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毫无征兆的,顾长雪眼前骤然一黑。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身后狠狠拽了一把,一声现代的仪器才能发出的嗡鸣声紧随其后,乍然钻入耳蜗。
骨膜刺痛得像在滴血,顾长雪在突然袭来的黑暗中无限下坠,手脚重如千钧。
他不知在黑暗中坠落了多久,后背忽的像是撞进了一片棉絮中。紧接着便是模糊的对话倾泻入耳,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似的含混不清:
“怎么可能呢医生?您要不再检查检查?”
“确实没有查出任何方面的问题……”
“没有任何……怎么可能呢??好好的大活人会昏迷在床两个多月没动静??这能是没有问题?!”
有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确实很不正常,所以我们也没有放弃用各种办法进行检查。丁先生,顾先生在此之前,真的没有过任何类似的病史么?”
“——没……”那个丁先生陡然颓丧下来。
他好像年纪也不大,沮丧下来声音都可怜兮兮的:“顾哥从没生过病,至少从我认识他以来,就没见他病过。他就是太拼命了,打从我被他招为助理以来,就没见他睡觉超过三四个小时,他会不会是那个什么,操劳过度脑死亡?”
医生:“……丁先生,脑死亡人就没了。”
…………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很远才传来。
顾长雪混混沌沌地睁开眼,在病床上怔愣良久,才缓缓意识到,那些持续不断涌入耳畔的声音是什么。
滴滴的轻鸣声是心电监护仪,嘈杂的男女争吵声是医院的挂式电视机正播放的电视剧。
一台手机正横在他病床边缘,叽叽呱呱播着新闻:
“……顾长雪于离开颁奖仪式时突然昏迷,原因成谜。有业内人士曝出这位新科影帝近三年的所有工作行程,引起粉丝强烈愤慨,纷纷责骂工作室苛待演员,不留任何休息的时间。但耀雪工作室本就属于顾长雪,又何来苛待之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记者据此进行了一番深入调查。据悉,6月6日晚,顾长雪于A国Z市参加第72届雷沃德颁奖典礼,成功斩获影帝金像奖后离开现场。为会场外粉丝签名时,被一位激动的粉丝意外撞倒,陷入昏迷。”
“耀雪工作室出面模糊了该粉丝的信息,记者也只能探访到该粉丝是一名年轻女性。据现场目击者的描述,该粉丝的身高和相距的距离似乎并不足让她将身高足有一米八六的成年男性一撞即倒,那么顾长雪为何……”
顾长雪迟钝地转了下眼睛,将八卦新闻后续无聊的猜测屏蔽在外。
他慢慢半撑起身体,看到一道高大健壮的身影背对着他,正颇显憋屈地坐在床脚的一个小矮凳上。
对方半垂着头似是在发呆,两条结实的长腿支棱出来的,一本老旧的剪报簿平摊在腿上,半晌也不见翻页。
“周……仁心?”顾长雪张开嘴,沙哑粗粝的声音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来。
“在,什么事——”对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才猛然反应过来,整个人几乎弹跳起身,“小顾!”
剪报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周仁心连忙捡起来摆在一遍,不知所措又老实地搓了下手:“我、我去叫医生,我——瓜瓜!”
周仁心只喊了一声,病房门就被乒地打开。一道瘦矮的身影风似的冲进来:“顾哥!医生,医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丁瓜瓜一进门,简直像是把整个世间的喧闹都带进了病房里。
顾长雪怔怔地听对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就被鱼贯而入护士医生摁到了轮椅上,推着他在各科室转了半个多小时,才得以回到病房。
医生站在门外低声说着检查情况:“顾先生所有的体征和检测都很正常。但像这样突然昏迷,还一昏就是两个多月……一定还存在某些问题是我们暂时没查到的。即便他现在醒了,还是要多加关注。当下的话……他可能会觉得有些头晕,手脚无力、肌肉酸痛,都是躺太久导致的正常情况。护士会隔日替他进行按摩,可能的话你们也扶着他多走一走,半个月左右应当能恢复。”
丁瓜瓜连声致谢,顾长雪隔着病房门的磨砂窗都能看见对方激动鞠躬的身影。
他坐在床上空茫了良久,迟缓地抬起眼扫向兀自聒噪不已的挂式电视。
大约是怕陪床无聊,丁瓜瓜特地抱来了他珍藏已久的老式播放器。此时播放器正连着电视,播放的碟片正是《死城》。
熟悉又陌生的台词在病房里回响着,顾长雪忽然生出一种久未有过的仓惶——好像过去那几个月的一切见闻,都只是他躺在病床上静静做的一场梦。
病床对面的电视上播放着《死城》,所以他便梦到了死城。
从来就没有什么为济苍生不惜以身化山石的方济之,没有什么两世重生自担重负的司冰河。
没有池羽,没有千面,没有他遇见的种种……
也没有那个会对他说“你在,看雪也不厌烦”的颜王。
电视里的颜王正对司冰河发着癫,顾长雪沉默地看了一会,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没理会周仁心“你要做什么,我来”的匆匆低喊,走到播放器边将开关的按钮重重按下。
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丁瓜瓜谢完医生推门而入,就见医生口中“现在腿脚应该没什么力气站起来”的顾哥赤着脚长身立于电视机前,垂着眼脸色冷得可怕。
“……”他快涌出口的咋咋呼呼一下卡在嗓子眼了。
圈子里有很多人说,顾长雪成名后眼高于顶,不屑于给任何人好脸色看。但丁瓜瓜这种一直跟在顾长雪身边的人很清楚,顾哥并不是个傲慢冷情的人。
否则当时已然成名的顾长雪也不会在那么多可供挑选的备选人中,偏偏选了个一堆麻烦事缠身、几乎陷入绝境的他做助理。
工作室里的那些同伴,也几乎都是顾哥一个一个从泥坑里拉出来,又默不作声拨到自己羽翼底下罩着的。
面对自己人时,顾长雪其实很少摆什么冷脸。哪怕工作室的人出了什么失误,只要不触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顾长雪也从未真正生过气。
所以这几乎是丁瓜瓜第一次在顾长雪脸上看到这么可怕的神情,以至于他一时怂了下来,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半晌,才小心冒出一句:“顾……顾哥,你怎么就自己站起来了……你、你不觉得没力气吗?”
顾长雪闭了会眼,才吐出回归以来的第二句话:“过去过久了?”
“快三个月了吧,你是夏初昏迷的,现在都夏末了。”丁瓜瓜找了会拖鞋,拆给顾长雪,“你都不知道我多怕你醒不过来!”
“……”顾长雪紧抿着唇,半晌蹦出第三句:“那个撞我的粉丝怎么样了?”
“嗐。”丁瓜瓜哂笑一声,“知道你一贯的作风,那小姑娘的消息被我们想法子压下去了,不会有人去干扰她正常生活的。就是吧……她自己挺自责的,好像还跟家长说了。结果这每到周末,她就提一篮水果往我们工作室门口一蹲。周哥也见过她,对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仁心正打水想给顾长雪擦脚再送上床呢,闻声回了下头:“嗯。我们都怕她来得多了,被人发现,后来就给了她另一个地址,是工作室里有个员工囤的房产,没人住,也不会被别的粉丝发现。有几回,是我去见她的。那个小姑娘好像很迷信,老说你昏迷是被她撞的……她这个人很倒霉,很有可能是她撞你那下,把霉运过到你身上了。”
丁瓜瓜很无语:“她能过什么霉运,只能过个冰可乐。哦,对,她还说想赔当时撞到你时弄脏了的西服——我们反正是没同意。”
那小姑娘年纪不大,看穿着估计家庭条件不会多么阔绰,也就是趁着暑假出来追个星,结果一下子把偶像撞晕了不说,还得因为一杯冰可乐弄撒到偶像礼服上背上一笔巨债?这也太坑爹了。
病房外有护士在敲门,好像是要叮嘱些什么注意事项。丁瓜瓜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丢给顾长雪:“这是你的手机,电是充满的。这两个月,不少人给你发消息,顾哥你要是觉得无聊,看着回一回,或者刷刷别的什么玩玩儿都行。”
他一溜小跑跑到门边,手都防盗门把手上了又突然停住,特别严肃地回过头来:“不准看工作相关的事,给我玩儿!周哥,你记得监督顾哥!”
这特么是什么魔幻场面,经纪人严禁艺人工作,员工盯着老板玩儿。这事儿也就只会发生在顾哥这种工作起来恨不能把自己不当人使的奇葩身上。
丁瓜瓜内牛满面地出门了,带上门时还用警告的眼神瞪了顾长雪几眼。
“……”顾长雪本也没心情搞什么工作,听到门合拢声后,慢吞吞地垂下头,手指点上手机触屏,动作居然有些生涩。
他漫无目的地在手机上乱点,等回过神来,已经进入了一个从前不曾涉足的超话。
【LUna567#《死城》超话#
有人跟我一样自虐吗???非不信评论的邪,硬要点开第四十一集。看完以后,我大半夜的从床上弹起来找刀了——讲真的,也就是这个叫“YL”的编剧没在我面前,不然我非给他片出个芙蓉花出来!呵!!#《死城》超话#】
都已经是十来年前的剧了,评论区里居然还有百来条回复。估计都是被顾长雪突然昏迷的新闻炸了一波。
网友们狂开脑洞,翻着花活儿把YL鞭尸了几百遍,顾长雪就这么顺着往下看,机械性地挨个点赞。
一直点到后面的某条评论:
【乌鸦嘴007号:姐妹,别光看《死城》啊,给你倾情推荐一下,这位叫做“YL”的杰出编剧还写了两个剧本,一个叫《悬壶济天》,一个叫《人域》,都可特么好看了,还都是雪雪演的。呵呵,看完以后我一点没疯,我绝对没疯……啊啊啊啊啊我雪啊!!以后别再演这种烂尾剧了!!会穿越的!!】
“……”顾长雪盯着那句“会穿越的”看了半天,突然划出微博,拨了串号码。
对面似乎正闲着,几秒就接了电话:“喂?你——”
“你还能联系上YL么?”顾长雪不自觉地抬手摸了下左肩,“之前你说过,一定要给《死城》拍续集。”
“……”对面安静片刻,挺诚恳地问,“你现在还在医院对吧?”
顾长雪不适合明白这人问这话什么意思:“嗯。”
对面循循善诱:“这样,你现在看一下床头,那边是不是有个开关?对,你伸手过去摁一下,然后跟过来的护士说,我好像脑子有病。”
顾长雪:“……”
你才脑子有病。
第一百二十二章
他在电视机边面无表情地站了片刻,赤足走到床沿坐下,垂手直接把电话掐断了,又微微弓起腰,将脸埋进手里。
他怕是疯了。
明明能回来是件好事,他在这里有未尽的事情要做、有无数的担子不能放下,为什么要病急乱投医到想找YL拍续集?
周仁心拧干毛巾回身就看到这一幕,愣了一秒后慌起来:“小……小顾,你还好吗?”
他对顾长雪其实不算怎么熟悉,跟在顾长雪身边也就不到几个月。但不论是短暂的相处,还是从故人、从同事那儿听来的描述,顾长雪留给他的印象总是可靠冷静的,似乎没什么事能够难倒他。
可顾长雪现在却坐在这里……看起来疲倦又烦躁,好像有什么事是他也无能为力、无法解决的,以至于他在人前都没有精力去掩饰自己的真实感受。
周仁心试探着开口:“是……有什么麻烦吗?”
“……”顾长雪遮着眼睛没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念想的那些算不算麻烦。
西南诸官尚未清查,帝位还没禅让给司冰河,颜王当年屠宫的真相尚未查清……
他甚至没来得及和顾颜道个别。
他不敢想象自己乍然脱离后,顾颜会面对什么。是一具一声不吭就忽然颓倒的尸体,还是会有另一道灵魂挤占那个躯壳……
以顾颜的能力,肯定会立即发觉那道灵魂不是他。
……然后呢?
顾长雪也说不清,这后续他是不敢想,还是不舍得。
“……顾?小顾!”周仁心的声音传入耳中,“你手机一直在响,接不接?”
“……”顾长雪缓缓抬起头,“接。”
周仁心把手机递过来,先前那个才被他掐了电话的倒霉人士的声音夹带着不满传出来:“真是越大脾气越坏!亏我以为你打电话来是刚清醒就看了我才发的微博,义愤填膺想找我一块大骂YL……”
顾长雪习惯性地对这人的唠叨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微皱着眉切回微博界面:“你发了什么微……”
他的话在看到名为“导演王清晓”的好友发出的九宫长图时戛然而止,不自觉地抿紧唇,抬手迅速翻看这些剧本截图。
“……还不是因为你突然昏迷?那些粉丝又跑去挖《死城》的坟。我没忍住跟着回顾了一回,结果就有点上头,没忍住把YL原本给我的最初版给发了。”
王导不满地叨叨:“诶,你就看看,这个最初版写的啥啊?整个儿就是‘司冰河下蛊实况’!全程就是司冰河从西域一路旅游到京都,沿途咵咵下蛊,到处咵咵死人……这他妈什么鬼东西?既没有什么感情戏,也没设置啥反派——哦!男主他自己就是最大的反派!你说这怎么拍?啊?拍出来怎么看?”
“得亏我耗了好几个月跟YL争取……后来吧,我就把那个小女孩儿‘小狸花’改成了苗疆御姐,放到开头,跟司冰河组了个cp。又把那个在剧本最后被司冰河刺死的颜王改到前面,提了下戏份,变成一直缠着司冰河搞事的大反派……”
他絮叨的功夫里,顾长雪已经将长图里几百页的原剧本看完了一遍,又绷着脸试图去找那些他所熟悉的人的人设片段。
可惜,新剧本就是在原剧本的基础上改出来的。这里的人物、剧情,只会比顾长雪拿到手的那本新剧本更少、更干瘪。
就连方济之和颜王这两个在新剧本里算得上重要的角色,在这本原剧本里也只是两个打酱油似的角色,编剧以短短几句一笔带过:
【方药师:颜王门客,不知为何投奔司冰河。】
【摄政王(颜王):外貌俊美,内里疯癫。以看人厮杀及尔虞我诈为乐,性格极其恶劣。曾闯入京都,屠宫篡位。】
唯一描述算得上多的,可能也就是池羽——
不。在这个原剧本里,池羽的存在并未被提及,她全程都是以小狸花的身份出场的。
但至少,编剧给她的人设,与顾长雪在《死城》中遇到的小狸花能对的上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狸花:面容身躯都严重畸形的女童,约七岁上下。因未知原因似乎很黏方济之,性格活泼懂事。】
“……”顾长雪盯着长图看了良久,缓缓放下手机。
其实他看这些毫无用处,毕竟盯再久,他也回不去《死城》。
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尽快适应回归后的生活,继续做自己未完成的事,挑起自己放不下的担子……
只是他实在无法立即调整回来。
病房门被人吱呀一声打开,丁瓜瓜带着聒噪走进来:“诶不是,顾哥,你怎么还没躺回去?你真的一点都不觉得没劲儿?”
那医生说的言辞凿凿的,丁瓜瓜都做好得陪着复健老久的准备了,结果他顾哥说站就站,说坐就坐,屁点“手脚无力、肌肉酸痛”的迹象都没有。
“算了,也是好事……”丁瓜瓜咕哝了一声,反手关上病房门走过来,搓了下手,态度从聒噪变得小心翼翼,“那个……顾哥,你还记得之前我跟你介绍的那家钟表行吗?他家刚刚打电话过来,说他们也修不好你那块怀表……”
“怀表?”周仁心转过头,神情有些茫然。
“是啊,顾哥的爷爷给他留的。”丁瓜瓜点点头“从我认识顾哥那时候起,他就一直在找各种钟表店想修好那块表。但是吧……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国内的国外的表行都要跑遍了,也没修成。”
丁瓜瓜很沮丧地说:“就我刚刚说的那家,已经是我多方打探下来,据说是目前国内业界里记忆最精湛、甚至都不轻易接待客人的家传钟表行了,结果还是不行……”
他打起精神,看向顾长雪:“那个老板问我什么时候去取表,我跟他说再等——”
“现在就去。”顾长雪伸手拿过周仁心手里的毛巾,随意擦了擦脚上的灰,穿上鞋袜。
刚推开门,就跟推着推车的护士撞了个正着。
护士被撞得倒退几步:“——我艹。”
这姑娘也是被惊住了,才不小心蹦出一句语气词,等她反应过后,眼睛更是睁得滴流圆:“你哪来的劲儿?”
一个瘫在床上快三个月不吃不喝光靠点滴维系营养的人,应该这么有劲儿吗?把她一个一天吃三顿正餐两顿外卖的妙龄少女撞得倒退三步??
回到原本的身躯后,顾长雪的视线也跟着拔高了不少,垂下头看护士:“我要出院。”
“不行,”护士下意识接了一句,本来想说你还这么虚弱,但话还没出口自己就默然无语了,转而道,“那就把剩下的检查做完吧。刚刚带您去做检查的时候,还有些项目没查到。不会耽误太久,我现在就带您去。”
丁瓜瓜在旁边机灵地举手:“那我先和周哥下去帮你联系司机,刚好等车来还得有一会儿。”
他见顾长雪没反对,便拽上还想留下陪顾长雪的周仁心一块出了住院部大楼。
夏末的S市依旧炎热炙晒,丁瓜瓜一出冷气制霸的室内,就蔫成了一团西瓜虫,蹲在路牙子边喘气。
周仁心迟疑半晌,也乖乖在丁瓜瓜身边蹲下,听着丁瓜瓜打电话通知司机来上班。
一米九的壮汉就算蹲下也很有存在感。
丁瓜瓜被拢在巨大的阴影底下,原本挂了电话想玩会儿游戏什么的,戳开游戏图标等了会进度条,还是忍不住按灭屏幕问:“周哥,你跟顾哥不是同一个孤儿院出来的吗?他为了帮你查你失忆那几年都去了哪里,还特地托人帮忙打听……你怎么连怀表这事儿都不知道?”
周仁心沉默了一下:“我在他来孤儿院之前,就被人领养走了。后来再回到孤儿院……他已经成名好几年,也成了年,不再需要留在孤儿院了。他会收我当助理,帮我查过往,只是看在吴院长的情面上帮我一把……”
“嘶。”丁瓜瓜一边扇着风一边八卦,“周哥,我跟你说实话,你别生气哈!其实……顾哥跟人聊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好像说,你把被收养的那几年的经历,全忘了?吴院长是后来有天早上出门,在孤儿院门口看到坐在台阶上发呆的你,才意识到那个收养人可能有问题……”
讲实话,当时他躲在门外听这段话的时候,都已经脑补出什么□□人渣了,所以第二周周仁心来工作室报道的时候,他特地跑去迎接了一下——结果就迎接到了一个一米九的壮壮壮汉,感觉一拳下去都能擂碎混凝土。
丁瓜瓜当时人都裂了,心想这收养人怕不是混黑的吧??再不济也得是个什么拳王培养营,不然怎么能把周仁心养成这种体格??
周仁心挠了下脸:“我……其实不大确定那个收养人有没有问题。你也看到我这样子了,怎么看都不像被虐待了吧……只是吴院长觉得,我不会无缘无故的失忆,而且还恰好只忘了自己被收养的那几年。”
他苦笑了一下:“我跟院长说,自己其实不在意过往,只想留在孤儿院里帮忙。院长却说孤儿院有小顾的捐款撑着,根本不需要我把自己的未来绑死在院里……后来,就把我赶来这里做生活助理了。”
“哦……”丁瓜瓜又瞅了下周仁心总不离身的那本剪报簿,“那周哥你总带着的这个本子呢?是在失忆期间做的吗?”
周仁心摇摇头:“不是。我在被收养前,有些舍不得孤儿院。所以特地问吴院长要了一本剪报簿……院长他一直有做剪报的习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不自觉地伸手摸了下老旧的簿子:“这个东西……好像一直陪着我,吴院长后来在孤儿院门口发现我时,我就坐在台阶上,在看这个簿子……”
他一直在看簿子最后的空白页,手反复地摩挲着那里,好像那里曾有过什么东西,是他即便失去记忆,也依旧怀念的。
“真奇怪……”丁瓜瓜忍不住挠挠汗津津的头,“要是那个火鸡头能查出什么东西就好了——可惜那废物浑水摸鱼了好几年,到现在啥也没查到。”
周仁心掩住脸上怅然的神色,笑了一下:“那你能跟我说说怀表是怎么回事吗?我其实一直对小顾很好奇,以他现在的名气和收入,应该不需要那么拼吧?”
“哦,是不需要啊。但顾哥不是想找爷爷吗。”丁瓜瓜郁闷地说,“顾哥跟我聊过一回,提到他爷爷在他十三岁的时候失踪了——”
“丁瓜瓜。”顾长雪凉凉的嗓音从住院部门口飘来,激得丁瓜瓜顶着满身热出来的汗打了个寒噤。
他连忙拉着周仁心蹿起来:“顾哥你怎么自己出来了!不是说车来了我去喊你吗?”
方才聊的话题其实挺踩雷的,丁瓜瓜有点担心顾长雪会不会心情不好。冲到顾长雪面前后一个急刹车,小心翼翼围着顾长雪直打转:“顾哥顾哥,你累不累?顾哥你渴不渴?顾哥你热不——”
“都不,闭嘴。”顾长雪抵开丁瓜瓜殷勤凑来的脑袋,扫了眼丁瓜瓜写满忧心忡忡的脸,岔开话题,“最近有什么能接的工作?”
“——殡仪馆您去吗?”丁瓜瓜声泪俱下,“昏迷近三个月,醒来第一天就要工作,顾哥!!”
他说的感情饱满,任谁听都会被深深震撼,可惜顾长雪没有:“车来了。还有,把最近能接的工作发给我看看。”
丁瓜瓜倔着不动,顾长雪就坐在车里,伸手把他后领子一提塞上车,真的半点不像个瘫了三个月刚醒的病人:“可以找个轻松的。”
丁瓜瓜含着眼泪:“那我给你接综艺你去吗?”
顾长雪把安全带给这泪包系上,回身坐好时淡淡应了句:“随便。”
他本身只是想接个工作尽快适应现世的生活,短程的综艺反倒更好。
顾长雪靠在柔软的靠背上,恹恹地垂下眼。皮革混着车载香水的气味弥散入鼻,提醒着他此处已不再是大顾。
轿车一路驶出住院部,又沿着渡海大桥驶出这座隶属于某位富二代医生的私人小岛。驶入市区时,丁瓜瓜终于挑中了一档对于顾哥来说相当轻松的综艺,拨通了导演的电话。
对面大概是根本不知道丁瓜瓜的号码,亦或者很忙,等了很久才接:“喂?哪位?”
“哦,李导啊。我是顾长雪的经纪人丁瓜瓜,之前你给我们工作室发过工作邀请,说想请顾哥去你们综艺做一次飞行嘉宾?”丁瓜瓜面对外人时声线一变,显得相当精明。
李导:“……”
李导:“谁的经纪人???”
丁瓜瓜:“顾长雪啊,李——”
李导那边猛然叮铃哐啷响了一通,好像有人从躺椅上栽了下来。过了一会,李导冷静的声音才传了过来:“雪——顾哥醒了?什么时候?醒了几天?”
丁瓜瓜还没回复呢,李导就继续冷静地说:“你看这样,我给顾哥直播跪一个小时,有没有可能让他多躺床上休息几天?我这是个综艺,不是个猝死直播。”
顾长雪:“……”
这人好像贼了解顾长雪的行事风格,说完又在电话那头焦虑地踱了一会步:“不行不行,以顾哥的脾气,我这儿拒绝了,他指不定就去找下家了,到时候还是要工作——丁先生!还是让顾哥来我剧组吧!保管给他一个放松、疗愈、愉快的体验!”
顾长雪:“……《1586列车》好像是个恐怖解谜综艺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导:“这……在、在鬼屋里当鬼,不就放松、疗愈又愉快了吗?”
第一百二十三章
让飞行嘉宾当NPC,倒也不是不行。丁瓜瓜审核过这档综艺的质量,认为李导不会自砸饭碗,便开始洽谈具体事项。
顾长雪听了一会便没了兴趣,神色淡淡地转头看向车窗外。
前排的司机师傅还在跟周仁心闲聊,吹嘘自己车技有多牛逼、甩脱过多少狗仔,唯一就是晚上会开慢点,那也是为了行车安全……
车内的音响放着丁瓜瓜才喜欢上的电竞单曲,重金属的轰鸣和窗外的车笛鸣响交织,棱角大厦反射着刺目的光。
顾长雪手抵着下颌出神地望着窗外,忽然觉得这一切竟有些陌生。
这里不会有半庭薄雪,更不会有一个人,不论他走到哪里,总能在蓦然回首时看见对方静静站在不远处,再和他争执一番究竟是谁更阴魂不散、神出鬼没。
他像是做了一场冗长的大梦,乍然梦醒后孑然地走出来,连重金属的歇斯底里都显得寂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家私人表行坐落在S市的老街区,藏身在某条深僻的老巷中。周围还开着好几家茶行、旗袍铺。
下车的时候丁瓜瓜说:“别看藏得深,店面小,这些都是近百年的老店,里面的东西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大概是觉得这枚怀表对顾长雪来说是一个很私人的物件,丁瓜瓜和周仁心都没跟进钟表店,只说在周围逛逛。
顾长雪戴着口罩、帽子武装整齐地跨进店铺,扫了眼周围琳琅满目的各式钟表,最终在一处堆满零件的工作台后看到了正吹着空调酣睡的老板。
不等他走近,对方就头一歪猛地惊醒过来:“嗯?草,抢劫?!”
老板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哦哦,顾先生。不好意思哈……”
他赶紧站起身,将人引到里间,弯腰从某个旧质的木柜里捧出一个小匣子:“非常抱歉,您送来的这块怀表我们想了很多法子,实在没法打开它。”
老板揭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块四分之一巴掌大的怀表。
这表乍一看像是金质的,但保存至今一条划痕也没留下,显然是合金材质。表盖和底面都是磨砂质地,外圈光滑细腻,刻着一圈极为精巧的火纹。
“真怪啊……”老板捧着表又嘀嘀咕咕端详起来,“您说这表是您爷爷留下的,可那时候国内的科技又不太发达,只有国外才能造出这种合金材质。而且……”
老板摸了摸表面:“它到现在还一直保持着37摄氏度上下的温度。这技术,放在几十年前,国内哪儿有?可这表圈上的火纹,又的确是我国古代最经典的纹样之一。”
他像是还不信邪,伸手又试了一次:“——算了,真打不开。能检查的零件都检查了,我们甚至想法子扫看了里面的零件,并不存在残损,实在找不出打不开它的原因。”
老板讲这话的时候,脸上其实挺臊得慌的。也不大好意思去看顾长雪。
毕竟当初丁瓜瓜将怀表送来的时候,他简单扫看了一下样式,就打了包票说这表好修的不行,甚至有点生气为什么丁瓜瓜要拿这么简单的怀表来让他修,简直是大材小用。结果一上手……
“嗯。”顾长雪淡淡应了一声,垂着眼接过匣子,“没事。”
老板愣了一下:“顾先生,你好像不怎么意外?哦,对,我后来听丁先生提过,您这个表送去不少家钟表行修过,连国外的都有。我还看一些八卦新闻说,当初王导就是在钟表行里看到了你,才挖掘您去拍《死城》的。”
“……”不是在钟表行里,是在钟表行外。不过差别并不大。
顾长雪没接话,老板也没追问,这话对于老板来说本就是随口一搭。
老板又断断续续客套了一番,很快便擦了擦手,戴上眼镜送客。
里间的光线不怎么明亮,偏偏门口又正对着窗。
顾长雪出门时,被窗外某片反着正午日光的明橙色刺了下眼睛,蹙着眉望去,看到对面茶行外倒着一辆贴着“外卖”二字的电动车。
也不知道来时的路上遭了什么罪,这车半边的后视镜和把手都变了形。明橙色的车漆剐蹭掉大半,车灯碎得死无完尸。
车的上方就是一扇窗,里面的人影隔着绿窗纱影影绰绰,好像是个外卖小哥正脱着脏得要死的明橙色外套,在跟屋里的另一个人絮絮叨叨抱怨着什么。
对面说话的声音不大,顾长雪也无心去听。只是听不听和他想不想完全是两回事,那些抱怨依旧混杂着夏末正午嘈杂的车鸣声,丝毫不讲道理地钻入耳朵,无端地叫人烦躁。
“……跟部门反馈,屁用没有!都说这往常是他们顶头老大负责的,他们没权限、也没能力帮我。真要命……诶,爸,你给我点儿反应行不行?”
那年轻人不满地说:“你看看,你看看这都给撞成啥样了!我后面还怎么出门干事去?”
顾长雪下意识瞄了眼那辆惨不忍睹的电动车。
那位“爸”一直没吭声,大概是个严肃的性格,不怎么擅长安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年轻人抱怨了一会,深深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算了,认命吧。后面……换个待在办公室里的文职做做,其实也不错。”
他带着几分自我安慰道:“文职也好,免得总在外面跑,一天到晚地被那个不准确的定位折腾。您不知道,这几年那玩意儿是越来越离谱了,我定个天南,它能给我弄到海北去——唉。但不管怎么说,我还能囫囵个儿地好好回来,已经很不错了,不像那位——”
“别说了。”那位一直没吭声的父亲总算开了口,低声道,“店里人来人往的。”
“顾哥,你发什么呆呢?”丁瓜瓜的声音从顾长雪身后传来。
周仁心走过来,闷着头给顾长雪塞了根雪糕,又把遮阳伞撑了起来。悍利高大的身材往顾长雪身后一杵,投下的阴影比伞都大。
顾长雪收回眼神:“没什么。”
他不想多说,丁瓜瓜却愣磨着想听。顾长雪为图个清静,便同他讲了一遍。
这小子听完就十拿九稳似的一拍大腿:“懂了。这茶行后屋也不是任人进出的,估计啊,那位‘爸爸’就是茶行老板,那外卖小哥就是少行主啊!富二代嘛,好吃懒做的多,估计是被老爹赶出去体验生活了,混了个外卖员当当。”
丁瓜瓜压低声音:“讲真的,就照他们家的财力,电动车摔坏了难道换修不起?说什么‘换个待在办公室里的文职也不错’,还瞎扯什么近几年手机导航功能越来越离谱……我觉得他扯得这些理由才叫离谱,无非就是觉得送外卖累,想换个轻松的活计嘛!”
顾长雪目不斜视地走下台阶,只在与丁瓜瓜擦肩而过时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少管别人闲事。”
“我也不是谁都关注啊。”丁瓜瓜追上来,“顾哥你是不知道,这几年为了方便过年过节的时候礼尚往来,这附近的店面,我几乎都打通了关系。就这个茶行啊,软硬不吃!我想找关系吧……愣就是找不到门路!这附近几家店的老板我都咨询过了,好像说这家茶行是这条街上开得最早的一家店……”
顾长雪对这些八卦琐事不感兴趣,丁瓜瓜在旁边絮絮叨叨,他就当没听见,只理着口罩的绳结往前走。
巷内不方便停车,司机已经将车停在了更远些的大街边上。
顾长雪沿着长窄曲折的深巷一路向前,每每到了转角处,总会有些恍惚,产生须臾的错觉,好像某个熟悉的面孔会一如既往地阴魂不散,从哪根杆柱或墙角后转出来。
夏蝉像是倾尽气力似的窸鸣,顾长雪在蝉鸣声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忽然觉得累得要命,脚下重如千钧。
他短暂的闭了下眼睛,听着熟悉的声音隔着记忆的薄纱在耳边轻声回响:“陛下。”
“陛下。”
“顾长雪。”
低沉的,淡缓的,模糊又清晰。
他在闭眼间忽而感觉紧锁的眉宇间被人轻轻揉了一下,遽然睁眼时撞见一道模糊身影,高挑挺拔的腰脊向他倾下,雪色的大氅遮住半边天光:“顾长雪。”
记忆中模糊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又踏实。
“顾——”顾长雪猛然向后撤了一步,惊得缀在他背后的丁跟屁虫差点掉了雪糕。
“顾哥你干嘛?!”丁瓜瓜手忙脚乱地拿纸擦拭被雪糕糊上的衣襟,“怎怎怎么了?”
“……”顾长雪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半晌有些木地抬手,“你没看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看见什么啊?”丁瓜瓜有点发毛,但很快又找到了乐观合理的解释,“哥你是不是在为综艺做准备啊?哎呀,大白天的不要突然吓人好不好?”
顾长雪又木着脸抬头去看周仁心,就见对方也满脸茫然,似乎同样没看到有人在大夏天的正午,披着一身大氅杵在小巷里晒太阳。
这个人的身影还模糊得像个鬼,连面目都看不清。
“……”顾长雪一下皱起了眉头,索性认了“为综艺做准备”这扯淡的理由,一把拽住颜王的手腕将人拽进伞下,“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是这副模样?”
颜王还没来得及开口,丁瓜瓜就拿着雪糕神色古怪地道:“顾哥你……进密室,就打算这么吓人?”
“……”顾长雪绷住脸,硬撑着认了,“嗯。”
“这……不太能吓得到人吧?”丁瓜瓜的神色更古怪了,“你不然到时候……拿张面具遮遮脸?”
就顾哥刚刚拽人那一下,硬说像鬼吧,也不是不可以,伞下冤死鬼找人替死嘛。反正等到了剧组,自然会有完整的人设和剧本可以用,不必担心这个。
他比较担心的是另一个bug……就是顾哥这张脸。
他刚刚看了一下,感觉演再凶的恶鬼,他都怕玩家会把持不住。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丁瓜瓜忧心忡忡地走到一边给王导打电话去了,颜王这才慢慢开了口:“不知如何来的,梦醒睁眼便在此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的声音依旧低稳沉静,好像顾长雪的离开对他没有造成丝毫影响。只是仔细凝听,能听出几分遮掩不住的喑哑。
“其他人也没出什么问题。你在很早之前就将九天托付给了方老,你离开后,方老便让千面易容暂替了你的身份,下令清查西南诸官,整顿清明后又让位给司冰河……”
颜王顿了顿:“大顾各地的雪都停了。惊晓梦的解药也做出来了。司冰河登基得很平顺。没出什么乱子。”
“……”
顾长雪愣住。
他看着颜王,唇细微地动了动,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他在现世醒来不过短短数小时,本以为对方也是同样。却不知对方已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经受了不知多久分离不得再见的苦楚。
他想问,你说了这么多,那你呢?你过得平不平顺?
却没能问出声。
对方所有的描述里都摘除了自己的反应,既没提及“你离开”是怎么个离开法,也没提及自己在发觉此事时作何反应。
好像在轻描淡写间遮掩住了所有不好的、所有可能会引得他担忧、心疼的一面,粉饰着一切都好的美满假相。
颜王伸手碰了下他的脸侧:“怎么这副表情?”
什么表情?顾长雪迟钝地看向那道伞面下模糊不清的影子。
颜王听起来似乎有些无奈:“算了……其实距离你离开没有很久。”
他那时听着司冰河的喃喃自语,本在想着那个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眼神只是移开了一瞬,那道倚靠在窗边蔚然成景的人便杳然不见了。
方济之和司冰河在他猛然上前几步后才意识到不对,众人上上下下将整个客栈内外寻了个遍,也没发现丝毫痕迹。
“乱了一阵后,便稳住脚跟了。后续便是各自做各自该做的事,”颜王又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直到昨夜我入眠,睁眼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伸手接住伞外的日光:“我现在算什么?鬼?魂魄?好像并不如书中所言那般,不可见日光。”
“……”顾长雪紧紧抿着唇,一把将这人的手腕扯回阴影下。
他本想反驳颜王的话的,想说:是啊,该做什么做什么。
一个能为了报冷落之仇,张狂起来能闯入京都屠宫上下的活阎王,在发觉爱人消失时——哪怕是发觉死敌消失时,也不该平平淡淡,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吧。
寻常人都做不到如此。
别人的“该做什么做什么”,或许是清查官场、安镇朝堂,颜王的“该做什么做什么”……本该是偏执地要求掘地三尺,也一定得把消失不见的景帝找出来,为此殃及在场所有的人也不惜。
可顾颜没有。
他说,西南清算完了了。
他说,大顾各地的雪停了。解药已做出来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说,司冰河登基得很平顺,没出什么乱子。
简简单单,好像一帆风顺。
——怎么可能一帆风顺?
在《死城》的那几个月,他们虽然大刀阔斧地荡清了大半朝堂,但依旧有割据势力蛰伏着虎视眈眈,否则顾颜也不至于连自己身患寒症都不敢说出口,以防动摇军心。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明明应该发生了许多,可这人就是不愿提,也不肯说。
可他却能猜得到,这人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清算西南,镇伐四方的,又是如何顶着“摄政王擅权”的诬骂,为这场本该招徕风波的帝位变更保驾护航的。
顾长雪想要追问,可又不舍得追问,抿了会唇后只语气如常地岔开话题:“看看周围,你没什么感想?”
他总算举步走动起来,绕过最后一处拐弯角,便是车水马龙的街道。
高架桥上引擎与车笛声交织入耳,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颜王环视一周,语气听起来居然并不显得惊讶:“我该有什么感想?”
他说:“我可一剑霜封百里城,这高楼可有百里?”
顾长雪:“……”
颜王看向呼啸而过的跑车:“此物——”
“闭嘴,不用说了。”顾长雪面无表情地理了下口罩,几乎能猜到这人要说什么,无非就是鄙夷超跑跑得慢,还不如他轻功一点足。
他在心里反省了一下,觉得确实不该指望颜王这种不是人的家伙能像凡人一样做出惊讶之类的反应,他问这话的确有些自取其辱。
他扫看了一下街边,没在五颜六色的车里找到司机开的那辆,便微微压着口罩的上沿,将手机摸出来想发消息。
颜王从旁边靠过来,冷不丁冒了一句:“此物……看起来有些眼熟。”
“……”顾长雪的动作蓦然停滞住,瞳孔微微敛缩,数秒后猛然回头,“什么?!”
颜王说:“总觉得似曾相识。”
“……”顾长雪紧紧绷住脸,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大顾有什么东西能跟手机相似??难道,颜王同他一样,也是个穿越者?
他试探地将手机往颜王的方向举了举:“那你来,发消息叫司机师傅把车开过来。”
“何为‘思鸡师父’?”颜王的手伸到手机上空便停住,手掌左右动了动,“好似没有反应。”
“……”顾长雪盯了会颜王合拢的手指,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机。
但凡这人左右拨楞的时候分一下手指,别跟出掌似的,他都能编个“说不定这人来自未来,用的手机是个全息投屏”的理由。
他垂下头发了句消息,司机师傅很快便将车开了过来。上车时,顾长雪一把拽住颜王的大氅领子,直接将人拽进车里,免得这人再想证明什么“似曾相识”。
司机在前面给顾长雪“揪空气”的动作吓了一跳,好在周仁心坐上前排及时安抚解释了一番。又等了片刻,丁瓜瓜聒噪地挤上后座:“哥,不用管了。李导说飞行嘉宾本来就只来一期,搞搞特别的节目效果没什么不好……顾哥,我、我身上很臭吗?”
他诧异地看着几乎贴着另一侧车门坐的顾长雪,忍不住抬手闻了闻自己:“我昨晚洗了澡啊——哦,对。你跟周哥都是狗鼻子,刚刚这一通晒,我身上是出了不少汗……周哥,咱们俩换个位置呗?”
他嘀嘀咕咕着转身开门:“你俩也太变态了,这么热的天,一滴汗都不流啊……”
“不用了。”顾长雪一脸镇静地拦了一句,面对着丁瓜瓜迷惑的眼神憋出一句,“……这也是练习,你就当中间坐了一只鬼吧。”
丁瓜瓜愣了一下,哈哈大笑:“顾哥你真能想!不过这要是真有鬼,那空调是不是就可以省了?倒也挺好。”
“……”顾长雪扫了眼正端坐在自己和丁瓜瓜正中间的颜王,心想这“鬼”还真能帮省空调费,就是丁瓜瓜可能没那个胆子消受。
他动了动腿:“你在看什么?”
“看你身边的人。”颜王收回看着丁瓜瓜的视线,“之前我总觉得你有时会展露出不该属于顾景的神色,现在我明白了。”
他的语调很平静:“佛说三千世界,你我本非同一世界之人。”
他后续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最终没有说出口。安静片刻后扭头示意丁瓜瓜:“他在跟谁说话?”
丁瓜瓜才接了一个电话,正对着对面嚷嚷:“……啥?!你一个二十来岁手脚健全的人,回个国还要接机?喂喂,我们可不是你爹妈啊,是你老板!你一个打工人能不能摆正一下态度啊,年年都要我们接,机场门口打个车很难吗?顾哥每年砸在你身上打水漂的钱那么多,你打个车都不舍得?”
手机通话的声音本来就不小,再加上颜王又耳目聪灵,不必太过注意便能清晰听到对面的回嚷:“丁呱呱!你不要看不起我好吧!我在国外的委托完成率可是百分之百,多少人想请我都请不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丁瓜瓜双倍大声地嚷回去:“那顾哥让你查老爷子和周哥,你还不是这么多年都没查出个结果?”
“这、这不一样好吗……”那人的声音霎时小了,底气不足地说,“国内和国外到底不一样,我就只能拿几张照片四处干问,这很难的……算了跟你说不通,我自己打车就是了。看你这么有精神,顾哥是不是没事了?”
丁瓜瓜继续吊着嗓子跟这人斗嘴。
顾长雪神色淡淡地听了会:“是我雇的人,你可以把他理解为重三。”
“那顾老爷子……?”颜王询问地看着顾长雪。
“是我爷爷。”顾长雪并不是很乐意聊这个话题,只用膝盖推了推颜王的腿,“你为什么坐这么端正?”
冷峻的人总会给人留下“端方板正”的印象,但颜王并不是这样。
比起华而不实的坐姿,他在大部分情况下保持的姿势都是更便于随时战斗的,所以有的姿势乍一看反而显得很随意,只有细看才会发觉,这个人的身体总是紧绷着的。
颜王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地伸了下手,手掌穿透了身下的坐垫:“我碰不到这些东西。”
“?”顾长雪下意识想说“可你能碰到我”,但这话乍一听有些怪,扫了眼车里的八卦天王丁瓜瓜,他还是咽了回去,只道,“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离不开你身边三尺远。”颜王冲着已经远离的那处深巷点点下巴,“当时你看见我的时候,我已经跟着你走了一段路了。不然怎么能认出现在的你?每次超出距离时,胸口的位置都会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拽住,带着我往前着走。”
“……”顾长雪蹙了下眉,正想再问几句,一旁的丁瓜瓜挂了电话:“顾哥,你跟这位鬼聊什么呢?”
丁瓜瓜看不见颜王,只觉得顾长雪演这段戏的状态很有趣。他搓了搓手想着这个调戏顾哥的机会百年难得,嘿然一笑道:“那你问问祂呗,祂觉得你长得帅不帅?”
“……”其实按顾长雪的性格,本不该搭理这种没有任何营养价值的问题,但他刚想把这话当耳旁风,就想起当初在匪帮里潜伏时,有一回颜王嫌弃他长得单薄。
男人的好胜心顿时被激发起了一点点,顾长雪不动声色地换了个翘腿的姿势,更好地展现出他的长腿,又不着痕迹地绷紧了身上的肌肉,“听见没,问你呢。”
办出院的时候,医生还盯着他嘀咕过,怎么在床上瘫了快三个多月浑身上下哪儿都不缩水,连体重都没掉。以他现在这具身体的体格,怎么都和单薄二字无缘了吧。
“诶不是,顾哥你口罩都不摘,让人家看什么啊!”丁瓜瓜又在旁边促狭地聒噪起来,“这戏演得有bug!不行不行,快把口罩摘了!”
无知使人胆大,丁瓜瓜直接伸手过来取了顾长雪的口罩,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手臂刚刚横穿过鬼先生的身体,只在收手时哆嗦了一下:“怎么感觉车中间这么冷……师傅,能把后面的空调打小点不?”
他的注意力是被分散走了,顾长雪还盯着颜王,试图让颜王撤回当初的冒犯之言:“说话,长得怎么样?”
颜王也不知是在发愣还是怎么,半晌没出声。好不容易开了口,居然吐出一句:“好像……很匆忙。”
“??”顾长雪的神情缓缓变得不可思议。
丁瓜瓜恰是时候地回过头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样顾哥?祂说什么?是不是超帅,帅得——”
顾长雪面无表情:“他说我长得匆忙。”
丁瓜瓜:“啊????”
顾长雪扭过头望向窗外,不理某个试图找补的人:“丁瓜瓜,查查附近哪有灵验的道观庙宇。”
丁瓜瓜:“啊?查这干嘛?”
顾长雪压着羞恼磨牙:“送鬼回家。”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丁瓜瓜看不见颜王的存在,自然不会把顾长雪这句话当真。只张着嘴哈哈笑了一路,直到他的手机再次响起:“喂?——对对!那DVD播放机是我带过去,走得匆忙我忘了……好好,就放在护士站吧,我马上回去拿!”
车子才驶回市区又往海岛赶。抵达医院时,颜王缀在顾长雪身后问了句:“这是何处?”
顾长雪满脸不爽地迈进大门:“刑场。分尸处。”
丁瓜瓜直奔护士站:“我是之前那个DVD播放机的主人——啊?领个这还得核对信息??你们刚打电话给我——行,遵守规章制度是吧……”
他把顾长雪的登记信息报了一遍,等护士核实的时候嘴还叭叭地不闲着:“你们私人医院管理得倒是挺严格,这样也好,免得东西被冒领……”
他长得本来就讨人喜欢,护士敲着电脑顺道也搭了一句:“是这样。诶,顾先生的身体情况挺不错啊,除了这一回,七八来年就只有一条就诊记录。”
她说这话本意是夸顾长雪身体健康的,谁料丁瓜瓜嗓门骤然一飚:“啊???顾哥生过病?!”
他顾哥不是从来都不生病的吗?怎么会有就诊记录?
丁瓜瓜忍不住抻着脑袋想往电脑屏幕瞟,被护士连忙挡住:“不行不行,我们医院是签了合同要为患者信息保密的。顾先生不就在那儿吗?你直接问他不是更好?”
丁瓜瓜一想也对,把护士递来的播放机一捞就凑到顾长雪身边:“顾哥!你不是说自己从没生过病吗?”
颜王也循声看了过来,模糊的人影看不清神色。
“一点小病。”顾长雪浅皱了下眉头,刚想把这话岔开,近旁的电梯“叮”地一响。
从电梯里走出一个三四十岁的白大褂,抬头看见到顾长雪后愣了一下:“顾先生?好久不见。”
他显然同顾长雪打过交道,和善地笑了一下后礼貌寒暄:“近来情况如何?自上次看诊以来可有变化?这几年我一直惦记着你这个比较特殊的案例——”
“没事。”顾长雪简洁地打断医生的话,“不影响生活。”
“不影响生活?”颜王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声音贴着耳畔响起,手掌压着他的后腰,“什么‘小病’,谈得上‘不影响生活’?”
相比较颜王,反倒是丁瓜瓜这个现代人能获取的信息更多一点:“神经内科主任……我去!顾哥,你之前看的医生,不会就是他吧?都神经内科了!还特殊案例,你还说小病?!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顾哥,你背着我自己来看的?”
“什么叫背着,”顾长雪的眉头皱起来,“上个医院还需要拉一群人陪着?”
“那你跟我说什么病,”丁瓜瓜急死了,“不会和这次的昏迷有关系吧?”
“没有。”顾长雪手插在兜里,长腿一迈就往门外走,“走了。”
丁瓜瓜不甘心地落在后面缠着那个祸从口出的医生要电话,某只阴魂不散的鬼也飘在顾长雪身侧不愿轻易放过这件事。
仗着无人可见,那人伸手捏了下他的下巴:“到底是什么病?”
“你不如先说为什么说我长得匆忙。”顾长雪抬手拉起口罩,闷闷地道。
颜王说这话的语气明显不是在故意开玩笑,倒像是愣怔后没过脑子吐露的一句真心话。
但他这张脸跟小皇帝一比,明显是他真实的样貌更胜一筹,既然如此,颜王为何会看他说了句“匆忙”?
更别提,拿他真实的面容和小皇帝相比,说略胜一筹都算是谦虚了。
顾景的面貌最多称得上清俊,顾长雪这张脸才叫得天独厚,成年之后的吸引力更是非比寻常。
“为什么不肯解释?”明明另有原因。顾长雪抵着口罩,低声道,“是因为……”
是因为他们并非同一个世界的人,注定要面对别离,不可相守?
所以不必再深交,不如点到即止,将来分开时,也好少些放不下的苦楚纠葛。
他陷入沉默,最终还是将后续的问话咽了回去。
他和颜王太像了,都是思虑深重、总爱大包大揽。在瞒着话不肯说这件事上,他也是半斤八两,所以能猜到几分对方的思量。
无非是真话牵扯着太多不甚令人愉悦的回忆。既然知晓相逢只是侥幸,不知何时分离,又何必让对方知晓那些不愉悦的过往,让那人在分离后凭添一份解不开的忧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行,行,我问问。”丁瓜瓜接着电话走过来,捂住话筒对顾长雪道,“李导打来的,说他们剧组里正拍的这一期,飞行嘉宾临时出了点问题,刚好这期的本子又特别适合……呃,特别适合摸鱼……所以想问问顾哥你现在有没有空,要不腾到这一期?”
顾长雪重新举步往外走:“随便。现在就过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嗯,那我让李导把剧本发过来。进组以后,下午开始拍摄,可能会拍到晚上。到时候咱们在剧组提供的酒店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回别墅。”
丁瓜瓜有条不紊地安排完,又转过去继续跟李导商洽,很快便挂了电话:“剧本我发你微信上了,顾哥你看看,李导说特别简单。”
顾长雪不置可否地打开文件,坐上车后刚调整好姿势,旁边的人又凑过来:“这是什么?”
顾长雪不是很想答,但闷了一会后还是道:“戏子唱戏见过吗?你就当这是一出戏。”
“嗯。”颜王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设定,好像对于顾长雪从皇帝变成戏子这件事也接受良好,“这戏说的是什么故事?你扮什么?”
顾长雪几下就翻到了底,沉默片刻道:“说的是阴婚。我扮鬼新郎。”
“……”颜王接受不下去了,缓缓转过头,“你扮鬼新郎?”
他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山雨欲来了些:“那谁是新娘子?”
“我草!”丁瓜瓜在旁边猛然一个寒噤,大呼小叫,“师傅,你是不是又把空调开大了啊?后排好冷啊师傅!”
顾长雪哼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踹了脚颜王的腿:“收敛一点。”
他停顿片刻,又低声道:“演戏而已。”
他此生也不会再和谁有这样纠葛不清的牵扯了。
·
S市的天说变就变。出院时还是晴日炙晒,抵达剧组时天又阴了下来。
“雪——顾哥!!”李导从摄影棚里颠颠儿地跑出来,做贼似的把人往化妆室带,“为了给玩家们一个惊喜,我都没跟他们说这一期新的飞行嘉宾是谁。他们现在已经进去解密了,您化好妆换好衣服,直接去第三间密室等着就行。”
顾长雪在化妆师的指引下坐下来,透过镜子看到李导在门口扭来歪去,跟身上长虱子似的:“是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吗?”
“不是不是,”李导美得眼睛都没了,“我、我就是还觉得像做梦……顾哥你从来不参加综艺的,我当时发邀请根本没想着能收到回复,没想到你居然真同意来参加了!”
顾长雪的综艺首秀啊!更别提这还是顾长雪昏迷三月后第一次露面。
李导感觉自己现在晕像吹了七八瓶白的,如果不是还想在偶像面前展现出靠谱的一面,他现在就可以瘫在地上cos心愿已了的死尸了。
他压着兴奋礼貌地退出化妆室,刚回到机位后坐下,就接到联系:“李导,芫茜说这剧本写的不科学。她想象不出哪个女孩会傻逼到为了给死人当新娘不惜和好友勾心斗角——反正她不干,太脑残了。”
李导还飘着呢,乐呵呵的挥挥手:“行,你跟她说随便。反正这只是她角色的个人任务而已,保证主线剧情不出问题就行。”
他的回答很快传达给了还在鬼屋里卖力解谜的芫茜,搞得跟在她身边的好闺蜜·兼剧本中的正牌鬼新娘愣了一下:“李导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是有点怪……”芫茜嘀咕了一下,很快就甩甩头拎了下古装裙摆蹲下身,“管他呢,同意了是好事,下一个单元我就不用跳出来跟你抢同一个死男人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雾抽了下嘴角:“你要是抢走这死男人我才感谢你好吧?我这角色又不是心甘情愿阴婚的。我觉得这要是真实故事,鬼新娘听说居然有别的女子想替自己待嫁,乐都得乐死。”
“可不么。”一旁束着发冠的少年偶像Herry也幽幽地说,“这么一来,这故事就Happyending了。心怀鬼胎、一心只想害死好友嫁给鬼新郎的富家小姐跟鬼新郎阴婚去,我带我清贫善良的青梅竹马过好日子。这不是很美满吗?”
旁边扮演道士的张雪杉发着抖催促:“别磨蹭了,快把剩下两个机关开完。我们先找到鬼新郎,然后你们再慢慢谦让。你、你们搞快点,回头那些鬼又要出来了……”
“你一个道士打什么颤?怕什么鬼?你配吗?”红娘钱彤影抵着张雪杉的肩膀,“刚刚遇到鬼童,居然还把我顶到前面挡鬼,你还是不是男人!”
张雪杉哭丧着脸:“不是,姐,刚刚鬼童出来的时候好像也就Herry没叫,其他人都叫得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吧?你看看我手腕上这仨坑,都是你刚刚抠出来的,也就是这会儿有光,你们不怕啊啊啊啊啊啊——”
烛火乍然一灭,狭小的石室中骤然响起起此彼伏的尖叫。
芫茜和方雾抱在一起叫得脑袋缺氧、语言混乱:
“门开了门开了啊啊啊啊——”
“新郎新郎这是你的新娘你快把她带走别来搞我啊啊啊——”
“我草芫茜你好没义气新郎你带她走她爱你爱得要死要活——”
阴恻恻的唢呐声自敞开的石门后幽幽传来,几个人挤在门口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乐意走在最前面。
也就Herry胆大一点,袖子一撸,慷慨赴死地往前走:“我先进!这最多就是来个开门杀啊啊啊——啊?”
石门内红光一打,Herry都已经做好看到一张恐怖到惨绝人寰的鬼脸的准备了,却不料瞧见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垂首坐在木椅上。
他穿着一身喜服,了无生气地靠坐在那里。不知从哪个缝隙落下来的红光落在他身上,为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添了些血色,像尊浸了胭脂酒的雪雕。
Herry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刚想跨进门槛,左右肩头忽然被人死死攥住了。
芫茜看似娴雅地微笑:“弟弟,你辛苦了一路,这一回就让姐姐来打头阵吧。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我的爱人。剧本上白纸黑字写着呢。”
方雾攥得他另一边肩头嘎吱响:“放屁!你刚刚才不要的人家,而且你别忘了,我才是有父母之言媒妁之约的鬼新娘!”
红娘死死拽住这俩苦口婆心:“别忘了你们刚刚才说的话啊!不要好友反目,拒绝迷信阴婚——放着让姐姐来,姐姐这个是一见钟情,自由恋爱!”
Herry被三个姐姐拖着往后踉跄,即便如此,依旧死死扒住石门的门框,从胸膛深处发出呐喊:“守护最好的顾哥——呸,守护最好的新郎!!”
道士张雪杉被落在人群后,也在尖叫。
他尖叫的是:“鬼童来了啊啊啊啊啊——快进安全区!!”
全场五个玩家,有四个死死堵在门口。之前还是互相推着不愿进门,现在是互相推着想先进门,红娘钱彤影更是高声嘶喊出至理名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娶我!我帮你养这些超可爱的鬼童!!”
张雪杉:“????”超可爱的鬼童??
你是不是瞎了三生三世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红娘钱彤影当然没瞎,她只是颜控。为了体现自己的竞争力,甚至主动转回头对着那些爬来的鬼童嘬嘴:“嘬嘬,来娘亲这里。”
“你走开吧,”芫茜扽住她,“你眼皮都不敢睁开看亲儿子,算什么娘亲。乖宝,都来姐姐这里哦!”
“……”操纵鬼童的工作人员脸都麻了。
张雪杉也麻了:“——能不能进去再争啊??你们不怕我怕啊!!”
石门门口乱作一团。顾长雪等得百无聊赖,颜王看得酸气四溢。
但这人还能压着酸味儿,语调冷静地问:“这个故事具体说的什么?”
顾长雪没搭理他,敛着眉目继续装死。
“……”颜王顿了片刻,压低声音,“长雪,跟我说说话。”
他的声音还是有些喑哑,好像先前他说的一觉梦醒,并不是指好好地到了晚上准时入睡,而是连轴转后抵不住疲惫,这才一不小心打了个盹。
顾长雪沉默须臾,还是背过手:【鬼新郎的爹娘为他备了一场阴婚,红娘是牵线搭桥的人。】
【鬼新娘不愿嫁给不认识的死人,因为她已有一个互相爱慕的竹马。可鬼新郎每天都会来找她作祟,于是两人请了一个道士,带上红娘来找鬼新郎解除婚约。】
【那个多出来的女子是鬼新娘的好友,但她其实爱慕生前的鬼新郎,所以跟过来机关算尽,想要顶替鬼新娘阴婚。】
颜王轻轻握住他想收回去的手:“还有什么?”
这个故事明显还没说完,不然顾长雪也不会在收回手前迟疑了一下。
他低声问:“结局是什么?”
“……”顾长雪动了动手指,【人鬼殊途。】
道士将鬼新郎超度,那个想替嫁的姑娘也没能得偿所愿。结局真正美满的只有本就同在一世的鬼新娘和竹马,其余人……各归其路。
有的投胎转世,忘却所有,有的机关算尽也不得结果,唯有抱憾余生。
像是无形中对他们的一道警醒,也像是某种不得善终的预言。
顾长雪轻轻闭了下眼睑。
其实早在之前他让丁瓜瓜找灵验的寺庙道观时,他就想过陌路殊途的问题。他那句话并不只是玩笑气话,毕竟颜王在现世只有一抹虚影,唯有他能看见,他能碰到,这明显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通玄奥,不知道这抹虚影是不是颜王的魂魄,也不知道顾颜的魂魄来到了这里,那肉身该怎么办、会怎么样。
是不是未来某天,肉身会因为魂魄离体太久,导致死亡,这抹虚影也跟着骤然溃散。
亦或者未来某日,他也会看不见、听不见颜王的存在,那对方孤自飘荡在这个谁也看不见他的世间里,该有多难熬。
他比谁都痛恨分离,却又在此时此刻想着把人送回去……
起因都是舍不得。
他怔神得太久,没发觉门口那帮人已经挤进了喜堂里。三位踊跃报名新娘候选人的姑娘们挤到他身边,芫茜正想伸手“推醒”鬼新郎,却眼尖地发现鬼新郎的左手不自然地向后屈举着,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
諵風
正攥着他的手腕。
这姿势和角度不像是凭自己的力量能拗出的,以至于芫茜瞪眼看了片刻,木着脸“噔”地往后退了一步:“……”
“呀?你主动放弃啦?”方雾捋了捋袖子就想上前,“这才对嘛,让给明媒正——你干嘛?!”
“你你你看顾哥……呸,鬼新郎那个手,我我我想了一下,感觉不像是自己能拗出来的……”芫茜哆嗦着贴住被她死拽回来的方雾,“你你你看啊。”
发抖会传染,方雾看了一会,也跟着抖起来:“哼哼哼瑞,你去看看周围是不是有什么机关银线,这肯定也是演出来的吧?”
已经回过神的顾长雪:“……”
确实没有什么银线,有的只是颜王的手。
他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要不要放下手、怎么做才更方便解释,耳麦里就传来李导感动的声音:“顾哥,干得漂亮!没想到这气氛还能被掰回恐怖,我本来都做好这群家伙统统倒戈鬼怪的准备了……那个啊,还能更恐怖一点吗?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瑜伽姿势比较唬人的?”
顾长雪:“……”
你是不是对瑜伽有什么误解。
他还在无语,颜王却飘了过来:“这里面的人说,要更唬人一点?”
“?”顾长雪还没反应过来,后腰便被一只手掌稳稳扶住。
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原本静坐在木椅上的鬼新郎忽然垂下了屈举着的手,下巴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挑了起来,整个人都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拉拽起来数寸,半站不站地挂在椅前。
“别怕!”Herry勇敢上前,“这姿势,铁定是挂了威亚了。我——哇啊啊啊没有威亚啊鬼啊啊啊——”
他跑得贼快,芫茜几个都看呆了,几秒后才猛然反应过来,拔腿狂追:“你不是不怕鬼吗——”
“哐!”
石门恰是时候地关上,封死了逃跑的道路。
Herry差点一头撞到门上,走投无路之下背抵着门,含着眼泪往下滑:“我只是不怕假鬼啊!之前我可是正儿八经遇到过真鬼的,还请了道士来捉鬼!”
他哆嗦个不停,方雾几个原本叫得最凶的反倒贴着门冷静了下来:“真的假的啊。”
虽然乍然见鬼的时候很怕,但她们到底是在科学的世界观熏陶下长大的,冷静下来就觉得这多半是表演的一环。
仔细看看,顾影帝这任人摆布的样子甚至有点诱人。
红娘钱彤影多瞅了几下鬼新郎养眼的脸,彻底不怕了。非但不怕,还有点狼血沸腾,捧着脸嘿嘿傻笑了一会,捣捣Herry:“你继续说啊,咱们别急着开剧情嘛。”
“……”顾长雪无语,拍开显然在故意折腾他的颜王,重新坐回木椅上。本想要不直接进剧情,想想还是顿住,继续听Herry说道士的事。
那边的Herry因为鬼新郎的动作又恐慌了片刻,在姐姐们的拥簇下慢慢缓下来:“你、你们听说过的吧,之前我有一段时间露面时总是无精打采,还被无良媒体编了一堆小作文。”
“那是因为遇鬼?”方雾的表情变得凝重了一点。
对演员来说,形象和声誉极其重要,开不得玩笑。Herry这么一说,故事的真实性一下变强了许多。
“对啊,我那段时间比较闲,一直宅在家里写曲子。开始没出什么事,有天市里下了场暴风雨,怪事就出现了。”Herry打了个哆嗦,“我、我看到有人在我书房里走动,有时候是穿着民国衣服的人,有时候是穿着古装的人……”
这些人能看见,却摸不着。也不是什么全息投影,出现的时间也不分白天晚上。
Herry现在回忆起来还有些崩溃:“你们知道多恐怖吗?!我确认那真的不是投影之后,掉头想逃,结果我家家门也变了,一直在换样式,我伸手想抓把手出去,左手指腹都被削了一层皮——姐,你看看我的手!这还有痕迹呢!你们觉得我一个乐手,会拿这开玩笑吗?”
“你……你不是故意说鬼故事吓我们吧?!”三位女玩家连带一个张雪杉,霎时缩靠在一起,就连李导也忍不住在耳麦里喂了一声。
“不……不是啊!”Herry哆嗦得跟部振动手机一样,“就还好……远离那些闹鬼的地方,我的手机还能用,后来绕了一大圈关系,找了一名姓李的大师。”
那位□□来的贼快,破门而入把他甩出去的时候,他还懵逼地想“大师怕不是御剑飞行来的”。
“我傻了吧唧地在门口地上坐了十来分钟,大师就出来了,说鬼已经捉完,还从怀里掏了样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芫茜眼底燃起希望,“你现在带在身上了没有?”
“没,”Herry很苦逼,“那是本马列通读,跟今天这个古装剧本不搭啊。”
众人:“……”
一个捉鬼的大师送什么马列,这真不是瞎编的故事么?
方雾硬着头皮道:“但是刚刚李导也出声了,说明通讯正常。他又没阻止我们继续,说明这多半就是演的。咱们……还是继续走剧情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我们查到的线索里可没提到鬼新郎背后还有个鬼啊,”芫茜腿还软着,死死拽着方雾的裙角,“你们谁的个人任务里有提到吗?”
大家都在摇头,越摇脸色越苦。只有张雪杉挨挨蹭蹭地挤到Herry身边:“那个,留个大师的号码呗,有备无患。”
木椅上,顾长雪的耳朵也跟着竖了起来。
Herry报了一串数字,一行人提起所有的胆量挪动起来。目的不是为了解谜,而是为了拿专门提供给他们打草稿的毛笔记大师的电话号码,场面一度变得非常迷信。
张雪杉还在记完号码后,怂但是脑洞很大地说:“是……是这样的啊,我觉得鬼新郎刚刚那个姿态,很像是还有个看不见的鬼还守在他身边。会不会,这个看不见的鬼也爱着鬼新郎,想独占他?刚刚那个姿势,我看着就觉得那鬼的占有欲蛮强的。”
所有面带惊惶的人中,唯有红娘钱彤影还能捧着脸嘿嘿笑出声:“嗑到了。”
“何为……‘磕到了’?”颜王飘过来,在顾长雪的耳边低声询问。
顾长雪头也没抬地拍开这人,敲了敲耳机示意李导赶紧给点提示,这剧情都快跑偏到北极去了。
耳机那头传来沙沙声响,顾长雪怀疑李导是不是也在记大师的号码。
隔了一会,李导才乐观地回复:“没事啊,玩密室是这样的嘛,有时候会根据已知线索脑补出不同的故事,反正最后能通关就行。做了这么多季循规蹈矩的密室,偶尔来一期沙雕出人意料的,说不准观众会更喜欢看呢?总是阴沉沉的故事多难受啊,谁不喜欢开开心心的HappyEnding?相比之下,这段宣扬封建迷信的得给我剪掉……”
李导转去叮嘱剪辑师了,耳机滋响了一下,没了声音。
“……”本来按照剧本,只需要在新娘走到自己面前时抬头说一句“你是我的”,在超度成功后说一句“祝你们幸福”的顾长雪满脸麻木。
说好的来这里是摸鱼和放松的呢??
红娘钱彤影还在旁边恶魔低语:“朋友们,难道你们忘了过去那几十来期被李导折磨的仇恨了吗?我们要反抗!不能总被牵着鼻子走,被吓得到处乱跑。”
她扭头看向还坐着的鬼新郎嘿嘿一笑:“我看刚刚鬼新郎推拒的动作也不是很真心,根本就是在口是心非、打情骂俏。你们看,新郎官还给我讲脸红了。”
嗑cp给了她无穷的勇气,让她壮起胆子,无视Herry小声的“真不是这红光照的吗”的提醒,举起双手:“我有个提议,不如咱们就让这俩在一起——这里有喜堂,有红娘,有嘉宾,连父母高堂的画像都贴得好好的。小张子当个司仪,咱们就地给他俩把亲成了!”
即便是Herry,也能看出坐在椅子上的顾长雪僵了一下,明显不是撞了鬼,而是在演戏。
他顿时恢复了胆量,从地上蹿起来摁住顾长雪:“好!我代表鬼新郎同意了!那个,方姐你站远点,咱们卡个Bug,别开剧情把鬼新郎弄醒了。”
正牌鬼新娘方雾依言杵到远处,悠悠地添了一句:“最后一间密室是洞房呢,咱们不得替新郎官把洞房开了?”
“开!”Herry大手一挥,“我代表新郎官说谢谢!”
被代表的新郎官·顾长雪:“……”
我、谢、谢、你、啊。
他忍无可忍地想要睁眼强开剧情,眼睫动了动,指尖忽而掠过一片阴凉的袖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触感寒意浸骨,像大顾的飞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莫名想起了大漠中的那次擦肩而过。
西南诸官的瞩目下,他和颜王的指尖于裳袖遮挡下短暂纠缠,又一触即分。
那时觉得是种隐晦又公开的亲昵,现在更觉得是自作自受出的无可奈何。
他们总是重复着情难自禁,又太过克制的循环。肆意起来能越过难解的敌仇矛盾耳鬓厮磨,克制起来又总大包大揽,不愿让对方经受丝毫风波。
可细想来,他其实并不在意诸臣知不知道自己与顾颜之间的纠葛,那些流言蜚语他总有法子叫它们销声匿迹。
他也并不介意多听一段顾颜的过往,即便未来真要分离,那也只是多一份足以让他安静时回忆的念想。
可是顾颜在意,顾颜介意。
因为不舍他遭人另眼看待,不愿他分离后还徒增烦恼。
所以顾颜克制着。
他也克制着。
他们在这事上半斤八两。
结果就是他们明明揣着满怀的渴求,却还总是隔着一层膜。藏着最体己的话,不愿跟最体己的人说。
平白浪费了时光。
“还低着头?”颜王淡声提醒,轻拍他的肩,“再不动,真要被摁着拜堂成亲了。”
“……”顾长雪睁开眼,握住顾颜的手腕,“你不愿同我拜堂成亲?”
他转头望过去,看着红光下的那道虚影,眼神不闪不避:“我是愿意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喜堂内安静须臾,骤然爆发出惊呼,李导也在耳机里“卧槽”了一下。
顾长雪没理那些发疯的声音,只直直地看着颜王,像是在等一个答复。
他很少这样直白地表达不舍或内心的情绪,耳尖颈项都在灯光的掩护下悄然泛起红。
“……”颜王愣怔住,眼神掠过那截透着红的颈项,又掠过顾长雪带着固执的眉眼,想要打岔的话到了嘴边却没了声音。
李导还在耳麦里嚷嚷:“这么演也行,催一下进度啊!让他们快把喜堂的密解了,去下一个房……”
那粒聒噪不停的耳麦被人轻轻摘了下来。
颜王在无人可见处倾身过来,吻上顾长雪抿着的唇畔。
一旁的张雪杉也不知捯饬到了哪个机关,喜堂里灯光骤灭。几秒后,四周都浮起摇曳的红烛,唢呐锣鼓声变着调子在屋里奏响。
几位新娘、红娘蹿得比谁都积极,张罗声硬是将变调的喜乐也衬得热闹。张雪杉被迫站到了司仪位,拂尘一撩不像个道士,倒像个太监:“吉时到——”
颜王大约是被张雪杉颤颤巍巍的尖细嗓音逗乐了,扶着顾长雪的侧脸低笑了一声。
他向后退了些许,抬手解开大氅,像是仍在大顾时一样,迈开稳沉的步伐,与顾长雪并肩而行。
喜堂墙上贴着两张面相讨喜的画像,颜王抬起头望了眼:“你的高堂不在此处,怎么拜?”
顾长雪绷着脸蹭了下自己发烫的侧颈,动了动手指:【我没有高堂。】
他只有一个爷爷,十一年前就失踪了,想拜也拜不到。
他捉着耳麦的手顿了下,想起搁在车上的那枚怀表,最终还是收回心神:【开始了。】
耳麦被戴回原处,众人也推推搡搡着在下堂围坐端正。
张雪杉提着拂尘轻吸了口气:
“一拜天地——”
张雪杉的嗓音伴着喜乐和同伴的起哄声响起,大概是太过害怕于Herry讲的故事,没掺着多少玩笑的意味,反倒多了几分认真庄肃。
颜王抬手轻轻勾住顾长雪喜服的袖角,权做牵红,背对着高堂弯下脊梁。
“二拜高堂——”
锣鼓声悠悠长长响了三响。
“夫妻对拜——”
喜堂中央的两人转过身,看着对方缓慢又庄重地拜了这最后一礼。
“送入洞房——”
远处传来惊雷闷闷的轰隆声,隔着石室也能听见憋了许久的雨终于倾盆而下。
“宾客”们丝毫不为惊雷所动,在喜堂内活蹦乱跳得像中了一个亿的彩票,兴奋地裹挟着新郎和他们并不能看见的“新娘”入了洞房,又势如破竹地连通了剩余三间密室。
顾长雪如愿做了个工具人,只在最后道士超度时真心实意地冲几位见礼人说了句“祝你们幸福”。从密室里出来时,刚好是晚上八点。
剧组里忙成一片,说是暴雨下得太大,有些露天的布景遭了殃。周仁心举了把宽大的黑伞等在门口,很快将顾长雪送上了车。
“雨下的这么大啊……又是晚上。”司机如临大敌地盯着雨幕模糊的前窗,踩下油门时还在念叨,“我开慢一点,我开慢一点……”
周仁心坐在前座理着伞褶:“小丁先回去了,说是送宝贝播放机回家。今晚我照顾——”
“不用。”顾长雪打断,顿了一下后意识到自己这句“不用”有点突兀,又亡羊补牢地补充,“这三个月你一直在医院陪床,估计都没好好玩过。一会儿让师傅把你送去Pa.L会所,好好休息几晚,花销记在我头——”
“不用的小顾。”周仁心回过头,认真地说,“我是你的生活助理,拿了多少工资,就该做多少事。我还是留下照顾——”
“那你替我联系这个人。”
顾长雪从口袋里摸出写着号码的纸条:“是个姓李的道长,打通就说我遇鬼了,问他有没有空替我看一眼。这事在会所也能做——”
“在别墅也能做。”周仁心很困惑地看着顾长雪,“为什么一定要送我去会所?”
“……”顾长雪捉着纸条突然陷入沉默。
颜王坐在他身侧,倏然笑了一下:“对啊。为什么要支开他?”
他凑过去,啄吻了下顾长雪泛起红的耳翼:“为什么?”
……因为要洞房。
顾长雪绷着脸坐了一会,最终不胜骚扰抬手按下隔窗的按钮,在周仁心和司机师傅茫然的疑问声中攥住颜王的手腕,将人扯下来。
升起的隔窗阻隔住前排人的视线,他攥紧颜王的手腕,狠狠咬上那双总是恼人的唇。
…………
暴雨冲刷着敞开的玻璃窗。
别墅里没有开灯,那几颗丁瓜瓜买来当摆设的香烛球被随意散放在卧房四处,落地的长镜随着推动吱呀作响。
世外的虚影在镜中倒映不出身形,顾长雪蜷着手指抬头时,只能看见自己孤自一人站在月光下,神情难耐地弓起脊背。
他急喘了一声后曲臂抵住镜面,额头压着手臂闭住眼。
月光顺着渗出的薄汗流淌下来,拂过大片晕开的脂粉色。
…………
颜王扣住他扶着镜框的手,齿尖磨着他的耳翼:“为什么要见那个李道长?”
他惯常稳沉平静的声音失却了方寸,动作也有些凶,引得顾长雪攥了下手,才克制下失态的声音:“如果……Herry没说谎,那个道长该能把你留下,或者……日后送我再回大顾。”
——为什么还要再回大顾?明明这个世界才是你的归宿。
颜王的下颌抵着顾长雪的肩窝,不用问出口就能猜到答案。
无非是怕没了躯壳,会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
他忽而闭了下眼,感觉怀中拥着一捧滚烫的雪。
这雪烫得几乎掩盖掉了他本能深处留下的对雪的抵触,让他忘却自持,融化在这捧灼热的雪里。
…………
屋外的暴雨下了一整晚。
他们最初只是在床上镜前厮混,后来又纠缠进了浴室里,到最后整栋别墅几乎每个角落都留下了湿漉的痕迹。
顾长雪抬臂遮着眼,手肘抵着身后的餐桌,意识模糊间听到顾颜低声地唤:“长雪……”
…………
顾长雪再度睁眼时,卧室的窗户不知何时被关上了。
雨幕汩汩沿着窗面流淌,倒影出满室烛火。
顾长雪缓了一会才开口:“你能碰东西了?”
“一直能。”颜王抬手挡住顾长雪猛然睁眼后凶狠砸来的枕头,将人压回怀里,“之前没说,是因为总觉得早晚得回去。”
既然如此,何必多提些无关紧要的事。
顾长雪显然不觉得这事无关紧要,阴森森地爬起身:“你还有什么事没坦白的,趁早说了。”
他身体的恢复能力一向很好,整晚的胡闹也没留下多少酸胀的痕迹。这会儿还能生龙活虎地抬膝压住顾颜的腹肌,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某只死性不改的锯嘴葫芦。
颜王居然想了良久,像是在琢磨那么多隐藏的话里要先说哪句:“你左肩上有一粒朱痣,你知不知道?”
“我特……”顾长雪忍住脏话,威胁性地加重膝上力道,“你再说一句废话试试?”
颜王抬手揽住他的腰,跟了一句:“我很喜欢……”
后续的话有些混不吝,他们纠缠了一阵又不得不再去了趟浴室。
出来时,顾长雪披着浴巾虎着脸,不得不框定了一下范围:“……坦白点正事。”
“那个东西响过好几回。”颜王神态自若地扶着拖把走出来,如果不看那头披散的长发,形象相当接地气。
他冲着手机点点下巴:“你一直睡着没醒,我没舍得喊。”
“…………”顾长雪才滑到嘴边的“为什么不喊醒我”又憋了回去,闷着头走到床边拿起手机。
来电有几十来通,绝大多数都来自丁瓜瓜,只有一通记录沉在底下,是周仁心的号码。
顾长雪忖度了一会丁瓜瓜惯常的行事作风,毫不犹豫地给周仁心回拨过去:“周哥,联系上了?”
对面慢半拍地回话道:“联系上了……”
声音通过电话传来,总有些失真。周仁心的语气似乎带着几分迟疑:“但是那位道长没同意……怪我嘴笨,他问我遇到什么鬼时,我没能说清楚。所以他好像有些不耐烦了,推说是近来很忙,没有暂时没有暇余处理我们这边的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有些羞惭地道:“这事儿就被小丁接过去了。我后来再想打电话给小丁问进展,一直都忙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随手丢开湿漉漉的毛巾,走到衣柜前:“他给我打了不少通电话,不知道是不是想说这件事。没事,你休息你的,等雨停再回来。”
他掐断电话,伸手打开衣柜,习惯性地从最边上取下一套简洁的衬衫长裤。
“这些是什么?”颜王不知何时飘了出来,手指拨过看似放得满满当当的衣柜,“怎么都是些小孩的旧衣服。”
顾长雪拍开颜王:“我以前穿的。”
他抬手将衬衫套上,重新拨通电话后歪着头夹住手机,系着胸前的纽扣:“小丁?李——”
“卧槽顾哥你干什么去了你!”丁瓜瓜高分贝的声音急吼吼传出来,“知不知道出大事了!”
“……”顾长雪脑子都被震得嗡嗡作响,缓了一会后拿起手机:“李道长怎么了?”
“李——呸,关李道长什么事,”丁瓜瓜急道,“是有人发了视频抹黑你——”
“哦。”就这啊。顾长雪无所谓地把手机又夹了回去,“所以李大道长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丁瓜瓜:“……”
丁瓜瓜:“不是啊顾哥,是搞玄学重要还是名声重——”
“玄学。”顾长雪眼睛眨也不眨。
他漫不经心地单手系上袖扣,拿起手机:“所以,李道长怎么说?”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丁瓜瓜拗不过顾长雪,只得道,“我给这位李道长打了几通电话,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好像一直都很不耐烦,话筒对面还总有奇怪的响动。”
那响动乍一听像是信号不好,偶尔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但细听之下他又觉得,那电流声好像不是因为信号不好而从话筒里直接传出来的……更像是在话筒的彼端,就有什么东西在作着响,被手机的麦克风一并收录了进来。
“我可是好声好气地跟他聊的,”丁瓜瓜强调,“想着世外高人应该都淡泊名利,我都没敢提什么加价之类的话呢!他不是跟周哥说自己没空吗?我就跟他说,道长你如果排不开时间,能让徒子徒孙来也行,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直接把我电话掐断了!”
他当时懵了一会,心想道长脾气这么火爆的吗?后来又琢磨可能真的是撞上人家忙的时候了,于是特地等到第二天上午十来点钟,再一拨电话……这次是直接被拉黑了,根本打不通。
丁瓜瓜黑线地说:“可能是认定咱们是没事找事了吧。我本来想让工作室的人以他们的名义再去联系的,这次编个像样点的鬼故事,结果故事还没编完呢,先出了事故。”
总算聊到正事了,丁瓜瓜精神一振:“顾哥,你还记得昏迷前,曾有个叫做‘赵三水’的人给你打过电话吗?”
“……”顾长雪蹙了下眉头,“记得。”
他在床边坐下,没再隐瞒,对着询问地望过来的颜王打手势:【旧时我住在农村……你就当那是个格外偏僻、十分贫穷的村落吧。】
他十四岁前,都是在那个叫做“黑石村”的偏村里长大的。
黑石村的地形和凤不落很像,四周都有山岭环抱。通往市镇的路只有一条,一下雨便泥泞不堪。
颜王的关注点很清奇:“为什么叫‘黑石村’?”
“……”顾长雪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懂事的时候它就叫这名了。村里的人也不清楚为什么,不过可能就是取的字面意思,因为后来有人在附近的山里挖出了黑石矿。】
非常不巧的是,这位挖出黑石矿的幸运儿就是赵三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人靠卖矿发了笔横财,后来又染上了赌瘾,一来二去那些赚得的钱都被败了个精光。三个月前,他不知从哪儿讨要到了我的手机号码,打电话来问我借三百万救急,不借他就要让我身败名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打手势的神情都带着嫌弃,好像只是描述一下这种傻逼行径,自己都会沾染上愚蠢之气。
丁瓜瓜也在手机的另一端大骂傻逼,骂完又道:“顾哥,你开下门,我已经到你家门口了。”
“嗯。”顾长雪下意识地起身,刚迈出一步,猛然僵住,“……”
昨晚他们胡闹得有些过分,这别墅现在可能不大适合招待客人。
他缓缓又收回了步子,正琢磨要不要装死,推说自己不在别墅,顾颜就在旁边看戏似的颇觉有趣地轻笑了一声:“怕什么?你醒来前,我都已经清扫过了。”
这话要是放在大顾说,估计能惊倒一片人——谁能想象得出堂堂摄政王拿着簸箕抹布勤勤恳恳打扫卫生的画面啊?
顾长雪倒是接受良好。就是一路走去客厅时,又绷着脸仔仔细细把沿途都检查了一遍,确认不存在什么会让人羞耻到无地自容的痕迹后,才放心地开门。
“卧槽!”丁瓜瓜进门就是一惊,带得顾长雪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心想不会真有遗漏的地方没打扫吧?
好在这小子只是习惯性的雷声大雨点小,卧槽完就转身熟门熟路地打开空凋:“顾哥,你跟周哥真是怪物,这么热的天,雨下的屋里又潮又闷,居然都不开空调。”
他提着包走到沙发边坐下,掏出电脑:“坐啊哥——你脸怎么这么红?”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站了会,走到唯一一个昨晚没波及到的沙发边坐下,“闷的。说正事,赵三水干了什么?”
“哦,”丁瓜瓜没多想,低下头捯饬了会电脑,推到顾长雪面前,“这混蛋在顾老爷子的坟边开了场直播,虽然后来平台及时删除了录播,但肯定还是会有人保存了这段视频。”
丁瓜瓜的这段视频是从平台那里直接讨要过来的,清晰度很高。按下全屏播放前,丁瓜瓜忧心忡忡地看着顾长雪:“他说了不少难听的话,顾哥你要不先做做心理准备?”
工作室里的人都知道顾长雪对与老爷子相关的事十分在意。有时遇到一些触及过往记忆的事或物,顾长雪虽然不会耽搁工作,但心情能糟糕上好几天。
“不用。”顾长雪的脸色果然在听闻赵三水闹事闹到老爷子头上后变得难看起来,但仍克制着情绪道,“你放吧。”
丁瓜瓜磨磨蹭蹭地将视频点开,往后拖了段进度条,雨声便嘈杂地涌了出来。
赵三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故意卖惨,这么大的雨也没有撑伞:“顾皆安——哦,我是说顾长雪啊。他这个人,真的很不值得一些小年轻那么认真的追捧他。我也是看我侄女一天到晚对着海报嚷嚷什么“我要嫁他”,才没忍住想站出来说一些真相,免得很多人继续受蒙骗,觉得他怎么怎么优秀,怎么怎么好——唉。演员呈现在镜头前的形象,那能当真么?都是装出来的呀!他是我大小看到大的,我还能不清楚么?”
赵三水说得苦口婆心,被弹幕质疑也依旧好脾气地回应:“为什么叫他顾皆安?哦,这是他爷爷给他取的小名。你们别急,我今天特地来这个地方直播,就是准备把所有我知道的真相说清楚的。”
他顿了下,像是在组织语言,不知该从何说起:“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啊,顾长雪是个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的弃婴。顾老爷子是在雪地里捡到他的,一时好心带回家养了,却不知道养出了一个白眼狼。”
“你们看到我身后这座墓了吗?这墓就是他爷爷的。打从这碑立下,一直到今天,顾长雪就没来祭拜过一次,这墓全是我在帮忙打理,就连这碑也是我帮了忙建的。”
他叹了口气:“你们也别觉得惊讶,这孩子打小就是一副薄情冷性的模样。跟谁都混不熟。他也不大爱念书,那时候村里设了学校,他成绩永远是垫底的那个。大半个学期上下来,他还是念不出课文,听写通通交白卷。”
“后来可能是被老师骂狠了吧,他就开始逃课。常常是白天跑出去,一直到大晚上才蓬头垢面的回来,害得村里人到处帮忙找,生怕这孩子出什么事……”
赵三水说着说着摇摇头:“其实顾老爷子养出的孩子是这个性格,大家都不怎么觉得意外。毕竟顾老爷子自己也不大着调,六七十岁的年纪还每日酗酒,隔三差五总有一段时间不见人影,再露面时又带着一大笔来源不明的钱财回来——”
“咔嚓。”
丁瓜瓜惊恐地看着他顾哥徒手捏碎了一块玻璃:“哥哥哥你你你……”
别的霸总发怒,最多捏个玻璃杯就算手劲了得,他顾哥不一样了,徒手掰茶几。
这茶几还是他亲自选的款式,所以比谁都清楚这台面的材质是号称可以防弹的复合型材料。
“……”丁瓜瓜在沙发上哆嗦成筛子,还得硬着头皮搭话,“哥呃呃还继续看安安吗?”
这这这肯定是茶几质量不过关,绝对不是他顾哥有问题。
顾长雪顶着一张黑风煞气的脸面无表情地垂眼看了下自己的手,些许的疑惑都被怒气挤到待办事项的最后排:“看。”
不等丁瓜瓜哆嗦着伸出爪子,顾长雪抬手敲了下空格。
“……”丁瓜瓜的表情霎时惊悚得像这电脑会被顾长雪一敲就炸。
屏幕里的赵三水又开始人模狗样地放起屁:“……唉,恐怕这就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吧。后来啊,顾老爷子去世了。顾皆安非不愿认,硬说老爷子只是失踪了,一定要大家放下手里秋收的活儿,陪他去找爷爷……你说这要是爷孙情深吧,这小孩儿到最后连他爷爷入葬的仪式都没出席,这墓碑还是我们村里这些大人帮忙立的。”
他还在絮絮叨叨的添油加醋,一些黑粉已经闻风而来。
录屏里的弹幕刷过大片的辱骂和诬陷,从“小时候学习这么糟糕,怎么考上A大的?肯定是假.文凭。”到“皆安这个名字好土啊,不过放在顾长雪身上还挺合适,皆安皆安,念快了就是贱嘛。”
赵三水还假惺惺地劝:“唉,怎么能这么歪曲别人的名字呢?”
他嘴上是这么说,可偏偏又特地把那段弹幕挑出来一字一字地念了一遍,气得丁瓜瓜一下将他哥刚刚展露出的恐怖战力忘到了九霄云外,刚伸手想要锤一下空格键。
“咔……”
厚积的霜冰霎时从电脑屏幕的一角封到了客厅的另一端,拖曳出长,且无法掩盖的痕迹。
顾长雪:“……”
丁瓜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木着脸推开寒声问他“此人身在何处”的颜王,盯着丁瓜瓜:“如果我说这是冰箱或者空调的制冷系统出了问题,你信吗?”
丁瓜瓜哽咽了一声:“爸爸,如果我说我啥也没看见,你信吗?”
第一百二十九章
他这个包袱抛得可能不是时候,丁瓜瓜眼睁睁看着地面的霜冰乍然蔓延,须臾间封住了整个客厅。
“……呜。”丁瓜瓜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弱小无助的呜咽。
“……”顾长雪头疼地揉了下额角,抬起手在颜王胸口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你冷静一点。”
他其实没想到顾颜会气得这么外露,以至于在丁瓜瓜面前暴露了存在。
在过往相处的时间里,顾颜总是冷静自持的,似乎从没有什么事能干扰他的理性。即便偶尔产生了情绪上的波动,也会迅速克制住,从未因此耽误过正事。
也正因如此,他才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明那些黑粉口头上的恶言其实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就这点蚊子雨,甚至不如《死城》完播那会儿从国外一路蔓延到国内的骂战有阵仗。
他会生气,纯粹只是因为赵三水对爷爷的故意歪曲污蔑,对他来说,这才是死穴。
“顾顾顾哥,”丁瓜瓜在一旁强撑着胆气开口,比划了下颜王的方向,“你这……有人啊?”
“嗯,”顾长雪索性放弃了遮掩,“之前让你联系李道长,也是为了他。”
颜王似乎也逐渐恢复了冷静,只是脸色依旧不好看,垂着眼半晌吐出一句:“此世之人,怕是没经过什么战乱。”
人间皆安,本是个再好不过的名字。是大顾过往几十年里,多少枉死的、挣扎求生的人求也求不得的梦。
可落进这些人口中,这梦竟成了能随意拿来贬低、戏笑人的玩笑……
这些人,是在安逸中享受得太久了,将这份人间皆安当做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不曾想过这份安逸是如何换来的。他们享受着这份安逸,怎还有脸拿这当做玩笑?!
丁瓜瓜哆嗦着发现客厅窗上的白霜又蔓长了几寸,忍不住伸手攥住他哥的袖子:“顾顾顾哥……”
顾长雪摁住他的脑瓜子:“我在,你怕什么。继续说赵三水的事,暂停之后他又说了什么?”
“没、没别的了……不对!他还说了一件事,说顾哥你原本不叫‘长雪’,叫‘顾大雪’……”丁瓜瓜怕是真怕,八卦起来也是真八卦,缩着脖子偷瞄顾长雪,“真的假的啊?顾哥你改过名?”
“没改过。不过他说的……也不算完全错。”顾长雪神色淡淡地道,“先前赵三水也说了吧,我是个弃婴,爷爷是在雪地里捡到的我。”
顾老爷子不忍心就这么放任还在襁褓中的婴孩活活冻死,便将婴儿抱回了家。养了一段时间后,又去办了正式的手续。
“我爷爷没什么文化,取名的思路也很直白。因为是在大雪天里捡的,所以给我取名为‘大雪’。结果填表的时候因为字太丑,‘大’字被登记的人误看成了‘长’……”
这些经过说起来好笑滑稽,在年幼无虑时,本是他和顾老爷子爷孙间引以为趣的笑谈。可后来八月金秋,他丢了最亲近的人,又在那一年饱尝了人情冷暖……往后十来年里,他都没能在聊起这些过往时笑过。
不过时过境迁,顾长雪扫了眼乖巧排坐在沙发边的两人,久违地升起几分当年与顾老爷子谈论此事时的乐趣:“我爷爷回家才发现这件事,又跑去找负责登记的书记,说‘雪哪有用长来形容的?你到底有没有文化啊?’,拍着桌子要求书记把错字纠正过来。”
和胸无点墨的顾老爷子不一样,书记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顾老爷子底气十足的质问直接把他问无语了,心想:开什么玩笑,大雪反倒比长雪更有文化了?
“可能是想争这一口气吧,书记摁着登记表就是不答应改。他跟我爷爷说,长雪这名字才叫好,有首诗是这么写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多么磅礴旷远的意象啊!当时书记苦口婆心地劝顾老爷子,说这诗写的是戍边兵将‘不破楼兰终不还’的爱国赤胆和大毅力。这‘长雪’,听起来不比那俗不可耐的‘大雪’有深意的多?
说是这么说,但书记其实没抱什么希望能说服顾老爷子。毕竟这个寡居的老光棍倔起来不听人劝的性子在村里都很出名。
“没想到我爷爷愣了一会居然答应了,什么都没再说就回了家。往后,我便叫了‘长雪’这名字。”顾长雪极轻地勾了下唇角,“但他其实还是记不住‘长雪’这名,更记不住那首对他来说又长又文绉绉的事,念起我的名字来总觉得别扭。所以他后来又给我取了个小名,叫做‘皆安’,说是取自‘人间皆安’之意,这成语是他这辈子记得最牢的一个成语,绝对不会忘。”
他年幼时还曾一时兴起查过一回,确认“人间皆安”这个词虽然的确出自《礼记》,但绝对不算成语,为此抱着词典跑去跟顾老爷子大辩了一场,最终以他被醉醺醺的老爷子几下挂上村头最高的大树上晾了半小时收尾。
“晾了半小时?”丁瓜瓜听得投入,都忘了害怕了,“那是不是就相当于现在的罚站半小时?”
顾长雪瞥了他一眼:“不是。那时候家里没太多玩具,我爷爷带着我以爬高上低、捉虫子斗大鹅为乐,晾半个小时相当于现在的……家长没收孩子的课本,摁头要求玩电脑。”
“……”丁瓜瓜刚升起的一点共鸣霎时没了。
他黑线地说:“怎么还有家长强迫孩子玩儿的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为那时候我学得太过分了吧。”顾长雪轻描淡写地说,冲着电脑的方向点了点下巴,“赵三水不是也说了?我年幼时学习成绩很差,大半个学期下来也念不出课文,写不出字。”
“——啊??那是真的???”丁瓜瓜瞠目结舌,“不是!顾哥你不是过目不忘,看书还贼快吗?”
“小时候我不是这样。”顾长雪垂下眼睑,“那时候我是真学不会。”
顾老爷子没上过学,可能正因如此吧,所以格外重视顾长雪的学习。从老师那儿得知顾长雪的情况后,本还发过几回脾气,后来偷偷观察发现,顾长雪不是如老师所说的那样“没认真学”,他孙子念起书来比谁都用功,倔起来一晚上能只睡两三个小时,可学不会就是学不会。
“在医院时你不是见到过么?我有过一次就诊记录,就是为了查这个的。”
顾长雪言简意赅地说:“这应该是某种特殊的阅读障碍,我能正常的听、说语言,但就是无法阅读和书写。”
这种病放在现代,可能还比较容易被理解和接受,放到十来年前,谁都没听说过有这种病。村里的人只会说这孩子笨、不努力,并不能想象到顾长雪面对课本有多难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是顾老爷子单凭偷偷观察,就发现了。并且他还理解了:顾长雪不能听写文字并不是他不努力,而是天生就存在某种缺陷,导致读书写字对于顾长雪来说,就像是让一个普通人学习飞行,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功。
“他那时候就带我去医院看过,不过十来年前……你们想想也知道结果。”顾长雪垂下眼,“回家以后,他静坐了一段时间,就跟我说他会想法子治我的病,日后跟我一起学习。”
顾老爷子说到做到,打那天开始真搬了把凳子坐在顾长雪身边一起念书,琢磨着各种方法,想找到能让顾长雪正常阅读、书写的方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比如不看文字,用肌肉运动记住某个字该怎么写,比如跳带偏旁部首或笔画的方格……”
那些方法有的管用,有的不管用。顾老爷子带他不厌其烦地一一试过,中途三不五时地离开黑石村,说是要找能治疗他的方法,一去几个月才回来,进门就要抱着酒酩酊大醉一场。
村里人都很嫌弃顾老爷子酗酒的习惯,顾长雪却能感觉到,他爷爷醉酒并不是为了逃避现实,也不是因为他的天生缺陷而烦躁,更多的像是一种自我麻痹。
就好像每出村一次,他就得经历一场大动筋骨的波折。而那些波折他不愿去想,亦或是没法去想,所以大醉一场,醒来才能继续精力充沛地陪顾长雪试验新的学习方法。
“那几年……他苍老了很多。我心里觉得难受,所以总希望自己能学快一点,才能让他别那么累。”顾长雪抬手碰了下左肩,“所以那段时间我总会翘掉对我而言毫无用处的课,自己跑到无人打扰的山林里去,按照那些试验出来有效果的方法习字。”
“原来……是这样。”丁瓜瓜喃喃,“所以,顾哥你是凭借这样一点点努力,才变得像现在这样厉害的么?”
“不是。”顾长雪对于这种过于励志煽情的形容有些接受无能,本能嫌弃地否定完,才勉强给了个更为精准的回答,“不完全是。”
他顿了一下道:“赵三水说过吧,我总是进了山林很晚都不回家,连累得村人总得帮忙四处找人。”
“这种事的确发生过,但只发生了一次。”
“那一次我是出了意外,差点坠崖。身上头上都受了伤……可能是过程中撞到了头部的哪个位置,原本的完全没法阅读的文字变得有条理了——”他意识到这么说丁瓜瓜和顾颜可能没法理解,改道,“你们就当那个先天的缺陷减轻了吧。在那之后,所有的尝试和努力才开始变得有效果。”
“嗯嗯。回头我再详细问问那位精神内科主任,他肯定记得,上次见面不还主动打招呼,说顾哥你是什么特殊案例么!”丁瓜瓜边听边记,思索着进行公关需要提供的证据链和相关情报,“那应该就只剩最后两个问题了。一个是顾老爷子的收入来源,还有一个是……为什么赵三水说顾老爷子……去世了,顾哥你却说他只是失踪了?为什么顾哥你从不去拜祭那座坟呢?”
第一百三十章
有关顾老爷子失踪的过往,丁瓜瓜其实也只是听顾长雪潦潦提过一嘴,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那位被请来帮忙寻人的火鸡头跟顾长雪谈及此事时,他被顾长雪支出去买东西了,所以没能听到。
“顾哥……”丁瓜瓜小心翼翼说,“我知道你不是很想在人前提这些事,但赵三水的诽谤必须得处理,要公关就得知道当年发生的真实情况……”
“我知道。”顾长雪闭了下眼,还没睁开,便觉得肩头一沉,抬起头才发觉顾颜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
敛去满身怒意后,顾颜的神情依旧是沉静的,握着他肩头的手平稳有力,带得他的心绪无端便静了下来。
顾长雪微微放松肩背,收回视线,看向丁瓜瓜:“我爷爷是在十一年前的秋季失踪的。”
那一年,他十三岁。
他的“病”已经大好,至少不会再耽误学习,甚至于他阅读、记忆的速度都远超一般人。
“但我爷爷还是会每隔一段时间就出村一趟。具体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我问他,他也只是回一句去城里。”
“他的确会在回来时带笔钱,但也不是每次都带。加在一起十来次,每次都花不到自己身上,基本都会在一两天内被村里的人借走。”
顾长雪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极淡的讥嘲,又很快褪去,只剩下冷淡的恹恹。
十来年前,黑石村还是个穷困的村落。村民们靠天吃饭,一旦有个什么旱年涝年,影响到田地的收成,这一整年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赵三水只说顾老爷子的钱来路不明,却绝口不提这些钱最后都被用去接济村民,整个村子几乎每家每户都受过顾老爷子的恩惠,直到今日,都有些人家没有还清债款。
“我爷爷借钱也不要利息,只说谁都有困难绝望的时候,他没多大的本事兼济天下,但身边的人他还是能捞一把的。”
那时候顾老爷子回村,总有人蹲守在门口。最积极守在村口的甚至不是顾长雪,而是那些手头缺钱的村民们。
“赵三水也蹲守过一次。不过我爷爷拒绝了借钱给他,说他明明靠卖石料大赚了一笔,会沦落到现在这样,纯粹是赌.博赌出来的,自作自受。就算把钱借给赵三水,他也不会拿去还赌债,只会继续拿去赌。”
顾老爷子预料的半点没错。十来年过去,赵三水能找上顾长雪,开口就借几百万,说明这人手里欠下的债远不止几百万这么些。
“草,这个姓赵的好不要脸!”丁瓜瓜怒得一锤桌面,“指不定就是因为顾老爷子没答应借钱给他,这混账记恨上了。他还说什么墓碑是他立的,每年他都会去祭拜——我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顾长雪淡淡道:“我也不信。会去祭拜那座坟的人都是内心有愧的人,赵三水连良心都没有,哪来的地方给他装愧疚?”
“……啊?”丁瓜瓜又懵了,弱弱地问,“为什么……去祭拜那座坟的人都内心有愧?”
“因为很多原因吧。”顾长雪微微仰起头,“就像赵三水说的,我爷爷失踪的那段时间,恰好逢上秋收,各家各户都拒绝了帮忙找人。”
那一年是个难得风调雨顺的丰收年。
金桂结上树梢时,田野也灿金如涛。各家各户都喜气洋洋地忙碌着秋收,唯一的例外就是顾老爷子家。
“我爷爷早一个月前就离开村子了,一直到八月底都没见回来。”
这要是放在以往,其实并不奇怪。顾老爷子离村最久的一回,整整走了有半年没回来,顾长雪自己也习惯了爷爷不着家的性格,平时并不会因为爷爷久不还家而惊慌。
“但那一回不一样——”顾长雪话说到一半,屋子另一端厨房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爆炸似的巨响。
颜王压住顾长雪的肩:“我去看看,你继续说。”
他没给顾长雪拒绝的时间,虚影已经穿墙而过。
“……”顾长雪默然无言地想了会这人进了厨房能不能看得懂那些铁方块都是干什么用的,最终还是扭回头,对着满眼惊恐的丁瓜瓜道,“不用管,有人去看了。大不了把厨房也冻一遍。”
本来提及这些往事他还心情烦郁,被这意外一冲,他现在更想进厨房去监视某人别捅娄子。
顾长雪揉了揉额角,扫了眼窗外。
暴雨不知何时消退了些许,只是风变大了不少,吹得窗外的松树歪斜倾压。
顾长雪收回视线:“你还记得那块怀表么?不知道这表是不是跟什么往事有关,我爷爷平日里不论出不出门,都会把那块表随身携带着。哪怕是洗澡,都要把它带进浴室。”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的八月二十一日,他独自一人打扫完院落,很晚才上床。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床尾好像有什么细碎的动静,猛然惊醒时,却只看到灯影摇晃。
“我有点怕是屋里进了老鼠,下床看了眼,就瞧见那块怀表躺在床尾的空地上。”
“啊?”丁瓜瓜挠头,“是老爷子忘带了,还是他回来过一趟?”
“回来过吧。”顾长雪低声道,“那天我才打扫完卫生,如果怀表原本就摆在地上,我怎么可能没发现?”
所以他才会觉得奇怪,愣愣看了会怀表,所有的睡意霎时全消。他在床边僵硬地站了半晌才缓过神来,跌跌撞撞地跑去敲邻里的门。
“凌晨三四点,我几乎把所有人家的门敲了个遍。”
顾长雪轻声说:“可他们都不信我。”
乡亲们秋收忙了一天,本就疲惫,小长雪找上门时又是凌晨三四点。
那一晚他敲了几十扇门,每一道门都没打开。
里面的人只困倦又不耐地说,什么出事不出事的,肯定是小长雪想多了。那块怀表多半原本就落在床底下,只是被流窜的老鼠恰巧带出来而已。老爷子本来就一出门就出三四个月,现在才过一个月左右,没回来很正常。
顾长雪垂着头看着地上的碎玻璃:“我解释了爷爷从不让怀表离身的习惯,他们又说,即便是钥匙也有忘记带出门的时候,忘带个根本用不着怀表其实很正常,没必要大惊小怪……”
他被这些“没必要大惊小怪”、“想多了”按着,在村落间辗转近两个月。
“两个月。”顾长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凝聚了他迄今都无法解开的一切怨气和心结。
他四处求了两个月,没有一个人愿意帮他一把。所有人只是叹着气,无奈又好脾气似的一遍又一遍告诉他,“不会有事的”、“顾老头不见踪影不是常事嘛”。
他在处处碰壁与被拒之门外间茫然不解又无助崩溃,最后于某个夜晚独自一人踏上了那条通往市镇的路。
他出村的那天下了大雨,水淹了他大半条腿。那条泥泞不平的路特别漫长,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山路在途中似乎垮塌过几回,树石被骤来的暴风雨摧折,沿水滚下。他都没在意,只捏着手里那块破损的怀表,麻木地往前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怀表温温热热,像爷爷手掌的温度。他那时心里总怀揣着一个毫无道理、并不科学的念头,好像怀表没有变凉,他的爷爷就还没死。
顾长雪揉了下额头:“我也算幸运吧,一路又是山体垮塌又是暴风雨,我还是好好走到了派出所。报案后立案检查,最终将爷爷定为失踪人口。”
在那之后又过了三个月,顾老爷子依旧杳无音讯。村民们这才逐渐慌张起来,开始在心里犯嘀咕,难道小长雪那时候慌里慌张找上门要他们帮忙找爷爷不是大惊小怪、无理取闹?
那他们拒绝帮忙找人,岂不是相当于……见死不救?
这见死不救的对象,还是曾经在他们走投无路时雪中送炭的顾老爷子……
村委会的人就是在这时找上门的,说小长雪的爷爷多半是回不来了,毕竟这么长时间杳无音讯,年岁又那么大……那现在就得处理小长雪的安置问题,总不能让这孩子无依无靠吧?
丁瓜瓜嘶了一声:“可是哥,我记得你是孤儿院出身吧,所以,那些人到最后……”
也没有人愿意收养小长雪?
“嗯。”顾长雪淡淡应了一声。
那些人将他当做烫手山芋踢来踢去时,他就垂着头坐在另一个房间里听着,听到那些大人们在一墙之隔的办公室里争辩:
“为什么要我家来养?我上头要养九十多岁的老母亲,下面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学,哪有多余的钱再养一个孩子啊?”
“别看我啊,我家欠老爷子的钱,可是早就还清了。”
“钱还清了,人情呢?人家老爷子在你儿子没钱治病的时候借了你钱,救了你儿子一命,还没问你要利息。这是把钱还清就算了事的?先前小长雪叫你帮他找老爷子,就属你拒绝的最利索,要我说啊,老爷子失踪就有你一份原因,指不定早点出动村里的人去找,还能把人找回来。”
“哎呀?你说的很义正言辞嘛,那顾老爷子借你钱给母亲做手术,保了你娘一命,你秋收的时候帮忙找人了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我秋收那么忙,哪能抽得出空?全家上下七张嘴,就指着这些粮食活呢,我放下秋收去找人,岂不是相当于放弃我自己家人的活路?”
“谁不是啊?在座的谁不是这样?咱们村的人本来也不富裕,能养活自己家人都辛苦,再多养一个孩子……你就说谁家有这个条件能多养?”
“那顾老爷子借钱给大家伙儿的时候,他家日子过的也紧巴啊!哪怕是现在——你家孩子还能有点儿玩具吧?他家小长雪,最多能得点儿草折的玩意儿,顾老爷子只能带他爬爬树玩玩泥巴——”
“那是顾老爷子自己乐意!换成是我,我是不乐意借的。我这人没什么素质,就想顾好自己家里的人。连自家的人都顾不好,我还去顾别人的孩子?开什么玩笑……我养小长雪,我是对小长雪有情有义了。那我亲生的孩子们呢?他们因为我多养一个孩子就得省吃省用的吃苦,我对得起我自己的孩子们吗?你们就说,我拒绝养他有错吗?啊?我也没犯法吧!”
“……”小长雪在后屋坐得笔直,安静又乖巧。
他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磨烂后一直没换的鞋子,在心里默默地回答:没错。也没犯法。
所以他连怨恨都没有道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