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顾长雪微微愣住。
在林大人回答之前,他思考了很多种有可能的答案。从单纯的政治争斗,到方济之会不会就是那个悉心策划了二十年、将这整个惊晓梦大案串起的人。
但不论哪个都无法解释,方济之为何要让人调查夏日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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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也觉得怪:“他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是为了查这个?可——为什么让你们查啊??”
就她所知,颜王也曾派手下的玄银卫调查此事。就连玄银卫都查不出名堂,这些西南的乌合之众们能查出什么玩意儿??
方老脑子坏了吗?冒这么大的风险,做这种毫无回报的事?
但她很快意识到不对,略抽了口冷气:“刚刚千面说什么来着?那个李大人已经查到线索了?还让你告诉了方老?”
顾长雪轻敲着桌台若有所思:“你们查到了什么?”
林大人答道:“天公絮河边住着一个寡居的砍柴翁,据说是最早看见雪的。”
这个“最早看见”,不是指最早看见西南下雪。
而是指亲眼目睹大顾头一次天降异象,夏日飞雪。
屋里静了须臾,池羽忽而牙疼似的又吸了口凉气:“嘶……等等,之前方老突然说要一个人出门采药,还不让任何人跟着……该不会就是去找砍柴翁了吧?”
颜王眉心蹙了蹙,手压着腰侧的剑站起身,脸色有些沉:“砍柴翁住在何处?”
·
砍柴翁的小屋坐落于天公絮与甘河的交界处。
众人赶到时,小屋里空无一人,弄得大家心里都咯噔了一下。有点怕方济之会不会是早来一步,问完话后杀人灭口。
好在颜王和司冰河压着性子在周围找了一圈,于河畔芦苇荡中寻到了正撅着屁股掘冰洞的砍柴翁。
“嗯?”砍柴翁被一大帮子人呼啦一下围住时,脑子还有点懵,“你们干什么的?我掘冰钓鱼没碍着任何人的——”
他眼神往人群里一扫,剩下的话霎时卡住了,半晌才猛地反应过来:“叩叩叩见颜王!”
砍柴翁噗通一下在冰面上跪了个结实,笔直且坚定地冲着拢着霜银大氅的顾长雪磕下头去。
“……”池羽绷着身体站在一旁,表情疯狂扭曲,忍到最后实在没忍住,“……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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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头一回见这乌龙,杀伤力对她来说有点大。
原本沉凝的气氛因为这没头没脑的一拜顿时变得有些滑稽。
砍柴翁还很懵逼,被司冰河扶起后慌张地左张右望:“可、可是草民叩拜时有哪里不合规矩?”
“……”岂止不合规矩,根本就拜错了人。司冰河无语片刻,实在不想多费口舌为那对狗男男做解释,只道,“先前可曾有个老药师来找过你?”
“有有有的,”砍柴翁诚惶诚恐地连连点头,“他问草民头一回看到夏日飞雪是在什么时候,还有那雪下在哪里。”
顾长雪也懒得纠正砍柴翁的误会:“你怎么答的?”
“照实答的啊,”砍柴翁老实地道,“说‘我头一次看见夏日飞雪,是在二十多年前,当时我在深山里砍柴,隔着山头看到另一侧有雪落下……’”
“等等。”颜王微敛着眉打断,“二十多年前?”
“是啊,”砍柴翁点点头,面对着颜王这个没有大氅的正主反倒不那么怕了,最多想着“嚯,这带刀侍卫的脸比颜王殿下还冷,脸挂成这样真不会被摄政王穿小鞋?”
他想了想道:“大概……是在泰元十七年吧。草民还记得看见雪时,自己大概在什么位置砍柴。王爷若是想看,草民可以引路。”
颜王微微颔首:“可。”
砍柴翁:“?”
颜王:“……?”
两人面对面矗立在雪中,脸上都带着几分莫名。
顾长雪用力绷住脸压住笑,冷声应了句:“可。”
砍柴翁这才动了起来,举步带路时还满脸奇怪地看了眼颜王,那眼神活像在说“这侍卫这么僭越怎么活到现在的?”
颜王:“……”
“……”这一回大家都不敢笑了,统统都绷紧了脸。
方才池羽喷笑,那笑的是砍柴翁只识大氅不识人,现在再笑,笑得可就是王爷倒霉了。
所有人都一脸肃然,目不斜视地跟在砍柴翁身后往目的地走。
唯有顾长雪不徐不缓地缀在队伍最后,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大氅封边的银貂毛,踱过颜王身畔时不轻不重地催了一句:“走啊。这么不机灵,小心王爷不要你。”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没了冷意,更显出几分狎昵的戏弄。像是一片绒羽,扫过耳畔,留下痒意。
“……”颜王在原地站了会,忽而失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敛了神情,面不改色地一迈长腿,几步便追上前方走得悠哉悠哉的顾长雪,抬手捻了下顾长雪后颈的衣领。
那一小片绒领原本贴着顾长雪的后颈,还沾染着肌肤的温度。捻上去时像是短暂地揪住了狐狸尾巴。
但他捻的时间不久,所以狐狸也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眼含疑问。
颜王微微挑眉:“还记不记得,你同那客栈老板说的是住店,不是打尖。”
不是打尖又怎么了?顾长雪皱着眉看他,还以为这人在说什么正事。
结果就听某人不急不缓地提醒道:“等大氅上的气息散了,你准备靠什么住店过夜?一晚上不呼吸么?方老不在此处,我手中也没有药囊。”
颜王的眼神划过来,眼底的寒墨悉数融成清浅笑意:“王爷……当真不要我?”
“……”“王爷”霎时顿住脚步,回想了一下那间客栈扑鼻的尸臭,脸顿时麻了。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想:大不了特么的风餐露宿。
·
砍柴翁当初看见雪的位置特别精巧,形容起来就是“快要登上山顶,但还差那么截距离”。
池羽木着脸看砍柴翁站在雪岩上比划方向,半晌挤出一句:“你这位置找得好啊。”
“人家砍柴,恨不能就在家门口有片林子,就近取材。你……”池羽忍了一会,没忍住,“你走这么远的路也就算了,你还爬山??”
谁家砍柴还爬到山顶上砍的?!
这也就算了,池羽猛然支棱出手,使劲比划那一截剩余的登山路:“你爬都爬了,就差这么一小截,你为什么不爬到顶啊??”
这个位置太尴尬了。站在山岩上的确能看到群山中有某处下雪了,也能比划出方向,但具体是哪座山?对不起,还有一截山包遮着眼呢,说不出来。
“那会儿不是还身强力壮吗……”砍柴翁缩着肩膀小声嘟哝,“恰好这地儿又隐蔽,刚好方便草民……咳,方便草民偶尔幽会情人……”
“……”你他娘的还挺风流!池羽抓狂得想薅头。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感觉到了她的心情,雪龙盘亘的天际乍然响起一道雷。暴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被雪风一卷,半途便结成了冰粒子。
原本纵上山巅眺望地形的司冰河也不得不折返回来:“原本下着雪,视野就不怎么清晰,现在再降冰雹……算了,我刚刚上去看了眼,这里的山和江南城外的那些小土坡可没有可比性。如果这冰雹不停,就只能人进山里一寸一寸地趟一遍,即便我和颜王一同搜寻,也需要不少时间。今日天色已晚,还是先回客栈,我们熬夜拓些堪舆图,明早再出发。”
有堪舆图的确会方便许多,众人没什么意见地原路折返。
唯有顾长雪冷着一张脸,看似沉着冷静地在原地杵了两秒钟,内心有些苦大仇深。
不想回客栈。
但外面砸着冰雹,风餐露宿是不可能了,他没有受虐的癖好。
颜王于蒙蒙雪雾中撑着柳骨伞缓步而来,替他遮住坠珠斜雪,又微微倾下首:“想清楚了?要不要我?”
“……”顾长雪吊着眼睛不爽地睨他,哼了一声。
颜王觉得好笑:“哼是什么意思?”
“今晚宣你侍寝。”顾长雪冷静着一张脸,硬是将示弱的话说得居高临下,“你侍不侍?”
“……”颜王盯着他看了会,蓦然一笑。
顾长雪皱起眉头,还没问“你笑屁”,头顶的柳骨伞忽而一倾,朱红的伞面阻隔住前方队伍的视线。
四面风雪皑皑,又有朱伞阻隔,像是在这片敞开的天地间辟出了隐秘的一隅。
他们吻得安静又难耐,顾长雪乍起的一身反骨渐渐温顺下去,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抬手覆上颜王的后颈。
寻常爱侣总会在互通心意后如胶似漆,他们心里却总是揣着各自的心事,又总有诸多顾忌,说起来当真不如在沙匪营寨的那些时日更肆意。
前方雪雾中有人遥遥地唤:“王爷——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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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抵着头分开。
腰佩的垂绦交缠在一处,顾长雪垂着眸去解,忽而听得颜王的声音在头顶不轻不重说了个字,回应他先前的问话:“侍。”
·
回到客栈时,几乎每个人都是仪容狼狈的,再被扑面而来的尸臭迎面一击,客栈里霎时变得“尸横遍野”。
池羽趴在桌上痛苦揪头:“方老他真有问题吗?就现在来看,他也就查了个夏日飞雪吧?应该……”
“别问了。”重三被熏得拿衣领遮鼻子,头抵着桌面瓮声瓮气道,“如果真没问题,这事找谁帮他查不行?为什么非得用这种法子,叫西南的这群废物替他查?”
关键是还真查出点东西了,简直就像是……打从一开始,方济之就确定夏日飞雪的源头在西南。
池羽猛然翻坐起来,越想越愁:“那不是完蛋了?方老打从一开始就跟着陛下和王爷,所有的解药可都是他做的。这些解药还借着九天和玄银卫的手,撒进了各地水源里。他要是和那蛊书有关……”
“不要疑邻盗斧。”司冰河皱着眉点了一句,“赵夫人很快就会赶来,在怀疑确认之前,我们稍微避着些方老就——”
颜王忽而抬首冲司冰河比了个噤言的手势。
客栈里遽然安静,就连老板都瑟瑟缩缩地夹紧了双腿。
不出少顷,客栈大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那人抖着收起的伞走进来。
来人似乎格外畏寒,身体都已经裹成球了,雪风稍稍一吹,他却又断断续续地咳起来。
“……”池羽调动起当初面对孟南柯时的所有演技,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惊喜笑容,“方老!你怎么会找来这儿?你不让人跟着,咱们落脚后都没法跟你传信。”
方济之站在门口重重打了个喷嚏,才泪眼朦胧地看过来:“嗯?你们怎么都在这儿?是查到什么了?”
“……”池羽略微一顿,不太敢说赵夫人的事,只能将那些官员们都清楚的、可能也会告知方济之的江上鬼火的故事讲了一遍。
方济之在池羽绘声绘色的描述里拄着拐,慢吞吞地挪进室内,随便挑了张空座坐下。
“……”顾长雪面色如常地坐在柜台边,眼神始终盯着方济之的行动,头一回发觉诡异之处。
方济之平日里就爱裹好几层棉衣大褂,众人早就习惯了他行动迟缓,笨手笨脚。
可现在仔细观察,顾长雪逐渐注意到,方济之从进门直到坐下,左半边的腿始终是僵直的,行动起来总带着些微的别扭,就像是在挪动一条木棍做的假腿。
这种僵直似乎只是暂时的、可转移的。随着池羽的絮叨,那条直直支棱着的的左腿又能如常打弯,被方济之不动声色地收回来,很快这种诡异的僵直又出现在他的右臂上。
方济之原本还在拿右手沏茶,半道像是嫌累一样搁了回去,改换成左手提壶。
这一切都被他做得格外自然,池羽这个正面对着他瞎唠的人都半点没意识到不对,还下意识地伸手替嫌茶壶重的老药师添了水。
顾长雪冷眼旁观片刻,不动声色地开了口:“方老不是说出门采药么?怎么没见你采的药?”
第一百一十二章
很多事,不去细想时不觉得有问题。但一旦带了心思去回看,就会发觉早在一开始,便有过痕迹。
譬如在景元殿时,方济之就曾独自离宫,说有私事要处理。后来入了玉城,他也总会以采买为借口,单独出去。
大部分时候他都会说“去采购药材”,但药材买的太勤也很怪,他便会冒出种种突发奇想,譬如做核桃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时候大家的关注点都放在“这东西梆硬!怎么吃”上,根本没人去思考,府里有九天和玄银卫闲暇待命,买个做糕点的食材,方济之何必还亲力亲为?
这个行为仔细想来其实是很古怪的。毕竟方济之跟一般人不同,特别畏寒,有什么必要为了买个核桃,亲自冒着大雪,出门跑这一趟?
如果再继续捋,还有更直接的证据。
顾长雪记得,从京都去西域的路上,他曾靠近过一回方济之的马车。那时候刚刚走近,老药师就猛地推开车窗,啐骂着从车里赶出一只鸽子来。
他那时还下意识地问了,说这鸽子从哪儿来的,只是方济之车上的死尸臭味太过熏人,冲得他没能把话说完。
这个问题,方济之一直到最后也没回答。话题被方济之很自然地带到了尸体上,随后又在他开口细问之前,主动兴致勃勃地问他“要不要欣赏尸体的成色”,把他活生生给恶心走了。
顾长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听见眼前的方济之心不在焉搭了一句:“运气差,没找到能用的。谁有空?替这猫洗洗,刚刚下冰雹的时候没防备,它被吓摔进溪里了。”
小灵猫被他从怀里抱出来,毛湿得一捋一捋的,精神倒是不错。一冒头就蹦跶下来满地乱窜,试图逃避洗澡。
方济之满脸挑剔地捻着沾了满怀的猫毛:“今天什么都没采到,明天还得靠它。多借我几日,行吧?”
“……”池羽贼想说不大行,但这猫的主人又不是她,她也只能把期许的眼神投向顾长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行。”
池羽:“??”
行什么啊??猫的命也是命!她都想拍着桌子抗议了。但顾长雪半点没理她,甚至还有闲心垂下头,在柜台后和颜王勾勾搭搭。
池羽的眼神顿时变得幽怨起来。
顾长雪头也不抬,借着柜台的掩护跟颜王打手势:【在景元殿里,你曾说方老饱览医书,他可曾读过什么佛经道书?】
【至少在我府上的这些年没读过。】颜王回应,【你在猜他的底细?】
算是吧。顾长雪顿了一下:【相处这么久,他似乎从不涉猎医术以外的信息,至少表现出来是如此。唯独有一回,在谈及炬口鬼和大瘿鬼时,他插了一次嘴。】
不只是插了一次嘴,还说得相当头头是道。什么佛门将鬼分为三类,无财、少财、多财,炬口鬼是日日无财鬼中的一类……顾长雪不觉得这是随便翻翻闲书能看到的东西。
顾长雪又想起之前在西南林区遇到群狼时,他曾被腥臭味熏得向后退了一步,却撞到了方济之直愣愣伸出来的手……
顾长雪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你记不记得当初在查小狸花的来历时,我们曾遇过一次狼群。当时朕往后退了一步,方老好像在做什么手势。你记不记得他做的是什么手势?】
【我站的角度不对,你刚好把他遮住了。】颜王道,【你不记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烦躁地拧了下眉:【朕回身时,他已经把手收了一半了。】
方济之的手势也被打散,最多能看出手指的位置有些不自然。但他本就才撞过方济之的手,硬要说的话,那点不自然也有可能是被他撞出来的。
两人安静下来,各自陷入思索。方济之也没觉得这俩人精拨算盘有什么不对,喝完茶便起身上楼休息去了。
客栈内安静了片刻。
顾长雪轻轻叩了会柜面,抬头对千面道:“往后几日,你悄悄跟在方老身后,不要被他发现。照看着点小灵猫。”
千面点头应是,不久也跟着众人一道上楼。
客栈的大厅变得空荡起来。
一直沉默不语坐在一隅的司冰河这时才动了一下,像是回过神似的抬起头,哑着声音道:“虽然我不愿意怀疑方老……但大顾几乎所有人都用了方老的解药,干系太重。保险起见,我和池羽还是将过往那些解药检查一遍,再试试能不能不靠方老,研究出最终的解药。”
池羽顿时露出牙酸的表情:“这可不简单!前些日子我接触过惊晓梦……嘶。”
她又苦哈哈地咧了会嘴,纠结半天冒出一句:“这事儿……真不能直接摊开来问?方老……好像做的事也不算太坏吧?”
池羽小心翼翼地打量顾长雪和颜王的神情:“毒死的那些官,照渔娘和林大人的意思来看,都是些尸位素餐的恶臣,对西南百姓来说倒是一件好事,渔娘也说近来日子变好过了……方老让这些官吏们查的又只是下雪……”
“那你敢摊开来问吗?”司冰河冷冷地说,脸色煞白得像鬼。
他眉头始终皱得很紧。怀疑这件事对他而言格外逆反本心,但出于理智,他又迫使自己这么做:“你敢拿天下的人命去赌吗?”
“……不敢。”池羽怂怂地缩了下脖子,憋了一会,又忍不住问,“咱们这是确认方老跟蛊书有关了?”
“未必。”颜王垂眸碰着温烫的茶盏杯壁,淡淡道,“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等赵夫人来,沿着手头上的线索查下去,总能知晓方老与蛊书有无关联。”
他抬起眼:“上楼吧,还有堪舆图要拓。”
·
原本按照顾长雪——可能也是按照颜王的预期,回客栈的第一夜总该沾染几分春意,但真正跟方济之打完照面,谁都没了旁的心思,两人干脆点了盏灯,共用一张桌子拓堪舆图。
这一次的搜寻进展并不顺利。
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好像来了就不打算走,冰雹一日下的比一日大。
好些人返回客栈时都满身泥泞,狼狈不堪,互相一问,不是遇上了山岩崩塌就是遇上了泥水滑坡,好在过往他们也曾这么倒霉过,算是有些应对的经验,几人一组互相照应着,倒是没出现减员的情况。
赵夫人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雪夜里赶到客栈的。
玄未最先进门,顶着半脑袋的血。被玄丙按坐下来清理伤口时,他还捂着头嘟囔:“太他娘的离谱了……”
他抓着玄丙说:“你知道这一路赶过来,我们遇上了多少回河流决堤,山岩崩坍吗?简直就像是霉神附体,硬不让我们来西南。幸好过往十来年什么倒霉事儿我都遇到过,不然还真应付不来。”
“……”赵夫人在旁边局促地盯玄未,几度欲言又止。
玄未头上的伤是刚刚才被崖石砸出来的。
原本那块锥状的岩石正对着的是她,玄未发现后匆忙推了她一把。她没出什么事,玄未的额头倒是擦出了一条血口子。
玄未感觉到赵夫人的视线,斜过眼:“我没事,这么浅的血口子,几天就结痂了。你往右边看——王爷和陛下要问你话呢。”
来时的路上,赵夫人还因为要离开老夫人很久而总挂着脸,这一路被救了十来次,她实在不好意思继续对着还满脑袋血的玄未说不了。
赵浣纱依言转过身,冲着顾长雪和颜王行礼:“敢问,是何事要召民女来西南?”
顾长雪冲她晃了晃手里的信,放在桌上:“朕想知道,非水是哪条河?凤不落地处何处?赵夫人,你身在江南,为何会知道西南蛊寨里的人才清楚的非水?”
他问的并不凶,也不急,但赵夫人的脸色霎时白了,紧接着脸色渐青,神情变得难看:“都是些叫人作呕的往事,陛下何必追究?”
顾长雪还待再开口,颜王冷冷地道:“说。”
他这个字蹦得冰冷又有力,不容人有拒绝的余地。这种不近人情的态度反倒让赵夫人收敛了推脱的口舌。
颜王既然是这个态度,恐怕这件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她推脱。
“……”她绷着脸矛盾挣扎良久,最终低声道,“凤不落……是民女出生的地方。”
那是一处山谷,景色总是很美。
“所有的树都长得枝壮叶厚,还会有细密的根须从树干上垂下来。”
“虽然被连绵的绝崖峭壁围锁着,但每到雨季就会有很多蝴蝶从山的另一侧飞过来,在山谷里一待就是好多天。”
凤不落的景色很美,她尚还不懂事时一直这么想。
后来……就不了。
赵夫人垂下头:“我们的寨子,原本是湘西还算有名的蛊寨。后来因养蛊受人忌惮,寨子被附近的人趁夜倒了雄黄酒,纵火烧了。寨老率寨里的人逃出来,叹着气说此地已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官府近来也在准备出兵围剿各大蛊寨,不如将寨子迁到更深的山里去,深到任何人都找不到。”
那便是一切灾难的开端。
“西南多雨,山谷的地势又低。每次遇到雨季,农田都会被淹没,屋子也没法住人。没有吃的东西,没有住的屋子,很多人根本熬不过雨季。所以每年的雨季一过,便是丧期。”
“寨老头疼地说,这样不行。得有人去外面带些粮食,带些能帮我们度过雨季的东西回来。”
这个想法没有错,寨子里的人都很赞成。于是从某年开始,寨里的人开始外出接活,大部分时候是扮成巫师赶尸,毕竟那时候泰帝还没将重典用在治巫上,赶尸这个活还算吃香。
“最初几年,寨子里的日子的确变得好过了不少,只是后来……”
只是后来,出于一些再现实不过的因素,寨子内部开始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
第一百一十三章
赵夫人说这些话时,脸上总蒙着一层淡冷的讥讽意味,似乎对其中的某些人或事格外嗤之以鼻。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你们知道吗?原本我们寨子不叫凤不落。”
那个时候,寨子里主事的还都是女子,寨老也是女子。蛊在寨子里传女不传男,和湘西大多数蛊婆的规矩一样。
“最初出山接活,也都是女人出去。只是到了城镇她们才发现,移居深山多年后,山外的风气早变了。”
原本女子也能行商开店,现在却不能了。一个姑娘家别说出门行商,就连抛头露面也得被人嚼舌根子。赶尸更是男人才能做的活,没有哪位雇主会乐意雇女人。
“不得以,她们只能回寨。打那之后,所有外出的活便都交给了男人们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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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数年,男人们逐渐把持了寨子的命脉,寨里的人能不能度过雨季,都开始仰仗他们的脸色。”
赵夫人带着那抹淡而凉的嘲讽笑了一下,轻飘飘地道:“再后来有一年啊……寨老生了场重病。她的男人和孩子们趁她昏睡,拿刀将她剁了,剖出藏在心脏里的母蛊,又翻出她的蛊书,破了蛊虫传女不传男的规矩。”
赵夫人眼睛弯起来,笑盈盈的样子叫人有些发毛:“知道我们寨里有多少位寨老吗?十二位。”
“一夜之间,全都死了。胸腔被挖的空空的,肋骨晾在吊脚木屋门口。第二天清晨,太阳照下来,地上映出好多双翅膀啊,好像落满了凤凰。”
那些男人原本沉浸在夺蛊成功的喜悦中,醉饮了一夜的酒,第二天清晨刚一推门,就被满地的凤凰倒影吓得霎时酒醒。
“他们大概是真的很想忘记那天满地错落的凤凰吧……”赵夫人轻幽幽地笑了一下。
“可惜,往后那几年,即便他们已经顶替了自己的妻子或母亲,坐上了寨老的位置,即便他们已经凭借着手里的蛊毒强改旧规,从此寨中蛊虫传男不传女,即便寨里的女人已经变成联姻的工具,可以肆意抢夺……他们还是忘不掉。”
那些凤凰的倒影总在他们的梦里阴魂不散,如一那天清晨他们推门而出看到的那样,始终重叠错落地笼在头顶,挥之不去,像即将扑下的魔爪,又像是死亡的轮刀。
“康元五十六年那年,其中一个寨老猝死于梦魇中。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僵硬了,脸上都是惊惧。所以,剩下的寨老们都怕了……”
怕什么呢?怕那些梦魇里盘绕的凤凰真是妻子或者母亲的化身,怕自己也会步上这个寨老的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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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人信仰万物有灵,就算是一块长得硕大奇怪的石头,他们都会敬畏三分。更别提这些寨老本就心中有鬼。
他们试过蛊,也求过医,任何手段都驱不散那些黑翼层叠的梦魇。一夜夜熬下来,剩余十一个人里又送走了两个,顿时让他们更加仓皇。
“可能人在走投无路时,都会病急乱投医吧。”赵浣纱百无聊赖地低头拨了拨手指,“他们疯到最后,居然能绝望到从山外抱进佛像道符来,又在那一年的月半节突然召集寨里的兄弟姐妹,宣布了三件事。
赵夫人嗤笑了一声,以一种聊笑话的口吻道:“第一件事,凤凰乃死亡且不祥之兆,寨内所有与太阳鸟相关之物都当销毁改换,以免招引来鬼神,祸及寨子。寨子从此更名为‘凤不落’,以图吉祥。”
“第二件事,凤不落藏身之山从此更名为‘千山’,取汉人所说的“千山鸟飞绝”之意,祈求千山能为寨民隔绝凤凰南飞。”
“第三件事,改凤尾河为‘三非水’。汉人说“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三非水便是告诉凤凰,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凤凰啊你不要来。”
赵夫人说这几件事时,脸上始终维持着像在看滑稽剧似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说完之后又鼓了几下掌,啧啧有声地感叹:“多文雅啊!将自己老祖宗的图腾避如蛇蝎,攥着汉人的话当救命稻草。写下这些诗句的先贤倘若得知自己的句子被人这么用,心里会不会高兴?”
她话中的嘲意尤为明显,任谁都不会误解她的意思。性子急一些的譬如重三忍不住小声跟着啐骂:“呸!真恶心,那群家伙算什么男人?呸呸呸!他们连人都不算!”
玄丙也在旁边把手里茶盏捏的嘎吱吱响。
赵夫人闭了闭眼。
多年不曾诉诸于口的旧事一朝宣泄,她竟觉得畅快不少。
她睁开眼,微微松了松肩背,缓下声音道:“还是说回民女自己吧。”
“方才说的那些,发生于康元年间,那都是先帝爷的先帝爷在位时发生的事了。及至民女出生……也已经更替了两代人。”
她在重一搬来的凳子上坐下,捧着刚倒的热茶道:“真要算起来,民女算是寨里女孩中运气不错的那个。”
“民女的爹是寨老,娘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虽然还有一堆妾等着分宠,至少民女的娘不是被麻袋套回来的,还算有点尊严。”
重三敏感地一竖耳朵:“这套麻袋——”
“若是家里没银钱也没蛊毒,那女孩儿被套麻袋带回家当童养媳、做妾很常见。”
赵夫人神色淡淡地解释:“在民女方才说的那场□□之后,寨中女子不但不被允许练蛊,也没有实权,地位近似于物品。唯一的用途就是养到可出嫁的年纪,穿上盛装,站上山头等待被男人挑选。”
她很小的时候还曾奇怪过,那些上山的阿姊明明穿得那么华美漂亮,为什么没一个人的表情是开心的。后来她娘告诉她,那些盛装可不是随便穿的。
“大襟和百褶裙上装饰的图腾不可乱绣,你家养什么蛊,才有资格绣什么图。至于这蛊厉不厉害,那就得看绣线的色泽。那些绣线都是用蛊的毒来染色的,越是鲜艳,便代表着蛊越厉害。”
所以想找媳妇儿的男人上山扫一眼就看明白了,这家养什么蛊,厉不厉害,假如我娶了这个姑娘,拿到她家里的蛊,是否会对自己的家族有裨益。
那些姑娘不是作为“人”上山的,而是作为家族的展览架,作为等待被挑选的货物,最大的意义便是佐助两个家族交换蛊虫。
“但这都算很幸运的了。”赵夫人平静地说,“那些家里没钱没蛊的姑娘,处境更糟糕。男人们一看这姑娘朴素的衣裳,就知道这姑娘没家世,好欺负,麻袋一套抗回家,姑娘也反抗不了。”
赵夫人偏了偏头:“说得再准确点,不是被套麻袋的当时反抗不了,而是当时反抗了,到最后也没用。家世和蛊的实力就放在那里,姑娘到最后还是得跟那个套她的男人。所以绝大部分时候,被麻袋套上,那姑娘也就认命了。反抗的人少之又少,民女也就见到过一个。”
“很巧,那个姑娘有着和我一样的名字,都叫做阿莎。”
阿莎,清水姑娘。
赵夫人的神色有些恍惚。
乍然提及许久不曾忆起的本名,过往那些旧事像是也随着这陈封的名字被唤醒。
“她是个野孩子,爹娘都不祥,平日里也不住寨子里,总是在千山里游荡。”
赵夫人头一回露出一个纯粹的微笑:“她长得很漂亮,很清澈,人如其名。”
因为这名字上的一点相近,也因为寨中少见的那抹清澈天真,赵夫人还算关注这个女孩儿。只是对方总是住在山野里,她平日里很少能见到对方,只能偶尔从旁人口中听到一些闲言碎语——
“那姑娘居然在自己的衣裳上随意纹绣,上回我还见到她绣了好些鸟雀,真是太不吉利了!”
“近些时日,山外的镇压军越发得势,我听说那个什么泰帝下令用重点治巫治蛊,山外的巫师和蛊师都被抓去砍了头,血染红了一整条河!”
“听说没有?有人讲他在林外瞧见了那个阿莎,身边还跟了个男人。真想知道是哪个这么有本事,驯服了这只野百灵……”
赵夫人听说最后那个消息后,整整三天没睡着,心里攒着一股莫名来由的难受劲儿,好像比自己十六岁那年站在山头被一个已有了三房小妾的男人挑走时还难受。
“大概……是不希望那抹唯一的清澈被染浊吧。”赵夫人微微仰头,极轻地叹了一声。
在那之后,她足足有五年不曾听闻阿莎的消息。
“再见到她时,她正被一群人围着。为首的是当时的一个寨老,指着阿莎说他儿子看上的就是这个女人,快些将她套住了带回去。”
这个寨老的儿子还算有名,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大家都知道他家中已有一妻一妾,妻妾家世还都不错,唯一的问题是成亲数年没有子嗣,就连寨老都明里暗里急了好几回。
“那个寨老看不上阿莎的身世,不愿让阿莎做正儿八经的妾,但又的确想让他儿子快点绵延子嗣,所以便找了人拿了黑麻袋来捉阿莎……”
在湘西,在他们寨里,妾与妻子的地位是等同的,也需小轿正正经经地抬进门。可套麻袋捉回来的女人就不同了。
你从外面套一只鸡套一头羊回家,难道还要给它们名分么?那些被套了麻袋的女人,对于凤不落里的男人来说,地位就跟被套回来的鸡羊没有差别。
那些被喊来帮忙的男人根本没觉得这事儿有多难,动手时还兀自谈笑着。结果麻袋一罩,里面的姑娘根本不像其他寨中女子一样听天由命,反倒挣扎得厉害,最后居然还真让她挣脱跑开了。
“她因为反抗受了很重的伤,民女看着她一路跑进附近的岩洞里,那些男人徘徊在岩洞外想进又不敢进,想骂也不敢骂。”
他们并不是怕阿莎在岩洞里设什么埋伏,而是在凤不落,岩洞是个极为神秘的场所。
按照口耳相传的故事,山中的岩洞都是山神的居所,而女子进了岩洞,那便是做了山神的妻子,谁都不能妄进山洞,更不能不敬。
“只是,进了岩洞的女子便不能再出来,否则便是对山神不忠,是大不敬。”赵夫人忽而又笑了一下,“不过对于很多女子来说,在岩洞里等死,或许都比活在寨子里自由吧。”
所以湘西的“落洞花女”多,凤不落明明只是个小寨子,落洞花女却更多。
对于那些闯进洞中的女子而言,或许这便是她们所能企及的最大限度的自由了。即便这自由意味着枯守空洞十来天,慢慢等待着自己渴死、饿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个寨老不甘离去,站在洞外说自己已经给阿莎下了蛊。她在洞里,他不敢乱动山神的妻子,但只要她出来,他定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结果,阿莎进洞的那天晚上就死了。”赵夫人淡淡地道,“可能是因为进洞前,她就伤得很重吧。”
她那天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本来应该离这种麻烦事越远越好,可她不仅没有走,反而固执地藏在林中,看着阿莎挣扎、看着阿莎逃脱,又孤孑地坐在夜色下,远远地看着寨老在岩洞门口蹲守。
她可能……是想等一个毫无可能性的好结局,却未料在子夜时分等到了一场雪。
那是个夏夜,山中蝉鸣潺潺,月色如钩。
絮雪自晦蒙中无端坠落,眨眼便在岩洞周围积出薄薄一片白。
顾长雪眼皮忽而一跳:“你说的这场雪,下在什么时候?”
赵夫人愣了一下:“泰元十七年,我记得很清楚。”
——那个砍柴翁说的第一场雪,也是落在泰元十七年。
颜王将堪舆图推至赵夫人面前:“凤不落在什么位置?”
赵夫人探头扫看一圈,伸手轻点:“这里。”
恰是砍柴翁所指的那个方向。
“所以……”重三喃喃,“大顾第一次夏日飞雪,就发生在凤不落?”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赵夫人神情特别认真地纠正,“发生在那口岩洞。”
她抬起手指比划了一下:“那雪是围绕着岩洞下的,就下了那么一片。所以寨老和那群蹲守的人吓了个半死,觉得是阿莎怨气太重,死后变成了‘恶鬼’”
凤不落并不对鬼和神作区分,而是将这些统称为“鬼”。做善事的就是“善鬼”,害人的就是“恶鬼”,简单明了。
“在寨子里,女子死于夜为大凶。好比从前那些女寨老,因死于子夜,所以那些凶手们笃信她们托身为凤。阿莎也是死于午夜,又在夏日天降奇雪,所以那些蹲守的人吓得够呛,当场就屁滚尿流地逃了。”
赵夫人勾了下唇角,依旧笑得很嘲讽:“同样也是做贼心虚,寨老回了寨子就勒令所有人当天不可下田,不可挑柴回家。又请了巫师来念咒,令人做了两口木棺。”
一口是为阿莎备的,因为不敢进洞收尸,所以只在洞口折了一根覆雪的枝条,权做衣冠冢。
另一口做得只有巴掌大小,并不放什么东西,只是仪式的一部分。意思是告诉阿莎,你有伴了,不是孤孤单单的上路。
这一套流程,算是对恶鬼的一种贿赂哄骗,巫师再一念咒,便能将恶鬼驱逐远离。
“那时候也有人提起,曾经在山野里见过阿莎挺着大肚子捕猎,估计是怀过孕。那小孩算起来大概有五六岁,不如找一找,将那孩子接进寨子好生安置,也算能告慰阿莎的魂灵。”
“……”顾长雪耳尖微动,蓦然从沉思中回过神,“五六岁?孩子?”
先前他的心思都放在下雪上,一时没反应过来,此时再听赵夫人提及阿莎育有一子,他忽然记起廖望君尸身上的那块银牌。
那时候颜王就曾说过,这银牌很可能是西南人做的。因为阿莎在西南某些部族的语言里,有‘清水姑娘’的意思,并且上面的花鸟虫兽的饰纹也很有西南部族的风格——他们认为万物为灵,可祈庇佑。
顾长雪抬首望向颜王,就见对方微蹙着眉,似乎也记起了西域密林中的那座坟墓:“泰元一十七年时,那孩子五六岁大?”
赵夫人愣了一下,点点头:“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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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按时间来算,或许廖望君还真就是那位阿莎的儿子……居然这么巧?
顾长雪忖了会:“你继续。那孩子后来怎样了?”
“不清楚。”赵夫人叹了口气,“他跟阿莎一样,也在千山里流浪。寨里的人很少见到他,只知道那应该是个男孩。”
“倒是有遇见他的人跟他提过,要不要回寨里住,但阿莎死的时候,那男孩儿已经五六岁,也懂事了,恨寨中的人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回寨里住?”
顾长雪顿了顿,又问:“那你们这个‘凤不落’在哪儿?”
“你们要去凤不落?”赵夫人讶然地抬起头,又摇了摇,“没必要了。那里……已经被火烧尽了。”
“什么??”重三一脸懵逼,“怎么就被火烧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夫人愣是被他的小圆脸看出几分母爱:“民女也说不清楚这火是谁放的,只能说有点猜测。民女刚刚说到岩洞夏日飞雪对吗?在那之后的第二天清晨,就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她那晚盘膝坐在林中,怀揣着厌恶又痛快的心情欣赏完寨老和帮手们逃窜的丑态,又去那处岩洞外徘徊良久,终究还是没有胆量进去。
“那雪下得实在太诡异了,即便我不觉得阿莎会变成恶鬼,但我想……她走的时候一定不会是开心的,倘若当真有灵,绝不会想见到任何一个寨子里的人。”
所以她便迟疑地离开了,回到家中的第二天,就听说居然有外人闯进寨内,听常出山揽活的人说,那个人,居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将星,廖子辰。
“——谁?”就连玄甲都面露愕然。
客栈里陡然响起一阵窸窣的低声议论。
所有人中不那么吃惊的,可能也就只有本就在剧本里听过“廖望君的生父是廖子辰将军”的顾长雪。
他思索着叩了叩桌面,回忆起查案这一路零零碎碎接触到的那些有关廖子辰的信息。
从山重村营帐中听颜王念的那份折子,到西域苏岩对廖望君的嫉妒羡慕,他能拼凑出的有关于廖子辰的形象,便是少年将军,胸有沟壑,当得起那句“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可惜英年早逝,病死于京都廖府……
顾长雪撑着额角沉思片刻,动了下右手手肘,捣了下颜王搭在一旁桌上的手臂:“廖子辰那封劝先帝休战,以教化安定西南的折子,是什么递上来的?”
颜王垂眸算了算:“泰元一十二年,应当就在阿莎有孕前后。”
顾长雪收回手,大概猜到了这故事的来龙去脉。
但猜测毕竟只是猜测,稳妥起见,他仍旧转过脸对赵夫人道:“你继续说。”
赵夫人道:“民女当时乍然听到消息,完全没反应过来为何汉人的大将军会跑进千山,找到凤不落。一直等到晚上,才听寨里人说,那个大将军就是阿莎当年找的男人,现下已被寨老下了蛊,丢进了地牢里。”
很难描述她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
她杵在原地,一时想着“这大将军既然要来,为何不能早来一天”,一时又想着“算了。早来一天也都是被下蛊弄死的命”。
她在月下痴痴站了很久,心底忽然冒出几分没道理的怨恨。
她想,廖子辰不是大将军么?为什么不干脆带着那几万兵将直接闯进凤不落,将这片地方踏平、碾碎、焚烧殆尽……
她幻想了种种凤不落被摧毁的场景,但到最后,也只能披着凉如冰水的夜色,慢慢回家。
“我冒出过去救人的念头,可是那根本就行不通。”
赵夫人苦笑了一下:“你们应该见过西南江边的吊脚木屋吧?从前,寨里的屋子也长那样。但是□□那夜之后,新的寨老们总受梦魇的折磨,时刻害怕着化成凤凰的恶鬼回来找他们索命。所以不久之后,寨子里的屋子一个接一个地变了。”
从最初高挑轻灵的吊脚木屋,变成了一只只倒扣的碗。
“民女小时候,总觉得那像是一个个坟包,但大人们都说这取的是‘蛊盅’的形象,是吉利之象。”
“那些‘蛊盅’的四壁,其实是中空的,蛊虫在墙壁中川流不息,争斗不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每一夜,凤不落的人就是伴着这种声音入眠。”
女子不被允许习蛊,赵夫人想救人,也进不得那些爬满蛊虫的壁垒。只能每夜坐在屋中,像只心被挖空的木偶,安静地听墙内窸窸窣窣的细响。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个没带镣铐的囚犯。身陷囹圄,那些窸窣的蛊虫便是狱卒。
“直到后来有一天,民女忽然又听人说,那个大将军不知怎的逃出来了。”赵夫人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听说,是关他的那处地牢里曾经也关过其他蛊师,在牢中藏了蛊书。那个大将军是习了蛊,才从地牢里逃出来的。”
她其实不在意廖子辰是怎么逃出来的,是不是习了蛊,她只知道廖子辰当真逃出去了,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多么值得惊喜的事啊!
赵夫人现在回忆起听闻消息的那天,心情都会不自觉地变好,忍不住强调:“这真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先前民女也说过,自己总有种古怪的感觉……就是自暴.乱以来几十多年,某种倾向越发明显——恶人顺遂,好人遭殃。”
暴.乱刚结束的那些年,寨老们还会因为自己害人而受梦魇折磨,接连猝死好几个,可越到后面,害人的人过得越发滋润幸运,好人却步步遇绝境。
“所以廖将军能逃出去,这种可能性我连梦里都不敢想,谁能想到他真就闯出去了?”赵夫人说,“我第二天早晨立即寻了个由头出门,果然在那处岩洞前看到了进出的脚印。那处洞窟寨里的人根本就不敢进,脚印肯定是廖将军留下的,他是去接阿莎了!”
大抵是清楚自己挣脱不出囹圄,所以赵夫人在不知不觉间将名字相同、却享有自由的阿莎当成了自己的某种精神寄托。发觉廖将军成功出逃、接走阿莎的尸首,她比这辈子任何时候都愉悦,甚至失态到站在岩洞口舒畅地大笑。
可笑完,又觉得可悲。
阿莎已死,廖将军只是接走阿莎的尸首,都能让她如此高兴。
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呢?莫不是人间与地狱颠倒了个个儿?
她站在林中想了很久,回家后便总是意兴阑珊,恹恹地提不起任何兴头。
“就这么熬了两年吧,民女记得,那是泰元一十九年的仲夏。”赵夫人轻声说,“又到了阿莎的忌日。那个害死她的寨老每年都会在她忌日举办祭祀,那年也是一样。”
男人们都在准备祭祀的事宜,女人和孩童们则被斥为“会招阴鬼”,被赶去非水的最上游,采集“阳光晒过的甘霖”。
“被赶出来的不光是女人和孩子,还有很多跟寨里那些败类不对付、不愿同流合的人。他们在连年的抵抗中逐渐家世败落,沦为奴隶,所以没资格参与祭祀,只能跟着一道采甘霖。”
那一天的太阳特别艳,艳的山野间每一滴甘霖都亮得像一颗星。
上山的人们知晓祭祀会持续很久,于是纷纷趁着这个机会忙里偷闲,正难得地开怀嬉闹,忽而便见一只大到可撼天地的火凤骤降人间。
“非水,烧起来了……”赵夫人的眼底跃着光,像映着那天的滔天火浪。她的脸混杂着畅快、苦涩、敬畏、怨恨,眼泪从微微扭曲的面庞上滚下。
他们站在山上,怔怔地看着那条曾经被称为凤尾河的河面上翻然掀起金红火浪。四条火尾绵延百里,当真如同凤凰摆尾,飞越了鸟飞绝的千山,又顺着三非水,须臾间将凤不落那处人间炼狱焚烧殆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或许万物当真有灵,也看不过这一方土地上发生的种种,方有这夏日飞雪,江上火凤,替他们拆解了困锁人生几十年的牢笼。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她站在山上,像是在做一场梦。
明明前一秒,四野还闷得没有一丝风,可这会儿却狂风飓涌,树木摧折。
火浪被蓦然刮来的怪风卷落入山,眨眼炙烧百里,如同火凤张开的羽翼。
“那火很快往上游的方向卷席,大家都害怕所在的这座山也被波及,慌忙互相拉拽着逃跑。”赵夫人垂下头道,“民女被裹挟其中往山外逃,也不知道阿莎的那个孩子逃没逃得掉。”
“逃掉了。”颜王淡淡道,“他出了山,后来去了西域。只是心术不正,想劫掠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动手杀人时却被反杀。”
“……”赵夫人怔住,良久才梦呓似的喃喃,“心术不正……杀人……好。也好。阿莎那样干净的姑娘,不该有这样的孩子。”
可她念叨完,心里又觉得不该如此。
那孩子的恨意和扭曲悉数来自于凤不落,倘若没有那个腌臜处,那孩子本该被阿莎耐心抚养长大,也会出落成和阿莎一样干净、澄澈的人。
她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沙哑着嗓音接着前面的话道:“那时候火势太大,风太急,所有人光顾着逃命,根本没空去想这火是从哪儿来的,好好的河水怎么会起火。”
重三一个激灵:“等等,河上起火?该不会,这就是咱们在天公絮发现的油蛊的来处吧?!”
他感觉自己破了个大谜团,登时目光炯炯往景帝和王爷们的方向看,就见这三人都是一脸平淡的样子,也就顾长雪还念着“这是我的手下”,冲他点点头:“多半如此。”
赵夫人的应答也证实了这一猜想:“的确是因为油蛊。民女逃出山后,才有空暇细想,觉得这油蛊烧的蹊跷……寨内能练蛊的只有拥护十二寨老的男人,他们作为享利者,怎么可能会放蛊烧山,连带着把自己也烧死?唯一有可能的,恐怕就只有几年前逃出地牢,据说修习了蛊书的廖将军了。”
她想通了这点,心里剩下的那点烦闷霎时解开,精神一松懈居然晕厥过去,醒来便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寝卧内,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娘正替她擦脸。
“救民女回来的是大娘的儿子,因男女有别避到柴房去住了。大娘又问民女从哪儿来、家人在何处……”赵夫人苦笑了一下,“都是些没法答的问题。”
她初时不知,后来在西南呆久了才清楚。贸贸然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尤其是女人,在湘西其实是一件很忌讳的事。
谁都说不清楚这女人会不会是蛊婆,带回家万一被害了性命怎么办?
但那老大娘却心地纯善,只怜悯她惶然无依靠,索性将她收做义女,往后数年都当做亲生女儿来对待。
“民女头一回知道,原来家并不等同于囹圄,原来被人疼爱是这种滋味。”赵夫人带着几分不知是怅然还是厌恶的神情说,“不像在凤不落,就连与民女处境相同的阿娘都只会怨恨我,为何不是男子。”
所以她后来便干脆随了老大娘姓,又请老夫人替自己取个新名。老夫人想了个把来月,才敲定了“浣纱”二字。
一来夸赞自家女儿的美貌。二来取“换莎”之音,意为舍弃过往那个她不想再回忆的自己,往后便是新生。
“往后数年,民女过得很顺遂,好像换完名后,真的得到了新生。”赵夫人轻轻道,“民女同赵哥日久生情,不久便成了亲,又很快有了身孕。”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前进,直到某日午后。
赵夫人神色淡淡道:“民女已经不止一次提及‘偿报不公’这回事,其实也是在那一日突然想通的。”
那日午后,她搬了椅子歇在后院,赵哥坐在一旁替她打扇,顺道嘟囔着怀孕得多补些什么养身体。
“一群村人忽然闯进家门,指着民女说这女人就是蛊婆,村长快些除了这祸端。”
她皱眉扫了一眼便认出了,其中几人在几日前想轻薄她却未遂,明摆着是来报复的。
赵哥自然不干,冲上前与人理论。可那群人的眼光早就落在赵浣纱身上了,期待着一会儿能按照以往溺杀蛊婆的流程,将人剥光了绑在树上,顺道占些便宜,再扔进河里溺死了事。
“赵哥不允,他们便推拉起来。失手之下,赵哥被推倒在地,头撞在石头上,人便没了。”赵夫人垂着眼睑,“他们杀蛊婆还算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可杀赵哥却没了能遮掩的理由,惊慌之下也不敢再纠缠,推推搡搡地逃了。”
她半坐在躺椅上,甚至还有些茫然,等再反应过来时,老夫人也闻声颤颤巍巍地出来了,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儿子后猛然僵住,良久扑过去大哭,没几声便厥了过去。
“再后面,陛下便知道了。娘大病了一场,民女也不敢在村里久留。那群人害了人又不愿伏罪,等反应过来定然是要对我们娘俩下手的。所以民女便带着娘一路逃出村子,肚里的孩子也在路上没了。”
那么多年的苦难和流离失所,真正说起来,也不过寥寥十几来句。
赵夫人轻笑了一下,只是眼底没有一丝真实的笑意:“逃亡的路中,民女总会胡思乱想。从生到此时,似乎除了那一场火,没见过哪个恶人受难,好人却总是在绝处更遇雪上加霜。好像冥冥之中有股力量,硬逼着这世间往险恶的泥潭走。”
尤其是后来她走投无路,加入邪.教,从选择同流合污的那一天起,她便幸运得不可思议……
“……”众人都听得眉头紧皱。
顾长雪同样锁着眉宇,只是考虑的角度同其他人不同。
他很清楚《死城》原本只是个烂尾的剧本,即便能演化成立体的世界,剧情再怎么大变动,有些核心的剧情是不可撼动的。
好比编剧设定了“京都蛊案与吴攸有关”,那就得有关。世界为了合理化这个结果,前面铺出一系列长路,或许都是为了达到最终这一目的。很可能赵夫人口中的这些不公,都是受了剧情的不可抗力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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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飞雪是否可以视为一种标识?
标识着“这个位置正受到剧情的影响,所以才如剧本所写的那样【半庭薄雪半庭夏】”。而每当他们破除一个地方的冤案,将解蛊的进度推进一步,也就意味着这个地方彻底摆脱了剧情的控制,不会再走向剧本设定的【世界石化】的结局,所以雪才会骤然停止。
如果这样想,那这些日子接连遇上的冰雹、滑坡、坠石等等……就也能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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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不落是最后一处受剧情控制的地方,一旦这里的蛊案水落石出,惊晓梦彻底得解,那剧本就再也无法控制这一方世界了。作为最后的反扑,这些频繁得莫名其妙的小灾小难,反倒显得不痛不痒、不值一提起来,他甚至有些困惑,这剧情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反扑,不然怎么不弄个谁也躲不开的大地震?
顾长雪出神片刻,缓缓收回视线,捋着大氅的绒尾沉默须臾,终于站起身:“赵夫人,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不记得去凤不落的路?”
“记得。”赵夫人抬起眼,“化成灰我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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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听这架势是要马上动身,连忙起身准备起来。
司冰河从不远处穿过人群走过来,手里捻着一张纸:“赵夫人,我再多问一句,你认不认得这个人?”
他将手里的纸往赵夫人面前一递,居然是方济之的画像。
顾长雪下意识地望向重七,果然看见对方正收敛笔墨。
赵夫人困惑地看了会,摇摇头。
她本以为自己的回答会让定王殿下失望,结果对方只是“哦”了一声,慢吞吞将画像收起时,一直绷紧的冷脸上居然显出几分放松的神色。
赵夫人:“??”
这放松好像会通过眼神传染,定王殿下左右看了看,跟景帝和颜王分别对视了一眼,另两人都是微微一愣,紧接着紧绷的肩背不约而同地一松,像是卸下了什么无形的担子。
“……”赵夫人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小声问看起来最好亲近的重三,“他们这是……?”
重三木着脸:“如果你跟着这三位的时间再久一点,就能明白了。”
赵夫人迟疑:“明白……他们用眼神交流了什么内容?”
重三呵了一声:“明白人和人是不一样。”
有些人吧,天生心上开的眼比较多。
·
出发去凤不落前,顾长雪特地去了趟池羽的厢房,把还在研究惊晓梦研究得天昏地暗的池羽给拎出来。
“嗬……”池羽出屋的时候活像一只行尸,黑眼圈大青脸,两只眼睛发直充血,去吓人都不用化妆。
司冰河刚伸手把她下巴一抬,她就哽咽一声,两行眼泪悲伤流下:“我做不到啊……”
“……”司冰河无语地拎着她,转过头对顾长雪解释,“近些时日,我们试着不去看方老提供的解蛊方向,自行想解,结果一直在撞死胡同。说实话,我甚至不明白那些刁钻的解法方老是怎么琢磨出来的,能琢磨出来这些解法,方老又为何总显得没脑……呃,不是很愿意动脑。”
一直到前不久,他于某天夜里精疲力竭地拿起方老写的解蛊思路看了又看,忽然品出几分真意。
平日里相处时,他总觉得方老没什么架子,有什么地方想不明白就干脆利索地问,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别人会不会觉得他愚笨。
可他看着眼前犀利张狂的文字,忽而明白了——这其实并不是“没架子”,而是一种极致的傲气。
方济之很清楚以自己于医术、蛊术上的实力,即便平日里懒得动脑,也不会有人敢轻怠他。所以他不需要遮掩自己的懒,也不用非得在他人面前表现得机智,来赢得他人的尊重和一席之地。
这其实是一种隐晦的张狂,甚至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就好像一个人习惯了掌控大局时,是不会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手里亲力亲为的,总有些事会交给手下去做,而那些事如果没出什么岔子,他就不需要干涉。
“你们不觉得方老有点这种感觉么?”司冰河搁下池羽,“他能识破蛊书里设的局,就说明他有那个能力,可他偏偏又不做,就好像……”
故意往后撤了一步,好让后辈有磨炼展示的机会。
池羽听愣了,心想谁敢把眼前这群人当后辈、当手下啊,可腹诽了一会,忽然又反应过来,激动得猛然一个咸鱼挺身:“等等?!你们又喊他‘方老’了?什么意思,他……他没问题了?”
“算是吧,”司冰河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最终还是在池羽眼巴巴的注视下给了个算是确切的答复,“你可以不用窝在屋里长蘑菇了。”
“真的……?!”池羽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旋即狂喜,张嘴猛吸一口气,手叉腰仰天狂笑:“哈哈哕——”
一时亢奋,吸了满肺尸臭。池羽抱着廊柱吐了一通,抬起头继续狂喜地擦擦嘴:“走走走,这还等什么?快去把方老接回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虽然池羽很积极地想把方济之接回客栈,但他们这次出门的目的仍是为了找凤不落。好在进山的途中他们就意外遇见了方济之,彼时,对方正吊在一根崖边垂落的粗藤蔓上。
雪雹仍在下。风一吹,方济之就攥着藤蔓缓缓转了半圈,恰好和山下的众人对上视线:“……”
池羽盯着崖上挂着的人看了半晌,谨慎地努嘴询问身边的司冰河:“方老这……也是给后辈磨砺展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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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冰河麻木了一会,抬首扫了眼周围,就见千面正扒在远处树梢上探头探脑,一副想出手又不敢随意暴露的模样。
司冰河无语片刻,纵身而上。将方济之从藤蔓上摘下来时,没忍住怼了一句:“出门前不是还说以自己的本事,能在西南横着走?”
方济之青着脸重重打了个喷嚏,根本没心情睬他,只哆哆嗦嗦地把小灵猫掏出来捂手。
众人心中刚树立了不久的高人形象都快给他捂裂了,赵夫人更是无比惊愕:“你……纵横沙场这么多年,怎会连顺着草藤爬上悬崖都做不到?”
“啊——”方济之的喷嚏都被问卡住了,莫名其妙地看向赵夫人,“谁纵——阿嚏!谁纵横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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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啊,”赵夫人有些困惑,“你难道不是廖子辰易容假扮的么?方才定王殿下都说了,什么掌控大局,什么让后辈有磨练的机会……”
这难道不是形容廖将军的……
赵夫人心里的底气渐渐不足了,迎着在场三位人精投来的同样莫名其妙的眼神,牢牢地闭上了嘴巴。
方济之还要皱着眉追问:“什么廖子辰?”
顾长雪一边示意赵夫人继续带路,一边将凤不落的故事同方济之说了。本想询问对方单独行动都差了点什么,却见方济之垂头思索了一阵:“为什么我不是?”
方济之的脸上仿佛写着“但凡你敢说我不配,我这毒药可不长眼”,硬是把司冰河本来想说的那句“纵横沙场的人怎么可能像你一样,遇到危险的第一反应不是行动,而是杵在原地犯傻”给看缩回去了。
顾长雪:“……廖子辰在阿莎死后第二天就闯进了凤不落,他知晓当年的第一场雪下在何处,不必像方老这样大费周章还令人去查。”
重三小声嘀咕:“可他不是失忆了吗?”
重一不着痕迹地捣了他一下:“你傻?方老如果是廖子辰冒名顶替的,西南诸臣会认不出来?池羽会认不出来?他又没有易容,否则千面早该发现。”
重三独辟蹊径:“那……会不会池羽和西南诸臣碰见的方济之就是廖将军?其实自始至终就没有方济之这个人,方老只是廖将军捏造出的一个假身份!”
“……”重一无言地看了他一会,“你的意思是,廖将军会大晚上的翻窗偷东西,偷的还是铜盆锡台,被一个小姑娘抓包了还会被吓得摔坐在地上哆嗦,又在得知宅邸附近有危险、小姑娘也朝不保夕的时候掉头就逃?”
这一串话的确格外有说服力,说得方济之的脸都绿了。想骂吧又骂不出来,这些事的确是失忆前的自己做的。
顾长雪站在一旁没吭声,眼神瞥向方济之。
有些时候,他的确会觉得方济之这个人挺割裂的,好像失忆前后判若两人。如果真有人要顶替,那也肯定是在失忆这个时间节点顶替的。
可西南诸官和池羽的反应又都证明了方老的确是本人,千面的存在又排除了方济之易容的可能性……想来想去,这要么是重生带来的影响,要么就是人在失忆前后会性情大变。
顾长雪收回视线,并未在这件事上耗费太多时间,只催促队伍加快前进的速度。
颜王倒是难得开了口:“方老这些时日独自采药,可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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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话的语气淡淡的,叫人听不出是嘲讽还是试探。
方济之也不知是没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还是根本不在意,臭着一张脸道:“没收获。”
他顿了顿,忽的又补了一句:“这几天,我也不是真的在采药。”
“!?”千面差点从树上栽下来。
他愕然地看向方济之,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摊牌。更没想到对方一摊就摊了个彻彻底底:“别直接问我‘没采药那这些天在做什么’,这件事很难解释,得从六月那会儿开始说……”
方济之皱起脸,神情不大愉快:“王爷还记得吧,那时候我摔过一跤。”
王府里的人只知道他倒霉摔断了腿,却不知道他还失了忆。一睁眼他就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一侧的腿剧痛无力,费力地撑起身,才发觉那一侧的腿是摔折了。
“疼痛倒是其次,点了穴也就止住了。最烦躁的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过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躺在地上断了腿。”
人在记忆一片空茫的情况下很容易变得慌乱警惕,他慌倒是不慌,就是警惕,疑神疑鬼。
“我总觉得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地失忆,肯定有个由头。所以那阵子总是让玄银卫替我查摔跤是不是另藏蹊跷,后来又在自己住的屋子里找到一处暗格,里面藏着一堆信件,都是西南官府寄来的。”
他皱着眉拆开翻了翻,大概整理出怎么回事:自己曾经是个假游方郎中,在被人揭穿、即将打死之际,西南官府的大人们保下了他,将他送去颜王身边做奸细。
“所以失忆之前,我一直都在盯梢王爷的行动。一旦有跟西南有关的,就汇报回去,方便那群人提前打点。”
方济之说得毫不遮掩,反倒搞得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我自然开始怀疑,自己突然摔跤失忆会不会跟西南官府有关?再加上不久后便出现夏日飞雪的异相,我越发觉得不对,就怕失忆的内容同天降异象有关,于是便借着鸟雀去下了毒。”
他虽不记得过往,却本能地知晓如何用药用毒,如何训服鸟雀。也不知这些是不是过去混迹街头时学的本事,更不知既然有这身本事,自己怎么还会当个假郎中,还被西南官府的人钳制。
方济之每当想起这事儿就不爽,不耐地蹙了下眉头道:“我也没做什么,就是让他们替我查夏日飞雪。看信就知道了,那群人每日不是花天酒地就是鱼肉百姓,让他们查天降异象,也算替他们找了件正事干干,省得闲得发慌去叨扰百姓。”
他说着说着更加不爽起来:“谁能想到这群人胆大包天,中了毒居然还想着怎么来杀我?我是不知道失忆前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总之现下我懒得奉陪。左右这群人除了害人和想着怎么害人以外什么事都不干,死了倒是对西南的百姓有利。”
他动手得毫无犹豫,动完手还坐在屋里自我揣摩了一番。发觉自己似乎对夺人性命一事并无介怀,最多在意一下对方是善是恶,不可殃及无辜。
说善也没那么善,说恶也没那么恶,方济之琢磨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给自己定性,索性不再去想这件事,终归随心所欲不逾矩便可。
“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方济之啧了一声,“不论后续罚还是不罚,我现在只想把惊晓梦给彻底解了,另外搞清楚这天降异相是怎么回事……之前我也提过几次,总觉得这东西不大吉利,像是后面会跟着什么更大的灾祸似的。”
他说到这里停住,像是已经告一段落。
可顾长雪却从他脸上捕捉到几分犹豫,片刻后他才又硬邦邦地再次开口:“除此之外,还我有身上的怪病。”
“……”顾长雪眉头微挑。
方济之谈及这个怪病时,态度明显是迟疑的,并不如之前那么坦率不在乎。毕竟这跟之前提过的种种不同,算得上是袒露自己的弱点。
池羽露出很迷茫的表情:“方老身上还有怪病?呸,我是说,方老,你还有治不好的怪病??”
“……”方济之的表情有一瞬像是被踩了尾巴尖的猫,“不行?”
他臭着脸道:“之前在京都得知蛊的存在时,我还想过会不会是蛊造成的。所以在京郊军营树林里,我特地要了凤凰玉验过,后续又再三重验了许多回,回回都证明与蛊无关。可要是中了毒,我身体里总该留有毒素吧?同样验不出来。”
他慢吞吞地将一直埋在小灵猫背毛里的手抬起来,只在风中停了几秒,指尖就明显变得铁青,像是已被冻得坏死。
“我不知道这病是不是在失忆前得的,或许曾经的我学医就是为了自救?”方济之哆哆嗦嗦又将手埋回小灵猫的毛里,“总之,每次犯病时,我都会觉得寒气彻骨,痛从五脏六腑里泛出来,很严重时四肢僵劲,只能躺在床上根本起不来。”
六月那会儿,正是他犯病最厉害的时候。每一回颜王召他看诊,他回的都是断腿未好,其实是因这寒病,躺在床上根本无法动弹。
“那时候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就像一截冰棍,外表看不出什么,但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开裂……”方济之渐渐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脸色忽而变得极差的颜王,“……我说我的病,王爷你这副脸色做什么?”
“……”顾长雪看了颜王一眼,见对方蹙着眉似乎没有回答的打算,到了嘴边的话也跟着缩了回去。
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这人也犯过这种“寒症”,犯病时,他正在现场。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他抿了下唇,无声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恰好抵住颜王的肩。
再侧头去看时,对方已经将那些外露的神色收敛回去了,垂眸望过来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方济之的话也并未让他心生波澜。
方济之这人似乎也不大会看人脸色,或者本性正如司冰河所说,是孤僻矜傲的,所以并不怎么在意周围人的反应。
颜王不搭话,他便自顾自继续往下说:“当初我会以那么果决的方式钳制西南,也有怪病缠身的缘故。”
他在床上僵硬地熬了那么多天,心里怎么可能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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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不知犯病的原因,也不知下一回会何时再犯。这病就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剑,还三不五时就小犯一回提醒自己的存在,他行事自然会急促一些。
方济之又断断续续说了些犯病的细节,还有跟西南诸官扯皮的经历,倒是没再注意颜王。
大家听得认真,视线全都集中在方济之身上,顾长雪便顺势慢下脚步,跟颜王渐渐落在了后面。
方济之最开始提出“寒症”时,他的心里其实跳了一下。
当初为了让颜王带自己一起潜入匪寨,他胡扯了个关于ABO的谎。谁也没想到进了匪寨后颜王真的犯了病,他也就顺水推舟,将谎言“坐实”了一下。
但这纰漏说起来似乎严重,想找到能糊弄过去的理由也很简单。
相比较之下,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为何不说?】
四周都聚着人,顾长雪手敛在袖中,状似自然地垂落在身侧,隔着薄软的布料贴着颜王的手背划写。
最后那个“说”字写到一半,颜王忽然抬手,捉住了他的手指。
对方没抓得怎么用力,顾长雪便没动。隔着两层温薄的布料,两人的手指松松勾缠着,片刻后颜王才依样回复:【动摇军心。】
方济之既然患有此病,定然会竭力寻找治疗的法子。如果能找到,那自然很好,如果找不到,他将自己也身患此病当众说出来,除了动摇军心还有什么用?
大顾现下虽说看起来一片清明,局势大好,但毕竟是靠重典一路杀过来的。这样肃清官场固然干脆迅速,但也容易滋生动乱,能一直风平浪静到现在,大半是因为有颜王的威名镇着。
顾长雪顿了片刻,半晌才回了一个:【哦。】
这段不怎么长的对话本该到此结束了。但他没收回手,颜王也没放。
衣袖遮拦下,他们静静勾着手指,混杂在有些嘈杂的人群中走了一程,似乎又回到江南的夜集,四面是初上华灯,绵延不尽,他们可以顺着这条路走许久,走到年岁的尽头。
但终究还是有尽头的。
凤不落这一程去完,如无意外,惊晓梦一案便可终结。届时,便该轮到他们之间的清算。
颜王忽然抬了下朱伞:“谢良在信中说,西北的雪刀酒不错。待得一切终了,我们一同去饮?”
“……”顾长雪滚了滚喉结,极低地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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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先前在山里搜寻初雪踪迹时,沿途总能遇上大大小小的滑坡、坠石,这回他们找准了方向往凤不落走,反倒风平浪静,一点意外也没发生。
“这必然是陛下的缘故。”重三一双狗狗眼闪闪发亮,大肆宣扬盲目崇拜,“陛下乃是真龙天子,那点小灾小难,也敢在陛下面前放肆?”
“……”顾长雪无语,心想真龙天子早就被颜王一杯毒酒送走了,现在杵在这儿的分明是个假龙天子,你能不能摘下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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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的滤镜再说话?
他正想制止重三继续宣扬唯心主义封建迷信,赵夫人忽然停住脚步:“到了。”
乱风中雪雾茫茫,众人费劲地爬上脚下这座山的山巅,便见眼前豁然开朗。
蓬雪似乎被巍峨高山拦在重峦外,赵夫人指着脚下的土地:“这山便是千山之中最矮的那一处豁口。往日里,寨里的人总管这山叫‘豁牙’。”
她站在山头,神色似有些唏嘘,也带着几分未尽的余恨:“看见山坳处那些碗状的废墟了么?那便是民女提过的蛊屋。”
众人下意识地垂头看去,就见山脚下蔓草斜树,茵茵绿色中掩映着许多倒扣的碗状屋舍,焦黑残缺。
赵夫人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最终也只是轻声说了句:“这么多年不曾回来,当年焚尽的山谷,现下竟又草树茂生了。”
她在山头站了一会,举步想带众人下山谷。
司冰河抬手拦了她一下:“不去寨子。”
“不去寨子?”赵夫人愣住,“那去哪里?”
她话音未落,人群中忽而有一颗三花球飞了出来,伴随着方济之的声音:“诶!这猫!”
众人懵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刚刚那颗弹出去的圆球是小灵猫。
一切仿佛山重村河边的重演。众人纷纷撒开腿,缀在动如脱兔的小灵猫身后跑动起来,池羽这个四肢不勤的边跑边喘:“它、它跑就算了,一两个追不就得了?干什么还得都追上去?”
重三讶异地看她:“你在犯什么傻?那是小灵猫啊?突然撒腿跑,那肯定是发现了什么吧,这……你居然不认得?”
池羽:“????你当我瞎呢??那明明就是三花猫!”
玄丁在旁边听得一阵无语,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说“那猫被我染过色,后来定王殿下又说公三花举世罕见,所以一直没带给我让我帮忙褪色”。
好在小灵猫蹿得快,不到片刻池羽就没了纠结毛色的气力。在山林中踏着雪和冰涧一路穿梭后,一头撞进一口隐蔽的山洞里。
赵夫人下意识地道:“这不是阿莎住的地方么?”
山洞的洞口狭长曲折。顾长雪拨了拨门口的藤蔓,轻啧了一声:“这地方先前就被烧过一回。”
新藤之下覆着焦枯的黑枝,岩体也有被火灼烧过的痕迹,司冰河神色复杂地抱剑站在门口:“果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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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果真是他’?”赵夫人方才一路被人架着飞,脚刚挨着地就蒙上一头雾水。
顾长雪没吱声,伸手捻了点岩壁上的黑滓,靠近凤凰玉,便见通碧的玉龙渐渐亮了起来。
他在心中轻叹了一下,收回手:“从头说吧。首先是你提及廖将军时,颜王发觉年份不对。”
当初在山重村念奏折时,颜王曾读过廖将军的折子。那会儿他在明面上只是随口问了句这人的概况,后来其实又招玄银卫去细查了廖将军的生平。
颜王被顾长雪的手肘捣了一下,默了默,顺从地开口:“按照廖府当初给出的说辞,廖子辰是在战时突然回的京。回京后,他三番四次上折劝告先帝休战,却不料引得先帝震怒,撤职又重罚,导致他在家中呆了不到五年便郁郁而终。廖府在他死后为他立了冢,按碑铭来看,他逝世的时间是泰元一十六年冬。”
“泰元十六年冬??”赵夫人匪夷所思地重复,“可……泰元十七年,他还出现在凤不落了呢!”
颜王淡淡地道:“玄银卫挖了坟,廖府的冢里没有尸骨,也没有衣冠。”
联系廖子辰同阿莎的关系,不难推出“泰元一十六年冬”多半是他离开廖府的时间,而非他“逝世”的时间。
玄甲被颜王的眼光一扫,赶紧机灵地站出来接住话茬:“吾等特地倒查过,廖府在被灭门前,其实野心很重。攀附皇子、朋党勾结……倘若得知自家寄予厚望的将星同一个苗女搞在一起,甚至不惜自毁前途……”
想都不用想,定然是勃然大怒。以至于廖子辰前脚刚离开廖府,他们就果断地对外宣称廖子辰已死,棺材里甚至连衣冠都不乐意放,墓碑也做得极其寒酸简陋。
“也就是说,泰元一十六年之后,廖子辰仍然活着,并且从未回过京。”
顾长雪看向眼前的山洞:“泰元一十七年,他闯进凤不落,又凭借蛊书逃了出去,带走了阿莎的尸体。”
他没有死,也没有回京,既然如此,他是不是一直都留在凤不落附近?
是不是……一直想着复仇。
“可他仇不是已经报了吗?”赵夫人有些迟疑,“凤不落已经焚毁殆尽……”
她有些迷茫,又有点惴惴,心想莫不是廖将军知道凤不落的人还有一部分没有葬身火海,所以冤仇仍不得解?
“会不会……他恨的不只是凤不落呢?”池羽忽然小声地开口。
她不知怎的想起严师兄曾对她说过的话,说渚清师兄十来年如何被“分毫之差”困锁,如何一日复一日地自我折磨。
那廖子辰呢?
他离救下阿莎只差从子夜到清晨那么几个时辰的时间,或许他在赶路的途中多换几匹快马,或许他途中少阖几时辰的眼,或许……
或许泰帝能采纳他的谏言,或许廖府上下能不困他五年之久,或许大顾没有那么兵荒马乱、在路上让他耽搁好多天,他是不是,就能救下她了呢?
为什么……只差那么一点点。
小灵猫在山洞里发出细嫩的叫声。
司冰河安抚性地拍了拍池羽的肩,推着人穿过藤蔓走进山洞,便见一地焦黑,山洞里空空荡荡。只有小灵猫蹬挠的地方留有一处拳头大小的洞口,洞中溢着泉水。
天公絮河堤边那种透明的油蛊飘在洞口蠕动,嗤地一声明亮了数秒,又力竭似的孱弱熄灭。
“之前说的那个什么江上火凤,廖子辰该不会就是通过这个涧口放的油蛊烧的吧?”方济之在猫边蹲下,看了半天,“它什么意思?有东西在这洞里面?”
司冰河和颜王几乎同一时刻蹲下来,探手的时候碰到一起,都愣了一下。
颜王顿了顿便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靠到顾长雪身边。
司冰河扫了颜王一眼,回头去看方济之:“你想过么?阿莎的尸体不见了,这个她曾经住过的、如今也该是廖将军的落脚地的山洞里也没有,那廖将军会把她藏在哪儿?”
阿莎是他挚爱且愧对的人,廖子辰不可能让她的尸体沾到蛊,可这山洞又空荡得一无所有。
司冰河在洞口周围的地面上摸索起来,于不足两尺处顿住,叩击片刻,轻轻一扯。
一堆枯焦的木段从地下被扯拽出来,于地面上留下一个同旁边的涧口一样大小的坑洞。
“嘶,”池羽下意识地靠近了几分,“这是用木榫做的机关?那火一烧,不就没用了?”
“也许他就是想让它没用呢?”司冰河站起身挑拣起藤蔓,“一起吧,能快点。”
廖子辰留的这个机关极其精巧,又被毁了大半,本该难修至极,怎奈何在场有三位机关大师,同时动手几乎没给众人多少休憩的时间,池羽便将最后一处榫卯扣上,抬手一按。
山洞的另一侧地面豁然敞开一道口子。
司冰河蹲在洞口边比了个请的手势:“谁先?”
第一百一十八章
众人安静了下来。
一切的根源和始末或许就藏在这个石洞里,临到关口,他们反倒生出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
重三小声打气:“他连进出地穴的机关都用油蛊烧毁了,这地穴里要么没他,要么就只有他的尸体。走啊走啊,早些结案早还京。”
“可……万一他也不是源头怎么办?”千面嘀咕了一句,被不知道谁暗暗踹了一脚。
密闭的洞穴中忽而无缘由地流转过一丝风。
一股尘封已久的香气自豁口中清清幽幽地飘出来,掺杂着山茉莉与鸢尾的芬芳。好像有谁在这片秘不宣人的山洞下藏了一片花田,不见天日却隐秘热烈地开着。
池羽不自觉地往洞口靠近了一步:“好香——哕!”
“?!是毒气?”司冰河立即绷紧神经,蹙眉看向方济之。
老药师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就是花香,只是里面掺了尸臭。”
“尸臭?”司冰河眉头顿时锁得更紧,“怎么可能会有尸臭?”
这地穴里多半放置着阿莎的尸体,有花香不难理解。毕竟再杀伐果敢的将帅也可以有绕指柔,为死去的爱人布置花亩不算奇怪。
奇怪的是,廖望君既然布了花亩,将这方隐蔽之所薰得香气扑鼻,又为何会允许地穴里有尸臭?
“对啊,哕——”池羽虚弱地跪撑着地又干呕了一遭,抬起脸道,“他这么痴情,肯定不会允许旁人的尸体玷污这里。那这底下安置的尸体就只可能是阿莎的,最多再带一个他自己。可按照他这种会精心布置花亩的行事作风,难道会放任自己和阿莎的尸体腐烂发臭,混在花香里令人作呕?”
苗蛊里能消臭、能令尸身不朽的蛊明明不少见,廖望君为何不用?
是不会用,还是……出了什么意外,以致不能用?
“……”司冰河顿时抿紧唇,起身当先踏进了地穴。
这处地穴挖得极深,自入口向下是一条狭窄逼仄的巷道。众人拾阶而下,只觉花香与隐隐掺杂的尸臭越发浓郁。
“这味道……”池羽满脸难以忍受地扇着风,“尸体闷在里头都沤烂了吧,我——”
她的抱怨在走下最后一段石阶时戛然而止,良久后,化作一声轻轻的惊叹。
眼前豁然开朗,花繁盈满整个地穴,层层叠叠积压如山。
顾长雪拨开这些蔓长繁茂的花藤穿行而入,在地穴的正南角看见一口长棺。长棺边还斜摆着一套简陋的木质桌椅。
“这都是廖子辰自己做的?”池羽凑了过来,伸手摸了摸还带着粗糙木刺的桌椅,又看向那口品质一看就截然不同,板面光滑精致的长棺,“这……是阿莎的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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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顾长雪没去掀那口棺材,只确定了一下臭味不是从棺中传出的,便转回头伸手去开木桌上摆放的木质匣子,“方老,这又是什么蛊?”
他问的语气很平静,导致池羽没抱什么戒心,下意识就凑了过去,抬头一看,霎时叫得像一百只鸭子。
司冰河忍着耳鸣走过来捏住池羽的嘴:“见鬼了你?”
池羽眼泪都要被恶心出来了,手往匣子的方向一点,又像是怕脏了手似的飞快往回缩,哼哼唧唧无比委屈。
方济之走过来瞟了眼,倒是很镇定:“玉骨蛊啊,确实有点丑。不过这东西很好用,你大概可以理解为只化血肉的化尸水。化完后,尸骨洁净得像羊脂玉,这蛊也会像只普通的虫子一样死后落入土地,化为花肥……只是这虫子既然还在,就说明廖子辰没用。”
可是,既然已经准备了,为什么不用?
“……”池羽总算被司冰河松开了嘴,哽咽几声:“我再也不要碰羊脂玉了……”
她抹了下眼泪:“我跟过来前,在那边的花丛底下发现好多纸页,可能与此有关?”
颜王的声音也几乎同时从花堆另一端遥遥传来:“过来。找到廖子辰的尸首了。”
·
进地穴前,众人多多少少都对里面的场景有所想象。
既然地穴的机关已被焚毁,变得不能进也不能出,那廖子辰要么根本没进这地穴,地穴里只有阿莎的尸体,要么就是廖子辰自断退路,选择了殉情。
就算死,廖子辰也该是与阿莎相拥而眠的。
怎么都不该一个躺在精心打造的棺材里,另一个尸体横呈在距离棺材很远的地上,姿态扭曲,指骨深深陷入土地。
千面的心理阴影又开始往外冒:“他……他这姿势,该不会是被人害死的吧?果然还有幕后黑手!”
“……”方济之蹲在尸骨边翻白眼,“他是自己拗成这姿势的。你看他的手,一直在往棺材的方向伸,估计是本来离开棺材想做什么事,没想到自己突然就不行了——可能是受到了蛊虫反噬吧。总之,他倒下的时候已经没了力气,只能往棺材的方向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默然片刻。千面依旧有些耿耿于怀:“那为什么确定这是廖将军,不是什么别的人?”
池羽张开嘴正准备把那套“不会允许别人玷污这里”的理论拿出来说,颜王伸指拨了下尸体的头骨:“廖子辰回京后曾多次上书劝说停战,以教化收归西南。泰帝一怒之下夺了他的虎符,又令人在他脸上刺了个‘逆’字。”
头骨被喀啦啦地拨转了个角度,露出高高的颧骨。“逆”字的下半截笔画留在骨面上,清晰可见。
这具白骨颓然地垂挂着,又姿态扭曲。看起来和那位耀眼到能叫苏岩记挂、嫉恨了一辈子的大顾将星毫无相似之处,反倒显得可怜又可悲。
司冰河抱着剑立在旁边,神情有些烦躁,像是又拾起了赶回江南城前,听闻俞木述说时的心情:“可笑。”
他低声念了这么一句,声音又冷又轻,硬邦邦地砸出来,好像压着诸多情绪。
池羽回头看他:“什么可笑?廖将军么?”
“……都很可笑。”司冰河重重闭了下眼睛,冷着脸道,“不荒诞吗?一群已经死了几年、几十年的人,魂魄都该在黄泉散尽了,留下的祸患却能让大顾煎熬沉浮这么多年,要去那么多条人命。”
这种荒诞感和无处宣泄的厌愤,他在回江南的路上,猜出十来年前害死池羽的凶手其实是已死的孟南柯时就曾升起过。
他莫名觉得这种郁结的情绪熟悉又令他焦躁,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想为这些无可排遣的情绪寻一处落脚处。但想来想去,最终似乎也只能归结于“苍天不公,助纣猖行”。
司冰河抿着唇不再言语,只走到一边帮九天和玄银卫搜寻花丛底下散落的纸页,顾长雪将廖子辰打造的那把木椅搁在颜王身边坐下,对着那具似乎死不瞑目的尸体翻看起零碎的札记。
“一人一半?”颜王自觉地伸手分担,“他留了日期,按时间顺序应该不难捋。”
“嗯。”顾长雪抽出其中一张,“这应该是最早的。”
这纸似乎曾经被水打湿过,有些皱,上面的字却很清晰。落笔人应该是在晾干了纸页后才写的,字体锋锐潦草,好像透着一股厌倦之意:
【泰元一十九年春
昨天大雨,我趁夜去山外买了花种与草种回来。临到出城时,脚下莫名一拐,再出城时,包里便多了一堆纸笔,重得要命。
为了不让这些纸湿透,我一路也算遭了大罪。进山洞时往地上一躺,我都没明白自己犯什么傻劲儿,在这种状况下还买这些用不着的东西……
可能是因为昨晚做的梦吧。】
可能廖子辰在落笔时就没想着这些札记会被人看,所以写得很散漫。上一句还聊着梦,下面大段就研究起了花草该怎么种,洞里没有阳光没有水要怎么解决。
他似乎一门心思就琢磨着种花种草,半点没提蛊的事,也没想着要把梦讲完。顾长雪和颜王在札记里翻了一会,才找见那个梦的后续。
【那应该不算梦吧,是一段很久远的回忆。
我记得那时候自己才十三岁,还在府中后院练枪时,教书先生怒气冲冲找过来,质问我为何逃他的课,难道耍这一时的枪就那么重要,不耍就能要命?
他年纪不大,却留着一捋稀薄的胡须,吹胡子瞪眼起来有点好笑。我当时可能是想笑的吧……不过那时太阳太晒了,我又有些疲累,笑没笑出来,人倒是先倒了下去。闭眼的时候看见那先生骇得一下拔了好几根胡须。
等再隔几天我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是先时因为习武的功课未让父亲满意,缀打的伤痕浸了汗,再加上太阳暴晒、过度疲累……总之是高烧了一场。
亲爹亲娘还没来,那位教书先生倒是抱了一堆糕点来探病。闲聊的时候可能是看见了我背上的棍痕,一直唉声叹气,最后又再三斟酌似的问我,日后究竟有何志向?
我说,我要做大顾的大将军。
他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是廖府的嫡子,是廖府光耀门楣的希望。廖府上下倾尽财帛教导养育我,我便当竭力偿报。
他的表情一下变得欲言又止,像是想说的话不太能说,也不太好说,憋到最后挤出一句:那你疼吗,累吗?
我没说话。
因为我是不应该喊疼,也不该说累的。
他看着我叹了又叹,最后给了我一套纸笔,说有时候有些话倘若没法跟别人说,但闷在心里又不舒服,不如写在纸上,让自己好受一些。
我记住了。只是一直没照做过。因为总觉得自己受得住,还没到那一步。】
札记到此便戛然而止,没再有后续。
但谁看着最后一句,都能替他补完未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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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受不住了。
颜王垂下眼翻了翻散页,从里面挑出一份:“这是三天后的。”
【泰元一十九年春
这些天,我一直在做梦。
梦总是断断续续的,前一刻还看着阿莎躺在岩洞里望着我,问我为什么不能早点来,下一刻就转到了山洞里。
阿莎坐在木桌边晃着腿冲我微笑,我却不敢看她。
她还在呼吸,还在动,可我知道,在笑、在呼吸的不是她。
我把那本蛊书烧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最后那句话转折得有点没头没脑,方济之愣了一下:“蛊书?什么蛊书?难道是之前赵夫人提到的,廖将军从地牢里找到的那本蛊书?”
可——好好的为什么要烧掉?
还有,这札记里那句“在笑、在呼吸的不是她”,又是什么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颜王紧跟着往后翻了翻,抽出一张沾着血迹的散页:“这里提到了。”
看札记后的落款,这篇应该写在烧书后十来天左右。
廖子辰开头便在絮叨花草催生的进展,说是已经找到了行之有效的方法,预计不到两个月花亩便可成型……一直到最后写无可写,他才慢吞吞地开始记述自己真正想要诉说的事。
【从今天早上醒来开始,鼻子就在间歇性地流血,可能是蛊虫开始反噬了吧。好在这花亩很快便能成型,届时我便将机关封上,陪阿莎在这片繁花间走完最后一程。
不知道是因为心存死志,还是身体逐渐崩溃,近来我总会梦到过去。
我梦到自己还被困在地牢里,听那个寨老之子对我说阿莎已经死了,就死在前一夜,死在几个时辰之前。说他已经给我下了蛊,这蛊有多难熬,多折磨人……
真可笑。
生痛有何难熬?即便是被长矛洞穿肺腑,过了那最初半年,我照样能上沙场。
真正难熬的……是忠心被负,一字违逆刺在骨上。
是生身父母斥我为廖府蒙羞,千斤铁链将我困锁于廖府地下整整五年。
是死生难逆,阴阳两隔……世间万般皆负我。
我平生头一回生出恨,却在须臾间便澎如海啸。好像心上被凿出了一块豁口,过去那五年间每个不见天光的日夜里积攒的一切翻覆郁结的情绪,都自此喷薄而出。
我大抵是在地牢里发了会疯,冷静下来时已没了力气。趴在地上发怔时,发现了那本藏于墙后的蛊书。
书里说,蛊有千用。最凶可诛千人,最妙可肉白骨。只是,他修习不够深,只能将自己所知的蛊罗列、解释一番,余下的但凭后人去悟。
我那时太绝望了,将这当做了救命稻草。等冲出牢笼后,心里念的第一件事也不是替阿莎复仇,而是赶去那口寨老之子描述的岩洞里接出了阿莎的尸体,回到我们曾经同住的山洞。
安置好阿莎的身体,我便开始着手研究。想借由书中记载的这些与肉白骨效用类似、或是与之相关的蛊毒,生造出真的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蛊。
我那时还特地为这蛊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惊晓梦”,意为“生死别离不过是一场晓梦,等梦被惊醒,便是相逢。”
……后来才知道,醒后相逢方是梦。】
札记的后半被血染透,大抵是写到这里,鼻血涌得太厉害了,廖子辰不得不停笔处理,又隔了一日才有了后续。
【泰元一十九年春
昨夜我又做了梦。
梦到几乎不吃不睡两年后,惊晓梦终于大成。我将最后一只子蛊埋入阿莎的手腕中,如愿感受到微弱的脉搏,然后是皮肤渐暖的温度。等我抬起眼时,阿莎已经睁着那双熟悉的眼眸笑着看我,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她张嘴试了几下,没发出声音,好像是嗓子出了什么问题,说不了话。
但说不了话算什么?她复生了啊!我喜得忘乎所以,那三天连眼睛都不敢闭,只怕是南柯一梦,再睁眼又得面对空荡山洞。
那半个月,她就一直这么陪着我。我打了桌椅床凳,将山洞里布置一新,又特地打造了一张书桌椅,想着苍天到底待我不薄,替我留了一线光明,我也当行些善事,作为回报。
那本蛊书是用凤不落的文字写的,常人应当读不懂。我便将其中有关治病就医的蛊,以汉文誊抄了一遍,想着回头找可信任的人交托。
一本蛊书誊完,我抄得的肩背酸僵。搁下笔活动肩膀脖颈时,就见阿莎正坐在书桌边,脸上毫无忧虑地晃着腿,听到我起身的声音后望过来,弯着眼睛冲我笑。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伸手过去想摸摸她的脸。
却摸到了一颗坚硬的圆粒从她脸庞下滚过。
那东西的手感太过熟悉,我几乎立即便僵在原地。
我不明白,阿莎已经复活,为何她的身体里还有活的蛊虫?
按照书上的记载和我的推演,惊晓梦的效果本该类似于“以命换命”。蛊虫入体,便会死亡,不论宿主是否被唤醒。
可我却在阿莎脸颊的皮肤下摸到了活着的蛊虫……
是……只有这一个侥幸活着,还是……
还是什么,我不敢想了。我惶然看向阿莎,头一次发觉,对方的笑容乍一看温柔,但好像总保持着同一个角度,对方的动作虽然灵动,但总有些似曾相识的影子。
——是记忆的影子。
眼前的阿莎,是在重复我记忆中的那些片段。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好像并没有自己的神智,有的只是服从。
像一只牵线木偶,蛊虫撑起了她的皮囊,我无意识间对记忆的追忆化作了操纵蛊虫的线,让她始终对我无忧无虑地笑着,让她重复着生前的举动。
而当操纵蛊虫的蛊师于慌乱间放松了这根吊着木偶的线,木偶便塌了。
两年间种进阿莎腕中的蛊虫四散开来,书桌边……只留下一片空荡的皮囊。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我哭没哭,发没发疯,哀嚎的声音是不是难听到可悲。
我只知道,最后那根吊着我的线在续了两年后,戛然崩断,那些被虚假的希望压下的绝望与不得宣泄的仇恨纠葛扭曲地死死缠住了我,等回过神时,山洞间断木碎瓷,那些被我一点一点重新搭建起的生活的雏形毁于一旦,唯余残景。
我在那具皮囊边安静地坐了两天,第三天月升时,我烧掉了那本给了我希望,又将我拽回绝望的蛊书。
火光跃动间,我忽然意识到书里那句“最凶可诛千人”后跟的为何是“最妙可肉白骨”,而非“最善可肉白骨”。
其实那写书的蛊师自始至终都说得很清楚。蛊术无法令死人复生,能做到的只是支撑起一具虚假、听话的空壳,想让它往东,它便不会往西,比狗更乖顺。
可不就是“妙极”么。
火灭后,我又静坐了许久。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头,不知该如何面对阿莎那具已经被蛊虫侵蚀空的皮囊。
倘若阿莎九泉之下有知,会不会怨我?会不会不想再见我?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出的山,怎么采买的东西。等回过神时,阿莎的尸首已被我重新修补妥帖,放进了打磨好的棺材里,我在书桌前坐着,面前是摊开的宣纸。
那本才译好不久的医蛊被我丢在一侧,我看着空白的宣纸半晌,再提笔时已构想好了未来的一切。
阿莎无法复生没关系,我死便是。只是仇恨不得解,我不愿如此上路。可要为了解仇留下……我又嫌恶耽搁太久。
所以我准备写一本蛊书,留给后人,书里记载着另一版惊晓梦。这场晓梦能令中蛊者听从命令,只是蛊发后会变成石头。
不论修习这本蛊书的人挑不挑中惊晓梦都无所谓……因为书中所有的蛊都殊途同归。只要有人照着书造出蛊,它们就会自行繁衍,寻找宿主,像一场悄无声息四散开来的瘟疫。
这场瘟疫会自己生长,那些拿到蛊书的人也会沿着我设下的圈套,一步步提炼出蛰伏时间更长、繁衍能力更强的蛊。及至最后,即便是草虫鸟兽、山川水风也会被禁锢于冰冷岩石中……
这过程不能太快。
太快怎么能品尝到我所尝受的步步绝望?
可也不能太慢,免得有人解了这蛊。】
廖将军的字体变得越发凌乱,言语间戾气横生,显得有些疯。
最后那句“不能太慢”后胡乱写画了大片墨痕,又往后翻了好几页,才像是勉强地冷静下来:
【近来心中恨意总是难消。陷入疯乱时,总觉着此世负我,非陨灭此世不可解脱。可从狂乱中偶尔寻得一线清醒时,我又想着,此生我也承过一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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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比那位见过我晕厥、往后便总想着带我躲懒的教书先生,好比那些曾与我生死与共、交托性命的兵将士卒,好比……
竟是数不出其他了。】
他似乎又变得疯癫起来,写在纸上的字扭曲张乱,竟像是在跟自己对话:【既是如此,又何必捧着这点芝麻大的小情,强求自己以德报怨?】
往后又是大片凌乱的墨痕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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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王连续向后翻了十来页纸,廖子辰才总算又拉回些许清醒:
【罢了罢了,不再矛盾摇摆了吧。便如先前定好的那样,让天命来决定一切。
我会在山洞中设一处暗道与机关,待到我做好准备,走入地穴不再出去的那一天,便将写好的医蛊之书与记载着惊晓梦的毒蛊之书放在山洞地面安置的机关上。
将来倘若有人入内,不论挑起哪一本书,油蛊都会立即将整个山洞焚烧殆尽,封死地穴,焚毁凤不落。
那人只能来得及拿走一本书。倘若他挑的是医蛊,那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倘若他挑的是毒蛊……亦是天命。】
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廖子辰不再继续在札记中倾吐心声,只一门心思琢磨着花草、琢磨着蛊书、琢磨着机关。
直到最后一张因为没来得及写完而未落款时间的散页,他才又重新聊及一些闲话:
【泰元一十九年夏
今日小雨。我上去山洞里安置蛊书时扫了眼洞外,暮霭蒙蒙。
这场景似乎有些久违了,以至于我愣了一会才想起手头上的事,封死了机关坐回地穴里。
地穴里居然还能听到汩汩的水声,好像是外面的山雨顺着山岩流进板缝里。除了有些闷沉,听起来和从前与阿莎一起赏雨时一样。
阿莎喜欢山间的一切东西。从聒噪的蝉虫到林梢的雀鸟,一条山涧她都能一个人踩水跳桥自得其乐,山雨淋湿衣裳她也不着恼。
我替她擦拭头发时,她就一边转着手上刚采的花编东西,一边问我,山外是什么样。
我被问住了,因为我人生好像大多都围绕着两个地方打转,一个是府里,一个是沙场。前者总少不了训斥和责罚,后者又充斥着杀伐血腥,好像哪一个都不适合跟她说。
我绞尽脑汁,只能跟她说些犄角旮旯的东西:
说廖府外有条长街,总有个老太太蹲守在门口卖菱角、卖莲蓬。说西南城里有一群到处乱窜的小乞丐,每次打完一仗,他们总会从城里蹿出来,跳进死人堆里摸有钱的东西去卖。说去京都面圣的路上,曾见过一处书摊,寒酸得像是要倒了,我很想进去看,又不敢,也不知道现在关没关……
我记得……嗯……她怎么回复我的来着?】
廖子辰好像提笔想了很久很久,墨水从笔尖滴落下来,在字句边晕开。
“唉?他这个字……”池羽在旁边突然冒了一句,脑袋凑过来。
一直以来,廖子辰的字都是潦草的、颓靡的,偶尔带着狂乱。
可接下来的这句话,他的字忽然撤去了这些恹倦、癫狂的痕迹,重新变得锋锐又端正,像是一个久病的人乍然初醒,露出几分原本的风貌:
【我记起来了。
她说:我明白了。你总跟我说,山外的人日子不好过,那你这个大将军,就是保护他们、让他们的日子变得好过的人,对吧?
我那时其实正忧愁着西南战乱令百姓尸殍遍野,或许以教化服众,更胜于兵戈相交,但我始终下不定决心要不要上书同圣上谏言此事。
毕竟圣上派遣我率军镇压西南动乱,我作为率军的大将军,却半道上书劝说休战……实在太过违逆。当今圣上又是那种随意妄为的性子……
但听完阿莎的话,我忽而又想起当初先生问我的那句“日后究竟有何志向”,想起离京前,我同先生灯下同醉,应了他这句多年前的问话。
我说,唯愿以此身护此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所以我回了京。上了折子。受困廖府五年,我想得是人间涂炭,要害阿莎苦等。
何来的五年怨恨?】
那行张牙舞爪的字迹又突兀地出现,横亘在下:【你若没有怨恨,何来的我?阿莎被杀,你当真谁也不恨?】
纸上的字迹又转清晰:【我恨陛下昏庸,只想青史留名,不愿采纳良谏。我恨爹娘绝情,困锁我五年不见天日,害我与阿莎生死相隔。我恨凤不落害我挚爱,草菅人命。
但我不恨黎民百姓,更妄论天下苍生。
君子雪恨,亦当有度。】
张牙舞爪的字迹道:【可笑至极,不过是自我欺骗尔。我便是你,难道还不清楚——】
“楚”字的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痕,好像是一方想要写字,另一方却想要起身离开。两厢对峙下,最终是想离开的那一方占了先,直接起身便走,毛笔滚落入花丛。
“他这是真疯了啊……”方济之蹲在那具扭曲的尸首边,“一个人生生分出了两道意识。”
“那他尸首现在躺在这个地方……是清醒的他想要上去拿走毒蛊之书,却半途遭到蛊虫反噬,结果书也没能拿成,人也没能爬到阿莎身边?”池羽有点不大好受,“这也太……”
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想说惨,可又有无数人因廖子辰这本书受难丧生,想说恨……也无法恨得纯粹彻底。
这人被命运蹉跎,从意气风发的将星沦为一个疯子。疯癫时筹划着灭世,清醒时又挣扎着想对抗另一个满心仇恨的自己。
“他明明已经拼命占到了上风……”池羽摸了摸那道扭曲拖长的划痕,“为何造化到了最后还要作弄他?”
难道廖子辰此生所受的磨难还不够多吗?为何到死也不愿给他一个体面?老天就偏要让他徒劳滑稽这一场,挣扎到最后,既没能挽回自己设下的危局,也没能在死时爬回爱人身边?
池羽怏怏不乐道:“而且,照这札记看,廖将军是泰元一十九年夏日死的,赵夫人又说凤不落的火也是泰元一十九年夏日烧的。这岂不是等于,廖将军前脚刚死,蛊书才放上山洞,后脚就孟南柯闯进了这么难找的凤不落,还找到了这么隐蔽的山洞?”
这人怎么就他娘的这么幸运了呢?
“……”众人都陷入默然。重三小声啐骂了句:“贼老天!原本让廖子辰把蛊书收了,就不会有后面这些灾祸了……贼老天!”
所有人中,可能也就只有方济之还有点愉悦的意思,抱着顾长雪和颜王拨给他的书稿扫阅一通:“好,好!原来如此……池羽,等回客栈,你同我一道走。我们采办些东西,尽快将解药做出来,彻底拔除惊晓梦!”
他等了半天才等到池羽一句怏怏的:“哦……”
她一下蹲在地上,丧得像朵蘑菇:“这蛊案……就算结束了?没有要打的大魔头,也没有什么恶战……我怎么觉得,空落落的呢?”
“是啊……”众人正跟着有些怅然。
方济之一脚踹在池羽屁股上:“你还想轰轰烈烈干一仗?!还不快跟我回去把蛊彻底解了,你怕不是想逃明天的帖经课吧?”
池羽被踹趴在地,傻眼半晌,猛然爆发出一声惊问:“——不是吧?!这么大的案子,这么沉重的过往,我——我明天还要早起背经文?!”
“天塌了吗?你死了吗?不死就得背。”方济之眼神铄锐地猛然往旁边一转,盯住蹑手蹑脚想开溜的千面,“你还敢跑?我这几天不在客栈,没人查你们功课,你们莫不是一点儿功课都没背?”
千面登时弱柳迎风似的跪倒了,两眼放空:“放我回大牢吧……让我做牢役,让我为那些偷走的字画赎他一辈子的罪……”
方济之满脸不耐地拿书稿抽着这两人的后脑勺催人走。
“……”场面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令人无言。众人哑巴片刻,又在这种似乎寻常平凡的相处氛围中慢慢活泛起来,交头接耳着互相拍拍肩膀,该收拾的收拾,该行动的行动:
“算了算了,案子破了是好事,回头解药制出来,这西南的雪也该停了吧?”
“对对……那个什么,雨过天晴,苦尽甘来。这……未来定然会变好的!”
“啧。我觉着池羽和千面是好不了了。这俩人这些天一个埋头解蛊,一个负责跟踪,根本没空背经文吧?这方老一检查……”
在场的人悄摸摸地将眼神转向那三位下令池羽解蛊千面跟踪的祖宗们。
司冰河似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看着地上的白骨,颜王则像是在走着神。
也就顾长雪想着“傻逼编剧写的傻逼剧情总算捋到了头,等蛊一解,这世界就彻底自由了吧”,还有心情回应这些目光:“这不是挺好的。”
……哪里好了??众人错愕。
有学上,有书念,不就意味着世间安泰?真要是战火纷飞,书哪还能念安稳。
顾长雪随口说了句:“他们也不过读了不到两个月的书而已,又没让他们读个九年。”
正捂头赖在原地的千面表情猛然震悚:九年?!
顾长雪算了算大学、研究生、博士、博士后的时间:“再加个十几载。如此不求上进,如何能考功名?”
就算是大学生都有卡毕业论文导致毕不了业的,博士之流就更卡了……古代科举应当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多人一辈子也考不出功名,学习学到死。
……啧。那对于必须得考中功名的千面来说,岂不等同于考不中就得无限复读?
“寄读生”池羽流下了辛酸的眼泪:“谁还记得我就是个破打铁的……”
“……”“准考生”千面缓缓就地躺下,安详得像一具等待被推入焚化炉的死尸。
第一百二十章
入山时,雪雹还下得肆虐,出山时,却只剩小雪。
众人回到客栈各自休整,等备好回程的行李,已是深夜。
顾长雪搬了把椅子坐在敞开的窗边,听到楼底下传来池羽的声音,正嘴碎地缠着重一要吃炖肉,一群年纪小的暗卫也跟着起哄。
玄银卫仗着颜王上了楼,臭不要脸地跻身于九天间,聒噪地敲着碗说饿。
楼下大厅热闹得像挤进了一百只鸭子。
“不觉得吵?”
颜王带着湿润潮气的手指从后方探来,碰了下他的耳垂。可能是因为刚出浴,显得有些温烫。
他的嗓音也消了大半的冷意,乍一听温温沉沉,格外适合这样的雪夜。
“……”顾长雪抿着唇揉了下被碰的那一边耳朵,“风大,能压下去大半。”
他回过头,抬眼的时候愣了一下,看见颜王散着墨发,随意披着一袭雪色内袍,结实的胸膛露出小半,犹自蒸腾着水汽。
他其实很难得看见颜王如此随性的样子。
大部分时候,这人的神经总是绷着的。哪怕只是在他身边坐着、与他并肩而行,颜王也总是走在右边,手看似自然地垂落,其实摆动的幅度很小,总保持着能够随时拔剑的距离。
与他同塌而眠时,睡的位置也总是取决于哪一侧靠外。
像这样的人,哪怕是刚沐浴出来,哪怕是即将上床入睡,衣衫和头发也总是理得整整齐齐的。为的倒不是什么风度脸面,而是防备着下一刻就会有一场恶战,散乱的衣衫和长发终归累赘拖累。
像现在这样全然放松、不设防备的样子……
顾长雪喉结滚了滚,莫名抬了下手,“咔嗒”一声轻响,将敞开的窗户关上了。
颜王的眼神随着他的手看向紧闭的窗,像是被逗乐似的忽然偏头轻笑了一下:“陛下不嫌这客栈气味难闻了?”
“……”顾长雪绷着张冷脸蹦了一句,“要你干什么的。”
“不知道。代理政务,镇戍四方?一般摄政王都该为圣上做什么?”颜王故意压低了声音,手撑着靠椅的后背倾身而来,“总之……应该不是用来饱暖思□□的?”
寒铁的气息侵袭而来,挤占了每一寸呼吸的空气,顾长雪倏然蹙了下眉,舌尖紧紧抵着下唇,总是冷然的面上露出几分难耐的神情。
他背靠着那扇阖拢的木窗,手扣着窗台,克制间微微张眸向下扫,看见颜王的手埋没在他纷乱的衣襟下,清峻匀长的手腕筋骨根根绷紧。
窗外不息的雪风与脚下一层之隔的喧闹像是忽然变得遥远,唯有这一方窄小的厢房格外真实。
烛火在屏风边明灭不定,映得满室暖黄,被未凉透的浴水一蒸,氤氲出朦胧水汽。
顾长雪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一路厮混到床上去的。短暂冷静的时间里,他向下扫了眼衣裳,发觉他那身明黄的长袍已经换作一身雪裳,偏大的衣袍从他肩头滑落下几寸,在臂弯堆出褶皱。
他裹着满身寒铁的气息,于难耐间猛然攥住对方的手腕,拇指指腹恰好按住那点殷红朱痣,无力滑落时留下濡湿的汗意。
“长雪。”颜王在他耳边低唤,“顾长雪。”
极致的绚烂于颅内掠过,顾长雪微曲的长腿缩了缩,手臂遮着眼睛仰躺在床上,微微喘了会。片刻后,又支起透着懒劲的腰去够床脚的长衫,想去摸里面那匣方济之给的油膏。
颜王拉回他伸出去的手:“不做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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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又够了一会,有些混沌的大脑才反应过来:“——什么?”
眼看顾长雪又要拿“你是不是不行”看自己,颜王压着笑抬手遮了下顾长雪的眼睛:“你当真要在这儿做?”
他微微侧了下身,尸臭味就扑鼻而来,熏得顾长雪脸上霎时没了表情:“……”
他本还想坚持己见一下,毕竟回京之后,便该面对那些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却被他们刻意忽略的问题,届时恐怕不会有多好的心情、甚至不会再有机会做这种事。但……
这破客栈真特么的太臭了。
顾长雪麻木着一张脸伸手拉起身上的雪裳盖住头,缩进被子里自闭。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颜王在任劳任怨地收拾胡闹后留下的狼藉。
顾长雪被寒铁的气息包拢着,本已昏昏入睡,忽然听得一声淡淡的问句:
“你其实没怀孕吧。”
“……”顾长雪在雪裳下遽然睁开双目。
“你大概不怎么了解京中勋贵家眷间为何如此推崇池羽做的玉石首饰。”颜王淡声道,“那块龙纹玉佩能验贴身佩戴之人有无怀子,是我让池羽特别打造的。”
“……”
难怪。
难怪那时候池羽的神情那么惊愕,好像掺杂着什么别的情绪,显得欲言又止。
颜王“为心仪之人打造的、能验孕的玉佩”,居然挂在帝王腰间,不论是“景帝难道抢了人家女儿家的玉佩”还是“难道景帝能怀孕”,都足够让池羽三观崩塌一阵。
也难怪当时方老说了“寒症”,颜王却半点没提出质疑。
顾长雪颈项间的红意褪去,神色渐渐冷下来。刚要抬手,头上覆的雪裳被人先一步轻轻拉开。
颜王倾身过来:“玄午从京中传信过来,说摄政王府已经修葺完毕,更换了大半白色的东西,庭院里种了许多花树。”
“……”
花什么树??
顾长雪瞪着颜王含着笑的墨眸,神情有些错愕。
颜王微微仰起身体,大概是真的喜欢看顾长雪褪去一贯的冷脸,露出各种神情的模样,垂首望了一会,嗓间压着低笑俯下身来轻吻他:“我还叫人将陛下那副‘墨宝’改制了一番,就装在寝卧窗口。回京以后……陛下来我府上赏看?”
“……”顾长雪蹙着眉抵着他的肩,“你既然知道我在说谎,为何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咚!”
客栈楼梯处猛然传来杂乱跌撞的脚步声,与此同时,走廊尽头的药房厢门也被人大力打开。
“睡了没?陛下!王爷!”方济之的声音压着喜意从门外传来,“配方成了!我——艹。你干什么一副白日见鬼的模样?”
“我……”隔着一扇门,司冰河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混乱,还微微带着喘,“我做了个梦……”
“……”顾长雪和颜王都不认为司冰河是那种做个寻常噩梦就会惊慌失措的人,僵持半晌,还是不约而同地分开。
颜王起身去开门,半道不着痕迹地把那些沾着狼藉痕迹的衣物踢到了床下。顾长雪靠着床板了会脸,猛然想起什么翻身下地,在颜王开门前迅速换了一身衣裳,又“乒”地一声推开木窗。
“呼——”
方济之进门就被寒风拍了满脸:“……”
他僵了不到两秒,咳嗽和喷嚏就一道涌了出来,泪眼模糊间难以理解地问:“这大晚上的开什么窗户?”
“……”顾长雪冷着脸走到窗边,不着痕迹地嗅了嗅房间里的气味,才状似镇定地重新把窗户关上,“只是听闻方老说解药做出来了,便想开窗看看雪停了没。”
“这样。”方济之稍微收了点幽怨的神色,“停了吗?”
“停了。”顾长雪镇静地在窗边椅子上坐下,“方老刚刚被风吹了满面,不也没沾上雪?”
“这倒是。”方济之嘀嘀咕咕着“总觉得这雪有些蹊跷”、“日后我还得再去查查”,走到桌边将药方丢下,又回过身上下审视司冰河,“那你呢?做的什么噩梦,能把脸吓得白成这样。”
司冰河的神色有些惊疑不定,半晌才犹豫地开口:“应该……不能算是噩梦?”
他又杵了半晌,在桌边慢慢坐下:“前半截……我梦到自己正跟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说话。可能因为这是梦吧……说的内容含糊不清,周围的事物也都蒙着一层雾。只有他的脸是清楚的,还有他喊我名字的时候……我应该就是叫做司冰河。”
“……”方济之尝试代入了一下,没能感同身受成功,“这有什么好吓人的??”
司冰河摇摇头:“是后来做的那半截梦有些古怪。我梦到一个特别黑的地方,有两道很模糊的人影浮在空中,抱在一起。一个是站着的,另一个被那个站着的人抱在怀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个场景特别重要,所以拼命想要看清。”
司冰河有些焦躁似的地敲桌面:“可是梦太模糊了,我努力了很久,只能隐约通过身形推测出那应该是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女子。那个男子好像一直在看着我,嘴张张合合,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而且口型又模糊得看不清晰。”
“我跑上来,也不是觉得这场面吓人,就是觉得……”司冰河试图找个好的形容词,“就是觉得这个梦特别重要,非常重要。可是我又不明白为什么……”
他重重揉了下额角:“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顾长雪瞥了眼司冰河神神道道的样子,觉得今晚估计是睡不上觉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句想问颜王的话……也没法在今晚讨到一个答案。
他微微向侧靠去,斜倚在窗台边,心中想着为何颜王戳穿了他的谎言,却好像半点没有怒气,将视线投向窗外。
客栈外的雪停了,只是风还有些大,打着卷吹拂着密林。小灵猫撒了欢似的蹿出来,身后跟着一大群精力充沛无处发泄、于是大半夜提着灯溜猫的暗卫。
灯影晃动间,他看见小灵猫扑了会林间乱飞的蝉虫,又撅起毛屁股,盯住了一抹晃悠在河畔边的黑色小卷风。
那风卷还没小灵猫高,悠悠地卷着落叶残雪,扭着圈慢吞吞地沿着河岸往前转。
小灵猫仰头恶猫咆哮了一声,猛然一扑,那抹倒霉的风卷便嗤地一下散开了,落叶残雪散了满地。
客栈外的风也渐渐停了。顾长雪收回视线,看到司冰河像是琢磨出什么来似的开口:“我——”
“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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