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在那之后不久,无人愿意收养的小长雪便被送去了镇上的孤儿院。
“进孤儿院的第三天吧,村人们便找上门,说是他们替爷爷建了衣冠冢。”
对着小长雪说这句话时,几十来号人愣是没一个有脸跟小长雪对视。他们心里无比清楚,这座衣冠冢根本不是为了让老爷子安息建的,是为了抚平他们内心的歉疚而匆匆建的。
顾长雪讥嘲地笑了一声:“我从未承认过爷爷已经去世,他们建坟时也根本没跟我商量。那是一座村民们建起来好让他们内心获得平静的空坟,我为什么要去祭拜?”
他站起身将手机丢给丁瓜瓜:“报案吧。三个月前赵三水打来电话时,我就录了音,足以证明他是敲诈勒索不成后恶意诽谤。他话术说得很流畅,估计也不是头一次这么做了。”
进圈这么多年,他吃过不少亏,早长了记性,凡事都要留一手。从头到尾,他就没将赵三水的诽谤放在心上,只是对方居然在污蔑中提及顾老爷子,他才怒火中烧。
“放心,一会我就联系工作室处理。”丁瓜瓜利索地接住手机,“还有别的吗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说的这些已经够了。”顾长雪淡淡应了一句,大步迈向厨房。
“……”丁瓜瓜愣了一下。
他问的是还有没有别的情报可利用,顾长雪回的却是“已经够了”,而不是没有。
他几乎立即反应过来,能用来帮助顾哥澄清名誉、打赢这场舆论战的情报恐怕远不止顾哥说的这些,只是顾哥不愿让这场风波干扰那些相关人等的正常生活,才选择了不说。
丁瓜瓜安静片刻,换上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从沙发上跳起来黏上去:“爸爸,你真温柔!”
顾长雪嫌恶地将这便宜儿子推开:“起开,一股汗味。”
丁瓜瓜嘤嘤着顶着一张苦瓜脸站开,心里却在想。
是真的很温柔啊,顾哥。
明明在年少时尝尽了人情冷淡,本该积攒着满腹的怨恨,本该在屡撞南墙中明白自私的人才能过的轻松,可这个人冷淡的外表下,仍旧保存着那份令他感到近乎灼烫的温柔。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护着妹妹,快被放贷人用铁棍打断脊梁那天,是路过的顾长雪向他伸来了手。
十六岁便已名声大噪的大明星毫无形象地蹲在遍地恶臭的巷角,在一旁的猎头惊慌的劝阻中摘下墨镜。清峻完美的五官逆着光,即便被狂风吹得鬓发凌乱,依旧耀眼得令他不敢直视:“我还缺一个助理。能力不限,学历不限,唯一要求是人品好,够勤快。”
他妹妹还在发着抖,不停喃喃着“别打我哥,我们已经在赚钱了”,猎头却苦着一张脸劝:“顾小先生,不行啊,他还没成年。更何况我那儿准备的人选比他优秀的多,挑助理这件事可不能儿戏……”
……哈。
何其可笑。
他和妹妹的两条人命,原来竟只抵得上一句儿戏。
他蓦地闭紧眼睛,掩住眼底泛出的血色和狠戾,紧紧抱住妹妹,本想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找机会逃出深巷,却听那个大明星蹲在他面前,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我乐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还没反应过来,巷口外忽然警笛声大噪。那些讨债的人惊慌之下扔了铁棍想要逃,却被冲进来的警察扣押在地,又拖上了警车。
他像梦游一样被带去做了笔录,又被告知这些恶徒涉黑行暴,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但他们的同伙很可能会打击报复,有条件最好能搬个家。
妹妹还在他怀里打着哆嗦,他咬着下唇想,如果他们能搬得了家,又怎么会继续住在那个独自远逃的人渣父亲留的那间屋子里,被这些败类不断找上门折磨。
踏出警局时,阳光刺目,狂风乱卷得道旁林荫树弯折成弓。
他垂着头听着这城市中的喧嚣人声,听着车水马龙,心底翻涌的那些污浊刚要宣之欲出,后脑勺忽然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问你话呢,要不要应聘?”那位大明星居然一直等在警局门口没走。
猎头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对方靠在墙边,迎着他的视线挑眉,修长清瘦的指间晃着一把钥匙:“工作期间提供员工食宿。”
他不记得那时候自己懵了多久,总之应该浪费了不少时间,以至于他妹妹都从惊吓中回过神,对着大明星小心又认真地说:“但我们还没成年,这样不合——”
“提前养员工行不行?”那把银亮的钥匙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进他怀里,他听到那位大明星语气平淡地说,“成年之前,别想什么工作。你们这点学历,就算工作也只能给我添麻烦。都给我好好上学去,尤其是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还在愣神,妹妹连忙从他怀里探出脑袋说:“我哥叫丁寡卦,我叫丁寡欢。”
他妹妹在先前打斗时磕掉了门牙,又带着点方言。那两个谁听都觉得不详又恶意深重的名字落进对方耳中,顿时变了个意味:“……什么?丁瓜瓜,丁瓜花?”
那位大明星好看的脸上顿时露出几分嫌弃的意味:“哪个傻逼取的名,女孩子叫这名真不会被班上同学排挤?你们监护人呢?这名字改不改的掉?”
他木愣愣地摇头,就听那大明星嘀咕:“那在国内上学估计得被笑死。算了,送国外吧,等成年能自己去办改名了再接回来。”
也不知道对面的人怎么琢磨的,再抬头时对着丁寡欢说:“给你换个名乐不乐意?诗经里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丁关雎这名字怎么样?你要是不喜欢,回头上学的时候自己慢慢琢磨——”
“喜欢!”丁寡欢几乎从他怀里跳出来,“那我哥呢?”
“啊?男孩子名字糙点又没事。”大明星双标得毫不遮拦,“这么大了自己取个名不会?”
后续他们又聊了些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多半是一些没什么营养的废话,但又足以让他和妹妹忘却了不久前的所有忧虑。
于是,四年之后。他和妹妹拿着各自新出炉的身份证,回国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派出所更改姓名。他妹妹从丁寡欢更名为丁关雎,他从丁寡卦改成了丁瓜瓜。
派出所办事的事务员盯着他填的表半晌说不出话,抬起头时神情很是难以言喻:“丁先生,你这……想清楚了?”
他想得很清楚。他回国是为了顾哥当经纪人的,丁瓜瓜的名字和他的娃娃脸足以削弱绝大多数商谈对象的戒心,对他来说有利无害。
更何况……这冒着傻气的名字不仅是一张克敌的面具,更是一道枷锁。
锁住那些属于丁寡卦的污浊狠戾,时时刻刻提醒他去做顾哥期望中的干干净净的人。
丁瓜瓜眼底流过一丝暗光,很快又挂着那副傻白甜的神情追上走远的顾长雪:“顾哥,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看看某个进了厨房就不出来的人是不是掉洗手池里了,再去衣冠冢把爷爷的遗物接回来。”顾长雪抵开粘人的丁瓜瓜,“赵三水的直播是今早发的吧?那块墓地在黑石村附近,应该不会有什么人能这么快找到。”
他一边说着,一边推开厨房的门,发觉某人正蹙眉盯着地面,满脸沉吟。
“……”顾长雪看了眼地上的冰箱零件,实在没忍住,“你干什么了?”
“刚刚轰响的好像是这个铁方块。”顾颜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后续。
但就算这人的语气再冷,脸色再寒,顾长雪依然能根据被五马分尸的冰箱尸体推导出后续的话:我想拆开看看能否修好,结果修不好了。
“……”丁瓜瓜在墙角插座边蹲下,无语地举起断线,“很明显是电线烧断了啊,换根线就成了,为什么要拆冰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站起身,在厨房柜台里翻了翻:“我记得应该有备用的……啊,在这儿。”
他拿着新线站起身,低头盯了会冰箱,干巴巴地说了句:“……好像有备用的线也没用了……回头还是换个新的吧。顾哥,这根烧断的线我就带出去扔了啊,我先回工作室,把公关的事儿捯饬好。”
丁瓜瓜风风火火出了厨房,匆匆忙忙把电脑收起来,忙乱间还把包掉在了地上,好不容易才撑着他顾哥给的伞出了门。
雨幕中,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在他面前停住。司机师傅咬着烟睨了他一眼:“上啊。”
丁瓜瓜面无表情地跟司机师傅对视半晌,车里的人才重重地啧了一声,掐灭烟头:“就你事多。”
“有本事你当着顾哥的面也这么抽。”丁瓜瓜嗤笑一声,打开车门上了车。
司机师傅在前座骂骂咧咧地踩下油门,丁瓜瓜静坐片刻,没什么神色地拨通电话:“嗯,我刚从顾哥家出来。顾哥留了赵三水的录音,一会儿给你们发过去……对了。”
他凉下脸时,眸子的颜色也变得浅淡:“再办三件事。”
“一件是想办法联系上那个李道长,不管你们编什么故事,务必让他来跟顾哥见一面。顾哥身边……真跟着一只鬼。”
“第二件……”丁瓜瓜慢慢将包上沾着的几块玻璃碎片扫进手帕里,“帮我联系人,检测一下我一会儿带过去的碎片到底是不是能防弹的复合材料。”
他将手帕收进胸前的口袋里,垂眸看着手上的那截断线:“最后一件,查查顾哥的别墅近些时日有没有人潜入过。刚刚顾哥冰箱的电线烧毁了,炸响了一声。”
手机另一端传来吊嗓子的声音:“啊?开什么玩笑啊丁寡卦,那冰箱不是今年周哥搬进来之后,你给顾哥换的吗?电线也该是配套的啊,才用了不到一年还是半年吧,好端端地怎么会烧坏啊?”
“少用那个名字叫我。”丁瓜瓜皱起眉说,“那个鬼中途发了次脾气,整个客厅都被冰冻上了。但这也应该也影响不到厨房的电器……总之你们查查。还有,我这边问到了些有关赵三水的情报。”
他顿了下道:“这个人涉赌,而且很可能不是第一次敲诈勒索。一张口就能讨要几百万……他背的欠款只怕不少。”
“能欠下这么大的债务,又能铤而走险到用这种方法借钱……你们试试看能不能查到这人是在哪赌博的,涉不涉及跨境,有没有组织赌博的行为。还有,看看能不能查到这人还敲诈勒索过谁,具体涉及多大的金额。”
这么多罪加在一起也只能判二十来年啊……
丁瓜瓜轻啧了一声:“为了还债,这人可能干了不止敲诈勒索这点事,再查查有没有其他不合法的行为。”
最好能特么地在牢里关到死。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丁瓜瓜眼底划过一丝暗色,最终还是压了下去,只耐着性子又多叮嘱了一句:“对了,查的时候别碰高压线,实在不行就交给律师取证去。你们知道顾哥的性格——”
“哦,那个啊。”电话对面的人语气散漫地打断,“赵三水已经被扣押了啊。”
“……”丁瓜瓜的话戛然而止。
前座的司机叼着根未点的烟,毫不客气地哧出一声笑。
丁瓜瓜:“……什么时候?谁干的??”
他进别墅前赵三水还蹦跶着呢,怎么这就被扣押了?
“什么叫谁干的……”电话对面的人哼笑了一声,“问得就好像你已经肯定了是我们中有人触了高压线似的。”
对面的人也没卖关子,怼完一句便道:“你还记得顾哥刚搬进别墅的那一年吧?他不是为了取旧物,回过黑石村一趟么?途中在附近乡镇歇脚,遇到一群律师。”
因为要搬很多东西,那天丁瓜瓜和司机师傅也在。中午在乡镇吃饭时,听到隔壁坐着一大桌老老少少,对着饭菜唉声叹气。
恰好顾长雪因为重返故地而心情不佳,丁瓜瓜想找点事分散顾长雪的注意力,便顶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自来熟地跑去套近乎,一来二去问了个清楚:
这些人都是乡镇本地出身的,在大城市干了几年、十几年律师后,越发感觉到家乡法律援助能力的贫瘠,一整个乡镇都挤不出一家律所,乡亲们能请到的律师也没什么本事。
“我们想回乡,在镇上建立一间律所,提供免费法律援助——但愿望是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人还是得吃饭啊!理想主义又不能填饱肚子。再说了,律协也不允许律师免费替人打官司。”
丁瓜瓜沉吟片刻:“我记得……顾哥当时听了一会就走过去说,你们尽管建,日后我来替当事人支付报酬,最后这律所不到一年就建成了。怎么,赵三水被扣押和那家律所有关系?”
“有。今早赵三水离开家去做直播的时候,柳女士——哦,就是赵三水的老婆,趁机跑到了镇上,找上那群律师说自己被家暴、要离婚,拿出一堆证据,问有没有办法告到赵三水这辈子都出不了监狱。”
柳女士说,赵三水管她管得很严,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幸好有这么个律所……她的最终目的也不是通过离婚分得什么钱,而是告到赵三水这辈子都出不了狱,免得这个人渣再找上她打击报复。
“她提供的证据还蛮严重的,赵三水不单涉及组织跨境赌博,还涉及某些非法买卖。多年来对不下百人进行过敲诈勒索,其中就包括顾哥。律师都看愣住了,最后说这些证据涉及刑事诉讼,得交由公安处理,律所这边能代理的案子只有家暴和离婚。”
“柳女士就说,我知道你们律所跟顾长雪有联系,劳烦把敲诈勒索这些事都跟顾长雪说一下,别被赵三水那个人渣害了。还有……再跟小长雪说句对不起。”
当年顾老爷子还在时,曾帮过柳女士的娘家很多忙。那年八月,柳女士很想帮顾长雪去找人,也很想收养顾长雪,可她受制于赵三水,一直不得自由。直到今日,她才找到机会,带着这些年一点一点收集到的所有证据,踏出这一步。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都在社交平台发了消息呢。”电话对面的人轻飘飘地说,“我都看惊讶了。原来顾哥说的是真的啊,这世上还是有人长了良心……”
被顾长雪捞回工作室的这些年,他们虽然缩起爪牙,披上了乖巧的伪装,心底却对世间的良善不抱任何希望。
他们从恶意堆彻的泥路里一路走来,所见的良善也就只有顾长雪一人,入圈后面对形形色色虚伪卑劣的面孔,更是越打交道越恶心这个世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直至今日,他们才看到片片光明。
对面的人哼笑了一声:“这就是……算了,你自己看去吧。”
电话被不客气的挂断,丁瓜瓜面无表情的看了会忙音的手机,打开微博。
不需要特地去搜,那些发博文的人他都打过交道,也加过关注,刷开推荐就能看到:
【仁济孤儿院-吴院长:
胡说八道@赵三水,小长雪进孤儿院后,其他乡亲好歹还来探望过一次,你连一次都没来,怎么好意思装得那么熟?
有些事,长雪一直不希望我对外说,因为可能会影响到我和孤儿院的生活。但做人得有良心,面对@赵三水的恶意诽谤,我必须将这些往事说出来。
当初小长雪会进娱乐圈,签约拍《死城》,根本不像网上传的什么“年少天真,对成为大明星怀有憧憬”那么美好。纯粹是因为十年前夏末时,孤儿院陷入财政危机,濒临倒闭,偏偏有好几个孩子病情危急,亟待治疗。
大家可能不清楚,十年前我们镇上的其他孤儿院条件也不怎么好。就算有政府支持,能申请到的医疗条件也是有限的,根本不足以帮那几个孩子熬过那个夏天。
长雪从小耳朵灵,听到我在办公室的谈话后,就老是偷溜去镇上想打工赚钱,又因为年龄不够一直被拒绝。后来站在钟表店前发愣的时候,被王导演看到,带着人来找我谈签约的事时,我一眼就看出长雪在想什么,但这小孩儿还要板出一张冷淡的脸,小大人似的说你别想太多,我就是想成名、多接广告,说不定失踪的爷爷在电视或者海报上看到我的脸,还能找回来。
《死城》的约是我看着签的。片酬是多少,我一清二楚。收到片酬之后,小长雪只留了一点请人帮他去找爷爷的钱,剩下的统统捐给了孤儿院。
十年前啊,长雪才十四岁。他还没我胸口高,已经担起了孤儿院的活路,担起了人命。我就问,这样的一个孩子,赵三水你污蔑他薄情,污蔑他不孝,你有没有良心??】
【导演王清晓V:
@赵三水傻叉傻叉傻叉,你说谁薄情?顾长雪???呸!猴子放的屁都比你说的话香!
我也不怕跟大家坦白了。顾长雪的粉丝应该都知道吧,你们顾影帝一生英明,坑就坑在《死城》、《悬壶济天》、《人域》这烂尾三部曲上了。在下不才,恰好是执导这三部剧的导演。
这段孽缘得从什么时候说起呢,对,是十一年前的秋天。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家都知道这段时间大名鼎鼎的编剧YL吧?说实话,有时候我骂他,但我也得感谢他。不光是我,还有顾长雪。
十一年前,我还是个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无名导演。这位YL编剧带着剧本找上门,说看了我发布的一些作品,问我愿不愿意拍他的剧本,他会提供充足的资金。
开玩笑,我那时候能有个剧本拍就不错了,更何况这位金主爸爸说的是“会提供充足的资金”!我就问,这话哪个导演听了不心动?!我想也不想就同意了他的条件,跟他签了三个剧本的约,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烂尾三部曲。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死城》是最先拍的,这也是应了YL的要求。
我当时仗着资金充足,找了好几个童星,结果一带到YL面前,这家伙就说不行,感觉不对,没有司冰河那种天生就冷淡孤傲又常显寂默的风骨。
就因为这要求,《死城》从十一年前就开始选角,一直选到十年前。
十年前的夏末,我去A市一个镇子上帮朋友取景,在一家钟表店前看到了顾长雪。这小子看着店里陈列的神情,真是第一时间就让我想起来YL说的那句“冷淡孤傲又常显寂默”,所以我就上前跟这小孩儿搭话,又说橱柜里的表漂亮吧?只要你来拍我这部戏,赚得钱足够让你想买多少只表就买多少!
这小子回头看了我半天,说他不想买表。他想买一家孤儿院,想替几个孩子买条命。够不够?
……朋友们。
我这个人,披着张狗皮,老爱狗吠,但很不凑巧,长了颗人心。我琢磨了好一会,心想要赚钱,还真没有比YL更大的冤大头了。大不了我多花百倍的心思,好好打磨打磨这小孩的演技,有这么张脸和气质摆在这儿,怎么都不会差到哪去吧!我就跟这小孩儿签了合约,一口气签了三个剧本。
中间又发生了些事,我就不说了。反正不是啥让人开心的事,以及再次感谢YL。
再往后发生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死城》一炮走红,小长雪因此身价倍增。
我知道有好几个导演给他递了一些很优秀、后来拿了奖的本子,不想拿烂尾剧本耽误这小孩儿,就跟他说,跟他签约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是以我个人名义签下他的。所以后面那两个剧本,他不演也行,免得招骂。我不会追究他的责任,反正还能再另找演员。
结果顾长雪说,他爷爷教他一诺千金,承恩必报,拍好作品前他更想先做好人。
所以,三年之后,顾长雪在他事业的上升期,毅然选择了回归拍摄完了剩余两部烂尾剧。
他把人生最美好的十八岁到二十岁这三年献给了《悬壶济天》和《人域》。并且凭借演技,硬生生将这两部烂尾剧从国内带火到了国外。
我跟顾长雪算是忘年交、损友,有时候会骂他圣父、散财童子,但他绝对是一个认真、温柔、值得粉丝不光是喜爱,甚至是学习的人。我相信就算赵三水说的那些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它们背后一定也有赵三水没说出的缘由,我敢拿我的最佳导演奖和我的事业替顾长雪担保。】
“……”丁瓜瓜盯着博文中的其中一句看了半晌,眼神才往下扫。
评论都在惊讶王清晓最后那几段居然说的那么正经,明明这人以往每隔两三句就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次……看来这回是真的认了真。
而更多的评论,则汇聚在那位名不见经传、粉丝数只有千人的【仁济孤儿院-吴院长】下,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句无比简洁的“谢谢”。
丁瓜瓜顺着页面往下拖,就见这两个字占据了几千条评论,以至于路人都在下面迷茫地追问这是个什么梗,被人指路道:【你点开这些人的过往博文看看。】
丁瓜瓜顿了顿,随手挑了一个点开,就见这人最新置顶的是一条三年前发的博文。
大致意思是本已决定放弃治疗,不再连累父母,今天忽然有一位好心人愿意资助他的手术……他觉得像在做梦。
以及好心人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公布自己的姓名,因为嫌烦。他听着更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丁瓜瓜忽然意识到这上千条谢谢来源于什么人,退出这个人的微博后沿着评论迅速往下翻,果然又看到不少熟悉的姓名、熟悉的孤儿院或残障学校的名字,都是他回国后曾跟顾哥一起去考察过、资助过的病人或机构。
司机在工作室楼下踩了刹车,咬着嘴里的烟尾催促他快送东西。
丁瓜瓜看着那满页滑不到边际、将所有的恶言恶语挤占开的“谢谢”静坐了片刻,缓缓撑起伞下车。
刚进工作室大门,手机弹出来电:“喂?周哥?”
顾长雪捞回工作室的人里,唯有周仁心憨厚得表里如一。搞得每次一跟周仁心照面或者通话,大家都又得装乖还得装点夹子音。
丁瓜瓜将包着碎片的巾帕丢给无所事事的前台,黑着脸刮了眼幸灾乐祸的其他人,重新撑起伞,走进雨幕里。
“小丁吗?”周仁心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听起来有些激动,又有些疑惑,“我可能找到顾老爷子那些‘来历不明’的钱的来源了。你能来接我一趟吗?”
丁瓜瓜还没回话,前排的司机师傅就从后视镜扫了眼坐进车的丁瓜瓜,脚下一踩油门:“能,等着。”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司机师傅那一句“等着”,说得霸气四溢,像个秋名山车神,给了周仁心一种对方随时会从雨幕中驰骋出来的错觉。
于是他挂了电话就跑去会所门口等。等了足足大半个小时,才看到一辆眼熟的车慢吞吞从雨幕中驶来。
后面的车主狂按喇叭,还有人开了窗户大骂:“不会开车能不能回驾校多练练?!踏马的车开得像抛了锚似的慢。”
黑轿车也不理这些声响,依旧以最低限速不急不缓地前行。
周仁心呆滞地看着它在汽笛声和大骂的包围下稳稳在他面前停下,上车时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开的确实有些慢……是怕下雨出意外么?先前你开车很快啊,还跟我说甩过不少次狗仔。”
“不只是因为暴雨,这不是天黑了嘛。”司机师傅早把烟头和一身的痞气收拾起来了,嘿嘿一笑,憨厚得跟周仁心不相上下,“顾哥没跟你说过?几年前……嗯,大概就是四年前吧,我开夜车时不小心撞过一个人。打那之后,只要天一黑,能见度一低,我就用最低限速开车了。”
“撞人?!”周仁心惊了一下。
“谁撞谁还不一定呢!”丁瓜瓜猛地一拍坐垫,伸手扒住前排的椅背,“周哥你说,好好一个人,会大晚上的、一身是伤、在高速公路上直坠而下?”
“什么直坠而下……”周仁心听迷糊了,“高速公路上怎么会有人直坠而下?旁边有山吗?”
“重点就是没有啊!”丁瓜瓜忿忿地说,“那条高速公路周围什么也没有,这人是从哪儿掉下来的?还有,浑身是伤也很可疑吧!我觉得啊,这人肯定是早有预谋的碰瓷——”
“但是那人被送进医院急救醒来后,也没说要追究责任啊,直接联系人带他离开了,连赔偿都没要。”司机师傅说,“后续也没有出现‘顾长雪深夜肇事撞人’之类的报道,所以也不可能是对家做的手脚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话是这么说……”丁瓜瓜不甘地道,“我还是觉得有鬼。那些来接他的人也很可疑!当时我在病房外面听了一耳朵,听到里面的人在说什么‘伪装’、‘谢天谢地你被救了,不然什么什么真死了’之类的话……哦!对!还有!”
丁瓜瓜抱紧椅背,满脸认真地说:“那个人伤得超——级重的,急救完就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还说不一定能清醒呢,那人就突然醒过来了。而且也不是那种虚弱的醒过来啊,是能正常坐起身、还按铃要求打电话联系人的那种清醒——”
“也未必很清醒吧,”司机又开始拆台,“护士给他拿了手机,他非要用座机电话。这年头哪个医院重症监护室里安装座机电话啊?这不是为难人么。”
“……总之!我想强调的地方是,这个人真的很不正常!”丁瓜瓜怒瞪了司机师傅一眼,对着周仁心道,“他能在那么重的伤势下说醒就醒,还行动自如,这是正常人能做到的?”
“还有啊,那些人推着轮椅把他带出医院的时候,我特地看了眼,他又是一副半昏迷的模样。我还跑去劝了好几次,他们都推说没关系没关系,留在这里太麻烦你们了,接回离家近的医院照顾更方便……不是,这是正常人被车撞以后,家里的人会对司机说的话??”
“……”周仁心沉默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不大正常。
比起这些人所声称的“不想给司机师傅添麻烦”,更像是在遮掩什么事,才急匆匆地要把人带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忍不住猜测起来,从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涉黑组织,猜测到这难道是警方的潜伏行动。正胡思乱想,就见丁瓜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拿出手机:“怎么了小丁,你想到什么可能性了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不是,”丁瓜瓜拨了个电话,“刚刚周哥你突然打电话过来,搞得我有件事我忘记问就从工作室里出来了。王导的微博你看了没?里面有一段让我很在意,说什么‘中间发生的事就不说了,感谢YL’,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啊?”
“啊,这个……”周仁心下意识地说,“我听院长提过。”
丁瓜瓜愣了一下,放下手机:“跟孤儿院有关?”
“嗯……那个时候《死城》还没拍完,按照合同,片酬只能拿到一部分,并不足以支付所有孩子的手术。可当时院里有几个孩子的手术已经迫在眉睫,根本不能再等,小顾就想再接点工作,结果遇上一群……不怎么好的投资方。”
周仁心叹了口气:“虽然小顾留了后手,最后没受什么伤害,但这经历也够吓人的。王导知道之后还跑来大骂了小顾一场,又背着小顾跑去到处应酬,想给小顾找个稳妥的剧本。”
那个时候,王清晓自己也还籍籍无名,应酬自然也没能求得什么结果。最后还是求到YL那边,YL提前给王清晓打了执导三部剧本的报酬,这才帮那几个孩子做完手术。
“……难怪顾哥一直跟王导关系不错,逢年过节还要我给YL准备礼物。”丁瓜瓜咕哝了一句,又顶着张傻白甜的脸问,“那这几个投资商都是谁啊?这么人渣!”
司机师傅在前座嘿笑了一声,通过后视镜了然地扫了丁瓜瓜一眼:“不用费心问啦!早几年前就进号子了——顾哥送进去的。”
王清晓醉酒时总会骂顾长雪圣父,但偶尔也会醉醺醺地啐他城府深,记仇得让人觉得可怕。
不过深得好。可怕得好。毕竟顾长雪是个什么担子都爱往身上背的圣父性子,不心思深沉点早晚倒大霉。
“……”丁瓜瓜默默无言数秒,没忍住捂了下额头。
顾哥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周到了。什么事从他手上一过,就已经没了他们出手的机会,搞得他们这群人总攒着一身的劲儿却没处使。
他干啧了一下嘴,抬起头本想问周仁心先前说的“找到来源”是指哪里,司机师傅一个刹车:“到别墅了。我要在门口等么?”
丁瓜瓜只好伸手摸伞:“要等的,顾哥说他要去趟公墓,把顾老爷子的旧物从衣冠冢里取出来。”
周仁心小心翼翼抱上他那本不离身的剪报簿下了车,跟在丁瓜瓜身后进了别墅。还没来得及公布自己查到的消息,抬眼就看见一根凌空飞舞的拖把:“——小心!”
丁瓜瓜本来是攒着一肚子的恶趣味故意没跟周仁心说鬼的事,却没想到有人看到灵异事件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惶恐,而是一脚踹出去。
那鬼大抵是抬手挡了下,周仁心横飞而来,不偏不倚撞到他身上,一米九的大块头直接把他撞得趴下。
“——顾哥!”丁瓜瓜揉着下巴拉出一声委屈的告状,却不知道某个蓝颜祸水也在吹着枕边风。
“你没觉得这个丁瓜瓜有问题?先前他在茶几边丢了包袱,拾掇时故意伸手按了一下,让几块碎片扎进布料里。”
“哦。”顾长雪平静地应了一声,抵住颜王顺道就凑过来的脸,“那边窗下还有水,快去拖。”
“小……小顾?”周仁心迟疑地爬起身,“这是……?”
“跨物种找了个对象,不重要。”顾长雪不是很走心地安抚了一句,“你怎么从会所回来了?”
周仁心皱着眉头盯着乖乖飘到窗台边的拖把,像是想劝什么,最后还是道:“还记得这本我总带在身边的剪报簿吗?当时离开孤儿院,我会挑这么一本剪报簿,是因为吴院长说这里面是他在各大报刊上收集到的一个‘系列故事’,也是他在做剪报时无意间发现的,主角居然是同一个人。”
周仁心翻开剪报簿:“之前我看赵三水的视频时,总觉得顾老爷子的名字很熟悉,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听过,后来烦躁的时候下意识翻了下剪报簿,才发现这个‘系列故事’的主角的化名颠倒过来,恰好是老爷子的名字。”
顾老爷子的名字很土气,带着时代的气息,叫做顾光耀。而这个系列故事主角的化名叫做药光古,有时也被称为药某。
“按这些报道来看,这位‘药光古’几乎游历了全国各个省区,报道里描述的都是他见义勇为受表彰的事迹……而且为的还不是一般的勇,都是什么潜入传销窝点、阻止人口贩卖之类的事……”
周仁心的眉头因为困惑又皱起来:“但如果这位药某真是顾老爷子……顾老爷子,会不会有点太厉害了?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所以打电话前,周仁心纠结了很久,觉得这会不会只是一个巧合。但想了想,又觉得得来问问,万一这真是老爷子呢?也不知道小顾清不清楚老爷子金钱的来源,如果真是顾老爷子,那顾长雪有权知道真相吧。
顾长雪在周仁心的劝说下不怎么抱有期待地接过剪报簿,眼神随意扫过几篇报道的时间,忽然凝住:“……”
他的动作微顿,旋即快速翻看了所有有关“药光古”的报道,难得地露出愣怔的神情。
“怎么了顾哥?难道真是顾老爷子?”丁瓜瓜惊了一下。
“……”顾长雪盯着那些陌生的报道,大脑空白了一阵,过了许久才有些说不清是酸还是苦的情绪翻上来,其中掺杂着几分带着酸涩泪意的骄傲。
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是他。这些表彰报道的时间,恰好和每一次他带钱回村的时间对上。”
他轻轻碰了下那些泛黄的纸页,像是透过这些文字,又一次碰到了故人的虚影。
这就是爷爷每次离开村落去做的事吗?这就是爷爷每一次回来后,总要大醉数日才能恢复精神的原因吗?
那些村民们总嫌弃着“顾老头酗酒不修边幅”、“作风太差也不知钱从何而来”,却从没停下过借钱,临到最终,有良心的也就柳女士这么屈指一个。
顾长雪慢慢的、逐字逐句地将那些报道默念了几遍,将这些文字刻进心里,才把剪报簿还给周仁心:“走吧,去公墓。”
有些人拿着老爷子出生入死得来的报酬保住性命,还给老爷子却是一座只图让自己安心的空荡坟茔。
他们凭什么?他们不配。
他们不配苟求安心,也不配替老爷子建坟。
第一百三十四章
抵达公墓时,A市也下着暴雨。
天边滚过殷殷雷鸣,丁瓜瓜下车时看着顾长雪孤孑的背影愣了一下,赶忙追上去:“顾哥!伞!”
来时的路上,顾长雪表现得很平静,丁瓜瓜还以为顾长雪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放不下顾老爷子的事,于是一直在试探地询问鬼的事情。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顾长雪不是已经放下了。只是习惯了做挑起重担的那一个,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
暴雨冲刷着阶台碑树,雨声像是淹没了世间的所有响动。
丁瓜瓜怕顾长雪听不见他的声音,吊着嗓子喊:“我已经跟这边的管理人员谈过了!一会儿找到老爷子的碑,顾哥你直接搬开碑前压着的方石,就能看到老爷子的遗物。我跟周哥……就不跟去了。”
他原本是打算跟去的。但看着顾长雪在雨幕中转过身来,明明心底涌着情绪,面上却还要表现得风轻云淡的样子,他又替这个人觉得疲累。
他和周仁心跟去,顾哥肯定会继续戴着这张云淡风轻的面具,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感,好让他们不必担心。不跟去……也许顾哥会愿意在那个鬼面前摘下面具呢?
“……”顾长雪举着伞,静静听着丁瓜瓜又东拉西扯找了好几条不跟去的理由,最后拍了下丁瓜瓜的头,“谢谢。”
“谢……谢什么呢顾哥!”丁瓜瓜忽然结巴了,捂着脑袋掉头跑开。
颜王半浮在空中凝望丁瓜瓜撒腿狂奔的背影,动了下唇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
顾长雪眼皮也不抬地把锯口葫芦拉进伞下:“你想说什么?”
老爷子的墓在更高的地方,顾长雪沿着长而陡窄的石阶向上走,听到锯嘴葫芦犹豫片刻后低声道:“这话说出来可能会让你不大愉快,所以我才没说,并不是故意隐瞒。这个丁瓜瓜,总给我一种不大好的感觉,但就目前的观察来看,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看你的眼神倒像是……把你当做了父兄。”
顾长雪举着伞慢慢拾阶而上:“把我当做父兄倒是没错。这小子成年前的学费、生活费都是我替他付的,家长会也是我去开。至于你说的不大好的感觉……大概指他的性格吧。”
刚被顾长雪“招聘”的那一两年里,丁瓜瓜还不像现在这样能掩饰得滴水不漏,偶尔会流露出野狼似的狠戾眼神,又在顾长雪刻意扫去视线时慌乱地掩盖住。
“我最初发现时也烦过一阵,不过后来想想,这样也好。跟在我身边,他还得继续装乖,我要是突然说不要他了……那才叫纵虎归山。”
顾长雪停下脚步,望向连排的墓碑,在最角落处看到了顾老爷子的姓名:“工作室里的大部分人,似乎也都是差不多的性子。我也纳闷过,怎么总遇上这类人,不过现在大家过的都很好,那就没什么必要琢磨太多。”
墓区的负责人大概是得知了直播的消息,对于自己疏于管理有些心虚,顾老爷子的墓碑被刚刚打扫过,干净得没有一片落叶杂草。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蹲下身取出石板下的遗物,又看向石碑上那个久违的名字,怔神间听到顾颜轻声问:“老爷子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虚影半拢住他的后背,遮住斜飞的凉雨。
顾长雪在这个轻轻拢来的怀抱中沉默片刻:“不修边幅。如果我不拽着他换衣服,一件衣服他能从回村穿到离村。性格恶劣。总爱拿各种东西想方设法逗我变脸色。”
顾光耀身上总带着一股粗犷的草莽气,据说是因为年轻时曾为世道所迫,落草为寇过。不过就顾老爷子自己所说,他也就落了不到两三天便又从良了,那点时间甚至来不及让他在匪寨里逛一圈。
“他很喜欢坐在院子里的藤黄躺椅上大口大口地灌酒,好像也不是喜欢酒的味道,只是想让自己酩酊大醉。有时候,他也会靠在那把躺椅上同我聊天。”
这种时候,顾老爷子总爱在手里把玩一些东西。
有时候是和顾长雪趴进草丛里抓的虫鸟,有的时候是他从村外给顾长雪带回来的布老虎、拨浪鼓一类过时又便宜的玩具。
如果这些都没有,他的手就会闲不住地去薅四周的长草藤蔓,编出各种草编织物,编完又到处乱丢,累得小长雪总得虎着脸跟在后面收拾打扫。
“他说……学习不好不是什么要命的事,烂心烂肺才绝顶糟糕。他说,人要心怀善念,要知恩图报,要雪中送炭,要兼济天下。”
这些成语,顾老爷子其实说不全几个,总是磕磕巴巴硬憋出几个字,又冥思苦想到底这词原本该怎么说。
“他总是想到最后也不得结果,就叹一口气,转而跟我说各种书上看不来的新奇故事。大约是想借着故事里的那些人,教我遇事该怎么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有的时候会因为一些事而不高兴,他就会编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挂在……顾颜?”
顾长雪忽然颤了下眼睑,蓦然回首望向身后,却只看见茫茫雨幕。
雨水顺着伞檐滴流而下,织成一片了无回音的孤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颜?”顾长雪哑着嗓子又喊了一声,站起时因为速度过快而眩晕了一瞬,满怀的旧物差点滑落。
暴雨依旧下得肆虐,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呜咽着卷得整片坟区的松树扑簌弯曲。
顾长雪愣愣地站在空坟茔边,半晌才有了动静——他敛去脸上会让人担忧的神色,有条不紊地将所有的旧物收进丁瓜瓜塞给他的背包里,又带着一如寻常的面色,举着伞拾阶而下。
临走到黑轿车前,有人伸手搭了一下他的肩,顾长雪迅速回头:“顾——小丁?”
“顾哥!我——嘶。”丁瓜瓜忽然牙疼似的咧了下嘴,上下打量了下顾长雪,眼神变得有些不妙,“顾哥,我怎么感觉你不大对啊?取东西的时候遇到什么事了吗?”
最好别是那个鬼做了什么傻逼事,败坏了顾哥的心情。
顾长雪无言数秒,伸手拉开车门:“他不见了。”
“啊?”丁瓜瓜愣了一下,连忙跟着钻进后座,“谁不见了?那个鬼?”
坐进前排的周仁心也愣了一下,回过头:“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
“他本来也不该出现在这里。”顾长雪淡淡道,“回去也是好事。回头想法子跟李道长联系上,总会有法子。”
“啊……”丁瓜瓜不知所措片刻,夸张地一拍大腿岔开话题,“那我继续说原本想讲的话?顾哥!你不知道刚刚我和周哥在旁边的坟地看到了什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磨着牙根拿手肘捣了下还有点懵的周仁心:“是吧周哥?刚刚那边坟地里聚集了一堆好奇怪的人,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的,搞得像邪.教碰头似的,我觉得奇怪,特地让周哥听了一耳朵——周哥,你跟顾哥讲讲!”
“嗯?哦……”周仁心迷糊地顺着说,“雨下得很大,我最开始也不好意思凑近了去听人家的谈话,所以只听到了些只言片语。他们在说什么‘天才’、‘陨落’,还有什么敛尸人失踪,傀儡没变化……”
周仁心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总觉得有些词汇很耳熟,便想凑近点听,但那些人很警觉,我和小丁只又靠近了一点,他们就齐刷刷看过来,然后闭上嘴各自离开了。”
“……”顾长雪转过视线,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
“顾哥,你听听。敛尸人、失踪、傀儡……而且周哥还觉得耳熟!”丁瓜瓜说,“我当场就报警了!指不定这是什么传销或者邪.教组织,周哥失忆那段时间的经历,说不定就和这群人有关。”
顾长雪皱着眉道:“那你们有没有看到这群人的长相?”
“没,”周仁心羞赧地低下头,“雨下得太大了,他们又站得很远,我也没法看得清。”
丁瓜瓜连忙掏出手机:“但我和周哥把那群人围聚的那一片坟区的墓碑都拍下来了!很可能里面会有相关信息。哦,还有,王导刚刚打电话过来,说网上的舆论大好了,要不要出来聚一聚,喊上几个老朋友一起聚个餐,洗洗晦气……”
“嗡……”
嗡鸣声突如其来,将丁瓜瓜后续的话语淹没。
顾长雪下意识地抬手捂耳,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整个身体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猛然拉拽了一下,紧接着身体骤然一轻,就像是虚渺的魂魄被扯离出了沉重的躯壳。
眼前的画面化作一条冗长的色带,顾长雪强撑数秒,意识还是归于模糊。
他又一次在昏眠中梦到了一片黑暗,只是这次他平躺在地面上,看不清背后的地面是什么模样。
他像个将醒未醒的人,半梦半醒间朦胧地望见远方依稀亮着一蓬摇曳的火光,又转瞬即逝。
在那之后,也不知过去了过久。他忽而觉得身体一沉,人也随之蓦然清醒过来。
眼前的视线一片模糊,顾长雪费力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浑身上下传来的彻骨剧痛。
他下意识地低头,想要查看自己的情况,渐渐清晰的视线里却映出一身染透了血的褴褛长裳。
……并且这长裳还穿在他身上。
……并并且他还被铐在一个木十字架上,铐着他的铁铐锁链泛着一点都不科学的金光。
“……”顾长雪没忍住骂了一声草。
第一百三十五章
血腥味混杂着恶臭冲鼻而来,顾长雪嫌恶地闭了下眼,便听脚边闷响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被人扔了过来。
那鬼东西还特么会动,贴着他的脚一阵扑棱,激得顾长雪浑身乍起了寒毛,睁开眼就对上一具只剩半截的尸……嗯。
正常情况下,人在被拦腰砍断后是活不成的。但脚边这个……人?居然还能垂死挣扎,顶着满头的血,瞠着眼喃喃些听不清的话。
“还没死?”
有人站在不远处轻声念了一句。
顾长雪皱着眉抬起头,冷不丁地跟一张银白色的诡面脸对上脸。
诡面离得很近。地牢里的鲛油灯投照着幽绿的光,衬得面具上始终保持着微笑的眉眼愈发怪诞阴森。
“……”顾长雪麻木地跟面具的两道黑洞洞的弯月眼对视了一会,忽然有种干脆一睡不醒的冲动。
不需要再看其他的细节,单凭这张熟悉的面具,他便能确定自己这是又穿了。
穿的还不是大顾,是烂尾三部曲中的另一部《悬壶济天》,这白银诡面便是《悬壶济天》中的最终反派无名魔君的象征。
——至少剧本里是这么写的。
【无名魔尊,擅长机关傀儡之术。平素总戴着“白银诡面”遮掩样貌,惯用的机关傀儡也以“白银诡面”作为面容。】
眼前的机关傀儡静默无声地跟他鼻尖怼着鼻尖,片刻后忽然微微振颤起来,像是某种机关结构正在运转。
下一刻,那张上钩成弯月形的嘴里探出一柄匕首,脑袋也跟着咔哒咔哒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匕首微凉的锋刃便不轻不重地抵上了他的右眼眼睑。
顾长雪:“……”
虽然经过《死城》的一波三折后,他对剧本已经不抱有什么信任度,但这会儿他也不得不回想了一下《悬壶济天》的剧情。
和《死城》不同,《悬壶济天》是个非常正宗的古代仙侠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剧中的男主叫做元无忘,剧情一开头便在踊跃积极地参加仙门弟子大选。
这小子明明是个剑修,却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和死缠烂打的劲头硬是赖进了药宗,又因为天资过人,直接被药宗三长老挑走,不但亲自教导医术,还拿出宗门内珍藏的所有剑谱,供元无忘修习。
元无忘在门派内过得顺风顺水、颇受偏爱,可他总有一颗仗剑行侠的心。于是某年某月,他偷爬狗洞溜出药宗,本怀着一展身手的雄心壮志,却亲眼目睹了药宗杏林外的某个村落从秋叶枫红、犬吠蝉鸣,眨眼间变成一片焦黑枯死之地。
这种枯竭发生在须臾之间,原本还生机勃勃的枫林、人畜,顷刻就只剩下枯萎的树枝与焦黑萎缩的骨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抽取走了这里的一切生机。
元无忘惊骇之下连忙去了附近的镇集打听,得知近些年这种现象频发,都是某个生机蓬勃的地方不明缘由地突然变成死地,各大仙宗将之称为“寂灭”。
往后的剧情就变得可以预见起来。无非是元无忘开始四处探查,过程中交识一二好友,历经波折,最终俗套地发觉原来“寂灭”是魔族之首无名魔君为了修炼邪功而搞出来的。为了制止实力可怖的无名魔君,各大门派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地聚集起来,攻入魔族居住的永乐海。
到此为止,《悬壶济天》还能算个中规中矩的仙侠剧。其中的一些出人意料的转折和烧脑的推理为它增色不少,如果再有一群不错的演员和一个尽心负责的剧组,成绩不会差到哪去。
偏偏YL非要骚操作一下,硬喂屎刀。
主角领着一大帮子人冲进永乐海,好不容易击退魔族大军,闯进魔君寝殿,却发觉无名魔君早就因为邪功反噬而死。
这倒也没什么。
死就死呗,最终战都不用打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皆大欢喜多好。
偏偏YL非要设置个情节,说【寂灭】导致天空裂了个大窟窿,主角毅然步入缝隙,以己身修补天隙,其余众修者也纷纷投身其中。
三千余人,无一生还,以此换得人间百年平安。
因为音乐特效和演技到位,观众们最初看时还真爆哭了一通,但哭完就爆炸了,疯狂在网上大骂YL:好好的明明能整个HappyEnding的大结局,特么的连魔君都自己嘎了,你干啥还要设计个“天隙”横插一杠子??啊???这特么逗谁呢?
眼皮上的刀刃迫近几分。顾长雪被迫从回忆中收回神,心里也在想——这特么逗谁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烂尾剧本是YL写的,他就是个无辜的演员而已,为什么每次都拉他来收拾烂摊子?
“事到如今,剑君还敢走神,本座倒是小看了你的胆气。”
隔着傀儡怼近的诡面,无名魔尊的声音淡淡地传来:“看来是身上的伤不怎么痛,也习惯了剜眼之刑。”
傀儡的刀舌骤然抵入,顾长雪心弦猛然一绷,还未惊愕,便发觉那刀子捅入眼眶中居然丝毫不痛,甚至连带着身上的那些伤处也没了触觉。
他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愣了一会才慢半拍地吐出早想好的骗……不是,台词:“差不多就收手吧,徒儿。”
方才低头打量时,他已经确认了自己的这具躯壳的身份。
锦履雪罗袍,剑镶白璇珠。这是剧本中对于剑宗宗主白衣剑君的描述。
这位剑君在全剧中只出场了一次,便是开头主角还没钻狗洞溜出药宗时,剑君亲赴药宗,商讨共伐永乐海一事。
再下一次出场,这位剑君已经不幸陨落了。
药宗三老在给元无忘传的信中说,剑君是在替江南百姓斩祟时被魔君设伏擒走的,严刑折磨至死后,尸体又被魔君堂而皇之地送回剑宗宗门前,引得各大仙宗无比惶然。
——也就是说,这会儿他正卡在“魔君准备折磨死剑君”这么个关键节点上。思来想去,唯一能令无名魔君心生忌惮、迟疑住手的,只有这么一句“徒儿”。
《悬壶济天》中,魔族间倾轧内讧严重,哪怕是师徒都有可能互捅刀子。
为了不让收来的徒弟背刺自己,师父总会在收徒时与弟子签下“师徒契”。这种契极为狠厉,但凡弟子悖逆师父,不消眨眼的功夫,便会神魂溃散而死。
“……”机关傀儡果然停滞住了,下一秒,那张怼着顾长雪脸的诡面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扯开,一道高挑的身影映入眼帘,“剑君恐怕不清楚,这个称呼在永乐海,可乱叫不得。”
无名魔君的声音寒彻如冰。
师徒契对于魔族来说,近乎等同于一纸奴契。为人师者完全掌控着徒弟的生死和命运,哪怕是命令弟子跪下学狗吠,只要不想死,弟子都得咬着牙乖乖顺从。
他执着银鞭,挑起顾长雪的下巴:“剑君唤本尊‘徒儿’,此事有何凭证?”
“……”顾长雪闻声却愣神了一会,没头没脑地忽然冒出一句,“你再说一句话?”
他近乎带着期盼地盯着魔君那张比机关傀儡更加流畅深邃的诡面,视线越过那两道弯月形的眼缝,看见一双泛着银灰色异光的墨瞳。
那双墨瞳里盛着冷意,大约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李白衣,本座再给你最后一次机——”
“顾颜!”顾长雪几乎立刻便笃定下来,但紧接着就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知道为什么顾颜会出现在《悬壶济天》,也不清楚对方为何看起来好像失却了与《死城》、与他相关的记忆,对他喊出的名字毫无反应。
但眼前的魔君如果是顾颜,那他蒙混过关的难度无疑徒增数倍。毕竟这个世界可没有什么方济之能帮他佐证谎言。
他滚了下喉结,果断放弃傻逼兮兮地继续叙旧情,冷静地切回原本的话题:“算了,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你想要证据?我可以给你。”
“大概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吧,当年凭借一己之力,将永乐海从弹丸之地发展至占据整片西南大陆的无名魔尊,其实并未真正意义上的彻底陨落,而是轮回成了如今的无名魔君。”
越是神经紧绷就越要放松。顾长雪迫使自己松下肩背,以一种颇觉有趣的口吻接着道:“你自称自己是无名魔尊的弟子,名正言顺地再度执掌了永乐海,却无人知晓,不论是无名魔尊,还是无名魔君,都是你。”
“所以你才会‘弟子承师愿’,继续四处抓捕修至空啼境界以上的修士。害得仙门百家的弟子升了境界后非但不欣喜若狂,反倒惊慌失色,空啼境以上的修士龟缩在家中连门都不敢出。”
顾长雪笑了一下,声音里透着几分看戏似的愉悦:“可你也不知晓啊,那些所谓‘轮回’的记忆并非真实,只是我灌输给你的部分记忆——徒儿,你不觉得奇怪吗?记忆中的自己有着和现实中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习惯,为何如——”
“咔——”
龙骨木制成的拷问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无名魔君殷凉的诡面近乎贴着顾长雪的脸,微凉的手掌箍着顾长雪的脖颈,手指根根收紧:“你篡改了我的记忆。”
我可没那个能耐。顾长雪默默在心里槽了一句真话,仗着没有痛感,也不怕窒息,继续顶着越发愉快的神情轻声道:“你信啦?我还准备再说一些呢。”
对付顾颜,不下猛药,一口气把疑心的根源拔出来,这人以后有的烦人。
“比如……记忆中的你是个左撇子,可现实中的你却总是下意识把右手空出来,方便随时动手。”
“比如,记忆中的你偏好白色,可现实中的你却并不喜欢这一身鹤氅皓衣。”
“比如……记忆中的你常点鲛人灯,可现实中的你却不爱点灯,因为……常觉得那不是归处。”
顾长雪的话渐渐慢下来。
往日那些记忆尤然鲜明,他有些怔愣地望着面前就连静默时的姿态都无比熟悉的人,总觉得下一刻面前的人就会摘下诡面,眼底含着促狭意味的浅笑,或是吻或是拥来。
于是他的论述一不小心就拐了个大弯:
“再比如……记忆中的你入眠时从无讲究,可你入睡时却总要睡在靠外的那一边,睡着了便不会再动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名魔君:“……”
无名魔君的手不自觉地松了一点,默然半晌没忍住:“你为何知道我入睡时的习惯?”
……还知道他入睡后动不动。
这是正经师父会干的事?偷窥弟子睡觉?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无名魔君投来的眼神逐渐变得微妙,活像在看一个畜生到会对弟子产生非分之想的变态。
“……”顾长雪被看得抽了下嘴角,带着几分不爽非但不解释,还雪上加霜,“抱着为师入眠时,也总爱用右手揽着——”
“够了!”无名魔君听不下去地低喝了一声,如避蛇蝎似的猛然后撤丈许远。
机关傀儡也跟着主人后撤几步,探着张还吐着舌头的大脸盘子默默对着顾长雪,像只警惕且狐疑的猫。
……就是这猫长得有点抽象,舌尖上还串着一颗爆浆眼珠。
顾长雪缓慢眨了下眼,很快体会到修士体质的好处:右侧瘪凹的眼眶逐渐充盈,一颗新的眼珠迅速成型,除了血水有点糊眼睛,视力毫无受损。
断肢生新,非神魂受损皆可自愈。
如果剧本中的描述没出错,这位白衣剑君应当修至了第八阶涵虚境。按《悬壶济天》的修仙体系来排,已然属于佼佼者,再努努力,提到第九阶百花杀,就可以准备准备飞升成仙了。
顾长雪忍不住琢磨起修仙小说里都会描写的什么“踏破虚空”、“三千世界”,想着如果真的能修炼成仙,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自由地穿梭各个世界,说不准不必再联系李道长,他自己就能想出法子将顾颜留——
“如果你当真是本座的师尊,为何先前受刑,我却未遭师徒契的反噬?”
“……”顾长雪的遐想戛然而止。
有些人的疑心病堪比癌症晚期,病根想拔都拔不完。
“……”他木着脸盯着某位重症患者看了会,态度不是很好地蹦出三个字,“我乐意。”
按照方才他编的瞎话,所谓的“无名魔君是魔尊转世”只是他灌输给魔君的虚假记忆,也就是说,他这会儿端的是“我才是无名魔尊,正占着白衣剑君的躯壳”的人设。
魔尊做事,需要理由?
可笑。
顾长雪不再瞎想,眼神向下扫去,冲着还顶着满脸血发癫的半截身体点点下巴:“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某人提问之前直接堵住疏漏:“为师刚占了这人的躯壳,不知先前发生了什么。”
“……”无名魔君被噎得顿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大抵是姑且找不出漏洞,也不愿拿命来试,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弹。
那只还歪着脸的诡面傀儡咔哒哒转正了脑袋,锥形的右足抬起,刺了下地上的倒霉鬼。
倒霉鬼霎时发出一声惨叫。
他像是已经被讯问过很多次了,傀儡只挨了他这么一下,他就条件反射式的飞速重
諵碸
复:“不是我主动的,是李白衣来找的我,他想要引仙门百家的修士入永乐海,借大阵献祭这些人以提升修为,我想着这事对永乐海百利无一害才答应的,不是背叛永乐海,我没有背叛永乐海,我——呃!”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咔。”机关傀儡慢吞吞地缩回脱节的左手。
“……”顾长雪一言难尽地看了眼地面上死不瞑目的头颅,又扫向机关傀儡的左手手腕,没忍住幽幽地道,“如果我没看错,这傀儡刚刚是不是卸了左手,用连接手腕和小臂的傀儡丝把这家伙的脑袋勒断了。”
“嗯。”无名魔君淡淡应了一声。
顾长雪木着脸瞪他:“然后它又把手接回去了。”
“……”无名魔君没再出声,眼神平静地望过来,像是在问“有什么问题”。
顾长雪匪夷所思:“血就这么留在傀儡里面闷着??”
刚刚他还觉得反正不痛,被捅一下眼睛也没什么问题,现在他只想问清楚一件事:“你平日里清不清洗这傀儡的舌刀?”
“……”无名魔君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好一会,终于回了一句,“傀儡每日都需做保养。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明明问的是“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无名魔君的语气却像在说“你还要放什么屁”。
顾长雪眨了眨眼,见好就收:“那就把李白衣入永乐海的来龙去脉从头说一遍吧。”
按照剧本,白衣剑君明明是在为江南百姓斩祟的时候被魔君设陷擒走的。但听刚刚这个魔族所言,李白衣背地里居然和永乐海的魔族有勾结?
无名魔君闭了下眼,碍着对师徒契的忌惮,还是耐着性子冷声道:“前些时日,我发觉永乐海中某处关隘被设了大阵,一旦启动,阵内所有生灵都会被献祭,不论仙魔。”
他当即毁了大阵,着手调查,找到设阵者后,又顺藤摸瓜地发觉这个设阵的魔族居然和剑宗宗主有勾结。
“我便去了趟江上寒,将李白衣捉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任何听到这话的人,恐怕都轻描淡写不起来。
江上寒,乃是剑宗的宗门驻地。能独身进入江上寒,还将剑宗的宗主生擒回永乐海……这得是多么恐怖的实力?
当今仙门百家中,唯有四家能算是执牛耳的大宗。而在这四大仙宗中,剑宗实力名列第一。
剧本中,单是“白衣剑君被魔君设陷害而死”就足以让仙门百家阵脚大乱,倘若再告诉他们“白衣剑君不是被设陷阱暗算死的,是在自家地盘被魔君掳走的”……估计元无忘后面根本纠集不起来什么“三千不归人”的讨伐大部队。
“然后呢?”顾长雪催促。
无名魔君因为他这种津津有味、听故事似的语气再度默然了片刻,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他几度欲言又止,着实想问他们这对师徒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为什么对方不经意间的某些神情和语气都显得熟稔又亲昵。可想想之前这人说的什么抱着睡……
无名魔君绷住脸:“这个永乐海的叛徒很快便招了,但李白衣始终不肯招供。他说献祭他人生命来提升自己的境界,这是邪功,唯有魔族才会修炼如此阴损的功法。他身为剑宗宗主,绝不会如此堕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白衣的嘴很硬,有那么一会儿,无名魔君几乎要信了这人的说辞。正思索着如何另寻证据,佐证此事,李白衣忽然浑身痉挛,拢在身周的清明剑气一散,邪功的气息便再也遮掩不住,逸散开来。
无名魔君的视线落在顾长雪身上:“我看着他遭功法反噬,神魂溃散而亡。本已打算将他的尸体同这个叛徒一齐料理掉,却不料师尊夺了他的舍。”
“……”顾长雪在他的注视下微妙地偏了下脸。
无名魔君:“……师尊?”
他眼瞎了吗,为什么看到这人的耳朵好像红了。
顾长雪清咳了一下,不是很想承认自己在听到顾颜唤他“师尊”时脑子里闪过了一些黄色废料,只抖了下手腕:“过来替我把镣铐解了吧?”
他都不敢再自称为师了,就刚刚这句话,把“我”代换成“为师”……总觉得意味不大对劲。
他又抖了下手腕催促:“你搞快——”
后面那个点字还没说出口,无名魔君就忽然明白过来似的蓦然红了耳尖,身体猛然向后一撤,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地牢外。
就那个迈步速度,用“走”来形容是文雅了,更应该用“逃”。
机关傀儡像只被放飞的巨型钢铁气球缀在他身后,临出门时,手腕灵活一抬,将地牢的门一口气上了扣上了三把锁。
顾长雪在他身后愣是看笑了,笑了一声又立马皱起脸屏住呼吸。
这地牢先前的气味还算能闻,现在多了一具分成两截的魔族尸体,顿时变得臭不可言,神仙来了也难忍。
他麻木地瞪了会脚下的尸体,试探性地动了动手腕。
这具身体似乎还留存有本能,顾长雪稍稍用力,四肢百骸便有凛冽的寒流汩汩涌向手腕。
那段泛着金光的镣铐颤了须臾,在顾长雪的注目下发出细微的开裂声,又随着力道的加大,最终不堪重负地彻底崩断。
顾长雪拍开手腕上的铁屑,四下看了看,也没慌着出门,只走到地牢门边,靠着翕合的厚重大门,听着外面的声音。
地牢外。
无名魔君也听见了牢内镣铐的脆响,离开的步子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一旁气须树下蹿起来一个瘦条条的身影,手里捧着叠得整齐的镶银鹤氅凑过来:“魔君大人,换身干净衣裳吧?这牢房,要不要差人清理?”
“……”无名魔君不是很想思考牢里当下的场面,只接过鹤氅道,“不用。”
“啊?”宿勾愣了一下,“里面的人,还没死?”
“……”岂止是没死,甚至精神到能生生绷断缚仙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名魔君面无表情地拎着鹤氅往寝宫走,走出百丈开外才又开口:“地牢里的刑具可曾有人动过?那条缚仙索……可有残损?”
“缚仙索?”宿勾挠挠脑袋,“这东西还能残损吗?我记得……好像说只有九阶后期的修士才能崩断锁铐吧?可如今,就算是把仙门百家翻个遍,也找不到一个能修至百花杀境界的修士,更别提还得是百花杀后期了。魔君大人,您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有某个八阶涵虚境的剑君神魂溃散后醒来,连片劫云也没看见,便成了能绷断缚仙索的九阶后期修士。
如果不是缚仙索有问题,那岂不是证实了夺舍、师尊之说?
无名魔君在诡面下冷着一张脸,一阵糟心,忍不住转身扫视向宿勾:“你可曾拜师?”
“啊,拜过。”宿勾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又挺起胸脯,颇为骄傲地道,“我比较幸运,师父对我可好了,一手把我带大的呢。”
“嗯。”无名魔君道,“那你可曾与师父同塌而眠,搂抱、揽过师父的腰。”
宿勾:“……”
不是,魔君。
你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我们聊的是师父,不是老婆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魔君一句话,直接把宿勾问懵了,不可置信之余本想再确认一下,就见魔君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似的,周身的气压变得更加冻人,一声不吭地掉头就走,一直到回殿都没再开口。
宿勾想问又不敢问,憋得挠心挠肺,直到跟进松脂殿才又懵了一下,开口:“魔君大人?这……还没到晚上呢。”
怎么好好地跑来给机关傀儡做保养的宫殿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往日里,魔君不都是等到晚上才给傀儡做保养的么?
他这话也不知道戳中了魔君的哪根神经,对方周身的气压顿时变得更加迫人了,转过脸盯着他:“你没别的事干?”
“我……”宿勾迎着森寒的诡面,咕咚一下把后续的话咽回了肚里。
他算不上聪明,但也不至于笨到连这么明显的赶人的意思都听不出来,连忙麻溜地滚出了松脂殿。
作为魔君唯一的近侍,离开魔君后,宿勾还真没啥别的事可干。
他在松脂殿外晃荡了一阵,忍不住琢磨起魔君好端端冒出的那句问话:魔君从不说无意义的废话,难道真有这么一对师徒,做了如此不伦之事?
他坐在殿外的松石上,就这个有点颜色的问题思索了大半个时辰,都没等到魔君出来。百无聊赖下,只好找点别的事来打发时间。
于是,当无名魔君保养完机械傀儡,权衡之下再度来到地牢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端着饭菜蹲在地牢外发呆的宿勾。
再走近点就能发现,这小子并不是在犯傻,而是盯着那三把扣着厚重大门的锁:“嘶——这地儿原本有这么多把锁吗?我记得就一把啊……不对,这两把锁怎么看着像是拆了诡面傀儡的零件做的?”
“……”无名魔君的脸有点麻,“你在这里做什么。”
“魔君大人!”宿勾跳起来,“我给地牢里的人送饭啊,听说人族不吃饭就会死。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把锁——您看这纹理!难道是有人偷了诡面的备用零件做的?”
“……我做的。”无名魔君木着张冷脸,“里面的人饿上多少顿都死不了,日后别来这地牢。”
“哦……嘶,还是不对啊。魔君大人你让傀儡做这锁干嘛?”宿勾孜孜不倦地疯狂踩雷。
无名魔君直接不说话了,盯着这小傻子看了会,机关傀儡咔哒哒地伸手过来拎开宿勾,另一只手灵活地在锁面上勾过,三重大锁应声而开。
他操纵着诡面傀儡将宿勾往外一丢,自己拾阶而下,一进牢房就看到有人极其嚣张地将审讯者坐的椅子拖到了牢房正中央,正懒散地坐在上面,拿已经被肢解成块的龙骨木刑架有一搭没一搭地磨着剑。
那根倒霉的刑架原本足有七尺高,六尺来宽,现在全被削成了比拳头稍小些的方形扁块。
顾长雪拿着其中一块磨剑,剩下的整齐垒在身边,听见开门关门声后,头也不抬地搭了一句:“这刑架不错。”
“……”是刑架不错,还是拿龙骨木做的磨刀石不错?
无名魔君额角的神经突突跳了两下,还没开口询问眼前的人究竟有何目的,就见顾长雪搁下手中的白璇剑:“你靠近一点。”
“?”无名魔君不是很明白顾长雪要做什么,但这句话和先前的“帮我把镣铐解开吧?”不同,不是个能拒绝的问句,碍着师徒契的威胁,他不得不依言走近,“要做什——”
顾长雪忽然伸手,捉住无名魔君的右手手腕,空暇的手指尖一勾,将掩着腕骨的皓袖撩起一截。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的视线落向无名魔君的手腕,果然在因突如其来的变动而绷紧的匀长筋骨间,看到了那枚熟悉的朱痣。
这是他之前在地牢里无所事事时忽然想到的——穿成《死城》时,他明明用的是景帝的躯壳,但肩窝处却落着一枚和他真实身体一模一样的朱痣。
方才他特意解了衣襟检查了一下,李白衣的肩窝居然也有这么一粒朱痣。
“……”顾长雪捉着无名魔君的手腕,陷入沉思。实在猜不透这朱痣究竟是跟随灵魂的一种印记,证明他们本质上其实还是顾长雪和顾颜,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才会呈现在每一具更换的躯壳上。
他待要再想得深些,被他捉着手腕的无名魔君先不乐意了,以不容拒绝的力度抽回手后,绷着声线冷然道:“师尊当知伦常名教,师徒之间怎可如此……亲近。”
“?”顾长雪抬起头,“看个手腕也算亲近?”
不算吗?刚刚这人的指腹都贴他腕骨上摩挲了好几回了。
无名魔尊在诡面下绷紧了冷峻的脸,半晌实在憋不出这不体面的质问,只无声往后退了一步:“师尊为何篡改我的记忆?”
师尊自己也不知道。顾长雪在心里默默地说,脸上却不显,只冲着无名魔尊挑了下眉:“这么想回忆起与为师同塌而眠的细节?”
“……”无名魔君的脸彻底木了,忍了又忍,还是拂袖就走。只是这回跟上回不大一样,惹得他想离开地牢的罪魁祸首也跟了上来,步伐相当悠闲。
顾长雪出地牢时,一没更衣,二没易容,右手还松松地提着白璇剑,谁也不会认错他的身份。
蹲在外面的宿勾和地牢看守都看傻眼了,隔了几秒宿勾才猛地跳起来:“喂!你?!”
顾长雪轻啧了一下:“急什么,你们的魔君大人都没反应。”
……对啊!为什么魔君大人没反应?众人惑然地将视线转向无名魔君。
“……”无名魔君微微攥住手指,克制地闭了下眼。转回身时隐隐有些磨牙的意味:“你到底想做什么?”
篡改他的记忆,放任他掌控永乐海,又在此时忽然夺舍现身……倘若面前之人当真是无名魔尊,他究竟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无名魔君的眼中盛起寒凛的杀意,眸底那抹银灰色像卷起的风暴愈发浓重。
诡面傀儡微微震颤,自关窍处发出轻柔的弦音共鸣,伴着永乐海的松簌声本该空灵动听,可宿勾和看守们却在闻声后霎时白了脸色。
他们曾亲眼目睹诡面傀儡分作万刃碎锋,眨眼将数百已臻至八阶涵虚境的魔族绞成肉泥。这哪是什么空灵弦音,分明是杀人前奏。
宿勾开始打起了哆嗦,膝盖都预备往下沉了,就见白衣剑君随意地抬手摸了下诡面傀儡的手腕:“清洗过了?你倒是听劝。”
弦音陡然一僵,下一秒,诡面傀儡就跟自己脏了似的猛然缩回手,往后猛撤数寸。
无名魔君脸都要绿了,低声喝道:“不要乱摸。”
“干什么?这傀儡是机关做的,又不会和你感触相连……”顾长雪顿了一下,忽觉有趣,“你不会真连上了吧?”
“……”无名魔君身周飕飕地冒寒气,显然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倘若换做宿勾或是旁人,早就觉乖地闭嘴了,偏偏顾长雪跟“乖”字半点不沾:“你刚刚……不会是对我动了杀心,又不知我修为深浅,所以将神识覆在了弦上?”
顾长雪在宿勾和看守惊恐的眼神中笑起来,抬手摘下无名魔君的诡面:“让我看看……”
这是一张和顾颜全然迥异的脸。
明明眉眼五官全不相同,偏偏带上隐怒冷峻的神色,又熟悉得恍若初见。
顾长雪很久没被顾颜用这种神情注视过,乍然再见居然还有点怀念。尤其是想起在《死城》时颜王学坏学得贼快,他还没拿瞎编的怀孕噎这人几天,这人就无师自通了厚脸皮,往后反倒是顾颜噎他多一点……他就觉得得珍惜如今上天给予的这第二次机会。
他淡定地迎着无名魔君饱含着杀意的目光施施然开口:“嗯,脸果然绿了。”
“……”地牢外一片死寂。
宿勾都快给顾长雪跪了,心里的小人疯狂薅着头发呐喊彷徨,恨不能跳起来从白衣剑君的手里抢过诡面给魔君大人戴上。
但他不敢,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静候命运的审判。
然后他就听见白衣剑君不怕死地又说了一句:“牢里的刑架不错,我要了。这个魔族叫什么?叫他去牢里把刑架好好清洗一番,别留血腥气。”
魔君大人:“宿勾。”
“?!”宿勾豁然睁眼。
顾长雪冲着满脸惊愕的宿勾挑了下眉:“还瞪什么眼?你家魔君大人都点了你的名字了。”
他瞥了眼宿勾身边放的简陋饭菜:“另备一桌人·能·吃的饭菜,我饿了。”
宿勾好心是好心,就是备的东西……完全没沾过锅。生米生肉堆在碗里,筷子竖直一插,看起来不像是来送饭的,像是送人走的。
宿勾瞠目结舌地瞪了会顾长雪,猛然将头转向他家魔君大人,脖颈差点扭到筋:“魔魔魔——”
“给他备。”无名魔君压着脾气从顾长雪手中揪出诡面,“你要在何处用晚膳?”
他的声音凉飕飕的:“倘若我的记忆没出错,师尊往日很少住在寝宫,更不喜在大殿抛头露面。想来是在别处另有不为人打扰的居所。不如师尊带路,徒儿叫侍从将酒菜送去那处?”
不知出于何种考量,说这番话前,无名魔君微微蜷了下手指,四野的松籁便寂静下来,像是在二人周围落下了某种阻隔。
顾长雪几乎看笑了。
这摆明了是个试探,毕竟无名魔尊和魔君的行踪的确成谜,就连《悬壶济天》播到完结,也没有揭开这个所谓的“隐蔽休憩处”究竟在哪。
而无名魔君落下屏障……只怕也是不想让旁人知晓他其实是无名魔君,免得未来要对他下手时横生枝节——虽然这身份只是他瞎诌的。
自始至终,这个人就没遮掩过对他的杀意,也没停下过试探。
这种一步三试探的行为模式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得他有点牙痒。微微用力磨了下牙根后,顾长雪冲着无名魔君绽开一个看似纯良的微笑:“许久不见,为师更想念徒儿。不如今晚就去徒儿的寝宫下榻,你我也好好……亲近亲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名魔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乍一看似乎心无波澜。
但一旁的机关傀儡却骤然咔了一声,脑袋倏然转了个一百八十度。
他静立片刻,缓缓收拢手指。手里攥着的被顾长雪触碰过的诡面发出不堪折磨的溃裂声,遽然间湮成齑粉。
……这面具脏了,不能要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和很多人族话本中描述的不同,永乐海并不建在地下,也并不是一片海。
和人族一样,魔族也生活在陆地上。只是西南祟气横生,遮天蔽日,以至于整片永乐海一年到头都阴暗不见日光,不清楚的人乍然一看这场景,的确会有种身在地下的错觉。
顾长雪仗着手持剧本,在回寝宫的路上顺带说了几句YL跟他聊过的设定:“不知道你的记忆里有没有这一茬——永乐海这名字其实是取来跟佛宗的秃头们唱反调的。”
顾长雪在心里向佛宗的大师们告了下罪,继续迈着悠闲的步子,像个导游似的边走边道:“那群秃驴见到我们魔族,不是总拿着禅杖砸过来,嘴里还念着说要渡我们脱离‘苦海’么?永乐海的意思是,我们魔族一点都没觉得这海苦,日子过得快乐的很,而且还不是短暂的快乐,是‘永乐’。”
“……”无名魔君在旁边微微抽了下嘴角,显然是觉得这名字被顾长雪这么一解释,显得格外掉价,像黄毛小儿街头互喷。
“还有这些古松。”顾长雪用眼神示意了下道旁的林荫树,明知故问,“我记得,以前的永乐海因为祟气侵蚀,到处都是一片焦枯的废土,这些松树是何时种下的?”
“师尊不知道?”无名魔君微微挑眉,“这些年,您都没回过永乐海?”
顾长雪在心里呵呵了一下,想着这人真是换了个壳子都难以本性,每句话里都要塞上一句试探:“是啊,陨落之后我再回永乐海,岂不是不利于徒儿你站稳脚跟?”
“……”无名魔君绷着脸挪开视线,显然不是很想搭这话。
他生硬地拐回原本的话题上:“诡面傀儡需要日日保养弦线机关,我接管永乐海后,在原本的寝宫后方建了一座‘松脂殿’,种了百来株古松。宫殿附近的祟气由专门的法阵收拢后转移至别处,便不会影响古松的生长。”
魔族都有着慕强的本能,松脂殿建起后,不少魔族也有样学样,在自家地盘种起了古松。这风气很快传遍了永乐海,短短十数年的时间,永乐海便从一片荒芜,变得四野松籁。
“原本无名的寝宫也因此得了个名字,现下叫做松籁宫。”无名魔君顿了顿,“这里和从前相比,变化很大么?师尊一直在四处打量。”
“嗯,”顾长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变化大不大不清楚,有些地方的确似曾相识。”
他这话真没说谎。
烂尾三部曲有个共通性,就是虽然收尾烂得人人喊打,但收尾前的每一集,都质量绝佳。
观众们并不知晓,三部曲中的很多场景、道具等细节,其实都是YL亲自把关设计的。
好比《死城》中那份吴府密室地图,明明根本不会在荧幕里展现出来,YL却亲手画了一份送到片场。
再比如永乐海场景的设定,明明狼烟四起的特效一加,根本不会有多少人在意什么地表石路的纹理、宫殿的方位和装潢,YL却都细致地备了一份图纸。
正是因为这份细致入微,才创造出前四十来集的精彩绝伦,让很多观众在《悬壶济天》的最后一集播出后,还怀揣着盲目的信任:
【《悬壶》肯定有第二部 !!我在这里论述两点理由:
第一:结尾的字幕。
字幕说‘三千余人,无一生还,以此换得百年平安’。如果补天成功就是最终结局,那应该是换得‘人间’平安,不是‘百年’平安吧?百年之后呢?是不是又得补天?
第二:魔君之死。
如果真如元无忘查出来的那样,无名魔君就是无名魔尊的转世,造成【寂灭】的大反派自始至终就是无名一人,那这个人为什么会在最终战前不明缘由地死去?真的是因为邪功反噬?】
顾长雪也曾抱着同样的期待询问YL,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那时候他还觉得第二部 很有希望,结果就在他穿入《死城》的前一个月,从不会主动联系人的YL突然给他发了个没头没尾的消息:
【以后都不会有第二部 了。】
“……”顾长雪若有所思地盯着地砖上熟悉的纹理,忽然有点后悔之前回到现代时,怎么没想着和YL联系一下。
不过后悔也就是那一瞬间的事,很快他就面无表情地想起来,在发完那条没头没尾的消息后,YL就立即注销了那个手机号,三天之后他再拨打那个号码,就已经更换成了另一个号主。
“……师尊?”无名魔君的询问打断了顾长雪的思绪,“你在想什么?”
“想你。”顾长雪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熟门熟路地踏入松籁宫。
作为《悬壶济天》的男主演,当年他扮演的元无忘曾无数次翻检过这个无名的老巢,不需要无名魔君引路,他就迈着长腿几步转进了寝殿,沿途还顺道薅走了议政大殿的桌案,充当餐桌。
于是,当宿勾端着饭菜哆哆嗦嗦走进寝殿时,看到的就是原本摆放在大殿的议事桌横在床前,那个白衣剑君穿着一身血糊糊脏兮兮的衣裳,相当随意地坐在魔君大人的卧床上,冲着站在不远处窗边的魔君大人拍了拍身边的床沿:“过来坐,你就那么喜欢站着吹风?”
……卧!槽!
宿勾腿一软,差点直挺挺地跪下去。
“……”无名魔君说实话不是很想坐过去,“魔族不需要进食,只吸收祟气。你吃你的,不必管我。”
宿勾深深把头埋低,眼睛在无人可见处瞪得老大:什么叫“你吃你的,不必管我”!??
魔君大人!你怎么了你!!你现在应该唰地一下拉起诡面傀儡,然后噌地一下把这个家伙削成肉泥才对啊!这不轻不重的软钉子算什么啊,您——嘶。
宿勾忽然想起不久前魔君大人才问他的话,什么师徒、什么搂抱的。莫非——是魔君大人看中了白衣剑君的美色,准备收李白衣为徒,然后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等等,这样的话,很多事情就能说得通了。比如地牢里的缚仙索是怎么断的,能抵数十百花杀修士一合之力的龙骨木刑架是怎么被削成块儿的——原来,都是魔君大人为爱一掷千金啊!
也不必毁成那样啊,正常解了就是了……穷逼宿勾一边布菜,一边心疼。
他看着李白衣一点也不抗拒、甚至还主动地招呼魔君大人亲近,心想:是了。
谁都知道,修剑穷三代。这个穷剑修可能这辈子都没碰过龙骨木、缚仙索这么贵重的宝贝吧,难怪会拜服在魔君大人如次豪横的手笔下。
这种行为,或许就是人族常说的“攀金枝”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宿勾脸上精彩的神情,顺便对着无名魔君说:“对了,你把李——把我从江上寒带回来时,惊没惊动其他弟子?”
“没有。怎么?”无名魔君微蹙起眉头。
顾长雪拿起筷子:“下个封口令,让永乐海里的魔族别将我来过这儿的事说出去。”
“……你还想回去?”无名魔君抬手挥退不知道又在脑补什么大戏的宿勾,皱着眉走到桌案边。
“当然要回去。”顾长雪随意夹了些饭菜,“不然我削那刑架做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很多事情,以魔君的身份其实不怎么好查,但有了白衣剑君的身份,他可以比较畅通地在仙门各宗间行走,也更好打探情报。
按YL之前的反应,《悬壶济天》既然可能会有第二部 ,指不定那些网友们分析的没错,魔君背后还藏着阴谋。
他总得替顾颜看着点,别让这人真跟剧本里演的一样,莫名其妙就死了吧?
顾长雪摸了摸很快就填饱了的肚子,搁下竹筷:“你一会儿若是无事,便带我逛逛松籁宫和松脂殿吧。我也想看看,在我离开后,这寝宫都有什么变化。”
无名魔君明显不怎么情愿的样子,但又不好贸然试探师徒契的底限,冷着脸杵了片刻后,带着生人勿进的冷气领着顾长雪在两处宫殿里转悠了一圈。
和外表富丽宏伟的风格不同,两处宫殿内部其实都很空荡简洁,显得没有什么人气。
这种没人气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好比案牍、卧床上没留下丝毫使用过的痕迹,大殿的设施也极为简单。
顾长雪只能找到少许新留下的痕迹,比如大殿王座边堆放的竹简卷宗,还有寝殿里布料崭新的被褥。
就好像寝宫和后殿设立千百来年,都没人住过,只在最近有人刚搬进来似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联想到剧本里提到的“无名大部分时间都不会露面,也不会留在寝宫或议事厅内,多半有个自己的秘殿”,推测顾颜可能也就是近些时日才穿入无名的躯壳的,指不定还没有继承所有的记忆。
所以他才没跟无名一样,躲去秘殿里处理案宗。
所以久未有人居住的宫殿里,才突然有了人使用的痕迹。
不过……这个“没继承所有的记忆”……
顾长雪忽然若有所思,怎么感觉跟之前颜王描述过的经历很相似?
按顾颜所说,他是在景元三年的六月中旬忽然失忆的,回忆过往,只能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
“……”顾长雪心中微跳。
会不会,顾颜其实原本也不是“顾颜”?
他像现在一样,穿进了颜王的身体里,因为被混淆了记忆,才误以为自己就是颜王。
所以他才有着和过往的颜王截然不同的性格。所以他才拥有着颜王本不该有的、能够碾压男主角司冰河的实力。
第一百三十九章
顾长雪渐渐顿住脚步,心跳蓦然变得鼓噪。
“……”无名魔君皱着眉扫来目光,“怎么?”
顾长雪想要开口,却又没法直说,只能摇了摇头:“逛的差不多了,回寝殿吧。”
“……”无名魔君动作微顿。
一说回寝殿,他就想到那句“亲近”,想到“揽着”、“抱着”。
他沉默片刻,肩背不自觉地绷紧:“我还有事要办,你自己回吧。”
他本以为对方会继续纠缠,结果顾长雪只是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半晌分辨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无名魔君被顾长雪的干脆利索弄得微愣了一下,疑惑之余又生出几分不明来由的心烦意乱。
他转身走向松籁宫外,反复回忆顾长雪脸上的神情,想不明白这短短几息的时间里对方究竟琢磨了些什么,为什么明明之前还几番出言戏弄,这会儿却又如此干脆地转身离开,为什么要看着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微微出神须臾,最终还是收敛起所有影响办事效率的情绪和胡思乱想,对着迎上来的守卫寒声吩咐:“守在门口,有什么动静立刻禀报。”
顾长雪在宫内将无名魔君和守卫的低语听得清清楚楚,却没什么心思再转出去借机戏谑。
他思索着方才的猜想转入寝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先入为主的怀疑,一些事情忽然变得可疑起来:比如顾颜身为摄政王,却从不自称“本王”,方才与无名魔君的几度交锋中,对方也只是寥寥自称了几次“本座”,其余时候都用的是“我”。
就好像对于这个人来说,自称为“我”才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所以才会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一如那些不知为何养成的不爱点灯、常怀疑窦的古怪脾性,即便躯壳几经变换,有些刻在本能里的东西依旧根植不变。
他的心脏因为这些猜想错漏了几拍,但很快又往自己头上浇了盆冷水:即便顾颜和他一样,也是个不断在剧本世界中穿梭的人,可对方连手机都不会用,怎么可能是现代人?即便与他来自同一个世界,恐怕也不会是同一个时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蹙起眉头,顶着一脸“烦得要死”的神情,转去后方松脂殿的松香池草草清洗了一番,回到寝殿本打算继续琢磨顾颜的事,却不料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永乐海祟气弥野,阳光是照不进来的。时间只能依靠松籁宫外的水钟来分辨。据说,这水钟也是无名的造物之一。
顾长雪乏懒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勉强振作起精神,轻轻嗅了一下。
那股熟悉的、像是寒潭封铁般的气息浸染着身遭的每一寸空间,一如过往他与顾颜同床共枕的那些静夜,难怪昨晚他烦躁成那样,依旧睡得很沉。
其实这点也蛮奇怪的,毕竟少眠是他持续了近十年的生活作息,照理来说早已养成生物钟了,却不知为何只要顾颜在身边,他这生物钟就得摆烂一段时间,总能让他三不五时地睡过头,经常因为睡得过饱而四肢犯懒。
顾长雪一边胡思乱想着“换了个躯壳,怎么这人的气息一点没变”,一边起身翻了翻寝宫,找了套身量合适的新衣换上。褪去旧衣时才发觉,身上留下的刑讯伤不知何时已痊愈了,连条浅淡的疤痕都没留下。
他的动作顿了顿,很快系上最后一处纽扣。宿勾恰好端着早食进殿:“那、那个,无恙魔君让我来送饭。”
“嗯。”顾长雪应了一声,刚转过身,蓦然顿住,“你刚刚说……什么魔君?”
“无恙啊,”宿勾好奇地看着顾长雪,“你跟魔君都是这样的关系了,难道魔君没告诉你,他近些时日为自己取了名,现下唤作‘无恙魔君’?”
“……”告诉个屁,有些锯口葫芦只进不出,顾长雪面无表情地在桌案前坐下,“是哪两个字?”
“有无的无,病恙的恙。”宿勾显然也是个嘴碎爱八卦的性子,说完后忍不住带着点小得意地补了一句,“这名字,还是当着我的面取的呢!”
他微微扬起下巴,就等着李白衣跟着问一句当时的具体情况,却见对方似乎怔了一下,原本伸去拿碗筷的手微微搁了下来。
有无的无,病恙的恙。
顾长雪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忽然想起当初顾老爷子教他写自己的小名时,曾说过的话:
“那什么青……什么雪山的诗绕口得很,我记不住。不过这句‘山河无恙,人间皆安’啊,爷爷肯定不会忘。”
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顾长雪并不清楚顾颜取这样的名字,究竟是因为潜意识里还记得他曾说过自己的小名叫做“皆安”,还是因为顾颜的真名就叫做“无恙”。这个问题就算现在拿去问顾颜,对方多半也答不出来。
他出神了片刻,顺着宿勾的心意问了句:“他叫了那么多年的无名,怎么忽然想起给自己换个新名字?”
宿勾的胸脯立马就挺起来了,精神奕奕地聊八卦:“这个啊,还要从更早的时候说。”
“你们仙门百家光知道魔君大人在人间掳掠六阶以上的修士,却不知道魔君大人以前对待永乐海内的魔族,其实也是一样的态度。”
宿勾的声音低落了下去:“从前每个月,魔君大人都会点几个突破了六阶空啼境的魔族去觐见他,去了就不会回来。”
这已经算是一项“老传统”了,自从无名魔尊掌权,一直到魔君继任,永乐海内的魔族其实过得和永乐海外的人族修士一样朝不保夕,苦不堪言。
“半个月前,我恰巧突破六阶空啼境,臻至七阶。也不知道魔君大人怎么知道的,我还在人间做交易呢,松籁宫的守卫就找上了我,说是魔君大人召我入宫觐见。”
他当时吓得不轻,不单是因为境界问题,还因为自己当时正在黑市跟一个散修做交易,突然就冲出三四个魔族守卫把他按住,他还以为自己被构陷或者误解为与人族勾结,背叛永乐海了呢。
“散修?”顾长雪的注意力暂时被分散了一下,“叫什么名字?”
《悬壶济天》中,主角元无忘的基友团里就有一位名叫“福秀爷”的散修。
不过这个福秀爷背地里的身份其实是永乐海派去人间的暗探……照理来说宿勾应该认识,也不会产生什么“被构陷与人族勾结”的误会才对。
“嗐,”宿勾哂笑了一下,“你们仙宗子弟是不是都不去黑市啊?在那里做交易,谁会傻了吧唧的互通名姓?就算通了,那也是假名。”
大概是平日里总得跟在无恙魔君身边,找不到机会跟人闲聊,宿勾的话匣子一开就有点收不住,说着说着就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这个散修做生意可坑钱了,我每个月的花销有一大半都得砸在他那儿。但谁让他信誉好?我想找个能跟我共度一生的合欢宗女修,这种一辈子的事儿,哪能舍不得钱呢?”
他又叹:“如果我能早生千百来年就好了,那时候合欢宗还没有隐世,随意到哪个热闹的地方都能瞧见合欢宗的弟子,只要能合眼缘,那都是有机会能一起双修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眼瞅着他越聊越偏,不得不清咳一声,拉回正题,“刚刚说到你被守卫找上门。”
“哦,对。”宿勾挠挠头,“总之就是,你知道吧,我当时被吓得不轻。”
回永乐海的路上,他光知道哭了,人都是守卫给架回去的。进了殿也不敢抬头,直接软着腿跪拜下来,一边哭一边磕磕巴巴地说了句见过魔君无名,足足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也没等到答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还以为魔君大人在琢磨怎么弄死我呢!吓得够呛。刚想抬头为自己辩解一下,就听魔君大人说:‘无恙。从今日起,我便叫做无恙。’”
这话说得实在没头没尾,把他听懵了,傻不愣登“啊?”了一声,又听魔君大人问:“你为何在此?”
他被问得满头雾水,心想不是您召见我的么——但这话他又不敢说,只得小心翼翼地道:“那、那我退下?”
“然后魔君大人说了句‘滚’,我就赶紧逃出松籁宫了。”
宿勾迎着顾长雪无言的目光恼羞地一拍桌子,为自己辩驳:“你这是什么表情?!啊?你是不知道这有多厉害!我可是头一个被魔君大人召见后能从宫里活着出来的魔族,宫外的守卫都惊呆了呢!”
他梗着脖子道:“原本魔君大人身边是没有魔族敢靠近做近侍的,就因为这次死里逃生的奇遇,我才被推举上现在这个职位。而且,打那之后,魔君大人就再也没召见过任何魔族了,这足以说明当时我见证的是一个非常重大的转变啊!”
顾长雪:“……”
对,多半是刚好见证了真无名被顾颜替代,这转变确实是挺重大的。
他看着宿勾,眼神几乎怜爱了,好像在看故意卖蠢的丁瓜瓜:“行吧。回去记得跟魔君说,我准备今日回剑宗。”
他跟赶胡闹的孩子似的摆摆手,将宿勾打发出了松籁宫,搞得宿勾一路找回无恙魔君时还鼓着气,像只被戳了肚子的河豚:“魔君大人!”
“……”无恙魔君放下卷宗,“他怎么你了?”
倒也没怎么,那些话也不好在魔君面前说。宿勾只能按照无恙魔君先前的吩咐,将见面之后白衣剑君的一言一行都描述了一遍,又忿忿道:“他还说,今日就要回剑宗。”
多大的口气啊,好像他们永乐海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把他们魔域当什么了!
宿勾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教训他”,果然看见魔君微微蹙起眉宇,起身像是要去找李白衣的麻烦。
刚觉得扬眉吐气,就见魔君不知想起什么,动作顿了顿,居然又坐了回去,垂首思索片刻,淡淡吩咐:“去问问他准备何时动身。”
“……”
不是,为什么啊?
不教训教训那人也就算了,还要问这?您还想去送他不成?!
·
顾长雪说要回剑宗,是因为无名在永乐海里留下的痕迹少之又少,能调查的线索也就只有松籁、松脂这两座宫殿,可又都没查出什么内容。他自然得改换一下思路,回到人间界去试试能不能找到与【寂灭】相关的线索。
离开永乐海时,无恙魔君还真来“送行”了。
宿勾在旁边一边清点行囊,一边用看蓝颜祸水的目光瞪视顾长雪:“龙骨木、沧遗珠、终沉香……”
每点一个宝贝,宿勾的心都在滴血。
自从千百年前灵炁匮乏后,上下两界就不再有往来。这些来自仙界或是魔界的宝贝用一样少一样,这穷剑修倒是脸皮厚,走就走呗,还硬拽着魔君跑去永乐海的宝库搜刮了一番……
他能这么嫌弃顾长雪,纯粹是因为没跟进宝库看,否则在他看见顾长雪生掰终沉香骨时,就该意识到那能挡数十百花杀修士合力一击的龙骨木究竟是被谁削成磨剑石的,为什么他家魔君会麻着脸杵在一旁,默默无言地看着这个人在宝库里大肆搜刮。
就连被誉为仙界最坚固的终沉香骨都能被徒手生掰了,无恙魔君实在很难给出“这人的确是无名魔尊”以外的解释。
照这么算,整个宝库里的宝贝都该是这个人自己攒下来的,他有什么立场阻拦?
但这人好好的为什么需要如此大量的天材地宝……抱着不得不防备的心态,无恙魔君还是跟来送了送。
顾长雪一看无恙魔君熟悉的审视眼神,就知道这人又在犯疑心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本想就此走人,迟疑片刻,还是多问了一句:“为何取名为无恙?”
搜刮宝库时,他心里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总希望对方是对过往的记忆留有些许印象,但也不排除是另有原因。
“没什么为何,想取名时第一时间浮现在脑海的便是这个。”无恙魔君在过路守卫“见鬼了”的眼神中抬手顺了下顾长雪耳边的长发,淡淡说了句,“乱了。”
“……”顾长雪微微抽了下嘴角。
他觉得不是自己的鬓发乱了,是这人的疑心病又犯了。鬼知道方才那一下是动了什么手脚。
第一百四十章
出了永乐海,无恙魔君便不再送了。顾长雪捋着那撮被无恙魔君碰过的鬓发,随意在附近的市镇找了辆马车,一路赶向江上寒。
赶车的老伯还挺纳闷:“剑君为何不御剑而飞,偏要坐我这辆破篷车慢吞吞地走?”
——因为我不识得去江山寒的路。
顾长雪擦拭着剑刃,眼皮抬也不抬地胡扯:“徐徐而行,亦是修心。”
他答完这句,便不再开口,只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仙宗各派的相关设定。
当初看剧本时,丁瓜瓜曾用一句话简单粗暴地概括过《悬壶济天》的势力分布,叫做“三大哥,俩小弟,剩下全透明”。
三大哥是指永乐海、剑宗、佛宗,俩小弟是指药宗、术宗。
剩下的人族、散修、合欢宗……有存在感,但是不多。
这也不能怪那些宗派没长进,实在是无名大肆掳掠六阶以上修士的行径太过令人胆寒,千百年来,几乎所有六阶以上的修士都折损在了无名的手里。
千年以前,修仙宗门总是高高在上、自持身份,出行都得讲究排场。现在的大部分宗门却都选择了避世修炼。自家出个什么好苗子,或者谁升了六阶空啼境,都得藏着掖着,就差挖个洞钻地底下躲起来,好避开无名的毒手。
这种“没存在感”,也未必是真的实力不济,只是避祸的一种手段。
顾长雪收起剑,一边琢磨着回宗之后先从何处着手调查,一边遵循身体残留下的本能,盘膝护心,沉入冥想。
再睁眼时,老伯已停了车,撩起车帘唤他:“剑君,江上寒就在前方。我就不送到门口了,实在是这寒江太冷了啊!您看我已经把过冬的衣裳都穿上了,还是冷得骨头缝都疼。这是地脉灵炁的寒气,我们这些普通人可消受不起。”
顾长雪看着裹得臃肿的老伯愣了一下,抬起视线,望向前方。
先入眼的不是宗门楼阁,而是茫茫寒霭。
流水碎冰声自白霭中泠泠传来,一条封着冰的鸦青色长江自漫天掩地的雾中一路劈向远方,像一道仙人剑气凿出的笔直沟壑。
顾长雪结清车费从车辇上下来时,恰有一道无形的风拂过雾海,最顶上的寒霭便散去几分,露出几处淡色的屋宇尖顶,又很快重新被白雾淹没。
顾长雪在心中无声地惊叹了一下,举步慢慢向着屋宇露尖的方向走去,没过多久便见到一座琼白的重玉门。
越过门阶,穿着素色雪裳的剑修子弟在雾蔼缭绕的广台上熙攘来往,正应了那句“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顾长雪不合时宜地走了下神,想起无恙魔君那身皓衣,突然觉得那身打扮真是和永乐海的阴晦环境半点不搭,反倒更像是行走在人间的仙宗弟子。
“见过剑君。”一旁路过的剑修扫过顾长雪的脸,原本匆匆的步伐立时停住,“您终于回来了。前些时日您忽然不见,弟子们还以为您去江南除祟了,派了人赶去一问,那里的人却都说没见过您——魔气?!”
顾长雪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爆裂声,像是什么薄透的东西被挤压破裂,里面藏匿的东西逸散开来。
“……”顾长雪捋了下那抹被无恙魔君碰过的发鬓,有些琢磨不出这人特意折腾这出幺蛾子的用意,“刚诛杀了一伙魔族残孽,大抵是那时沾上的。稍后沐浴一番便可。”
他顿了顿,视线往下一移:“……你抓着猫做什么?”
剑修垂眸看了眼手中兀自撒野的猫咪,顶着一张冷淡的脸回:“到了年纪,该阉了。江上寒已有很多野猫野狗了,不需要再添几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
剧本里倒是提到过江上寒野猫野狗多,但可没说看起来冷冰冰的剑修弟子还会做这么接地气的事。
剑修没怎么在意顾长雪微妙的沉默:“剑君,您接下来要做什么?还是和从前一样,回宗后就闭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稍事休整再说。”
顾长雪面上淡淡地应了,心里却在思索:李白衣从前每次回宗都会立即闭关?听起来有些古怪。
他打定主意先查一查原主的底细,和剑修分别后便直奔寒江边。不需多费力,抬眼便能在鸦青色的江面上望见那座玉白与浅紫交相辉映的楼阁。
诗云,太白仙人下岷峨,飞凌素颜紫琼珂。
这座楼阁便是剑宗宗主的住处,先帝亲笔题匾,赐名紫琼珂。
顾长雪略微驻足须臾,举步踏入这座凌于冰封江面上的玉阁。
和雕梁玉宇的室外不同,室内的一应用具都极尽朴素。单是看着,就觉得冷冰板直、没什么人气,一瞅就能猜到这多半是个剑修住的屋子。
顾长雪搁下行囊,将大半个紫琼珂都翻找了一遍,没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直至查至寝卧,他正翻看着李白衣批阅的卷宗,忽而听见衣柜处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动静。
“……”他的动作顿了顿,缓缓搁下手中的文书。左手扶上腰间的白璇剑,脚步声轻不可闻地走过去,拉开柜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哈——”一只炸了毛的猫窝在衣柜里,弓着腰背冲顾长雪哈气。
这猫明显不是李白衣养的,不然也不会满身脏污。大约是这几日李白衣不在,它才不请自来。
“……”顾长雪的视线下移,看向野猫身下的“窝”。
那应该都是李白衣的衣裳,被猫抓扯得稀碎,俨然已经没法再穿了。
顾长雪的目光扫过这猫消瘦发抖的身躯,莫名想到了许久未见的小灵猫,于是杵了几秒后,还是向后退了一步,重新掩上柜门,转而走向紧挨在床头边的浅色石门。
这扇石门极为厚实,顾长雪推门而入,便意识到这里多半就是李白衣的闭关处。
墙面上密布着狂乱的剑痕、指痕,像是乱劈乱抓留下的,实在很难说这是正常剑修闭关修心会留下的痕迹。
如此疯狂的行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走火入魔”、“邪功反噬”,再思及无恙魔君说的“李白衣修习邪功”,还有方才那名剑修说的“每次回宗都会闭关”……不难推出李白衣从前每次离宗,大抵都是去练邪功的。所以一回宗就得立即闭关,压制邪功的反噬。
石室内亮着几处昏暗的烛光,偏远的墙角处露出一抹白色。
顾长雪走过去拨开碎石,发觉那是一本破损的册子。
翻开扫阅,册子里写满了人名,几乎都被横线划掉,只剩最后一行没划,写的却不是名字,而是一个地点和一个时间。
“这是……”顾长雪若有所思地摩挲过那些被划去的人名,不觉得能被李白衣如此记录在册,又拿朱笔重重划去,这些人能有什么好结果。
但这突兀出现的地点和时间又是什么意思?
顾长雪思索了一阵,还是站起身,将整间闭关处又细细摸寻了一遍,确认没再有新的线索,才揣着册子走出石室,拎上行囊,踏出紫琼珂。
“剑君。”往来途径的剑修们纷纷向顾长雪行礼。
顾长雪随手抓了一个,将行囊里的东西分出一半丢给剑修:“将这些交给剑庐做铸剑的材料。还有,你知道这碎玉集是做什么的吗?”
剑修正抱着那一堆东西出神,闻言愣了一下:“那是个聚集着散修的黑市。怎么?碎玉集里有人作祟?剑君若是要去,可要带几个闲暇的弟子同行?”
……同行做什么,我抓我自己么。顾长雪婉拒了这个精彩的提议:“若有弟子闲暇,不如派去江南除祟。碎玉集我自行前去便可。你可知具体方位?”
剑修点点头:“铸剑的材料不够时,门内弟子都会去各处黑市碰运气。剑庐里的师兄们合画了一张标注了各地黑市的地图,剑君可去要一张。”
·
碎玉集虽说是黑市,但并没有建在什么荒僻难找的暗处。如果不看那些稀奇古怪的仙家法宝,乍然一看同普通的人族市集无异。
顾长雪循着册子中记录的那处地点走,在第四十七号摊铺处瞧见一个倚在躺椅上打着蒲扇的胖墩。还未来得及再仔细对一下有没有找错位置,那胖墩便一个咸鱼打挺跳起来:“呦,您可算是来了!”
如果不是进入市集前特地检查了一遍易容,确认自己已经更换了桃木剑,顾长雪都要以为自己不慎露出真面目了:“你没认错人?”
“没啊,之前不就是您让我替您找一处无人打扰的地方,说要安置一批具有修仙天赋的弟子吗?咱们结了契,我自然能认出您。”胖墩一伸手,“按时间算,那批弟子也该住了不少时日了。照契约,今日可是给银子的日——”
“我想先去宅邸看看。”身上一个铜板都没带的顾长雪面无表情地打断,顿了顿后又道,“你同我一起。”
李白衣的册子上根本没记录那什么宅邸地处何处,他又不好直接问这个胖商人,只能绕着弯子请这人带一下路。
“……”胖商人的神情微妙地变了变,但很快又哈哈笑着说,“行,就在南郊不远处。哎,李哥,帮我看下摊子,我去去就回。”
胖商人收敛了下货物,灵活地从摊子里钻出来,扯了张日行千里符,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将顾长雪领至一座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宅邸前:“就是这儿啦!”
“……”顾长雪扫了一眼,眉头便微微蹙了一下。
这座宅邸门窗紧锁,四面都安装了名贵的彩琉璃窗。
有琉璃窗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些窗户用的明明是通透的材质,站在外面应该能清晰地看见屋里,却不知是用了纸从窗内糊上了,还是有人设了阵符,人站在窗外往里看,只能看到一片蒙蒙的白。
不光是白,就连一丝响动都没有。
按胖商人的意思,这会儿宅邸里应该住着不少弟子,为什么却鸦雀无声?
究竟是阵法隔绝了声响,还是……那些“弟子”早已被李白衣害死?
顾长雪眉宇深拧,几步上前,抬剑劈开大门上垂挂的绿锁。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