一个急停,脸色有点苦地望过来,“陛——哎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被池羽撞了个正着,差点一头栽雪里:“你干嘛呢?!我这么大个人停这儿你看不见?”
“抱歉抱歉,”池羽都没跟他争辩“明明是你忽然停住”,只下意识地伸手拍拍千面的肩膀,一双眼睛跟见了鬼似的盯着顾长雪手中的那枚玉。
“……”顾长雪被她看得顿了一下,抬起手,屈指虚遮住唇,“她怎么这副表情?”
“哦。”颜王轻描淡写地道,“可能是因为我请她做这玉时,说的是欲送心仪之人吧。”
池羽还是小狸花时,每回顾长雪同颜王有什么出格之举,都会有人及时把她的眼睛蒙上。后来重三被这小妮子追问的次数多了,便瞎解释说陛下和王爷这是一言不合打架去了,小孩子别学他俩这么粗暴野蛮。
所以池羽一直都对顾长雪和颜王之间笃实、纯粹的君臣情谊深信不疑,就连颜王对她说雕龙纹时,她想的都是“这龙纹代表的是颜王的身份”,根本没料到这纯粹的情谊会猝不及防在她眼前变了质。
顾长雪绷着脸侧过头,半是无语想笑,半是被颜王那句不轻不重的“心仪之人”轻敲了一下心口。身体一直绷到千面一溜小跑进了屋才微微放松下来,开口前下意识抬手碰了下温烫的耳垂。
“先前在城门口接驾的那些官吏,你还记不记得?”顾长雪很快收回手,调整回冷静的状态,“挑一两个潜进府邸查探一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不对。”
“……”千面心底的那点侥幸顿时没了,悲伤地吸了吸鼻子,“是……”
果然,他跟捉鬼无缘了。
千面痛苦地揣着敕令回屋做准备,待得重新出门时,众人也已在门口备好了銮驾。
司冰河屈着一条腿坐在车辇上,冲着那位引路官吏扬了扬下巴:“请吧,林大人。”
他的声音又冷又讥嘲,听起来不像是请人带路,倒像是黑白无常请人上路。
“……”林大人顿时想起定王在江南凌迟百官,血染长街的凶残行径,腿一软,差点出溜到地上。
·
据林大人所说,他所听闻的“江上鬼火”发生在一条叫做天公絮的江上,目睹者是一位渔女。
“下官某次渡江时,刚巧乘了这位渔女的舟,所以听她提了一嘴。不过下官不信鬼神,当时便没多问。”
林大人居然还蛮有觉悟,紧接着又挺耿直地说:“此等异相,下官从未亲眼见过。不过江边渔人时常聊及此事,说的有模有样,这‘鬼火’
喃諷
的传闻也就慢慢在周遭散播开,在这梧桐县还算是有名。”
林大人领着众人在天公絮河边停下,又去渡口问了一圈,才找到那位自称亲眼见过江上鬼火的渔女。
“这女子就唤作渔娘。”林大人办事倒是格外周到,领了人来后又低声介绍了一句。
渔娘显然没料到自己会面见这么多贵人,噗通跪倒后半天才找回言语,挨个见了礼:“诸位……是想知道民女见鬼火一事?”
“比起说,能让我们亲眼看到么?”池羽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总算是振作起来,“那鬼火常见吗?”
“算不上常见,但见过的人也有不少。”渔娘居然点了下头,“诸位若是想看,可以等到夜里试试。这鬼火单是民女自己便见过三四回,每回都是民女在夜钓时瞧见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夜里才能看见?”池羽嘀咕起来,“不会是萤火虫吧?这附近江道边苇草茂盛,还挺适合栖息的。”
“可如今天这么冷,萤火虫又怎能存活?”司冰河蹙着眉否认,随后又道,“也可能是磷火。”
“磷火?”渔娘满脸写着似懂非懂,“那鬼火是红色的,磷火也是红色的吗?”
司冰河顿时被她问闭嘴了。
磷火是白色带点儿蓝绿色的,怎么偏都没法偏成红色。
渔女不明所以地看着司冰河脸上露出烦闷的神色,生怕贵人是因为自己提供的消息无用而着恼:“平日里民女常在江上渡舟,和各条水道上的人都算熟悉。他们也曾同民女提过在哪里夜渡时碰见过鬼火,民女可以画一副水道图,将这些点都标记出来。”
这倒有可能会提供线索。
顾长雪立即让重一找了纸笔来,众人在渔女周围围住,看着她笨拙地执起笔。
“……”司冰河一看这姑娘拿笔的别扭姿势,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这姑娘费了半天劲,就画出个大树杈子。树杈子歪歪扭扭,时不时点缀几滴搞不清是手抖还是有意留下的墨滴。
就连最擅长按图索踪的重三看了这图都张了张嘴,哑然无语。
就照这张图,他连哪条河对哪条河都分不清。
诸人之中,唯有顾长雪一看这歪七扭八的地图就有亲切感,反倒有了耐心,索性走过来蹲下身指着图问:“这里面哪一条是天公絮?”
他蹲下身时,跟渔娘隔着一段礼貌不显冒犯的距离,所以只会显得平易近人,并不会让姑娘觉得轻佻。
“……”渔娘红着脸拿笔尖指了树杈中的一条,“这条。”
她原本还只是问什么答什么,这会儿突然有了主动多说点的欲望,细声细气地道:“天公絮,虽然说起来是江,但其实它的江道并不宽,放在有经验的摆渡人眼里,叫它深点儿的溪流都行。”
“以前民女问过爹,这天公絮既然这么窄又这么浅,做什么取一个这么气势磅礴的名字?爹就说,这名字其实是跟着上游的主支取的。”
古人说,云者,山川之气。天公絮的意思,其实就是云。
“爹说,在天公絮这条浅而窄的“云”之上,驻留着的其实是一只凤凰。”渔娘拿笔圈了下主支,“就是这条河。它叫做凤尾河。”
至于为什么叫做“凤尾”,看渔娘的画可能想象不出来,但玄甲匆匆去了趟府衙,带了张堪舆图回来,众人掸眼一看便明白了。
这条凤尾河自险夷的峭壁上飞瀑直下,犹如凤凰高昂着凤首。又在山脚冲刷出一处深潭,宛如凤身。潭水流溢而出时,受下游山势的阻碍,分成四条支流,像是一条凤尾。
“这四条支流也是根据凤凰的传说取的。”林大人适时地解说,“古人说,凤生五色,赤色占多者称为‘凤’,青色占多者称为‘鸾’,黄色占多者称为‘鵷雏’,紫色占多者称为‘鸑鷟’,白色占多者称为‘鸿鹄’。”
所以这四条支河便被取名为赤水、青水、白水、紫水。
五色中的黄色因犯帝皇忌讳,不敢乱取,恰好这支河又只有四条,倒是不叫人为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大人道:“西南这里的百姓,都以蚩尤为祖先。又说五帝之一的少昊也是阿普蚩尤部落中的一员。少昊的图腾便是太阳鸟,或者说凤凰,所以这里的人对于凤凰格外崇爱,不光是取名要跟凤凰沾边,很多部族的姑娘佩戴银饰,也会用太阳鸟的图腾来装饰头冠。”
很多行省外的人不了解,还以为那头冠上向上弓起的两端是牛角,其实那是太阳鸟的羽翼。
“……”顾长雪也不清楚大顾的西南与现世的西南有什么差别,就算有,他也听不出来,毕竟他对现世的西南也不熟。
所以自始至终,他都闭着嘴安静听着,只在颜王默不作声地靠过来时抬了下眼。
“借用下玉佩。”颜王的声音压得很轻,摘玉佩的动作也同样轻不可察,只是顾长雪五感敏于常人,这样隔靴搔痒似的触碰反倒叫他滚了下喉结。
他在颜王走开后微微动了下垂在身侧的手指,抬手压按了下被碰到的地方,目光跟随着颜王转向江畔。
颜王在岸边停住,屈下膝像是伸手拨了会浅滩的水,而后又连续换了几次地方,才像是找到了什么似的停住,开口唤了声:“过来。”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像是没用什么力气,却清晰地传入远处还在聊着旧闻的众人耳中。
顾长雪最先迈开长腿,大步走到颜王身边站定:“怎么?”
颜王抬起手,那枚龙形翡玉在他湿漉的指间泛着萤绿的光:“河岸边的淤泥里还残留着蛊。方老——”
“我来看。”司冰河跟着在旁边蹲下,“我先前毁了不少蛊书,烧前我都读过。”
他伸手拨了拨泥中那些盘成一小团的透明孑孓,也不知如何动作的,再收手时,那团孑孓似的玩意儿无火自燃,赤红一片。
渔娘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鬼火!我看到的鬼火就是这样!”
“你确定?”司冰河随意擦了擦手指上的泥水,扭头对顾长雪道,“的确是蛊。但这东西在蛊中很常见——”
他想了想,改了下口:“在泰帝没用重典灭绝蛊术前,非常常见,几乎没什么伤害性,最多便是点个火。同惊晓梦比较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天公絮的河岸边,而且照渔娘的意思,还遍布各条支流?
第一百零八章
应池羽的要求,司冰河又详细介绍了下这蛊,说这蛊名叫油蛊,正如其名,极易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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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多就没了。”司冰河说,“它就能干这点事。”
池羽纳闷地挠了挠耳根:“那它怎么会漂在江上?难道,以前有人拿它来烧船害人,事成之后没管它,任它随水冲刷至下游?”
这人也是有够不拘小节的,管杀不管埋,就不怕有人发觉他的罪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旁边的渔娘原本还闻蛊色变,听着听着又欲言又止,憋了半天忍不住道,“可近十来年——哪怕再加上我爹摆渡那会儿,都未曾听闻水道上有哪条船失火,连整日灯火通明的花坊也不曾失过事。”
颜王不置可否地淡淡道:“既是如此,沿河往上游走走看。”
这决定倒是没问题,众人重又出发,一路向上。
及至河道乍然拓宽,数条水道交汇处,渔娘小声说了一句:“这条大河叫甘河,那些出现过鬼火的水道都是它的分支。”
众人便在此处稍微停留了片刻。
其实他们一路顺着河道往上游走,早就进入了林区。池羽趁着这会儿休整的功夫,很有经验地把她备的那些避虫毒的药囊分给众人。
发到顾长雪手上时,她的眼睛忍不住盯着那枚龙佩猛看,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缩缩脖子灰溜溜地转开了。
“……”顾长雪被池羽最后丢来的责怪眼神看得无语又有点好笑,微微侧过脸,对身旁的颜王道,“她还怪我们没早告诉她真……”
他话说到一半,忽而顿住了,眉头条件反射式的紧紧蹙起,再度嗅了嗅:“你闻到没?”
“嗯,”颜王应了声,微微仰头辨认了下方向,“一股腐臭味。”
他右手扶着剑,大步沿着河畔继续往上走,还没走几步,又顿住脚步,脚下一转走了回来。
众人本来看着颜王突然动身,连忙收拾东西想跟上,屁股刚离树桩雪岩,就被颜王这一转弄懵了:“??”
这是要走还是不要走?
他们傻登登地僵在原地,瞪视着颜王顶着一张淡漠得像是万物不入眼的脸,单手解了大氅领口的系带,又抖开替顾长雪拢上。
池羽还傻了吧唧地下意识提醒了一句:“陛下说他不畏寒啊。”
没人理她。
颜王只垂着眸将系带替顾长雪系上,又低声说了句:“近日方老忙于解蛊,未曾请他做新的药囊,只能拿大氅暂且顶用。”
寒铁的气息随着大氅包拢而来,充盈鼻翼,比气味清苦的药囊更霸道,霎时便将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挤开。
顾长雪不自觉地抬手捏了下方才被颜王指骨擦碰过几回的喉结,眉宇渐渐舒展开:“除了腐臭,还有别的气味。”
考虑到林大人和渔女还在,他姑且绷住了脸,意图营造出君臣相得的纯洁假象。
“……”林大人呆若木鸡了大半天,也不知道是没看出来,还是看出来了但不敢说。渔女倒是一脸纯洁。
只有池羽一脸复杂难言地看着顾长雪,半晌还是极为勉强地岔开话题:“什么腐臭味?我怎么没闻到?”
这话就像某种救命的信号,众人像一群冰雕骤然化冰,忽然又自由活动起来,三两下收拾好,追上前面的两位祖宗。
司冰河顶着一张不怎么甘心的脸没好气地说:“谁知道?但既然有腐臭味,多半没好事。”
他们顺着甘河逐渐进入一片丘陵。又走了几里,居然看到一条人为开辟的小径。
顾长雪顺路往前望,看到一家孤零零的客栈伫立在荒草幽涧上,门檐上端斜斜地插着一枝杏黄色的旗子。
林大人顿时牙疼似的吸了口冷气:“腐臭味是从这儿传来的?那倒是正常。”
……这特娘的哪里正常了?!池羽刚想反问,幽深的山林中恰好穿来一阵寒恻恻的风。
客栈门檐下的杏黄旧旗幽幽飘起,一股腥臭的气息也跟着从客栈的方向卷至众人鼻翼前。池羽憋了不到两秒便呕了起来,林大人紧随其后,两个卧龙凤雏抱着旁边的树干呕得像怀胎三月。
就连闻惯了鱼虾腥气的渔娘脸色都白的惊人——主要是因为害怕。
“这——哕!”池羽很艰难地抬起头,“这是什么东西的气味?”
“尸体吧。”司冰河盯着那面杏黄旗看了会,头一个举步走过去,伸手叩了叩紧闭的客栈大门。
草!池羽努力憋住呕吐欲,瞪着司冰河,恨不能把这人拉回来。
你自己都说了里面有尸体,还这么大咧咧的敲门?!这客栈明显就有问题,否则为何建在这荒郊野岭里?
她大概是被腐臭味熏得太崩溃了,最后那一句心声不由自主喊了出来。
“因为它本来就不是为了活人建的。”司冰河敲完门,居然还一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来过西南?没听说过这个?”
“……”池羽死死憋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哪个”。
不过用处不大,司冰河还是从她脸上看出了清澈的愚蠢。
“……”司冰河带着几分无语道,“西南颇为有名的传闻里,赶尸算是人尽皆知。”
客栈老板不知为何迟迟不来开门,司冰河索性靠在门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敲门敦促,一边解释:“赶尸,也称‘走脚’。据说那些赶尸人手上都流传着某种秘方,能令尸身不腐。”
“一般赶尸都需要至少两个人,一个叫做大尸命,一个叫做少尸命。他们会将尸体排成一列,用稻草连接起来。为防吓人——或者有别的什么讲究,总之都会给尸体带上黑色的高筒毡帽。”
“除此之外,尸体的额头上还必须压一张辰州符,用符咒将全脸遮住。”
司冰河略作比划:“赶尸的时候,他们会用赶尸鞭,还会用某种特殊的法子让尸体身轻如燕——我个人觉得这个‘特殊的法子’是指把尸体掏空,往里头塞点稻草或者棉絮。”
“哕!!”池羽霎时吐得更惊天动地了。
司冰河在顾长雪不赞同的眼神下退让地换了个话题发展的方向:“总之,这些人翻山越岭地赶一大堆尸体,总得要歇脚吧?一般客栈怎么敢收尸体住店?就算老板不怕,客人们也不乐意。所以就逐渐出现了这种门口插杏黄灵旗的客栈。”
司冰河调动了一下自己贫瘠的安慰人的经验,拿剑鞘点了下池羽的肩膀,又指指自己头顶的杏黄灵旗:“你仔细看旗面,能看到上面写着‘祝尤科’三字。”
“……”池羽麻木地仰头,只看到三坨鬼画符,司冰河不说,她死都认不出那是啥字。
“赶尸人一看客栈门口插着这种写着‘祝尤科’的杏黄灵旗,就知道这店能住。他们在客栈歇脚前,会把尸体都赶到大门两边的耳室里,同时把符咒取走——这就算把‘灵’摘走了,尸体便不会再乱动弹。”
“这还不能立刻进门,还得等老板站到门口,敲响阴锣,再放一串炮仗,赶尸人高喊一声‘喜神打店’,这才算走完整个章程,能安心进店歇脚了。”
司冰河说罢,又耸耸肩:“不过各家有各家的手法,真正赶尸的手法也不一定同我说的这套相同。不过这旗子肯定是没错的。还有陛下刚刚说的‘另一种气味’——应该是桐油味儿。像这种店,给赶尸人住的屋子都得用桐油刷过一遍。”
老板迟迟不来。司冰河不大耐烦地加重力道又叩了叩门,顺道再次质疑了池羽一遍:“你连这些都没听说过,真来过西南?”
“……”池羽的眼神有点哀怨。
她当初来西南,是冲着做能验蛊的凤凰玉来的,目标明确。哪会在意赶尸不赶尸?
西南有太多对于外乡人来说神秘的东西,巫术、蛊术只是最广为人知的部分。单说湘西,便有三大邪术,蛊术、赶尸、落洞花女。她来西南又不是游历玩耍来的,哪还一个个参观了解?
好在客栈老板终于舍得来开门,解救了在司冰河“你不好学”的谴责眼神下越缩越怂的她:“谁啊——嗝!”
老板一出门,酒臭味儿就混着难散的尸臭一块儿入鼻。
顾长雪绷了一会,还是默默把脸往大氅柔软的白貂毛里缩了缩,遮住大半张脸。
大氅上残留着颜王身上寒池封铁似的的冷冽气息,霎时将熏人臭味隔绝在外。
他顿时觉得自己又行了,伸手就地取材,从大氅暗袋里摸出几片金叶子,丢到老板怀里:“住店。”
这话说得没问题,但还没收手,顾长雪就听见颜王在一旁清咳了一声,声音里压着几不可查的笑。
“?”什么毛病,顾长雪没理间接性冒坏水的某人,只对老板道,“把门窗敞开,上点人吃的酒菜。”
“我不……”老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深山老林里住久了,居然对霜银大氅毫无反应,一双眼珠子只顾着黏在金叶子上。
顾长雪能看出这酒鬼几度想说不接普通旅人,但最终还是屈服于金叶子的魅力:“行,不过我得先说明白了,我这客栈一贯只给赶尸人和尸体住,这气味儿你们也闻到了,不介意的话,可以留下。还有,我这地儿只有我一个人在打理,酒肯定保好,菜就……”
他啧啧两声,往旁边让了让,请客人们进门。
林大人被人群簇拥着往里走,脸色绿得堪比胆汁。渔娘则是一脸茫然,不清楚自己就是来答个话,怎么莫名其妙变成要住店。
但这两人都只敢在心里犯嘀咕,不敢嘴上说出口,稀里糊涂也就进了门。
客栈里干净得有些出乎意料。司冰河和颜王一进门就以“下酒菜我们自己做”为借口,转进了后厨,留下顾长雪同醉醺醺的老板打交道。
本来重二还想代劳,没想到景帝套话也相当有一套,甚至还会劝酒,三两下那老板就被灌得更醉了,胆大包天地跟顾长雪勾肩搭背:“客官你……海量!”
顾长雪喝多少都是那张冷白皮,这会儿需要套人家的情报,脸上甚至连对酒臭味儿的嫌弃都看不出:“还好。这客栈这么大,怎么就你一个人?平时生意很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嗝!那能有多少生意,”老板醉醺醺地又抖着手倒酒,“我……是后来接手这客栈的。听说这店以前的主人死的离奇,后来官府查案,说他干的是人肉买卖,多半是想杀人越货,反倒被弄死了。我刚进这客栈的时候,里头挂的全是死人骨肉,官府查完案,都不乐意自己摘!”
第一百零九章
“……”林大人的脸色霎时往茄紫发展,偏偏又得憋着吐,一个字都讲不出。
好在这老板于酒醉中又补充了一句:“哦……不过那也是十几还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的事,就跟自己无关了。林大人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刚伸手灌了口老板沏的茶,就见颜王从后屋门转了进来,手里垂挂着那枚龙佩,在略显昏暗的屋子里莹莹发着光。
“……噗!!”林大人口中的茶霎时喷了出来,整个人弹跳而起,“蛊……!有蛊!?”
他登时冲到窗边一通狂呕——刚刚他可才灌了一大口茶,鬼知道这茶干不干净!
众人也基本都是同样的反应,也就只有百蛊不侵的另一位奇葩还能冷静地搁下酒杯问:“在哪发现的?后面的伙房?”
“都有。”颜王居然还能平静地在顾长雪身边坐下,活像他刚刚只是在伙房里看到了一瓶普通寻常的醋,“这件客栈里应该爬满了蛊。”
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让林大人如遭雷劈的话,又抬手将一坛雄黄酒搁上柜台:“不过应当都不是什么厉害的蛊虫。我拿玉验了,但凡放了雄黄酒的地方,都干干净净,那些蛊虫连雄黄酒都怕。”
顾长雪静坐着看了会那坛雄黄酒,又扫了眼身后还在惊恐地僵着的人:“?”
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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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怀疑这些人的脑子全长在了司冰河身上,不然为什么司冰河一走,这些人就跟失了智似的。
他无语地伸指叩了叩酒坛子:“都说了这里的蛊怕雄黄酒,酒也给你们拿来了,还不分了喝?”
厅堂内安静了几秒,瞬间嘈杂起来。众人翻箱倒柜地找器皿分酒,等到他们折腾结束,后屋的门帘又是一动,司冰河捏着什么东西走了出来:“后院地里有一只铁匣子。”
那匣子估计在地里埋了不少年。西南山林本就湿热,司冰河挖开土壤时,匣子外表已经朽烂得不成样子,好在里面的东西还保存得很完整。
“这里以前是黑店?”司冰河将手里的东西搁在柜台上,是一封信,信封已被拆开,“那匣子里藏了不少五花八门的东西,跟战利品似的。还有很多人的家书……我都拆开看了,没发觉什么问题,只有这封信很奇怪,用的文字我未曾见过。”
这信很长,鼓鼓囊囊挤胖了信封。司冰河原本打算自己破译密信,又想起玄甲提过,景帝破译密文的速度连王爷都得甘拜下风,索性便将信带了过来。
他带着几分想见识见识的心态走到顾长雪另一侧的空位边。屁股刚挨上木凳,就听顾长雪“嗯?”了一声。
“……”司冰河伸出去拿茶壶的手缓缓缩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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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什么?
总不能是破译了吧?
他脖颈有点僵硬地转过头去,就见顾长雪已经将前十来张信纸丢在旁边,手里只捉了剩余的两张扫阅:“你……前面那些,为什么不看?”
顾长雪抬了下眼:“都是祈禳,要看?”
顾长雪想了想,抬起头,多少还是概括了一下:“大概意思是山川草石皆有灵,敬拜万灵,祈祷庇佑。”
他将信通读一遍,确认这占据了十来页纸的废话应当是某种写信的礼节,类似于中原人总在信的开头说“某某敬启,见信如唔”。
“这文字不算‘密文’,是深山里某个部族所使用的符文……唯一谈得上奇怪的点,就是这个部族似乎不怎么崇尚凤凰。”
岂止不怎么崇尚凤凰,信里的祈禳花了不少笔墨来祈祷凤凰不要降临他们的部族,颇有种避之不及的忌讳感。
林大人听得脸都皱起来了,在一旁嘶嘶地漏气。
顾长雪扫看过去:“有话就说。”
“这个……”林大人小心翼翼道,“下官先前也说了,湘西这边的人大多认为自己的祖先是蚩尤,即便不这么认为,那凤凰也绝对是吉兆。怎么会有部落祈祷吉兆别降临自己的部落呢?”
他又小心地瞅了几眼顾长雪,有句大不敬的话没敢说出口:这真是信里写的,不是您编的?
就这满信的密文,怎么可能扫一眼就解出来?反正他是不信。
更何况,就算是西南部族,也没听说有哪一寨写信前还得写个十几页祈禳的。
反倒是表情像吞了个鸡蛋似的司冰河扫了眼颜王丝毫不见怀疑的神情,不怎么甘心、但又不得不服气地闷声道:“谁知道,西南的部族多了去了,各营各寨的习俗你都了解?”
他又催了一句:“那你手上的那几张,总不是祈禳了吧,能读吗?”
“嗯。”顾长雪淡淡应了一声,“信里说,‘山外的风俗,跟咱们营寨里真的不一样。他们也会在开亲前清针线——’”
池羽默默抬手:“开亲和清针线是什么意思?”
“开亲,就是儿女结亲。”这问题居然是渔娘答的,“清针线,就是结亲前,先暗地里审查一番,确认对方家里无人养蛊。”
“对对,”林大人连连点头,“其实在先帝爷用重典灭蛊之前,西南这边的人——尤其是湘西人,就对这方面挺忌讳的。为了不与养蛊的人结亲,时常有人家在自个儿家找人,结姑表亲、扁担亲。”
顾长雪“哦”了一声:“那这个寨子不一样,信里说,他们清针线是为了传蛊。”
【……还是咱们寨里方便。每年能婚嫁的姑娘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来,咱们一看她身上的大襟百褶裙,就清楚她家里养哪些蛊,这蛊毒不毒。
我这一趟出来前,才看中一个姑娘。她裙摆绣了蜘蛛,丝线颜色特别艳,一看家里养的牵机蛊就特别霸道。
你也知道我家兄弟多,我娘又是我爹麻袋套来的,我根本就拿不到什么好蛊。若是能跟这姑娘结亲,我自个儿能抬高下地位,家里也算能多掌一种蛊,不算没好处,我爹多半会帮我……】
“……”池羽的脸渐渐就听皱起来了。
原本她还当这人看中人家姑娘是一见钟情,结果竟是为了这么功利的目的。还有,什么叫“我娘又是我爹麻袋套来的”??
林大人苦着脸擦汗:“这,廖将军的镇南军攻破西南行省前,这里的很多部族都维持着很野蛮的习俗,像是拿麻袋套了姑娘回家做童养媳、做妾,这都不少见。不过近二十来年,西南行省这里受咱们大顾礼法的教化,像这种抢人的事儿已经不多见了——”
“是啊,”渔娘幽幽地说,“部族青年当街抢亲的少了,那些饱读诗书的大人们纵马长街,狎玩民女的却多了。”
林大人差点一膝盖跪地上,不过渔娘半点没看他,只盯着顾长雪说:“也就是近些日子,听说京都、西域、江南的大官们都被斩了好几百颗脑袋,那些耀武扬威、平日里盘削人时恨不能将骨头也拆之入腹的大人们才怕了,好些时日没再行风作恶。”
说起来也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但西南这里的百姓都是从磨难里活过来的,韧劲儿比哪里的人都强,很快便活出了些模样。所以顾长雪等人进城时,所见的场景并没有那么凄惨,反倒有种百废待兴的意思,乍一看似乎西南的日子也没那么难过。
林大人的表情就像已经看到断头台了似的,本以为渔娘会顺势再多说几句,结果对方只是很乖顺地说了句“民女僭越了”,便不再言语。像是并不急着申什么冤情,又或者是全然相信面前的陛下与王爷们来西南定然不会没有作为,她根本不需要多言什么。
他僵着脸看着顾长雪果真抬手招来了九天和玄银卫,很快便有一队人马离了客栈,去做什么的不言而喻。
林大人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顾长雪倒是还能冷着一张脸,继续耐下性子读信:
【……真想早些回凤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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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我感觉现在住的这个客栈老板看我的眼神很不对。会不会是发觉我赶尸用的其实不是什么辰州符、赶尸鞭,而是蛊了?
这可不行,我得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发。现下西南正闹着兵乱,那个什么廖将军已经攻破了十三行省的第一道关门,正到处抓蛊师砍脑袋,我离那关门太近了,心里有点发慌。
……而且我还担心一件事。等我做完了这单生意,拿了银子,买了寨老叫我买的东西回去,会不会那个将军已经把十三行省都打通了?听说他之前攻打第一道关门,亲自披挂上阵,连斩百人,硬生生领着兵三日内便攻下一城。
这么一想,我更得抓紧时间了。
唉,想想就烦。从前的那几十来年,出山采买的长辈们也没碰上这么个大麻烦啊!他们要烦恼的最多就是带了一堆采买的东西,要怎么翻过千山,跨过非水。怎么轮到我就这么倒霉?】
后面都是絮絮叨叨的抱怨,顾长雪没再念了,只抬头看了眼颜王:“没觉得耳熟?”
非水。
这不就是他们当初夜探赵家村时,在赵夫人窗下听见的河名吗?
颜王扫了眼堪舆图:“这上面没有哪条水道叫做‘非水’,也没有哪座山叫‘千山’。”
“所以这两个名字一定是这个部族的人自己取的。”顾长雪丢开信,“那身在江南的赵夫人,怎么会在歌里唱到‘非水’?”
颜王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没说什么便侧过脸唤来玄未,让他立即快马加鞭赶去江南,将赵夫人带来。
玄未领了命出门。右脚刚踏出客栈门槛,就被人撞了个正着:“嘶——千面?”
他本来都想骂人了,一看千面的脸色:“……你干什么一副白日见鬼的模样?”
千面是真的满心见鬼,煞白着脸捋不直舌头,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陛下呢?!王爷——”
“方老他、他有问题!”
第一百一十章
话音刚落,客栈里便有人几乎同时说了句:“不可能。”
司冰河愣了下,望向与他同时开口的颜王,蹙了下眉,又扭过头去对着千面嗤笑:“你从哪探来的歪门消息。”
千面白着脸踏进门,话都没说先猛灌了一整壶茶水,才稍微平复下来:“怎么可能有错?您就说,以我的轻功,潜入那些官宦人家,有可能被发现吗?”
“……”司冰河默然。那确实是不大可能。
千面:“既然那些官宦不可能发现,那他们又怎么可能回了自己家还演戏?”
他说的有理有据,司冰河一时也无法反驳。
千面重重搁下茶壶,喊了声老板添茶,又活动了一下手脚:“这样,诸位要是怕我误解,那我就把我在府中看到的情况,照葫芦画瓢演一遍——老板?老板呢?”
老板早厥过去了,打横趴在柜台边的地上。也不知道是被自己店里有蛊吓的,还是那几句“陛下”、“王爷”吓的。
“……”千面无语片刻,只好舔舔还发干的嘴唇直接上,“好比这就是后寝的门,那姓李的官员一进门就喊了句:‘吓死我了,差点没命!’”
李夫人连忙丢下绣活凑过来安慰,见相公坐下后端起茶盏手还在抖,忍不住问了句:“他也在行队里?”
“废话!”李大人声音里都带着颤,“他本就是颜王身边正得信任的门客,去西域、去江南都带着他,来西南怎么可能突然不带?”
他连水都喝不下去,端了半晌还是把茶盏搁下了,重重叹了口气:“今日接驾,颜王身边的近侍一眼便看出掌权的大人们都不在。我拿染了疫病当借口,差点没糊弄过去,幸好方药师跟着帮衬了一把……”
他苦笑了一声:“皇帝和王爷们倒是信他,居然半句都没多问。他们怕是死也想不到这人背地里做了什么……西南十二行省啊,四十多位顶头掌权的大人!他说弄死就弄死……就那一个晚上,人全没了!咱们还不能往上报,还得费尽心思地替他藏着掖着——”
他恨地猛锤了下扶手:“若不是中了他的毒,连逃都没法逃,我何必如此提心吊胆,替他当牛做马?”
李夫人也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安慰他:“大顾总不可能连一个能解他毒的大夫都找不到——”
“就是找不到!”李大人猛然站起来,在屋里焦虑地踱步,“你想想吧,那些大人们中了毒后难道没想过找人替自己解毒?以他们的财力、权力、人脉,什么样的好大夫找不到?结果呢?一夜之间全死绝了!”
他压着情绪低声说:“今日,我是让林帆把他要咱们查的东西,借着他去‘看诊’的机会递交给他了。可那消息到底只是查了个头,鬼知道他满不满意?林帆又到现在都没回府,反倒跟着陛下他们走了,我想打探一下方药师的态度都没法打探。”
千面的演绎到此为止,再多也不用说了。
客栈内死寂数秒,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那位“反倒跟着陛下走了的林帆”。
林大人一声不吭地仰面吓晕了过去,看得千面无言片刻,又回过头对仍旧拧着眉、不愿置信的司冰河道:“我后来又跑了几家府邸,能探查出的消息都跟这位李大人说的没有丝毫冲突之处。”
他摇摇头:“我也不愿相信,所以壮着胆子又去了转了一圈那些所谓‘患了恶疾闭门不出’的大人们的府邸——我就这么问吧,如果府上的大人上吐下泻、咳嗽不止,府里是不是得慌成一团?别的不提,至少府里得有这么一个人‘上吐下泻、咳嗽不止’吧?可我把各家府邸都找遍了,根本没这样的人。光就在主屋的床上看见死尸了,一帮子妻妾围在那儿哭。那尸体还一看就死了不少日头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挺认真地问:“如果方老没问题,他去府上看到这些死尸,又怎么会跑回来跟咱们说那些大人们是真病了,不能见人?”
“他……”司冰河下意识想为方济之辩驳,但理智又告诉他证据重于感性,所以话说到一半,他便紧紧抿住了唇。
他一时默然无语,又扫向颜王:“你信不信方老?”
“……”颜王的神情有些复杂,良久才开了口,“把林帆叫醒。”
玄银卫应了一声,开始叫人。等待的过程中,客栈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顾长雪手指抵着额头,回忆当初那个姓李的官员从抬头想要求饶,到闭嘴磕头的全过程,不是那么开心地捕捉到某个细节——那位李大人的确是在向他扫来一眼后突然闭嘴的,但真正沉下心仔细回忆,李大人目光的落点似乎有些偏。
比起看他,更像是看他身后的某个人。
而那时站在他身后的,正是因为裹得太多,慢吞吞挪着步子的方济之。
他并未再细想下去,林大人已经被玄银卫唤醒,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扑通跪下大哭:“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顾长雪揉了下额角,说实话不是很想搭理林大人的鬼哭狼嚎。
他自己还在烦呢——当初他一心觉得方济之是这糟糕透顶的剧本里,唯一一个能算得上可信任的人,还告知了方济之如何驱使九天。结果现在又是曾经当过骗子小偷,又是背地里药杀几十名要官。
——而且,按千面所复述的内容,方济之岂不等同于如今西南的实际掌权人?
“……”客栈老板悠悠醒转,抬起头一看这阵仗,又默默死回了地板上。
“呜呜……”林大人哭得体面全无,看得出心里有多崩溃,磕着头求道,“下官、下官真不是自己想欺君的,实是迫于无奈啊!那方药师给西南十二行省的大小官员都下了药,连一家老小都没放过,下官……下官也是无可奈何啊!”
池羽都听呆傻了。
众人之中,也就颜王依旧神色平淡,似乎方济之的事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半分涟漪。
方才同司冰河一样紧锁的眉宇和复杂神情,都被他极度冷静地收敛起来:“从头说起。”
“是,是。”林大人慌忙擦擦眼泪鼻涕,跪好了道,“这方药师,原本只是个打西北流浪来的江湖骗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时还是景元初年,新帝刚立。
颜王血洗皇宫的事刚传入西南,那些说起来是朝廷命官,实则是土皇帝的大人们便不安起来,都觉得颜王是个祸患,但谁又不敢跟不到半日便能攻破燕京防线的玄银卫直接对上。
想来想去,他们决定往颜王身边埋个暗钉,而方药师恰好在这时撞进了他们的视线。
“他那会儿在街上打着游方郎中的旗号骗人,却被人揭穿。酆虞省的几位大人在酒楼吃酒时看见他被人追着打的模样,突然就想到了埋钉子的好主意,便出手把他捞了出来。”
林大人一边说,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刚抬眼就瞅见景帝和两位王爷紧蹙眉头、像是觉得不对的神色,顿时吓得一个哆嗦:“下官绝无说谎啊!”
“你如果没说谎,那方济之是怎么在三年的时间内,从一个江湖骗子,变成如今的神医的?”司冰河有些烦躁地摩挲了下剑柄,“从景元元年到如今的景元三年,不过也就是三年的时间吧?我总不可能连这都算错?”
“这……”林大人结巴了一下,“这下官的确不知,或许他就是在这方面天赋异禀?去了颜王身边后自学成才?”
他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不可信,偏偏众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依次从颜王、司冰河、顾长雪、池羽身上划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
司冰河自己都质疑不下去了,不尴不尬地沉默片刻:“……你继续往下说。”
林大人期期艾艾地看向颜王:“那些大人们后来便生造了个局,搭上去不少条人命,才让方药师成了王爷的‘救命恩人’。那之后他便在颜王府留了下去,一直到今年六月。”
方药师受西南诸官辖制,过去三年里一直都老老实实。可今年六月,他忽然没头没脑地传了一份书信来西南,开篇便蛮横无理地质问诸官为何自己会忽然失忆,又以居高临下的口吻不耐地勒令西南诸官替他查事。
“收信的葛大人气得够呛,当场把那信撕了。本想着过几日给方药师送个教训,没想到当夜便闹了病。”
这病闹得格外厉害,一发作起来只觉浑身血肉里钻着千万把刀子。葛夫人大半夜被嗬嗬倒喘的相公惊醒,急忙差人请了大夫来看,都说大人是中了毒,可又不知是何种毒,实在难解。
“葛夫人本以为那毒下在信上,便让大夫们将信的角角落落都查了一遍,却什么痕迹也没查到。就这么一直生熬到隔日清晨,葛大人都痛脱了形,缓了几天好不容易回过劲儿,又收到第二封信。”
“信上说,先前那毒只是一个警告,你要么乖乖听话,要么死。”
林大人叹息了一下:“葛大人还以为这事儿只发生在自己身上呢!后来才知道,他毒发那一晚,西南诸省的各位大人全都发作了。”
“不单如此,还有人收到信,说那毒不单下在他们身上,也下在西南大小官员和家眷身上。谁不信邪,大可一试,他可以仁慈地只让人疼一晚,暂不取人性命。”
这群土皇帝们哪在乎手底下的官中不中毒?他们自己中毒才是天大的事。
一群人聚在一起,自然怒不可遏,攒着劲儿想把方药师弄死。
“最后的结局……也不必下官多费口舌,这位九天的大人已经瞧见了。”林大人冲着千面苦笑了一下,“打那之后……西南诸官便没人敢再忤逆他的意思。”
“……”顾长雪皱着眉问了一句,“那他在信里说要你们替他查事,查的是什么?”
林大人道:“是天降异象,夏日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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